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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飛殘月天(第一卷)──龍驤樓(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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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18 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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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飛殘月天(第一卷)──龍驤樓(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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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9 23:33
《雁飞残月天》
作者:王晴川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一节:雪裂乾坤 龙遁九重
呼啸一天的朔风入晚之后终于小了许多,满天的大雪这时却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大金国皇宫的夜,在纷纷扬扬的雪花掩映下,更显得寂静深邃。
自熙宗皇帝三年前的那次扩建之后,这上京的皇宫也有庭屋数千,金翠碧相,气势雄浑,颇具当年宋国东京汴梁之风。深夜之中,远远望去,乾元殿、庆元宫、明德宫、武德殿诸多宫阁楼台黑巍巍的,犹如座座挺秀的峰峦。凝冰的池塘、削瘦的假山、参差的廊檐给厚厚的积雪蒙着,在暗红的宫灯映照下,全闪着一层幽幽的青光。
便在这时,却有几个貂帽裘衣的汉子裹着厚厚的斗篷,迎着漫天大雪直向皇宫走来。
“站住了,做甚么的?”宫门前守护的侍卫正钉子似地伫着,瞅见来人急忙一声喝问。“不认得我么?”对面一群人中有人大咧咧地应了一声。侍卫们挑起大红灯笼,才瞧清来人正是当朝驸马唐括辩。宫门的守卫又瞧见这一行人中竟有熙宗的近侍局直长大兴国,那是宫中侍卫的顶头上司,十几个守卫急将腰背再挺直了数分。
大兴国晃了一下手中的寝宫钥匙,干笑道:“快到晋王殿下的寿辰了,咱们当差的可得好生伺候着。”几个侍卫也急忙挤出笑容,陪着自己的上司呵呵地笑,却未曾发觉大兴国此刻的笑声有几分生硬颤抖。
唐括辩、大兴国几人举足入了皇宫,就有一阵寒风卷着冰冷的雪糁子扑打在脸上,丝丝的疼。唐括辩等人都将脖子缩在肥厚的貂皮裘衣内,却仍觉心底泛起阵阵的寒意。
几人之中却有一人高昂阔步,神色自若。这人身材颀长,身披的金色狐裘依着女真习俗胸左开襟,露出里面的雪色木棉襟袍。宋金时木棉产量极少,算是远贵于丝绸的珍品布料。这棉袍颜色又是女真人最崇尚的白色,雪夜之中瞧来,颇有洒脱出尘之概,再加上他那顾盼自雄的眼神和嘴角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更显得此人卓而不群。
驸马唐括辩盯了那人几眼,忍不住暗道:“完颜亮着实是一代枭雄。我们这一次来行刺皇帝,那是大逆不道之事,事若不成,身败名裂,夷灭九族。偏这完颜亮竟能意沉得住气。”
原来大金国眼下这位熙宗完颜亶(按:“熙宗”本为完颜亶死后才追尊的庙号,在此作为对完颜亶的称呼,只为方便读者阅读,后文有时称宋帝赵构为“高宗”,与此类同。)本还算是个胸怀远志的皇帝,自登上大金国的皇位后,重才礼贤,南征北战,使西夏、高丽相继称藩。皇统元年,更以兵威迫宋称臣,定下了每年给大金国上贡二十五万两的“绍兴和议”。但熙宗偏在数年前喜欢上了夜以继日的纵酒狂饮。无度的纵饮终于将那个睿智干练的熙宗泡得喜怒难测,性情大变,数年前竟开始妄杀大臣,而且多是一时兴起之后,不辨亲疏不问罪责地亲自手刃。几年来弄得朝中大小官员个个自觉朝不保夕,入朝前都如同上刑场一般先与亲戚作别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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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宗如此行径,自然弄得朝野之中人人自危,更使一些重臣心萌异志。领头的便是这位脸上总是挂着冷笑的完颜亮。
完颜亮的老爹完颜宗干是熙宗的亲叔父兼养父,也是金国的三朝重臣。完颜亮十八岁从军征战,素来胸怀大志,目视云汉。因他是熙宗的堂弟,仕途也就一帆风顺,两年前便官升为位高权重的尚书左丞,一年后再被升为平章政事,更兼任都元帅。完颜亮大权在握,愈发张狂起来,私下的吟诗唱和中便多有“等待一朝头角就,撼摇霹雳震山河”、“一朝扬汝名天下,也学君王著赭黄”这样的峥嵘之句。
眼瞅着这两年熙宗贪酒性暴,弄得群臣生怨,完颜亮自以为时机成熟,便加紧培植党羽。驸马唐括辩、左丞相完颜秉德和近侍局直长大兴国全是熙宗近臣,却皆因被暴戾的熙宗无故杖责而对熙宗怀恨在心。这些人便全给完颜亮招揽过来。除了大兴国,熙宗身边的近侍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等人也被完颜亮以厚礼重利邀至身边。
完颜亮这些日子广结重臣近侍,已经惹得熙宗生了疑心,数日之前更是遭到了熙宗的质问怒斥。完颜亮深知凡举大事者必贵神速之理,便铁了心铤而走险。
就在上个月,酒醉狂怒的熙宗竟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皇后裴满氏,随即又将自己的皇妃乌古伦氏、夹谷氏、张氏一并杀死。完颜亮眼见熙宗丧心病狂,自认时机已到,算好这一晚该当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守卫熙宗寝宫,精心谋划之后便带着完颜秉德、兵部侍郎萧裕等几个亲信,以驸马唐括辩和大兴国诈开宫门,直入皇宫。
这一晚,正是大金国皇统九年十二月初九的深夜。
从宫门到熙宗寝宫宵衣殿这一条路似是格外漫长,几个人腰里揣着利刃,默不做声地只顾走。雪愈发大了,满空都是绵密的雪花,打得人睁不开眼。夜风小了许多,深宫的夜更静得骇人,毬头皮靴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吱声响就显得格外刺耳。
左丞相完颜秉德的腿忽然踩到一堆软绵绵的积雪,脚一软,几乎跌到。驸马唐括辩一把揪住了他,沉声问:“怎么了,腿软了么?”完颜秉德昂起满是油汗的脑袋,咧嘴想笑一笑,却笑不出声。近侍局直长大兴国喘息了一声,嘀咕道:“莫说是完颜相爷,便是我的腿也有些软,咱这事若是万一出个差错”
话未说完,一个人猛地伸出手,堵住了他的嘴,低喝道:“走到了这一步,岂能回头?是个丈夫汉,便掀天揭地做下去。”大兴国的嘴给那人的手扣得生痛,正待发作,黑夜中却见了那人灼灼闪动的双眸,正是兵部侍郎萧裕。大兴国知道这人是完颜亮的亲信,素来果敢多谋,心下一寒之下,便只干笑了两声。
“走!”说话的却是完颜亮。他面上不见丝毫异样,心中也是阵阵的发紧:自己这几人身藏利器夜入皇宫,虽说当值的宫内侍卫统领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都给自己收买,但若是有个不听使唤的侍卫高声一呼,那就是九死一生的险境呀。又或是阿里出虎二人临事反悔,事先向熙宗告密邀功,这时熙宗的寝殿内外早布下了天罗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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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一股怒气却蓦地从心底腾起:“都是太祖的子孙,凭什么就让他做皇帝。哼哼,当初父王立他还不是一时的权益之计,论资历,我完颜亮是太祖的长子长孙,他完颜亶算什么,太祖爷的嫡孙罢了!更何况,他是给父王一手养大的,没有我爹完颜宗干,哪里有他的皇位?况且今日我完颜亮行此大事,实是迫不得已。”
他不由长吸了一口气,潮湿的雪花灌入口中就化作一片冰冷,寒意从喉咙里直刺入心肺间。完颜亮猛地打了个哆嗦,心底忽然多了一份平生罕有的虔诚:“列祖列宗在上,完颜亶行事癫狂,不分善恶,若不诛杀此獠,列祖列宗的千秋大业就会顷刻葬送。请太祖太宗在天之灵,保佑我完颜亮马到功成!”这么暗自念叨着,心内就有了些底气,似乎大金完颜氏列祖列宗的魂灵都在头顶向他俯视微笑。
完颜亮侧目回顾,却见身后紧跟的两个汉子的目光一如往昔的凌厉逼人,他的一颗心才渐渐凝定下来。
这两人一个是竹竿般的高瘦汉子,一个却是结实魁梧的壮汉,乍一瞧全是相貌平平,其实皆是给完颜亮笼络来的当今武林之中的顶尖高手。那粗黑的女真壮汉名唤蒲察怒,人称“烈火刀”,乃是武林绝顶高人“风云八修”之中“刀霸”仆散腾的五大嫡传弟子之一,据说已得了乃师的真传。这高瘦汉子则是个道人,道号无忧子,师出“风云八修”之中最诡异的‘巫魔’一派。
刀霸、巫魔同为当今武林位列“风云八修”之中的绝顶人物,无忧子和蒲察怒自是互不服气。深宫行刺,九死一生,这二人却暗中较上了劲。无忧子展开高妙轻功,踏在雪地上竟不留下一丝脚印。烈火刀蒲察怒则每一步踏出,都震得地上积雪四散飞溅,奇的是他落地时这么大的架势,却没有发出半分声息。
一行人中的大兴国身为熙宗亲侍,武功自是不俗,无意中瞧见他二人的举步落足,也不由心下暗叹:“瘦竹竿将踏雪无痕的功夫使到如此境界,当真了得!这矮粗的乡巴佬竟能将刚柔两股劲力融会一处,只怕更胜一筹,这莫不是武林中传说的绝顶心法‘无弦弓’?完颜亮竟能笼络到这样的高手,也当真是处心积虑。”
终于瞧见了前面熙宗的寝宫宵衣殿了。
那殿前两条长廊都挑着纱罩西瓜灯,有气无力的点点灯光蜿蜒远去,望过去如同一条病蔫蔫无声静卧的长龙。殿门前燃着大红宫灯,红朦朦的幽光照耀下,无声无息飘洒的片片雪花似是密匝匝的碎棉絮,在空中织成一张苍白纷乱的网。幽红的灯光只照得殿前丈许,稍远的地方就看不清,寝殿两旁的林木山石全隐在一片冷肃黝黑的暗影里。
那殿前正晃着两个人影,正是今晚当值的亲侍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瞧那帽子上全顶了厚厚的一层雪,想是二人早在殿外心急火燎地守候多时了。完颜亮的心微微宽了宽,使个眼色,唐括辩、大兴国等人也随着他举步跨上丹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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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上的八面宫灯将朱砂色的光芒劈面照过来,映得几个人眉眼须发一团暗红。阿里出虎轻轻伸出手,缓缓地推开了宵衣殿的殿门。咯吱吱一声响,声音不大,几个人却都觉得格外刺耳。殿门只推开了一条缝,那缝里面黑乎乎的,没有一丝声息,似是一条深邃无比的深渊。几个人凝在那殿门前,蓦然全觉得一颗心砰砰地跳得厉害,似乎那道缝隙是个裂开嘴的恶灵,要将他们一口吸噬进去。
便在此时,忽听檐顶上当啷啷的一阵脆响,惊得几人心魂间全是一震。完颜亮急抬头看时,才知是静夜里忽然起了一阵疾风吹动了檐上的那铁马铜铃。几个人给这铃声骤然一扰,额头颈下全窜出一层冷汗。
正在极静极静的当儿,忽听殿内响起一声叱喝:“谁?”正是熙宗的声音。
蓦然间听得这积威多年的主上泛着混浊醉意的怒喝,众人的心头全如同炸响了一声惊雷,脊背上一股潮湿冰冷的寒意倏地游窜上来,身子僵在那一动不敢动。微微一沉,还是兵部侍郎萧裕先呵了口白茫茫的热气,咬着牙迸出一声嘶哑的低吼:“事已至此,不冲进去行么?”
金熙宗唯一的皇子、晋王殿下完颜冠,这时候已经记不清这一晚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了。平生第一次饮烈酒,而且是和自己敬若天神的父皇对饮,他的心内说不出有多兴奋欢喜。在他的记忆中,父皇的脸上常是冷冰冰的,虽然父皇望向自己的眼神总有些期许和欣慰,但他极少跟自己说话,象这么将自己拉入他的寝宫彻夜长谈的饮酒,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再过两天就是完颜冠十二岁的生日了,熙宗对自己这唯一的皇子十分宠爱。在他眼里,这孩子虽然性子柔弱了一些,却还伶俐机敏。照着大金国的规矩,十二岁以后的孩子便该过本命年了。熙宗寻思在后天他的生日大礼上,正式册封他为金国太子。
这一晚熙宗忽然兴之所至,便将从来没有喝过烈酒的晋王完颜冠传进寝宫,陪自己饮酒。宽敞的大殿中还陪着个五短身材、目光灼灼的中年汉子徒单麻。绰号“矮修罗”的徒单麻虽然貌不惊人,剑法却是绝高,乃是半年前熙宗亲从龙骧楼调来的绝顶高手,一来随护晋王安危,二来闲时好教这位天皇贵胄几路上乘剑法。这位大金国将来的太子十二岁的生日之时,熙宗要在明德殿上大宴群臣,说不得完颜冠还要露上两手助兴的。
完颜冠兴冲冲地,将满心的欢喜都化作红润贴在了脸上。喝就喝吧,照父皇说的,男子汉不就是得“醉死”几回么?两三杯酒下肚,就觉得这轩昂的寝宫都在忽忽悠悠地转起来,再饮下去,他就不知道这酒的滋味了。
厅内的巨烛给绛红纱笼罩住了,透出的灯影是迷梦般的暗紫色。这光亮柔柔地铺出去,敷在硕大的帷幕上、缭绕的香烟上,寝宫中的一切在完颜冠眼中便都变成一片朦胧的紫色,连父皇狂荡的笑声都是紫色的……终于他的脑袋一沉,就在一片醉人的紫色中晕在那案上了。恍恍忽忽地,耳边似是响起一声无比寂寞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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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昏沉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寝宫内殿传来父皇尖锐的一吼:“谁?”完颜冠的神智都给这喝声震得一清,想要睁开眼,却觉眼皮万分沉重。
猛听得砰的一声响,寝宫的殿门忽然给人撞开,一股冰冷的朔风卷着雪花打着旋灌了进来。完颜冠的眼睛拼力挣开一条缝,却见门外涌进来一群人。他瞧不清那些人的长相,只恍惚着觉得那些人的头脸、衣襟上全披着一层血红的颜色。
正要看个仔细,劈面却袭来一线刀光,完颜冠迷迷糊糊地要待闪避,身子懒懒地却提不起半分力道。眼见那刀就要砍到头上,完颜冠忽觉背后生出一股力道,一拖一带,将他的身子硬生生移开了半尺。饶是如此,那闪电般的刀光还是在他颈下划出道半尺长的血痕。
一串血珠飞到锦袍上,颈上的刺痛伴着刺骨的寒意直窜入心底,完颜冠的酒意登时醒了大半。他啊的一声大叫,在地上打了个滚,抬头看时,才瞧见一壮一瘦两道身影各舞刀剑,恶狠狠直扑过来。却又有个矮粗的身影挥掌如风,死死拦在身前,可不正是师父“矮修罗”徒单麻。完颜冠痛得双目都流下了泪来,霎时间只觉自己似是跌进了一个惊恐黑沉的噩梦中去了。
蒲察怒狞笑一声:“不想这里倒有一个硬爪子。平章爷,你们去做大事,这小子交给我们了!”口中说话,手中钢刀越使越快,霍霍刀光如同乱蛇飞涌一般直向“矮修罗”卷过来。“你们当真是要造反么?”徒单麻身上未带兵刃,立时给他逼得手忙脚乱,急切间连声音都颤了。
原来熙宗和晋王完颜冠饮酒时,徒单麻一直在一旁随侍,今日熙宗竟是兴致出奇的高,也随手赐他御酒数觞。几大觞烈酒灌进去,徒单麻脑袋也有些飘飘然起来。完颜冠才喝了几杯,便醉倒在桌案上。熙宗见儿子醉倒,酒意上涌之下,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痛饮数斛,便醺醺然进了内室安歇。
昏沉沉的徒单麻正待扶晋王出宫,却正好看见这几人气势汹汹地直撞进寝殿,若非矮修罗及时出手,蒲察怒那一刀早要了晋王完颜冠的性命。
猛然间只听得无忧子一声怪笑,手中的丧门剑一吐一吞,徒单麻立时一声惨呼,胸前鲜血淋漓,却是已被这诡谲如蛇的一剑在左胸上划出一道血痕。“有刺客!”徒单麻蓦地振声长啸。
完颜冠的耳膜给那凄厉的啸声震得嗡嗡作响,他终于知道这决不是梦。他顾不得颈下传来的阵阵撕裂的疼痛,急甩头向内殿瞧去,那几个黑黝黝的影子已经涌进了父皇的寝室。
殿内蓦地响起父皇愤然的怒吼:“完颜亮,你这几个狗贼要待怎样?”这一吼乍然而作,有如静夜中响个霹雳,震得这寝殿都摇晃了一下子。无忧子和蒲察怒的招式都缓了一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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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一沉,寝室内忽又绽出一道冷峻如铁的声音:“还不动手!”这喝声咬牙切齿的,如一根钢针一般直扎入完颜冠的心底,他一辈子不会忘记这声冷喝。立时喘息声,嘶喉声,刀剑声和父皇的惨叫声一起迸发出来,完颜冠哭喊着挣扎着,要站起来冲进去,但双腿软软的,却没有半分力道。
“住手——”徒单麻听了熙宗的嘶叫,惊怒之下只觉刚喝下的酒都随着冷汗从每个毛孔里飞溅出来,要待奋力冲进内室,但给蒲察怒二人风雨不透的招式绊住了,如何脱身得了?
哗啦一声,内室的水晶珠帘给人一头撞开,浑身是血的熙宗狂奔了出来,却一头栽倒在地。几个杀红了眼的金国重臣也一窝蜂地跟着冲出。
完颜亮的狐裘已给他裂开,木棉白袍上斑斑点点的全是血迹,但他的刀却最快最狠,眼见熙宗扑到在地,竟飞步踏上去,双手擎刀,结结实实地自背后直搠进去。一蓬鲜血嗖的飞窜起来,热腾腾地溅了完颜亮一脸一身。熙宗挣起头,发出惊天动地般的一声哞叫,便再没有一丝声息。晋王完颜冠的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只觉满腔的血一下子都涌了上来,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
熙宗这一声惨嘶惊得众人心头都是一颤。完颜亮也给那迎面射来的热血打得心胆一缩,这可是高踞九五之尊的天子的热血呀。这个不可一世、君临天下一十五载的皇帝终于在这个苦寒的雪夜里给自己一刀戳死了!
狂喜、得意、吃惊、不安,诸般情愫竟一起涌上了完颜亮踌躇满志的心头,他高昂起一张凝满鲜血的可怖脸孔,一霎时竟定在了那里。
“皇上——”还是徒单麻从心底发出撕心裂腑的一吼,乘着众人呆愣之际,身子疾纵,揽起了跌倒在地的晋王完颜冠,一脚踢飞了寝殿的窗户,飞身纵了出去。
便在这时,只闻脚步声响,寝殿的大门给几个侍卫撞开,竟是阿里出虎手下的侍卫听得声音不对,奓着胆子冲了进来。一瞧见浴血倒地的熙宗皇帝,几个侍卫骇得面无人色,腿软的就先跪在了地上。
“慌什么,”还是大兴国拿出往日近侍局直长的威风,厉声喝道,“龙骧楼武士徒单麻胆大妄为,还不快追过去给我擒了来!”几个侍卫慌得只顾叩头,跌跌撞撞地退出去,却在门外撞见更多闻声奔来的侍卫内侍,两拨人乱糟糟地拥在一处,寝殿外立时乱成一片。
驸马唐括辩眼见着数月前还杖责自己的皇帝血污满脸地躺着,也有些呆了,只顾盯着那张虽死犹威的狰狞脸孔呵呵地傻笑。那笑声沉沉地,着实骇人。
最先醒过神来的还是左丞相完颜秉德,他轻咳了一声道:“诸位,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日昏君已废,太祖太宗的子孙尚在,该当立谁为帝呢?”(按:金国的开国皇帝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因女真族建国之前的几代氏族首领都是兄终弟及的制度继承,故继任者不是太祖的儿子,而是太祖的兄弟完颜吴乞买,是为金太宗。由于兄终弟及制度保证了继任者有丰富的政治经验,因而有一定的优越性,这也是完颜氏乃至女真族崛起的要因之一。及太宗晚年,应太祖之子宗干等掌权重臣之请,还位于太祖一脉,立太祖之孙完颜亶为皇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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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秉德说这话时双眼灼灼地闪着光,心下暗道:“不错呀,这时候群龙无首,我秉德之父是为大金国打下半壁江山的宗室英豪完颜宗翰,这龙椅说来我也有份!”完颜亮霍地甩过头,眼中射来两道怒兽般的光芒:“你说什么?”他的目光似要把完颜秉德撕成碎屑,语气却镇定如常。完颜秉德心中一虚,便不敢答话。
兵部侍郎萧裕陡然踏上一步,喝道:“行大事之前,早定下了立平章(按:其时完颜亮官为平章政事)为帝,这时岂能反悔?”说着拉过了桌案前的一把檀木雕龙座椅,直推到完颜亮身前,叫道,“请圣上以天下大事为重,顺应天命,即刻身登大宝!”
完颜亮盯着那龙椅上那精致的盘龙雕纹,心内一阵骚痒。他知道这时候还该当勉力推让一番的,但窥见唐括辩、完颜秉德等人火辣辣的目光,口唇哆嗦了一下,却又不知说什么是好。仆散忽土耐不住了,过去将他拉过来,硬生生按坐在椅上,嚷嚷道:“请平章爷早做了皇帝,咱们也早享富贵!”他是侍卫出身,口不择言,说得却是大实话。萧裕眼见秉德几人目光闪烁,仍无臣服之意,猛然挥剑砍断了桌案一角,怒道:“临事反悔者,如同此案!”他一声色俱厉,完颜亮身后的蒲察怒和无忧子的目光中也腾起了层层怒焰。
左丞相完颜秉德也是个千伶万俐的主儿,瞥见萧裕等人目中的杀气,急忙率先跪下。唐括辩、阿里出虎见他跪倒,心中都万分后悔让倒让此人抢了先,急争着匍匐到完颜亮的脚下。完颜亮眼见桀骜不驯的丞相和驸马都跪倒称臣,紧缩的一颗心才略略舒展开来。这时大兴国、萧裕诸人全都爬在血斑斑的殿内三拜九叩,血气弥漫的熙宗寝宫里立时响起了一片“万岁”之声。
完颜亮的双手紧握着木椅扶手才不致兴奋得打颤,但那泛红的双眼却忍不住模糊起来。他就势呜咽着把那两行喜泪洒下来,哭道:“若非主上嗜酒乱性,动摇社稷,我辈焉能做出今日之事”匍匐在地的众位爱卿急忙称颂皇帝是为了祖宗江山而大义废绝,实乃仁义明德之举。
哭号声中,完颜亮挥手去拭那眼中的泪水,却将手上、脸上的血污一把抹上了眼眶,模糊了一片。他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睁大凝满血丝的双眸,喝道:“唐括辩!”伸出血手指着地上的熙宗尸首,发布了第一道纶音谕旨,“仍旧以他的名义拟一道旨意,速召都元帅完颜宗贤入宫,就说是商议立皇后的大事!”
完颜宗贤是完颜亮在朝中的死敌,素来对熙宗忠心不二,跟完颜亮处处针锋相对,众人此时听了完颜亮阴沉森寒的语调,心下均是一寒。
就在这一瞬间,完颜亮已从骤登大宝的狂喜中醒了过来,迅即恢复了往日细密深刻的睿智,又低喝道:“蒲察怒,速速率人缉拿晋王完颜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眼见蒲察怒施了礼后,急匆匆地要走,又冷冷叮了一句,“若是抓不到他,你也不必活着回来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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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冠给徒单麻夹在肋下,飞一般地掠出了寝宫。“父皇,我要见父皇”他哭喊着、嘶叫着,却给徒单麻一把捂住了嘴。“小祖宗,别叫了,这天已经塌下来了!”徒单麻颤抖的声音中也夹带着一股呜咽,“咱只求先要平平安安出了这皇宫和京城!”
完颜冠曾跟随父皇亲自指定的饱学宿儒研习经史,以往曾草草翻阅过汉人史书中的弑君篡位之事,这时眼见素来沉稳干练的师父竟也浑身微颤,才从无尽的悲恸中略略挣回了一些神智:“是呀,天已经塌了下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往后的大金国只怕再难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一个声音在心内只是喊:“完颜冠,你可要撑下去!死活不能丢了太祖太宗的脸!”他强挣着咬住自己的唇,但心底剧痛,这哭声就是止不住,只在喉咙发出一阵子呜呜低吼。
起风了,虎虎狂啸的北风夹裹着片片雪花打在脸上,完颜冠便觉着颈下的伤口刀割一般生痛。借着皇宫长廊里串起的盏盏宫灯散着的点点幽光,他隐隐瞧见苍穹上厚实的彤云仍旧浓重地凝在头顶上,这沉沉的梦魇般的黑夜竟似没有尽头。
隐约着,不少的喧嚣和火光从身后宵衣殿方向传来。正是混乱万分的时候,两个人却不敢回头,穿过延光门,一鼓作气地向前冲去。路上遇见了几个巡视的侍卫和内侍,全不明白为何晋王这么惊惶失措的奔逃,只是远远地垂首问安。到了皇宫的英武门前,完颜冠和徒单麻故作镇定,喝出守门的内侍开了宫门,大摇大摆地出了皇宫。
刚行出去半里路,身后就传来了一串惊急的蹄声,跟着“晋王殿下留步”的呼喊一声紧似一声地在静夜中传来。师徒二人的心都是一紧,情知这紧要关头,谁也不能相信,立时加力狂奔。
好在二人是趁着完颜亮等人心魂未定的一刻及早跑出来的,漆黑的雪夜里身后的追兵一时还辨不出他们在什么方位。矮修罗顾不得身上伤痛,展开绝顶轻功,携着完颜冠,犹似足不沾地一般在雪地上飞步急掠。
“咱这是去哪里?”完颜冠的话中带着哭音,他知道自己已经从天上掉到了地狱,这苍茫大地再也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去哪里?眼下这大金国,能收留你的,想来就只有那龙骧楼了!”“龙骧楼?”疾奔的完颜冠喘息起来,他忽然想起来师父好像就是龙骧楼的吧,忙呜咽着问,“它在什么地方,很远么?”
“远,”徒单麻哑着嗓子说,“完颜亮当权时最怕的就是咱这龙骧楼,一年前借口汴梁人心思宋,龙骧楼要虎踞中原冲要之地,就将龙骧楼主芮王完颜亨远远地支到了黄河之南的南阳。”说着一把将完颜冠拦腰抱起,负在背上,加力飞奔。
“芮王完颜亨?”完颜冠久居深宫,却总听师父提起完颜亨的大名,依稀记得这人就是师父总提起的大金国第一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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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单麻的眉毛上已经堆满了飞雪,蓦地扬起双眉道:“便是他!芮王完颜亨是咱女真的大英雄完颜宗弼的儿子,勇武机谋不输其父,这时也只有他这龙骧楼主或能仗义出手!”顿了顿,又道,“还有,殿下那块龙纹玉佩还在吧?”
完颜冠的心一颤,急探手摸向怀中,但觉胸口上的那块玉还温润润,便一把攥紧了,颤声道:“在啊。”徒单麻低笑道:“好!这块玉可是万岁当着文武众臣的面给殿下戴上的,那便是殿下他日重登大宝的明证。嘿嘿,若是我不成了,殿下独自寻到芮王完颜亨时,他见了玉,自会给殿下做主……”
徒单麻本来心底无限的虚软,但说起“龙骧楼”和“完颜亨”之后,立觉一颗心沉实了一些,抱住完颜冠的手臂猛力紧了一紧,喝道:“殿下,你可要撑下去,诛奸铲邪、重整河山的重任可就看你了!”
完颜冠浑身一抖,抬起头来,头顶的夜空深邃漆黑,昏黑粘稠的夜气里隐隐地也透出一股血腥来。他觉得自己的心已被斫成了十七八块,正汩汩地冒出血来,忍不住呜呜地又哭起来:“师父,我不成、我……我好怕!”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二节:苍山虎啸 天马托孤
半月之后,南阳之北伏牛山的山道上全力奔来两个破衣烂衫的和尚。这二人正是亡命天涯的完颜冠和徒单麻。
二人那晚深宵逃出京城,一路之上多亏着徒单麻得自龙骧楼的神妙易容之术,两人忽而扮作乞丐,忽而扮作和尚,更有一次完颜冠竟给扮作个女孩子,历尽了千辛万苦,逃到这里已经费了半月时光。
眼瞅着就要到南阳了,两人却终于在伏牛山下遇到了率人阻截的无忧子。一番激战,徒单麻奋力击毙无忧子,却也中了无忧子的喂毒暗器。
师徒二人亡命飞奔,余下的几个金廷宫中侍卫却在后面狂呼追赶。这些人跟着无忧子苦寻了多日,虽然此刻首领毙命,但徒单麻也身负重伤,眼见便要大功告成,都红了眼睛一般地呼喝苦追。徒单麻眼见一旁的完颜冠气喘吁吁,急忙提了一口真气,将完颜冠抗在肩头,一只手擎着丧门剑,奋力疾奔。这丧门剑是适才自无忧子手中夺来的,正好给他用作防身利刃。
浓浓的冬云伴着暮色压了过来,冷飕飕的山风摇曳着山道旁光秃秃的几根老树,发出喳喳怪响,让人听了就浑身发冷。两人转了个弯子,一头便钻入了密林深处。完颜冠趴在师父肩头,兀自浑身颤抖,声音里又蕴了哭音:“师父,他们要……赶上来了!”
徒单麻肋下中了无忧子的独门暗器,只觉伤处阵阵酥麻,兀自冷哼道:“咱就是跳崖,也不会乖乖给他们擒住!”忽觉脚下一个踉跄,给一根老树的树根绊了一下,急挺真气稳住步子,却见那老树之旁立着一块光闪闪的大青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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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9 23:33
这青石半人多高,光滑如镜,上面银钩铁划地写着八个大字“山多虎豹,金狗莫入”。
完颜冠瞧那“虎豹”两字写得甚大,苍茫的暮色下只觉一股狰狞之气扑面而来,忍不住抽了口冷气,颤声道:“师父,这里面……。有大虫吧,咱不成绕个路?”徒单麻却双目一亮,喃喃道:“原来这里便是风雷堡,怎地我却忘了这个地方?”
完颜冠一颗心仍是怦怦乱跳,问道:“风雷堡是什么所在?”徒单麻抱起他来,腾身跃过那青石,边跑边道:“风雷堡便在这伏牛山脚下,据说这风雷堡主易怀秋原是个宋朝汴京人。自咱大金灭宋之后,此人便常怀亡国之恨,潜入我北地四处游历,后来便在这伏牛山脚下扎下了根。这风雷堡仗着地处偏僻,素来不将官府放在眼内,单瞧这‘山多虎豹,金狗莫入’八个字,就知这易怀秋有多猖狂。嘿嘿,听说龙骧楼主芮王爷久有剿灭此堡之心,只是一直没有腾出手来,不想却成全了咱们!”他说着苦笑道,“小和尚,我想先让你暂且寄住在风雷堡,你瞧如何?”
完颜冠一惊:“这这风雷堡主不是个一心抗金的反贼么,我怎能到那里藏身?”
“你忘了,你眼下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和尚,”徒单麻眼中掠过一缕深切的痛,“这时候也只有在这个胆大妄为、对抗官府的风雷堡内,才能求得一刻安稳。”
两个人说话之间,在林中东绕西转,又狂奔了多时,一时间倒听不到身后的追兵呼喊了。徒单麻又道:“师父中了无忧子的碧磷毒针,能挺多久,着实难说!况且无忧子既已算出咱会南奔南阳,此刻南阳城四处只怕早已被蒲察怒布满了眼线,咱这一老一少呆在一处,太过惹眼。我想来想去,只有独自一人先入龙骧楼,找到芮王完颜亨求救!”
完颜冠听着他焦灼的声音,心下暗道:“这险难关头,我若一味胆小犹豫,反倒让他瞧得扁了!”便点头道:“好,便全凭师父安排!”徒单麻低声道:“你这一口女真话可是万万不能在风雷堡那里露出来。待会到了堡内,我便说你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子,这一两日间,你只需在堡中装傻装哑就成。”完颜冠心中一痛,便没有言语。
又奔片刻,却见四周深林萧萧,暮色沉沉,这老树林似乎永远跑不到尽头。急奔的徒单麻却蓦地止住步子,如见鬼魅般地盯着前面,叫了一声“邪门”。完颜冠凝神瞧去,却见对面树下凝立的,正是适才见过的那块青石。
夕阳已逝,“山多虎豹,金狗莫入”那八个大字已然模糊了许多。山风吹来,两人的衣襟霎时一片净湿,完颜亮忍不住颤声道:“师父,咱……咱怎地又转了回来?”徒单麻举头四顾,叫道:“易怀秋果是高人,这山林竟是照着五行八卦的奇门阵法布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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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未毕,忽听身后一声呼喝,四个黄衫侍卫穿林而出。两人持刀,一个挺着判官笔,一人却舞着霍霍双钩。若是往常,徒单麻自不会将这四人放在眼内,但此刻他身负毒伤,哪敢恋战,呼啸声中,背着完颜冠转身便逃。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中疾奔多时,他只觉伤处忽痒忽麻,身上的真气竟已裹不住毒气,身后的四个侍卫呼喝连连,越追越近。
便在此时,忽闻一声咆哮,震得老树枯木齐齐摇晃,簌簌枯枝乱飞的老林中却蓦地窜出一只斑斓猛虎。
“虎——”完颜冠蓦地瞧那大虫张牙舞爪地拦住去路,惊得声音都哑了。饶是徒单麻武功精强,猛然见了这眼若黄灯、口若血盆的庞然大物,也觉双腿一阵发软。正这当口,只闻林子深处又荡起呜的一声虎吼,有若闷雷乍响,震得人心神摇曳。徒单麻叫声苦也,暗道:“一只虎老子都应付不来,两只岂不要生生了我们的命?”
忽闻林中响起一声呼喝:“小花,又要出来闯祸么?”声音稚嫩,却是一个孩子的声音。跟着林子里便又窜出一只吊睛白额猛虎,身躯比先前那只还要长大一圈,最奇的是虎身上却骑着一个黑衣少年。
先窜出来的老虎见了那少年,却呜了一声,原地打了个圈子,便一步跃到那只猛虎身旁。那少年呵呵低笑,伸手拍着那老虎花斑斑的脑袋,笑道:“小花,什么时候你会变得跟大花一样乖!你整日价这么疯疯扯扯,长大了可嫁不出去!”那唤作小花的猛虎口中呜呜地叫着,声音低促,倒似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给师长捉住一般,老老实实地卧在地上任他拍打。
徒单麻和完颜冠都不由呆了,若非亲见,实不相信世间竟有这等奇事。那少年却一眼瞥见了他们,昂头笑道:“你们是谁?”
完颜冠见这少年比自己大上一两岁的样子,虽是一身破旧的黑布棉袍遮体,却有一股掩不住的飞扬跳脱的磊落之气。那张脸肤色微黑,双眉斜飞,一双黑宝石般剔透空灵的眸子灼灼闪动,如同清冽的古泉,幽深难测。完颜冠头一次见到这样奇怪的目光,那目光有几分顽皮灵动,更有几分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疏狂之气。徒单麻已抢着道:“咱们是江湖朋友,给几个金国宫中侍卫追杀至此!”
那少年已望见了疾奔而来的四个黄衫侍卫,长眉轻挑,嘿嘿笑了两声,道:“又是金狗子!”蓦地撮口打个呼哨,声音尖锐,在寂寂深林中远远传了出去。一声呼哨才落,林子那端隐隐传来一阵长嚎,此起彼伏,似是群狼怒嗥,惊人肝胆。完颜冠也不知这深山老林中还有多少猛兽,心中害怕,紧紧攥住了徒单麻的手。
那四个侍卫早已呼啸着抢来,但瞧见身前两只张牙舞爪的猛虎,心中也是大惊,立时凝住步子。当先那使判官笔的汉子却是技高胆大,喝道:“两只大猫,有什么好怕!正点子已经受伤,擒住了,咱这辈子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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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激得另三人眼红心热,那使双钩的汉子最是猛悍,长啸声中飞身腾起,绕过猛虎,直向徒单麻扑来。
那少年双眉一扬,冷喝一声:“小花!”那猛虎竟似极通人性,挥爪纵上,一爪便将那汉子右手的吴钩击落。那汉子虽惊不乱,身子疾侧,左手钩斜斜切向猛虎的咽喉。哪知那老虎呜的一叫,身子疾转,原地打个盘旋,便躲过这又快又狠的一钩,那钢鞭一样的虎尾狠狠抽下,登时打了那汉子一个筋斗。
那汉子也真悍厉,身子倒地,单钩却脱手飞出,噗的一声刺入猛虎肩头。这本是败中求胜的妙招,岂知打在老虎身上只如给它骚痒一般,却激出了那畜生的野性来。那猛虎发了怒,厉吼声中,疾扑过来,一口便咬中了那汉子脑袋。
另三人听得同伴嘶声惨呼,心下惊骇,正待上前相救。那少年已飞身自另一只老虎背上跃下,拍着那猛虎脑袋笑道:“小花还成,该瞧大花的了!”那大花早就跃跃欲试,得了指令,咆哮一声,震得老树残叶簌簌疾落,飞身扑来,立时将个心惊胆战的使刀汉子扑倒在地。另两个汉子吓得心胆欲裂,顾不得同伴嘶喊,转身便逃。
才奔出几步,猛听嗥声起伏,林中窜出十几匹野狼来,距地狂嗥,拦住去路。那使刀汉子瞧那野狼个个腿粗爪利,大的足有一人来长,惊道:“哪里有这许多猛兽?”使判官笔的汉子怒道:“杀过去!”双笔疾挑,将两只野狼刺翻在地。正要夺路而逃,猛闻一声短促凄厉的吼声凌空响起。黑影疾闪,却是小花奇快如电地凌空跃来,一口咬破了那汉子的咽喉。剩下那使刀汉子眼见同伴先后毙命,吓得魂飞天外,一个失神,给群狼四下扑到,咬翻在地。
便在此时,却听马蹄声响,一个衣衫破旧的胖大汉子纵马而来。那马竟似不畏野兽,直奔到群狼跟前才收住蹄子。那胖子长声吆喝,要喝住群狼。但狼性最贪,猎物在口,怎会放开。待那胖子跃下马赶开群狼,那使刀侍卫早已毙命。那胖子皱眉环顾,叹息道:“没留下一个活口,可惜可惜!”蓦地撮口一喝,群狼股摇尾颤,忽然夹着尾巴,一起向林子深处窜去。
“南雁,”那胖子转身向少年叫道,“出了何事?”那少年却不说话,只漠然向徒单麻二人努了努嘴。徒单麻这时胆气稍定,眼见这胖子器宇不俗,便是不言不语之时,胖脸上也挂着三分笑意,心中一动,急将手一拱,道:“阁下莫不是风雷堡‘妙手乾坤’季峦季二爷么?”
