标题: 安东尼奥·马查多诗选 - 书评 [打印本页] 作者: 角落有故事 时间: 2013-5-5 17:17 标题: 安东尼奥·马查多诗选 - 书评 孤寂、长廊及其他诗篇(1899~1907)
孤寂
II 我走过许多道路
III 广场上
V 童年记忆
VI 那是夏日一个明亮的下午
VII 洁净、优雅的喷泉上方
X 迷宫般的小巷
XI 我将梦见 ...
动与静、大与小、咸与甜、短暂与永恒,形成对比。花开,潮涌,风吹,蜂飞,充满动感。从事实说,塞维利亚风从大西洋吹来,中含盐分。从义理说,意象涉及象征。“蜜蜂”是马查多爱用的意象,如《劝告》之九说:“在我的心里/有一个蜂房;/金黄色的蜜蜂/在那里奔忙,/用古老的苦涩/酿出白色的蜡和蜜浆”,象征诗人将生命的痛苦转化为艺术。“大海”有多种象征,这里当指死亡,即彻底的虚无化。早期诗《评注》(Glosa)引用曼尼克(Manrique,1440-1479)诗句,“我们的生命是河流/流淌着冲向大海/死亡的大海。”1938年,苏联作家爱伦堡去巴塞罗那探望马查多,马查多谈话中还引用了这句诗(事见《人、岁月、生活》第四部第30章)。一边是蜜蜂采花酿造艺术之甜,一边是死亡之海吹来盐沫……短短四行,言有尽而意无穷。
那么,诗仅仅是哲学的图解吗?不是的。马查多认为,诗高于哲学,因为诗的直觉是哲学所缺乏的。(《寓言》之七,心灵对理智说:“你说的是感觉不到的东西。”)哲学由于缺少直觉而总是陷于自相矛盾但又各自成理的二难之间。马查多不冒充是哲学家,但也强调诗人最好有自己的一套“形而上学”,以利于形成自己的“风格”。这可能是指诗人要具备观看世界的“双重视野”,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样写出来的诗才能浅者见浅,深者见深,各见其境。马查多说,对一个事物的看法有三重:一,是它;二,不是它;三,高于它。这跟我国禅宗的“见山见水”三境说颇为相似。正由于马查多有这样的“内力”,因此他的诗虽然语言简洁,意象单纯,却极其深邃,这跟那些拼凑意象积木的“外功”派完全不同。
塞哥维亚时期,马查多处于四十四至五十七岁之间,心智成熟,但亦有老年已至的死亡焦虑,他借二位马丁师生二位诗哲之口说话,探讨形上问题。在《伟大的零》里,《旧约·创世记》3:14那个说“我是我所是”( Ser que se es,the Being that is)的上帝,竟然成了“虚无”的创造者。马丁对上帝进行了一种喀巴拉式的神学改造。《亚伯·马丁的最后哀歌》和《午后小睡:纪念亚伯·马丁》分别以马丁和马依瑞纳的口吻写就,展开对存在与虚无等主题的思考。两百零八行的长诗《对做梦、发烧、打盹的记忆》则是一部小型的现代版《地狱篇》,写诗人在发烧中做梦,在撒旦的陪伴下,乘喀戎的船渡过忘川,往返阴间的经历。诗中充满新奇的意象、反讽的意味,诗人与喀戎的对话尤为有趣。写给古依奥玛的诗则就男女间的爱、遗忘、怀疑展开玄思,其复杂和不确定的口吻与以前怀念莱昂诺尔的诗大为不同。
《亚伯·马丁之死》写道:“洞悉马丁秘密的/天使,和他照面。/马丁把自己的硬币奉上。/出于虔敬?也许。害怕勒索?可能。/那个冷嗖嗖的夜里/马丁发现了孤寂;他以为/他没有被上帝瞧见/他在枯寂无声的沙漠行走。”所谓“秘密”,是指马丁不相信天堂,而更倾向佛教的涅,这无疑会引起精神的极度紧张。接着:我生活了,我睡觉了,我做梦了,甚至创造了/——马丁想,眼睛开始昏暗——/一个人来照看睡眠,/那比照看梦中物要好。/但若只有一个命运/在等着做梦人和照看者,/等着开辟道路的人/和喘着气跟着走的人,/到终了,唯一的创造便是你的虚无,/你的巨大的阴影,/你的神眼的盲目。第一句是在戏仿凯撒名句“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但加上“我创造了一个人来照看睡眠”,是说诗歌与哲学这类智性活动,是对如梦人生的一个清醒的观照(两位诗哲作为马查多本人的创造物,他们又在进行诗歌与哲学反思,可说是创造中的创造,梦中的梦),但在死亡面前,无论做梦者还是照看者,无论开路者还是跟随者,结局都一样。而虚无是上帝首先创造的东西,是阴影和盲目。马丁神学强调上帝之中的黑暗,可视为中世纪神秘主义的一个发展。马丁临死前看到了自己缩微的一生:他的整个人生,/那再不能改的版本呈现/写在柔软的蜡上。/你必定会被新日子的阳光融化吗?“写在柔软的蜡上”当是化用了济慈墓志铭“他把名字写在水上”,但最终的结局也是被“新日子的阳光融化”,像一滴水那样复归于大海。
