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人生

标题: 鲤·因爱之名 [打印本页]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6-18 23:43
标题: 鲤·因爱之名
  这本献给父母亲的书终于以我们所期待的面貌呈现在大家眼前。
  还是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对父辈们就充满了疑问。直至青春期,这些疑问一点都不曾减弱,有关事物的不同看法,也越来越走向两极。争执似乎成了爱的宣泄口,而在最后一个80后也已经成年后,我们也开始寻求少年时这些疑问的答案。试图知道,父辈们所经历的故事。
  鲤,因爱之名中,我们试图了解那个特殊环境给父母亲所造成的或多或少的影响,我们也逐渐认识到,在他们变老的过程中,爱已经以另外一种面貌展现在了我们眼前。
  这本书也带着我们回馈给他们的爱,而这次的方式,是一次我们希望跨越巨大的沟壑,贴近他们的努力。

作者简介
  张悦然,女,1982年出生于山东济南,2001年毕业于山东省实验中学,后考入山东大学英语、法律双学位班,现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计算机系。已出版作品有:短篇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爱》。长篇小说《樱桃之远》、《水仙已乘鲤鱼去》、《誓鸟》,图文小说集《红鞋》,主编主题书《鲤》系列等,是中国最具影响力的青年作家之一。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0

第1节:卷首语


  卷首语





  文/张悦然





  这是一本让人难过的书。当然《鲤》书系之前所选的主题--孤独,嫉妒,谎言,都是探向内心最阴冷的角落。但与这期相比,还是显得轻松一些。那些角落之所以阴冷,是因为它们被隐藏着。所以我们做这些主题,我们探讨,我们承认,我们分享,这些都是疗治,是让光线照进黑暗里。但这一次,我们丝毫没有把握,这些探讨是否有效。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件无能为力的事。





  在制作这本书的时候,无数次在文档里键入"爸爸""妈妈"这两个词,我变得非常想念他们。但我却不那么想回家。因为我在想念的,不是现在的他们,而是很久以前的。很久以前,久到我还是个不记事的孩子,久到我根本不存在。我脑子里都是一本黑白相册,锯齿边沿的照片,覆了一层朦胧的牛油纸,上面的他们,都还是孩子。和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们流露出渴望。但他们非常陌生,既不像现在的父母,亦不像我们。这些孩子被永远封存在牛油纸底下,夹合在历史书页里,像脆弱的昆虫标本,始终保持着飞翔的姿势。但飞翔,不过是个梦罢了。早夭的翅膀根本载不动几缕的风。





  我小的时候,母亲偶尔会说,妈妈小时候经历的事可多呢,等你长大了,可以把它们写下来。彼时她只是拿着我获得高分的作文本,随口感慨一下。她没有想过我会写作,甚或她根本不要我这样做。但我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比其他表姐妹,更需要把这些陈年的故事听仔细。我知道我要把它们记录下来,哪怕没有人看。世代流传,这句话,我总会冷不丁地念出来。每次我念出它的时候,都觉得世界变得近了一些。





  世代流传,并且因为爱的缘故,我们做了这个困难的,也可能徒劳的主题。


第2节:那个少女教会我们的事(1)


  我看着升腾的火苗。就像我舅舅那一辈人的青春一样,看起来轰轰烈烈,最后却是灰烬一场。





  那个少女教会我们的事





  文/ 李海洋





  话说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我表弟还只有穿开裆裤的年纪,喜欢流着鼻涕跟在我的身后瞎晃悠。那会儿我不爱好学习,有事没事就跑到游戏机室打街机。我表弟当然跟随我这个爱好。





  1998年前后,街机的币只卖两毛钱一个,便宜,但是个消耗品。而且我表弟的技术很烂,平均每三分钟就会消耗一个。因此我不爱带他玩,他从不带钱。





  在一个炎热的夏日的下午,我舅舅要外出打麻将,所以就将表弟托付给我照顾。我身上只有两块钱,在游戏机室很快就消磨干净了。两个傻小子从里面钻出来,意犹未尽。我搜了弟弟的每个口袋,半个子也没有。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0




  我骂他是个逊炮。他默不做声,突然灵光一闪,说不如去把我爸爸的废书卖了去吧。





  这个提议很有建设性。我舅舅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文艺青年,搜集了相当多的书。从《致富大全》到《手相揭秘》应有尽有。这些年做了生意发了点财,平日在家看到当年的那些书就生气,为什么生气我也不知道。总之是要把它们卖掉。





  我们两个钻进了他们家黑漆漆的储物间,把整整两打的书搬了出来,大概能值个三五块钱的样子。





  不如我们把书弄湿吧,可以加大重量。我表弟再次提议。他跟他的爸爸没学到什么好东西,但是我同意了。于是我们把捆书的绳子解开,那时候我就已经有文艺青年的潜质,趁我弟弟拿书蘸水的工夫,就随意地翻了翻。 没什么好书,全是应用类的书籍,《无线电应用》什么的。其中还有一本软皮的相当邋遢的绿色笔记本。我当时真他妈手欠。





  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字,很难看,像蚯蚓,一看便是我舅舅的手笔。我看了下标题,即便时隔这么久,我仍然清晰地记得,便是日后闻名遐迩的《少女之心》。





  但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我当时还是个处男,什么事也不懂。但本能这个玩意好像是融会贯通的,我很快知道了里面写的是什么东西,那个叫曼娜的少女和她表哥之类的事情,让我面红耳赤,但是欲罢不能。





  这让我丧失了对打机的兴趣,撇下我弟弟,揣上那个小绿本回家研究去了。





  那个下午,我的小和尚一直都跳得厉害,看邻居姐姐的眼神也直奔她的下三路去了。为了避免被我妈妈发现,我把这本东西藏在我的床底下。





  这一藏就是好几年,我差点都忘了这个事情。后来我上了高中,我们那时候也不开设什么生理课。几个男生没事就在一起讨论生殖方面的问题,这让大家以后都喜欢爆粗口。





  我有个同学声称自己不是处男,他还带我们去看过被他搞过的女孩子。他坐在最后一排,和我毗邻,再那边是个女生。是年级有名的小浪蹄子。我那同学上课就喜欢抱本课外书看,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看得很兴奋,手就耷拉到旁边那个女生的大腿上了。





  那女生也不生气,任他抚摩,其实他们关系不错。趁着他们苟且的工夫,我拿过了那本书,是一本非常淫秽的读物,第一篇居然就是我当年看过的《少女之心》,不过已经变成了印刷体。不久之后在班上传阅率相当地高。


第3节:那个少女教会我们的事(2)


  我上高三的时候知道这个东西的来历,是因为《暗流--"文革"手抄文存》里面的一些惊悚小说,什么《绿色尸体》,以及《一只绣花鞋》什么的。当然,没有收录《少女之心》,但是在相关的文字报道中提到了它。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0




  我一直没有和我舅舅交流过,他抄那本书的原因何在。我舅舅20世纪60年代末出生,《少女之心》最早的传抄大概是在1974年,他还是个半大小子。这本书当年在民间流传,启蒙了很多人的这方面的知识。他们顿悟了。他们中的一些人继续压制着欲望,在无人的地方手淫。另一些人,色胆包天一些,出去非礼女青年,犯下了在那个时代特有的"流氓罪"。





  对于"文革"时期的生活我只是听父母讲过,生活极端的闭塞。出版物更是少得可怜,有的话也是连环画、《赤脚医生手册》等,小说类的大概除了传世的经典就只有《金光大道》等等可供消遣。是个物质和精神都很贫乏的年代。





  还有对社会欲望的压抑。那个时代不可能有描写风月之事的公共出版物。特别是对于大多数女性的描写,例如阿庆嫂,白毛女等等,要么是苦大仇深,要么是精明强悍。人们渴望那些温柔的体贴的女性形象出现。





  任何时代都会有异端的存在,手抄本的写作者便是当时的异端。小说的内容大多是反特和男女情爱。男女情爱无可厚非,被压抑的东西总会有人表达。至于反特的题材,作者们往往会将对奢华和异质的资产阶级文化,体现在敌方的阵营中。





  即便如此,里面描写的都是当时主流社会批判的事物,在当时是无法出版的。所以往往通过手抄的形式流传,那个时代,像我舅舅那样的思想腐化的文艺青年应该不在少数,因为这些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作品。





  可以想象我舅舅当年在灯下用圆珠笔抄写《少女之心》的情景,他额头上有斗大的汗珠,小和尚随着抄写不断地跳动。





  多年以后我还在思考他们当时写作的动机,官方的解释都结合着大时代的背景。后来我的同学做过类似的事情,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的同学是个四眼,成绩很差,经常被老师批评。他觉得学业无望,没事的时候就会在笔记本上写武侠小说。他把班上的同学按资排辈,自己就是那个最臭屁的主人公,把班上的班花都泡了个遍。手抄本作家张宝瑞的《龙飞三下江南》中的龙飞其实就是张宝瑞他自己。如此看来,"文革"手抄本可能是现在当下大热的YY小说的鼻祖。


第4节:那个少女教会我们的事(3)


  后来除了《少女之心》这样过于亢奋的东西未得到公开的出版之外,很多文革的手抄本最终和我们见面了。大概是《少》的影响太大了,后来还曾经出版过洁本的《少》,不过是现代人用当时的人名写的一本普通的二流的爱情小说罢了。其实大部分的手抄本用的都是通俗小说的写法,文本在其次,追求的是故事的奇异。只有那样特定的年代,这样的作品才会流传下来,这是不可复制的。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0




  《一只绣花鞋》的作者张宝瑞现在是个知名的作家,还有很多作者的名讳都已经不可考了。但这都不重要,毕竟,作为写作者,作品的传世才是最让人欣慰的东西。





  最后要说的是,我舅舅的那本绿色的软皮笔记本,最后还是被我妈妈发现了。她以为是我抄的,痛打了我一顿,然后命令我把那个本子烧掉了,我看着升腾的火苗,就像我舅舅那一辈人的青春一样,看起来轰轰烈烈,最后却是灰烬一场。


第5节:伤痕图腾


  让什么迷惘的一代那一套跟所有那些肮脏的随便贴上的标签都见鬼去吧!





  伤痕图腾





  文/Waits





  好几个月前,我第一次读到施特劳斯的《论僭政》,没有完全读懂,但他在文章开始前抄录的一段英国历史学家麦考莱的话,却轻易地打动了我。





  "反政府的写作习惯本身对人格有一种不利影响。因为,凡有这种习惯的人也就倾向于违法,违反的即便是一种不合理的法,也倾向于使人们变得完全无法。"





  这段话让我立刻想到的,是一批颇负盛名的当代中国作家和艺术家(请原谅我不一一列举他们的名字,因为这不是一篇声讨和指责的檄文,对他们的谈论只是为了更好地认识我们自身),他们都在"文革"期间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或青年时代,在那样一个需要违法和认同违法的动乱年代,作为一个青年的天然反叛热情和作为一个人的反抗不合理社会的勇气,在他们身上自然结合成激动人心的伤痕,借助文学的名义,这伤痕成为他们共同的图腾,闪耀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紧接着,他们以为在"星星的弹孔中",仍将能"流出血红的黎明",然而没有,随后就是流亡、沉寂,或消失,或转型,多年后,面对一个全新的时代与社会,他们再度归来,只是依旧愤怒、怀疑、批判、嘲讽,岁月和成功只让他们多了一丝傲慢与刻薄,和对过去的热切怀念,好像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也正是这些愤怒、怀疑、批判和嘲讽的声音,构成了在我们之前的当代文学史,作为我们的父辈,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受到尊重,但在我们自身的成长年代,在我们于迷惘中急切盼望精神导师的年代,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有资格站出来,教给我们一些关于爱、善良乃至幸福的真理,这是否正因为从年轻时期养成的"反政府的写作习惯",影响了他们的人格成长呢,以至于他们自己尚一直处于迷惘之中。他们是年老的迷惘一代,自顾不暇,以至于初涉海洋的我们必须从翻译文学中寻求各自的风帆和船舵。





  "你们是迷惘的一代。"当迈入老年的格特鲁德o斯泰因说出这番话之后,年轻的海明威并不赞同,他在夜里走回家的途中,想到斯泰因老小姐的以自我为中心和思想上的懒散,以及自己这一代作家强烈的自我约束,他迷惑地想,是谁在说谁是迷惘的一代呢,或者"所有的一代代人都让一些事情给搞得迷惘了,历来如此,今后也将永远如此",他坐在丁香园内伊元帅的雕像下,喝了杯冰啤酒,"让什么迷惘的一代那一套跟所有那些肮脏的随便贴上的标签都见鬼去吧",他起身回家。虽然很多年后,他开枪自杀,但那并不是迷惘的后遗症,那个有力量将"迷惘"与传道书并列的海明威,和那个写下《老人与海》的海明威,是一致的,他一定会同意他的同时代作家福克纳(虽然他们关系并不好)说过的一段话:"他必须使自己明白世间最可鄙的事情莫过于恐惧。他必须使自己永远忘却恐惧……诗人和作家的特殊光荣就是去鼓舞人的斗志,使人记住过去曾经有过的光荣--人类曾有过的勇气、荣誉、希望、自尊、同情、怜悯与牺牲精神--以达到不朽。诗人的声音不应只是人类的记录,而应是使人类永存并得到胜利的支柱和栋梁。"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0




  能说出这番话的诗人和作家,能按照这样的肯定性精神去创作的诗人和作家,即便最终酗酒而死,用猎枪射穿自己脑袋而死,或精神疯狂而死,却要胜过那些终生只懂得怀疑、批判、揭露、嘲讽的清醒者百倍。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更热爱食指和顾城胜过他们的同时代诗人,因为这两位是那个贫困时代里真正曾诉诸爱、同情、希望等人类光荣的情感来打动读者的人,在一个诗人赖以存在的文字而非现实生活中,他们小心掩藏好不幸和怨恨,忘却恐惧,呈现给我们一个值得生活的世界,虽然那世界还不够广大。