那胖子也拱手笑道:“在下正是季峦!”徒单麻笑道:“久仰‘风雷双龙’的大名,今日得见季二爷尊范,实是三生有幸!咱是个流落江湖的假和尚,遇上了难处,想求易堡主出手相助!”他这身形容装束,季峦一眼便瞧出他不是和尚,待见他直承自己是个假和尚,心内的疑虑倒先去了几成,当下低笑道:“风雷堡内少不了五湖四海的朋友!却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遇上了什么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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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单天马,祖居江南,练得是五毒掌的功夫,因这功夫毒一些,便给人送了个‘五毒天马’的浑号。这两年往来南阳,捣腾些茶叶买卖!”徒单麻一口气连个结巴都不打地说下来,倒似是说得天经地义的真事一般,“在下生平最恨的就是金狗鞑子,结了不少仇家。这几日却给这金狗侍卫追击,连番易容也逃脱不了,今儿一番恶斗好歹宰了这厮!”说着将无忧子的丧门剑一并抛在地上。
季峦瞅着那丧门剑,面色一变,沉声道:“这是无忧子的剑,听说此人早就给金国权贵笼络到了身边!”转头四顾地上尸体的衣衫,果然尽是侍卫装束,不由扬起头来,朗笑一声,“好,你既杀得此人,便算个好朋友,请到堡内一叙!”
徒单麻却拱了拱手,拼力挤出一丝笑容:“实不相瞒,单某中了这无忧子的毒针,带着这位小兄弟行走不便!斗胆恳求先生,收留我这小兄弟几日。他是我一个故人之子,天生残疾,是个能听不能说的哑子,跟着我只怕没的送了性命!”季峦早瞥见了他脸上的隐隐青气,听他这么一说,又点头道:“单英雄中的这碧磷毒针,易某也是束手无策!那你此刻要去哪里?”
徒单麻却哈哈一笑:“单某在南阳还有几个精通医术的好朋友,若是命硬,能挺到南阳,或许能捡得半条性命!”季峦微一沉思,终究将双眉一展,道:“好,这孩子季某收下了!单朋友骑了这匹马去!今日老夫也不留你了,但愿咱们来日再会!”说着牵过自己的那匹骏马,神色郑重地叮嘱道,“要出这玄机谷,须记住逢林左转,无论听得什么怪响,万莫回头!”
徒单麻见他如此豪爽,脸上也不禁露出感激之色,向季峦深深一揖,道:“在下若能活命,自会加倍报答!”季峦却笑道:“自来英雄命大,老夫还指望你活着回来还我这匹好马呢?”
徒单麻已经飞身上马,听了这话,不禁嘿嘿一笑。正待挥鞭纵马,却听完颜冠喉咙里发出呜的一声。徒单麻转头望去,只见完颜冠已向自己跪了下来,砰砰的接连磕下头去。
徒单麻蓦觉喉咙里给什么东西哽住了,眼眶一阵潮湿,却终究一挥手,道:“你你好自为之,但盼着咱爷俩还有再会之时。”又昂首向季峦道,“那无忧子的尸身还在山道旁的枣树林里,连这几具尸身,麻烦先生派人埋了,免得惹来麻烦!”也不待季峦应声,便即一转马头,挥鞭而去。
季峦见他托孤收马,自始至终却未曾说得一个谢字,倏来倏去,颇有古人大行不顾细谨的凛冽之风,不由心下喜欢。目送他在苍茫的暮色中去得远了,才低声道:“此人慷慨豪爽,实是个成大事的豪杰!单天马,单天马,江湖上倒是没有听过这号人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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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愈加沉暗,山间的风大,卷起山道旁的枯枝败叶四处乱舞。徒单麻在暮色之中奔行片刻,忽听脑后怪响阵阵,既似怪兽哭啼,又似鬼物怪笑,不由一阵毛骨悚然。
却不知此处因坡陡路滑,受地磁牵引,人们疾奔过后,常会听到背后有怪声起伏,时人误认为是鬼怪鸣唱,这地方便多了“鬼鸣关”这个俗称。徒单麻记着季峦所说的“万莫回头”的话,不敢回头,只顾拼命挥鞭打马如飞。
终于奔出了这片玄机谷,徒单麻却觉半个膀子都酥麻了,显是毒气正自蔓延而上。他知这碧磷毒针毒性最是猛恶,若非自己久练毒掌,只怕早就曝尸荒野了。再奔多时,忽觉浑身气血都是酸胀非常,一股麻痒之感自膀臂钻出,直射向心肺之间。徒单麻眼前一黑,险地没有摔下马来,当下伏在马上,任由那马泼刺刺地顺着山道直奔下去。
天色昏黑一片,趁着黑色云隙间的那几点寒星的微光,徒单麻终于捱到了龙骧楼前。
就在翻身下马的一瞬,他陡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竟滚鞍摔了下来。迷迷糊糊地似有几个人奔来架住了自己,徒单麻却觉双眼一片漆黑,知道那毒性竟已“拿”住了自己的一双眼睛。“王爷,我要见王爷——”徒单麻拼力喊着,觉得自己的声音竟似小得可怜,他心下一片慌乱,只怕芮王完颜亨晚到一步,自己已是个看不到、听不清的废人。
陡然间背心上传来一股浑厚的内力,竟灌得自己心腑间都是一暖,一个沉着却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吟道:“那桩大事一出,我便知道你迟早要来!”这声音凝定自若,似乎山崩地裂也决无可能让此人有一丝震动。
徒单麻的眼前似是开出了一线微光,他伸出双手死命地揪住那人衣袖,嘶哑着嗓子喊:“芮王,我老麻只怕是不行了,”话一出口,他的心智忽然一片昏乱,他长吸了一口气,挣扎着说出了平生最后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晋王殿下在在伏牛山脚下的风雷堡,他已给我改了装束,他颈上有有半尺长的一、条、刀伤”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节:漏网游鱼 伤怀孤雁
那少年和季峦领着完颜冠向风雷堡行去。远远地便见了那在暮霭中耸立的高大石堡,堡前却有一块丈高青石,上面纵横雄放地写着“风雷堡”三字。
“是少爷和二当家的回来了!”早有几个汉子笑着迎了上来。完颜冠一辈子没瞧见过这么穷的人和这么穷的地方。对面迎过来的汉子个个衣衫破旧,油乎乎的棉袄上都卷了边,飞了白絮,更有人没有棉衣,身上胡乱裹了一张兽皮。只有身旁这少年和季峦的衣服还干净些,却也洗得掉了颜色。
这风雷堡全是以山上采下的石头垒就的,块块青石光秃秃的,浑似饥馑灾民胸前的嶙峋瘦骨。四处房屋上面茅草也不见几根,地上往来有几只山羊和野狗,也全跟那垒堡的石头一样滚满了清泥。奇怪的是住在这样穷困冷寂的地方,这群人的颜色都还很精神,眉宇间都透出一股跟那荒村敝衣毫不相配的勃勃英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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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石堡,便听得空旷的堡外响起两声野兽吼叫,声音沉沉的,伴着远处的血色晚霞,更增萧瑟之气。完颜冠身子微缩,似是有些害怕。那少年才回头向他一笑,道:“莫怕,”说着伸手挽住了他,道,“有我南雁在,没什么敢欺负你!”完颜冠点一点头,暗道:“原来这孩子叫南雁!”
院子里正半躺半坐着一个大汉,手中举着个酒葫芦正自痛饮。眼见众人进了院子,那大汉忽然长身而起。
他这一起身,又让完颜冠吃了一惊。借着苍暗的暮色,只见这人身材高大威猛之极,大冷的天,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衣,双袖褪起,露出臂上暴突的肌肉,配上一脸的暴起虬髯,看上去真犹似传说中的巨灵力士一般。
这最奇的是这大汉身上横七竖八地缠了数道铁链,从颈至胸,再在腰间缠了数匝,随着他那走动,铁链拖地,发出锵锵锐响。却听一旁的南雁叹了口气:“这厉泼疯厉大叔过去不知有什么窝心的事,总是不开心,喝醉了酒便这么痴痴呆呆的。”
“厉兄,”季峦望着那大汉厉泼疯笑道,“天寒地冻,何苦又折磨自己!”那大汉却不理他,只顾将酒葫芦里的酒尽数倒入口中。南雁瞧他喝得双目发红,忍不住上前一步,轻声道:“厉大个子,你心里又难受了么?”
厉泼疯对季峦这风雷堡二当家的理也不理,但听了南雁这轻轻的一句话,却双目发直,忽然双膝跪地,一把将他抱在怀中,哇的哭出声来:“少爷,厉泼疯该死,厉泼疯该死呀”季峦见厉泼疯痛哭,却吃了一惊,低喝道:“老厉,你又发什么疯了,莫要再惊吓了雁少爷!”
这一句“惊吓了雁少爷”几个字竟是大有功效,厉泼疯听了就悚然一惊,季峦已经挥手将南雁拉了过来。
厉泼疯脸上的肌肉抖了一抖,才将腰间挂着的酒葫芦摘下来,用力往口里灌去。那里面似是没酒了,厉泼疯奋力晃了几晃,就无奈地站起了身,眼见身前有一个粗大的石碾横在身前,恼怒之下便一脚踢去。那大石碾子少说也有二三百斤的分量,却给他踢得忽地直向天上飞去。
眼见这沉重无比的家伙给他踢得飞起数丈,又呼呼地直向下坠来,众人不由又齐声惊呼起来。厉泼疯却长笑一声,踏上半步,扬起单掌一托,稳稳地接住了,又再反手一按,将石碾重重砸在地上。
众人眼见这二三百斤的重物在他手中耍来竟如戏蹴鞠,不由齐刷刷喝了声彩。厉泼疯却晃着铁塔般的身子,拖着铁链,哗啦哗啦地走了。完颜冠心下更觉骇然,他在大内宫中见过不少角抵力士,但那些人若是跟这厉泼疯动手较量,只怕全是不堪一击。
※※※※※※
南雁拉着完颜冠进了大堂,借着明晃晃的烛光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白净却清瘦的小和尚,心里面有些欢喜:“风雷堡内什么都好,就是没有跟我一般大的孩子陪我玩,这孩子白得象个丫头,只可惜是个哑巴!”忽然瞧见他颈上伤口,忍不住一惊问道:“你脖子上的这伤是谁给你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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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冠听得他问,不禁将手抚上颈上的血痕,那地方已经结了血痂,但手摸上去还是有些撕痛。那种疼更多是来自心底的,一股不堪回首的剜心般的沉痛乍然腾起,完颜冠的眼前立时一片模糊。他不愿在生人跟前流泪,拼力咬牙挺住。
南雁见他欲哭不哭的可怜相,顽皮的少年心性忽然发作,拍着他的肩头道:“好了好了,易伯伯说了,大丈夫不流泪!不过——好汉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时!到了好汉伤心时,哭个雨过地皮湿!”
完颜冠给他这一“温言抚慰”,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口中呜咽大哭。南雁见他哭得伤心,心下大生怜悯,手忙脚乱地给他抹泪,道:“停,停,再哭你就不是大丈夫,你就是小媳妇!”
“这是刀伤!好毒的一刀呀,再深得半毫就要了你的命了,”稳步踱过来的季峦蹲下了身,虚了一双老眼,借着厅内亮堂堂的灯焰向他细细凝视着,“你这小子倒是好大的命!对了,你叫什么?”完颜冠心中一动,呜呜的只干叫了两声。徒单麻早跟他有言在先,怕他说话露出上京口音,索性让他装作哑巴。
季峦呵的一笑:“倒忘了你是个哑子!该当如何称呼你,难道便叫你小和尚么?”完颜冠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暗道:“终是要告诉他们个名号的,总不成让他们就叫我小和尚!”便伸手在空中比划着。季峦老眼一亮,笑道:“竟是个识字的小和尚,写下你的名字和年岁来!”寻了破纸秃笔推到他面前。
完颜冠缓缓伸出手,微一寻思,握笔时故意将那毛笔犹似提枪握棍般地一把抓在手中。屋内还有几个满脸粗红的小厮伺候着,那几人瞧了他这握笔的姿势全不禁嗤嗤的笑,完颜冠的一张脸给几人笑得腾的红了。倒是南雁走过来拍着他的肩头,小大人似地道:“休要理他们,只管写来!”
季峦瞅了他一眼,眼露嘉许之色,却见完颜冠已用毛笔在纸上抹桌子拖地一般写下了“十二岁”三字,微一思索,又写了“孤天”二字。
季峦不由皱眉道:“你姓孤么?”完颜冠写下的这“孤天”二字正是将“冠”字之音拆开而成的,其中隐隐含有“孤家寡人”、“君临天下”之意,听得季峦这一问,便在“孤天”之前又写下了个“余”字,那是取“漏网之鱼”的谐音。
写罢这三个字,完颜冠心下又是一阵摧心摘肺的疼:“从今以后,我便是余孤天了!完颜冠这名字,不知何时才能再用!”
“原来是余孤天,你十二岁了,比南雁小了两岁。呵呵,南雁终日嚷着要做大哥,这一回终于来了一个小弟!”季峦说着伸手拍着余孤天的头,笑道,“莫怕,有你这个大哥在,以后这堡内没人敢欺负你!”
暖暖的屋里面就荡起一阵暖暖的笑声。这笑声竟让余孤天心下生出一股感动:“这群人破衣烂衫,却窝在这光秃秃的石头堡内自得其乐。这样的人便是所谓的‘遗民’吧,可怜我这大金皇子,却跑到了宋朝遗民堆里面来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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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峦口中向南雁说笑,眼神却沉重许多,只觉这余孤天虽是破衣烂衫,口不能言,但眉宇间却有遮掩不住的一股矜贵傲气,只是受了惊吓,目下稍有些惊惶畏缩。
眼见余孤天不时翻着眼睛的余光瞟向自己,一副心神不定之状,季峦不由叹一口气,温言道:“孤天,你不必提心吊胆的,待在这风雷堡内,便如同我们的孩子一般,这一身僧袍都磨烂了,就不必穿了。待会洗了澡,且将南雁的衣服给你穿上吧。”
南雁应声跑出屋,捧了一件光洁的衣服过来。季峦忍不住笑道:“你倒大方,将自家过年才舍得穿的好衣服都送人了!”
南雁昂起小脸,摇头晃脑地嘻嘻一笑:“易伯伯教我《论语》时说,古时有个跟我一样没兄弟的人叫司马牛,子夏便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这可不是来了一个兄弟了么!”余孤天瞧这衣服虽是半新不旧,但比起南雁身上那件洗得褪了色的棉袍要好多了。他知这南雁是个大方豪爽之人,心中微生好感,向他轻轻点头。
一时余孤天洗漱完毕,换上新衣,又随南雁到前厅用膳。虽然余孤天这几日亡命奔波,难求一饱,但对着满桌的山珍野味,他仍是细嚼慢咽,不曾缺了半分礼数。季峦在旁冷眼瞧了,心内更是暗自称奇。
才吃过了饭,便有人来报,在堡外树林子里寻到了一具尸身,这时已经运进了堡来。季峦知道那必是无忧子的尸体,神色立时一沉,命人取过火把,带着南雁和余孤天走到院外。余孤天远远瞧见无忧子那狰狞的面目,心下害怕,不敢多看,急忙别过脸去。
季峦却过去掀起无忧子的道袍,却见尸身胸前肌肤上端端正正地印着两个漆黑的掌印。那本就瘦弱的胸膛这时好似没有骨骼的一具软软的皮囊,显是胸骨皆给这这可怖的掌力尽数震碎。季峦定了定神,才道:“南雁,你瞧如何?”
南雁凝神瞧了片刻,伸出两根指头漫不经心地搔着额头,道:“伤处乌黑,显是被毒掌功夫所伤。伤他之人毒功霸道,一掌之间毒气业已渗入他的肌骨之内,所以死了半日功夫,野兽却不敢咬噬尸体。他衣袖之间还要数处细微血迹,血色泛青,跟他口鼻间流出的黑紫血色不符,显是他对手所流。”顿了顿,又道,“他那对手是受伤在先,所以激战中细微血迹溅得他双袖都是,但最终却能将他一掌击毙……必是这单天马受伤之后故意示弱,引得无忧子大意,再暴起发难!”
余孤天大吃一惊,师父徒单麻确是先给无忧子的碧磷毒针击中,索性激战几招后便倒地假装毒发,诱得无忧子近前查看,才跃起后一掌击毙了他。这时眼见南雁仅从尸身上便将当时情形推断得一清二楚,不由心下又惊又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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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个贼小子,”季峦眼见余孤天连连点头,不由赞道,“不枉了大哥一番调教!这果然是毒掌功夫,可又比寻常的毒掌功夫凌厉百倍。却不知那单天马是何许人也?”说着双眉紧锁,眼望余孤天,满目疑惑之色。但他连问了多时,余孤天只是装聋作哑地胡乱比划一番,问急了便呜呜的哭。
季峦正自无法,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咳嗽:“何必跟这残障孩子多费唇舌,累他担惊受怕?”却是一个削瘦老者徐步而来。两旁庄兵立时纷纷给老者躬身行礼。季峦双目一亮,道:“大哥今晚不是该入止观禅定了么?小弟没敢因这小事,打扰大哥清修!”余孤天这时才知,这老者原来就是风雷堡的大堡主易怀秋。
“心惊肉跳的,难以入定啊,这事委实有些古怪!”易怀秋仔细盯着尸身,咳了两声,才向几个庄兵挥手道,“将这无忧子的尸身埋到后山山坳里去,坑挖得深些,不要留下丁点痕迹!”说着大袖一摆,转身走入厅内。
季峦面色忧郁,带着南雁和余孤天也走了进来。明亮的灯烛之下只见易怀秋满目凝重,季峦心下不由一沉,看了一眼余孤天,道:“大哥,这单天马有什么古怪么?”
易怀秋摇头道:“也不好说!最让我担心的还是这无忧子的主子完颜亮!这人素来野心勃勃,却在前些日子篡位登基,夺了大金国的天下。听说他正自加紧网罗人手,连天下武林的顶尖高人、‘风云八修’之中的‘刀霸’仆散腾,都要出山给他效命!”
余孤天听他说起完颜亮,心中一阵火辣辣的痛,凝神望去,却见这老人消瘦得如同寺庙里的长眉罗汉,萧疏而灰白的头发散披在额前,脸上的皱纹真如刀雕过一般深刻,两只眸子也深陷下去了,瞧上去似是七八十岁病入膏肓的老朽。
“嘿嘿,若是任由这枭雄坐稳了江山,我大宋只怕是形势更忧!”易怀秋说着深深叹息,“只怕不出十年,完颜亮便会挥师江南!”季峦听了他这话不由一惊,道:“眼下江南朝廷给秦桧狗贼把持朝纲,弄得文恬武嬉,乌烟瘴气,岳元帅已去,谁还能挡得住金人铁骑?”
南雁眼见易怀秋凝思不语,忽然道:“易伯伯,你说过,金国的女真人不过才几万人。为什么咱们大宋千千万万的好汉,却怕了他金国几万的女真人?”易怀秋霜眉微抖,咳了一阵,才冷笑道:“一来是咱这朝廷无能,大宋赵官家任由宵小横行,弄得忠良凋零,自食苦果。二来么,便是咱大宋百姓人口虽众,却最不心齐,素来只好相互排挤相互算计!大宋国势不振,中原武林更是乱成了一锅粥,一群无知之辈终日里自相杀做一团……”
南雁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蓦地顽皮地一笑:“我知道了,咱们大宋的人虽多,心却不齐,若是有个人站出来,让大伙息了争斗,将劲往一处使,一同抵御金兵,那不就成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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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年纪,居然懂得这个道理,”易怀秋那一双老眼里还隐着一蓬光,忽一闪动,如星如电地望向南雁,道:“这话不错,我大宋好汉若真是戮力同心,中原之大,又哪里有金兵的容身之处?十几年前,却是真有这么一个人,创建四海归心盟,将天下武林聚在一处,折箭为盟,同抗外侮……”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目光也悠远起来。
窗外山风呼啸,虽是隔了厚厚的窗户纸,仍扰得那灯焰微微抖颤,映得他那张古柏青松样的老脸忽明忽暗。
南雁见他深深沉思,忍不住问:“他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
易怀秋的身子登时一震,望过来的目光里就多了一抹苍云般厚重的疑惑,缓了缓,才沉声道:“那人便是‘风云八修’之中有‘剑狂’之称的卓藏锋。十几年前,他还是明教的月尊教主,以一把腾威神剑决胜千里,在同心坛上战败了一十三家门派宗主,使黄河两岸的天下英豪摒弃成见,立志归心,以‘四海归心盟’为号,矢志共破金虏。”
南雁听得悠然神往,睁大黑炯炯的眸子,道:“以一把长剑战败四方英雄,这人真是好本事啊!”余孤天心中正五味杂陈,眼见他望着自己笑,也呵呵地陪上张笑脸。
一直微笑不语的季峦这时呵的一笑:“卓大侠独胜天下英雄那是有的,但若想会盟群豪,使众多英雄同心同德,单凭武功又是不够的。四方群豪拥戴卓盟主,除了他的武功,更多的却是他那赤胆忠心和慷慨仗义。他天生是个领袖群伦的英雄,只在那高台上豪气凛凛地这么一站,便引得群豪心生崇敬!”
南雁眼前似是现出一座直耸入云的高台,台上一个长衣飘拂的汉子临风挥剑,他心下悠悠地想:“只在台上这么一站,便引得群豪服气,这人不知是何等英雄!”
易怀秋点头道:“后来四海归心盟便跟着卓盟主投到岳元帅麾下。那时你易伯伯也在卓大侠手下听令,受他指派率人过河相助北方义军。黄河以北的义军有了‘四海归心盟’这强援,登时便成星火燎原之势,没多少时日便有了四十万之众,锋芒所指,所向披靡。岳元帅得了卓盟主的鼎力相助,也是愈发如虎添翼……若非后来的奸贼秦桧弄权,只怕咱早就跟着岳元帅、卓盟主直捣黄龙,迎得二圣还朝了。”想到壮年豪事,心下感怀,眼眶四周竟是一片潮湿。
余孤天一直凝神静听。他隐约知道岳飞这个人,知道那是宋朝能征惯战的勇将,连金国的大英雄完颜宗弼都不是此人对手,几次败在岳家军之手。这时听了易怀秋的话,不由暗自苦笑:“原来他们是岳家军旧部,我这大金皇胄,却跑到岳家军旧部之内避难,真是天大的笑话。”
屋内一片静,忽地响起脆生生的一问:“那位卓盟主,后来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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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怀秋神色一震,悠悠地瞅了发问的南雁一眼,才道:“卓藏锋得了四海归心盟的盟主,却在无意之中得罪了两个人。第一个人便是奸贼秦桧。盟主是岳少保的左膀右臂,秦桧要除岳大帅,第一个自然先要除去他。另一个人却是当时明教的日尊教主林逸烟。明教‘日月双尊’两位教主之中,论位分,日尊教主还在月尊教主之上。试想卓藏锋以副教主的身份得了四海归心盟的盟主,欲置他这明教日尊教主于何处?听说那时卓藏锋要挥剑抗金护国,林逸烟却想乘机壮大明教,后来教内便闹出了护国还是护教的林卓两派之争。到底卓藏锋和林逸烟二人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们外人不得而知,听说后来卓藏锋为息争斗,终于自动率了几个亲信远走。
“那时恰是绍兴八年,秦桧独相,气焰嚣张,这狗贼一心求和,便设计奸谋,先将盟主手下英豪驱散殆尽,更遣出鹰犬,全力追杀于他。卓盟主最终寡不敌众……”说着声音蓦地一哽。南雁听他语音发颤,一颗心也扑扑乱颤,忍不住急问:“怎么了,难道那卓大侠死了么?”易怀秋沉沉道:“或许是吧,据说那一场追杀之后,卓大侠不知所终!但我先后多次派人访查他的下落,也是毫无所得,想必他多半便已遇难……”
南雁睁着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瞪着易怀秋,忽然道:“那位卓大侠是天下无敌的英雄,他死不了的!”易怀秋滚满浊泪的老脸上却破出一线笑容:“是,他是大英雄,死不了,或许弃剑隐居,也未可知!”在南雁一个孩子的心中,自是希望英雄永远不死,听得易怀秋这一说,倒更加认真起来,道:“这卓大侠就是没有死的!”
“是,就是没死!”易怀秋也不与他争,只苦笑道,“只是这卓大侠一去,天下武林又如先前一般四分五裂,却再无卓藏锋那样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出来登高一呼了。”说着长长一叹,感慨无尽。南雁却将两条修长俊气的眉毛一挑,一字字地道:“再过几年,我也要跟这顶天立地的卓大侠一般,再开他一个四海归心大会,将四海豪杰聚在一处,再不打打杀杀,大伙一起使力将那金狗赶出中原!”
“好孩子,”不知怎地,他这孩子气的一句话竟让易怀秋身子一抖,伸出枯瘦的手掌将他肩头紧紧攥住,颤声道,“你小小年纪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枉了易伯伯督导多年……”杂着老泪的目光中掩不住的一股欣慰之色,还要待说什么,口中却蹦出一串猛咳。他咳得那样的猛,那身旧得发黄的袍子象深秋落叶一样簌簌抖起来。余孤天听他几人对答,心内忽酸忽苦,当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大哥,”季峦听他咳得厉害,急忙站起,轻声道,“那老伤可又犯了么?”易怀秋点着头,却止不住那咳,愈发咳得急促起来:“咳咳……这伤是一日重似一日,也不知还能撑得几时!”季峦面色一惨,急挥手道:“天色已晚,大哥还是早日安歇!”便带着两个孩子匆匆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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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余孤天便给人安排住进了一间正房内。这风雷堡虽然穷破,垒的屋子却还不少,这间房子也不是很大,墙壁却用桑皮纸裱糊得干净爽眼,炕也是按北方人的习俗烧了火炕,躺上去暖融融的。跟他这些日子胡乱栖身过的破庙、岩穴和野店比起来,这地方实在该算是个天堂了。但余孤天却睡不着。
还是平生头一次,他这么一个人呆着。屋里还燃着蜡烛。借着抖颤的烛光,余孤天怔怔地盯着头顶那昏黄古旧的屋顶,心内的恐惧、忧伤如同无边无际的海水一样迅速地弥漫开来。他忽然将被子蒙住了头,呜呜地痛哭了起来。
沉实地哭了片刻,余孤天的心内才好受了一些,却听得窗外蓦地响起阵阵轻吼,听来似是个孩子低哑着声音嘶喊。他轻轻起了身,从门缝里望过去,却见院中正有个少年在伸胳膊踢腿地练武。余孤天心下好奇,推开屋门便走了出来。蓝黑色的天上正有一弯透亮明朗的冬月,皎洁的清光照得这大院子一片银亮,那在月下练武的孩子正是南雁。
南雁也瞧见了他,却只向他微微一笑,便自顾自地接着打拳。余孤天识得那拳正是少林弟子入门必练的伏虎拳法。其时这少林派的伏虎拳传遍大江南北,余孤天当年兴之所至,也曾学过几日。
可是余孤天凝神瞧了片刻,却不由暗自摇头,原来南雁举足落步都毫无章法,那拳打出去也是绵软无力。这趟伏虎拳刚刚打得不到半套,南雁竟已气喘吁吁,但他倒有个咬劲,仍是一招一式认真之极地打下去。练到最后那招“跨虎归山”时,震足拧身后该当一个起身旋风腿后收势的,但南雁双足无力,一跃之下竟摔倒在地上。
余孤天眉头微皱,想过去扶他,终究是矜着步子懒得挪动。却见南雁已经翻身而起,又将那招“跨虎归山”呼呼地打了一遍,这一次落足在意,身子歪晃了下,好歹没再跌到。
“瞧我这身汗!”南雁收了拳,便喘着气向余孤天微微一笑,边说边拍打身上的土。余孤天也向他点头微笑,见这南雁大冷的天身上衣衫却只穿了两件薄衣,给汗水浸透了薄薄地贴在身上,站在寒风萧瑟的院子里,丝毫不觉得冷似的。
南雁脸上还腾腾地冒着虚汗,他却懒得擦,任由汗水顺着那清俊的脸颊刷刷流下,呵着冷气道:“易伯伯说,我这体质不该练武的,身子太虚……”听这聪明多智的南雁说自己竟然体虚无法习武,余孤天心里竟有些悻悻然的欣喜。眼见南雁汗出得象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心下好奇,伸手抹了下他额头上的汗。
南雁说起自己的缺憾,脸上神色登时懒散起来,叹了口气,才道:“据说我打小便浑身是病,三岁那年更是险些病死。忽地风雷堡外来了个古古怪怪的老和尚,摸着我的脑顶骨说了一句什么‘百折不挠,玉汝于成’,又给他捣鼓一阵,我这病便好啦大半。只是身子依旧是虚,一动就出汗不止,”他猛然飞足踢得一块石子远远飞出,道:“我倒真盼着那怪和尚再来一次,把我全治好,可他却再也没来!我还是想习武,只是这么偷着练,胡踢烂打的终究不成器!”余孤天见他神色怅然,心中才升起一丝同情:“他那么聪明,却也有这么多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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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百折不挠,玉汝于成!天知道我还要再‘折’多少回,才能变成一块玉!”他说着怔怔望着天上的明月,愣了半晌,忽地闪着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余孤天道,“你知道么,我还总做一个怪梦!梦见自己跑到一个怪得不能再怪的深山里,那地方有水有树,一个挺高挺俊的人,就拄着一把黑黝黝的东西站在那,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每次我总是一怕,便醒了!”
余孤天听他说得阴森诡异,只觉颈后冷风嗖嗖,不由缩了缩脖子。“你怕了?这个梦可是千真万确,我连易伯伯都没告诉,就告诉了你一个!”南雁才眨着眼睛坏坏地一笑:“可别给大哥我传出去!”
这南雁有时懒懒的一句话也不多说,但这时说起来就是没完,只听他又道:“易伯伯传了我们一门驯兽秘术。凭着这功夫,我没事时就在山林里面混,老虎、野狼都能做我朋友!除了在林子里玩,就是下棋!可惜风雷堡中却没几人敢跟我下棋!”南雁说到下棋,阴郁的眼神蓦地变得神采奕奕,伸手揽住南雁的腕子,道:“对了,走,带你到我屋里玩去!”
他的屋子其实紧靠着余孤天所居的房屋。进得屋来,却吓了余孤天一跳,满屋都是围棋。凳椅上,桌案上,连地上都摊着围棋子,火炕上一张棋枰,黑白分明的棋子错落有致地点染在棋枰上,显然是打谱用的。
余孤天啊了一声,险些脱口问他:“你这么喜欢下棋么?”其时围棋风行天下,金国的女真贵胄仰慕宋人衣冠文化,也颇好此道。汉化颇深的熙宗皇帝就是个中高手,上行下效,宫中之人也多好行棋打谱,余孤天自认也是其中的一个高手。这时忽然见了围棋,倒有些出乎意料,不想这荒僻山堡间竟也有孩童喜欢此道。
南雁见他眼睛发直,不禁面露得意之色,说:“易伯伯不让我练武,却喜欢让我下棋,”拉着余孤天的手,走过去一起坐到了炕上,捻着炕上那白闪闪的棋子道,“这东西也着实让人入魔障!我玩起来就能一天不吃不喝。易伯伯每年我过生日的时候都送我一副围棋。这满屋子的棋,都是他给的!”
余孤天听得“生日”两个字,心里就似给刀剜了一把。生日,自己十二岁的生日前夜,头顶上的天蓦然塌了下来,自己一步跌落了地狱。那个金国贵族少年最盼望的十二岁的生日,自己却是在颠沛流离中胡乱过来的。
他觉得双眼一阵潮湿,怕给南雁发觉,忙低了头拈起一枚棋子,装做细细把玩。南雁却忽闪着眼睛早瞧见了,他是个极机灵的孩子,心下微微一沉:“是了,这余孤天是个孤苦孩子,想必每日里吃喝都不保的,我跟他说起生日里有人送这送那的,未免惹他难过了!”便一笑道:“你会下棋么?易伯伯说我是个奇才,天生学棋的料。这里的大人们连易伯伯算上,全给我杀怕了,我让他们四子都没人敢下。你若跟我下,我就让你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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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孤天在宫里面给人捧惯了,这时听得南雁狂傲的话语,心中登时一阵气恼,只想立时挥棋布阵,杀得眼前这小子片甲不留,但想起师父矮修罗说的“装傻装哑”的话,心内又是一紧:“我这时是在这南蛮子的反贼窝里面,还是处处谨慎为妙。”便咬着牙摇头比划着不会,跟着又仰头打着哈欠,做困顿之状。
“我倒忘了,”南雁笑道:“你是长途跋涉,只怕累得紧了。咱这就歇着吧!”将炕上棋子胡乱拾了起来,一口吹熄了灯烛。
两个孩子并排躺在炕上。南雁手里拈着一枚闪亮的棋子,翻来覆去地把玩,沉了一沉,终于叹道:“我这辈子其实比你还苦,起码你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却不知道我爹是谁,我娘是谁……易伯伯说我是他捡来的孤儿,可我总觉得他们象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似的!”
余孤天给他的话搅动了心事,霎时间心内凄苦,也长长叹了口气,暗想:“这天下还有谁比我更苦?大金国已经换了个天地,我从此便是个漏网之鱼,师父重伤之后去龙骧楼求援,也不知怎样了……”耳听得远处不时隐隐传来野兽嘶吼之声,声虽不大,却让人心中阵阵发紧。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四节:往岁前因 西风残旗
翌日黄昏,南雁照常来问候易怀秋,一进那禅房的就觉得气氛不对。厉泼疯双眉紧锁,正在屋中来回走动。他身上穿了一袭黑袍,那数道粗沉的铁链还缠在身上,背后却插着一把大刀,脚步顿挫之间,铁链与大刀撞击,发出呛啷啷的锐响,声势惊人。易怀秋和季峦却在斜阳淡影里端坐不语,面目凝重地盯着对面墙上一块黑色的小旗发呆。
南雁见那小旗不过巴掌大小,也不知是什么布料制成,色沉如墨,却有一股罕见的逼人气势自旗角杆头隐隐散出。南雁走近了凝神细瞧,见那旗上面更以紫线绣出了龙虎相斗的诡异图案,不由咦了一声:“这东西好生古怪,哪来的?”
季峦这时才苦笑一声:“今天晌午便在风雷堡外那‘大界石’上插着了。这小旗不过是给人随手一插,却深入青石,那插旗之人内力之深委实可怖!”
南雁知道风雷堡的界石便是玄机谷外写着‘山多虎豹,金狗莫入’的那块大青石,来人竟能将这小旗插到那界石上,只怕已经破去了玄机谷内的机关岔路。他抚着那毛茸茸的小旗,心底忽然间竟也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颤声道:“易伯伯,这小旗子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插到咱们风雷堡来?”
易怀秋的眉头又是一紧,沉声道:“这小黑旗便是金国龙骧楼的信物!”
“龙骧楼?”南雁虽是头一次听得这名字,眼前却莫名其妙地闪过一阵铁马金戈的杀伐之相,心神竟随之一颤,急问:“那是什么地方?”易怀秋的声音透着一股忧急:“你虽不能习武,这些江湖中事,终究是要知道的了,”这两句话说得急了,又咳了起来,忍不住叹道,“老二,你今日跟他……说清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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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峦也咳了一声,才道:“当今天下武林,以‘四雄八修’为尊,其中的‘风云八修’乃是‘禅圣易绝,剑狂刀霸,棋仙茶隐,医王巫魔’八位奇人,那‘江湖四雄’却是金国的龙骧楼、建康的雄狮堂、洞庭湖大云岛上的明教和西子湖畔的格天社这四家锋芒最猛的势力。这四家势力之中,那雄狮堂几十年来一直是抗金的中坚,‘剑狂’卓藏锋当初便是在雄狮堂罗堂主的鼎力相助之下,才得以创建四海归心盟。卓盟主……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之后,年近古稀的罗堂主却接过他手中的义旗,聚起四海归心盟中的铁血精英再建雄狮堂,苦撑抗金大业。罗堂主大名罗雪亭,便得了‘狮堂雪冷’这么个名号。
“西子湖畔的格天社却是奸贼秦桧的党羽,蓄养的无数格天铁卫专为秦桧清除朝野政敌、残杀抗金义士,那格天铁卫大总管赵祥鹤武功绝高,素有‘江南第一手’的美誉,为人却极为猥琐不堪,因他名字之中带个‘鹤’字,拿手武功又是‘控鹤手’,人们便呼他‘吴山鹤鸣’。”季峦说得挺快,声音中也透着嘶哑和焦急,似是心内有什么紧要之事,“说到明教,却又该让人长叹一声了,当初的明教只因行事诡秘,魔性十足,素来不为中原武林所容,直到‘剑狂’卓燕藏锋横空出世,才一手化解了这天下第一大教和中原武林的纷争困扰。但卓藏锋没后,眼下的明教教主林逸烟自恃神功无敌,我行我素,明教便又成了魔教。江湖中人称呼明教教主林逸烟为‘洞庭烟横’,其实是骂他盘踞洞庭湖,弄得乌烟瘴气!”
南雁听他滔滔不绝,心中渐渐惊讶起来:“易伯伯和季二伯虽然往日常跟我说些天下大事,但这些江湖之事说得却是很少,今儿不知是怎么了,一口气说得这么多?”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道,“这么说,明教、格天社和雄狮堂三大势力说来都在江南,实则却都是互不服气,相互之间必是少不了明争暗斗的。嗯,洞庭烟横、狮堂雪冷、吴山鹤鸣!这三家首领的名号都好听,那第四家就是龙骧楼了吧?”
“江湖四雄之中又以龙骧楼的声势最盛。那龙骧楼的主人完颜亨自号‘龙骧楼主’,江湖中人便送了他‘沧海龙腾’这个大号!”季峦提起“沧海龙腾”这四个字,竟觉得口舌发干,润了口茶才道,“完颜亨本是当初金国权势熏天的都元帅完颜宗弼之子,眼下也是金国的芮王爷。这人据说绝顶聪明,文韬武略素来不作世间第二人想。传言当初江南有谄媚之辈称呼秦桧走狗、格天社大头领赵祥鹤为‘天下第一人’,赵祥鹤坚辞不受,说有大金国芮王爷在,他只敢妄称江南第一。嘿嘿,赵祥鹤这么说,一是随着他的主子秦桧阿谀金人,二来也是这完颜亨着实有过人之处——你易伯伯这伤,便是伤在完颜亨的手上!”南雁一惊,问道:“易伯伯,你跟这完颜亨动过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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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怀秋咳咳两声,苦笑道:“何曾谈得上动手?咳咳,说来惭愧,我只是给他随手击伤的。”南雁听得心中一凛,易怀秋身上之伤到底因何而起,众人全知之不详,这时听他说起,便连一直焦躁不已的厉泼疯也停下步子,凝神细听。
“那是绍兴二年,说话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易怀秋谈起往事,目光陡地悠远起来,“那时开封一带最猖獗的就是金国立下的伪齐儿皇帝刘豫。这狗贼在开封的皇城内称孤道寡、苛政滥刑,弄得天怒人怨。老夫那时奉岳元帅之命,正在这伏牛山下初建风雷堡,以为他日岳家军攻取河南府的内应。岳帅早有取开封之心,便命我由风雷堡深入开封,前去刺探伪齐的虚实。
“那一次运气极好,一路顺顺当当地进入开封之后竟又得便摸到了刘豫狗贼的皇宫外,却正瞧见刘豫父子必恭必敬地送一个金国使者出宫。那金使不过三十来岁不到年纪,瞧上去文绉绉的,看那刘豫父子的狗一般必恭必敬的模样,我估摸着这人的官必然小不。那时候的易伯伯可不似眼下这般老气无用,正是气盛胆大之时,眼见这金人身边也没几个护卫,便动了刺杀他之心!”南雁知道易怀秋的性子,提起金国官员,一律称为“金狗”,这次说这金国显贵,居然只说“金人”,那可说是客气得很了,心下微感奇怪。
说到壮年豪事,易怀秋苍老的老脸上不禁涌出一丝潮红,竟连咳嗽也少了:“哪知一出酸枣门,我便在路上瞧见了四五个高手一路暗中缀着他,我猜想必是开封附近的高手义士要出手除这金使。也是我性子疏懒,从无争功之心,眼见有人要出手,便乐得一路上瞧个热闹。呵呵,哪知这不思进取的性子倒是救了我一命!”