马查多是最不像诗人的诗人。他谦逊,内省,淡泊名利,生活简朴,他在《肖像》里说自己穿得“邋里邋遢”。他喜欢长途散步,散步时从容的节奏和缓缓移来的事物,体现在诗行间。他曾说:“缓慢地放妥词语:/把事情做好/比做更重要。”在索利亚时,他走遍了卡斯蒂利亚的山山水水,让它们迎面来到他的诗中。在巴埃萨时,他常散步至相隔十九公里的邻城乌贝达。在塞哥维亚,一位诗人慕名来访,惊讶地发现他竟是一个穿着老土的旧式教书匠,见了生人还很腼腆,只是喜欢几小时几小时地在野外走动。确实,身处野外和斗室,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前者使人客观,后者利于玄想。马查多具备这两者。他把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编织在一起”,达成平衡。他把柏格森的“直观”发展成为自己的“观看”,他看到的都是事实,对于事实唯有尊重,这也许就是在他的诗里,事物都感到自在而妥贴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会有人把马查多与陶渊明相提并论了。
马查多常年在外省小城离群索居,淡泊名利,加上他对社会责任的强调,使他和种种诗歌运动保持距离。早期他受过象征主义影响,但后来认识到马拉美在“人为地制造一些谜一样的语言”,巴洛克主义的繁复修辞不过是在“火旋上画刨花”。他很敬佩达里奥,但他并没有成为其追随者,而是努力“走一条安静些的、不同的路”。 他维护抒情诗的独立地位,使它免受当时抬高物象、贬低情感倾向之害。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西班牙诗坛很热闹,但马查多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思考。他这样说超现实主义者:“那些拉转水车的骡子还没有明白,没有水也就没有水车。”他对“纯诗”、“胡闹诗”、“隐喻的高级代数”、“艺术的去人性化”(迦塞特用语)都能清醒地看待。
马查多主张写诗用活的口语,反对用过时的书面语(特殊效果除外)。他创作民谣体现了这一点,即使是在文雅体如十四行诗中,他也坚持用活的语言。但他认识到口语用在诗中会有浅白、嗦、粗俗等毛病,因此,他对口语作了提炼,达到了让火焰在水晶中燃烧的效果。马查多诗的语言特征是极度的简洁(laconic),译为任何外语都会显得臃肿,因为他把任何有巴洛克之嫌的成份都砍去了。以最少词的最佳组合获得最大效果,这在他看来才是诗。我虽然不懂西班牙文,但通过西英对照本和电子词典,也能看得出他的诗艺的神妙。举两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有酒,就喝酒;/如果没有酒,生水。”(Donde hay vino, beben vino;/donde no hay vino, agua fresca.)“做梦时跟上帝摔跤,/清醒时,跟大海。”(En suenos lucha con Dios;/Y despierto, con el mar.)在如此精省的词语组合里,通过节奏、韵律和停顿,让人感到时间的流过,的确需要对语言有细心的观察。而在翻译把诗歌的音乐性和暗示性这些语言魅力删除之后,尚能让人感到真挚和深邃,则堪称神奇。
艾略特说,一个诗人到了中年只有三种选择:停止写作,自我重复,通过修正趋于成熟。他认为叶芝达到了成熟。其实马查多也正是持续成长直至成熟的典范。他简直是柏格森“绵延”一词的“肉身化”:他在“时间”里“创化”,像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那样,创造出自己的河岸、山脉和园林,创造出五光十色的美景,最后归入“大海”;也像他钟爱的“行路人”那样,在海面走出道路,只“在回望时看见一抹泡沫”。在作为诗人的四十年里,马查多抵挡了虚荣的诱惑,他的诗是“为己”的,是对“自我“和“他我”的声音的倾听和把捉,他的“基本自我”通过几个阶段的“创化”达成了一个“整体”,它们彼此区别但又互相渗透,造成了“差异”中的“统一”。
马查多只写了约一百八十首诗,不仅比希门内斯和阿莱桑德雷少得多,还少于只活了三十八岁的洛尔迦。但这已足以奠定他在现代西班牙语诗歌中的大师地位。有的人把他与另几位诗人对比,认为他虽不如乌纳穆诺那般自我戏剧化和自持,但有同样的伦理和形而上学的广阔视野;他虽不如希门内斯自我看重,但有同样精细的美学感受,在抒情上更深入灵魂;他虽不如洛尔迦那般眩目和有强度,但他同样有深入骨髓的直觉能力,何况他那悲剧的外貌下别具一层反讽的魅力。他以缓慢而持续的成长,赢得了缓慢但持续到来的声誉,尽管他活着时不在乎这个声誉;他以简洁而准确的词语,修造了有着复杂的交叉小径的互文迷宫,尽管他反对巴洛克主义;他的诗集中了真挚、精微、广阔和深邃,却又有反讽的意味,虽然他只想把矛盾留给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