  没有人能单纯通过怀疑和否定达到不朽,就像没有人能单纯通过暴力和性器官来达到不朽,从古至今,都是这样。那些古典作家深知这一切,因此他们总是颂扬高贵、德行和智慧,并对人性的肮脏和邪恶保持沉默,这沉默不是懦弱的逃避,而是最高意义上的拒绝。从古希腊到先秦,从荷马的英雄礼赞到三百篇"温柔敦厚"的诗教,从苏格拉底谈论的"最高的善"到春秋左传里所谓的"立德、立功、立言",都是这样。





  没有一个完美的社会。但古典作家懂得,唯有通过颂扬和描述美好,才真有可能对一个不好的社会有所改善,而作为我们父辈的那批中国作家,多数只知道通过反抗和批判丑恶的方式,以求速成,这之间的差距,又不仅仅是时代使然,政治境遇使然,作为参照,20世纪上半叶的俄罗斯白银时代作家群会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同为20世纪50年代生人的刘小枫,曾经写过一篇叫做《我们这一代人的怕和爱--重温〈金蔷薇〉》的名文,向那些在严酷的政治环境下饱受蹂躏却依旧能奉上同情、温柔和祝福的俄罗斯灵魂致敬,只是他过高地估计了《金蔷薇》对他们那一代人的影响,他们那一代的很多人,在"怕"之后接踵而至的,并不是"爱"。


第6节:少年情事老来悲(1)


  那些真心相信着纯洁、伟大、崇高的岁月,因为有了这些信仰而倍感充实的青春,都成为过去,永不再回来。





  少年情事老来悲





  文/小米





  能够被一辈辈的少年反复临摹的故事,它讲述的体验虽然是个人化的、独特的、带有时代特征的,但它的主题已不属于个人--所有实现了从个体经验到群体经验的跨越的文艺作品都并非盲目,往往内含真理。





  就象三十多年前那个夏天的夜晚,一个被欲望焚烧得难以入睡的十四、五岁的少年独自爬上泳池的高台跳水板,他纵身一跃,随后溅起的每一滴血都带上了他的痛感,向人们扑面而来。那时他的故事只属于他自己;后来,有人用这个素材写了小说,再后来,有人拍了电影;再再后来,某个午后,腻味了网络游戏、不想看好莱坞大片、也不知要做点什么打发时间的"某零后"少年无意间点击网络上的"下载"和"观看",这疼痛将又一次直击他的心脏--成长之痛,远甚于第一次被拔牙。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青春期是一次死去之后从头再来,昨天的少年们都有体会。





  一九九五年,《阳光灿烂的日子》在国内公映,成为当年票房冠军。十年后,这部回忆青春的片子本身都成了值得回忆的话题。2005年,小说原著《动物凶猛》的作者王朔、坚持拍到一半的原制片人文隽都为此写了纪念文字;有影迷写公开信呼吁姜文出该片的纪念版DVD;影片中两个出彩的配角的饰演者方化和姚二嘎已经离世;夏雨、陶虹、宁静……一班当年的"半大小子"则已成为影视"大腕",均可以站在各电影节"颁奖嘉宾"的位置上。姜文,更因该片的横空出世而脱胎换骨,他的称谓从《红高粱》中的"男主角"一跃而成 "阳光灿烂"的导演。在1995年出生的人到今天又是马小军的年纪,又一代人的青春逝去,又一代人的青春到来。那些发生过的事,有着无比的魅力。





  《阳光灿烂的日子》取材于文革时期的一些真实事件,比如前面提到的那次跳水。在1970年前后的一个夏天,在北京西郊的某军区大院里确实发生过这么一起"非正常死亡",一个半大小子深夜从泳池的高台跳板跳下,他不知道,(或者他知道?)泳池晚上是要放水的。于是他等于是高空自由落体。他摔死了。这起事故在家长们的教导中仅为"不可擅自跳水游泳"的规则释例,但类似年纪的少年们多少风闻,他的死和一个年长于他的女人有关。


第7节:少年情事老来悲(2)


  女人,在那个年代的少年词典里,说出口就等于犯了罪。在那个空气中都看似没有杂质的时空点上,少年们宁可在群架中被砖头拍死,被菜刀砍死,被车锁链子抽死,也不能与女人发生瓜葛。(此处的"瓜葛"包括幻想。)更不能因此而被同伴嘲笑。这事关一个少年的荣誉感。这种"价值观"在完整版的电影中有专门的一幕来说明:一场群架之后,马小军和刘忆苦、大蚂蚁等一起到公共澡堂冲凉水澡,于北蓓这个有点缺心眼儿的女孩在更衣室里以缺心眼儿的方式傻笑,笑声传来,羊镐的毛巾挂在胯间,"硬了,硬了嘿,"少年们纷纷露出鄙夷之色,"你丫怎么这么流氓?!"





  什么样的性教育能做到让少年在知道真实的硬核 (Hard-Core)的性之后后还能保持美感?最大的可能是这一点始终无法做到。就象过去一辈辈的少年在厕所墙壁上的涂鸦、手抄本、禁片、黄色图片、春宫画上看到的真实的性一样,今天的少年或许只是更容易在网络上看到男女生殖器的模样和性交姿势--改变的只是手段,有一点很难改变,少年的第一反应是血往上涌,感觉恶心、震惊、晕眩、罪恶、羞耻……然后,他/她就要接受这就是美丽的爱情最后的目标,如此丑陋而且原始。他/她需要说服自己接受这种真实,不再对此报着圣洁的幻想,甚至可以任由欲望驱使,克服心理上的不适释放身体感受得到满足。这样的长大是残酷的,古今中外,无不如是。无论男女,当这种和动物无二的欲望一旦出现、膨胀、实现,那么,少年的纯真和美好就成为翻过的一页。曾经说的再熟练的脏话:我操、你MBD、狗娘养的、Y挺的、傻B……只在具备了这种认识之后才会变成真正的脏话,而不仅仅是鹦鹉学舌而已。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在《动物凶猛》中,当王朔将自己化身为那个少年,他重现的成长故事讲的还不只是禁欲之难,而是凶猛的原始欲望的觉醒与不承认这欲望有任何正当性的社会环境之间的对立,是认识到自己的胆怯与冲动之间的对立,是个体的孤独疏离感和渴望团体归属之间的对立,是超现实的美和现实中的丑之间的对立,是自卑心理的投射和实际能力之间的对立,是少年与成年之间的对立……马小军在这些重重叠叠的对立中忍受煎熬,他心神不安、度日如年,犹如笼中困兽,不把利爪伸向自己,伸向引逗起这欲望的女人,不把自己树立起来的女神亲手推倒、撕碎、毁灭,就无以遁形、无处可逃、无法解脱。


第8节:少年情事老来悲(3)


  这是一个坎儿,不是所有人都能迈过去。前面跳水的那个少年,以他赴死的勇气也未能做到,电影里高大英俊的刘忆苦也没能迈过去;但所有的成年人都迈过去了,马小军迈过去了,后遗症是他的记忆被反复涂擦修改。这个当年的"小屁孩"让我们想起,在动物欲望苏醒的时节,我们心里各自隐秘保存的情欲汹涌的片段,提醒我们曾经经历过的煎熬,重重的矛盾逐渐充溢每一个细胞,迫使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考虑"生存,还是死亡"这等哲学命题。等到这煎熬终于褪去,我们终于又恢复正常的食欲、思考能力、也能够调和性欲和罪恶感之后,和成年的马小军一样,我们已无法把这些片段连缀成篇,谁也没有勇气重新经历。少年们,成年人以这部影片向你们坦承,承认我们并非生来就有看穿童话的能力,承认我们也曾在真实面前的时候惊慌失措,这是否能让你们在经过这个坎儿的时候好受一些?





  对马小军来说,从那个夏天之后,再不会有米兰这样的女人,将过去不曾感受到的美丽集于一身;再不会有米兰这样的女人,仅仅触摸到她的一根头发就能让他浑身战栗;再不会有米兰这样的女人,为了博她一笑他可以爬上高塔般的烟囱再掉下来也欢喜无限;再不会有米兰这样的女人,让他踩着《屋顶上的轻骑兵》的节奏如猫一样日夜潜伏、汗如雨下却乐此不疲;再不会米兰这样的女人,她对别人的笑语如一把尖刀可以瞬间将少年扎得浑身通透,整个世界失去颜色。米兰,这个在马小军的脑海里宛转千回的名字,这个比维纳斯更深刻地代表了美的符号,这个在口唇默念时舌头的轻巧一弹就让他心荡神怡的咒语,她曾有的魔力和后来失去魔力的种种合并而成少年心上那道深刻的伤痕,伤疤凝结之后,那个少年死了,马小军成年了。





  在小说和电影中,故事情节进展了三分之一米兰都没有露出真容,只有一张照片、一个名字、一把锁、一根头发、一顶蚊帐、一袭背影……但这些琐碎证明米兰这样的女人是存在的,这对少年来说已经足够,已经可以让他在燥热难当的夜里做着美梦沉沉睡去。在梦里,他主动地压制住"流氓"念头,让整个画面只有她,和配得上她的点点滴滴:自行车、长辫子、墨镜下闪烁的大眼睛、吉他伴奏的和声、烧荒草的味道、明媚耀眼的阳光……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同样的明黄色背景,同样是一辆自行车居中的风景画中,在另外一个国度,另一个时空点上,也出现过一位丰满的女人和一个成长中的少年。在2009年出品,名为《朗读者》的影片里,少年迈克因为猩红热意外邂逅中年女人汉娜,她帮他清扫呕吐物,他病好之后带来鲜花向她致谢,她不经意地熨烫着自己的内衣,他无法遏制住偷窥她穿丝袜的样子,他笨拙地为她挑煤核弄成黑猴一般,她为他洗澡擦身,在他的狂乱中轻声细语"慢一些、再慢一些";他为她卖掉心爱的集邮册,她在多年后又听到他的朗读而慌乱失态……当然,二战后的德国不是七十年代的中国,迈克和汉娜可以坐在单人浴缸里读《奥德赛》,马小军和米兰只能在屋顶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迈克可以拒绝同班女孩的生日会邀请,飞奔回来对汉娜说"我爱你",马小军在瓢泼大雨里大喊米兰的名字,见了面却只敢嗫嚅地说"我的车掉沟里了";汉娜在决定结束和少年的不伦恋的时候可以在一夜间做到"人去楼空",米兰则无法以搬家来阻止马小军要证明自己"男子汉"的侮辱行为。但我还是想忽略所有的"国情差异",将《阳光灿烂的日子》和《朗读者》进行对比,因为它们都讲述了成长的痛苦,这种痛苦都体现在被环境禁止表达的爱,体现在少年内心强烈的挣扎之中。


第9节:少年情事老来悲(4)


  《阳光灿烂的日子》中的转折点在于马小军真正结识了米兰,并把她带给自己的大院子弟这个"小圈子"之后发生的一切。"女神"慢慢消解了,现实逐渐呈现出来--米兰对马小军那种"做我姐姐"式的"告白"感到好笑,她对他的态度始终是戏谑还夹杂点好奇和不屑;米兰从来没有象女人对男人那样"欣赏"过马小军,他看到的微笑后面的"含义解读"本来就出于少年一厢情愿的臆想。就在马小军随母亲回唐山的空档里,她和刘忆苦的关系突飞猛进,马小军再次见到她时"背叛"已成事实。





  成年后的马小军对此可以有种种解释,比如米兰的势利,电影里透露出刘忆苦父亲的职位更高,连带刘忆苦和刘思甜兄弟俩在大院子弟中的影响力也比较大;这也可以解释为米兰的现实利益使然,从谈恋爱的角度来看,年龄比马小军大、更加高大英俊、前途更有保障的刘忆苦当然比"小屁孩"马小军有吸引力;或者,真实的米兰早已是情场高手,这一次只是想利用军人子弟的关系参军、离开农场、改变前途……成年后的马小军可以为米兰找到无数合情合理的借口,但当时的少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他一直供奉的女神其实并不美丽,也不端庄,她只是……性感。





  那么,他也不必再为她"端着"了,长久以来被正统教育、社会环境、小团体中的"禁欲"价值观所压抑的动物欲望也到达顶点、喷薄而出。改变了视角的马小军终于可以打破"米兰咒语",她的光环迅速消失。他开始以成年男人的眼光看她丰满的屁股--那肯定是被别的男人操圆的;她根本就不纯洁,在泳池边上,她过去的"情人"不就现身了?当初吸引他的丰腴变成了肥胖;他甚至学会用那个"拔钢蹦"的笑话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最后,让所谓的"纯情"见鬼去吧,他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是个男人,为了这个,他要冲到她的屋里,办他一直想办的事。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在小说里,他确定无疑地是"办了";在电影里,他还是临阵脱逃了。尽管十多年来的电影评论者对这一处主要改动有着各种不同的解释和评价,大家都同意,马小军亲手推倒米兰女神这一标志性动作让他迈过了"成年"这个坎儿。日后,马小军只能在修改涂擦和选择性记忆中回想起那年夏天、阳光灿烂的日子、惊鸿一瞥就让人难以忘怀的女人、由她们点亮天空中明朗无比的色彩……依然美得让人惊叹,但是,大院门口骑扫把的傻子都不再重复"古伦木"和"欧吧",那些真心相信着纯洁、伟大、崇高的岁月,因为有了这些信仰而倍感充实的青春,都成为过去,永不再回来。


第10节:少年情事老来悲(5)