他说着惨笑一声,声音中多了不少萧索之意:“那几人跟着金人一出开封,便同时出了手。五个汉子一施展身手,却吓了我一跳,这几人竟全是中原武林的有数高手,若论武功,个个都胜我十倍。本来我是个不服输的主,但瞧了这几人挥刃出招,这才知道强中更有强中手……可怪的是,那些我瞧上去头晕眼花的绝招妙势攻到那金人身前,竟似全然无效。那金使简直不是人,瞧他在狂风暴雨般的急招中倏进倏退,浑若鬼魅一般,看得我心惊胆战,竟忘了上前相助……”南雁听他语音颤抖,忍不住和季峦对望了一眼,心中都隐隐泛起一丝寒意。
“忽然那金人一声长啸:刘豫老儿无用,也让你等瞧瞧我完颜亨的武功!啸声未绝,双手疾挥,也不知他使得什么怪异招法,那五个汉子齐声惨呼,竟一起中招,摔倒在地。”
厉泼疯忍不住拧眉惊道:“竟是一起中招倒地?”易怀秋黯然点头:“这些年来,我时常暗中回思这天外神龙般的一招。想来想去,这等高妙招式,世间也只有剑狂卓藏锋或能施展。那时我却给惊得呆在了一旁。那金人却忽然回头向我喝道:回去告诉刘豫,老实做他的儿皇帝,休得再要痴心妄想!原来他早就发觉了我的踪迹,话一说完,蓦地踢出一脚,将地上一根树枝踢得疾飞了过来,正射到我的右胸上,痛得我几欲昏去。还没等我明白过来,那人大袖挥舞,竟已如飞而去。我挣扎着奔过去,却见那五个汉子除了胸前均有个清晰的掌印之外,再无别的丝毫伤痕,但人却都已归天了。”一口气说完,却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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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雁听得心中突突乱颤,似乎眼前也看到了五具僵直完好的尸体。这时却听窗外风声呼呼,却是伏牛山的晚风又起来了。
季峦点头道:“是了,完颜亨之父完颜宗弼一直忌惮伪齐尾大不掉,后来更一手策划了废立伪齐皇帝刘豫之举。想必那时他便对刘豫放心不下,亲命其子完颜亨前去试探伪齐虚实。刘豫这老狗想是嗅出了些味道,便想暗中斩杀或是扣押这位金国元帅之子,却不料……”
“正是如此!那也是完颜亨第一次涉足中土,但自那之后,完颜亨却再也没甚作为。据说是此人做事务求完美,对自己武功仍是不甚满意,竟又闭关苦练,直到三年之后才又重出江湖,应乃父之命,筹建龙骧楼。”易怀秋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又层层堆积起来,叹一口气,才道:“又后来,岳帅遭了秦桧毒手,惨死风波亭,北伐大业毁于一旦。老夫心灰意冷,誓死不回江南,这才带着诸多岳家军的老兵,栖隐风雷堡。”
季峦忍不住沉沉一叹:“大哥,你这伤便是那根树枝种下的么?”易怀秋挥手抚着右胸,叹道:“那时是侥幸捡了条命,后来百般打听得知,这完颜亨习练的功夫唤作‘沧海横流’,号称‘一波才动,万波相随’,最是霸道狠辣。果然十几年来,这老伤一年重似一年。”南雁听得心下生寒,暗道:“只是随手一击,就让人受了这样缠绵难愈的内伤,这完颜亨的手段当真可畏!”
却听季峦又道:“这完颜亨非但武功绝高,才智机略也是冠绝一时,他一手创建的龙骧楼专给金廷刺探大宋、西夏、吐蕃各国机密,听说楼内的龙骧武士不足百人,但个个都是江湖上的一等高手,又经完颜亨的独门密法苦训之后,各自精于易容、追踪、谋刺之道,实是可畏可怖……”说到后来,声音竟也抖了起来,“龙骧楼本来远在上京,一年前不知为何,给当时的金国权臣、现今篡权登基的完颜亮远远的调到了南阳来,就守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
南雁越听越惊,心下隐隐觉得一阵子忧急,头上又冒出腾腾的热汗,道:“他们派人将令旗插在这里,是要对咱们下手么?”季峦脸上的胖肉一抖,缓缓点头道:“龙骧楼时常派人剿杀抗金同道帮派,他们每次出手,常提前一日将这龙虎旗插在敌家门上,许是为了立威,也许是为了故作姿态,以示鸣而后战!江湖传言‘龙虎旗现,鸡犬难见’,说得便是他们插旗之后,对手若是不降,他们便动手狠辣,毫不留情!”
他一口气说完,目光愈发僵冷阴暗,眼瞅着那龙虎旗默然无语。易怀秋也长眉紧锁,想着心事,屋内霎时静得骇人。一片揪心的冷寂中,南雁倒觉得心下起了一阵火,扬眉叫道:“他们欺上门来,咱们就束手待毙了么?”季峦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今日跟你说了这许多,你易大伯必是已经有了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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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9 23:33
易怀秋缓缓点头,闪烁的眼神如同初春掺了破碎薄冰的水面:“今日龙骧楼寻上门来,单凭咱风雷堡,断难相抗。为今之计,便是先逃出去些人去,跑出一个是一个。我易怀秋没有家室,季二伯的孩子早已送到了江南,眼下风雷堡的孩子就你一人了。雁儿,咱爷们的缘分也到了……”
说到这里,南雁已经明白过来,急叫道:“易伯伯,我死活不走,南雁是风雷堡长大的男子汉,绝不做缩头乌龟!”话一出口,蓦然想起这自幼长大的世外桃源般的风雷堡要遭受不测之祸,登觉心内如沸,竟想冲出去死力厮杀一番。
易怀秋哼了一声,冷冷道:“你南雁留在这里,跟着风雷堡几个老家伙一起给人家烧成了灰,便是男子汉大丈夫了么?”南雁浑身一震,登时哑口无言,豆大的汗珠却从额头上不停地沁了出来。季峦嘿了一声,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轻声道:“不单是你,天一黑,堡主便会让不会武功的仆役四散逃生。龙虎旗这一插,一场厮杀血战是免不了的,风雷堡内会武功的,不是当初岳帅帐下的踏白使(按:宋朝军队中专管刺探情报的高级细作称为‘踏白使’),就是曾经纵横两河的义军,自不会屈服他金国龙骧楼的淫威!”
南雁听他说得毅然决然,已是动了玉石俱焚之念,心下登时阵阵酸楚,直觉体内热血给一股暖流带着四处急涌,忍不住大声叫道:“我不走!说什么我也要留下!”厉泼疯这时却忽地扭头向他喝道:“你定然要走!他们只怕就是冲你来的!”这一喝声音好大,将屋内的三个人震得全是一惊。南雁一愣,怔怔地道:“他们为何是冲我来的?”
“老厉,”易怀秋口唇发抖,似在央求,“你何苦说出!”厉泼疯却蓦地重重地一顿足,道:“你们又何苦瞒他,难道当真要瞒他一辈子么?”猛然扯开了自己胸前衣襟,叫道,“瞧瞧这个!”南雁瞧见他胸前赫然一朵五瓣火焰的纹身,不禁心下大震,解开自己衣服,露出自己心口上一团七瓣火焰的纹身,叫道:“厉叔叔,这火焰我也有的!这……这是为什么?”
“只因你是明教子弟!”厉泼疯的吼声有若炸雷,一声声地在南雁心内炸响,“只因你父亲便是明教月尊教主、四海归心盟的盟主卓藏锋!”南雁大张双目,扭头向易怀秋瞧去,却见易怀秋也是身子微颤,缓缓点头。霎时间南雁如遭电击,暗道:“原来我爹便是卓藏锋,原来我叫卓南雁……我长到一十四岁,却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厉泼疯双手板着他肩头,喝道:“这火焰便是咱明教印记!五瓣为豪,六瓣为英,七瓣为雄。”他越说声音越大,裂着衣襟,拍着胸膛吼道,“你爹是大英雄,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只会过一辈子舒坦日子。他虽要带你先去北国暂避,却于路上亲手在你身上纹出了咱明教顶尖人物才配的七瓣徽记,还给你起了‘卓南雁’这个名字。大雁南飞,终有一日,你这大雁要独自飞回大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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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自幼就见了这火焰纹身,问了易怀秋几人多次,他们只是不说。这时听了厉泼疯的话,他胸中热流翻涌,颤抖的声音中带着哽咽:“卓南雁,卓南雁,原来爹爹早就盼着我北雁南飞,归还故国!他还要我做一个大英雄!”
易怀秋杂了泪的目光中夹满了关切和歉疚:“不要怪易伯伯,瞒了你十四年,你这身世……我本打算瞒你一辈子的。你性子刚烈,知道了父母大仇之后必然奋不顾身地前去复仇,没的里送了性命!”
卓南雁眼中热泪奔涌,浑身突突颤抖,哭道:“易伯伯,我、我不怪您。我只是想知道我娘、我爹……。他们还活着么?”易怀秋黯然摇头,道:“卓大侠性情刚毅,若还活着,必会赶到风雷堡来看你……令堂赵芳仪赵女侠是亲自送你来风雷堡的。那时你才两岁,身染重疾,赵女侠也在剧斗之后负了内伤。她眼见百般救治你不成,终究心力交瘁而亡……”
听到这里,卓南雁只觉胸口酸楚,呜地一声痛哭出声。虽然易怀秋等人待他甚好,但卓南雁还是常常幻想自己的父母有朝一日会忽然出现在眼前,梦里的父母只是个朦朦胧胧的影子,却能带给他无比的温暖。今日骤然得知了自己的父母消息,却是冰冷无比的死讯,霎时他的心一阵空荡荡地难受:“原来我卓南雁当真是天地间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
易怀秋等人听他痛哭,心内都是万分难受。卓南雁只哭得两声,又霍地昂起头来,攥拳问道:“易伯伯,我爹、我娘是给谁害死的,就是秦桧那老狗么?”易怀秋的眼神熠然一闪,却缓缓摇头:“这事说来话长,令堂临终遗言,命我不得使你执有报仇之念。许多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为什么?”卓南雁觉着一阵阵的憋闷委屈,忍不住叫起来,“我偏偏要知道是谁害死的我爹爹妈妈!”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他本来忿忿地睁着眼不让泪水垂下来,这一拼力叫喊,登时又有两行热泪刷地滑落。易怀秋的霜眉陡地竖起,叫道:“不成,就是不成!这风雷堡难道是听你的么?”这一声色俱厉,立时又剧咳起来。季峦叹息一声,将卓南雁的身子揽入怀中,挥袖给他抹去泪水,道:“南雁,这是什么时候了,大敌当前,咱可不要惹伯伯生气,待退了强敌……”说着声音一馁,便说不下去了。卓南雁心中一凛,果然住口不言。
“单凭风雷堡之力,万万不能与龙骧楼硬抗,”片刻之间,易怀秋已经回复了凝定,略一沉思,又道,“泼风,你就在此守着,天一擦黑就带南雁走!将余孤天也带上。这孩子必非常人,若当真是忠义之后,咱不能让他落入龙骧楼手中。若是他与龙骧楼有丝毫瓜葛,便一掌毙了!”他说一声,厉泼疯便应一声。卓南雁听得最后一句,心却一抖,又忍不住瞪起眼睛插话道:“我瞧这余兄弟……倒不似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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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怀秋眼见厉泼疯眉毛耸动,一副跃跃欲试之状,又叮嘱道:“不管风雷堡出了何事,你们都万万不可回头,急速南下,去江南雄狮堂投奔罗堂主!我写给罗堂主的书信便在那包裹之中。”又转头望向卓南雁,微笑道,“你的东西,易伯伯已给你收拾好了,你瞧瞧还缺什么?”说着递过来两个包裹。
卓南雁瞧见包裹外插着一把精巧的短剑,知道这必是易怀秋留给自己防身用的,将手伸进包裹拨弄了一下,瞧见却是两套刚做好的棉袍,想是预备给自己过年穿的。蓦觉手上一硬,却是摸到了两个圆圆的盒子,细瞧时,竟是一副围棋盒子。
易怀秋缓缓笑道:“这围棋的棋子挺考究,易伯伯前几日才给你弄来,在你身边留个念相吧!过不了这一晚,咱爷俩的缘分也就了了……”卓南雁抬头正望见那一张无比熟悉无比慈祥的脸孔,心中一阵酸楚,再也忍耐不住,叫了一声“易伯伯”,便想扎到他怀中痛哭。
“伯伯最厌啼哭流泪的小儿女之状,”易怀秋却伸出干枯的手掌硬生生地止住了他,“嘿,有生必有死,有缘必有散,又何必忧惧悲伤?”他低缓的声音中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沉静力量,使卓南雁心头一静,硬硬地顿住了呜咽,但泪水仍是扑簌簌地淌了下来。
易怀秋扬起了两道白眉,问季峦道:“都准备好了么?”季峦昂首道:“是,玄机谷的埋伏已然开启。宋铁枪、李长塔和鲁金刚三人在他们布下了多重埋伏,宋铁枪还用召兽之术引来了伏牛山上的狼群!大花、小花两只猛虎稍后也会赶到,眼下的风雷堡固若金汤!”跟着一声招呼,守在门外的宋铁枪、李长塔和鲁金刚全都全都进来躬身听令。
卓南雁知道这三条汉子都是风雷堡内的悍将,和这两位堡主素来齐称“两龙三彪”,这三人齐出,还用上了召兽之术,显是已到了万分紧急的时候了。一念未毕,却闻远处狼嚎之声此起彼伏,那嚎声越来越是响亮,也不知暮色之中有多少只野狼正在向堡外聚来。
易怀秋的神色却愈发凝重,寒霜已经爬满了额头,颊边的肌肉在抖颤的烛光中一跳一跳的,沉了沉,才向宋铁枪道:“将那杆忠义旗给我拿来!”宋铁枪愣了一下,仍是匆匆而出,再奔回来时手中已捧了一面裹得齐齐整整的大旗。易怀秋双手接过了,缓缓摊在床上,却是一面破旧的月白大旗。上面染的不少血迹,隔得年月久了,都化作斑斑点点的绛红。大旗中央那斗大的“岳”字却分外醒目。卓南雁双目一亮,叫道:“是岳家军的大旗!”
“是呀,如今的天下只剩下这一杆岳家军的大旗了吧,”易怀秋伸手抚着那残破的大旗,口中呵呵低笑,“老伙计,可是好久不见了!”他再抬起头来时,深邃的瞳仁中已迸出针芒般的精光,对宋铁枪道:“你去告诉他们,待会玄机谷若是阻不住金狗,你们便乘黑四散突围,万不可留下逞这血性之勇!咱堡里那霹雳震天雷不管多少,只管给我拿来,埋在院东的大旗杆下!”几个人听了,心头都是一凛。卓南雁知道易怀秋已起了玉石俱焚之念,浑身热血一撞,便想叫声“易伯伯”,但忽然想起适才易怀秋说过的话,口唇动了动,终究是没有说出什么。但觉体内的热血呼呼地涌上来,心肺间一阵阵的酸楚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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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铁枪应了一声,虎目之中也有泪涌出,终究是一咬牙,匆匆而出。卓南雁抬眼望去,却见夕阳正无奈地垂落,外面已是苍茫一片。他的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易伯伯和季伯伯何等武功,这风雷堡的埋伏又是何等精巧,几个金狗兴许是冲不进来呢!”
易怀秋却向他望过来,轻声道:“待会我让你们走时便走,片刻不可耽搁。逃生之后,不可妄自提及自己身世,明白么?”卓南雁倔犟地挑起了眉毛道:“为什么?”心中暗道:“我偏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是卓藏锋的儿子!”易怀秋叹了口气,伸手按住了卓南雁的肩头:“伯伯最后再嘱咐你一句话!”卓南雁听他语音嘶哑,心下酸痛,拼力咬了一下嘴唇,声音却仍是抽搐发颤:“请伯伯说!”
“你是卓藏锋的儿子,自幼又在风雷堡中长大,注定了这一辈子多受磨难!但你记住了,拔剑而起,挺身而斗,不过是血气之勇!忍人所不能忍,才是天下大勇!”老人说到这里,向他深深凝视,额头上深刻的皱纹频频地抖着,“还记得那老和尚说的话么,百折不挠,玉汝于成!”
卓南雁微微一愣,随即心下明白过来:“是呀,听易伯伯说,我爹的仇家多得很,我可不能逞那于事无补的血气之勇!”当下重重点头,道,“是,百折不挠,玉汝于成!南雁定会记着!”口中不经意间说到“百折不挠,玉汝于成”这八个字时,蓦觉热血沸腾,似乎这一瞬间整个人已经长大了许多。易怀秋又沉沉地望了望他,才点头道:“好,咱们这就上风雷塔观战!”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五节:挥旌玉碎 喋血龙骧
风雷塔其实是堡内一处可以了望四方的高塔,众人在暮色之中登上塔来,却见斜阳将落,残霞如血,远天一片苍茫的红色。堡外黑压压的已经聚了百十条野狼,只是这灰毛苍鬃、蠢蠢欲动的群狼却阵垒分明地分作四队,彼此各不相扰。
卓南雁知道,这是伏牛山内的四拨野狼,各有自己的狼王和领地,这时竟也给宋铁枪一起召来。
这时晚风渐紧,凛冽的风中只有群狼声势浩大的嗥声,却再不闻一点别的声息。厉泼疯忍不住拧眉骂道:“要打便打,贼厮鸟弄什么玄虚,怎地到这时还不露面?”
忽见堡外一只高大壮硕的灰狼挺身而起,昂头长嚎一声,悠长的声音中带着十足的威严。这一声叫罢,西首的群狼忽然全都悄然无声。跟着东边一只颈前带着白毛的乌黑大狼也扬起雪白的脖子,长长嘶嚎一声,霎时间东首狼群也静了下来。接着又有两只壮硕无比的大狼先后仰天嘶叫。
卓南雁知道那是四只狼王在各自传令,狼性最是坚忍机敏,瞧它们这如临大敌的样子,难道敌人业已来了么?他纵目远望,却见远山沉暗,苍林萧瑟,哪里有什么生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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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那四只狼王又先后厉嗥几声,声音或长或短,似乎是在各自分兵派将。群狼听了号声,立时四处散开,将石堡四周全都围住。卓南雁只见这百十多只狼忽聚忽散,全都悄寂无声,不由心中暗自佩服,又见群狼全都双耳竖起,挺胸昂头地四处张望,心里不由紧了起来。
一旁的厉泼疯焦躁道:“狼王将群狼散开,难道是已测知敌人要四面来攻么?”季峦沉声道:“十多年了,我在山中见群狼布阵猎物多回,从来没有这般谨慎小心。只怕敌人已经来了,咱却没有察觉!”
蓦地却见东侧一只灰黑大狼挺身长嚎,声音凄厉悠长。群狼立时一阵躁动。易怀秋忽沉声喝道:“在天上!”
卓南雁昂头望去,却见苍暗的天穹上忽然现出一片黑点,倏忽放大,忍不住惊道:“是大鹰。”易怀秋却嘿了一声,道:“不是鹰,是金雕!”
那鹰群飞近,卓南雁才瞧清那群东西双翅宽大,羽发金光,果然全是体形硕大的猛悍金雕,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暗想:“龙骧楼想必早知道我们风雷堡内有虎狼相护,他们调来金雕助战,真是有备而来!”季峦却道:“怪不得他们能轻易破去宋铁枪在玄机谷布下的多重埋伏,原来龙骧楼有金雕相助!”
群雕在空中鼓翼盘旋,却不冲下。卓南雁霎时觉得风雷塔上的西风凛冽了许多,也不知是晚来风疾,还是雕群鼓荡出来的阵风。堡下群狼挺足长啸,嚎声此起彼伏,声势惊人。
蓦然间一只猛雕平展双翼自空中箭一般直插下来,这一落劲急如电,狼阵之中最靠前的那只灰黑大狼猝不及防,竟给猛雕的双爪抓中眼球,立时凄声惨嗥,满地乱滚。四五只狼疾奔过去助战,那金雕却已振翅飞起,爪上鲜血淋漓,暮色中瞧来分外狰狞。
猛听得玄机谷外响起一声竹哨的呼哨,声短音厉。空中的群雕似是得了指令,立时纷纷鼓翼扑下。刹时间狼嗥四起,雕群和狼群杀在一处。伏牛山的群狼体大力猛,本来最是凶蛮,奈何这次的对手却更厉害。那群金雕双翼展开,几乎长达丈余,铁爪尖利,又力大无比,每每一扑一抓,就能将撕开大狼坚韧的狼皮,伤筋断骨。若是飞扑不中,金雕立时就会展翅高飞,决不给群狼反击的时机。
更可怕的是,这群巨雕显是给高人苦心驯过,玄机谷外的哨音不时响起,或悠长或短促,雕群的起落进退,全循着哨声,竟是暗合分进合击的兵家之道。有时是一两只先后扰敌,有时是几只连环诱攻,有时则是声势惊人的群起而攻。群狼在地上干挨打,只有嗷嗷怒嗥的份。
易怀秋凝眉瞧了片刻,便提气喝道:“放箭!”守在堡上的庄兵早就蓄势待发,得令后箭如雨发,直向雕群射去。众人眼见地上的金雕和狼群搏杀在一处,怕乱箭伤了野狼,都对准天上高飞的金雕射去。但群雕这时才显出了它们的可怕,巨雕竟会挥翅拨打乱箭,大翅一挥,劲风鼓荡,便会将羽箭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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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乱箭过后,竟没一只金雕落下。风雷堡内羽箭素来不多,大敌当前,众人惊骇之下便不敢再多放箭。
季峦大怒,抢上去自一个庄兵手中接过弓来,对准飞扑下来的一只金雕奋力一箭射去。噗的一声,羽箭直贯入金雕腹中,却又余势不衰,直钉在了一只野狼的背上。
金雕和野狼一起滚翻在地,惊得雕群和狼群都是一乱。季峦连连顿足,拔出箭来,望着天上金雕又一箭射出。这一箭又疾又准,眼见便要射中,陡然间只听嗖的一声,不知哪里飞出一只羽箭,竟将季峦射出的长箭击落。易怀秋眼见这一箭后发先至,劲猛势准,不由暗自喝了声彩:“龙骧楼内果然卧虎藏龙!”
蓦地又闻哨声凄厉,频频催促雕群猛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狼王精心布好的阵势便给群雕冲散。十几只强悍的大狼先后给啄得眼瞎腿残,更有几只形体稍小的狼竟给飞扑而下的巨雕提起颈背抓上天空,再高高摔下,摔得血肉模糊。
再战片刻,群狼心惊胆战,蓦地那只灰毛狼王仰头嘶吼,声音惊惶急促。几十只野狼听了这嚎声,全都夹起尾巴,跟着那只狼王向西窜去。这灰毛狼王带着的是伏牛山最大的狼群,余下两个狼王见势不妙,也带着几十只野狼先后退走。季峦连连撮口呼哨,但狼的性子都是欺软怕硬,这时胆气一怯,任是他如何吆喝,也约束不住。
风雷堡下却只有那白颈的黑毛狼王带着本部二十余只野狼拼力死战,只是这时势单力孤,给金雕轮番扑下,连抓带啄,伤亡惨重。卓南雁眼见那黑毛狼王的一只眼睛已给金雕啄瞎,雪白的颈毛上鲜血淋漓,兀自呲牙苦战,心中不由阵阵难过。
易怀秋却叹道:“两年前,这黑毛狼王险些被大花咬死,是我自大花口中将它救下。嘿,拼死报恩,这是古来的侠士之风!”
那竹哨声嘻溜溜地又再响起,这一串哨声响过,天上一群金雕却鼓翅掉头,直向远山飞去了。厉泼疯眼见群雕没入暮云深处,忍不住顿足喜道:“哈,这群扁毛畜生跑啦!”卓南雁却连连摇头,沉吟道:“未必!瞧狼群的样子,怎地似是更加小心?”果然只见那独眼狼王仰头嘶叫,声音愈加凄厉。它身旁那二十几只野狼闻声立时聚在狼王身旁,鬃毛擎起,在西风中惶惶地盯着前方。
猛然间只听得一阵猛兽厉吼之声在山林深处响起,这时天已擦黑,凛冽的西风里蓦地传来这滚滚怒吼,真让人心惊胆战。却见黄影闪动,数只花斑大豹冲出山林,疾向群狼扑来。
“是猎豹,”易怀秋老眼一寒,道,“金雕攻敌,全凭目力犀利。到了傍晚,金雕目力不及,便成了废物。龙骧楼正好遣走金雕,换成猎豹,看来他们这攻击是一次猛过一次。”
一语未落,堡下的群狼已和猎豹杀作一团。群狼苦战已久,早就力竭,又都身负有伤,几乎全凭着一股血性才能支撑到现在。那五只猎豹却是蓄势已久,又兼体大力壮,横冲直撞过来,立时将狼群咬得鬼哭狼嚎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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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狼王擎着颈下染了血的白毛,拼命嘶叫。群狼立时散开,三五只狼对付一只猎豹,嗷嗷地乱咬。不提防一只花豹直向狼王扑去,饶是那狼王身手矫健,还是给猎豹一口将耳朵咬去,鲜血溅出,染得狼头模糊一片。
易怀秋心中一痛,扬声道:“让它们退了罢!”守在堡下的宋铁枪几声呼哨吹过,四五只力尽的苍狼当先退去。
狼王昂首嘶叫,待余下的群狼先后退走,才睁着绿油油的独目,缓缓退去。那五只花豹眼见它鬃毛炸起,眼射冷电,一时竟也不敢穷追。
借着苍穹中最后的一丝余光,卓南雁见那只黑毛白颈的老狼一瘸一拐地向远山退去,心中蓦地一热:“便是虎狼之中,也有英雄,这老狼威风凛凛,真是英雄!”
厉泼疯眼见那五只猎豹在堡前四处跃动,耀武扬威,不由怒道:“不敢真刀真枪较量,尽遣些畜生上来,龙骧楼算什么能耐!”易怀秋冷哼一声:“龙骧楼如此煞费苦心,为了对付咱风雷堡,想必早已准备多时了。”
猛听得一声虎啸,自西山深处传来。易怀秋不由脸现喜色,道:“是大花、小花它们来了!”这两只猛虎平时散处深山,伏牛山连绵数百里,急切间宋铁枪寻它们不见,这时终于赶来。五只猎豹眼见身后猛虎冲到,急忙厉吼着转身迎战。
夜色阑珊,呼啸的西风里夹着浓烈的血腥气息,虎啸豹吼之声惊得人肝胆欲裂。大花小花仗着一股锐气和野性一下子便冲得五只豹子阵脚大乱,但天色昏黑,卓南雁已难瞧见到底谁占了上风。
忽听大花怒吼一声,宛若晴天打个霹雳,跟着一只豹子惨声呜咽,黑暗中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卓南雁正急得满身大汗,忽见眼前一亮,却是堡中庄兵有人燃起了火把,明亮的火把光芒下,却见一只豹子横身倒在血泊之中,显是适才被大花一口咬死。
“熄了火把!”易怀秋见了火把光芒,吃了一惊,急纵声高呼。但是已经晚了,那余下的四头花豹见了火光,忽然四散退开。那大花小花却是混迹深山的野兽,平时最怕火光,猛觉身后火起,立时吃了一惊,尾炸毛竖,惶惶欲退。
便在这时,猛闻几下鼓声响起,远处黑暗之中蓦地射来一串弩箭。这排弩箭劲急无比,显是连环机弩所发。大花正被火光一惊的当口,登时给七八只乱弩射中前胸,狂吼声中,翻身到地。
“大花——”卓南雁心中剧痛,忍不住惊呼出声。忽听四五道啸声同时响起。啸声极近极响,又在这紧急关口乍然而作,委实惊心动魄。随着啸声,数十个矫健黑影直向堡中掠来。
那小花眼见爱侣惨死,呜地一吼,纵身便向迎面的黑影扑去。火把光芒骤然一灿,卓南雁才见对面涌来的却是一群灰袍汉子,那小花横冲直撞,呼呼两爪,便将两个汉子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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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散开,老子来对付这只大猫!”怒喝声中,一个手持大斧的汉子快若疾风般冲到,劈面一斧斩在了小花顶门,登时鲜血飞迸。小花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啸,仍是奋力扑过去。
那汉子眼见自己开碑裂石般的一记重斧斩在猛虎头上居然无功,不由冷笑一声,身子旋风般的一个疾转,大斧轻飘飘地横掠过来,登时划在小花咽喉。这一斧又快又狠,全仗着猛虎前扑之力,登时将虎喉划开,小花惨啸一声,终于无力瘫软在地。
这时那要命的火把终于熄灭,借着那一丝残光,卓南雁瞧见那持斧大汉敞胸露怀,一身灰袍在风中飒飒飞舞,却是个光头长发的女真人!他心中又痛又惊:“这三次攻击,果真如易伯伯所料,一次猛于一次!龙骧楼的人技高心毒,这一场血战风雷堡怕是凶多吉少。”
那汉子一斧斩了猛虎,胆气大壮,扬声喝道:“杀!留下小孩活捉,余下的不分老弱男女一并杀了!”蓦地鼓气一声长啸,在暗夜之中远远传了出去,立时四面八方都有杀声响起。季峦听得杀声,心中一沉:“他们借着金雕居高临下的目力,必是已经破去了玄机谷的埋伏。风雷堡已经无险可守,眼下只有拼力死战!”
众人下得塔来,退回易怀秋的禅堂。忽听得黑暗之中只听得吼声四起:“杀呀——”“杀了金狗——”
卓南雁听出那是风雷堡群豪的杀敌怒吼,但这吼声每每喊到半截就换作呃呃的一声短促叫声,心下正自奇怪间,却听身旁的厉泼疯呼呼喘气:“龙骧楼来的都是高手,出招好不狠辣,竟全是一击必杀!”
风雷堡内的群豪有当初的两河义军,也有不甘忍受秦桧淫威的岳家军老兵,这些汉子上阵杀敌都是好手,但若是对付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却又力所不及。想到这每一声呃呃的短呼,都是一个热血汉子瞠目倒下,卓南雁心内就是一阵烈火焚烧般的难受。
“都是热血男儿,叫他们不要死守,却是没有一人逃生。”易怀秋说着,呼吸也短促起来。蓦地一道喊杀之声从东南直窜了进来,跟着守在门外的宋铁枪爆一声喊,率着数十个汉子便迎了上去。
易怀秋陡地在黑暗中昂起头来,道:“东北已破了个缺口,贼人只怕攻进堡来了。”一阵狂风卷着逼人的寒意撞了过来,将屋门砰然荡开。却见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院子里黑沉沉的还没有一个人影冲进来,但那喊杀叫骂之声却是越逼越近了。
“雕狼大战之时,我便瞧见他们已在暗中张网布阵了,”易怀秋的声音沉沉的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冷定,“听着,西南方喊声最疾,却是只喊不攻,那是金狗的扰敌之计,他们佯攻西南,实则强攻东北和西北。东南方位悄寂无声,其实是藏了高手,等候从那里突围逃生的人自投罗网!我这就出去,将龙骧楼的金狗引到东边!厉泼疯,你速速带着南雁他们向西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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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说完,他枯瘦的身子已经凌空跃起,那面岳家军的大旗也被他只手挥舞,随着他一起投入到暗夜之中。
卓南雁啊的一叫,拼力张眼向外望去,但那夜色太黑太浓,根本瞧不见易怀秋的身形,只见那抹月白的旗影在朔风中招展飘荡,直向东方掠去。他忽觉口边一咸,却是两行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下。
这一次,卓南雁终于没有哭出声来,只奋力凝望着黝黑的门外。那抹在沉暗夜风中飘荡远去的白影,深深烙在了这小小孩童的心中。
厉泼疯霍然立起,提起卓南雁负在了背上,大踏步便往院外走去。才闪出院外,却见沉沉的夜色之中尽是一点点一簇簇闪耀的火把,几十个灰衣武士往来冲突,拦住了风雷堡的庄兵四处劫杀。
跟这些服饰光鲜、兵刃闪亮的龙骧楼武士比起来,风雷堡的汉子衣衫褴褛,兵器残旧,不少人还挥着种地用的破锄铁镐,实是寒酸到了极点,却兀自人人苦战,无一退却。
厉泼疯口中低声咒骂,将身形隐在黑暗之中悄然潜行。四周都是刺耳的喊杀声和兵刃的撞击声,幸喜没人瞧见他二人。
卓南雁忽然想起什么,叫道:“哎唷,厉大叔,还有余孤天,咱们该带上的!”厉泼疯喘了口粗气,两只火红的眼睛在夜色里闪了闪,终究是回过头,又向院子里冲来。却见院中喊杀阵阵,退回来的宋铁枪和随后冲进的十几个金兵已经杀做一处。
余孤天一整日猫在屋中,黄昏时分听得堡外虎啸狼嗥,一直就心惊肉跳。这会听得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他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师父出事了!完颜亮手下那批逆贼已经寻到了这里!”他在黑漆漆的屋内团团转着,想逃出去,却怕贸然冲出撞见金兵,可这么呆在屋中,无异于坐以待毙。
正自慌得六神无主,门支呀一声开了,一个胖大的身影闪了进来,正是季峦。借着院中些微的火光,余孤天瞧见季峦鬓发散乱,浑身浴血,不由吃了一惊。
“余孤天,你速速逃生去吧,”季峦紧紧盯着他,喘息着道,“龙骧楼的人马冲了进来,咱们要支撑不住……”余孤天这才瞧见季峦的腹前竟插着一把剑,鲜血正自汩汩而出,但听得他说到“龙骧楼”这三字,心下微动,双目熠然一亮。
季峦重伤之下,心神却极是清楚,见了余孤天闪烁的眼神,心中蓦然一沉:“今早刚得了讯息,大金皇帝之子晋王完颜冠尚在人间,难道当真是他,龙骧楼当真是为他而来?”
原来完颜亮做贼心虚,畏惧有人以熙宗之子的名号图谋不轨,将完颜冠私逃的讯息封锁得严紧之极。以风雷堡季峦之能,却也是刚刚在今晨得到了一点消息,饶是他多谋善断,一时也想不到这破衣烂衫的哑和尚就是当今大金国的太子。但余孤天才来投奔,龙骧楼便骤袭风雷堡,已引得季峦对心下生疑,此刻眼见他目光闪烁,季峦心中疑心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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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9 23:33
他心下疑云万千,却不露丝毫声色,只喘息道:“快快逃吧,迟了就……不成了!”余孤天心下刹时一凉:“我跟师父千里迢迢地前来投奔龙骧楼,岂料芮王完颜亨也是个势力小人,得知我藏身之处后,竟也挥兵来擒我,好跟完颜亮邀功请赏!”
当下也懒得跟季峦说什么,满腹悲愤地向屋外走去。刚跨到门口,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呼:“晋王殿下,可要一路保重呀!”余孤天身子微颤,啊的一声回过头来,却正瞧见季峦那一双在黑暗中灼灼闪动的眸子。
季峦眼见了此刻余孤天的神色,登知自己所料不差,他虽不明白龙骧楼大举来攻到底要对这位落魄太子如何,却也知道风雷堡能有今日之灾,实是自己当初贸然收留此子所致。惊怒之下,挣扎着一步跨过来,反手便扣住了余孤天的脖子,喝道:“原来都是因了你这装聋作哑的小贼……”
余孤天见他忽然变得凶神恶煞一般,知道自己行迹泄漏,要待抽身逃走,但脖子给这人一把扣住了,立觉呼吸艰涩,难受之极。一霎时他的脸便憋得通红,生死关头却将心一横,反手一掌,重重推在季峦腹前的长剑上,嗤的一声,那剑登时从季峦身上透体穿出。
季峦身上早受了四五处厉害内伤,本就是灯枯油尽的关头,经这一剑透体刺入,闷哼声中,身子一晃,便栽倒在地上了。
余孤天只觉喉咙一畅,呼呼地喘了几口气,正待逃走,门外却奔进两个人来,正是卓南雁和厉泼疯。这两人去而复返,正是来此接上余孤天一起逃走,才跨进屋来,正瞧见倒在血泊中的季峦。卓南雁惊叫一声,疾跑过去将他扶起来,却见他已是不成了。
季峦还残存着一丝神智,口中道:“余…余……”
余孤天只道他这就要戳穿自己的身份,心下惊慌,要待逃跑,偏偏双腿不听使唤。卓南雁眼见这往日笑容满面的二伯气息奄奄,不由心如刀割,忍痛道:“是,是,我自会照顾余孤天小弟!”季峦的口唇一阵哆嗦,却再没有挣出一个字来,整个人便已僵硬了。
卓南雁心痛万分,厉泼疯已一步跨上,扯住他和余孤天,便向外冲去。三人才探身出屋,只听喊杀震天,风雷堡和龙骧楼的人马在院中已剿杀成了一团。
鲁金刚和李长塔正合斗一个矮矮胖胖的灰衣汉子。那人手中兵刃是根软软的长鞭,挥动之间,鞭上竟生出一股刚猛之极的力道,将鲁金刚的扑刀、李长塔的大槊震得东倒西歪。
厉泼疯只看了两眼,便知他二人不是这矮胖子的敌手,但眼下万分紧迫的事还是护着卓南雁和余孤天逃出去,当下肩上背了卓南雁,一手揽住余孤天,疾步冲出。
忽见那矮胖子软鞭疾旋,竟将李长塔和鲁金刚猛攻过来的两件长兵刃卷在一起,扑刀和青铜槊相互激荡,震得两人都是虎口发麻,两件兵刃呛啷啷地竟全都摔到地上。李长塔一愣之间,心口已中了那矮胖子一记铁掌,鲜血狂喷,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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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泼疯浓眉一抖,忽然一脚踢在地上的扑刀上,扑刀灵蛇般窜出,直向那胖子射去。那矮胖子猝不及防,闷哼声中,嗤地一下,已给扑刀插入腹内。鲁金刚已然扑到,拼着斜肩挨了他一掌,却一肘猛打在刀杆上,朴刀竟被他打得自那人腹内洞射而出。
那人怪叫声中,身子软软倒下,死前的双目在火光下鼓鼓的突着,似是不信世上有如此舍生忘死之人。
厉泼疯这一踢刀杀敌,却也露了行迹,立时就有三四道身影疾向他扑了过来。宋铁枪这时也挥枪杀到,拦在他身前,嘶声喊道:“你快退,莫忘了堡主重托!”厉泼疯心头一凛,左掌抓起正在地上疾奔的余孤天,飞身一跃,远远地便纵上了墙头。
院里同时响起了四五声叱喝“好俊功夫”、“风雷堡还有这等身手的人”、“休让这厮走了!”厉泼疯听这几声冷叱或沉雄或冷峻,夹在纷乱的厮杀声中居然字字不乱,便知这几人均是高手,不由心胆一寒。
正要向院外窜去,忽然咦了一声,只见院外东侧却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映得东边天空一片火红。闪耀的火光下却见那大旗杆上缓缓扬起了一面月白大旗,旗上那猩红的“岳”字在烈火光焰下迎风怒展,煞是醒目。
这就是当年百战百胜的岳家军行军布阵时挑过的大旗,十年前让金人闻风丧胆的岳家军大旗。在这个凄冷惨酷的冬夜里,在这烈焰烛天的火光下,那卷舞的旗面残旧了许多,但招展起来的依稀还是十年前的雄风。
几个要待扑来的龙骧楼高手见了那旗子,神色不由一馁,心内霎时都闪过了一句几乎忘却的话语“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激战之中的风雷堡群豪陡然间见了那大旗,却均是心神大振。这些热血汉子十年来猫在这山沟里,苦哈哈地种田打猎,也不肯出堡臣服金国。他们穿的用的多是十年前的破旧衣衫,洗得掉了色,烂了线,仍不肯换却这些南朝衣冠,也不愿退归江南,为的便是他们曾随着心中那位永远的大帅在这片热土上洒过血挥过汗,垂过泪水也留下过笑声。
十年后重睹这那火光中呼呼怒展的大旗,这些贫苦汉子霎时觉着体内涌起一股热腾腾的少年豪气,握着柴斧、猎叉的臂膊格外有力起来,呵呵大叫,拼力死战。这一来本就稳操胜券的龙骧楼武士立时阵脚微乱。
蓦地一个秃顶辫发的高瘦老者疾掠过来,用女真话长声喝道:“何三斧,你随我追那使刀的汉子,旁人跟着徐和尚砍了那破旗子!”这老者显是此次龙骧楼人马的主使,随口一喝,就有说不出的威严。
“徐和尚遵命!”一个胖大和尚昂首应了一声,跟着又有四五个汉子长喝呼应,呼喝之声起伏震耳,显是均为高手。立时院中鏖战的诸多金人全随着那和尚向东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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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却双臂一展,有如一只苍鹰般直向厉泼疯扑了过来。跟着一声呼啸,那斩了小花的持斧大汉也飞步奔来。
厉泼疯骂了一声,携起两个孩子,从墙头上飞身窜了出去。院中的宋铁枪却知院外东侧的旗杆下埋有霹雳震天雷,急撮口嘻溜溜打了个哨子,数十个正待奔往东侧的风雷堡豪杰愣了一愣,才听到宋铁枪的嘶声一喊:“速来保护少主要紧!”众人一惊,急随着他和鲁金刚也向厉泼疯奔逃的方位冲来。
厉泼疯背上负着卓南雁,左臂揽住了余孤天的腰,脚下劲气展开,直如怒豹惊马一般向西冲去。老谋深算的易怀秋所料不差,这西侧果然没有伏下高手,只有十几个金兵虚张声势,眼见厉泼疯气势汹汹地冲到,急硬着头皮上前阻拦,却给他手起几刀,如同切瓜砍菜一般杀得四散奔逃。
卓南雁忍不住叫道:“好,厉大叔,这几下子杀得痛快!”厉泼疯哈哈狂笑,脚下丝毫不停,将那十几个金兵远远抛在了身后。
那老者长声怪啸,和那提着大斧的汉子衔尾追来。鲁金刚和宋铁枪带着几十个风雷堡豪杰不久便即赶来,挥刃杀散了这十几个金兵,自后奋力疾追。三拨人先后奔出风雷堡,才跑出一箭之地,忽听得身后风雷堡东侧响起震天价一声巨响,脚下坚硬的大地也在这怒响中微微颤了颤。
卓南雁的心却随着那响声忽然裂成了数片,他回头望去,却见风雷堡内火光耀眼,挂着岳家精忠旗的旗杆已然消逝不见。
“易伯伯——”他撕心裂腹地长呼了一声,他知道他的易伯伯已随着那声炸响和那面他奉若神明的岳家军战旗一起远去了。想到从今而后,他再也见不到这宠他、爱他的老人,再也见不到那张铁一样刚毅的脸孔了,卓南雁的全身都不禁抖颤了起来。
“不好!”那提着巨斧的汉子愕然止住步子,提起鼻子狗一样猛嗅着夹着血腥的硫磺气息,骂道,“徐和尚他们只怕中了易怀秋这老狗的算计!”那老者也知几个手下只怕已随着这声巨响灰飞烟灭了,却红了眼珠子叫道:“正点在前面,先撵上再说!”提起十成真气,起落如风,直向厉泼疯扑了过去。
厉泼疯身法虽快,到底携着两个孩童,堪堪着要给这老者撵上了。他是个血性汉子,此刻料知易怀秋与敌同归于尽,不由悲怒满腔,眼见身后敌手逼进,蓦地吐气开声,掌上发力,将余孤天和卓南雁远远送了出去。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六节:虎视鹰扬 壮士断腕
卓南雁哎哟了一声,身子在夜风中呼呼地疾飞了数丈之远,落下地时却稳稳当当地毫无损伤。他伸手扶住了身旁的余孤天,沉暗的夜色中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只觉那跳耀的目光显得说不出的慌张。卓南雁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紧紧握了下那双冰冷的手掌,回头望时,却见身后厉泼风大刀闪烁,和那秃顶老人斗得正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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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寒的夜风摇晃着四野的林木,荡起萧萧的呜咽之声,黑魆魆的群山顶上是墨色的天,那上面只几颗残星在眨眼。厉泼风便在这穿梭呼啸的夜风中挥刀如电,虎吼连连。那把沉重之极的厚背锯齿刀随着他的狂舞,刃上九枚铜环交互撞击,发出阵阵惊人心魄的锐响。那老者却闷声不响,手中挥着一件古怪的尺形兵刃,步法错落,招式古怪。
交手数招,厉泼风觉得对方招术看似绵软无力,却如抽丝缚茧一般,将自己的大刀紧紧缠住。两人身形交错而过的瞬间,厉泼风借着些微的星光,瞧见老者手中那尺样兵刃闪着一层乌油油的光,他脑中电光一闪,忍不住大叫一声:“量天尺?”老者怪笑道:“南蛮子倒知道不少!”
猛听得有人一声怪笑:“海坛主,您先去‘照料’那两个小孩。这小子正对我何三斧的脾气,交与我正好!”却是那提着大斧的汉子何三斧飞步赶到。
厉泼疯听得“海坛主”三字,心下微沉:“原来这干巴老头果真便是号称‘海东青’的金国邪派高手。听说此人擅于调鹰驯豹,横行塞北二十载罕遇敌手,数年前忽然绝迹江湖,想不到却入了龙骧楼!那金雕、猎豹必是此人所驯!”
一念未决,何三斧已凌空掠至,扬手一斧便向他当头劈到。厉泼疯横刀疾拦,刀斧相交,发出震人心魄的一声巨响,两个人的身子都是微微一晃。
那绰号“海东青”的老者已扬眉叫道:“不错,这两个孩子才是正事!”也不见他如何作势,飘然一翻,便到了卓南雁身前。卓南雁大吃一惊,双掌一分,摆了个伏虎拳中“跨虎登山”的姿势,横身挡在余孤天身前。
海东青呵的一笑:“贼小子倒有些胆子!”卓南雁虎着眼瞪着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嘴里丝毫不肯吃亏:“贼老头还有些功夫!”海东青怒哼了声,正待出手,忽听数声马嘶,却是鲁金刚和宋铁枪已经率人奔到,有几人胯下还骑着刚从金兵手中抢来的战马。那海东青目光陡然一寒,身子劲急如电地倒飞出去,反手挥出,砰砰两响,便有两个风雷堡的汉子应声倒地。他料得此刻卓南雁二童难以逃远,但若敌手趁乱催马逃奔,只怕难以应付,便先求毙敌杀马。
忽然火光闪烁,众人均觉眼前一亮。却是一个汉子死前将火把丢在了地上,地上一团干枯的灌木碎枝立时燃起了一团火来。宋铁枪和鲁金刚眼见海东青随手挥洒间就斩了两个兄弟,不由呵呵大吼,一挺铁枪,一舞扑刀,分从左右扑上。
海东青也不与他二人缠斗,觑准了骑马的三个庄兵,身子疾如游龙一般窜了过去,铁尺疾挥,啪啪数响,那三匹牲口头上中尺,随声瘫倒在地,竟是脑骨碎裂,立时毙命。
十几个风雷堡的汉子眼见他武功精强,手段毒辣,均起了同仇共亟之心,齐声怒吼,挥着破锄铁镐便扑了过来。海东青磔磔怪笑,东一穿,西一插,每一出手,必有一个风雷堡汉子应手倒下。鲁金刚和宋铁枪挺身追赶,却总是跟他差了几步之遥。卓南雁一直拼力嘶叫着为风雷堡的群豪助威,却只见那攥着钢叉锄镐、穿着破旧棉衣的汉子在红彤彤的火光中先后倒下去,不由肝胆欲裂,忽觉声音一阵哑,竟是哭喊得嗓子都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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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听得那边厉泼风和何三斧齐声怒喝,金铁交击之声连绵不绝地响起,开山斧和厚背刀两件沉重兵刃瞬息之间连撞了数下。卓南雁不知谁胜谁负,心急如焚,陡觉腕上一紧,却见余孤天紧紧握住了自己手腕,身子簌簌发抖。卓南雁不由轻声道:“莫怕,厉叔叔最是厉害,过不多时便会斩了这两个金狗!”
厉泼疯的乱披风刀法这时已经施展到了极处,却依然被那汉子的开山大斧紧紧压住。他心下暗自骇异:“龙骧楼内果真卧虎藏龙,这何三斧武艺还不及那海老怪,我便战他不过。怪不得易堡主不让我留下跟他们硬拼。”想起易怀秋,心下悲愤,刀法一紧,招招全是舍生忘死。
那海东青忽然哈哈大笑,急奔的身子霍然一顿,反向身后的鲁金刚和宋铁枪撞去。鲁宋二人这才瞧清身旁的十几个兄弟均已陨命,悲愤之下齐声怒吼,铁枪和扑刀狂风暴雨一般地向海东青挥去。但这二人跟海东青的功夫相差太远,不过四五招间,便即险象环生。两个人火红的脸孔上全抹了层铁一样的坚毅之色,只是死战不退。
猛听得啪的一声,鲁金刚背上中了一掌,鲜血狂喷,他这人却也真是硬气,大吼声中,将扑刀拼力向他抛去,身子急滚,已经抱住了那海东青的双腿。宋铁枪嘶吼了一声:“兄弟!”铁枪舍生忘死地疾刺过去,却给海东青反手攥住,顶门上给量天尺当头砸了一下。宋铁枪哼也未哼,身子便软软倒下。
厉泼疯这边却已经分出了胜负,两个人速战速决,各以真力硬拼,厉泼疯内力不济,只得一步步向后退去。砰的一声,他的大脚猛然踩到了一片炙热,原来竟给那巨斧客逼到了那团燃烧的篝火之中。一团跳耀的烈火立时把他身上衣服燃着。
火光中猛听得两个人同时大喝一声,巨斧客的开山巨斧劈头砸下,厉泼疯避无可避,只得侧身一伏,巨斧还是凌厉无比地扫到了他的背上。一串火星四溅,厉泼疯背上缠着的铁练替他挨上了这一斧。呛的一声,三道铁练齐齐迸裂。
便在此时,厉泼疯的厚背锯齿刀电闪而至,本以为胜券稳操的巨斧客料不到自己这一斧竟然徒劳无功,惊骇之下不及闪避,竟给这劈山断岳的一刀拦腰斩为两截。
惨叫之中,巨斧客的两段身子轰然倒塌在那团篝火中,砸起一片卷着血腥的焦木燃枝。两人搅动的强大气劲打在那篝火上,那团火如遇劲风,竟倏地熄灭。那股劲风余势不衰,疾拍在卓南雁和余孤天藏身的灌木之前,骇得二人一起低头。
海东青眼观六路,实在想不到何以占了上风的巨斧客竟然给对手砍成两段,惊怒之下连环两掌,尽数拍在鲁金刚背上。“鲁叔叔!”卓南雁拼力嘶吼了一声,一股怒火直窜起来,竟顾不得自己不会武功,拾起地上的那杆铁枪便冲了过去。才跨出两步,却见鲁金刚口中鲜血狂喷,已然气绝,但双臂兀自铁一样地将他双腿紧紧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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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的眼里喷着骇人的红光,激愤之下浑没想到自己这么贸然上前是以卵击石,铁枪疾抖,直刺海东青心窝。他年纪虽小,但这一枪含愤刺出,竟也虎虎生威。
厉泼疯大惊失色,急叫道:“少主,快走!”要待冲过去相助,却觉脊背上一阵酥麻传来,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来。原来他适才遭那巨斧客扫了一斧,虽被铁链挡住,但背后要穴受震,手足发麻,一时之下竟动弹不得。
“小贼作死!”冷笑声中,海东青反手在那铁枪上一格,立时将枪远远震了出去,跟着左臂一长便将卓南雁脖子抓住,喝道:“小贼是谁,这莽汉为何叫你少主?”若非他龙骧楼有令要活捉幼童和少年,这一抓早要了卓南雁的性命。
卓南雁只觉喉头发紧,却仍是破口大骂,想到这秃头老怪非但亲手杀了鲁金刚和宋铁枪,更是这一次率人突袭风雷堡的主谋,他恼怒之下,女真话、中原话夹杂着易怀秋平时常说的开封方言,诸般他想得到的污言秽语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海东青本就性子暴戾,此刻给他骂得心下着恼,连环两腿踢出,将鲁金刚的尸身远远踢了出去,口中喝道:“小南蛮子,老子宁肯给楼主重责,也要扼死了你!”手下缓缓使力,卓南雁口中呃呃连声,立觉呼吸艰难,但他是个执拗性子,兀自挣着一双眼睛向海东青怒目而视。
海东青却阴着嗓子笑起来:“小南蛮子,你若肯服软,爷爷便饶了你。若是你小子有种,便这么瞪着爷爷,爷爷一点点地扼死你!”卓南雁虽然骂不出声,那喷着火的眼睛仍是狠狠地死瞪着他。地上的厉泼疯怒发如狂,破口骂道:“海老怪你个直娘贼的,这般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能耐?”大刀撑地,要待站起,但穴道被封,只觉手臂突突发颤,就是站不起来。
一旁的余孤天眼见卓南雁势危,本想扑过去救他,又觉自己这点身手上去也是白搭,慌张之下,身子缓缓后退,只想悄悄溜走。海东青却早瞧见了他,仰天骂了一声,右掌一振,量天尺疾飞过来,正击在余孤天胸前要穴上。余孤天身子一软,缓缓栽倒,那量天尺竟又忽悠悠地划了个圈子,重又飞回到海东青手中。
这一招劲力拿捏恰到好处,正是海东青的拿手好戏。他右手飞尺袭人,扣住卓南雁脖颈的左掌仍是慢慢加力。卓南雁双手使力,要扳开海东青的手指,却觉那几根指头如同铁铸一般,半点都扯不动。
随着海东青铁指慢慢收紧,卓南雁的头脑渐渐昏沉,张大了嘴,却吸不进什么气息来,心底一个声音只是喊:“我、我这是要死了么?”
生死之际,卓南雁猛觉丹田之中有一股热腾腾的劲道直冲上来,霎时胸中膨胀欲炸,求生之念逼迫着他挥起双掌奋力推出。海东青内功精湛,自然不将这孩童的掌击放在眼内,冷笑声中,任由这两掌拍在了自己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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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听得一声惨嗥响起,海东青的身子断线风筝一般向后跌出。卓南雁这随手一击的劲力竟是奇大无比,海东青只觉一股强悍的劲气随着掌势直撞过来,登时远远跌了去,身子尚未着地,口中已经喷出一口血来。
卓南雁全力击出这一掌之后,忽觉浑身汗出如浆,眼前一黑,便摔倒在地。厉泼疯大惊,急叫了一声“少主”。卓南雁低低地答应了一声,身子却软软地提不起半分力道来。
厉泼疯见他尚能应声,心下稍安,回头看时,却见余孤天穴道被封,平躺在地,那海老怪却在地上喘息着缓缓坐起,盘膝而坐,正自全力运功。厉泼疯心中一凛,知道这老怪此刻受伤极重,但若是由他先行回复功力,自己三人只有任其宰割,急忙收摄心神,凝气调息。
卓南雁拼力抬起头来,却觉天上的星光愈发黯淡,地上只能瞧见两个黑黢黢的影子,隐隐地觉得厉泼疯暴呼暴吸,深长有力,海东青那里却如泥胎木偶一般没有一丝声息。
山道间一时静得骇人,风雷堡那头竟也传不出任何声息,只有山风往来穿梭,这深山的冬夜此刻就象一块浓得化不开的墨汁,将野道山林间的一切全染成一片凝满了血腥的幽暗。卓南雁大口呼吸着清冷的夜气,过了片刻,忽觉四肢一抖,竟也慢慢地撑起了身子。
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忽闻海东青一声低笑,身子疾弹,已从地上跃起,直向卓南雁扑来。他这时功力稍复,狂怒之下只想一掌先将卓南雁毙了。
“狗贼!”一旁的厉泼疯竟也在这时发出雷霆般的一声怒喝,挺身纵起,劈头一刀已向海东青脑后砍到。海东青怪叫了声“来得好”,身子疾伏,量天尺斜挥一招“咫尺天涯”,瞬息之间反守为攻。厉泼疯心下微惊,大刀盘旋,要待再斩,却见海东青呼呼呼连环三尺,分袭自己的胸口、小腹和咽喉。海东青适才曾和厉泼疯交手数招,已对他的乱披风刀法路数了然于胸,此时这三招似是随手攻出,却是早就盘算好了的毒辣招数。
厉泼疯嘿了一声,错步退开时,忽觉那量天尺上生出一股强劲的黏力,将他的大刀粘住后逼到外门,一愣之间,海东青的铁掌已然当胸推到。厉泼疯只得挥掌相对,双掌才交,便觉腹背之间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他素来以骇人的膂力取胜,这时硬拼掌力,便实在难敌这功力深厚的海东青。
海东青呵呵怪笑,掌上劲力排山倒海一般涌了过来,只盼一举奏功。生死之际,厉泼疯忽地奋声大喝,脚下轻飘飘地一转,这一转看似漫不经心,却恰恰将海东青掌尺上的劲力尽数卸开。海东青一惊之下,厉泼疯的大刀忽然直向他咽喉刺来。他这把厚背锯齿刀素来大劈大砍,此时忽然使出这等刚柔相济的剑招,着实出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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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蓦地见了这一式怪异剑招更是大惊失色,错步叫道:“这……这莫不是太和补天剑法?”心胆微寒之下竟有些身法凝滞,便在此时,蓦觉身上一痛,背后已给锐物刺中。原来卓南雁觉得这时劲力回复,自地上拾起一杆长枪拔步奔来,觑个空隙,便奋力向海东青刺了过去。偏巧海东青见了厉泼疯这天外飞来的一记怪招竟是心神大乱,立时给卓南雁这乘虚而入的一枪刺个正着。
海东青骤觉背后中枪,内力迸出,脊背上刹时坚逾顽石,但不知为何,今晚卓南雁手上的劲道竟是大得惊人,镔铁枪势不可挡地直搠进来,半个枪头登时扎进了后背。海东青长声嘶吼,反手一掌扫在卓南雁肩头,将他瘦小的身子远远拍了出去。
卓南雁的身子跌到地上,海东青才瞧清暗算自己的竟又是这个瘦小的孩童,心下又是惊奇又是骇异,蓦觉耳畔吼声如雷,竟是厉泼疯的连环三刀已如疾风骤雨一般劈到。
他这时重伤之下,实是难以抵挡这般势若疯虎的刀法,拼力施展独门步法“戏波步”,连窜三步,仍是躲不过最后一刀,头上辫发连着薄薄的一层头皮给这一刀尽数削了去。海东青心胆俱碎,飞步纵出,身子登时隐入黑暗之中,几个起落,瞬息间便去得远了。
“少主!”厉泼疯却懒得理他,大叫着跨向卓南雁,“你……你伤得怎样?”惊骇之下,声音都抖了。卓南雁却自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咧嘴笑道:“没甚么,老家伙的爪子还不够硬!”话一出口,又觉心腹内热气奔窜,煞是难受。厉泼疯见他无恙,心下稍安,问道:“你往日病蔫蔫的,适才这一掌一枪怎地有这大气力,几乎要了老家伙的命?”
卓南雁心中也是茫然不解,摇头道:“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只觉着心底下迸出一股气力,稀里糊涂地就推出去一掌。那一掌也没觉有多厉害,多半是这老家伙不中用!”
厉泼疯觉着他说话时口中微喘,不由叹气道:“那老毛病又犯了么?”卓南雁苦笑道:“正是,还是小时候种下的毛病,用力之后就出汗难受!”厉泼疯听了这话,身子却微微一颤,长叹一声道:“走吧,这时咱却是半刻不能耽搁!”将他一把扛在肩上,又过去揽住了余孤天的腰,夹在肋下,足下生风,飞一般向南驰去。
三人向南奔出好远,回头望时,却见风雷堡方位已经起了熊熊大火。卓南雁心如刀割,忍不住挥起拳头捶着厉泼疯的肩头,道:“可怜易伯伯,可怜风雷堡的众位叔伯……厉大个子,我、我将来必要学会武功,找那海东青、完颜亨这一干龙骧楼的狗贼,报了这血海深仇!”论辈分卓南雁该叫厉泼疯为“厉叔叔”,只是他性子散淡,有时便随口喊他“厉大个子”,厉泼疯也是丝毫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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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这才是我的好少主!”厉泼疯脚下不停,口中叫道,“易怀秋这老头什么都好,就是人老了胆子太小,瞧你身上有些鸟病,便不让你习武。为了这事我可是没少跟他吵!”卓南雁听了这话,却摇头道:“厉大个子,不许你说易伯伯坏话,老人家也是为了我好!”
厉泼疯哈哈一笑:“洒家就是这个脾气,其实这倔老头我是佩服得紧的。嘿,你若不练武,这一身大仇,要到驴年才能得报?他奶奶的,男子汉大丈夫,有些小伤小病算得什么,总不能终日当个姑娘家养着!喂,小和尚,你若是难受,便拍我一下!”最后一句话却是对余孤天说的。
余孤天被他夹在肋下,给呼啸的夜风吹得头皮发麻,但这时逃命要紧,旁的全顾不得了,听了这话便只含混地应了一声。
卓南雁却给厉泼疯的话说得眼前一亮,叫道:“正是,到了雄狮堂,我定求罗先生教我武功。若是练不出个样来,怎对得起我爹的在天之灵!”想到自己的父亲卓藏锋当年以一把铁剑会盟天下,心中更觉热血沸腾,忽然问,“对了,厉大个子,适才你跟那海东青打斗,忽然使出一招来,怎么就吓得那老家伙失魂落魄?”
厉泼疯嘿了一声:“那是跟你爹学来的一招剑法。卓教主剑法天下无敌,蒙他老人家瞧得起,私下传了我三招剑法。只是他这太和补天剑法何等精奥,我这笨驴一般的人总是连皮毛也学不到。他奶奶的,想必这海老头曾经领教过教主神剑,一见之下吓得屁滚尿流,让咱们得了便宜!”卓南雁心里面热辣辣的,暗道:“太和补天剑法,这名字好大气魄,不知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学得到爹爹的剑法?”
“这是教主的在天之灵护着咱呢,”厉泼疯仰头向天喃喃自语,“教主、夫人二位英灵在上,你们活着时是英雄,死了必然也是神仙,求你们保佑俺厉泼疯跟少主人这一路平平安安的直到江南!”
卓南雁和余孤天听了这话,全忍不住一起举头望天上瞧去,却见头顶上大块铅色的冬云正在广袤幽暗的苍穹上缓缓翻滚,这又是一个深寒刺骨的漫长冬夜。
厉泼疯性情虽暴,却是个耿直汉子,生怕余孤天被夹得难受,不时也将他和卓南雁位置对调。余孤天被点的穴道本就不重,随着厉泼疯奔腾良久,已然解开。两个孩子要他放下来自己跑,他却只是不肯,内力展开,迈着大脚奔跑了很久,兀自快逾奔马。
疾奔了几里路,脚下的山路又变得崎岖起来,前面一座峰峦叠嶂的山岚狰狞地矗立在深黑的夜色里。厉泼疯却忽地住了步子,望着黝黑的峰影叹息道:“过去歇歇!”卓南雁拼力睁起眼向前瞧去,只隐隐瞧见山脚下一座破庙给一片松树林子环着,冷寂寂地甚是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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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进黑黢黢的庙里,厉泼疯便晃亮了火褶子,将地上两根枯树枝点燃了。卓南雁才瞧清这是座破败已久的山神庙,飞檐积灰,四壁洞穿,那金漆脱落的神像也缺了半边身子。他心下奇怪:“这是逃命的紧要时刻,厉叔叔这急性子人为什么偏要到这破庙中歇息?”
厉泼疯却挥起袖子,在那神像身上擦了几下,才沉沉叹了口气:“瞧这血迹,便是你娘赵芳仪赵女侠留下的……”卓南雁身子陡然一颤,借着闪烁的火光,才瞧见神像胸前那一滩已凝成碧色的血迹,心底就是一片沉沉的撕痛:“原来厉叔叔是让我看这个!”扭过头紧紧盯着厉泼疯,颤声问:“我娘她在这地方跟谁厮杀过?”
厉泼疯的双眼给那跳耀的火光照成一片血红的颜色,沉声道:“那时四海归心盟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又逢明教有变,教主身边只余几个忠心汉子,秦桧那狗贼更亲遣心腹爪牙‘吴山鹤鸣’赵祥鹤,率手下铁卫追杀他夫妻二人。那时你还不足三岁。卓教主无奈之下,只得带上我们几个兄弟,亲自护送你母子二人举家北上,想要先将你们寄养在风雷堡内,他再回来重整四海归心盟和明教。”
卓南雁心中一苦,不禁张口问道:“厉大个子,为什么我爹这样一心为国的大英雄,却在大宋国内难以存身?”
厉泼疯却给他问得一愣。望着卓南雁那清泉般纯净的眼神,厉泼疯的心中阵阵刺痛,那张火光下通红的脸孔愈加狰狞,沉了沉,忽然将脚在地上重重一顿,骂道:“他奶奶的,咱大宋国人从上到下便是不喜好英雄,大凡英雄好汉,都是不得好死!当初的宗泽宗爷爷是这般,岳元帅是这般,咱卓盟主也是这般!”
余孤天听了这话,竟也心有所感:“岂止宋国如此,我大金不也是一样么?贼酋完颜亮篡位,举国附逆,竟无一个男儿!只师父徒单麻一人忠心耿耿,算个英雄,却也不得好死!嘿嘿,人活世间,忍辱偷生,趋炎附势,原比做个特立独行的英雄要好得多!”
卓南雁却在火光中昂起了小脸,亢声道:“我仍旧要做英雄,象我爹爹一般,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好,这他娘的才是教主的好种!”厉泼疯心神激荡之下,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庙外,一颗心似是又回到了十年前,声音也变得沉郁无比:“赵祥鹤那狗才号称‘江南第一手’,却连你这襁褓中的孩子也不放过,竟命人对你暗下毒手。虽然我们防范得紧,却也让你受了内伤。那时我们从杭州一路北上,连番激战之下,才到常州,夫人和你的身子便愈发虚了。教主听得天柱山飞来峰下的南宫世家有种起死回生的什么灵药,无奈之下,便让我们先护送夫人和你北上,他却先要绕个弯子,西去南宫世家亲去取那灵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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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隐约听易怀秋说过,南宫世家是江南武林六大世家之一,高手辈出,名望鼎盛,心下便是一沉。余孤天却听他二人絮絮叨叨,心下不免着急,但当此之际,却也只得沉着性子侯着。
“哪知教主赶到南宫世家,却正遇到等候多时的大金国第一高手、龙骧楼主完颜亨,后来‘吴山鹤鸣’赵祥鹤也率着大批铁卫赶来劫杀。据说江南雄狮堂罗堂主大老远地赶去相助教主……”厉泼疯说得双眉抖动,神色愈加悲愤,“那一战当真是惊天动地!只可惜到底谁胜谁败,却是谁也不知,而教主却再也没有音讯!”卓南雁听得心神摇曳,暗道:“爹爹虽有‘狮堂雪冷’罗堂主相助,但对手‘沧海龙腾’、‘吴山鹤鸣’都是顶尖高人,更有大批党羽,这一战只怕凶多吉少!”
一阵冷风吹来,将那两根树枝火苗噗的打灭了。三人心中都是一沉,却听庙外风摇松林,发出飒飒涛声,有若群兽齐吼。
厉泼疯的双眼却在黑暗中烁烁闪着:“我和几个兄弟护着夫人北上,也是步步荆棘,一路厮杀,追杀的高手被我们杀了不少,但明教五个兄弟却只剩下了我一人。捱到这山神庙内,却又是一场血战,我和你娘拼死恶战,斩了最后两个格天社的鹰爪子。但那一战之中,夫人为了护着你,却也受了重伤,这才硬撑着到了风雷堡。你还不足三岁,本就有伤,那一战之中又受了惊吓,夫人到了风雷堡后对你百般救治不得,心神更是大为损耗,没多久便也去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挥拳猛捶了一下前胸,黯然道:“你后来大难不死,身子却总是多病,病蔫蔫的难以习武。易老头见你性子执拗,始终不敢将这血海深仇告与你知。夫人临终前也曾遗言,不得让你知晓自己身世,只盼你安安稳稳地过这一生。嘿嘿,咱这一回要活着逃到江南雄狮堂,那是千难万险之事,路上随时都可能丧命,我老厉只能将心底藏了十多年的这些话说了出来,好歹让你做个明白鬼!”
卓南雁的心忍不住一阵抽搐:“原来这残破的山神庙里,十一年前竟有这般惊心动魄之事!是了,怪不得厉叔叔醉酒之后,总是哭喊‘夫人,夫人,你先走啊’,想必母亲在这惨烈的一战中受了不治之伤,厉叔叔便为此常常自责不已。嘿,易伯伯瞒着我,是为了我好!这时厉叔叔说给我听,也是为了我好!”
在这一日一夜之间,他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得知了太多的惨酷真像。那一颗小小孩童的心灵,忽然嗅到了一股从未想到的人生的苍冷况味。这种锥心的痛楚难以言说,却那样锐利,那样持久。
他大喘了几口气,忽然道:“厉大个子,我娘……她长得什么模样?”厉泼疯一愣,声音霎时舒缓了许多:“你娘长得很美,便如天上的仙女一般,剑法也是很高,因她爱传白衣,江湖中人便送了她个‘素衣剑’的绰号。”卓南雁的心中一阵迷茫,只觉喉头哽咽,便再难说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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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冷风穿堂而来,拍得人肌骨俱寒。厉泼疯却忽然将手重重拍在卓南雁肩头,低吼道:“南雁,今儿带你来这地方就是让你记住了泼天大仇!男子汉大丈夫,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报了这大仇的!”
两个孩子听了这咬牙切齿的声音,心下一紧,全在沉沉的夜色里点了点头。在这一瞬间,两颗不同经历不同境遇的心灵里竟燃起完全相通的仇恨火焰来。
“小和尚,”厉泼疯却转头对余孤天道,“咱们这一回要下江南逃命,路上说不得处处都有追兵埋伏,你若不想跟着我们担惊受怕,待会下山之后我便将你放在路上的荒僻村庄里!”余孤天却知道这一次风雷堡遭袭,多半和自己有关,官府和龙骧楼的人抓的是他,如何敢落了单?急忙拼力摇头。厉泼疯才叹息一声:“好,那便一起走吧!”携着二童走出庙来。
他为避龙骧楼锋芒,不敢南走南阳,向东绕了个圈子,往东南跑跑停停地行了大半夜,天蒙蒙亮时,已到了罗渠镇。
正巧今日正有个早集,已有人迎着稀薄的朝阳,担着担子、赶着骡子三三两两地聚到大路上来了。想是临近年关,菜农商贩都想在这冬闲时节赚上两个闲钱。厉泼疯大喜,拿出包裹里的银子买了两匹骡子,自乘一匹,将两个孩子放到另一匹上加鞭赶路。
想是龙骧楼从未把风雷堡这小地界放在眼内,只道海东青这等高手出动,必操胜券,竟未再多派人马前来,三人途中也就再未遇见任何阻隔,路上也没见官军往来巡视。
厉泼疯却不敢有丝毫松心,心知龙骧楼手段通天,路上越是这般无事,他心中倒越觉不安。三人不敢停歇,只胡乱在牲口背上嚼了些干粮,一刻不缓地催骑南下。也亏得这两匹走骡健实有力,疾走了大半日,已经到了唐州地界。
行到黄昏时分,三人精疲力竭,猛一抬头,却见一座嶙峋起伏的大山伫立远方,虽是寒冬,仍能见着山上林木的葱郁秀气,端的雄丽多姿。厉泼疯展眉叫道:“前面的便是桐柏山啦,翻过此山,便是大宋地界!龙骧楼再凶,也不能将咱们如何了!”三人快马加鞭,直向山道奔去。
才在山道上拐了两个弯子,忽听远处隐隐传来一声长啸。这啸声有如一条张牙舞爪的苍龙划空而来,倏地钻进众人的耳际,再从耳朵里直窜入心间,扎心刺腑地甚是难受。卓南雁和余孤天给那啸声扰得头脑一昏,浑身抖颤,险些要从坐骑上载下来。
厉泼疯双掌疾探,将他二人稳稳抓住了,口中惊道:“他奶奶的,什么人内力如此了得?”一道尖细的笑声横空传来:“风雷堡的小子,你们逃得过海老怪,却逃不过萧大爷的手心!这一次鹰扬坛的海老怪丢了大脸,正好显出我龙骧楼虎视坛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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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只觉那笑声便若根根针刺,扎在耳中,煞是难受,眼见身前的余孤天浑身颤抖,急忙自后抱紧了他,再伸手紧紧箍住缰绳,口中喘息道:“是……龙骧楼的人!”
厉泼疯面色陡变,黯然道:“是龙骧楼的虎视坛主‘百年身在愁病中’萧别离!听说龙骧楼有鹰扬、虎视、凤鸣、龙吟四坛,一坛胜于一坛。海东青是鹰扬坛坛主,他这次铩羽而归之后,这虎视坛坛主‘病书生’萧别离便亲自出马了。这人比那海老怪还要难缠百倍,快走快走!”
卓南雁见他面色惨变,心中一惊:“厉叔叔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提起这病书生也是忌惮得紧,不知这是个何等人物?百年身在愁病中,这绰号当真怪异得紧!”
三人纵马疾奔片刻,却听那笑声又自背后传来:“跑得再快些啊,老子最爱玩这猫捉老鼠的把戏!”声音似哭似笑,就在耳后不远似的。三人愕然回顾,却只见乱石嶙嶙,野径萧萧,哪有半点人踪?
厉泼疯忽然想起这荒山冷寂,只怕是这厮内功精深,听着蹄声跟踪而至。眼见前面闪过两个岔路,他将两个孩子提到身前,三人合乘一匹大青骡自向东行,却任由那匹空骡子向西奔去。
再奔了片刻,他干脆抱着两个孩子飞身跃下,在那青骡臀上狠力拍了一掌,大青骡四蹄放开,泼刺刺地顺着山道直奔下去。厉泼疯却挟着两个孩子向山上掠去。
这桐柏山是天下四渎之一的千里淮河的发源地,也是江淮两大水系的分界之处,山势兼容北国雄浑和南疆秀丽之美,更因南北气候交汇于此,故而林木繁茂多姿。好在这是深冬时节,崎岖的山道上没有碍眼绊脚的乱草杂枝,只是寒天路滑,美不胜收的奇峰怪石反成了奔逃的阻碍。厉泼疯一边携着二人在山上亡命飞奔,一边低声咒骂着这滑脚的石头。
但这病书生萧别离好不了得,三人奔了半柱香的功夫,他那呼喝又遥遥传了过来:“给萧大爷缀上了,还想逃么?你们逃得越久,萧大爷越会狠狠折磨你们!”这声音似乎极远,又似乎就在耳边。厉泼疯神色一变,骂道:“只怕跑不了啦,待会若是这厮追来,你们不必管我,只管翻山逃命!”
卓南雁心中一沉:“厉叔叔素来胆大,今日怎地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来?”正要说什么,却听厉泼疯沉声道:“少主,有一桩事情你要记住了,咱们都是明教中人,避难在风雷堡。便是因为咱们,风雷堡惨遭灭顶之灾,这大仇人就是龙骧楼主完颜亨!他日你若是学得武艺,便千难万险,也要先给风雷堡报了此仇!”