  我同意,这样一条关于少年成长的主线已经足够精彩,它实现了从个体经验到群体经验的跨越,当年就被称为的"惊艳之作"得到威尼斯"最佳男主角",到现在还可以跻身于中国电影中的前三名。但是,十四年之后,在中国人可以以各种方式看到其他影片的现在,除了对《阳》片表示赞叹,我们也有了更多可以对比的参照。前面提到的《朗读者》就没有局限于"少年情事老来悲"的感慨,而给出更让人深思的情节。《朗读者》中的汉娜离开之后,迈克同样为这段"不伦之恋"备受煎熬,他尝试过和同龄女友约会却屡屡失败,虽然也已成年,也有了女儿,他却无法维持婚姻,他一直郁郁寡欢、性格孤僻。但和成年的马小军无限追思青春的伤感情怀不同,成年的迈克除了要克服隐秘的"不伦之恋"带来的伤痛,还有更强的罪恶感。作为法学生的他在一次公审中,发现了汉娜曾经是一名德国纳粹集中营的看守的事实,听到她承认曾在教堂失火事件中作为恪尽职守的看守之一眼看着成百犹太人被活活烧死;他无法遏制地颤抖,尤其是听到证人说汉娜也曾经让集中营的年轻女孩们为她朗读,一瞬间,过去的美好无比的情爱画面与纳粹暴行发生了重叠,他不知道爱上一个无知的纳粹看守在多大程度上加重了不伦之恋中的耻辱和罪恶。他只知道,作为一个德国人,即使没有亲手施加罪恶之举,他也无法把自己与历史完全割裂。





  《阳光灿烂的日子》本来也有类似的元素。1970年前后,少年马小军认为最自由、最值得回忆的那段日子,对当时其他的中国人来说,正是乌云密布、阴霾满天的"文革"中期。众多的无辜者不仅从肉体上要接受"劳动改造",在精神上也被严密控制,处境不比集中营中的犹太人好多少;在马小军混进大院礼堂看首长才能看到的"内部电影"的同时,无法得到配给的农民们刚刚经历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饥荒;苏联歌曲和芭蕾舞对少年来说,不仅仅是美学上的启蒙,更是当时"优越身份"的象征。和《朗读者》不同的是,马小军从来也没有表露过知道了军队大院的外面发生什么之后的心情--罪恶仿佛与普通人无关;成功地激起"半大孩子"们的"英雄梦"造成了什么样的恶果,这些是否真的会远离下一代的少年?这些也无需由普通人杞人忧天;从最个人化的角度来说,成年后的马小军理应对当年向米兰所做的一切说一声抱歉,但他没有。是做不到,还是根本不想?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第11节:少年情事老来悲(6)


  在《朗读者》的后半部分,苍老的汉娜站在书籍中上吊自杀,这个大半辈子都是文盲的人终于在爱里意识到了罪与罚,然后用一以贯之的严谨和认真完成了自己的赎罪;迈克面对犹太幸存者的女儿咄咄逼人的提问也终于回答了真相:我和她曾经发生过肉体关系。他还选择诚实地告诉他的女儿所发生的一切,即使那是多么地难以启齿;而在《阳光灿烂的日子》结尾,成年的马小军在北京的高速路上开车飞驰,他和这座城市一样表面光鲜和现代,但谈到过去,他还是没有力量面对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女人--米兰。





  米兰没有出现在电影的结尾,最大可能是马小军根本不想见到只在记忆中夺目耀眼,现在必定年老色衰的她。他选择无尽的逃避,与此同时在无尽的追思中找寻当年健康美丽的身影,她们代表着他的青春岁月,她们见证过他的信仰和充实。但是,当信仰被证明是荒诞,当充实只说明了幼稚之后,他是否意识到他还不是以真正的成人的态度来面对现实?成年没能改变他要靠逃避和幻想才能获得自信的习惯,他终于心安理得地和当年让他压抑得无法入眠的环境融为一体。于是,那个夏天,在被扭曲过、涂擦过、修改过的记忆里,永远都是阳光灿烂。


第12节:我是怎么替自己前先锋派文学迷身份洗底的(1)


  宇宙的核心就在她的肚脐眼五毫米深处。如果要撬起地球,这里就是阿基米德点。





  我是怎么替自己前先锋派文学迷身份洗底的





  文/sweetii





  现在承认以前读过陈染,是很有些丢人的事情。但是也没关系--我今天看吴山专的访谈,他年轻的时候乃至到现在也还忘不掉安迪·沃霍尔尔,"To Buy Is to Create"的意思和"最好的艺术品就在布罗明代尔"是一样的,甚至还没有人家来得生动和强烈。我现在至少不喜欢陈染了,已经成功洗底,是该反攻清算的时候了,搞搞光复运动。





  我有时候很像九斤老太。比如说我侄女,是个小八婆,现在有十八九岁,在念大学,梳个野鸡头,穿条短到屁股露出的格子学生裙,一副东热素人试镜的派头,还经常捏着粉红色的韩国手机发短信发个眼迷离,我就很看不惯她。经常想要教育她。但其实我也不比她好多少,黑丝灰丝买了无数双,要搭配七厘米漆皮水晶坡跟鞋,用我哥们的话说,"五十步笑五十步"。问题是步子大小不一样啊,但方向是一样的,都是走投无路的下场。那比如说我男朋友的妹妹,那天我陪她去买书,帮她选了一本卡波特的《蒂凡尼的早餐》,告诉她这也是言情小说,但是是美国现代著名文体家的代表作。她一听是言情小说,本来还有点兴趣的,但一有文学史地位,就不要看了。然后,她除了那些垃圾爱情故事,不小心挑中一本岩井峻二《情书》,我看见,表示了肯定,还告诉她有同名电影可看。结果她因为我肯定了这本书,就立刻换了一本。一定要选的全都是垃圾才肯罢休。这些小丫头片子,没出息,还不听劝,一旦发现有一丁点儿绝处逢生的可能,都要立刻消灭干净。这种时候,我觉得金刚那个大拳头捶胸脯"梆梆"响的形象真是生动,周星驰揸开手指抠紧下门牙的动作,实在是不夸张。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当初我们的大学老师大概也是这样被气得要发疯的。想想看,中文系近百号人,学个文学史,要写几个读书报告,那么多大好的作品值得细读分析:中古的不认真思考盛唐气象,要去研究唐人传奇里面的女性主义倾向,近现代的不好好读完长河文学,偏要从李金发的翻译体里找出意象派的中国制造,当代的不考察样板戏,却去抱着陈染林白要分析出些现代性和语言颠覆……这种固执,是无论怎样软硬兼施都没法挪动半点的固执,因为这是最坚定的那种固执,是愚蠢的固执。





  后来,我有个朋友对我说:读书人最愚蠢。因为他们读了那么多书,还那么愚蠢。这个话我最喜欢。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开点窍了。就是知道自己很蠢了,还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那多半是和我有相通之处,也比较蠢。所以我现在要跟人推荐什么东西,那一定要先说明背景:我不知道这个什么东西好不好,但知道这个什么东西和我气味相投。不要扯远了,继续说读书人愚蠢的话,接下来我就想到:中文系的人最不懂文学,因为他们学了文学史还不懂文学。陈染的毒是非文艺爱好者不会中的。





  我今天费了好大的劲找到陈染的作品来看,真可怕,原来我大学的时候居然看这样的书。原来我大学的时候,大家都热衷于看这种书。比如这一段我还有印象:





  "我从小就有一种特殊的消解、转移或忽略事物悲剧成份的本能。任何一种情形都是如此,我总是习惯在事物的对抗性质上膨胀自己的情绪,有一种奋不顾身地在死胡同里勇往向前的劲头,那种不惜同归于尽的毁灭感,很像一个有当烈士癖好的人。但一遇到悲伤,我便自动地想办法调转自己情绪的脚步转弯。比如这会儿,我对自己脚趾缝隙的泥巴的专注,就很能说明这一特点。"





  这些意思用简明一点的话说,就是喜欢跟自己较劲,用术语一点的话说,就是有偏执型自虐倾向,但是文艺青年要用文艺青年喜闻乐见的话来说。消解……转移……悲剧……对抗……情绪……毁灭感……癖好……专注……要把一个故事会题材写成当代艺术论文。如果用同样当代艺术论文体来评价这句话,就是要为文学史写作,为艺术史写作。不过这又要高级一些了,因为讲的是历史书写,这是新历史主义的腔调。前面那个是存在主义文论的腔调,有几十年的时间差。要赶英超美,一定要跟上时代步伐的话,那就该说,要与时俱进。这也是一种腔调,就是反讽。但反讽也过时了,现在要尝试语法的可能性。也不对,凡是我已经想到的,就都不够时髦,现在也许该不说话?


第13节:我是怎么替自己前先锋派文学迷身份洗底的(2)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什么样的先锋派才是彻底的先锋派呢?这个在大学的时候,大概是不会考虑的,那时候连先锋派在哪里都搞不清楚。先要找到革命队伍,努力混进革命队伍,再研究该不该加入的问题;如果一时研究不清楚,那就抓紧时间另起炉灶,研究从队伍内部造反倒算的问题--这就是先锋派的正道。但陈染不是这样的。





  陈染这种作家热衷于宏大叙事,虽然她写的是私人生活,但那个阵势仿佛这是全世界最严重的事情。宇宙的核心就在她的肚脐眼五毫米深处。如果要撬起地球,这里就是阿基米德点。的确,只有坚持这种态度,才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写出那样危言耸听的小说:





  "她常常一个人久久伫立在学院顶楼的窗口处,呆呆痴痴地凝望着幽蓝的夜空,她的被无限透明的苍穹浸染得瓦蓝瓦蓝的心,也如同大海一样波涛汹涌,那狂热、庞大然而却没有准确目标的情感一泻千里,把青春期所有莫名的单相思都寄予诗中。"





  按照古老的修辞学,比喻是使难以理解的事物变得亲切具体,当然也可以用抽象的事物来比喻日常生活,使日常性获得更多重意蕴。那么,没有这种对比的时候,比喻还有什么意义呢?那就是比喻行为本身了吧。为修辞而修辞,甚至不是诗歌的事情,而只是文艺青年的自慰。而且不是高级自慰。高级自慰是一种写诗。





  说通俗的话:有一个关于文学的想象,这种想象存在于某个阶段--在写字这个行为还具有某种神秘性的年代,大家都还不怎么会写文艺腔的段落,还是毛语言一统天下,凡是纤细的、非日常的、私人场景的、提示精神价值的、没有具体指向的、而且尤其是没有体现具体功利目的的语言表达,毫无疑问具有更高的文学价值。或者说,那才是唯一具有文学价值的表达。这一类的表达,用一般人都能听懂的话说,就是不说人话。更进一步说,这一类的表达,是基于某种并非出于必要而读了大量哲学书,且没读懂的痛苦和空虚感受,所进行的关于自己不能理解也没有真正考虑过的事、物的描述和议论。





  我始终相信,凡是可以说的,都可以说清楚。我也始终相信,凡是问题,必有答案。陈染这种作家用没有指向的表达,使人以为她们完成了某个世界的虚构,但在这个世界里甚至连词语或者概念都不存在,因为这个虚构根本没有完成。陈染有伤痕文学之后不愿再谈伤痕的羞耻和虚荣,又没有伤痕文学之后另一种不同的文学。有尝试一种新的可能性的天真意愿,却没有一点点关于文学或创作的门径,甚至都没有去找这种门径。


第14节:我是怎么替自己前先锋派文学迷身份洗底的(3)


  先锋派通常是要杀出一条血路来的,但陈染这样的先锋是被呼唤出来的,陈染的写作是被中文系写作专业教育出来的。她们不知道读者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只好说些有模有样的话,仿佛这些话是从她嘴唇边轻飘飘地落下来,优雅、独特而锋利。但其实只是做了一个嘴形。那个时期的中国先锋文学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没留下。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那么,说起来,郭敬明这样的年轻作家们,虽然不入流,但其实还是不错的。毕竟存在这样一些幻想,天真、虚荣、浪漫而不切实际,他写下来,然后有人痴迷,就算境界很低,但毕竟是一种境界。就像物与物之间的平等,生活价值与生活价值之间的平等。但文学本身毫无价值,它只是一个等号,连接欺骗与被欺骗、抚慰与被抚慰、袭击与被袭击、讽刺与被讽刺……或别的什么与什么之间。





  然后呢,像我这样当年被陈染迷得不轻的一代,大概是虚无主义的,因为我们在懂得真正的宏大之前,已经学会识破宏大叙事的套路。至少也是怀疑主义的。中毒而不死的人,一般都十分了得。如果我那些大学同学要重出江湖的话,那才叫了得,想想我们当年是怎么被骗得把镜花水月当成铁板钉钉的,要编造些小温馨小细腻小伤感,那还不跟玩似的吗?


第15节:再见,我们的少年偶像(1)


  再见,我们的少年偶像





  鲤编辑部





  特邀





  AT:诗人,评论者





  张定浩:《上海文化》杂志编辑





  鲤:先说说在中国那批经历过文革的作家中,曾经影响过你们的,或者让你们特别喜欢的是谁?





  张:我喜欢食指,他身上有一种王气,相信未来。还有顾城,他创造出了一个幻想中的未来。而在小说家里面,我喜欢汪曾祺,但是他其实应该不算是那代经历过文革的作家,因为他的性格定型早在解放之前,因此知识教养也要好很多。





  鲤:所以你觉得是因为文革导致了他们这代人知识教养的欠缺么?





  张:如果说是因为文革的话而造成这些的话,那他们就变成了受害者,但是似乎不是那么简单。真的要总算帐的话,我觉得大概从四十年代中期,建国之后,就已经开始有影响了,或者说,推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时候,就已经对传统文化造成一种摧残了,如此一代代的变化,产生了他们。但是反观一下俄罗斯的话,他们与我们的体制很相似,却产生了白银时代。那或许是因为俄罗斯有一个宗教传统在支撑着他们,这个宗教传统没有因为斯大林而毁灭,但是中国的作家们到了五四以后就不再相信道家或者儒家的传统了。





  鲤:那张承志在那代作家中算是异类么?





  张:他只是另外一种表现形式而已,他是红卫兵这个词的命名者,所以他一直在保卫着什么,保卫是向内的,这也是自恋的一种。但是一个时代应该是要向前走的,要去发现生机和缺少的东西,要一直向上。过去的种种问题,不是说不谈或者回避,而是需要一种向上的力量去解决,就像一个圆环一样,在向前滚动中保持稳定。





  AT:关于传统,我觉得中国的作家们其实一直在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的文化之间徘徊不定。如果说有什么例外的话,那大概就是我最近看到的残雪的新小说,你们也可以从她的博客上看到。她的语言并没有故意要去继承中国的古典,但是很明显她的语境都是毛泽东时代的,她很直接,她直接用语言表达了她所处的时代。毛泽东时代是中国古典文化过度到现代文化的一个过程,残雪正视了这个过程,她没有绕圈子。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鲤:那你怎么看待格非呢,他的《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出来以后,对他的评价就一直是与传统联系在一起的。





  AT:格非的这两部小说都很传统,传统到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但是他其实始终在回避问题,他采取欲言又止的口吻在所有的小说里打着隐喻。他的故事背后总是有个过分庞大的东西在操控一切,他的故事,他的情绪,就都被这个庞大的东西给扼杀了。





  我记得在第五届新概念颁奖的时候格非说,写作是要站在一个立场上的,他很在意他站在一个谁的立场上,一个怎么样的立场上,可是偏偏他从来没有站在过他自己的立场上。





  鲤:我们这些年轻的诗人也好,作家也好,其实都已经羞于提起自己曾经或许也喜欢过格非他们这一批作家。我们在刚刚开始写作的时候,的确也肯定是受到过先锋派的影响的,因为先锋派讲故事的语言色彩与过去的现实主义完全不一样,苏童的阴冷,格非的恍惚,都是以前所从来没有过的,但是后来却发现他们并没有把他们的世界观表达出来。如果说先锋派是一段歧路的话,那他们走得还不够远,不够歧。





  AT:我最喜欢的应该是阿城,一部分原因是他的真实。他写的是一个人,几个人的事,他写的不是时代,所谓抒写时代的小说,是非常可疑的,因为在这背后,总好像是有一个幕后黑手在操纵。比如说他在棋王里选择的这个主题,他是有意地偏离开大问题的,而是只谈棋和吃。时代造就了他的饥饿,但是他却用一种积极乐观的态度,他的喜怒哀乐没有被时代填满和左右。其实我觉得他们那一代作家,在潜意识里,他们始终想把文革这段时间作为一个整体遗弃掉,于是就会选择一个相似的立场去反抗它。


第16节:再见,我们的少年偶像(2)


  张:你说到了反抗,其实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是与反抗有关的。我觉得他们这代作家其实是非常自恋的,这种自恋是他们始终沉迷于那个过去的辉煌时代,他们在怀念自己创作的黄金时代,同时也在怀念当时他们的反抗情绪。文革让他们养成了一种反抗的思维模式,就像一把锉刀。而随后,这个时代慢慢进入了市场化,他们就开始找不着北了,政府和老百姓都栓在一根绳子上忙着挣钱,他们如果再反抗就要开始反抗人民了,所以他们也很迷惘,只能陷在过去的情绪里,怀念,止步不前,有不少人因此而选择了搁笔。作为批评家也好,作家也好,我们应该是要向前看的,他们看不到未来,所以现在年轻的一代也就不带他们一起玩了。





  鲤:可是自恋这个词语常常是被用来形容现在我们的这样的年轻人的。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张:如果我们的自恋,能够不作为一种逃避和抵抗的姿态,而是与自己的天性相通,那就没有什么,所有的人都是自恋的。但是如果这种自恋是一种自我封闭的状态,是抵抗与逃避外在世界,是不再成长,不再有希望,并且用嘲讽作为盾牌,那么肯定是不对的,而这种自恋并非出现在我们这代人身上,却恰恰出现在经历过文革的他们那代人身上。我最近看日本80后那本被骂得很凶的《裂舌》,那简直就是自恋发展的极端,但我还是喜欢那个小说。它的好处在于,它自始至终不是以一个叛逆者的姿态出现的,而是极其自然,那就是它的存在,它是自足的。





  鲤编辑部最后想说的话:





  在这次沙龙的文章里,有作者提到一句话,他说:"也正是这些愤怒、怀疑、批判和嘲讽的声音,构成了在我们之前的当代文学史,作为我们的父辈,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受到尊重,但在我们自身的成长年代,在我们于迷惘中急切盼望精神导师的年代,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有资格站出来,教给我们一些关于爱、善良乃至幸福的真理。"





  这句话我们看到的时候都觉得激动,很想说,对,就是这样的!但是转过头去想想,又有点难过。那些曾经作为我们少年偶像所存在的作家们,如今他们已经淡出了我们大部分人的视线,而几乎没有一个中国的年轻作家,会大声地说出,他们的精神导师是他们那上一代人中的一个。我们为此而感到难过,因为从潜意识里面,我们会觉得,如若有这样的精神导师存在,是一种骄傲,也是一种需要。





  现在想来,我们不需要从他们那儿感受到怕,恐惧,抗拒,我们需要的是爱,真实,希望,以及更多的未来。很遗憾,这一切没有在他们那代人身上实现,所以,再见,我们的少年偶像,我们要去描述的世界不再是这样的。


第17节:我们不能偿还你们的青春(1)


  我们不能偿还你们的青春





  鲤编辑部





  在做这一期主题的时候,我们编辑部设计了一个简单的调查问卷,谢谢参与了我们这个调查的2000位读者。





  他们的出生年代从1976年到1996年,主要集中于1982年到1988年,有62%的人是独生子女。父母大多经历过文革,但是在恢复高考以后,他们中很大一部分人参加了高考,有50%左右的父亲和35%左右的母亲有专科以上的学历。他们大部分很少谈起文革,61%的父母,只有在被问起的时候才会说,又有7%的父母回避谈论这个问题。尽管有这样一个比例的存在,25%的人觉得文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影响着父母,却也依然有27%的人觉得文革对父母的影响一点也不大,





  有个附在后面的回答很好玩:"妈妈小时候的课本,第一页就是"开国大典"的相片,有天,她看到"毛主席"的脸上有一点污渍,于是拿橡皮去擦,结果把头给擦掉了……她被吓哭了,姥姥看到后,直接把那页撕了,烧掉……真不敢想象。我们这些80年代之后出生的人,几乎每个都在小学或初中时,随意在历史书上涂画过。"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在与父母之间的冲突方面,集中体现在生活习惯方面,45%的人选择了这一项,其次25%的人选择了教育。当然还有很多人补充关于人生观和价值观方面的冲突,比如说父母一代理想的缺失,以及时代所赋予的差异等等。也有一个答案说:"没有冲突,因为我的隐藏和谎言。"





  大概由于人生观的冲突存在,父母对于我们所寄予的希望,只有少于5%的人选择了与众不同的个性,独特性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如此重要,而父母很少会谈起,有一个答案补充说:我多么希望我能够选择"与众不同的个性"这一项。60%的选择是平安健康的生活,嗯,这确实是最重要的事情。





  关于那些出生在50-60年代,并且经历过文革的作家们,比较令我们感到意外的是,有多于20%的人说他们不看这些作家的作品,从来不看,并且不了解。而在另外那80%的人群里,余秋雨被提到的次数最多,其余还有巴金、鲁迅这样并没有出现在这次主题里的作家们。当然余华、苏童,王安忆、史铁生,王朔等也被反复起提,零星还有人提到张承志,尽管如此,20%这个数字依然让我们感到有点难过。


第18节:我们不能偿还你们的青春(2)


  有人在调查里附了这样一段话,他说:"父母有他们的局限,但我们何尝不是。试图去谈文革这个话题,我有一种先天性症状的反感,因为无论是我们的愤怒与叹息,或者试图意义上的客观都不能捕捉到它的真实气味、真实的历史的气味。而这一切都可能陷入一种空乏与空洞中。举我们父母的例子来说,无论如何生活是变好了,但生活的压力更宏大,而他们对苦难的记忆,基本上是一种无知觉的,他们关注的更是自身。"





  我们想从上面的那些数据里看到一点现实,这现实更多是关于现在,而不是关于历史。历史已经过去,但是对于我们的父母,对于时代,我们依然有话想说。





  用哪些词语来描述他们





  爱我、无条件爱我、平庸、盲目、过度保护、温暖、内敛、沉默、无私、不揣梦想、没有企盼、没有安全感、克制、脆弱、小角色、市侩、固执、木讷、距离感、正直、幼稚、头顶的整片天、与世无争、春蚕到死丝方尽、生疏、很少落泪、我爱的、节约、孤独、胆小、勤劳、限制、坏脾气、息事宁人、天、伞、无所不在





  他们曾经天真,我们已被催熟





  哪怕是断断续续,哪怕是半遮半掩,哪怕父母们更愿意让那个时代烂在他们的记忆里,我们还是多少都听他们描述过那个时代。他们说红卫兵冲进了隔壁邻居家的屋子,于是他们把门关拢起来不再出声,他们去牛棚探望老师,看到老师正被打驼了背,握着扫帚背对着他们扫地。他们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大概就是,我们都是被时代耽搁了。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可是有时候我们也会想,他们都是旁观者,他们都是无辜、迷惘的人民大众,他们是被耽搁,被影响,被错误引导的一受害者,他们全部都是那么地清白,可是那些在影像和资料中出现的红卫兵,又是谁呢?现在再不会有人站出来责备他们,错误最终被指向了"四人帮",而"四人帮"粉碎的那天,万人空巷,他们始终只是时代的追随者,又被时代的车轮滚滚碾过,并且到了最后把这一切解释为年轻时候的天真无知。





  是因为这样的天真无知携带了太多的残酷,暴力,恶,所以他们才不再向我们提起么。就好像那段时间应该要被略过,应该被埋起来烂掉,应该从此闪烁其辞,唯恐被挖掘太深,唯恐被从受害者的队伍里拖出来,重新去面对,反省。对,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反省过,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第19节:我们不能偿还你们的青春(3)


  年轻的时候本来是应该要天真的,但是他们,因为天真,而过早触碰到了残酷,于是现在,他们不会再给我们这样的机会,让我们也理所当然地拥有天真。80后是被催熟的一代,就像所有被催熟的果实一样,我们的果肉和汁水里,缺乏与天地,与岁月相连的甘甜,却有一种被"附身"的麻木和僵硬。我们与父母一样,都是具有反抗精神的,只不过他们反抗的是时代,他们讥讽,抱怨,抗议时代对他们的不公平。而我们的反抗却直接地指向他们,80后被定义为是拒绝长大,并且逃避责任的一代人。现在想起来,在童年里的每一天,我们被书本,电视,老师,父母要求着,必须要成为一个听话,守纪律的大人,并且要去承担这份责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变成一个听话的大人,为什么我们要去承担他们在少年时不曾承担的责任。





  他们已有足够的恐惧,我们需要更多的爱





  我们这代人,每个人,在我们小的时候,父母对我们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听话。做一个好孩子的首要条件就是要听话,不听话的后果是很惨的,任何的违背都是行不通的,都会受到惩罚。他们甚至会因为一次无关痛痒的谎话,而痛心疾首地说:你再这样下去,是要被送进工读学校去的,是要被送进少管所去的!





  他们从来不曾对我们解释,这个世界的规则到底是怎么样的,他们只是把一切都往最严重的方向去说,而我们就在这样没有道理的规则里长大,渐渐地学会不去问为什么,因为他们其实也并不知道规则是怎么样的,他们只是要预防最最坏的后果发生,因为他们或许曾经目睹或者参与过太多的后果。





  我们当然应该知道感恩,父母是为了我们好,他们有着太丰富的生活经验,以及太丰富的过往记忆,以至于他们无法描述,唯一能告诉我们的,就是听话。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我们到底要听谁的话?我们怎么样做才算是听话?这些他们是不能告诉我们的,他们只是太想要保护我们,太希望我们安全,所以我们最好温顺如羔羊,紧跟着牧羊人的步伐,一步也不离群。





  但是他们真的把安全给了我们么?安全是来自于爱,而不是怕。可是我们从他们那儿看到的,明明只有太多的恐惧。





  他们怕的东西太多了,他们怕混乱的时代再来一遍。他们从少年时代起就已经不再有信任,也不再有安全感,他们担心我们涉及政治,他们警告我们不许随便发言,不许质疑,不许提出问题,没有问题的世界才是安全的世界,他们已经不会再做那只出头鸟,他们也不许我们做任何形式上的出头鸟,他们自己都是普通人了,他们希望我们全部都做与他们一样的普通人。


第20节:我们不能偿还你们的青春(4)


  他们也害怕被时代抛弃,害怕改变,因为任何改变都让他们担心失去现在拥有的那一点点现实。他们就是这样紧紧地抓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其中一些人急功近利,不择手段,因为他们只看到现在,而无法留待明天。"明天是新的一天",这句话在南北战争时期的美国是一句鼓舞人心的话,让人充满了期望与幻想,但是这样的话却让我们的父母感到极大的不安和恐惧。因为在经历了坎坷的大半生以后,在经历了下岗,下海,股票,房子突然涨价…各种对他们的人生造成影响的变革,他们只想停下来,歇一歇,世界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可能变得更新了,或者说,就算是再新,再新,对他们来说,也已经是毫无意义了。