卓南雁望着他灼灼闪烁的双眸,想起那些在火光中破衣飞扬、满脸坚毅的群豪,登时胸中燃起满腔怒焰,一字字地道:“那完颜亨虽是金国的第一高手,可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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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泼疯赞一声好,道:“咱明教中人,最重恩仇分明!这二百条热血汉子的泼天大仇若是不报,那真是枉自为人了!”卓南雁心中也满是悲愤,口中不住呼呼喘气。
三人伏身在接天蔽日的密树丛林中穿行,四周都是掉了叶子的老桧苍柏,浓郁的木叶气息不断撞击着他们的鼻端。萧别离的啸声却不紧不慢地在耳后时时荡起。
疾奔的厉泼疯忽然咧嘴一笑,说:“小时侯师父给我说过一个故事,他说曾经在山沟里看到两只狼合着追一群山羊,”他粗哑的嗓音压得极低,沙沙地响着,卓南雁不知他为何这时要说故事,却也只有耐心听着,“几只小羊落了后,眼看要被那两只狼扑到了,忽然一只老山羊掉头冲了回来,后来那狼便扑住了老山羊,小山羊却逃了。”他说到这里又嘿嘿笑了两声,道:“他奶奶的,这故事我师父那时讲得出彩极了,给我讲起来却是这么干巴巴的。”
卓南雁心中一动:“厉大叔这时干嘛讲这故事,难道他要学那老山羊?”扭头望着厉泼疯那在树荫中忽明忽暗的一张脸,卓南雁看不清那脸上的神情,只觉得这黑黝黝的脸凝重无比。
厉泼疯陡地在一处岔路前凝住了步子,将他们放了下来,低声道:“由这条山路南行,便是大宋地界,少主,莫忘了厉泼疯在这树林里和你说的话!”也不待他回答,忽然在密林中折向西北窜了下去。
卓南雁喉间一阵哽咽,猛然明白了什么,低叫道:“厉大个子,你也给我好好记着,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活着!我卓南雁自会前来救你!”厉泼疯转过头狠狠点头,眼中闪出惊喜光芒,跟着越行越快,片刻间便融在了沉沉的密林中。
萧别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哈,看你们还跑得到几时——还不给我站住!”他喊头一个字时,几乎就在卓南雁二人身后,说到“站住”时,却远了许多,原来是发现了厉泼疯狂奔的身影,便转向西北追了下去。
卓南雁几乎便想举步追出,但随即想道:“卓南雁呀卓南雁,若是你此时冲出去不但枉自送了性命,还辜负了厉叔叔的重托,岂非连那几只小山羊都不如?”正自犹豫间,面色焦急的余孤天已狠拉了一下他的手。卓南雁长吸了口气,只得跟着他伏身向山下奔去。
忽然间远山中传来厉泼疯嘶哑的声音:“姓萧的,明教厉泼疯在此,咱们兵刃上见个真章!”卓南雁知道厉泼疯故意大声说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当下脚下加速,不敢稍做停留。
随即一阵兵器撞击的声音密如爆豆般传来,卓南雁的心也随着这撞击声剧烈地跳动着,脚下越奔越快。
猛听得萧别离哈哈大笑,兵刃交击之声噶然而止,再响起来时却又远了许多。卓南雁蓦地仰起头,呵呵地大笑起来:“厉大个子,你给我好好活着,你要给我好好活着!我定会回来救你!”脸上泪水滚滚而落,山间寒风拍在潮湿的脸上,锥心刺骨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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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孤天见他忽哭忽笑,心下害怕,拉紧了他飞步下山。堪堪要到山脚,余孤天脚下却踩着了一块滑溜溜的青石,脚下一软,二人都立足不住,竟自山道间骨碌碌滑了下去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七节:曲动萧寺 气凌豪横
桐柏山南麓便是大宋京西南路的随州地界,自绍兴和议之后,金宋两国便不在边界派驻重兵。二人连滚带爬地下得山来,跑了片刻便瞧见了那路边的界石。
卓南雁心下阵阵激荡:“爹爹给我起名叫卓南雁,就是盼着我早一日回归故土。我这只小雁长到了一十三岁,可不是终于回来了!”想起风雷堡群豪殉义,厉泼疯生死不明,那股喜悦立时又烟消云散了。余孤天却一直面色沉郁,虽是暂时逃脱敌手,但他想起从此别离故国,心中又泛起阵阵撕痛。
两个孩子不敢片刻停留,飞步急奔,身后却一直没有传来厉泼疯或是萧别离的声息。卓南雁的心却不禁慢慢向下沉去,明知道余孤天不会说话,依然不顾冷风呼呼灌进口来,连连地问:“孤天,你说厉大个子会不会再追过来,他……他会不会有事?”余孤天胡乱地点着头,想起厉泼疯多半无幸,心下竟也丝丝的有些难受。
二人跑跑停停地一口气逃了数里之遥,却见苍暗阴晦的天穹下,冷寂寂的横着一座萧瑟的村落。
这时山风四起,天色阴得好重,头上的浓云一团团地似是给炉火烤过的,闪着青灰暗紫的怪异颜色,给朔风一荡,低低地都快压到头顶了。道路两旁无数枯草荆棘全在寒风中蜷缩着身子,瑟瑟地抖动。
迎面刮来的山风里掺了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汗水涔涔的身子给冷风一拍煞是难受,卓南雁身上阵阵发冷,眼见余孤天牙齿不住打颤,便道:“这么跑下去,不累死也得冻死咱们,得找个地方歇歇!”余孤天唔了一声,却挥手向前一指,只见一座冷寂寂的小庙正挺立在风雪中。
二人飞步奔到近前,却见庙上的匾额上写着“杨将军庙”几个字,推门走进去,却见大殿前燃着一堆篝火,一群人正围火取暖。卓南雁见了生人,先吃了一惊,待瞧清楚那只是几个烤火取暖的村民,才心下稍安。
这庙院子不小,正殿上供着一尊神像,依稀是个面目清秀的青年将军。庙里似是没有常驻僧道,七八个村民围在殿前,一个面色黝黑的六旬老者弹着一面小羯鼓正说着书。想是农闲时节,这小庙挡风遮寒,便引了一批村民来此听书。一股子生炭湿柴烧出的烟气伴着阵阵暖意,在昏暗的殿内四处乱窜着。
卓南雁凝神四顾,却见远处明柱下还倚坐着个面目削瘦、衣衫破旧的中年汉子,身旁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瞧神情似是一对父女,因隐在暗处,瞧不清长相,只依稀瞧见那汉子手中抱着一对牙板和胡琴,显是流落江湖唱曲的父女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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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里的众人全聚精会神地听那老者说书,也没人注意这两个少年悄没声息地凑了过来。
只见那老者敲着羯鼓,摇着梨花板唱道:“滴溜溜号带齐飘,威凛凛挂甲披袍,扑咚咚鼓擂春雷,雄纠纠人披绣袄。百战百胜岳家军,长驱河洛马咆哮。”
宋时百姓好听艺人讲抗金英雄的侠义故事,时人称为“铁骑儿”。这老者说的正是当初岳家军北伐之事。卓南雁自幼生长于深山,一听之下便觉得新鲜无比,开始心内还惦记着厉泼疯,但终究是少年心性,渐渐地心思便全在那铁骑儿上了。
那先生才唱了几句,那庙门忽又支的一声开了,两个皂衣汉子晃着身子蹩了进来,瞧打扮全是宋朝的官府捕快。
当先那人瘦脸凸颧骨,颌下翘着一丛山羊胡子,进来后目光四处乱扫,道:“兀那说书的,你们瞧见了个身子高大的老乞丐来过么?”说书老汉和几个村民连连摇头。
山羊胡子骂了一声,叫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老不死乞丐,居然去招惹格天社!这冻死猴的腊月天,还累得咱爷们顶风冒雪的四处寻他。”他身后那随从道:“管他呢,格天社的大爷下了令要咱寻他,咱出来胡乱应应景也就是了。一个老乞丐能逃得了格天社的天罗地网去么?这大冷的天,冻也冻死他了。”二人说着拨开人群,坐在了火前,山羊胡子向老汉喝道:“接着说,接着说,拣一段热闹的说来听听。说好了,爷有赏!”
那老汉应了一声,停鼓不敲,张口说道:“老朽今日既来到这杨将军庙,便说一说当年杨将军的铁血丹心。话说杨再兴杨将军随着大军北伐,在岳元帅帐前讨了个正印先锋官,率了三百条好汉逢山搭路,遇水架桥,一路长驱直入,不想却在临颍外的小商桥前正撞上金国四太子兀术手下三大王带领的数万大军。那四太子手下三大王是哪几个?正是龙虎大王、盖天大王、昭武大王,各带一万大军,气汹汹好不威武,怒冲冲如狼似虎!”
在岳飞屈死风波亭之后,岳家军之事被官府严禁议论传播,但民间百姓、尤其是金宋边界上久受金人欺凌的穷苦百姓却仍是喜闻岳家军故事。山羊胡子却算个官差,听那老者说这岳家军杨再兴的故事,不由皱了皱眉。
只听那老者又道:“有道是两军相遇勇者胜,眼见着敌众我寡,杨将军却毫无惧色,吼一声惊天动地,催动坐骑千里青霜驹,挥动神飞亮银枪,直撞入敌阵。这一番大战直杀得天昏地暗,那时天降大雨,双方将士流下的血水全落入了溪涧之中。正是——”说着拖个长腔,将小鼓一敲,亢声唱道,“漫漫杀气飞,滚滚征尘罩,百战袍甲红,四野阵云高。”声音凄郁苍凉,如带金戈铁马之声。
围坐着的村民全听得津津有味,卓南雁更忍不住高声叫好,只有余孤天听得南朝侠义之事,心中不是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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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唱了几句,脸色便一片沉暗,叹道:“那天上大雨拼命的下,地上两军拼命的杀,这三百条岳家军好汉如同三百条猛虎,跟着杨将军在数万敌骑之中横冲直撞,斩杀金兵两千名,直杀了那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无数,最终三百豪杰尽数不屈战死。那桥下的溪水已给血水染得赤红一片,成了一条血涧赤溪。那杨将军在敌阵之中杀得几进几出,全身浴血如同红人一般,兀自毫无退意。
“到得后来,他单枪匹马守在小商桥上,以一人之力,竟杀得数万金兵过桥不得。金兵无奈,只得放乱箭射死了他。饶是如此,杨将军死后半个时辰,金兵硬是不敢近前。后来岳大帅挥兵到此,寻到了杨将军的尸身,火化之后,竟得了箭镞两升。正是,骤雨雄兵数重围,将军百战碎铁衣。青史图书载丹心,横戈气寒虎罴威。”这老者说得眉目耸动,声色并茂,听得众人尽皆动容。
蓦地小鼓咚然一响,一段“铁骑儿”已然说罢。卓南雁抬头看时,却见院中昏溟苍茫,暮雪正紧,这一段书竟使众人闻之如醉,神驰万里。
那老者拱手道:“诸位爷,这杨再兴杨将军如此忠义,后来京西一带庙宇,多有他的牌位!”就有村民连连点头,应和道:“是,俺们这杨将军庙都道是供的是杨六郎,想必也是这位杨将军。”几个人就将铜板丢到老者的铜盘里。
“狗屁岳家军,狗屁杨将军!”那山羊胡子官差却一把火窜到了脑顶上,跳起来尖声骂道,“当着我丁长富丁大爷的面还敢胡言乱语,杨再兴算个屁!那岳飞又如何?十年前还不是给秦相爷宰了!这杨再兴若是不死,风波亭上说不得也得陪着岳飞挨上一刀!”他这放声一叫,惹得众人全是一惊。
山羊胡子丁长富已走过去劈手一把将盘子里的铜钱夺了。那老者气得面皮发白,却不敢作声。几个山民也是敢怒不敢言。
卓南雁双目发红,便待发作,忽然想起:“易伯伯说过,忍人所不能忍,才是天下大勇!我一点武艺不会,上去徒然吃亏,这不知进退的暴躁脾气可要暂且改改!嗯,这小子叫丁长富,可要记住了这狗贼名号!”
那丁长富兀自指着说书先生骂骂咧咧:“趁早给爷闭上你的狗嘴远远地滚走,不然抓了你交与那格天社!你这老东西若有种,便到京师秦相爷府里面去说这‘铁骑儿’去!哎哟——”话没说完,忽然惊叫一声,跳起老高,捂着嘴叫道,“是谁,呜呜,奶奶的是谁放暗器暗算……呜呜……老子?”众人凝神细瞧,才见丁长富的嘴中竟已鲜血淋漓。丁长富哇的一声,张嘴将那“暗器”吐了出来。他那随从低下头来一瞧,不由扯着嗓子叫起来:“丁爷,奇了,是根羽毛。莫非是这球鸟毛打掉了您的三颗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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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全是一惊。卓南雁凝神瞧去,却见地上淋漓的血迹中果然插着一根翠色绿羽,心下暗道:“这翠羽长不过指,似是鸟翅上的翎子。这一根轻灵的翠羽怎会打落了丁长富的满嘴牙齿?”
忽听得一道粗沉的声音笑道:“跳梁小丑,无知蟊贼,也敢在这杨将军庙内胡言乱语!趁早给爷闭上你的狗嘴,不然抓了你交与那阎王爷!你这小蟊贼若有种,便到阴曹地府里面去放你的狗臭屁去!”这笑声乍然而作,滚滚如雷,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
卓南雁听这人最后两句却是拿丁长富的话转过来骂他,不觉大是解气,但转头四顾,却见院中飞雪飘飘,殿内火焰抖颤,也不知是谁发出的笑声。
丁长富捂着嘴窜出殿外,四处查看,却哪里有半个人影,正自心惊胆战间,一个白胡子村民忽然向那神像跪下,叫道:“神仙呀,莫不是杨将军显灵么!”一群村民连那说书先生,都给他这声喊惊得浑身一抖,不由自主地跪在白胡子身后,齐齐向那神像磕下头去。不少人口中还念念有词。丁长富眼见众人下跪,心中半信半疑,但他此时惊魂未定,也不敢贸然上前生事。
卓南雁心下暗自称奇:“这必是一个武林高手出手教训那狗官差!只是这人身手好高,竟然来去无踪,真是奇了!”四顾之下,见只有那一对唱曲的父女闷声不语地侧身倚在柱子下,似是对眼前一切全不在意。
便在这时,却听庙外一个清朗的声音叫道:“大雪风寒,世伯不如暂到这古庙之中避上一时!”立时又有一声沙哑的笑声响起:“哈哈,言之有理!这西北风白毛雪,刮了老夫的老面皮不打紧!若是吹着了闲侄女花容玉貌的小嫩脸,可就大是要紧!”声音响亮,在暮野之中传出好远。
庙门一开,却走进来四五个人。当先一人四十余岁年纪,身着碧绿武官时服,手中擎着一根金光闪闪的竹节鞭,瞧这人白面长眉,顾盼甚豪,只是那胸前衣襟裂了数个口子,瞧上去就有几分狼狈。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窄袖快靴的乌衣随从,各自打扮倒是齐整,只是一个左眼眶乌青,一个右眼眶红肿,凑到一处,便多了几分滑稽。
在那武官身侧,却伴着一对青年男女。那青年公子二十岁上下,面如冠玉,双眉挺秀,腰间悬着一口长剑。那女子方当妙龄,眉弯眼柔,姿容俏丽,竟是个标致美女,她背上也背着一把长剑。两个人俊朗娟秀,牵着的马也都是金鞍玉辔,当真是璧人宝马,交映生辉。众人眼见这荒村野庙,忽然走入这样一群华衣贵人,都觉着奇怪。
那公子只扫了一眼,便笑道:“世伯,都是一群穷棒子,这是个没主的野庙。咱暂且歇歇,待风静雪停了,再上路不迟!”他口中向那武官说话,眼睛却偷偷向那女郎望去。那中年武官也贼溜溜地瞥着女郎,笑道:“言之有理,便这么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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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郎却秀眉微皱,伸出白嫩的玉手,掩住了鼻子道:“离他们远一些,乡巴佬脏得紧,真熏死人了。”那公子应了一声,将马牵到檐下,在殿内神像前扫了一处空地,扶那女郎坐下了。
那武官眼尖,却一眼觑见了丁长富身旁地上的那根翠绿色的羽毛,飞步窜上去,小心翼翼地拈了起来,颤声叫道:“羽毛……这、这莫不是御鸟的翎毛?”当胸一把揪住了丁长富,喝道,“狗贼,这羽毛是哪里来的,你是如何偷了这御鸟,又藏匿何处?快快从实招来!”
丁长富给他一连串的厉声喝问骇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道:“小人是本地差官丁长富,奉……格天社大爷之命四处搜寻个老叫化子,这羽毛……。小的也是刚刚看到!”那武官怒气勃发,单掌一吐,将他震得飞出几步之外,直撞到那香案上,喝道:“让老夫抓个人赃并获,还敢狡辩?”
那公子却缓步踱来,瞅着那翎毛道:“世伯息怒!听这小子口音,瞧这小子打扮,似乎真是本地差役。这厮功夫寻常,谅也没有手段到京师去盗御鸟。”回头向丁长富喝道,“这位是格天社的副总管、号称‘浩气千古’的桂浩古桂大人,还不过来参见!”丁长富和那随从急忙过来磕头。
“贤侄言之有理!老夫都是给那老叫化子弄的,一路上心魂不定,”桂浩古说着,瞧见几个村民和那说书先生战战兢兢地转身想要出殿,又厉喝一声,“全给老夫站住了!此时真相未明,呆在这庙里的,全有嫌疑。待会老夫歇息之后,还要一个个亲自审问!”几个村民眼见忽然间惹上了官司,全都哭丧了脸,只得乖乖坐在火前。
那美艳女郎却道:“桂伯伯,您说的那御鸟什么的,是怎么回事?那老叫化子,又是怎么回事?”桂浩古立时换上一副笑脸,走过来象拍抚自己爱女一样地拍了拍那女郎的脸颊,笑道:“闲侄女,你南宫哥哥没告诉你么?”
“我们雷家接了您的飞鸽传书便立时兵出五路,我在路上急匆匆地一通乱赶,却凑巧遇上了这位南宫公子,才知他南宫世家也接到您的传书相邀。”说到这里,那女郎却白了一眼那公子,嗔道,“哼,哪知他这人呀,一路上只会假现殷勤,十句话里没一句正事!”
那公子见她轻嗔薄怒,娇媚可人,登时心神大醉,笑吟吟向桂浩古拱手道:“这一次加上我这‘飘花剑女’雷青凤妹子在内,江南霹雳堂雷家出马了五位好手。我们南宫世家,算上区区不才,也是六大剑客齐出,这可都是被您传书邀来的。我只知要捉的那个老叫化子‘醉罗汉’,原是嵩山少林寺罗汉堂的长老,法名无惧,入了江南丐帮之后一直跟咱格天社作对,却不知他跟御鸟之案有何干系?”
这几人说话声音响亮,旁若无人。卓南雁听了他们的话,脑中轰然一响:“原来这南宫铎是那南宫世家的,听厉叔叔说,爹爹当初便因闯入南宫世家之后下落不明的!不知这惊动了格天社、南宫世家和霹雳堂的叫化子‘醉罗汉’,到底是何许人也?”当下双目望着熊熊篝火,愈发凝神静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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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浩古却干笑两声,故作神秘地道:“这御鸟的主人来历不凡,便是鼎鼎大名的崇国夫人!”雷青凤秀眉一挑,问道:“崇国夫人是谁?”
桂浩古似是极喜这女郎发问,笑道:“青凤侄女想是专心练武,连崇国夫人的名头都没听过。”雷青凤见他说话之间又笑嘻嘻地伸手向自己的脸颊抚来,不由心下大是懊悔问这句话。正恼也不是、躲也不是的当,南宫铎迈上一步,恰好挡在她身前,笑吟吟地道:“这崇国夫人便是圣相爷的孙女,今年不过八岁,却是福慧双全,小小年纪便给圣上御封为崇国夫人……”
卓南雁听易怀秋说过,当今大宋诸多阿谀之辈提起秦桧来,都要在相爷之前破天荒地加个“圣”字。这时听得大宋皇帝赵构将秦桧的孙女、一个八岁的女孩,封为什么崇国夫人,不由心中又恨又恼。一旁的余孤天也不禁暗自摇头:“想不到秦桧气焰如此之胜,照这么下去,他会不会也做了南朝的完颜亮?”
“御鸟主人来历不凡,御鸟的来历更加不凡,”桂浩古这下没有摸到美人玉面,横眼掠了南宫铎一眼,才向雷青凤笑道,“这崇国夫人虽然年幼,却颇得圣相和圣上喜爱。那一日崇国夫人进宫面圣,恰恰赶上宫中刚自陇山进了一批鹦鹉。崇国夫人便问一只鹦鹉,还思乡么?那鹦鹉却答道:思乡!圣上恰恰在旁听到了,登时也起了思乡之情,立时命人将这批鹦鹉放回陇山。万岁爷眼见崇国夫人喜欢鹦鹉,便另赏了她一只翠羽鹦鹉,这便是御鸟的来历了!”
南宫铎拍手笑道:“好,鹦鹉通灵,夫人聪慧,圣上仁德,这真乃传流千古的雅事!”桂浩古叹道:“崇国夫人自得了这御鸟,自是万分宠爱,走到哪里,都要随身带着。可是一月之前,崇国夫人随母亲去灵隐寺上香,却在飞来峰下给一个打扮得如同叫化子般的老和尚出手夺去了御鸟,随行的格天社‘白虎七宿’居然拦他不住!”雷青凤樱唇微动,忽然看了看桂浩古那只老手,急忙住口不言。南宫铎倒替她问道:“这老叫化子想必就是桂大人千里追寻的醉罗汉了?”
“正是这厮!”桂浩古白脸一红,冷哼道,“老夫带着白虎七宿连日追赶,他却从临安窜出,一路北上。这老家伙不敢真刀真枪地跟咱们较量,却连出诡计,先后弄伤了老夫手下的白虎七宿。一到随州境地,这狗贼便再无踪影。好在今天让老夫遇上了南宫贤侄和青凤侄女,咱三人联手,必能擒到这老贼。”雷青凤闻言,双眉一挑,跃跃欲试,那南宫铎却皱眉沉吟道:“世伯,醉罗汉为何要抢崇国夫人这只御鸟?”
“这老贼无法无天,明摆着是跟圣相作对!这御鸟是圣上所赐,这么不明不白地给人夺走,圣上便不怪罪,圣相他老人家脸上也不好看!”桂浩古说得心头火起,重重顿足叫道,“相爷若是发起火来,那还得了,便说这一年前的‘狮猫案’吧!崇国夫人喜爱的一只狮子猫无故丢失,相爷责令临安府找寻。临安府请画师将此猫的画像画了一百多幅,在全城张贴,找了半年仍是毫无音讯。因这‘狮猫案’牵连入狱的便有一百多人,知府曹泳急得焦头烂额,最后终于憋出个法子,他找人打了一只比那狮猫小不了多少的金猫,献给相爷,才算保住了头上的乌纱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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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越听越怒,暗想:“便因为他孙女的一只猫,秦桧便牵连了一百多人入狱,这老贼真是无法无天!”余孤天却想:“嗯,这知府虽然大是破费,但好歹保住了头上乌纱,过不了几年,还能再捞回来。”(按:秦桧孙女的“狮猫案”,见于陆游《老学庵笔记》,其事大致如此。)
南宫铎和雷青凤听了,全都凝眉不语。却听桂浩古叹道:“这狮猫案刚了,又来了个御鸟案。咱可真要小心措置,不然圣相一怒,雷霆大作,谁也担待不起!”
话音刚落,忽听庙内响起嗤嗤嗤的几声冷笑,声音清脆娇嫩,显是对桂浩古所言大是不屑。这笑声本来不大,但恰在桂浩古三人高谈阔论停歇之时发出,众人全听得真真切切。循声望去,却见冷笑之人正是端坐一旁的那卖唱的小女孩。
那女孩也侧过头来斜睨桂浩古,红通通的篝火登时映红了她的半边脸颊。卓南雁这时才瞧清那女孩容貌,但见她花肤如雪,瑶鼻樱唇,虽只扭过来半边脸儿,却已有一股明珠美玉般的容光自然流照出来。
卓南雁本来心下奇怪这个卖艺女孩胆敢嘲笑朝廷武官,待得瞧了她的容貌,登时一呆,若非亲见,实难相信世间竟有如此仙姿丽质的人物。那飘花剑女雷青凤本就是个罕见的美女了,但跟这豆蔻年华的小女孩一比,登时成了庸俗脂粉。
桂浩古听了那声冷笑,本来心头恼怒,但转头瞧见了这样粉雕玉琢的女孩,心头怒火顿消,一转眼又瞧见了那男子手中抱着的牙板胡琴,不由大咧咧地笑道:“难得唱曲的小娘生得这般标致,往后不要胡乱发笑!若不是桂大人我素来惜香怜玉,你可就要倒大霉啦?”
“我可没敢笑各位大爷!”那女孩睁大莹澈的双眸,摇了摇头,道,“我是适才做了一个好玩的梦,梦见东海里的一只老鳖丢了个什么东西,就让虾兵蟹将去找。那群虾兵蟹将遍寻不见,便回来禀报老鳖说,海里面找不见,想必不是天上的鸟偷的,就是地上的猫偷的——不是鸟案,就算猫案!格格,鸟和猫居然会到海里面偷东西,这虾兵蟹将不是太笨了么?”
她语音动听,笑声纯真,宛若雏凤乍鸣,冷玉轻击。但说出的话却是胆大之极,不但将秦桧比作了老鳖,更将桂浩古诸人骂作了虾兵蟹将。卓南雁忍俊不禁,嗤地笑出声来,心下更是佩服这女孩的胆气。
桂浩古狠狠瞪了卓南雁一眼,又转头盯着那女孩。说来也怪,他本是心下怒气勃发,但只瞧了一眼那张清丽得惹人怜惜的纯净脸孔,满腔怒火偏又发作不出,当下冷森森地道:“小娘儿胡言乱语,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过来给大爷唱个曲子,唱好了便饶了你!”
那女孩秀眉微挑,小嘴扁了扁,似是颇不情愿。她身旁那中年汉子却冷着脸道:“月牙儿,这一路上尽是惹祸!祸也惹了,曲子若不唱好,回去看我怎么罚你!”略调了下弦,指捻臂抖之间,立时就有一缕苍冷如诉的琴音响起来。那声音悠长凄清,若断若连,人人听了,心头都没来由的一阵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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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似是极怕这汉子,秀眉蹙了蹙,撅起樱唇道:“爹爹别急,月牙儿唱就是了!”说着将牙板轻击,曼声歌道,“长江千里,限南北,雪浪云涛无际。天险难逾,人谋克敌,索虏岂能吞噬!”
这一开口而歌,声音婉转清润,就如一抹清清泠泠的山泉荡进众人的心脾间。似这般以牙板唱曲的,当时唤作“小唱”,就是以拍板合着曲乐轻唱慢曲,讲究重起轻杀。宣和年间东京汴梁的李师师最擅小唱,曾以此道风靡东京,有风雅人便给小唱起了个雅名叫“浅斟低唱”。
众人怎么也想不到,在这荒野小庙内,竟能听到这等美妙唱曲,一时之间,桂浩古等人的怒气竟消弭不少。
卓南雁自幼长于荒野,素来少闻曲乐,这时乍听这美若天籁的歌声,更觉心神一荡。这时庙中诸人全将目光集在那唤作“月牙儿”的女孩身上,却见她将牙板夹在指缝中叮叮当当地敲得悠然有致。
她这一转过头来,众人借着跳耀的火光和朦胧的烟气,更有雾里观花之感。这女孩见这么多人一起瞧她,似是有些害羞,微微垂下头去,眉宇之间便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轻愁。火光下,却见她那黛眉翠烟,眸凝秋水,愈发显得清丽绝俗。
她的歌声不高,但愈是这么宛转低回,愈是惹人屏息倾听。只听她唱到:“阿坚百万南牧,倏忽长驱吾地。破强敌,在谢公处画,从容颐指。破强敌,在谢公处画,从容颐指——”声音倏地由低转高。她年纪幼小,本没有高歌遏云的功夫,但妙在喉音曼妙,这两叠反复的高亢之处仍是唱得娴熟无比,好似一抹清风越飘越高,直入云霄。
卓南雁听得入神,忽听那桂浩古低声问道:“这小妞唱得着实不错,这词听着有几分耳熟,却不知是谁人手笔?”南宫铎低声笑道:“她唱的是一首《喜迁莺》,乃是被贬多年的故相李纲,死前发牢骚所做。词中以秦王符坚暗喻金兵,借史言事,说他李纲自己便是从容指画的谢公,鼓动大宋之人随他一起抗金。”
听南宫铎说起“李纲”的名字时,卓南雁心中先是一动:“原来这是李纲老丞相的词,怪不得如此慷慨激昂。易伯伯常说李刚忠烈,是个大大的好官,却一直不为昏君所喜,后来郁郁而终。这女孩敢唱他的词,真是不同凡俗!”登时对这女孩愈加另眼相看。
只听南宫铎又道:“李纲的诗词已被圣相禁了多年,大人正好借此将这小丫头扣下!”桂浩古被他说破心思,却故意将脸一扳,道:“言之有理!公然吟唱李纲诗词,那还得了!待会可要将这小丫头带回去,好好管教!”他身旁的两个差官急忙低笑凑趣:“恭喜大人,得了美……”桂浩古想到得意之处,忍不住笑道,“多亏贤侄心思机灵,老夫这一路大风雪总算没有白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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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人压低声音说话,自以为旁人无法听到,哪知卓南雁天生耳目之力超逾常人,都听得真真切切。他心中登时燃起一片怒火:“原来大宋狗官如此丧尽天良,见这女孩美貌,便要借口抓走!”忍不住向那几人怒目相视。只听南宫铎接着笑道:“哪里!小侄还有多谢世伯这次传书相邀!若无您这调度,我南宫铎焉能跟青凤妹子辗转数日,形影相随?”
雷青凤听他说起自己,忍不住格格娇笑,嗔道:“怎地又扯到人家身上来了。呸!见到美貌小妞,便动歪心思!”一扭头忽然瞧到了卓南雁愤愤的目光,登时红晕满面,秀眉一蹙,向南宫铎道,“这小叫化子死死盯着我看,好生无礼!”南宫铎和桂浩古甩脸瞧见卓南雁怒冲冲的眼神,都是一惊,心下均想:“难道我们的话,都让这小子听到了?”
这时候月牙儿那一阙《喜迁莺》刚刚唱罢,庙中众人全是心神皆醉。南宫铎却向卓南雁厉声喝道:“贼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么,乱瞧什么?”余孤天听了这一喝,脸色乍白,他是惊弓之鸟,急扯了卓南雁的手,便要走开。
卓南雁也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心中却还惦记这桂浩古要打这女孩的主意,低声嘀咕道:“慌什么!咱又没有招惹他们,我……”话未说完,忽觉眼前一花,那南宫铎已经闪身窜到他面前,忽然挥手,啪啪啪啪,打了他四记耳光。
卓南雁给他打得头晕脑胀,口边的鲜血霎时流了下来,抬头叫道:“我没招惹你们,你凭什么打我?”南宫铎冷笑道:“没招惹就打不了么?公子爷打人还问凭什么!”蓦地反手一掌重重打在他脸上,将卓南雁的身子打得直向后跌去。
他要在意中人面前大献殷勤,身子一弹,如影随形地直窜过去。卓南雁身子在空中才要落地,南宫铎已闪在了他身前,单掌疾探,抓住了他胸前衣襟,使力一贯,将他双膝着地,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女孩眼见他骤然出手伤人,不由花容失色,啊的一声惊叫。庙中村民见南宫铎殴打一个孩子,本来有人心中不忿,但见了他这奇快无比的身手,吓得都不敢言语。桂浩古、丁长富等人却都抱膝而坐,乐得看个热闹。余孤天急得身子打颤,但心内犹豫,终究不敢上前。
卓南雁双膝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只觉剧痛欲折。却听那女孩颤声道:“爹爹,您瞧,他们……”又听那汉子冷哼一声:“跟你说了,少管闲事!”卓南雁正要挣扎起身,南宫铎的二指却搭在了他眼上,冷冷道:“小叫化子,你得罪了‘飘花剑女’雷侠女。快快给雷侠女磕三个响头,不然公子爷就剜了你这双眼珠子!”心内却想:“也不知这小叫化子听到了多少,若是给他传扬出去,只怕南宫世家、霹雳堂和格天社的名头都要有损。不如找个茬子,将这小子杀了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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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双手撑地要待站起,但才一抬头,便觉眼中酸痛无比。这时候他心底腾起一股悲愤之气,早将易怀秋说的“忍人所不能忍”的嘱托抛到了九霄云外,张口叫道:“小爷我只给祖宗父母磕头,死也不给你两个狗男女磕头!什么雷家、什么侠女,你们恃强凌弱,没的里玷污了这一个侠字!”
雷青凤听了他这一骂,不由玉面一寒,喝道:“南宫师兄,跟这小叫化子费什么话,他敢对我雷家出言不逊,将他一剑斩了!”南宫铎哼了一声:“我偏偏先让他磕过了头,再宰了他!”手指用力将卓南雁的头向下按去。
卓南雁只觉脑顶上重如泰山压顶,虽死力强撑着,脑袋还是一寸寸地向地上低下去。这时他满腔怒火,浑身热如火焚,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死也不能给这恶毒女子磕头!”猛地一歪头,噗的一口痰向南宫铎吐了过去。二人相距太近,南宫铎心思又大半在雷青凤身上,登时给卓南雁这混了血的口水啐在了腿上的襟袍前。
“小叫化子,是你自己找死!”南宫铎目射寒光,单掌提起,便向卓南雁顶上拍落。那女孩啊的一声惊呼,纤手疾抬,忽觉腕子一紧,已被她父亲捉住。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八节:纵胆任侠 拔剑惊虹
南宫铎这劲力十足的一掌已经凌空拍下。这时他恼怒之下,满拟一掌拍得卓南雁七窍流血,哪知手掌才落,忽觉臂弯曲池穴上一麻,手臂便落不下去。跟着身前的卓南雁不知给什么怪异力量一牵,呼的疾飞了出去,落地之时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地上。
南宫铎一惊抬头,才见一个光头长髯的破衣老丐笑眯眯地站在卓南雁身前。南宫铎心下一凛:“这老丐是何时到的,又是使得什么手法将这小子拉走,怎地我全没瞧清?”一拂之下,才在臂上拈出一根翠绿的羽毛来,登时心下大震:“莫非他竟是用这轻飘飘的翠羽拂中了我的曲池穴?”
桂浩古却跳起身来,破口大骂:“老叫化子,果然又是你!这一次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雷青凤娇躯一幌,便闪到了南宫铎身前,拔剑出鞘,冷冷道:“原来阁下便是我们要找的醉罗汉无惧和尚!”
那老丐却不理他们,伸手抚着卓南雁的头,旁若无人地笑道:“好孩子,你这身骨气,竟比我老人家还硬气!我老人家十二三岁时,若是有什么大侠侠女的拿刀子动剑让我磕头,我一二百个头也给人家磕啦!”卓南雁瞧这老丐身子高大,满面红光,颌下乱糟糟一堆乌黑的长髯,偏偏头顶光光,瞧上去似是个和尚一般。他听出了老丐对南宫铎的讥讽之意,便强自笑道:“那是您老人家运气好,想必您年少之时,天底下还没有这么多的狗屁侠女大侠。”
丁长富这会却也听出了他的笑声,叫道:“老东西,适才就是你暗算的老子!”呛啷啷亮出铁尺铁链,手法干净利落,只是口中掉了几颗门牙,说话未免露气含糊。无惧和尚连连摇头,笑道:“他奶奶的,老子不过是想躲在神像背后睡上一觉,偏偏遇上许多疯狗野狗母狗公狗跑到老子跟前嘶叫不停。扫兴扫兴,当真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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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地大叫一声,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已窜到丁长富身前,啪啪两响,丁长富和那随从齐声闷哼,二人已经面向神像跪倒在地,竟已被那老丐踢中了腿上穴道。只听无惧哈哈笑道:“敢在杨将军跟前胡言乱语,老子便罚你们在这里跪上十二个时辰!”
卓南雁眼见他这一进一退,快如飘风,忍不住心怀大畅,暗想:“什么时候我也练成了这样的高妙武功,遇上了恶狗凶徒,上去也是这么两下子!”
南宫铎和那雷青凤眼见无惧和尚此时背向他们,背上露出老大空门,忍不住对望一眼,蓦地双剑齐出,疾刺无惧后背。卓南雁一惊,急叫了一声:“小心!”无惧大笑声中,身子忽然直挺挺向下栽去,如同一块石碑般地硬生生砸到了地上,就势一滚,便轻轻巧巧地躲过了那劲急无比的双剑。
南宫铎双瞳一缩,忍不住赞道:“好脆生的一招‘大栽碑’,醉罗汉之名果然不虚!”他二人一击不中,随即双剑盘旋,紧紧守住了门户。
几个村民和说书先生眼见要起争斗,心下惊慌,都要逃出庙去,但那两个各自肿了一只眼的格天铁卫这时候门神一般地守在庙门口,气势汹汹,谁也不敢上前,众人无奈之下只得猫在院子边上那根老柏树下。卓南雁拉着余孤天溜到神像背后,探头瞧着热闹,一扭头间,忽然不见了那对卖唱父女的踪迹。
无惧见他们这一刺一收,法度谨严,不由连连摇头,叹道:“师出名门,却行此以大欺小、暗算偷袭之事,真真可怜了你们这身功夫了!”说着翻起眼睛瞪着南宫铎道,“你便是南宫六剑中的什么‘一剑夺命’南宫铎么?嘿嘿,南宫世家的上代掌门南宫皋何等英雄,怎地传到你爹南宫参手上就坏了门风!”
南宫铎脸上阵青阵白。桂浩古已昂起一张胖脸叫道:“废话少说,无惧老儿,快快交出御鸟!”和雷青凤、南宫铎三人各挺兵刃,虎视眈眈地盯住了无惧。
无惧仰头笑道:“那只鸟儿么,呵呵,味道平平!”桂浩古颤声叫道:“怎么,你……你将御鸟吃了?”无惧的大头猛点,郑重其事地道:“正是!不过这狗屁御鸟终日养尊处优,养得肥胖流油,远没有山间野雀有嚼头!”猛然将手一扬,几根绿色鸟羽纷纷扬扬地自空中飞落。
桂浩古身子发抖,自地上捧起几根鸟羽,心下又惊又怕,几乎便想放声大哭。无惧见了他那模样,大是得意,仰天笑道:“看在你老兄的面子上,和尚好歹留下这几根鸟毛,好让龟大人拿去跟秦桧老贼请功!”桂浩古忽然昂起头来,恨声道:“你这一次劫了御鸟,引得格天社带动大批人马随你北上,是不是还有什么阴谋诡计?”
“谁说龟大人是草包一个,这不是还有些见识么,”无惧和尚冷冷笑道,“可惜这时领悟,未免晚了。雄狮堂罗堂主和本帮莫老帮主想联络江南各路英豪,筹备再开四海归心盟会,却怕你们格天社碍手碍脚,这才请老和尚出马,略施小计,引开你们这群鹰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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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听得他说起“四海归心盟”,双目登时一亮,暗道:“原来罗老伯真的要重开盟会啦!”无惧说着却霍地收起冷笑,昂然道:“便冲着‘四海归心’这四个字,这一路之上,洒家才对你和你手下的那白虎七宿手下留情!”
“嘿嘿,果然又是这四海归心盟,”桂浩古眼里登时迸出一层碧幽幽的利光,冷笑道:“实不相瞒,格天社大总管赵祥鹤赵大人深谋远虑,早已洞悉了罗老儿的奸谋,此刻赵大人业已北上建康,亲自搅散你这捞什子盟会!哼哼,死了一个卓藏锋,又冒出个罗雪亭!眼下四海晏如,太平盛世,抗什么金,击什么虏?”一声呼喝,金鞭划出一道黄光,直上直下地砸向无惧的光头。
无惧拧腰闪开,怒道:“可怜卓盟主一心为国,却跟岳元帅一般,给你们这群奸诈小人暗算致死…”口中说话,脚下步法踉跄,好似醉汉一般,东一倒,西一歪,却将桂浩古的连环数鞭尽数闪开。卓南雁在旁瞧见那单鞭卷起道道金光,招招擦着他身子掠过,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倒替他揪心不已。
南宫铎和雷青凤眼见桂浩古强攻无效,急挺长剑上前。这二人的剑法师出名门,“飘花剑女”雷青凤剑招迅捷,每一出手,便如雪花六出一样连环六式。南宫铎号称“一剑夺命”,剑法却是沉稳老辣,辛毒如蛇。三人联手,登时将无惧团团围住。
四人鞭来剑往,杀得呼呼生风,那团取暖的篝火给拳风剑气扰得忽明忽暗。旁人早已远远避开,只苦了跪在神像前的丁长富和那随从。二个人一迭声地叫喊不休,“哎哟,罗汉爷爷小心小的脑袋!”“姑奶奶——留神小的耳朵!”
无惧和尚的身子在鞭影剑海中前倾后倒,瞧上去随时要给兵刃扫中一般,可偏偏就是履险如夷。他口中兀自滔滔不绝:“金国跟咱们讲和,不过是瞧明着打咱们不过,暂且等候时机而已,等到朝中柱石忠良都给你们算计尽了,要兵无兵,要将无将之时,你们的金狗爷爷若不发兵来攻,老子就割了这颗脑袋给你们!”卓南雁听得连连点头,暗想:“他说的这话跟易伯伯说得差不多,这等道理,难道当官的都瞧不出来么?”