  他们的伤痕,我们能治愈么





  有一个叫《死亡实验》的电影,讲一次科学实验,找了二十个普通人,随机分成两个组,八个狱卒和十二个囚犯,来模拟一周的监狱生活。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嬉笑玩闹,后来狱卒开始使用权力维持秩序,随后就发展为滥用权力,私刑,发泄个人情绪,最后他们把组织实验的科学家也杀了。





  这个电影根据广为人知的"斯坦福监狱实验"改编,是斯坦福大学的心理学教授菲利普津巴多(Phillip Zimbardo)在1971年组织的社会试验。它最终给志愿参加试验的学生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心理影响,并且因为场面失控的缘故,不得不在第六日的时候就叫停。很有意思的是,这件事情发生在美国,把它拍称电影的却是德国人。同样发生在美国六七十年代的的著名的真人教育试验Ron Jones试验,也被德国人拍成了电影《浪潮》。在这个课堂实验中,教师Ron Jones让学生模拟一个极权政治的社会,由他本人当独裁领袖。最后也是发生了场面失控,学生完全被煽动起来的情况。德国人喜欢改编这些社会事件,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文化中有一股"反思"的思潮吧。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我们也会问自己,到底人是有多容易被环境所影响,人性的恶又是有多容易就泄露了出来,即使是在有了父母这一代人的前车之鉴以后,我们也怀疑,到底我们有多大的坚持,能够永远站在自己的立场上。





  在我们小时候,念书的时候,大概总是多少会碰到过一个这样的老师,他就跟我们的父母一般年纪,甚至还比他们更年轻,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对这个世界很不满似的,也对他所有的学生不满,他相信没有一个孩子是自觉听话的,于是他鼓励同学们互相揭发。于是我们被叫到了办公室里,笔笔直地站在他的办公桌边上,被逼问着,我们最好最好的那个朋友,最近有没有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有没有犯过错误。他强调着,哪怕是最最小的错误,也要告诉他。于是我们开始犹豫,到底该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出卖好朋友的话,我们自己就会得到暂时的安全,可是我们也知道,这种安全是暂时的,所以我们在办公室里反复地想,其实根本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是对的,我们的立场又是在哪里。


第21节:我们不能偿还你们的青春(5)


  不过在若干年后,我们也会想,那个大家都碰到过的老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那个时代遗留给他们的伤痕,他们曾经彼此揭发,反目成仇,划清界线,越战越勇,他们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或者他们根本没有想过这对与不对的问题,反正当时大家都是这样的,没有对和错,更没有反省。我们希望之后的孩子,在他们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不再遇见这样的老师,但是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希望会不会真的彻底实现,恶在产生之后,或许就会代代蔓延。





  这个问题有点令人害怕,如果真的站在某种强大并且具有煽动性的力量前,我们仍然可能被诱导,并且释放自己身上的恶,有多少曾经站在老师办公桌前的我们,没有任何犹豫地说:我们的好朋友没有做任何错事。这个伤痕,我们并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去治愈,因为治愈,需要过分巨大的爱与希望,以及很多很多的时间。





  他们会有多孤独,我们会有多难过





  现在每每想起父母,早就不是畏惧,亲密,抗拒,爱,这些词语了吧,更多的时候一定是难过。比如有一天突然收到母亲发过来的短消息说:唉,马上就要退休了,心里还真是感到有些失落。于是我们的心脏便立刻就抽搐了一下。





  小的时候我们羡慕那些有兄弟姐妹的童年,因为那热闹,争吵,手足之情,现在我们依然羡慕那些有兄弟姐妹们的家庭,因为至少这样的家庭,会比我们这些独生子女的家庭更热闹些,哪怕是像《饮食男女》里这样的也是好的啊,我们的父母连准备一桌子菜等所有的小孩们回家吃饭的机会都没有,在他们赶上无数政策的人生中,他们恰巧也赶上了独生子女政策,他们现在一定也已经意识到,在经历了那么多坎坷,跌宕之后,到了歇一歇的时候,却也同时迎来了孤独。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有时候多希望我们也能够做些弥补,这种弥补并不是多回家看望他们,多给他们打打电话,多吃吃他们做的家常菜,在我们看来,这样的弥补完全是不够的,完全是假的。可是更多的,我们却做不了,我们没有办法使得时间倒流,没有办法在母亲年轻的时候陪她一起逛街,与她讨论衣服搭配,香水口红,他们那时候都还穿着一样颜色的的确良衬衫。我们没有办法告诉他们的事情太多了,总得来说,我们没有办法,把我们所经历的青春,以及时代中,最精彩的东西告诉他们,因为对他们来说,他们也只是听过就算了,他们无法再经历一次了,属于他们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第22节:我们不能偿还你们的青春(6)


  我们现在当然也可以做很多事情,我们可以给他们更多的陪伴,可以给他们更多的钱,可以给他们更多的保证,可以像过去他们哄我们般,哄他们。但是令人难过的是,他们的心永远都是失落的,因为他们总是处于那个被他们所认为的,不公平的时代中,他们的青春已经一去不复返,对于他们来说,能够让他们得到安慰的,只时光倒流,而如今,不但这一切不可能实现,他们还需要去面对接下来,难以想象的,漫长的,孤独岁月。





  我们想靠得他们更紧一些,以不管怎么样的方式,我们想站在他们的身边,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孝心,而更多的是因为,我们对他们的理解,以及我们想给与他们的爱与支持,我们知道,亲密对于渐渐老去的他们来说是多么地重要。 所以这一席话,不管是谴责也罢,怨怼也罢,它归根结底,是一次我们希望跨越巨大的沟壑,贴近他们的努力。


第23节:地球太危险了(1)


  她生育了我,可是她不能够把她的恐惧也遗传给我,这是不公平的,我不需要去接受这些。





  地球太危险了





  文/ 张丛





  我与妈妈的最后一次出游是在几年前的夏天,我们一起去了青岛,跟料想的一样,整个过程里,我的妈妈始终都在抱怨,手里一直拿着一小罐酒精棉花,没有任何乐趣可言。这就是为什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抗拒与妈妈一起出游,甚至在出门前,我也始终在担心,接下来的那么多天朝夕相处,面面相觑,我们之间并没有像其他母女般的亲密感,我也很久没有与她睡在同一间房子里,所以心里的忐忑和局促让我自己都惊讶。现在想来,这次出游就好像是还了一次多年来的债,让我在剩下的很多时间里可以心里得到些平静--说起来,我终于是陪着妈妈出去玩了一次,陪她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飞机。





  与妈妈一起出游,是一定要报名旅行团的,在这之前,我已经当过很多年的背包客,住过很多次的青年旅馆,自己攒了机票的钱飞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到欧洲,辗转挤在各种朋友的屋子里用最少的钱玩乐。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她都知道这些,可是因为这些事情从未在她眼前发生过,所以她就只当作不知道。对她来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太多艰难险阻,太多的欺骗,太多的暴力,太多的不可知因素,唯有旅行团是安全的,因为那是一个团体,妈妈习惯性地想与团体在一起。但是同时团体也让妈妈厌恶,她看不惯旅行团里的这个人那个人,从内心里来说,她讨厌与太多不认识的人呆在一起,寒暄、坐在一个饭桌上吃饭。





  妈妈从进宾馆开始就把她的那一罐酒精棉花捏在手上--为了更舒适,我们已经报了很昂贵的团,住的也是非常好的宾馆,但是她始终坚持她的逻辑,那就是外面的东西是不可以用的,那些浆洗过的毛巾和浴衣她全部都不用,一定要自己把装在塑料袋里的洗漱用品拿出来,她觉得外面的东西很肮脏,她甚至不想用宾馆里的马桶,谁知道之前这里住着的是什么样的人,谁知道是谁用过这里的马桶和浴缸,她带着牙刷,杯子,数不清的纸巾,消毒药水,拖鞋,毛巾,睡衣,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刀枪不入。与她在一起住宾馆,我是绝对不能不穿睡衣就睡觉的,她觉得哪里都是脏的,包括床单,明明白到刺眼,她还是觉得是种威胁。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是在对外面世界的极度不信任中度过的。她的这种不信任其实一直都有,一直都存在于她的生活中,只不过她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已经行成了一种既定的秩序,长久以来都照着这样的秩序在运行,我便觉得见怪不怪。比如说,她是绝对不会去银行的ATM机上取钱的,她觉得机器不安全,哪怕是取很小额的钱,她也要跑到银行去,站在柜台前面才行;买东西的时候,她也是绝对不会刷卡的,她还一直跟我唠叨叫我也不要刷卡,她说,你根本不会知道,他们到底刷走了你多少钱;再或者,家里有三室一厅的房子,她却根本不愿意去请一个小时工来打扫卫生,她害怕家里有一个外人,一个陌生人,她觉得陌生人会威胁到她的安全,她说如果家里有一个小时工来打扫卫生,她也需要时时刻刻地盯着这个人,这只会让她更累。于是我根本就不敢告诉她,当我在外面租房子的时候,我把房子的钥匙都配给了小时工,无非是希望她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才来打扫卫生,这样对我来说才不会是一种打扰。我对外面的世界过分信任,简直是妈妈的极反面。





  而妈妈的这种不安全感,一旦脱离了她的生活环境,就被无限放大,她的所有警觉雷达都被打开,时刻处于一种警戒状态。每当导游带着我们去一个景点,若需要买票,妈妈一定反复琢磨,她担心的并非这个景点值得不值得去,而是导游是不是在骗我们的钱,所有社会阴暗面的报道仿佛都存于她的心中,她就是一本活生生的安全手册,时刻提醒着那些我所根本看不到的危险。晚上的海鲜大排档更是想都不用去想,妈妈从来不会去那些看起来有点脏的地方吃饭,于是我们终于脱离了团体,我带着她在商业区的马路上游荡,结果居然去吃了一家杭州菜,嗯,她只吃她吃过的东西,对于新鲜的,她所不知道的东西,她都觉得是危险的,她已经不愿意再去做尝试,那些能够让生活更轻松也更愉快的尝试,她全部不愿意去做。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第24节:地球太危险了(2)


  我现在想起来,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妈妈就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任何有关这个世界的美好,她只是反复地提醒着我,这个世界是多么地危险、可怕。马路上任何搭讪的人都是不能理睬的,没有人是值得信任的,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只有家里是安全的,只有父母是不会伤害我的。我很奇怪为什么她这样的教育,却能够养育出我这样的孩子,大概是因为那些恐惧是她的恐惧,而不是我的,我不知道在她年轻的时候,她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她从来也不跟我说起这一部分,这也是她的安全措施之一,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文革是怎么样的,因为她觉得这不能说,她觉得对政治感兴趣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毕业后我去报社工作,她最担心的事情也是,不要跑任何与政治有关的条线,不要触碰到政治。我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有块阴影,这个世界一定从某种程度上伤害过她,让她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畏首畏尾,像只蜗牛一样躲在自己所谓的安全堡垒里。





  但是我,我从未受到过任何伤害,这个世界一直善待于我,周围的人也都是善良的面孔,所以我不能理解和接受她的恐惧,因为那是她自己的恐惧,她生育了我,可是她不能够把她的恐惧也遗传给我,这是不公平的,我不需要去接受这些。





  有谁不想与自己的妈妈亲密地在一起呢,可是阴影让两个人的距离变得好远。我希望的是,她放下她手里的酒精棉花,与我一起到海边去吃一次海鲜排档,在那些脏兮兮的地方,吹吹海风,喝喝啤酒,我想告诉她,人生中有很多很多的快乐,有很多很多的微笑,还有很多很多善良的人。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告诉她这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驱散,她心里的那块阴影。





  有的时候,爸爸妈妈依然会讲起他们年轻时候的事情,虽然我们或许根本就忘记了他们曾经也与我们一样,年少,迷惘,因为从我们出生的时候起,他们仿佛就已经是那样的大人了。


第25节:听他们讲那过去的故事(1)


  听他们讲那过去的故事





  鲤编辑部整理





  丁丽洁 出版社编辑





  陈家渡27号门前的小巷,我的父亲从这里走出去,抱着他的课本,走下几个台阶,去到不远处的小学念书。那所小学是由一座破败的寺庙改建的,尽管简陋,却也有课间餐提供。每天上午两节课后,父亲用搪瓷杯子盛来课间餐的豆浆,小跑着送回家来给他的奶奶,然后再回去继续念书。我父亲三年级的时候拥有了他人生中第一双回力牌网球鞋,十分结实,他很喜欢。比起夏天光脚跑在这条小巷子里要欢呼雀跃得多。在此之前的夏天,他们兄弟好几个人都只能光脚在门口撒野。穿了一个春天的鞋子,光脚触地的时候,是非常疼痛难以继续的,并且有突然暴露的微微羞耻。于是他们就把脚丫子在地上来回蹭上几下,一溜烟就地跑开了。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陈家渡27号的老房子里有一间幽暗的堂屋。每年暑假,返校的早晨,父亲和他的几个兄弟就会趴在那张乌黑油腻的八仙桌上飞快地补着暑假作业。桌子中间放着一锅泡饭,并放在一脸盆水里。他们少年时代的夏天总是这样匆忙而欢腾。在傍晚时分,家家户户把竹床搬出来乘风凉。他们把竹床首尾连结起来,像表演武侠里的轻功一样在上面追逐打闹。时常跑着跑着,某家的竹床就坍塌了,以沉闷的响声宣告一个夜晚狂欢的结束。





  周嘉宁 作家





  前段时间与爸爸通E-mail的时候,他写给我一段话,关于很早很早以前发生在我们家弄堂里的事,我想那时他还是个小孩。我的爸爸年轻的时候是个文艺青年,现在是个文艺中老年,其实那天我看到他写的这段话的时候,哭了一会儿,他是这样写的:





  "我小时候一直和外婆住在二楼的亭子间里。对面三楼有一家人,一个白发的老太和两个女儿。老太太每星期天要去做礼拜,听说是礼拜堂唱诗班的。我去三楼晒台晾东西,总看到她坐在摇椅里静静地看书,腿上总是盖一条毛毯,很少看到她出门。她的两个女儿听说都在音乐学院,一个是弹钢琴的,一个是拉小提琴的,我住在亭子间里经常能听到钢琴和小提琴的合奏,真是太好听了,大概是巴赫的音乐吧。





  后来文化大革命来了,好听的琴声中断了,我知道那个时候巴赫的音乐是不能听的。弄堂里有一阵子气氛很紧张,说要开始抄家了,说来抄家的人都很凶,要砸东西的,要用皮带抽人的,还要挖出藏在地下的金砖。我心里想老太太家不要抄呀,来的话肯定会把钢琴和小提琴砸了,将来就没有好听的音乐了。





  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有一天的半夜对面三楼动静很大,灯开得很亮,亮得有点吓人。接下来是老太太很凄惨的叫声,造反派的吼声,我想这种叫声整条弄堂都能听到,我还听到两个女儿嘤嘤的哭声。后来一直持续到天亮。第二天半夜,我又被吵醒,是对过三楼的敲门声,很猛烈的,还有叫骂声。我朝上看,对过没有开灯,我看到一条白带从窗口垂了下来,很长的,是用被单布撕开再连接起来的,叫我惊骇的是白发老太太竟从窗口爬了出来,死死地抓住带子朝下移动,我看不下去,心想主会保佑老太太的。





  几天后在小菜场听几个阿婆说,老太太家给封了,抄出了许多东西,老太太也消失了。"


第26节:听他们讲那过去的故事(2)


  李鸣燕 留学生





  有天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说起了每个人的儿时理想。爸爸说,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顶顶羡慕的是什么人,是邮递员!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那时刚刚学会了骑自行车,每天就盼望能骑着辆车在外面到处兜风。可那个时候家里哪能买得起一辆车呀,三个兄弟个个嘴上不说,可一看到邻居家门口放的那辆二八寸大自行车,就忍不住在附近转来转去。于是我想,要是能当上邮递员,就可以每天骑车送报纸,工作时间就是骑车骑车,这简直是天下最好的工作了。我和妈妈都笑得钻到了桌子底下。然后我问妈妈,那你呢?你小时候想干什么?妈妈想了很久,说,好像根本也没想过,只是觉得,要是能有一台缝纫机,让我每天踩踩,做几件衣服,就不错了。大概过了十年之后,爸爸终于买了他人生第一辆自行车;而妈妈,用她的缝纫机,给我做了所有我童年时代和长大以后依然能记起来的好看衣服。





  葛希 学生





  妈妈有好多个兄弟姐妹,他们小的时候住在虹口区四川路的老房子里面,四个女孩挤在亭子间睡上下铺,舅舅作为唯一的男孩睡在外公外婆的房间里。那时候那么多孩子的家庭都过得很不宽裕,所以他们晚上洗脸的时候,只用一个脸盆的水,舅舅第一个洗,然后轮到妈妈时经常已经是最后一个了,妈妈说那水上都已经浮满灰白色的泡沫;而在她洗完以后,这水还不是就这样倒掉的,他们还要用它来冲马桶。所以在妈妈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出嫁,可以用干净的水洗脸。





  Rah 上海小青年





  我爸爸年轻的时候在崇明岛学农。学农的时候很无聊,但是他又有很多荷尔蒙需要释放怎么办?我猜测,打飞机他肯定是打了不少了。但是他有一件我妈妈并不知道的小秘密,就是他小青年时候的恋爱史。





  他在去崇明的路上认识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姓沈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比他大了一岁。长得很标致,我估计是发育得比较早吧。我爸爸就三下两下把人家的地址要过来了,要跟人家做笔友什么的。





  大概我爸爸那个时候的字写得比较好看吧,后来人家小姑娘和他写了好长时间的信,后来有一天,我爸爸实在忍不住,他觉得想要去那个小姑娘所在的农场见见她。就像现在的网友见面一样的。他给那个小姑娘写了信,小姑娘很快就热切地回复说,希望他早日过来。


第27节:听他们讲那过去的故事(3)


  我爸爸很起劲地从崇明岛的南面骑自行车骑到崇明岛的北面。他从早上出发,快下午了才到那里。和小姑娘匆匆见了面,和她聊了聊革命友谊(当中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表述不出来)之后,爸爸就匆匆地骑着自行车回到了他自己的农场。





  到农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九的样子了。





  爸爸说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丝甜甜的微笑,我觉得他那个时候很浪漫的。如果能在那里陪那个女孩子一起看日出就更加浪漫了。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张怡薇 作家





  去年陪母亲回了一次她下乡的地方,由于当年田林地区隶属上海县,所以她的经历算不上大磨难,被分配到了塘湾镇,后来又调去文艺分队。我们坐公车一路颠簸,母亲一直问我,这是第几座桥了?我一顶顶数,但恍然走个神就乱了。我问她:"为什么要数桥?"她说,"从塘湾骑自行车,过了十二座桥,就到上海了。"我问她是不是常回去?她说有时两周、有时一个月,屏不住,实在想家。我又问单程要骑多久,她答三四个小时吧。





  我骑车最远,是从复旦到徐汇的家,那时也是头脑一热,与同学闹着玩的。穿越4个区,一路沿火车站路过最繁华的闹市,哪热闹往哪窜,当时还和同伴说,我们这也能算上"旅游N号线"吧。到家花了4小时,浑身骨头骨脑都散了架。还是走马观花,全无一鼓作气的决心,到后来实在骑不动了,进退两难,总不见得将车撂在路边,只能硬着头皮上。事后想想,再也不敢做这样"浪漫"的事了。





  上大学之后,我总嫌大学离家太远而赖在学校不想回去。车程不顺利的话要一个半钟头,来回就是三个钟头,苏州都能到了。所以我不怎么理解母亲为什么这么远一定要回去。我全当她是骑车能手,她也一度自嘲自己屁股大,就是插队时骑二八寸大自行车骑出来的。我小的时候,她总是载着我去这去那。我们家门口必经的就是宜山路中山西路那座修了十多年的桥。从前她上坡很轻松,发力起来如风驰电掣一般,有时竟比下坡更有劲。我靠在她身后很少同她聊天,因为她总是很专心,卯着股吹不破的劲,猪突猛进似的。下坡遇到路面不平整处就是实打实吃一只"弹簧屁股"。我坐在这样的主驾身后,没少吃苦头。我想我要是屁股大了,那就是吃"弹簧"吃出来的。





  宜山一带是我最熟悉的风景,中小学12年都在那里,从不知觉到知觉,生活的艰辛、漫长和无奈,似乎就是这么笨拙地踩踏出的经验。我考上复旦那一年,母亲很兴奋,周周都要送我,还是用她那吃苦耐劳的座驾,经过中山西路那座桥,载我到桥下的轻轨站。大二时的某一天,母亲送我出来,车把上挂着我的包裹,我很熟稔地跳上车,她载我到桥下,忽然停住了,我踮着地,问:"怎么了?"母亲说,"你自己上桥好吧",额上有汗。大二下时,她改用推的,不肯让我背任何包,车篮里、车把上全是我的东西。


第28节:听他们讲那过去的故事(4)


  后来我坚决不让她骑车,她送我到小区门口,嘱咐我少走路,坐一站车去坐轻轨,我都满口答应。但我并不坐车,这一站路对我而言实在宝贵,上坡时鼻头会酸,下坡时又会想到弹簧屁股。但那个可以骑过"十二顶桥"回上海的母亲,在我心里,永远是个神话。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于是 作家





  我没有办法得到精确的星盘,因为谁也不知道我是几时几分出生的。





  妈妈讲起我出生时,她进了医院后经过了消毒程序,赤身裸体躺在产床上,被推入了产房,很痛,但我显然还不打算出来,我妈那时就说我很懒。等了很久很久,因为产房里没有钟表,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很冷,十月天,太阳已经下山了。她很奇怪,这么久都没有医生护士进来。等得越久,她越觉得生产是受罪。





  得知我妈妈进了医院,我爸爸回家打点住院用的东西,我姐姐当时七岁了,隔壁阿婆帮忙,炖了一锅黑鱼汤,等汤好了,她就坐上我爸爸的自行车后座,手里提着一锅汤。她说,去医院的时候满街还能看到文革时期司空见惯的标语。但回来时只见标语都被游街的人从墙上撕下来,踏在地上。连我七岁的姐姐都记得,那天有活动,满街都是跑来跑去的人,还有新贴的大字报,第一次出现要粉碎"四人帮"的大字标语--当然,这是我爸爸才看得懂的。





  我妈妈等了很久是因为医护人员倾巢而出、上街表达对粉碎四人帮的激动心情去了,不知道、或是忘记了还有一名产妇在等。或许只是因为游街队伍当时刚好经过那个地段,所以我在妈妈肚子里也很明白,并不是懒--或许我才是最有耐心的人吧。游行走过,人们回医院继续加班,我也顺其自然地出世了。据说,我妈妈流了很多血,浑身冰凉。我有八斤半重,她生得很艰难。





  所以我不知道确切的出生时间。我姐姐不记得,我爸爸也不记得,医生护士和我妈妈都在产房里奋战。那时候的出生证上不写分秒。甚至出生证本身也不知道在哪里了。我只知道,文革彻底结束时我才出生。





  我得Google才知道,10月6日四人帮被隔离审查,但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中央宣传部门确实是从14日开始"誓同一切背叛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篡改毛主席的指示,搞修正主义,搞分裂,搞阴谋诡计的人斗争到底"的提法。而我妈妈巨痛时,消息刚好传到了上海大街小巷,"上海老百姓,特别是干部和知识分子非常振奋。徐家汇、康平路市委机关办公的地方,群众已经开始冲进去贴大字报……"


第29节:一个中学生的材料归档(1)


  父辈们少年时代是白纸一张,绝密的爱恨情仇任人填写。





  一个中学生的材料归档





  文/熊小默





  我确实在我的叔伯辈中,发现了一些愿意将他们经历的文化大革命浪漫化的人。在他们眼中那十年贫穷却信仰坚定,艰苦却刻骨铭心,甚至在看过《阳光灿烂的日子》之后,不禁引为银幕自传。而最容易被这一拨人说烂的四个字,便是"青春无悔",真让人啼笑皆非。我爸每每看见此类诸君在各类电视节目中忆往昔峥嵘,都有种拉他们去鉴定是否罹患"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冲动。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作为一个乡绅和旧政府职员的儿子,我爸一直没机会戴上红领巾。这是个挺糟糕的情形,不正是这样吗?即便在今天,大家仍然时刻担心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担心自己显得格格不入,或者"不正常"。年轻人们有同样的偶像,听同样的歌看同样的综艺节目;被同样的话语鼓动,好恶着同样的事情,乃至同样地盲目同样地虔诚。我们好歹都还是同一批次的思想产品,以胸前飘扬的红领巾为记,除了我爸。





  他坐在课堂里,猜测他为什么不能拥有一条光荣的红领巾,这用烈士鲜血染成的圣物。我爸肯定幻想过能有幸拥有这块布的部分边角料,以期和其他革命少年站在一起,而不是坐在教室角落里。其实在我念小学的时候,我遇到的入队宣传也是同样的说辞,可见这几十年来都没有换过宣传文案。以致于我产生了和我爸当年一样的,对该产品如此复杂工序的疑惑。





  可能就和我学生时代的各色兴趣小组一样,我爸的学长们自发组织成各色红卫兵组织,四处抄家。从淮海路旧宅的窗口,爸爸可以看见这些制服少年冲入他的某个同学家,四处搜查,并找到了两把宝剑--雕龙画凤,Made in China的那种。"这是不是日本指挥刀?"红小将愤怒地质问,黑五类百口莫辩。"你是不是汉奸翻译官?你说!"反革命哑口无言。在很多年之后的同学聚会上,我爸爸讲起这段窗台偷窥往事仍然回味无穷。





  虽然没资格成为任何革命少年组织的成员,但是他至少也没留下污点。没有抄过别人家、没有砸过圣人碑、没有打过校长、没有揭发过别人的牢骚,如果我爸真有什么少年时代是值得纪念的,他才更有资格说"青春无悔"。





  那年尼克松在中南海吃完国宴,转身又来到上海参观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新中国建设。两报一刊上印的自然是含蓄的相关新闻,而班主任在课堂上对我爸爸和他的同学们念的则是另外一份"注意保管,不可外传"的内部学习文件,分析时政要闻的深层含义,大意则是资本主义世界的头子,美帝总统尼克松眼见历史潮流势不可挡,只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来我国求饶云云。这时候,我爸当堂举手了:


第30节:一个中学生的材料归档(2)


  "报纸上说,他是应我们周总理的邀请才来访问的啊!"





  大概有三秒钟的时间,班主任什么都没干,只是努力向脸部充血,就像一条被激怒的河豚:





  "姓熊的,你总有一天要去坐牢!"