桂浩古却喝道:“老夫现下便割了你这狗头!”老羞成怒之下,奋力一鞭抽得老了,收手不及,将那神像前的香案打得碎成数段,吓得跪在香案前的丁长富呜呜大叫。
无惧呵的一笑,一招“滚地龙”急攻过来,右掌蛇一般地疾伸过来,攥住了金鞭的鞭头,左掌斜斜拍向了他肋下空门。铁掌未到,一股劲风已压得桂浩古肋下隐隐作痛。桂浩古大吃一惊,正要撒手扔鞭,却见青光闪动,南宫铎的长剑后发先至,抢上来挡住了他肋下破绽。雷青凤剑如匹炼,刺向无惧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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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二人一攻一守,都是救友攻敌的精妙招式,只是这两剑却全落在了醉罗汉的算计之中。眼见飘花剑女长剑攻到,无惧叫一声好,右掌撤了那鞭,化掌为指,在那剑上一弹,铮然一响,震得她玉手酥麻。醉罗汉的左掌划了个圈子,仍是在桂浩古的腿上抹了一下。
这一抹轻如拂柳,桂浩古却觉腿上一阵酸痛。醉罗汉这一掌余势不绝,不待招术使老,劲力暴吐,乘着南宫铎出剑护友之时,已在他肩头拂了一下。南宫铎身子踉跄,半边膀子立时酥麻,惊骇之下,一张脸已没有半分血色。
无惧一招迫退了三人,心中大是得意,不由昂头笑道:“罗堂主屡次嘱咐,对武林各方豪俊要以和为贵。咱们都是大宋武林同道,何必要拼个你死我活!大伙暂且住手如何?”话才说完,忽觉背心上一麻,一股阴寒的劲力已自“命门穴”上急透而入。
无惧一惊,暗道:“我手下留情,他们却施此暗算!”身形摇晃之间,却见一道白影如草中惊蛇一样在眼前疾闪而过,跟着呛啷呛啷的兵刃落地之声不绝,那桂浩古、雷青凤和南宫铎的身子已经先后栽倒在地。
无惧知道另有高手来袭,惊怒之下须眉戟张,奋力回身一招“醉骑驴”击向那道游走不定的白影。
哪知拳到中途,忽听得一声冷笑,那人竟一把抓过跪在地上的丁长富挡在胸前。无惧知道自己这一拳开碑裂石,仓卒收拳之际,浑身气血受震,臂上尺泽穴上更撞到了一股冷飕飕的掌力。醉罗汉再也支撑不住,便在丁长富呼爹喊娘的哭号声中,缓缓倒在了地上。
一股朔风扑地卷来,那团颤抖的篝火突地灭了,两扇殿门给劲风吹得忽悠忽悠的响,大殿之中霎时变得阴沉沉的森冷瘮人。卓南雁睁大了眼睛,才瞧见挺立在神像前的白衣人。这人书生打扮,身高臂长,只是身子太瘦,在昏溟的暮霭中瞧来,似乎瘦得只剩一道白惨惨的影子。
那“白影子”却连连咳嗽着道:“好,咳咳,醉罗汉果然有些门道,中了我摧经伤脉的化血七杀劲……咳咳,还能击出如此刚猛的拳法!”
那白衣书生说着猛然提起丁长富的脖颈,将他在地上重重一顿。丁长富只觉一股霸道刚猛的劲力自颈上透来,腿上穴道自解。他回头见这人左耳上垂着一根光闪闪的金环,估摸这病鬼一样的人物必是个“金国老爷”,当下就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道:“多谢大人相救!本地小吏丁长富给您磕头了!”
无惧和尚跌坐在地,却亢声大骂:“姓丁的不要认贼作父!这病鬼是金国龙骧楼虎视坛坛主萧别离,你给这金狗磕什么头?”地上的南宫铎、雷青凤和桂浩古三人听了“龙骧楼”三字都是一惊,那白袍书生却扬眉笑道:“醉罗汉还有些见识,不错,在下便是‘病书生’萧别离!咳咳……百年三万六千日,不是愁中即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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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神像后的卓南雁心中一颤:“这厮竟追到了这里,厉叔叔难道已遭不测?”回头看余孤天时,却见他也是目光惶然,握着自己的手中冷浸浸的全是汗。
躺在地上的桂浩古却干笑起来:“原来是萧大人,老夫格天社副总管桂浩古,这两位是南宫世家和霹雳堂雷家的高手,我们奉了相爷指令追擒这老乞丐至此,咱们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啦!”萧别离似是有些不信,细细瞧了他那身翠绿的武官时服,才冷冷一笑:“江湖都道,南有格天社,北有龙骧楼。在下今日一出手便擒了格天社的副总管,回去之后楼主定有重赏!”
桂浩古忙道:“大伙是一家人,谈不上什么擒不擒的!绍兴十六年,老夫曾随秦御使出使贵国,见过龙骧楼主芮王爷,芮王爷天纵神武,英迈过人,委实让人一见心折。今日一见萧坛主,更是雄姿英发,武功通神,老夫心中万分佩服,万分佩服!”他为人做官,素来抱定“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不二法门,这时性命攸关,自是将高帽子一顶顶地堆上来。
萧别离心中万分受用,却连连摇头道:“龙骧楼的病书生遇上南蛮子,素来是血流成河赶尽杀绝!嗯,雷青凤这小妞如花似玉,暂且留下来慢慢享用。看在楼主面上,便也饶你桂大人一命。余下的人,都是难逃一死。”说着将冷森森的目光从殿内扫到院外,口中“一二三”地数起数来,似是在盘算今日要斩杀多少个“蛮子”。
此言一出,躺倒在地的南宫铎和雷青凤固然是心惊肉跳,那几个村民和守在门口的格天铁卫更暴一声喊,便要夺门而出。萧别离冷喝一声,大袖急拂,将一把铜钱以“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飞抛出去,那几人哎哟哎呀的惊呼急叫,个个瘫倒在地。
无惧和尚瞠目大叫:“萧别离,我无惧和尚决不会向你这金狗求饶!只是那几个无辜村民老实巴交,你却杀他们作甚!”萧别离还未言语,丁长富却一步窜了过去,挥掌重重打在无惧脸上,骂道:“天杀的驴毬老花子,这会子当着金国萧爷爷的面,还敢猖狂!”
眼见无惧双目圆睁,根根虬髯倒竖而起,丁长富心下害怕,但此时他急欲向萧别离献媚买命,咬着牙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抵在无惧喉下,转头对萧别离挤出一脸谄笑:“萧爷,您只需点一下头,小的便给您料理了这不识好歹的老东西!”
萧别离却摇头道:“不成!”丁长富见他那颗瘦骨凸出的脑袋狠狠一摇,心中就是一颤,却听萧别离眯着眼道:“一刀子捅死了还有什么趣味!这等硬骨头难得一见,遇上了可要慢慢折磨,”忽地咧嘴一笑,“姓丁的,你若是有本事弄得这老和尚向我出口求饶,我便饶你一命!若没这本事,老子今日第一个便取你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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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长富浑身一抖,回头向无惧咬牙道:“老……老花子听见没,你若不给萧爷求饶,老子先将你十根指头一根根地斩下来!”无惧哈哈大笑:“洒家自打三十岁半路出家到了少林寺,得了‘无惧’这个法名之后,便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慢说是他萧别离,就是龙骧楼主、阎罗老子到此,洒家仍旧是无惧!”
卓南雁在后面听着,心内突突乱颤,既恨这丁长富为虎作伥,又暗赞无惧和尚胆气过人。忽觉眼前一亮,一股光焰映得庙内通红一片,想是神像前有人又点亮了那团篝火。
跳耀的火光下,丁长富的脸色愈发骇人,口中低声咒骂,将匕首抵着无惧胸前衣襟缓缓划下。无惧呵呵冷笑:“慢着点,这刀要进得急了,老子没命你也没命!”好似那刀不是刺在自己身上,一股血水却汩汩冒出,将他胸前衣襟染得殷红一片。
“好……你个老花子,这就休怪丁爷手狠了!”丁长富的声音倒有些颤了,蓦地攥起无惧的手掌,一刀斩下,登时将他左掌上的小指砍了下来。一股血水嗖的窜出老远,直溅到地上雷青凤的脸上,吓得她尖声惊叫。
萧别离却给这声惊叫提起了兴致,抚掌笑道:“过瘾过瘾,想不到这南蛮子宰割南蛮子,竟然这般有趣!”无惧却也跟着哈哈大笑:“狗贼再斩来,老子这笑声若是抖上一抖,就算老子输了!”丁长富的手掌上也溅满了血,眼见无惧神色自若,手竟有些抖了。萧别离在旁一迭声地道:“快斩快斩,没用的东西,快出刀啊!”
丁长富把牙一咬,正要再将匕首砍下,蓦地里神像背后窜出一道黑影,合身一扑,将他的身子撞得一个趔趄。丁长富吃了一惊,定睛瞧时,却见正是先前被南宫铎暴打的那个破衣少年,不由扯着嗓子叫道:“驴毬的,老子整治这老花子,却又来了一个小花子跟着找死!”
卓南雁却不理他,横身挡在无惧身前,叫道:“萧别离,你要抓的不是我么?这老爷爷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这满院子的人都跟你无仇无怨,你何必跟他们为难?”他年纪虽小,这般义正言辞地挺身而言,却自有一股凛然气势。
萧别离呵呵冷笑:“两个风雷堡的漏网小鱼儿,还能逃得出爷的手心么?那一个小贼也不要躲躲藏藏了,出来吧!”余孤天战兢兢地自神像后挪出来,一颗心砰砰乱颤,心内不住埋怨卓南雁行事莽撞。
卓南雁倒自知难逃,索性挺起胸膛,对萧别离道:“我厉大叔在哪里,也被你杀了么?”萧别离眼里光芒闪烁:“这莽汉杀了何三斧,哪里这么容易就一刀杀了!老子也要将他带到龙骧楼内慢慢折腾!”卓南雁听得厉泼疯暂无性命之忧,暗自放心,道:“既然如此,我们两个随你走!旁的人你可就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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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别离将吊梢眉一挑,冷冷道:“病书生一生行事,只听龙骧楼主一人的话,岂能让你这乳臭未干的孩子扰了兴致?丁长富,你可还欠着我一刀呢!”
丁长富给他寒冰似的目光一瞅,浑身一个激灵,反手将卓南雁推开几步,举刀便向无惧手掌砍下。卓南雁大急,猛然扑上,伸手捉住丁长富的手掌,一口便咬了下去。
丁长富啊的一叫,匕首险些脱手,低头看时,虎口上已经渗出血来。他惊怒之下,犯了蛮性,一把将卓南雁拉到近前,狞笑道:“好,老子先整治了你这小花子!”扬手将卓南雁那棉袄撕开,露出了他瘦弱白皙的胸膛。他听出萧别离是为了抓这两个孩子而来,不敢伤了卓南雁性命,却一刀在他胸上划出一道血痕。
卓南雁痛得一声惨呼,无惧和尚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扭头怒声喝道:“丁长富你这狗贼丧尽天良!老夫若是有三寸气在,天涯海角也要取你狗命!”
便在此时,却听得几声胡琴之音呜呜地连响数下。这琴声在阴沉沉的庙宇中乍然而作,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冷肃萧杀之气。
众人一惊之下,却见一个汉子缓缓在黑影中站起身来,正是那对卖唱父女中拉琴的汉子。这人在醉罗汉和桂浩古等人过招之时便不知藏身何处,直到这一刻却又陡地现身而出。他紧紧盯着卓南雁胸前的烈火印记,快步走近,口中颤声道:“你这孩子竟是明教弟子,难道、难道当真是你……”
丁长富一股邪火正没处发泄,见这汉子浑身颤抖地步步走近,不由掀起八字眉骂道:“穷唱曲的,快给大爷我……哎哟!”
他的话未说完,身子忽如稻草一般向外飞去,直落到院子当中的老柏树下,哼哼唧唧地却再难站起身来。殿中高手不少,却也只有醉罗汉和萧别离瞧清了他这一招快捷无伦的出手。醉罗汉忍不住凝眉沉思,南宫铎等人却心下齐齐一惊:“难道这穷唱曲的深藏不露,竟是个绝顶高手?”
萧别离也是面色微变,适才他没有出手阻拦,就是要瞧瞧这拉胡琴的怪人身手如何,这时不由哼哼一笑:“好脆好硬的一招‘龙抬头’,阁下是谁?”心下也是暗自称奇:“这厮隐身暗处,藏气收神,我竟一直没有觉出他是个高手!”
醉罗汉忽地扬声叫道:“哈,半剑惊虹,名不虚传!”那汉子才扬起一张冷冰冰的脸孔,昂然道:“不错,在下明教林逸虹!”他本来一直低眉顺眼的缩着身子,这一挺身扬眉,双瞳之中精芒如电,立时显得英气逼人。
其时明教教主“洞庭烟横”林逸烟的大名早就轰传天下,其弟林逸虹在近两年才名声鹊起,号称以半招“惊虹剑法”打遍江湖,声势之盛直追乃兄。
卓南雁这才得手掩住胸前衣襟,心中又惊又喜,暗道:“原来这大叔也是明教的,武功竟然这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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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别离给林逸虹那冷森森的目光一打,心底也泛出一股寒意,却犹自笑道:“久闻江南武林以格天社、雄狮堂和明教鼎足而三,剩下的就是南宫世家、霹雳门雷家、丐帮这江南各派了。今日萧某在这野店之中一举擒下了江南武林这多高手,实是三生有幸,若再能一鼓作气擒住林兄,便是锦上添花了!”
林逸虹冷冷道:“萧兄的偷袭之术别有一功,若非暗中偷袭,未必便能一举擒下醉罗汉而毫发无损!”他二人虽是称兄道弟,言语之间却已经剑拔弩张。
醉罗汉无惧听了他的话,却心中大畅,哈哈笑道:“说得好!林逸虹,你可比你那死板板的哥哥林逸烟有意思得多!”林逸虹听他提及兄长,却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道:“不敢,兄长于我如父如师,林逸虹可不敢妄自跟兄长相比。”说着一撩襟袍,迈步走到空旷的院落之中,昂然道,“明教林逸虹,在此领教龙骧楼虎视坛主高招!”萧别离哈哈大笑:“能跟林兄一战,我这趟南下才算不虚此行!”大笑声中,也缓缓踱到院中,在林逸虹对面丈余站定。
他二人谈笑风生,步履从容,似是多年不见的老友要叙旧谈天一般,但殿内众人均知这一战干系重大,萧别离若是再胜了林逸虹,非但江南武林颜面大损,殿中这几个人多半也性命难保。众人心中惊愫,不错眼珠地瞧着他们,心中都是怦怦乱跳。
那女孩月牙儿迈步走进殿来,自袖中取出一幅长长的翠巾,先来给卓南雁包扎伤口。卓南雁胸前给匕首划开一道血口子,虽是皮肉之伤,却也痛得他够呛。月牙儿白皙的小手如同一对好看的蝴蝶,在卓南雁胸前翻飞忙碌着,竟是灵巧之极。
卓南雁自幼在男人堆里面长大,见的都是满身泥土的庄稼汉,从来没跟女孩子打过交道。这时两人离得极近,只觉一股淡淡的香气从月牙儿身上传来,似花似露的极是好闻,卓南雁忽道:“月牙儿,你身上好香!”
月牙儿秀眉一蹙,凝脂白玉般的小脸上红霞飞扑,抬起清炯炯的眸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卓南雁愣了一愣,暗道:“瞪我做什么,你身上就是很香么?”原来风雷堡主易怀秋生性粗豪,心中少有礼法之念。卓南雁跟他长大,心中也从来没什么男女之防,这时不由奇怪自己这一句话为何会惹她生气。月牙儿心细手巧,给他敷了金疮药包扎完毕,卓南雁竟没有觉出痛来。
他心下感激,但见她一直冷着脸不跟自己说话,又有几分气恼,忽地顽皮性子发作,神秘兮兮地低声道:“我听人说,女孩子有一件事情万万做不得,不然长大了可嫁不出去!”月牙儿想不到他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忍不住道:“什么事情?”
卓南雁缓缓道:“装哑巴!”一语出口,险些笑出声来,心下大是得意,“你冷冰冰地对我爱搭不理,这时可不是乖乖地跟我说话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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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儿秀眉绝伦的弯眉挑了两挑,终究一跺莲足,默然走到醉罗汉身前,拿药给他止血裹伤。卓南雁眼见月牙儿脸上现出又羞又恼的神色,心内倒有几分后悔:“这小丫头不识斗,未免胜之不武!罢了,你不招惹我,我也不再招惹你!”扭过头不再看她,一双眸子直向院子里那两个人望去。
已经入夜了,顶上苍穹黑得象一个倒扣的瓦盆,呼啸的朔风里那根老柏树摇枝摆干,发出阵阵让人心悸的咝咝啦啦的声响。大殿里还有一团篝火,只是快燃尽了,只剩下条条随风抖颤的猩红。借着那点幽暗的红,卓南雁瞧见院中的二人渊停岳伫一般地立着,晚风将二人的襟袍撩起老高,衣袖给风鼓着,猎猎作响。
满天飞雪密匝匝地从天而落,在二人的须眉头肩上都洒了一层玉屑,卓南雁一瞬间竟生出一股恍惚,觉着这两人已化作了石像,恒古以来便在这里对立了。
“好!”还是萧别离大笑一声,缓缓一步踏上。他这一步跨出,脚下半尺深的积雪登时给一股无形的巨力推动着向两旁涌出,地上竟现出一片尺宽的无雪土地来。林逸虹浑身衣襟更给一阵狂风鼓荡着,发出有若裂帛一般的嘶响来。
沉思不语的无惧和尚这时却浑身一震,喃喃道:“好霸道的化血七杀劲!听说萧别离就是为了练这邪门功法,伤了身子,久咳不止,得了‘病书生’这绰号,这化血七杀劲摧筋伤脉,不知林逸虹的魔功可否抵挡得住?”
一语未毕,却听萧别离笑声再起,双臂平展,凌空跃起,整个人如同一只搏兔苍鹰般向林逸虹当头扑下。人在半空,双袖却卷起满地飞雪直向林逸虹撞了过去。无惧眼见那白茫茫的一片大雪给他袖上腾起的罡风带着,如同两面雪墙,分从左右直向林逸虹身上裹去,惊得住口不言,心下暗道:“这厮功力精深至此,便不用偷袭,我也不是他对手!”
林逸虹身子一幌,悄无声息地疾退了两步,那两面雪墙已经撞在一处,登时飞起丈高的雪浪,飞花溅玉,煞是好看。林逸虹冷哼声中,左袖疾拂了几下,那雪浪给他劲气一撞,立时分出四五道细浪来,剑一样向空中的萧别离刺去。
萧别离双臂一振,大喝声中,右拳已经当头击下,将迎面射来的“雪剑”砸成一片玉屑白粉,刚猛的拳劲随即击向林逸虹头顶百会穴。林逸虹却似不敢硬接他这猛厉的拳劲,竟再退一步,左掌疾飞,斜斜斩向萧别离的双腿。他身旁雪片正自飞落而下,给这掌力一荡,又升腾而起。萧别离双目怒张,蓦地吐气开声:“去!”双掌一合,满空怒雪如给飓风搅动,化作一团盘旋不已的“白龙”,将林逸虹紧紧裹住。萧别离的身子终于从天而降,也钻入了那团飞转的雪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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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眼见那雪龙越转越大,二人的身影渐渐模糊,不由目瞪口呆,回头问那无惧:“大师,到底是谁占上风?”
无惧眉头紧锁,尚未答话,地上的南宫铎已歪着头叫道:“这样的打法我可还是头回看到!那姓林的一退再退,只怕要糟!”卓南雁向他怒目而视,正要反唇相讥,忽见身旁的月牙儿蛾眉微蹙,脸上神色发紧,红通通的火光下愈发衬得她面如皎玉。他不由长眉一挑,赌气般地道:“我瞧那姓萧的才要糟!”
“我爹不会输的,”月牙儿紧紧盯住那团渐旋渐粗的怪异雪柱,咬了咬樱唇,道:“他还没用右手!”众人都吃了一惊,凝神看时,却见二人模糊的身影在雪团之中时隐时现,林逸虹那右臂果然始终软软垂在腰间不动。
卓南雁暗自吃惊:“这林逸虹恁地高傲,难道他真要单臂胜这病书生么?”南宫铎连连摇头:“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高手性命相拼,哪有右臂不动的道理,只怕他右臂已然受伤了。”地上的雷青凤却最怕林逸虹落败,急得破口大骂:“你又知道什么,你当‘半剑惊虹’跟你一般脓包么?”
南宫铎面红耳赤,却决不敢跟她斗口,连道:“是,是,凤妹,我还不是跟你一般的心思,盼着他一剑斩了这病鬼!哪知他偏要单臂对阵,嘿嘿,他拿自己的性命做儿戏无妨,岂不是拿咱们的性命也当作儿戏了么?”
“林逸虹使的,莫不是明教的三际神魔功?”一直不语的无惧和尚忽然嘀咕了一句,声音却极是低沉,“想不到他竟暗中修炼这门邪功!”他语音微抖,透着打心底泛起的颤栗,这低低的一声嘀咕也只有卓南雁听到了。
卓南雁听他语音发抖,神色凝重,心下奇怪:“三际神魔功是一门什么功夫,怎地这老和尚如此害怕?”
话音才落,却见那盘旋不已的粗大雪柱忽地四散爆开,一片雪粒子劲矢般打过来,拍在众人脸上,猎猎生痛。卓南雁却似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大张了双目,原来他正瞧见那白雾般四处涌动的雪花中,林逸虹的右臂忽然龙一般地翻了起来,这臂膊此时竟膨胀得水桶粗细,右掌中更擎着一把短剑,精芒如电,直刺萧别离的咽喉。
他这右臂不动则已,一动起来就惊人眼目,那如椽粗细的巨臂蓦地挥出一把雷霆怒剑,委实有排山倒海之势。
萧别离眼见林逸虹一直左支右绌,却迟迟不肯施展剑法,原也早就留意他那右手,此时见了这险湍怒龙般的一剑,叫一声好,右掌一翻便迎了上去。他指上都套着纯钢指套,素来不畏刀剑,反手挥动之间,化血七杀劲已提至八成,将这一招平平常常的“手挥五弦”使得刚猛无俦。
骤闻轰然一响,铁指和短剑已经撞在一处,这响声如同金石交击,却又隐隐含着一股风雷之声。萧别离只觉一股绝大的劲力从五指直窜入体内,五脏六腑煞是难受。这人也真强悍,竟怒声厉喝,双掌齐齐翻出,却是一招更平常的“推石问路”,只是此时他须发皆张,竟已用上了毕生修为。林逸虹双眉一扬,短剑上光华更灿,凛凛剑光直向铁掌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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锵!这一声却短促郁闷,如同裂帛碎锦。随着这声怪响,满地积雪如遇狂飚,带着尖锐的呼啸疾向四处飞溅出去。
借着微弱的火光,卓南雁却见林逸虹的身子随声而退,一连三步,堪堪抵在了那棵老柏树上。萧别离却低哼了一声,身子化作一团白光,疾飞而起,直向庙外逸去。他身形才逝,空中却又响起两声凄厉的惨叫,那两个格天铁卫直挺挺地自半空栽到大殿前,喉咙中鲜血淋漓,已是不能活了。显是遁走的萧别离暴怒之下,出手杀了这两人。
殿中那团篝火给尸身带起的罡风一砸,登时熄了。众人一惊之间,黑暗中又传来萧别离的笑声:“咳咳,好一个有勇有谋的林逸虹,咱们来日……咳咳,再会!”笑声夹着连绵的咳嗽,暗夜中听来说不出的阴森怪异,倏忽便去得远了。
“爹——”月牙儿惊叫了一声,声音颤得让人揪心。众人一惊之间,耳畔忽又响起一声冷哼:“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是林家子弟,遇事要刚毅沉稳,怎地总这么慌慌张张的!”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才见林逸虹幌着火褶子走了进来,冷峻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口角上还挂着一丝绛红。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九节:平湖归雁 翠竹争棋
“您受伤了?”月牙儿走过去作势欲扶,却给她爹一把推开了。
“爹没事!他这摧经伤脉的化血七杀劲还没练到家,已给我伤了三焦经脉!”林逸虹说着却叹了口气,“他临走前说我有勇有谋,实是心里面不服气。呵呵,龙骧楼,好了不起么?”说话之间,掌指齐施,或拍或按,将地上无惧四人的穴道尽数解了。
桂浩古身为官人,素来与明教势同水火,眼见林逸虹对自己也是一视同仁的救下,忙不迭地将一堆高帽子笑送了上来:“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今日林大侠大展神通,力挫贼虏,实是……”他这一下站得猛了,猛觉腹内一痛,身子一晃,重又跌坐在地。
林逸虹淡淡一笑:“诸位眼下虽能行动自如,但化血七杀劲猛厉非凡,单凭外力难以尽除,请诸位少安毋躁,且在此运功片刻!林某有言在先,你们是伤在金狗手中,此时咱们都是大宋百姓,自家恩怨且抛在一旁,我给众位在此护法。”南宫铎、无惧等人心存感激,这时候却不是客气的时候,各自微一颔首,便凝神调息。
林逸虹又命月牙儿将篝火生起,自给那几个村民和说书先生都解了穴道,好言安抚,让众人去了。转头又见那丁长富可怜巴巴,便也出手解了他和那同伴的穴道,训诫他二人以后不得为恶。他生性沉冷,少言寡语,却更有一股凛然逼人之势,将二人吓得呼爹喊爷,唯唯诺诺而去。林逸虹却拉着卓南雁的手走到庙外,四顾无人,这才低声道:“孩子,你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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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昂起了头,道:“我叫卓南雁!”林逸虹凝视卓南雁胸前那片红焰印记,声音都有些抖了:“你胸前这九瓣烈火封印,只有教主及其亲子才堪刺与。我大哥尚无子息,你……你莫不是卓藏锋卓教主之子?”
适才卓南雁衣裳裂开,林逸虹见了他胸前露出的烈火封印后便大是惊奇,这才拼力出手将他救下。卓南雁想起易怀秋的叮嘱,本想坚不承认自己是卓藏锋之子,但此时瞧见了林逸虹焦灼的眼神,又陡然闻得“卓藏锋”这三个字,蓦地觉得胸中一阵热流涌动,不禁挺起胸来,叫道:“不错,我爹就是卓藏锋!是爹爹亲自给我起的‘卓南雁’这个名字。”
林逸虹紧盯着他,身子竟一直颤抖,蓦地仰天大笑三声,连道:“好,好,卓二哥,你的儿子果然还在世间!”心神激荡之下,眼中竟涌出两行热泪,一把抓住卓南雁的手,叫道,“好孩子,我们这一次就是探知了你流落在金国的消息,才大老远地赶去寻你!哪知在桐柏山下转了大半个月,却是没有丁点音讯。天可见怜,今儿终于叫我们在这野庙之中寻到了你!走,跟你林三叔上明教去!”
卓南雁却退了一步,睁大黑漆漆的一双眸子,问:“你是林逸虹,那个林逸烟是你兄长?”林逸虹将眉头一皱,道:“不错!你该唤他教主,不可直呼其名!”卓南雁摇头道:“风雷堡的易伯伯说过,就是明教的那个什么林教主逼走了我的爹爹。我不要再去明教!”
“风雷堡的易怀秋?”林逸虹登时将脸一沉,怒道,“休听那外人胡言乱语!你小孩子不晓事,更不要瞎说。卓二哥和我们兄弟一个头磕在地上,是过命的交情。我们之间绝无私怨,只有所见不同,所谋有异!嘿,长辈的事你这小毛孩也难以理会!”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哽咽,挥手抹了泪水,不再言语。
卓南雁见他神色激动,心下奇怪:“瞧这林逸虹的神色不似作伪,易伯伯也说,是我爹为平争端,自愿率人出走!这么说爹爹之死,未必全怨那林教主的逼迫?”但一想起父亲卓藏锋无论如何是因与林逸烟起了争端而走上那条茫茫不归路的,心下便是一阵愤激,摇头道:“易伯伯说,要我去建康雄狮堂,投奔罗雪亭罗大侠!”
林逸虹斩钉截铁地道:“不成,你是卓教主之子,生下来便是我明教中人,怎能寄身别处?你爹生前仇家太多,若是你这身世传了出去,黑白两道不知多少人都要取你性命!况且我……”说到这里却忽然住口不言,抬头凝视远处,顿了一顿,才道,“我明教以兄弟相帮为本,我自不会让故友之子投奔他人!我非但要将你带到明教,更要教你一身武功!”但卓南雁来了性子,撒泼打赖,哇哇大哭,死活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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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月牙儿一直在旁冷眼旁观,这时忽然冷冷道:“小毛孩,你爹给你起的‘卓南雁’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卓南雁听她叫自己小毛孩,心头一怒,本想反唇相讥,但瞧着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睛,终究心一软,老老实实地道:“那还有什么意思,自是盼着我北雁南飞,回归故土么!”月牙儿将樱唇一撇,道:“那就是了,你的故土在哪里?那建康是你的故土么,行在临安是你的故土么,这大宋国全是你的故土么?”
卓南雁给她问得一愣,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月牙儿又道:“你忘了你爹亲手在你胸前刺下的明教烈火印了么,那烈火印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明教才是你终究要回来的故土!”卓南雁心中一震,暗道:“只怕真是如此,爹爹虽然自明教远走,但在他心中,仍旧要我做一个明教中人。”当下收了脸上的胡闹神色,向月牙儿深深一揖,道:“多谢月牙儿提醒,我这便跟着林师傅回归明教!”在他心中,爹爹卓藏锋即便不是因林逸烟兄弟而死,多半也是与之有关,便将先前叫过的“林叔叔”改作了“林师傅”。
月牙儿却将秀眉一蹙,道:“月牙儿这名字可不是你这小孩子叫的,我叫林霜月——这名字你自然也叫不得!过些日子回了明教,你若随我爹爹习武,按着师门规矩,还要叫我师姐的!”
卓南雁听她几次叫自己“小孩子”,不由将小嘴一鼓,眼瞧着她那明净如玉的小脸高高昂起来,显得说不出的神气和美丽,心内更想跟她呕气,故意摇头说:“我眼下还没入师门,可叫不得你师姐。假若入了师门习武,却要叫你师姐,那便不入这师门也罢!”眼见林霜月闻言后那对好看的眉毛又挑了起来,他登觉心下大慰,装作没事人似地将头扭开。
这时候却听庙内的无惧和尚一声低喝,双臂一振,身子疾弹而起。他本来受伤最重,但仗着功力深厚,却最先复原。无惧和尚大步流星走到院中,歪着大头向林逸虹上下瞅了两眼,道:“林逸虹,这一次和尚多亏了你出手相助,道谢是不用了,反正和尚是欠了你一命!”
林逸虹拱手一笑,正要作答,无惧又摇头道:“废屁客套话就不必说啦,你适才使得当真是三际神魔功么?”林逸虹微微点头:“晚辈不过初窥门径,刚刚练到‘乘风鼓翼、腾鲲化鹏’的鲲鹏劲。”
无惧撇着嘴点头道:“我适才见你一直蓄势不发,右臂先是如同废了一般僵硬,后来又膨胀如帆,便知你只练到‘神魔三劲’之中的第一劲!呵呵,这门功夫和天下第一邪功‘天衣真气’都是凶险难料的魔功,越往后练,越是凶险无比。老和尚劝你乘早丢了这门邪法,否则浸淫一深,难以自拔!”卓南雁心下奇怪:“这无惧当真是个直性子人,口口声声称呼人家的功夫是魔功,也不怕人家着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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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大师提醒,”林逸虹却只淡淡一笑,“晚辈就是魔教的邪魔外道,若不练这邪功,还能练什么?”无惧一愣,随即扬头一笑:“说得也是!怪我和尚婆子心切了,”回头冷冷瞧了殿中兀自盘膝打坐的三人一眼,长叹一声:“终日里只知自相残杀,哪一日才得四海归心啊!罗堂主这一回只怕又是痴心妄想啦。和尚先去了!”大袖一摆,疾向庙外掠去,叹息才落,人已远去。卓南雁听他那声叹息痛切无比,竟也蓦地觉出一股苍凉意味,心下翻来覆去地暗自思量他那句话。
又过片刻,南宫铎、雷青凤和桂浩古也先后起身。这三人或是朝廷官吏,或是世家名门,此时危势既去,言语之间便对这救命大恩轻描淡写,道谢几句之后,便匆匆而去,连那两个格天铁卫的尸身也不收拾。
“这三个狗才都他娘不是好东西,”卓南雁却气不忿,望着三人背影,在心中暗自咒骂,忽然想起一事,对林逸虹道,“林师傅,我求您一件事!”林逸虹皱眉道:“什么?”卓南雁道:“我想求您看同在明教的份上,出手从那萧别离手中救下厉叔叔。”
林逸虹一叹摇头,道:“适才听那萧别离言道,厉泼疯已被押入龙骧楼。不说那龙骧楼主,便是龙吟坛内的几位高人,武功就未必在我之下。况且厉泼疯脾气怪异,我去救他,他未必肯随我来。”
卓南雁一阵懊恼,心下暗自后悔:“左右不过是你不愿去救,却说了这么多大道理!早知不跟你开这个口!嘿,哪一日我学会了武功,自然去龙骧楼救下厉大个子!”他回头又看了眼余孤天,向林逸虹半是央求半是撒赖道:“他是我兄弟,是个没爹没娘的苦命人。你若要带着我,就得带上他!”林逸虹皱了皱眉,问余孤天:“这位小弟,你愿不愿随我们前去?”
余孤天这时却觉得心灰意冷,跟师父刚逃出皇宫时,他也曾想过要举兵复国,但这些日子提心吊胆地东奔西窜,那点雄心早丢到了九霄云外。只觉似这样装聋作哑地亡命天涯,跟在风雷堡外看到的那些肮脏颟顸的小狗小羊也没什么分别。听了林逸虹的问话,他只是有些麻木地垂下了头,心下犹豫着:“天下之大,到哪里还不都是一样地吃喝拉睡,难道真要跟这几人去那魔教总坛里安身么?”
林逸虹见他神色漠然,心中先有三分不喜,巴不得他摇头留下,便道:“明教中人要吃斋持戒,还要勤习武艺,你若吃不得苦,便不用去了。”哪知余孤天听了“勤习武艺”这四字,却眼前一亮,暗道:“若真能学得这林逸虹一样的剑法,便夺不回江山,若是混入深宫之中刺死了完颜亮那乱臣贼子,也算给父皇报了大仇!”当下重重点头,揽住了卓南雁的胳膊。
卓南雁瞥见余孤天那孤寂的眼神,心中也是一苦,望着林逸虹道:“他好可怜,求您允了吧!”林逸虹无奈,只得叹一口气道:“那便走吧!”卓南雁走出几步,却凝住了身子,回望着桐柏山的方向,心下也跟夜空一般黯然消沉:“厉大个子,待我学成了武功,自然便去救你!只是……却还来得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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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四人一起上路,起程赶往明教设在君山洞庭湖的总坛。那病书生萧别离已然受伤遁去,龙骧楼便是卷土重来,一时也难寻他们踪迹。四人向南行得多日,便到了郢州境内,这里已是明教教众活跃之境,路上不时有本教弟子前来迎接照顾,一到这里,便如龙入大海,龙骧楼再也难以追击。
一路南行,卓南雁却觉有些憋闷。余孤天是个“哑巴”,那林逸辉却是个跟哑巴差不多的闷罐葫芦,终日冷着脸不言语。只那林霜月伶牙俐齿的能说爱道,偏偏这小丫头高傲得紧,一日里也跟他说不上几句话。
路上卓南雁求了她几次,让她再唱个曲,她却恼他开口闭口地叫她月牙儿这个小名,道:“你当我真是个唱曲的么?那是本教‘和光同尘’的教规,为了行走江湖不至露了行迹!跟你说过不要叫我月牙儿的,叫我林姊姊!”
卓南雁觉得她生气的样子着实好看,干脆路上更是起劲地叫她“月牙儿”,林霜月恼怒之下不免时时对他冷嘲热讽,不是指摘他整日衣衫不整,就是笑他饭后油光光的不晓得抹嘴。卓南雁找到了对手,深觉有趣,哪时林霜月不骂他了倒觉着冷清,定要找个机会惹她跟自己拌嘴。
路上非止一日,终于在过了年后的正月里,赶到了君山洞庭湖。
卓南雁长这么大还没有看到过大的湖泊,乍然见到烟波浩淼的洞庭湖,新鲜得连连跳跃,叫道:“这么大,这是海吧?”林霜月一路上和他屡次斗嘴,都是旗鼓相当,这时得了机会,冷笑道:“哪里是海?这里就是洞庭湖了,《岳阳楼记》没读过么,‘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说的便是这里了。真真是没有见识!”卓南雁混没把她这一通抢白放在心里,只顾盯住眼前一片空阔无际的湖面驰目骋怀。
此时已是黄昏,没有一丝风,波光粼粼的水面此时望上去镜子似的平坦。一轮斜阳正向西低徊而去,那静谧的湖面给夕阳映得昏红一片。深冬时节,远的近的仍有数艘渔船在湖上徜徉,犁出道道金色的水纹。那水纹在夕光下缓缓散开,化作万千金色的光点随波闪耀,似是有无数灵异的精灵悄悄地起舞。
洞庭湖一带的百姓靠着这八百里湖水吃饭,入水打鱼要看老天爷眼色,自古就养成了敬神畏鬼的民风。明教往代教主早就来此传教,更看中了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便将明教总舵移至岳州洞庭湖滨的大云岛。
十数年前,洞庭湖西南的鼎州曾有钟相杨么以巫教吸引民众,起而叛乱,屡败官军。后来岳飞率兵前来平叛,明教两位教主林逸烟和卓藏锋曾鼎力相助岳家军,此后杨么的叛军在岳飞刚柔相济的清剿之下土崩瓦解,明教却在洞庭湖滨稳稳地立住了脚跟。虽然跟历代一样,明教依然为当政的朝廷所忌,但在这水路纵横交错、螺屿星罗密布的洞庭湖一带,却是呼风唤雨,气势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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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逸虹带着他们乘船行了片刻,对面一个三面邻水的小岛便遥遥在望了。这当地人俗称的大云岛就是叱咤江湖的明教总舵,明教中人都恭恭敬敬地称呼它为“大云光明岛”,江湖中人却畏如蛇蝎地呼之为“魔岛”。
此刻的大云岛正披着一层琥珀色的晚霞光芒,远远望去,有如一块异彩斑斓的灵石嵌在水天交接之处。
船到岸边,只见那岛上竹林密布,暮霭四合。他们才弃舟登岸,便听竹林中传来一阵叱喝之声,卓南雁抬眼瞧去,见前面稀疏的竹林后是一片空地,地上齐刷刷地挺立着二十多个少年男女教众,在这群少年前面,一对少年正自挥拳苦斗。奇*shu$网收集整理两少年纵高伏低,出手都是又快又疾。那群少年教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全没瞧见卓南雁他们走来。
卓南雁只见那对比武少年忽而运掌成风,忽而变抓急撕,招式奇奥狠辣,不由眼睛发直,低声对林霜月道:“月牙儿,他们做什么呢?”林霜月却樱唇一翘,冷冷道:“才不告诉你!”卓南雁嘿嘿冷笑,正要出言讥讽,忽听头顶传来一声长笑:“林老二,你可来了!”声音极是高亢响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卓南雁抬头望去,登时吃了一惊,只见身旁高高的翠竹上端坐着两个老者,一个满头白发,蓑衣蓝袍,打扮得跟个渔翁一般。他对面那老者是个身子瘦削的青袍文士。在那高竹下方,却有一块大青石,石上纵横交错地划着副棋盘,一局棋才刚入中盘。高声叫嚷的显是那白发渔翁,只见他手中拈着一枚白子,正自抓耳挠腮。
“好高的功夫!”卓南雁不由吐了一下舌头,暗想,“不过下一盘棋,怎地还不嫌麻烦地坐到竹梢上去?”定睛细瞧,但见那老渔翁端坐在数丈高的竹子梢上,任由翠竹随风摆动,他身子好似一片浮云微微起伏,悠闲无比。那青衣老者却不知使得什么身法,他坐的那根粗大翠竹,连枝带叶竟是纹丝不动。显然二老武功路数各自不同,此刻端坐竹梢,也是互较高深武功。
林霜月不由格格一笑,向那老渔翁道:“九翁,你又跟慕容先生赌棋啦!怎地不长记性,这一回又要输给人家什么?”老渔翁连道:“呸呸呸!小妞子开口就不吉利!谁说我要输?前些日子,我跟慕容智连下了七盘,都是大获全胜,杀得他听到我‘九步登天’彭九翁的名头,便要跳到洞庭湖里远远避开!”