  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了,只不过在三十多年后,偶尔会被我爸爸讲起,用来炫耀他当初是多么的刻薄,并有足够的天资去实现这种刻薄。这绝对不是一个初中生对政治事件表现出的天真懵懂,而是我们熊家的一种神秘遗传:对现实不满,并伺机挖苦,时刻准备着。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在当年,"对现实不满"可是一桩重罪。这种危险的遗传给我爸(以及我)惹了不少麻烦,几乎让他班主任的预言成真。在所有被打倒的反革命分子的罪状中,永远漏不了这五个字。十年文革时期,社会虽说混乱归混乱,淮海路上大字报满天飞以至于环卫工人可以天天发横财,但是合法的"对现实不满"只有一种统一的格式:只许火上浇油,不许逆潮流而动。你可以锦上添花,但是切忌别出心裁。你可以是一万个起哄声音中的一个,但是别当在平静课堂里举手提问的那个白痴。





  那年人们口口相传的,是关于曾经的"林副统帅"的消息。这种大规模的信息蔓延,与报纸上的风平浪静相映成趣。我爸说他当时倒无所谓,没明白"亲爱的林副统帅"这一称谓从新闻广播里消失的微妙含义。直到一份编号以"中发1972"开头的秘密文件传达到了他所在的学校,这一问题才开始公开。





  这份秘密文件从高层干部传达到中层干部,再传达到各级单位,再传达到各个地市的各个党委,一直到某市某区的某所中学。当校长通过大喇叭朗读这份文件的时候,"秘密"二字依然光彩熠熠--也就是说,虽然它的内容早就家喻户晓有口皆碑,但是你将其复述转达给任何其他人都是泄密行为,那真是一个黑色幽默的时代。





  文件的内容大致是通报了林彪反革命集团一贯反党反毛主席的罪恶事实,以及他们应有的可耻下场。同学们心领神会,偶尔打打瞌睡。是的,不会有任何人产生"啊!天啊,毛主席真是看错了他!"或者"林彪这个反革命怎么可以这么辜负毛主席?"的疑问,因为孩子们都不会质疑。





  同样性质的事情,我们不也是从小就在做吗?时代不会走得太快,它会留有尾巴,让下一代去踩。我小学时候,旧课桌上甚至还能依稀找到前辈学长镌刻在上面的革命豪言壮语,让我颇受感动,甚至有发现死海卷轴一般恍若隔世的错觉。父辈们少年时代是白纸一张,绝密的爱恨情仇任人填写。





  嗯,祝你们永远健康。


第31节:他在我到来之前(1)


  绝望的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哭喊和尖叫着,如果去了,你就不会要我了,也不要爸爸了。





  他在我到来之前





  文/刘琪鹏





  在母亲来北京照顾我的几个月里,我时常幻想着,如果自己换成母亲,是否有勇气跨过往北地图上那一点点的距离,只为了和他见个面。二十年前,那个帅气而挺拔的男子曾站在我面前,当时的我只有五岁,可是小小的我依然能感觉出母亲异样的表情和父亲对他的厌恶。





  父亲和母亲年龄差距很大,在父亲面前,母亲似乎永远都像一个少女等待着他的照顾与呵护。父亲是南方人,而母亲是北方人,他们俩故乡之间的距离遥远到至今没有直通的火车可以抵达。因此经常有人好奇他们俩为什么会走到一起,每次母亲只是笑笑。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不记得是什么缘故,无意中问到母亲的初恋,母亲说其实五岁的时候,他曾来我家拜访过一次。记忆中,那个男人很高大,有黝黑的皮肤和挺拔的鼻子。年幼的我,就很懂得察言观色,看到父亲冷淡的样子,不自觉也表现出对他的憎恶。但很快我似乎就转变了态度,与这个好看的叔叔玩得不亦乐乎。不得不承认,孩子天性中就有以貌取人和健忘的一面。





  母亲和他绝对可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的,既是邻居又是同学,双方父母还是世交。但高中以后,那个男人考上了外地的学校,母亲则留在老家,除了写信便很少见面了。后来,母亲因为外公打成右派,工作也随之调动,一家人从东北搬到了南方的城市,在那个没有手机和E-mail的时代,失去一个人的联系显得那么容易,还身在大学里的男人写了很多信,皆因母亲的地址改变而石沉大海。再后来,母亲遇到父亲,恋爱、结婚、生子。母亲说,我在她肚子里六个月大的时候,那个男人才从同学口中得知母亲结婚的消息,请了假从北方连夜坐火车赶到南方。那天,他提着行李站在母亲面前,看到母亲微微凸起的肚子,有眼泪滚落下来。只是他很迅速地转过身去,甚至没有和母亲说任何话,就这样离开了。





  母亲谈起这些,神色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后来呢?我脱口而出,但马上便后悔了,怎么还会有后来呢。无论我表面上有多么的不屑和不情愿,内心里的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母亲的故事如此迷人。母亲从未和我说过关于这个男人的任何细节,也因此我会不断在自己想象里不断地丰富这个故事,想象他们失去联系后那个男人如何打听我的母亲下落,想象那个男人站在怀孕的母亲面前是怎样的百感交集,想象他离开以后的种种……


第32节:他在我到来之前(2)


  而对母亲,我一直是愧疚的。





  在知道这个故事后,母亲曾接到过北方同学的电话,邀请她参加同学会。那时的我如此惶恐,我坚定地相信母亲必定是会遇见那个男人的,我用尽各种理由央求母亲不要去。可是母亲的态度很坚决。绝望的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哭喊和尖叫着,如果去了,你就不会要我了,也不要爸爸了。我不知道,孩子的哭喊与泪水对一个母亲来说有多么巨大的杀伤力。一直以来看到母亲落泪,我总是会心疼得要命,唯独那次,母亲的泪水流得如何恣意如何决堤,我都不曾有丝毫的怜悯。看到母亲终于还是拒绝了他们的邀请,我露出了胜利的笑容,那是一种救世主的感觉,我觉得自己挽救了整个家庭,包括我的母亲。





  自那以后,年幼的我变得异常敏感,只要接到来自北方的电话,如果不是亲人,我都会变得高度警惕。偶尔还会神经质地偷偷翻开母亲的衣柜,想象着也许会有那么一两封那个男人寄来的信件藏在某个角落,可是始终没有翻到。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后来,和母亲依然无话不谈,母亲依然对我很好,不过我们再也没有提到过这个男人以及母亲的过去。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才渐渐意识到当初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自私和残忍的事情。





  天空中淡小的月亮像拇指指甲一样隐隐地悬在那里,不动声色地和她一起走到家门口。


第33节:寂寞是让人喜极而泣的事(1)


  寂寞是让人喜极而泣的事





  文/贾瑞雪





  夏天不是睡懒觉的好时节,她一大早就被蝉鸣吵醒了。阳光透过窗户又透过粉粉的蚊帐照到她的小床上,把席子都照得温温的,可是因为是星期天,她还是想睁着眼睛再躺一会再躺一会。一只肥大的蚊子伏在蚊帐上,看起来对她的血感到很满意。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它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歪过身看床边的墙壁,墙上贴着很大的一幅教孩子识字的画,上面是各种蔬菜和水果的图片和名字,每个名字下面都注明了拼音。她听到母亲的脚步声,马上闭上眼睛。母亲好像不知道她在睡觉,说,酱油没了,你去供销社打一瓶。母亲把五毛钱放到床边,也没有掀蚊帐。她只好转身起床,一巴掌拍死了那只大蚊子,手上沾了一大块血迹。她穿好衣服,洗了洗手,连脸都没有洗,就拿起酱油瓶去供销社。她在渐渐长高,走在阳光里,总觉得短裤太短了,很想化成地上短短的影子。





  供销社的主人姓陆,是一个单身汉,所以供销社也被称为老陆的店。总之无所谓,反正你说供销社还是老陆的店都一样,大家都明白你说的是路边的那家飘荡着特别的味道的卖各种各样东西的商店。那里一年到头黑黑的,让人无法看清货架上到底摆着些什么。不过无论你要什么,老陆都会帮你找出来,像是变魔术一样。别说油盐酱醋茶锄头斧子镰刀女人用的卫生纸烧香用的黄纸这些日常离不开的家什,这里有时候还会卖一些大家都没有见过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她记得有一次那里就在卖鸳鸯。当时有很多很多人围着一窝长得像小鸭子的家伙。老陆说,这个就是鸳鸯啊,你们没见过吧?这是我表哥从江南运过来的。虽然家家都有绣着鸳鸯的被面,但是真正的鸳鸯,这些人可是没有见过呢。很多人真的当场买了一对。她很期望母亲也买一对的。但是母亲说,一只鸳鸯四块五,一对鸭子才一块钱,鸳鸯又不会生蛋。





  鸳鸯这么娇贵,那些买了鸳鸯的人家自然不是像养鸭子一样早上把它们放出来晚上再圈回去,而是把它们一直关在家里。她因而没有机会看到它们。然而据说这些叫鸳鸯的鸟不出几日就纷纷地死去了。人们愤怒了,暗自咒骂老陆,说他店里的酱油都是兑了水的,有人见他从咸菜缸里捞出蛆来,还说他难怪会讨不到老婆。这些话当然不是在老陆面前讲的,因为大家还是每天都要去供销社打酱油买肥皂,还是要半真半假地说,老陆,要是没了你这的酱油,我都咽不下饭。她想不太明白这些事情其中有什么关联。她又想,也许本来就没有关联,一个人因为钱去喜欢和厌恶另外一个人是很合理的吧。有一次母亲给了她一块钱,打完酱油还剩下五毛钱。她觉得那一天她特别喜欢母亲。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她在门口已经可以分辨出里面有盐、酱油、咸菜还有化肥的气味。店里的空气凉凉的,比外面舒服很多。时间还早,店里只有老陆一个人。他正在听收音机,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欢迎收听新闻广播接着是哧哧声,然后是有人在唱歌,声音细细的,分不清楚是男是女。老陆看她站在门口,笑着说,今天不上学堂啊?她说,今天星期天,我妈让我打酱油。老陆起身,从柜台里面的缸里舀了一勺,不多不少刚好一瓶。老陆从口袋里掏出一袋花花绿绿的糖豆对她笑。她说,我只有五毛钱。老陆说,我们还是老办法。你来坐坐,我就给你。她望了望门外,阳光落在台阶上就停止了,门里面的一切还是黑黑的。老陆把勺子放回缸里,把糖豆放在柜台上,坐在柜台里面的椅子里。她推开柜台的门,进去坐在老陆的腿上。老陆的手又热又潮,让她想到早上醒来时候身下的席子。她盯着柜台上的糖豆,包装还是完好的,但是有几颗似乎已经开始融化了,它们也必然沾着这里的气息还有老陆的气息。她突然后悔早上没有洗脸。收音机里说,下面播送天气预报,今天天气晴,最高气温三十八度……





  她吃过早饭开始写作业。她喜欢数学作业,几道算术很快就可以算完。语文作业就很麻烦,总是要抄书,抄得手腕都疼。语文老师最近心情不好。同学们说,老师要嫁的男人娶了校长的女儿。从前一篇课文抄五遍,现在要抄十遍。这周是抄《落花生》十遍。抄到第七遍的时候,电工叔叔来家里。电工叔叔和往常一样给了他两毛钱,让她出去玩。她说,我没写完作业呢。母亲说,晚上再写也不晚。她就去河边。


第34节:寂寞是让人喜极而泣的事(2)


  河边生着很多野蒿。中午的时候,飞倦了的蜻蜓们落在野蒿上睡觉。她蹑手蹑脚走过去,捉住一只红尾巴的蜻蜓。有一些被惊走了,还有两只依旧在那里睡着。她捡起一支狗尾草杆,穿过蜻蜓的胸,然后移步到另外一片蒿丛。这样很快就串了一串蜻蜓。她看着这一串死蜻蜓顺着河流流走,觉得有些累了。她知道,家里的门已经从里面被拴上了,所以不能回家。她眯着眼睛躺在草地上,揪下一片草叶子,放在嘴里吹出没有调子的声音。没有风,脸上的空气热热的,杨树叶的颜色无法分辨出究竟是绿色还是青色。有人踢了她一下,她睁开眼睛,看到刺眼的阳光里站着一个男孩。男孩说,吱吱呀呀,你把老子的鱼给吓跑了,你去别的地方吹。





  她从地上起来,看到自称老子的男孩其实和她差不多高。男孩转身走了。原来他在河远处钓鱼,为什么刚才没有看到呢。她拿着草叶离开。口袋里有一袋糖豆,还有两毛钱,这让她感觉很富有,于是她决定去买一只雪糕。卖雪糕的女孩叫秀芹。大人们说,秀芹长得妖里妖气的,命不好。果然秀芹找了一个对象没多久,那个男孩就出了车祸被撞断了腿。但是她很羡慕秀芹,秀芹长得好看,秀芹冬天卖糖葫芦夏天卖雪糕,秀芹不用上学也不用写作业,只要和一只狼狗一起坐在家门口收钱。她买了一只红豆沙雪糕,坐在秀芹和狼狗旁边。秀芹问她上几年级,她说,三年级。秀芹说,那我问你个事吧。她说,好。秀芹问,你说到底有没有"瘸子"的"瘸"这个字?她说,有吧?秀芹说,那怎么写?她很不好意思地说不会写。秀芹摸着狼狗的头,不再说话。她吃完了红豆沙,准备离开,犹豫了一下说,等我学到了那个字会告诉你。秀芹没有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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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工叔叔已经离开了。母亲准备的午饭是面条,凉菜是酱油拌黄瓜。她吃过饭,向母亲要了一根针,拿到灶边烤红了,用钳子夹弯了当做鱼钩去河边钓鱼。那个骂她的男孩还在。她走到他旁边对他说,你教我钓鱼吧。男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自制的鱼钩,翻开草皮。草皮下面是他准备的蚯蚓,一些像烂泥一样,还有一些在扭动着,散发着腥臭味。她想了想,还是伸手拿了一段。她问,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他说,我不是这里的,我到处钓鱼。她问,那你不用上学啊?他说,我不用,我讨厌学校。她又问,那你中午不用吃饭啊?他有些不耐烦,吱吱呀呀,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她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糖豆,撕开包装,递给他。他说,我不吃小孩吃的东西,哎,上钩了!他钓鱼很专心,不理会她。整个下午,她一条鱼也没有钓到。太阳从容地落去了,周遭的树林都被晚霞映成了红色,很多人家已经升起了炊烟。她想起还有三遍课文没有抄完。她说,我得回家了。男孩鄙夷地看着她,小丫头都这样,又抱怨说,这里的鱼太少了,我再也不来了。她说:那我走了,我不叫吱吱呀呀。