林霜月笑道:“那七盘必然没有彩头,你才胜得顺顺当当,是不是?”彭九翁瞠目道:“你怎知道?”蓦地大叫一声,“哈,你是说慕容智这老鬼那时是故意输给我的!”林霜月一笑不语。彭九翁对面的青衣老者慕容智冷冷道:“现下才知道么,可是晚了!”
几人这一说话,那群少年便瞧见了他们。一群孩子忙向林逸虹躬身行礼,齐刷刷地叫道:“拜见白阳长老!”几个跟林霜月年岁差不多的少年男女便跑到她身前问候。这些少年个个衣着光鲜,拉着林霜月的手问长问短,不时用眼睛偷瞅着卓南雁,几个女孩还嘻嘻地掩口而笑。卓南雁知道他们必是笑自己衣衫破旧。林霜月和余孤天在路上便得了教众送来的新衣换上了,但卓南雁觉得自己这衣服虽破,却是风雷堡留下的旧物,说什么也不肯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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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见那几个孩子笑他,卓南雁倒故意挺了胸,笑吟吟地昂头观望比武。那两个少年酣斗正疾,蓦地那矮壮少年出招猛了一些,高个少年飘然疾闪,借势一搭一挑,将他矮粗的身子远远送了出去。
卓南雁见这一招飘逸灵动,忍不住高声叫好。林逸虹也不禁微微点头,长声道:“好,这招‘孔雀剔翎’使得恰到好处!”那高个少年听得夸奖,转身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弟子陈金多谢长老夸奖!”微微一顿,人丛中又跃出个壮硕少年,叫道:“陈师兄,我来领教!”挥拳击向那高个少年,二人又斗在一处。一群少年也纷纷转身过去,凝神观战。
忽听端坐竹梢上的慕容智冷冷笑道:“快落子啊!这一局你输给老夫,本轮‘武英会’的小状元,便该由我带走!”彭九翁伸手狠揪自己的白胡子,赌气般地叫道:“催什么,老夫早下一刻,你老东西早输一刻!”屈指一弹,手中一枚白子劲射而出,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棋盘“天元”位上。
卓南雁拿眼睛一扫,便知彭九翁这着棋毫无章法,这一局棋颓势已现。当下懒得再看,扭头去看那两个孩子比武。耳畔却听林霜月对余孤天道:“余孤天,将来你也要习武,可要记好了!本教少年习武的弟子每半年都要进行一轮‘武英会’大比武。武英会决出的状元、榜眼和探花便由本教净风五子挑走,传授高明武功。咱这大云岛周遭共有五岛七屿,净风五子平时都在五岛七屿上居住。”说着指着那竹梢上的两个老者道,“那两位便是十天明使彭九翁和催光明使慕容智,今日特意上大云岛,是来挑徒弟来啦!”
卓南雁听她语音清脆,将这事说得一清二楚,不由嘻嘻一笑:“月牙儿这丫头还不坏,这话其实也是说给我听的!”眼见那陈金步步为营,大占上风,不由心中一阵惆怅,“不知我何时才能练成这等精妙武功!”
余孤天听了林霜月的话,连连点头,心下却没来由的一阵懊恼:“我这金枝玉叶,竟要跟这群野兽般的魔子魔孙在一起打打杀杀!”
蓦听慕容智呵呵大笑:“林老二,你这两个孩子是从哪里弄来的,呆头呆脑,跟你倒有几分相似!”他棋艺远胜彭九翁,飞落一枚黑子之后,便能让彭九翁冥思苦想好多时候,这时忍不住便跟林逸虹搭讪。林逸虹性子沉默,呵呵一笑,却不言语。卓南雁听他骂自己“呆头呆脑”,却有些心下着恼,转过头细瞧那棋盘。
彭九翁眼见右下角一队白棋形势岌岌可危,将一枚白子在手中抛来抛去,嚷道:“月牙儿,你瞧这一子落在哪里为好?”林霜月螓首轻摇,笑道:“不可说,不可说!”彭九翁怒道:“为什么不可说?”
林霜月道:“第一,爹爹总教训我,观棋不语真君子!月牙儿若说了,爹爹必然生气。第二,月牙儿的棋艺可比不得慕容伯伯,说了也是白说!”慕容智嘿嘿冷笑:“月牙儿出去一趟,长了不少见识!论到围棋,这大云岛上,能胜得了我的,也只有你爹林老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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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一直凝视棋盘不语,这时忽然大步走了过去,指着边角一处,道:“在这里尖!”(按:“尖”和下文提到的“拐”、“冲”等等皆为围棋术语)一语才出,竹顶上的慕容智和竹下的林逸虹,不由同时咦了一声。卓南雁指点的这一着出人意料,白棋不但脱困有望,更隐隐对黑棋形成钳制之势。
彭九翁却看不出这一着有何妙处,但见对面的慕容智神色微变,心想这一着总错不了,当下哈哈笑道:“英雄所见略同!难得这小娃娃竟跟老夫一般的高明!”双指疾弹,白子精准无比地落在卓南雁指点之处。
慕容智面色一冷,明知卓南雁这一手甚是高明,却不愿对这小孩的一手棋多作思忖,随手应了一子。卓南雁苦思多时,早想好了几记妙着,眼见黑棋这一拐平平淡淡,便命白子向上冲出。林逸虹想不到卓南雁棋艺不俗,在一旁凝神观望,沉思不语。
彭九翁倒乐得有人支着,卓南雁每一指点,他便大叫“英雄所见略同”,老老实实地依言落子。连着叫了七声“英雄所见略同”之后,白棋巧妙脱困,黑棋右下角却薄了许多。
行棋至此,彭九翁的白棋已一扫颓势,大有后来居上之相。慕容智的脸色愈发阴沉,彭九翁却是得意洋洋,哈哈笑道:“慕容智,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丈夫便是输了,也该讲些风度,愁眉苦脸地作什么,笑上一笑成不成!”
“谁说老夫会输?”慕容智双眉微皱,蓦地振声大笑,笑声鼓荡,震得竹林之中落叶萧萧。卓南雁、余孤天和林霜月不由一起掩耳。彭九翁怒道:“笑得跟哭丧一般,丁点风度也没有!”
慕容智长笑不止,忽然左手一振,三片竹叶嗖嗖嗖疾向彭九翁脸上射去,纤纤细叶给他以深厚的内力贯注,不啻利箭飞刀。彭九翁冷笑道:“输急了眼么?”故意卖弄本事,不以手接,一口真气吐出,吹得竹叶擦脸而过。
“这叫老狗掀帘——拿嘴对付!”慕容智长笑声中,展开“满天花雨”的精妙手法,枯枝杂叶连绵不绝,犹如一片翠云,将彭九翁头脸尽数笼住。彭九翁这回不能好整以暇地“拿嘴对付”,双袖疾挥,震得碎叶残枝四处飞出,口中哈哈大笑:“林老二,你可看到了,慕容智这家伙可是黔驴技穷,哪里还有丁点神教明使的风度,可叹啊可叹……哎哟!”
一语未落,他端坐的那根翠竹忽然从中折断,彭九翁身子摇晃,狼狈不堪地跃下地来。原来适才慕容智故意长声发笑,左手又连发竹叶,扰乱他的心神,右手却乘其不备,蓦地打出三枚围棋子,将彭九翁坐下的翠竹击断。
待得彭九翁在地上站稳,慕容智才飘然跃下,悠然道:“九翁,咱们说好竹上赌棋,输棋者败,先落地者亦败!这一回是谁败了?”彭九翁胡子乱翘,却气得说不出话来。慕容智摇头笑道:“输便输了,九翁也不必如此没有风度嘛!罢了,这一回武英会的小状元,我让给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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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九翁双目一亮,笑道:“当真?”慕容智嘿嘿一笑,霍地身子疾晃,电般闪到卓南雁身前,探手揪住了他胸前衣襟,将他提了起来。这一闪一揪,快如鬼魅,以林逸虹之能,骤出不意,竟也没能防范。林霜月啊的一叫:“慕容伯伯,不要伤他!”林逸虹身子微动,待见卓南雁落入他掌握之中,只得微笑不语。
“小娃儿当真聪明!”慕容智紧盯着卓南雁,笑道,“林老二,我要收这个娃儿为徒!”卓南雁给他那幽深的眼神盯得浑身难受,大叫道:“不成,我才不做你徒弟!”慕容智一愣,随即笑道:“小娃儿想必不知,江湖上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作我催光明使的弟子。你跟我去了赤云岛,我自会让你习得一身精妙武功。”
卓南雁只觉这慕容智性子阴沉,说不出的讨厌,连连摇头道:“我不要做你弟子,你这人太也……没有风度!”情急生智,忽然将彭九翁的口头禅说了出来。
彭九翁拍手大笑:“老家伙,连这小娃儿都说你没有风度。若换作我,早跳进洞庭湖里淹死啦!”林逸虹踏上一步,笑道:“慕容兄能瞧上他,自是这孩子的造化。只是……这孩子来历非同一般,逸虹要亲自收他为徒!”
慕容智双眉微皱,正要言语,忽地咦了一声,伸手捉住了卓南雁的手腕,面色突变,似是遇到了什么怪异之事。
林逸虹眼见他脸上变色,身形倏地一闪,双掌化爪,急抓而出。这一招“结草衔环”使得快如电击,慕容智心神微怔之间,双臂“少海穴”已被他紧紧扣住。彭九翁和林霜月不由齐声叫好。慕容智嘿嘿冷笑,双臂蓦地变得泥鳅般滑不溜手,身形暴退,已从林逸虹掌中脱出。林逸虹自也不愿跟他翻脸动手,乘他一退之间,已将卓南雁拉到身边。
“原来林老二是想自己收他为徒!”慕容智哈哈大笑,“可是这孩子身有怪疾,只怕终生难以习武!”原来他适才听得卓南雁脉象有异,微一沉思,便觉出了卓南雁体内经脉的怪异之处。
卓南雁心中一沉,却扬眉叫道:“胡说八道!谁说我不能习武,我、我不但能习武,还要练得比你高上百倍千倍万倍!”他此时最怕听的便是有人说他不能习武,慕容智淡淡的一句话,却气得他眼泪几乎流下来了。
林逸虹微微一笑,正要言语,却见那对拼斗的孩子又分出了胜负。那陈金使一招“江海同归”,将对手打得口吐鲜血。这时再也无人上前挑战,这叫陈金的少年,便成了本轮武英会的状元。一群少年大声鼓噪喝彩,几个孩子忽然抢过去,将陈金架在头顶,簇拥着去了。
“陈金这小娃有福,能做了老夫的弟子,也是他三生的造化!”彭九翁手拈长髯,摇头晃脑。林逸虹忽道:“九翁,怎地慕容行和曲流觞二位明使,未来挑选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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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教净风五子除了彭九翁、慕容智和早年追随卓藏锋抗金、战死沙场的韩道人,还有两位。那地藏明使慕容行是慕容智的亲兄弟,外号“大力神魔”,外家功夫登峰造极。绰号“曲水流觞”的降魔明使曲流觞则以“弹指神通”的功夫纵横江湖,在五人之中武功最高。
“他们挨罚了!”彭九翁叹一口气,“你们离岛不及半月,慕容行跟曲流觞醉酒贪杯,坏了本教禁酒之令,给教主撞见啦。教主罚慕容行带上思过索,在这大云岛上传授群童武艺。罚曲流觞禁锢在白虹岛半载,不得下岛一步。”林霜月听了,不由叹了口气,柔声道:“可怜的曲老伯,每次我偷酒给他喝,都叮嘱他不要让教主瞧见。怎地他这么机灵的一个人,回回饮酒总是给教主发觉?”
慕容智冷冷道:“你曲老伯虽然机灵,却如何能逃得过教主的法眼?教主若是成心整一个人,谁能逃得出去?”说着似是自觉失言,猛一顿足,霍地飞身而起,几个起落,便直落到了湖中的一叶扁舟上。也不见他挥臂划水,内力自腿上源源贯注舟上,小舟轻轻随波起伏,竟自飘然而去。
卓南雁看得目瞪口呆,暗道:“这慕容智、彭九翁便各怀奇技,武功决不在林逸虹之下,那教主林逸烟不知该是何等身手了?”
林逸虹却犹自喃喃道:“禁锢在那寸草不生的白虹岛半年?教主这惩戒未免也太重了!我去找教主,给二位明使求情。”明教教主林逸烟本是他兄长,但林逸虹生性严谨,又对林逸烟甚为崇敬,每次提及兄长,总是毕恭毕敬地称为“教主”。彭九翁却叹道:“不劳挂怀啦,教主三日之前闭关参修‘三际神魔大法’,天王老子也不见,要到一百八十日后才得出关。”
“那不是要到半年之后才能见他?”林逸虹重重地一顿足,道,“嘿,持斋禁酒,乃是本教大戒,曲流觞身为本教净风五使之一,却怎地屡教不改?”
彭九翁却翻着一双通红的眼珠,道:“少拿着你白阳长老的位份来压人。哼哼,三十年前‘曲水流觞’喝酒之时,你还在穿开裆裤满处乱窜。”说着忽地仰天长叹,“卓教主早就去了,明教三长老一囚一遁,净风五使中的韩道人也早早的撒手归真,留下我们四个老东西又屡因小过受罚,嘿嘿,明教精英迟早会风流云散,走个精光!”蓦地大袖疾挥,如一只大鹤般飘然而起,倏忽闪入林子深处去了。这人自称“九步登天”,委实轻功高妙。
林逸虹面色一变,似要发怒,待见他飞身遁走,忙叫道:“九翁!”也随着他飞身投入竹林。
卓南雁听他们说及明教往事,心中一颤:“易伯伯说,我爹在世时明教曾因护国还是护教,引发一场急变,明教中人因而心气不齐。想不到过去了十多年依然如此。”正自发愣,一旁的林霜月却道:“咱们走吧,我先带你们前去安歇!”卓南雁和余孤天便跟着她一路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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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9 23:34
岛上到处都是树荫竹影,潇潇的竹叶在这冷肃季节不算繁茂,但黯淡的夕阳光芒却只能无力地从竹荫间隙里投下点点昏黄的光晕。林子中也不知是什么水鸟在鸣叫,那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好像是有人在拨弄木梳的齿子似的。卓南雁和余孤天手行走其中,卓南雁只觉处处新鲜好玩,余孤天却双手抱肩,心底泛起阵阵的冷寂孤单。
再行得片刻,眼前豁然开朗,一处极大的庄院耸立在宽坦空旷的平地上。庄院背后是一座高耸的山峰,乱石高矗,枯藤横生,嶙峋巉岩映着苍紫的暮色,显得格外峻峭。这庄院依山而立,三面环水,便有一股不可言喻的夺人气势。庄内院落四合,屋宇甚多,以参差的竹林四处点染,别具情致。林霜月带着二人转了几转,进了竹林深处的一处乌头门高耸的宽大院落。
院子里屋脊迭起,前堂后寝全是歇山式大屋,飞檐四挑,颇有气势。卓南雁的目光却一下子院子当中一块青闪闪的太湖石上,那上面银钩铁划地刻着一个“剑”字,在一抹金色斜阳的映照之下,便有一股虎啸龙吟,气吞八荒之势。
“这里便是卓二伯当初的居处‘藏剑阁’了,”林霜月在斜阳影子里幽幽看着他,声音轻轻的,似是怕惊起他的沉思,“这个‘剑’字,据说便是你爹爹当年亲手挥剑刻上去的。”卓南雁无语地抚着那凛凛生威的剑痕,心底忽然生出一种难以明状的深切痛楚来。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十节:孤愤谁诉 红袖添香
卓南雁和余孤天便这么在岛上住下了。
这是一个他们都不熟悉的水的世界,每天一睁眼就能听到吱吱呀呀的橹声,听到渔人用脚踩跺船板催促渔鹰入水的啪啪声,每晚睡觉最后听到的声响也必是远处起伏不定的涛声。卓南雁觉得这个世界新鲜而又神秘,美中不足的是他仍旧不能习武。
第二日一早,卓南雁和余孤天这两个新来的孩子便跟岛上数十个少年教众混在一起习拳。可卓南雁还是老样子,练不了几招,依旧大汗淋漓,手足酸软地呼呼喘气。林逸虹见卓南雁喘嘘嘘的样子,想起慕容智的话,这才吃了一惊,给他认真地切了脉之后,不由摇头连道古怪:“你这脉象太过古怪,只怕我是无能为力了。可惜教主仍在闭关,只有等半年后,待教主出关来给你亲自诊治!”
卓南雁大失所望之余,更多了一份焦急,在风雷堡内他不知自己身世,不得习武便不习了,但这时深知自己身负父母和风雷堡大仇,却仍是无法习武,不由急得双目发红,叫道:“林师傅,我……我这辈子当真是废人一个么?”林逸虹叹一口气,道:“教主神通广大,文武医道无一不精,只盼着他能医好你这病吧。嘿,便是医治不好,你也不必过于伤悲,教主励精图治,本教正需各路文武俊彦,从明日起,你便专心习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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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逸虹说得不错,明教教主林逸烟显是个心怀远志之人,明教这帮孩子都是依着他的安排精挑细选上来的聪慧少年,每日上午演武,下午习文。只有在武英会中凭真本事打出来的出类拔萃者,才会各依所长,投入曲、彭、林和慕容兄弟等人门下专习各路武功。眼下这群孩子便由遭罚的地藏明使慕容行教拳法,林逸虹亲自传授他们剑法。
余孤天在皇宫里虽然学过武,但终究是当作闲暇时的健身小道,从来没有真正下过苦功,武功进境跟群童相差尚远。好在他心性聪慧,挥拳练武悟性极高,加之身负大仇,恨不得早日武功大成,习武之时加倍刻苦。
这一来卓南雁更觉孤单。每个上午,看着跟自己一般大的孩子们叱咤生风,挥汗如雨,他心内就是一阵阵的刺痛。
到得下午,二十多个少年男女济济一堂,在通颂《二宗经》、《证明经》等明教经典之后,便在一个白发老儒的带领下,全力研习儒家的经史子集。
开始卓南雁觉着奇怪,在他心中,只觉明教弟子必是如同林逸虹或是厉泼疯一般,苦练武功之后四处劫富济贫罢了,这样的研习经史,难道是要考举人中状元去么?
林逸虹听了他的疑问,淡淡一笑:“教主心怀天下,他时常说,眼下天下大乱,朝廷昏庸,正当我明教大展身手之时。而要重整河山,却不能单凭武功精强,更要文武兼修,咱明教弟子不但要出他几个进士状元,便是琴棋书画斗鸡走马这些达官显贵喜好的小道,(奇*书*网*.*整*理*提*供)咱们也要勤加精研,出些人才。”
卓南雁一愣,问:“学围棋什么的,有何用处,陪着那些达官显贵去下棋喝茶去么?”林逸虹点头道:“不错!咱们眼下正在待机而动,若是本教弟子凭着经学策论之学博他个进士状元,出将入相,直入朝廷机枢要地,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据说大宋皇宫内有棋待诏一职,围棋高手可以凭棋道直入皇宫伴驾。若是本教弟子能出一个棋待诏,深入大内,混入这些显贵堆里,刺探各种消息,也算为本教立功!”
卓南雁这才听出了他话中深意,面色一变,道:“难道咱们是要……”他在风雷堡长大,易怀秋虽时常跟他痛骂朝廷昏聩,却是一心忠耿,常以大宋汴京遗民自命。在卓南雁心底,也就天经地义地认为,似岳元帅、易老伯这样报国抗金的,才是大好男儿。这时听了林逸虹的话,“扯旗造反”这四字在他脑中一闪,便没有说出口来。
“你猜得没错,”林逸虹却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目中精光一闪,道,“明教以日月为尊,眼下乌云遮日,改天换日的重担自然便落在了咱明教弟子身上。这便是教主常说的,先要忍辱负重,才能乘势而起。”说着用手一拍卓南雁肩头,慨然道:“南雁,你虽不能习武,但聪明伶俐,若是文才上搏他个出人头地,一般的也是本教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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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隐隐觉得他说的话有些不妥,但终究是少年心性,给他几句话撩拨得热血上涌,暗想:“不错,岳元帅、易老伯,还有爹爹妈妈,说来说去还不都是给这昏庸朝廷逼死害死的!我若是全力帮着明教改天换日,一样也算是给他们报了大仇!”自此之后,便在读书上苦下功夫。慕容兄弟之中的高个子慕容智和林逸虹文武皆通,也时常亲来给众童讲授武举中的兵法和围棋之道。
卓南雁在风雷堡内虽读过些书,但教他读书的易怀秋却是性子疏散之人,平日又是说史多于说经,卓南雁也就跟他一样读书“不求甚解”,学问上毫无根基可言。除了林逸虹教授的围棋一道上他游刃有余之外,在兵法、书法和科举经学上都是吃力之极。
教他们科举经学的那白发老者叫范同文,乃是几个月前林逸虹派人专门自石鼓书院请来的硕儒,学问渊博,为人谨严。这老儒自然不知明教的底细,只是眼见这些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过了蒙学之龄,他便从严教起。
这一日下午那范同文照例来教众童《孟子》,眼见卓南雁是个生人,便点起他来问道:“可曾读过《孟子》么?”其实卓南雁除了蒙学之外,只马马虎虎读过一年《论语》,但他素来是不愿给外人瞧扁了的好强脾气,便含糊应道:“知道一些。”
“圣人之学,入目即应入心,知之即为知之,哪里有‘知道一些’的道理?”范同文听了,心中先有几分不喜,翻着老眼盯着眼前这个浓眉俊目的瘦弱少年,又冷冷道,“那你便说说看,都知道一些什么?”他这声音一冷,晓得他脾气的群童都是心下生寒,几十道目光全向卓南雁瞧来。卓南雁给众人瞧得脸上火辣辣的,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忽然记起易怀秋挂在口边的几句话,便昂头道:“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此之谓……大丈夫。”
范同文听他将“富贵、贫贱、威武”的次序全都念倒,不由摇头道:“错了,全错了!”卓南雁脸上一红,却大张双眼道:“对的呀,易伯伯便常常这么念的!”范同文只当那“易伯伯”不知是哪里的一个误人子弟的腐儒,眉毛越皱越紧,怒道:“还敢顶嘴?好,让咱们听听,你那易老先生是怎么教的,将这梁惠王章句第二章读上一读!”
卓南雁本想说“易伯伯没有教过我《孟子》”,但瞧见范同文两道似哂似嘲的目光,心下微恼,顺手拿起书,硬着头皮便读了下去。这一下立时露了丑,除了起首“孟子见梁惠王。王立於沼上”两句还算通顺之外,余下的磕磕绊绊,不是句读不符,就是白字连篇。待念到“予及女(此字该读汝)偕亡”一句时,更老老实实地读成了“及女偕亡”。
满堂少年全都哈哈大笑,范同文却气得面如寒霜,学着卓南雁的语音道:“好一个‘及女偕亡’的‘大丈夫’!”不由分说,拉过卓南雁的手来,啪啪的连拍了几大竹板。卓南雁的脸羞得一块红布也似,在满堂哄笑之中暗下决心:“我这时还不能习武,读书学文上若是再落于人后,可就丢死爹娘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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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回到藏剑阁,卓南雁连晚饭都顾不得吃,便苦读《孟子》。无奈他这文字功夫差得太多,余孤天口不能言,他遇上了难题也无人请教,一夜熬红了眼睛,却毫无进境。
第二日范同文进了书堂,头一件事便吩咐道:“昨日那个要作‘大丈夫’的,站起来读书!”群童哄笑声中,卓南雁默然无语地立起身来。这群孩子已跟范同文学了三月,《孟子》已经通读了一遍,卓南雁却只会昨日教过的两章,没学的照旧不会,少不得错字连篇,又惹得众人大笑。范同文深信“严师高徒”的道理,瞅见卓南雁出错,拽过手来便打。卓南雁挨打时总是一声不吭,这一下更惹恼了范同文,一连三日,日日都要挑些差错,抽他板子。
几天下来,卓南雁便瘦了许多,倒不是读书有多苦,更多的苦楚却是来自心内的折磨。习武不成,习文不就,巨大的挫折让这快言快语的少年一下子沉默起来,脸上的线条也愈发瘦硬,只是他的眼神却变得愈发不屈与锐利。他身上还穿着风雷堡内带来的棉袍,虽已洗得干干净净,但终究是破旧不堪。
在诸多同窗学童眼中,这个病蔫蔫的清瘦孩子衣着残破,整天沉默不语,却又笨得总挨板子,实在是个落落寡合的“怪童”。他挨打之时,不少孩子便跟着起哄发笑。卓南雁是个倔犟脾气,先生愈是痛打,同窗越是哄笑,他愈是板着脸闷声不语。
便在卓南雁事事不顺之时,他却发觉跟他同住在藏剑阁的余孤天也是日夜愁眉紧锁,心事重重。他问了几次,余孤天只是摇头。卓南雁哪里知道余孤天心内的万千愁绪。
倒退几个月,余孤天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阴差阳错地跑到这个大泽野岛的魔教总坛,跟一群“魔子魔孙”混在一处学武习文。他每日里装聋作哑、屈尊降贵也就罢了,最难受的却是群童对他的嘲弄和不屑。
除了卓南雁叫他“小弟”,林霜月叫他“余孤天”这个名字,别人每日里都是“哑巴”、“哑巴”的叫着,轮到擦洗洒扫这些粗活累活,都要唤来这个年纪最幼的“哑巴师弟”来做。他这金枝玉叶受苦受累地一天下来,不免筋酸骨软,但众人却全不领情,那一个个瞧着他的眼神里,依然写满了不屑。
渐渐的,余孤天只喜欢一个人呆着,那时候他会小心翼翼地取出贴肉珍藏的那块玉。师父徒单麻曾说这是他重登大宝的证物,他一直将这玉视作自己的命根子,摸着那细腻的雕纹,品着那温润的清凉,他的心才会安稳一些。
余孤天还添了一个毛病,他喜欢上了一个人闭住了眼胡思乱想。只要一闭上眼,在那个一片昏黑的世界中,他隐隐觉得自己还是大金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在那里,他有权势有父皇有一切,他会跟着那无所不能的父皇在猎猎旌旗下张弓狩猎,在紫色的宫殿中推杯换盏,在堆满了各种雪人雪象雪马的高楼广厦里叱奴唤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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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只要一睁开眼,茫然、无助和愤恨立即就化作一条无形的毒蛇,狠狠地嘶咬着他那颗孤寂的心。
这一日早上,卓南雁读书读到眼睛酸痛,忽发奇想:“天小弟这两天苦恼得紧,不知是不是练武不顺。左右无事,不如前去瞧瞧!”便信步向群童习武的湖滨走去。远远地便瞧见慕容行正带着群童练拳。
慕容行个子矮小,性子暴躁,拳法走的却是刚柔相济的上乘路子。今日他教的这一趟八卦飞星掌虽只九招,但每一招掌势变化繁复,步法更与五行八卦方位相合,极是难练。群童看了多遍都领悟不了,急得慕容行满头大汗,口中奶奶爷爷的不住乱骂。卓南雁在旁瞧着不由连连摇头,暗想:“这慕容师父性子太躁,这般教徒弟,十成功夫传不出一成去!”
慕容行这一急,群童心下慌乱,步法掌势愈发杂乱无章。慕容行越看越怒,骂道:“他奶奶的月牙儿偏偏今日没来,不然让她练两手,也好给你们这些蠢材开开眼……”忽见群童之中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走步出掌,居然象模象样,细瞧却是余孤天。慕容行眼前一亮,叫道:“小哑巴出来,将这两招练一趟!”
余孤天红着脸应声而出。他当日曾跟徒单麻学过一套八卦连拳,步法也要配合八卦方位,这时将八卦连拳的拳理拿来暗中揣摩,居然打得形神皆似,没出半点差错。
慕容行大喜,展眉吼道:“瞧见没有,小哑巴这六根不全的人全练得这般好,这一招有什么难的!一个个的出来练,哪个再练不好,老子巴掌伺候!”余孤天听了他似骂似夸的这句话,一张脸更红得发烧,默然退在一旁。
跟着上来的几人却依然难明拳理,不是掌势不对,就是步法踏错方位。慕容行连着用巴掌“伺候”了六个少年,火气渐大,叫道:“罢了罢了!他奶奶的今日不练了,除了小哑巴,你们全得受罚!老子罚你们站四平桩,几时想明白了,老子再来教!”
四平桩就是四平马步,是武功中最累最苦的桩功。群童摆好了姿势,片刻功夫就累得满身大汗,不由个个肚里叫苦连天。慕容行横眉立目地骂了多时,终于大袖一拂,怒冲冲地去了。
卓南雁再瞧片刻,眼见群童愁眉苦脸,不由摇了摇头,也要转身而去。才转过身,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骂:“假惺惺做什么样子?滚开!”卓南雁回头看时,只见余孤天走回阵中,老老实实地也要跟着众人一起站桩受罚,却不知给谁骂了一句。
这一骂立时惹得众怒发作,群童的火气都向余孤天身上撒来:“骂得好,小哑巴快滚!”“若不是你小哑巴逞能,咱们大家何苦受罚?”又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揍这小崽子!”立时就有两个高大少年挥拳向余孤天打去。
余孤天连挨两拳,心下惊慌,转身便逃。盛怒的群童却四下里兜了上来,有人明里出拳,有人暗中出腿,七手八脚噼里啪啦地乱打过来。余孤天八面受敌,又怒又怕,急得哇哇大叫,却冲不出去,片刻功夫就被打得鼻青脸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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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在旁瞧得怒气填膺,大叫一声:“住手!”飞步赶去,护在余孤天身前,叫道,“大伙都是师兄弟,凭什么欺负人?”
卓南雁的身份,林逸虹从未告知旁人。在众人眼中,卓南雁就是一个身穿破衣、终日寡言的古怪少年,而且这少年还不能习武,不会念书,笨得总挨板子。这时候群童正打得兴起,忽见卓南雁这怪童竟敢出来跟大伙作对,不由愈发鼓噪起来。“哈,原来是这要装‘大丈夫’的小乞丐!”“小乞丐来给小哑巴叫屈,真是一对瘸驴瞎马!”
“将这小子一起揍了!”不知是哪个喊了一声,群童一起拥上,拳打脚踢。卓南雁头脸上霎时挨了几拳,他也立时恼了,挥拳还击,但终究寡不敌众,片刻功夫腹背上又接连挨了数下重击。卓南雁身子摇晃,险些栽倒,却兀自横身挥拳,拼力护住余孤天。他虽没怎么练过武功,却是天生的力大非常,这时恼怒之下,呼呼几拳,竟打得身边几个少年彻骨生痛。
“这小杂种敢下狠手!”挨了他拳头的孩子哇哇大叫。群童气势汹汹,竟舍了余孤天,拳脚全向卓南雁招呼过来,边打边骂:“打死这小残废!”“不能文不能武的小废物留着也没什么用,打死算了!”
卓南雁初时听他们喊自己“小杂种”之时已是心下发恼,待听他们骂自己“小残废”、“小废物”时,心中更是火辣辣的痛:“原来我在旁人眼中不过是难成一事的废物!生不如死的残废!”蓦地一股怒气自心底直窜起来,口中乱叫道:“我卓南雁不是废物,我不是残废!”悲愤之下,双臂疾抡,不管不顾地乱打乱劈。
可是打他的孩子却都练武经年,出拳飞腿颇有章法。一片混乱中有个少年下拳狠辣,劈头一拳,竟打得卓南雁鼻血长流。跟着他眼睛上也挨了一巴掌,双目难以视物,卓南雁身子摇摇欲坠,却兀自叫喊不休地挥拳乱打。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得有人一声断喝:“住手!”卓南雁勉力将眼睛睁开一线,却瞧见林逸虹带着林霜月正如风赶来。群童眼见情形不好,一声轰叫,四散逃逸。卓南雁陡觉四肢无力,眼前一黑,便软倒在地。
过了不知多久,卓南雁再睁开眼,才见自己已经躺在一张温暖的屋中。对面朦朦胧胧地却现出一张嫩白娟秀的少妇脸庞,双眉弯弯,满目关切。卓南雁骤然见到那美妇眼中慈祥柔和的目光,不由心中一暖,自己常在梦中见到的母亲,不就是依稀这个样子么?他迷迷糊糊如在梦中,轻轻叫了一声:“娘——”
那夫人听了他的叫声,温然一笑,道:“好孩子,你可醒了!”声音温和无比,卓南雁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慈爱亲切的声音,刹时觉得心中满腹委屈要向她倾诉,忽然坐起,一下扎入那夫人怀中,放声哭道:“娘,娘,雁儿可找到你了……这么些年您为什么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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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夫人微微叹息:“这苦命的孩子!”伸手缓缓抚着他的头发。卓南雁只觉那手出奇的温暖,登时如在梦中,本来极好强的一个人,这时泪水却止不住的流淌了下来。
哭了几声,却听有人轻声哼道:“还总说自己是大丈夫呢,竟小孩子一样的哭起鼻子来了!”卓南雁抬起头,却见身边那人双瞳闪亮,顾盼生姿,正是林霜月。
他微微一惊,立时从半梦半醒中明白过来,身子一挣,急忙坐起,红着脸瞧着那美妇,道:“原来是林……林婶婶,南雁适才无礼了!”这美妇正是林霜月的母亲。
林夫人倒一笑:“你的事你林叔叔早跟我说了。没爹没娘好可怜的孩子,往后林婶婶就是你的娘,有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卓南雁却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爹爹已经重重处罚那几个带头打人的坏小子。瞧你弄的,眼睛也肿了,衣服也撕得不能穿了!”林霜月却开口埋怨起他来,这小丫头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你也真是的,又不会武,一个人跟他们一堆人胡打什么?”卓南雁唔了一声,扬起头来,道:“他们欺负余小弟!欺他是个哑巴,我瞧在眼里,看不过去!”这时翻身坐起,才觉得脏腑不痛,好在身上只受了些皮肉之伤。
“你倒够义气,”林霜月看了他一眼,嗔道,“我远远地瞧着你,自己腹背受敌还拼力护着余孤天呢!其实你身上有病,又何苦强自出头,替旁人打仗?”这最后一句话本是出自好心的埋怨,但不知怎地卓南雁听在耳内,心里却是万分刺痛。他忽然想到自己曾跟这小丫头斗了一路的口,她是个无论文武,都在教中出类拔萃的顶尖人物,是个师长喜爱、同窗羡慕、父母呵护的公主一般骄傲的人物。在她眼中,自己必然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病人废物。
想到这里,他霍地挺身而起,怒道:“我就是个百无一用的废人!我这废人要怎样就怎样,用不着你们管,更不用你假惺惺的来可怜!”忽然想到自己身负大仇,却无能为力,霎时心中凄苦,两行清泪刷的滑下。他不愿给林霜月瞧见自己流泪,一扭头转身奔出。
“卓南雁——”林霜月和林夫人齐齐叫他,他却不应,低了头越跑越快。林霜月愣在屋中,望着他那瘦削而倔犟的背影渐去渐远,忽然心中好生后悔。
卓南雁一口气奔回藏剑阁,正瞧见余孤天一个人灰头土脸地坐在院子里发呆。眼见他奔进来,余孤天才翻身站起,迎了上来。卓南雁心中依然满腔憋闷,忽然抓住他的双臂,叫道:“天小弟,你说,我……我是个废人么,我是个废人么?”
余孤天见他如此,也不禁一阵难过,连连摇头,心下却也思潮起伏:“这卓南雁对我真好,只是他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世,只怕会头一个挥剑杀了我!嘿,我还得在这野岛上跟这些魔子魔孙装聋作哑地混下去,直到剑法练得跟那姓林的一样的好,才能设法逃离这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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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大叫两声,才觉心内舒畅了许多,忽然长叹一声,拍着余孤天的肩头,道:“我鼻青脸肿的,今日不去读书了。你快去吧,晚了又要挨那姓范的板子。”眼见余孤天面露畏惧之色,他却一挺胸膛,叫道,“那几个小子若是还敢欺负你,就来告诉我,我再去跟他们拼命!”说罢独自回到屋内,抓起那本《孟子》,发了狠一样地苦读起来。
黄昏之后,他草草吃了饭,足不出户地又接着读。正在烛下皱眉苦读,忽听得屋门啪啪地轻响了三下,跟着林霜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进来成么?”卓南雁一愣,干巴巴地道了声“进来吧!”
林霜月推门而入。她这时换了一身翠绿衫子,乌鸦鸦的一头青丝轻松写意地散垂肩头,手中却捧着一件崭新的深碧绣花衲袄,道:“穿上试试,这是我娘下午托人出岛给你买来的。”
卓南雁本想推却,但想起林夫人那慈爱温和的目光,心中一暖,便默然接过棉衣。那件舍不得换下的棉衣也给群童撕扯得实在破烂不堪了,他仍然脱下来端端正正地叠起放好。这簇新的深碧衲袄穿在身上,却似给他订做的一般,贴身整齐。
当真是“人佩衣衫马佩鞍”,他这绣花碧袄上身,灯下看来,立时显得英姿飒爽,比起往日那个病蔫蔫的破衣怪童,就如同换了个人一般。林霜月不禁拍手笑道:“这就好看多了!”卓南雁嗯了一声,低头叹道:“你娘真好!”
“你才知道,岛上的人都说我娘好!”林霜月提起母亲,似乎甚是得意,忽然转头看到了卓南雁放在桌前的《孟子》,妙目一转,问道,“你还在看书么?”卓南雁脸上一红,微觉尴尬,暗想:“这小丫头处处跟我作对,见我秉烛苦读,只怕又要讥讽我蠢笨,夜里面用功苦读,白日里还要挨打!”
“你知道用功就好,”她这回笑起来却没什么讥讽之意,“我就是怕你犯倔,死活不读书,白日里再挨板子。”她说着深深一叹:“那范先生性子急躁,他打你时,你越是这么一声不吭,他就越是恼你无礼。要想不挨他的板子,就要学会虚心求教!”
“他们都瞧我不起,我又何必求教他们?便是问了,也只会惹来一顿冷嘲热讽。”卓南雁说着,心内忽然生出一股自怨自艾之气,梗着脖子道,“哼,我素来就是如此,他要打便打!终有一日,我卓南雁心中的学问,会胜那姓范的十倍!”
“好一个‘大丈夫’,”林霜月的小嘴一抿,笑道,“有这个志气就好!”自从那日卓南雁说出那句“此之谓大丈夫”遭到范同文讥讽之后,满屋同窗都叫他作“大丈夫”,这绰号自是带着三分玩笑,七分戏谑。这时卓南雁听林霜月也这么叫,不由将眉毛一掀,道:“我就是要作大丈夫!你笑什么,信不过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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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霜月的澄波眸子闪了一闪,却轻轻叹道:“我信得过你!”卓南雁跟她曾经斗了一路的嘴,对这高傲的小丫头是半畏半忌,但不知怎地,这时见她这么郑重其事地点头说出“我信得过你”这五个字来,胸口一热,心内忽然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滋味,有几分感激,有几分欢喜,更有几分丝丝甜意。
这时候夜色初阑,烛影摇红,借着温暖的烛光,卓南雁不由抬起头细细看她,却见林霜月似是刚刚沐浴过的样子,雪肤红润,青丝微湿,更显得初蕊新蕾般妩媚。这时余孤天早回屋就寝了,书房内只有卓南雁和林霜月两个人。
红彤彤的烛影下蓦地瞧见林霜月那双剪水双瞳,卓南雁心内忽然有些慌乱地怦怦乱跳,当下急咬了一下口唇,忙低下头去。
“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林霜月似乎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语音幽幽的,倒像是大姐姐劝戒自己的小弟,“这时的当务之急,还是先要将书念好,不挨先生的板子!”林霜月说着自他手接过了书,一口气读下来,顺畅流利之极。卓南雁默默听着,暗自佩服,想:“月牙儿虽是个女孩,但习武学文,都是出类拔萃,不知何时我才能跟她一般。”
“这部《孟子》,我们早就背得熟了的。先生常说,‘孟子是儒学正宗,读孟子然后知孔子之道尊,圣人之道宜行’,可惜我也是一知半解……”林霜月说着伸出纤纤玉指在书上指指点点,将一些疑难之处,细细说与他听。
《孟子》多言心性,论仁政,说养气,思想深邃,内容广博,特别是其中又记孟子当年与战国各方才俊的机智雄辩,卓南雁对那段历史全然不知,若不是林霜月细加讲解,卓南雁便是再挨上几顿板子也是难以入门。卓南雁大喜之下便将心中的许多疑问拿来细问,这都是他挨板子的老题目,其实也不算什么难题,只是他从不开口问人奇lvsetxt.сom书,也就一直无从得知,经林霜月细细剖解,心中便似打开了一扇窗子,许多光亮便一下子透了进来。
深夜寒窗,孤灯明烛,二人身子挨得极近,那熟悉的淡淡幽香不时自林霜月身上传来,卓南雁忽觉这往日里呆板的经书这时忽然变得可爱可亲起来。
兴致勃勃地读到“滕文公下”那一段话时,卓南雁不觉意有所会,拍了下大腿,叫道:“‘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这话说得好,大丈夫便当如此,孟老夫子真是圣人!”他本是极聪明的一个人,这时心智一开,立时便将先前所读的书全串了起来,忽闪着眼睛又道,“嗯,这一段话跟‘公孙丑’那一章中的几句‘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说得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我心中有仁义,便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他便是富可敌国的财主、千乘万骑的诸侯,又能耐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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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是孺子可教,”林霜月见他领悟,不禁破颜一笑,又道,“明日便该讲‘滕文公下’你常背的‘大丈夫’这一段。范先生必然还会找你麻烦,他常说,这一段要与‘养气’之说相互参详。你记住了,孟子论‘养气’有四要,一曰养勇,二曰持志,三是集义,四为寡欲……”再将其中要义细加解说。
卓南雁这时兴趣大增,只觉这孟老夫子壮志凌云,言行超迈,单只他那句“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的豪言壮语,便深和我心。两个人交互启发,不知不觉之间,已是过去了大半个通宵,竟是毫无倦意。
他兴致来了,又有许多新问题源源涌出。林霜月虽然聪明,终究是一个小女孩,过不多久便给卓南雁问得秀眉深蹙,不由对聪慧机敏的卓南雁另眼相看,道:“听先生说,这部书就是皓首穷经研究一辈子的。你问的这些东西我倒从来没有想过,看来只有去问先生了。”
“我不问他们,”卓南雁却摇了摇头,直直望着她道,“我只问你。”林霜月扭头瞧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这老师今天可是累了了,有什么事明个再教了!”卓南雁不知她为何忽然神色又冷淡下来,见她要走,急起身送到院外。
却见天上疏星几点,一轮明月已下林梢,皎洁的清光照在院中,犹似铺了一层水银。卓南雁见林霜月纤弱的背影踏在那层水银上渐行渐远,他心头一热,忍不住轻声道:“月牙儿,谢谢你!”话一出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连道,“哎哟,对不住。你不喜欢我叫你月牙儿,那我以后就叫你……林师姊。”
林霜月停下步子,回头看他一眼,轻声道:“那也不必,你愿意叫‘月牙儿’,便也由着你吧,”说到这里忽然轻轻一笑,“要让你说个谢字,可真难得紧呢!”也不待他回答,脚下加快,跨过那层清波样的月光,窈窕身形便消融在沉沉夜色之中。
转过天来,那范同文果然又叫起卓南雁,好在他问的竟真是林霜月早就料到的孟子“养气四要”。卓南雁这一回有备在先,居然侃侃而谈,问一答十。范老先生见他忽然间智慧大开,不由吃了一惊,待见卓南雁脸有得色,不由沉着脸训道:“君子之道,应该泰而不骄。小有所得,何必如此沾沾自喜?哼,既然说到‘大丈夫’之论。我且问你,孟子一书,除了‘滕文公下’这一段,还有几处带‘丈夫’二字的?”
这却是单考背记功夫的题目,群童眼见先生这题出得万分古怪,都道这回卓南雁又是必挨板子的,不少人嘻笑着回头瞅着他。卓南雁却给范同文那两道嘲弄的目光看得心中着恼,咬着唇,木僵僵地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答不出来了么?”范同文的眼神倏地冷了起来。群童眼见范同文又拈起了那毛竹板子,不由一阵交头接耳,书堂里已窜起四五道嗤嗤冷笑。“不会,便老实说不会,”范同文怒冲冲走到卓南雁身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你到底要挨多少板子才明白‘不知为不知’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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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板子刚要落下,卓南雁忽道:“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这正是一句《孟子》中带‘丈夫’二字的。范同文一愣,卓南雁口中已经连珠箭般地道:“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一口气将书中所有带“丈夫”二字的句子全背了出来。
范同文一怔之下又不禁大是得意,以为这小子能有今日的聪慧明白,全是自己日日狠抽毛竹板子的功效。当下更扳起严师面孔,阴阳怪气地道:“凑巧答对了也不必这么得意,什么时候你读书的功夫赶上林霜月的一成,再得意不迟。‘闻志广博而色不伐’,这圣人之言难道只是口里念念的么?坐下!”
这二十多个学童中,论起读书作诗,却仍是以林霜月一个女孩最好。范同文常感叹,他大半辈子阅人无数,论聪慧才智,能承其衣钵者,却只有林霜月。只可惜她却是个女娃子,学问再好也不能去应试夺魁。众少年无论文武,素来都服膺林霜月,听了之后都深以为然。
卓南雁遭训惯了,也不放在心上,当下也板着脸坐下了,心内却暗自感激林霜月:“若不是月牙儿昨夜带了我念了大半夜的书,今日这板子照旧要挨的!”
他回头看她时,见林霜月正目不转瞬地盯着书,好像浑没听到这句话似的。卓南雁蓦地想:“今晚,她还会不会再来教我念书?”抬头看看那日头,高高的还刺目耀眼,他心内忽然盼望起快些天黑来了。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十一节:霜娥断肠 知己忧心
黄昏时吃过了晚饭,卓南雁便在屋里徘徊不安,眼见那夕阳蹒跚落山了,却还不见林霜月的踪迹。他心内焦急,走到院外来回张望,正自望眼欲穿,忽觉颈后一凉,他一惊回头,才见身后站着一人,白衣飘飘,浅笑盈盈,正是林霜月。原来她一时兴起,展开轻功从墙后跃入,悄没声息地自后掩来,在他颈后吹了一口气。
“月牙儿,”卓南雁有些落寞地笑了一笑,道,“你的功夫都这么高了,过不了几年,只怕便能赶上那号称‘九步登天’的彭九翁了。”林霜月笑道:“你也不用忙,待大伯出了关,以他的通天手眼,必然会医好你的病。你这么聪明,若来习武,半年功夫便会赶上我。”
卓南雁给她说中心思,长长叹了口气,沉沉道:“但盼着那一天越早越好!”正要再说什么,只听身旁有人一声咳嗽,却是余孤天自屋内缓步转了出来。
卓南雁笑道:“余小弟,出去练功么?”余孤天向二人挤出一丝笑,自院中兵器架子上拔出一杆花枪,冲他们晃了晃,笑吟吟地出去了。林霜月觉着余孤天这一笑里藏着万千言语,不由玉面微红,转过头装作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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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子笑什么?”卓南雁却有些不解,瞅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对了,他练武怎样?”林霜月听了他愣愣的发问,才一惊抬头,唔了一声,轻声道:“你这小弟虽哑,其实却是个极聪明的人,爹一个劲夸他悟性奇高呢!”
二人对视一笑,忽然间都有些不好意思,便又入内屋读书。卓南雁得了林霜月的指点,读书进境奇快。他禀性沉默,却是个凡事都要争先的坚毅之人,终日废寝忘食地刻苦攻读,几日功夫就让几位先生和诸多同窗刮目相看。
书堂中除了学习儒家经书,群童还照着教主林逸烟事先安排,兼习琴棋书画之道。其中中又以围棋一道最为重要。每隔几日,都由林逸虹亲自来教授奕道。这一来卓南雁更是如鱼得水。
不管何时,只要一拈起凉晶晶的棋子,他就似变了一个人,双目灼灼,神采奕奕,以他在棋道上的超人天分,不多日便在群童之中崭露头角,锋芒之盛,同窗之中也只有林霜月能跟他对弈几手。几位老师和同学才看出这终日少言寡语的怪童的不同凡响之处,愈加对他另眼相看。
卓南雁在围棋上的天分使群童叹服之后,心气平和下来,经学功夫也增进奇快。众人眼见卓南雁读书功夫突飞猛进,都道这是他勤奋用功所致,却少有人知道他之所以在读书上逞强好胜,大半全是为了林霜月。
在卓南雁眼里,这个一身白衣的女孩,永远的纤尘不染,象水一样的洁净美丽,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梅花的香气,那样的高傲,又是那样的聪慧。无论是范先生教的经论,还是林逸虹、慕容智教授的兵法战策,都是难不倒她。不知不觉地,卓南雁在心里已经跟这个给自己红袖添香的书友暗中较上了劲。这几日之间,他在书堂里非但不挨板子,更能阐疑解惑,答上别的学童抓耳挠腮的难题。于是连范同文都对他高看一眼,深感这不苟言笑的小子读书来进境神速,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但可惜是,卓南雁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美好日子没过多久便忽然结束了。
这一日晚饭之后,林霜月没有如往常一样到藏剑阁来。卓南雁左等右等不见她来,心下焦急,觉得一颗心全没了着落。他一个人在冷寂寂的院子里外来回踱步,眼看着月上中天,心下暗想:“我要不要前去找她?”
正自犹豫不决,忽听院门砰的一响,却是林霜月推门而入时脚下打了一个踉跄。她娇嫩的脸上泪痕未干,明眸欲掩,显是刚刚痛哭过的样子。卓南雁急忙回身扶住她,问道:“你……你怎地了,是谁欺负你了么?”
“没事的,”林霜月却推开他的手,秀眉颦蹙,美眸之中隐含幽怨,道,“我来就是知会你一声,以后……我再不会过来跟你读书了。”卓南雁心弦一颤,急问:“为什么?是你爹不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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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林霜月点头之后又急忙摇头,道,“不是的,当初我来这里教你读书,也是爹娘的意思。只是适才爹却说,自今而后要我晚饭后再加炼一个时辰的吐纳静功,这么着可不就再没功夫跟你来读书了么?”卓南雁不明所以,问道:“听他们说,你的武功已是少年子弟中最好的了,还要加什么劳什子功夫?”
林霜月垂眸望地,一阵寒风卷地而来,吹得她衣带和秀发随风飘摇,雾鬓风鬟,楚楚可怜。卓南雁见她紧抿着嘴不语,心下生怜,忍不住道:“月牙儿,是你爹打你了么?我去找林婶婶给你评理去!”“林婶婶”便是林霜月的母亲,卓南雁知道那傲气十足的林逸虹在这性子温婉、待人可亲的林夫人跟前老实之极,多少有些惧内。
哪知不提还好,听他提起母亲,林霜月脸上的泪水忽如断线珍珠般地落了下来,抽泣道:“你去不得!爹爹和娘刚刚又大吵了一架,爹……还动手打了娘呢!”
那怪异却又可怕的一幕倏地在她眼前闪过,让她的脸颊阵阵火烧火燎。
昨晚林霜月陪着卓南雁读罢了书,喜孜孜地向家中走去。却在沉沉的夜色中看到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正是自己的母亲,只是母亲的脚步匆匆的,似是有什么急事要办。“深更半夜的,娘要去做什么?”林霜月童心忽起,展开轻功,远远地缀着母亲,直向林木深入行去。
奔得近了,才见母亲的肘间挎着一个盛饭的竹篮,林霜月想起再向前不远,便是教主闭关练功的“三世自在阁”,暗道:“原来娘是给教主来送饭!”这谜底一解,林霜月便觉兴致全消,正要转身走开,忽见娘的影子倏忽一闪,便即踪迹皆无。“这里难道还有秘道么?”林霜月瞪大双眼,忍不住又走上前去,在三世自在阁外来回翻看多时,也没瞧见什么秘道。
信步走入阁内,里面竟静静的没个人影,空荡荡的自在阁中笼着一股玄秘冷漠的气息。寂静之中,忽听得身后传来低低的一声喘息。那声音似是含了极大的痛苦,又似是蕴着极大的欢娱,渐渐地便又转为一种呻吟。
那声音太古怪了,林霜月忽地觉出一阵心慌意乱,正要走开,忽听那声音道:“逸烟,你说……这双修秘法……何时能助你突破‘神魔之境’?”这声音熟悉无比,依稀似是母亲的声音,只是这时混沌了许多,似是含在喉咙里呻吟出来的。一道冷冷的声音随即道:“跟你说了,要叫我‘教主’!‘神魔之境’岂是那么容易便能参破?几时让你来跟我双修,你便过来就是!”这正是大伯林逸烟的声音,这时听在林霜月耳中,却带着几分狰狞味道。
林夫人又喘道:“我……我好怕……月牙儿的事,别让逸虹知道……”声音竟带了几分呜咽。林霜月忽然明白了,大伯一定是在用什么惨酷的手段在折磨母亲。她心急火燎地便四处寻找声音来处,但这声音好不奇怪,竟是在墙壁上一幅摩尼立像之后传出的。林霜月信手一推,那立像格格转动,陡地现出一线光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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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光并不强,甚至有点黯淡,但在黑沉沉的自在阁内,这点烛光却不啻一道闪电,射得林霜月目瞪口呆。幽暗的烛火下,竟是两具赤裸裸缓缓蠕动的身子。她看到娘正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缠在大伯身上,雪白的娇躯上闪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月牙儿!”林夫人扭头看到了女儿,也是如遭雷击。倒是林逸烟冷峻的目光精芒冷电一般射了过来,那股森冷的味道,让林霜月一辈子也忘不了。林霜月啊的大叫一声,掩面奔出。“月牙儿——”林夫人匆匆抓过衣襟掩在身上,飞身追出。林霜月在夜风里飞奔,整个人的心思都糊涂了,后来不知怎地竟撞到了爹,再后来爹和娘竟起了争执,恍惚中,爹竟头一回动手打了娘……
但这些话却不能说给卓南雁听,林霜月芳心紊乱,忽然间竟有些瞧不起娘,也瞧不起往日在娘跟前畏畏缩缩的爹,更隐隐地有几分瞧不起自己。
听她说起家事,卓南雁顿时愣住,自然不知说什么是好。林霜月却已止住泪水,轻声道:“我来这里,便是告诉你一声,免得让你空等。话已说了,我也该走啦。”说罢转身而去。
卓南雁听她话中有话,似有难言之隐,但这时却不便深问,眼见她动人怜惜的香肩兀自在冷风中微微抖颤,霎时心中一阵气苦,放声叫道:“月牙儿——”林霜月却不理,脚下有些跌跌撞撞,却如飞去了。卓南雁怔怔地立在风中,忽然觉得这冬夜的湖风,竟是出奇的寒冷刺骨。
当晚回屋,卓南雁却再也无心读书,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却也不知林家里生出什么变故。翌日一早,卓南雁早早起来,一溜小跑地来到了湖边,急步向群童练功走去。
天太早,遥见洞庭湖上微波不起,映着朝霞的浩瀚水面上却有一层雾气将散未散。远远地,卓南雁便瞧见了群童正在林逸虹带领下在岸边练剑。卓南雁睁大眼睛瞅了好久,却没有瞧见林霜月的身影。
林逸虹今日的脾气却似甚急,那新教的一招“参横斗转”,变化繁复,接连三个弟子都领悟不了,急得他大声训斥。第四个上来的余孤天这一回却再也不敢在人前显露手段,跃起后落地时故意脚下一个踉跄,长剑驻地才堪堪站稳。气得林逸虹上去就是一个老大耳光,余孤天捂着脸退在一旁,双目微红,显是这一巴掌打得不轻。卓南雁暗自摇头,瞧了多时也不见林霜月的踪影,满腹疑虑地回去了。
好不容易盼到了下午读书,终于在书堂中瞧见了林霜月。只见她柳眉颦蹙,神色悒郁,一直低了头不肯看他,卓南雁心中更是担忧。
这一回该当轮到林逸虹给众童教授《武经七书》中的《尉缭子》。《武经七书》本是武举科目,但因涉及兵家攻防之要,林逸虹讲解之时又能旁征博引,讲述古今战事,素来为群童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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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今天林逸虹的脸色却很冷,上来之后便点起几个人背书,有两个少年全无准备,《谈制》一章背得结结巴巴,立时就挨了板子。群童见他今日一反常态,全吓得噤若寒蝉,第三个却点到了卓南雁。好在他背记功夫素来了得,一片寂静之中,微微凝定了下心神,立时滔滔不绝地背诵起来。林逸虹听他背得顺畅清晰,脸上神色稍和,点头道:“练剑要有练剑的样子,背书要有背书的样子!似南雁这样,才象个读书人。林霜月,你接着背《战威》一章!”
卓南雁得了夸奖本来心下有几分欢喜,听他这时语音冷峻地唤起林霜月,一颗心立时又提了起来。林霜月面色苍白地应声站起,低眉垂目地背道:“故国必有礼信亲爱之义,则可以饥易饱……”她似是心事重重,背得并不流畅,终究是不熟,语音发颤,越加低缓。
“过来!”林逸虹蓦地断喝一声。众人都是一惊,却见林霜月默然无语地走了过去。“无论习武还是读书,你入门都是最早,怎奈却如此不争气,”林逸虹越说越气,白皙的脸上立时布了一层煞气,“我还没死,你摆出这么个如丧考批的样子,给谁看?”一把抓过林霜月的纤手,毛竹板子刷的拍了下去。
堂中群童都愣住了,林霜月聪慧过人,素来都是挨夸被捧的主儿,连性子老而弥辣的范同文也甚是喜欢,这时居然被挨了板子,而打这板子的人竟是她亲爹!
卓南雁更是啊的一叫,似乎那板子是抽在了自己身上。他知道林霜月性子高傲,这时当众遭罚,必是难过之极。他几乎不敢去看她的脸,但终究忍不住瞧了过去,却见她的脸色苍白如雪,那板子一下下地抽下来,她额头上已挣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却紧抿着双唇不语。一时间卓南雁心中大是懊悔:“早知如此,不如我先就背得颠三倒四,月牙儿也不必挨打了。”
林逸虹连打数下,脸色也变得难看之极,声音冷冷的竟透出几分阴险:“教主对你寄予厚望,本教圣女之位将来便是你的!明教圣女就是你这副德性么?”眼见林霜月脸上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又厉声一喝,“不许哭!”林霜月给他一喝,心中委屈,泪水更滚滚而落,紧咬下唇,默然走回。
一整晚,林霜月梨花带雨的脸就在卓南雁眼前闪来闪去,折腾得他一直睡不着觉。卓南雁想不明白,为什么月牙儿她爹会这么对她。第二日早上,他依旧满腹心事地早早起来,向湖边走去。在那里教群童练武的却是慕容行,但群童之中还是不见林霜月的身影。
卓南雁疑虑更增,不顾疲惫,在岛上四处乱奔,寻了多时,才在一处竹林外瞧见了她。却见那萧瑟的竹林外立着九根碗口粗细的木桩,那桩子全是一人多高,一根居中,八根环绕。林霜月正在上面纵跃如飞,那莲足起落之间,有如蜻蜓点水,只在木桩上略一借力,便即飞起。卓南雁见她白衣飘飘,身法灵动,当真美如凌波仙子,不由高声叫道:“好啊,月牙儿,原来你躲在这里练这精妙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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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霜月蹙眉不答,甚至连瞧他一眼的功夫都没有,只顾在桩上举步如飞。卓南雁这才瞧见那木桩顶端全削得尖尖的,林霜月的莲足每次踩上去都要聚精会神,才不致滑落。他不禁吃了一惊,定睛细瞧,又发觉她的落足方位也是大有讲究,竟按着乾一坤二的先天八卦方位左右腾挪,进退有矩。卓南雁心中一紧:“好像听彭九翁那老家伙说过,这是修炼奇门功法的九宫桩,极是难练,想不到月牙儿竟练起了这等高深功夫。”便不敢出声,生怕惹得林霜月分心,摔了下来。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卓南雁仰头瞧着,觉着脖子都痛了,林霜月才娇喘吁吁地飞身跃下。卓南雁急忙迎上去,问道:“你累不累?”林霜月苦笑着摇头道:“这门功夫难练得紧,爹又督导甚严。你快些走吧,给他瞧见我在这里跟你聊天,又要罚我!”晶莹的汗水顺着她白嫩的脸庞不断滴下,她却无暇擦拭,只顾扶着那木桩喘息。
卓南雁听她说得可怜,心内阵阵发紧。一阵冷峻的北风吹来,衣衫单薄的林霜月似是不胜清寒,不禁缩了缩肩。卓南雁道:“便是练功,也不必穿得这般少,怕要冻病的!”林霜月的脸色蓦地一白,道:“爹说练这功夫先要经风耐寒,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哼,病就病吧,乘早冻死了好!”身形一幌,飞身上桩,接着苦练。
她这时已汗透罗衫,那往来穿梭的湖风又太过峭劲阴冷,冻得她不住地冷噤。卓南雁眉毛紧锁,忽然解下那件簇新的深碧棉衣,叫道:“月牙儿,你穿上这个!”林霜月摇头道:“爹不让我穿厚衣,给他看到,又要罗嗦!”她已奔驰多时,腿上乏力,这一分神说话,脚下微滑,登时自桩上跌下。卓南雁哎哟一声,急忙抢上去伸手来扶。却见林霜月左足疾向木桩中间踹去,略微借力,身子已凌空翻起,落在地上时却打了一个踉跄。
卓南雁一把扶住了,瞧她吃了这一惊,原本粉红的脸上已雪白一片,愈发显得楚楚可怜。他心下怜惜,叫道:“赶紧穿上!他若要罚,就罚我好了。”正要将绣袄向她披上,忽听林霜月啊的一叫,跟着一股大力涌来,那绣袄忽地疾飞而起,直落到了十余丈外。卓南雁给这大力一带,身子摇晃,也一下摔倒在地,回头却见是一脸冷漠的林逸虹不知何时到了眼前。
“我刚走了没片刻功夫,你便偷懒!”林逸虹直盯着自己的女儿,语音阴寒。林霜月自幼就怕这个爹,这时急忙摇头道:“不,不是,我是刚在桩上失手落下来的。”卓南雁瞧她吓得连连后退,心中着恼,爬起来一步跨上,叫道:“林师傅,你不必跟月牙儿凶巴巴的,是我叫她下来的。她便是要练功,也该穿上棉衣。”林逸虹老大不耐烦,怒道:“没你什么事,赶紧走开,不然连你一起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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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瞧他双目似要喷出火来,心下畏惧,却兀自挺胸道:“那你就打我好了,只要你让月牙儿穿上棉衣就成!”林逸虹冷哼声中,左掌一挥,已拨得卓南雁两个趔趄。他的掌势不停,却绕过他,又向林霜月脸上打去。
蓦地一道人影疾掠而到,抢在林逸虹掌落之前,抱住林霜月,飞身退开。“林婶婶!”卓南雁双目一亮,实在想不到往日娇滴滴的林夫人竟也有如此身手。林夫人将林霜月搂在怀中,美目含泪,盯着自己的丈夫,道:“这金风玉露功何等艰难,月牙儿小小年纪,练这功夫,你要累死她么?”
“要做明教圣女,就要忍人所不能忍,练这金风玉露功,还只是千难万险的一个头!”林逸虹声音冷得骇人,又望向林霜月,“我的话当真不听了么,快去好好用功!”林霜月给她一喝,吓得身子微抖。
“不成,”林夫人却又将她搂紧,嘶声叫道,“自己的骨血,你不心疼,我还心痛呢!”卓南雁从来见这林夫人都是一个温婉端庄的贤淑模样,这时见她面色苍白地搂住女儿大叫,样子更似一只受伤的母兽。他心内一阵刺痛:“林婶婶必是心内愤怒到了极点,才变成了这副模样!”
林逸虹这时的面色却冷得吓人,厉声喝道:“我就是在调教我自己的骨血!”随着这声暴喝,猛然挥手一掌,重重地打在了林夫人的脸上。林夫人啊的一声娇呼,一下子栽倒在冰冷的地上。林霜月见母亲因自己遭打,吓得花容失色,嘤嘤啜泣:“爹,娘,你们不要打了,我……呜呜……练武就是!”
“好啊,真是好本事啊,”林夫人再昂起头来,嘴角上已有一道细细的血丝滑下来,惨笑道,“我在你林逸虹心中早就一文不值了,是不是?”林逸虹的目光这时已变得淡漠无比,森冷的目光从夫人的脸上扫过,却又落在林霜月脸上。林霜月给他一看,心底生寒,身子一幌,提气跃上了九宫桩。
林夫人却呜咽一声,猛然挣扎起身,伸手捂面,飞奔而去。“娘——”林霜月叫了一声,却不敢下桩,仍在桩上飞奔。林逸虹眼见夫人痛哭着跑开,不由身子突突发颤,但终究紧咬牙关没有迸出一个字来,只是瞪着自己夫人的背影渐去渐远。
卓南雁眼见他夫妻反目,也不禁愣在当场,心内只是想:“那明教圣女到底是个什么劳什子玩意,值得他们闹成这样么?”忽然转念又想,“林师傅忽然对月牙儿性情大变,当真只是为了这个明教圣女么?”隐隐的,他似是看到了一个极大的黑影,象洞庭湖清早散不尽的冷雾,罩在林家三人的背后。
林夫人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林逸虹初时强自镇定,但两三日后还不见她回转,才有些慌乱,急派出教众岛内岛外的四处寻找,却是毫无结果。林霜月终日哭得泪人也似,林逸虹却不许她出岛寻母,教中彭九翁等净风三子瞧着林霜月可怜,便也四出寻了几次,却仍是一点音讯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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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林夫人出走之后,林逸虹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他身上的衣服日渐污秽起来,白皙的脸上再不似往日那样平滑,而是乱糟糟的长起来一堆短髭。而他对林霜月却愈发的冷漠苛刻起来,背经诵诗,只要稍有差错,便当众抽她板子。群童都觉惊奇,卓南雁心中更是焦急万分,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林霜月骤失慈母,本就伤心欲绝,最初当众挨打时,当然不免垂泪哭泣,但连着数日在诸多师妹师弟跟前遭打,她倒不哭了,只是整个人却似换了心魂一样,神色终日冷寂寂的。
卓南雁几次前去劝她,她却只是这冷冰冰的几句话:“他愿意打便打吧,我从不会放在心上。娘已经走了,他早一日打死了我,早一日清净!”“你也不必劝我,我挨打挨骂,原也跟你没什么相干!”卓南雁听了这样冷兀的言语,不由心中气苦,他虽是个伶牙俐齿的人,终究只是个懵懂少年,想不出什么贴心话前来劝慰她,只得闷闷而退。
冬逝春来,洞庭水暖。湖上刮来的风终于有了些融融的柔意,大云岛上的青草杂木在春风中吐芽绽叶,郁郁翠竹愈发挺秀。这是卓南雁在大宋国内迎来的第一个春天,但他却终日闷闷不乐。不能习武练功,本来已经够让他苦闷的了,却还要时常瞧着林霜月挨骂受辱。
明教群童一直暗中相互较劲,眼见这大师姐终日失魂落魄,也渐渐瞧不起她来了,她挨骂遭罚之时,便有不少孩子跟着嘻笑。只有卓南雁心若油煎,几次为了她,跟林逸虹当面争执,但最终的结果多半是陪着林霜月一起遭打受罚。
有一日林逸虹讲习兵法之时,窗外忽然下起冷雨。这二人又惹恼了林逸虹,被一起罚出书屋,到堂外挨那风吹雨淋。卓南雁立在雨中,兀自气得呼呼喘气。倒是林霜月轻轻叹气,道:“娘丢下我们走了,爹就跟我怄气。这些日子他瞧见我就生气,你又何苦跟我一起受罪?”
冷雨滂沱,两人身上都已淋得净湿,卓南雁却大声道:“我就是不许他欺负你!既然拗不过他,我便跟你一起受罚,心里倒好受一些。”林霜月双手抱肩,在雨中抬起头来,幽幽地瞧了他一眼。两个人便都不言语了。
遭罚挨骂久了,那个高傲机灵的小仙女一样的林霜月似乎变了一个人。她那股习武读文的机敏灵秀之气渐渐衰却,范同文和慕容行几人深深惋惜,却也无计可施。只林逸虹依然铁了心肠严词恶语地训斥。渐渐地,林霜月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美目之中少了许多往日飞扬的光彩,换上了一层深深的忧郁。有时她对什么都是漠然处之,对谁都是爱理不理。有时她又对旁人的话过分在意,自己身上的衣衫,更是勤加洗换,永远的洁白如雪。
忧郁的双眸,紧抿的樱唇,这个衣衫永远纤尘不染的白衣女孩就成了卓南雁心底时时撕裂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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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接你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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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9 23:34
这一日午后,又该轮到林逸虹教书。卓南雁满腹心事地走入书堂,却发现众人书案之前各自放了一副围棋,原来又该学习围棋了。少时林逸虹步入堂中。
“棋学精深,天文易理尽在其中。本教之中算上我在内,有数位高手的武功路数都与八卦易理相干,”林逸虹语音冷肃,目光缓缓一扫,待屋内鸦雀无声了,才接着道,“若是学不好棋,便是脑子不灵光,自然练不成上乘武功!今日咱们便来个大考,捉对厮杀,瞧你们有没有长进!”群童学棋多日,却少有对垒厮杀的机会,听他话中有话,不由个个擦拳磨掌。
林逸虹当下给他们排了次序。二十几个少年还是头一回这么大规模的分枰对垒,更何况听林逸虹的意思,这一番棋战似乎事关学武大事,众人都是全神贯注。一时书堂里静得骇人,只闻棋子落枰的啪啪之声和林逸虹往来逡巡的脚步声响。下棋是个慢功夫,在林逸虹不住催促之下,自午后直下到黄昏,书堂中才有八个少年脱颖而出,卓南雁和林霜月自然都在其中。
草草吃罢晚饭,重燃战火,林逸虹却将林霜月和卓南雁分在了一对。平素里群童都知卓林二人棋艺出众,不想这时他二人却早早两强相争,那六个少年一愣之后,各自暗中窃喜。卓南雁瞧见林逸虹神色冷峻,心中惴惴:“这姓林的只怕又要找月牙儿的麻烦,说不得我输她一盘也就是了!”
二人坐在枰前,猜先却是林霜月执白先行。卓南雁抬头看她,却见林霜月垂目盯着棋盘,清丽绝俗的脸苍白得如同透明的玉,那上面没有一丝表情,只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冰冷。
啪!卓南雁正自发愣,林霜月的春葱玉指已经拈起一枚白子,脆生生地直挂黑右上角。古时下棋,在四角星位黑白各布两子,称为“势子”,落子也是按着白先黑后的规矩。卓南雁见她挂角,便随手落子一夹。林霜月见他应对极快,秀眉微挑,下一子便也不假思索地搭住强攻。
两个人落子如飞,劈劈啪啪的似是赌气一般地急下了数十子。卓南雁棋力本来远在林霜月之上,但此时心中且忧且惧,一大半心思不在棋上,形势上便落了后。林霜月却心无旁鹫,一路棋走来,自己左方的白棋已经初具规模。
这时候林逸虹正缓步踱来,眼见林霜月局势占优,便凝步细瞧。卓南雁见他站到近前,心中一凛:“林师傅性子细密,我可不能让得过多,给他看出来,反而不妙!”当下对着棋盘,凝神苦思了良久,才在黑棋若断若连处奋力飞了一手。林逸虹眼见他这一子飘逸灵动,不由暗自叫了声好。
卓南雁初时只是想扳回一些局势,不要来一个中盘大败之局,但他嗜棋成癖,这时冥思苦想之下,竟将一副心思全放在了棋上,渐渐地却忘了让棋的初衷。他这一凝神应付,林霜月便渐感吃力。几十手后,卓南雁眼见棋局形势缭乱,不由双目放光,更将输棋的心思抛到了九霄云外。再下数子,他忽在林霜月左方白棋不稳之处突出奇兵,接下的几路棋是他早已算好的妙着,着法紧峭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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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霜月自父亲站在身旁便觉如芒在背,心慌意乱之下愈加捉襟见肘。啪的一声,随着卓南雁最后的黑子一落,他的屠龙之势已成,竟已生生屠去了林霜月中腹的一条大龙。
他喜滋滋地抬起头来,忽见对面的林霜月脸上雪白一片,毫无血色,卓南雁的心才骤然一凉:“哎哟,我怎地这般糊涂,竟赢了月牙儿!”但此时林霜月中腹大龙被屠,这盘棋是注定了难以翻盘的必败之局了。二人正自发愣,一旁观战的林逸虹却冷笑起来:“人家开始让了你这么多,你还是输得一干二净!”
林霜月挨了骂,仍旧向往常一样垂首不答。卓南雁却觉万分内疚,忙道:“不是不是,这个……她是一时失手,平时我是万万不是她的对手的!”林逸虹瞪了他一眼,又见林霜月一直漠然无语,心下着恼,更加骂得狗血喷头:“哼哼,文不成,武不就,连棋也下得如此窝囊废物,还要你何用?”
卓南雁听他越骂越是不堪,直觉那字字句句恰似利刃一样捅在自己心头。一股怒火伴着悔痛之情蓦地自他心底直窜上来,卓南雁昂首叫道:“左右不过是一盘棋,何必如此说她?”他这猛然一吼,惊得满屋少年都是一愕。众人抬头望着他,屋内霎时就是一静。
“你这小子,赢了一盘棋竟敢如此目无尊长,大呼小叫!”林逸虹的白脸也红了起来,锥子一样的目光直向他扎了过来,“你当自己是大国手么?”林逸虹脾气怪异,喜怒无常,若是别的徒弟这样叫喊,他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许是念在故去的卓藏锋的面上,他对卓南雁倒是从来还留些情面,只是目光却阴冷可怕起来。
“我不是国手!”卓南雁却直愣愣地回视着他,道,“可是谁能保自己从不输棋?便是林师傅您跟我下棋,也说不定会输上几盘!倘若您输了,便也如您说得如此不堪么?”众人听他话中竟已隐含挑战林逸虹之意,心下均是一寒,屋内立时静得鸦雀无声。
“孽障!”林逸虹怒喝一声,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提起手掌便要打下来。但瞧见卓南雁执拗闪亮的目光中满是不服愤懑之色,他倒把手掌放下,冷笑道,“好,我便指点你两盘!”林逸虹说着推开林霜月,缓缓坐在卓南雁对面,大咧咧地道:“你布子吧,授四子!”
卓南雁却望着他,慢慢摇了摇头,道:“我要分先!”自来师徒下棋,都是师父让徒弟先布下几子,这叫授子棋。一来是因师徒棋力高下有别,一来也是出于尊师重教之道。直到师父认为弟子棋力已成,可以出师之时,才不再与他下授子棋,而改作“授先”——就是在对局之时改让徒弟先行。宋时最重师道尊严,有时弟子的棋力明明已高过了师傅,但却不敢与师傅平起平坐地分先下棋,未得师父吩咐,永远不得越雷池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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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卓南雁却一下子叫出“分先”,这实是离师叛道的出奇之举。群童嗡然一乱,全以为自己听错了,书堂里响起一阵乱糟糟的私语之声。
卓南雁咬了咬牙,又叮了一句:“南雁斗胆,要分先,跟您下三盘!”林逸虹的脸色白得吓人,紧盯着他,一字字地道:“你这狗才胆大妄为,是要找死么?”众人听他声音咬牙切齿,全吓得心惊肉跳,书堂内又是一阵骇人的静。
“我不是胆大妄为,”卓南雁这时豁了出去,索性大声道,“只要我赢了你,就请你以后不要再为难月牙儿!”林逸虹脸上的肌肉一抖,道:“你若输了,那又如何?”卓南雁愣了一愣,猛一扬眉,道:“是打是罚,你要如何便如何!”
林霜月听他这话,只觉胸口一热,眼圈蓦地红了,抬头道:“你……你何苦如此?”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十二节:三阵汹汹 两情依依
事到如此,林逸虹倒笑了起来:“好,便这么着了!”昂头对群童道,“你们都过来瞧瞧!”群童早就心痒难耐,却素来畏惧林逸虹严厉才不敢乱动,这时听了这话,呼拉拉地便围了过来。
天色已晚,纹枰旁便燃起了两根巨烛。几十张默然而又兴奋的少年脸孔给明晃晃的光焰映照着,亮的地方红得耀目,暗的地方都是阴影,书堂的气氛有些让人透不过气来。
卓南雁倒定下心来,他知道林逸虹决不会跟他分先,索性道了声“南雁造次”,便拈起一枚白子拍下,声音又冷又脆。这一子在黑棋星位下方小飞挂角,是规规矩矩的堂堂布阵之着。林逸虹微微寻思了片刻,落子虚夹白棋的挂角之子。卓南雁却似不加思索,随手便打下一子,清脆的棋音引得观战的林霜月芳心微跳。
接连几次,卓南雁都落子奇快,且将旗子打得脆响,似乎林逸虹的每一着都早在他的算度之内。林逸虹终于被激怒了,冷哼声中,一枚黑子直向白棋盘踞的右下角透点。他落子的姿势舒缓闲雅,这一着却是杀气腾腾,显是丝毫没把卓南雁瞧在眼内。众人眼见林逸虹这么快地就剑拔弩张,均是一愣。卓南雁这才微微寻思了一下,紧接着白棋“长”了一子。
数着之后,林逸虹才发觉,对面这个终日病蔫蔫的小子下子虽快,但看似毫不思索的或曲或尖或挺,竟全滴水不漏,占尽先机。林逸虹苦思多时,又一子紧紧压了过来。
林霜月见这一“压”犹如泰山压顶,心里又紧了起来。重压之下,卓南雁不得不应,横跳一子,守中带攻,针锋相对。林逸虹眼中寒光一闪,着法步步进逼。他的棋路竟和他的剑法一样凌厉猛悍,棋盘上的黑子有如一道黑色怒焰,八方飞腾,处处燃起战火。
卓南雁虽是在棋上天生禀赋异常,到底实战经验太少,到此也是下得越来越慢,每一落子都要苦思良久。双方搅杀在一处,棋盘上生出了数处相互纠缠的乱棋,看上去如同枝蔓横生,乱云遮目。群童都看得个个双目放光,心神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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