第35节:寂寞是让人喜极而泣的事(3)


  傍晚的天气不那么热了,蝉叫不那么刺耳了,路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她的影子变成长长细细的。哑巴女人在匆匆忙忙地走路,好像还在哭。刘老太太在骂街,她养的公鸡不见了。有人摇摇晃晃地提着一罐新打的酒和一包油渍渍的咸菜从供销社走出来,嘴里还哼着歌,"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桥头……"她低下头,心想不知老陆有没有看到她走过。天空中淡小的月亮像拇指指甲一样隐隐地悬在那里,不动声色地和她一起走到家门口。





  晚饭是中午吃剩下的面条和酱油拌黄瓜,黄瓜片被浸久了,蔫蔫的,很咸。她胡乱吃了几口,抹了桌子,拉开电灯抄课文。大概是不用缴电费的缘故,灯泡比别家要亮一些,是四十瓦的。课文的对话让她想到父亲。父亲出门的时候说半个月就回来,现在已经三十四天了。她搁下笔,走到里屋,又退了一步。母亲没有穿上衣,正在弯着腰剪一件黑色内衣的标签。母亲侧身看了她一眼,问,有事吗?她说,没事,我就是想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母亲套上了新的内衣,理了理头发,一面找镜子一面说,我怎么知道?你想他了?她说,没有,随便问问。





  这晚她做了一个混乱的梦。她梦见老陆给了她一只崭新的带倒钩刺的鱼钩。她钓了很多金鱼回家养。她看到全身赤裸的母亲在偷偷吞食她的金鱼。夜里她从梦中醒来一次,想的是明天是星期一,不能睡懒觉了。


第36节:脑子里的猫(及外一篇)(1)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当孔雀的母亲成为母亲之后,她变得不在那么好奇,也不再容易被吓唬。认得一个人的脸早就是寻常的事,没什么好奇怪的。





  脑子里的猫(及外一篇)





  文/ 张惠菁





  孔雀小时候是个安静的孩子。





  倒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安静。她出生时也像其他孩子一样,是在大哭之中撞击到空气里的。





  但学会说话后,她慢慢发现,语言是世上最不经济的东西。说出来的话,别人往往只听懂百分之五十。剩下的百分之五十,他们不但听不懂,还自以为听懂,经过大脑一定程序的运转后就:"哦!我知道了!",跑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结论来。





  孔雀小时候有一次问母亲,秋天为什么没有草莓?结果得到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件草莓图案的裙子。





  而且,穿插在草莓图案中,还有仿冒版的星星小孩。仿得相当劣质,头发颜色都套反了。小孩男得到粉红色头发,小孩女得到蓝色的。





  不久孔雀就为自己找到了代替说话的方法。与其跟爸妈说话,不如跟她脑中的爸妈说话。当她感到自己说出来的话,不大可能被理解时,她就打开脑中的通路,去向里面的人说话。





  她绝对不会真的开口对爸妈说,"昨天夜里有小朋友来敲窗户,要我出去跟他们玩",因为他们家住在五楼。但是她会对脑中的爸妈说:"楼下那只猫,身上有暴雨的味道。"当她拿了一些米洒在阳台上时,也会向脑中的他们解释,"不是为了麻雀要吃米啦,是因为空气需要颗粒的形状呀。"





  孔雀是从那时开始,才变成一个安静的孩子的。





  但孔雀的爸妈可不大开心。这孩子不但不爱说话,而且行为怪异。她会一个人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好久,不知在想什么。学校老师责怪她不打招呼,她会说:"哦,我以为我叫过了。"





  小学五年级时,孔雀曾经想养一只猫。这次她真的向爸妈开口了,也真的被拒绝了。有一天放学回到家,家里有客人,她向客人们说伯伯阿姨好,说了一圈,接受一些表面的赞美,还有妈妈抓她手腕时过重的力道──好像怕她会在大庭广众下突然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举动似的。完成这些之后,孔雀回房间去写功课。





  那时孔雀已经在脑中为自己创造了一只猫。猫的形象一天天鲜明起来,毛色,眼中的野性,低头发出喉音时的神态。它会聚了孔雀采集来的,所有猫的细节,逐渐长成一只完整的猫,完整到今天孔雀就可以第一次把猫抱起来了。





  她伸出手,听到背后一个声音说:"你在做什么?"





  孔雀回头,有个老人正注视着她。





  一开始,她还没想到,为什么会有老人出现在她的脑里。她只是不加理睬。毕竟这是她脑中的世界,她爱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她又伸出手去。猫等待着。





  "快放手!"老人忽然大喝,"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多危险!"





  一声叱喝把孔雀震出了她脑中的世界。猫消失了。她坐在椅子上,一片空白。





  孔雀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大人们仍在吃茶点,聊天,孔雀的妈妈端了西瓜出来,一切正常,没人听到什么叱呵。





  但在客厅的角落,有人在看她--老人的眼神,越过了整个客厅,注视着她,严厉而关怀地。





  霎时孔雀的眼泪掉下来了。





  这是孔雀遇见师父的经过。





  师父教给孔雀的第一件事是,沉溺在梦里是危险的。"你必须先学会控制你的梦。要是带着执著去接近梦,就会被它控制。"


第37节:脑子里的猫(及外一篇)(2)


  但当孔雀更长大一些,她发现人们也做着同样危险的事──沉溺在现实里。为了别人说过的一句话而计较,为了一件衣服上的污渍、一个报表上的数字而发怒。他们固执地说:"现实,就是这样。"





  他们不知道的是,一直以来带着执著去接近现实,已经使现实危机四伏了。





  圳沟





  "其实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我只是猜而已。"梦里孔雀的母亲对孔雀说。"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一男一女。"





  孔雀的母亲小时候住在台北城区。当时新生南路还是一条圳沟。





  圳沟的水是不会有波澜的。要不是白天折射太阳光,晚上月光,使水面看上去有微微的波动,它给人的感觉几乎是静止的。比起大海或自然的河川,圳沟更像是经人类驯服的,水性友好,像家犬一般不太撒野。虽然大人总会警告孩子们在水边玩耍要小心,在孔雀的母亲心目中,从没把它当成一个威胁。





  甚至,当孔雀的母亲回想童年,以圳沟为背景,就给那个时代添上一点安静平稳的调子。有些人的回想中总有村子里的大榕树,有些人总有弄堂细碎的光影和声音。人的记忆需要一些可亲的依附。





  孔雀的母亲小时候认为最可怕的,是拿枪的人。





  拿枪的人通常站在高高的围墙边。孔雀的母亲去上学的路上,会经过一大堵很长很长的围墙。





  灰墙使拿枪的人看起来色彩更少,更严肃。其实孔雀的母亲并不知道枪是做什么用的。直接令她害怕的是那灰颜色,不笑的表情,抓枪的手势,而不是枪本身。她不知道拿枪的人其实年纪才跟邻居的哥哥明忠一样大。也不知道拿枪的人是不能擅自移动的,所以每次经过围墙边,总是堤防着拿枪的人会跑过来抓她。有几次,拿枪的人忽然跺脚,吓唬她,她跑得像玩抓鬼时一样快。





  后来她发现拿枪的人会看着她笑,好像认得她的样子。她就大着胆子多看几眼。原来拿枪的人是很多不同的人。常跟她笑的那一个,在眼睛下面有一颗痣。从集体中认出单一一个人,是个神秘的过程,但发生不止一次。在每天经过围墙边的许多行人中,孔雀的母亲开始注意到,有一个人会重复地出现。那是一个女子,穿着洋装,打着洋伞。眉眼很细。孔雀的母亲发现她经常站在路的另一边,往拿枪的人那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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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治·史坦纳认为语言的巴别塔乃是一种祝福,而非诅咒。在环境与经验的区隔分化下,每个人养成不同的语汇与表意方式,语言诉说的不是一个世界,而是许多的世界。"一种语言向所遇到的总体大海抛洒它特别的网,并且用这张网,它拉回财富、深刻洞察力,或是不这么做就无法实现的生命形式。"


第38节:脑子里的猫(及外一篇)(3)


  有种孔雀的母亲不明了的东西,不能传达的东西,在灰色的围墙边,隔着一条窄街,无声地被诉说着。那诉说甚至没有用上语言,因此更具歧义性,更充满误读的命运。这些她不会懂得。她只是像学认字一样,认得了那两个人。





  城市戒严后,孔雀的外祖父带着家人搬回了乡下老家。孔雀的母亲第一天去上乡下的小学时,班上同学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台北来的小孩。不过下课时间,她姐姐用裙子的剩布料给她缝的一套小巧沙包,转移了大家的注意。一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女孩决定,她可以和她们一起玩。





  当孔雀的母亲成为母亲之后,她变得不再那么好奇,也不再容易被吓唬。认得一个人的脸早就是寻常的事,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有一天,孔雀做了她母亲的梦。





  梦里是母亲小时候曾经目睹,却彻底从意识里抹去的一件事。在随家人搬回乡下前不久,她第一次看见死人。





  两具尸体,并排在圳沟的岸边,草席下露出的手臂和小腿发白。虽然没有根据,但她恍惚将尸体和那个拿枪的人、与打洋伞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其实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我只是猜而已。"梦里孔雀的母亲对孔雀说。"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一男一女。"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甚至……不确定是不是看到了尸体。"





  在梦中孔雀点点头,动手将堤岸上的两人埋葬。


第39节:我妈妈的悲伤(1)


  虽然从那以后你渐渐长大,可你依然感觉像个孩子般失落。虽然你的骄傲被打破了,你依然感觉到对她的爱是那么强烈。她走了,留下的,只有你曾围着她成长的那片空间,就像一棵在栅栏边长大的树。





  我妈妈的悲伤





  节选自《爱的历史》





  文/妮可·克劳斯





  译/ 杨蔚昀





  1.我的名字叫艾尔玛·辛格





  当我出生的时候,我妈妈用我爸爸送她的一本名叫《爱的历史》的书中那个女孩的名字来为我起名。她用了爱缪尔·林治布拉姆的名字,他是一位犹太历史学家,他曾把记录华沙集中营生活的文件藏在牛奶桶里,埋在地下;爱缪尔·伏尔曼的名字,他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音乐天才之一;还有犹太作家艾萨克·爱缪尔·白伯尔以及她的叔叔钱姆--一个使人们发笑、最后被纳粹杀害的小丑的名字等凑成了我弟弟爱缪尔·钱姆的名字。但是我的弟弟拒绝应答这个名字,当人们问起他的名字时,他总是含混过关。他差不多给自己起了十五到二十个名字。有那么一个月他用第三人称水果先生来称呼自己。在他六岁生日时,他朝窗台跑去然后跳出二楼的窗户,想飞起来。他的手臂摔伤了,并且在额头上留下了个永远的疤痕,但从那天起,人们除了称呼他伯德(bird)之外不再叫他别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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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不是这样的





  我弟弟和我过去常常玩一个游戏。我指着一把椅子,"这不是一把椅子,"我会说。伯德就会指着一张桌子,"这不是一张桌子。""这不是一堵墙,"我又说。"那不是一面天花板。"我们就会像这样继续游戏。"窗外没有下雨。""我的鞋带没有松开。"伯德会大叫起来。我会指着我的眉毛,"这里没有伤疤。"伯德马上抬起膝盖,"这里也没有伤疤。""那不是一个水壶!""不是一只杯子!""不是一只勺子!""不是脏盘子!"我们否认房间里的一切,否认时间,否认天气。一次,在我们叫到最开心的时候,伯德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用他最大的肺活量,狂叫道:"我!从来没有!不快乐过!在这一生中!""但是你还只有七岁呀。"我说。





  3.我的弟弟信仰上帝





  在他九岁半的时候,他找到一本叫《犹太人思想》的红色小册子,那是我们的爸爸大卫·辛格题写的名字。在书里,所有的犹太思想都是用类似以下的小标题组成的,如"每个以色列人的手里都握着本民族的荣誉"、"在罗马统治下"、"不朽"。伯德一找到这本书,就开始走到哪都穿着黑色的天鹅绒斗篷,根本不在乎那件衣服一点不合身并且使他看上去很笨拙。他还养成了个习惯就是老跟着哥德斯坦先生,他是我们学校的看门人,嘴里老是嘀嘀咕咕地说着三种语言,手上总满是灰尘。谣传说哥德斯坦先生曾在西伯利亚的劳动营待过,说他那个时候每天晚上只在地下室睡一个小时,说他的心脏很脆弱,一点响声就能要了他的命,说他会因为下雪哭泣。伯德很喜欢他,他在希伯来学校时到处跟着他,不管是哥德斯坦先生清扫座位间的空地,清洁厕所,还是擦黑板。哥德斯坦先生的工作还有不断地把撕坏的祈祷书清理掉,有一个下午,两只大得像狗一样的乌鸦停在树上看着。他推着一辆装满了这些东西的两轮小车,从犹太人会堂的后门走出来,跌跌撞撞地把车推过小石头和树根,挖了一个洞,然后说了些祷告词,把祈祷书埋了起来。"不能把它们丢掉,"他告诉伯德,"上面有主的名字,所以我得把它们埋得好好的。"





  第二个星期,伯德开始写下那四个没有人可以念出也没人可以丢弃的希伯来字母四个希伯来字母为YHWH,是"耶和华"之意。犹太人敬畏上帝,不敢直呼"耶和华"之名,所以以此表示。几天后,我打开洗衣篮,发现他在内裤标签上用擦不掉的荧光笔写下这四个字母。他还用粉笔写在我们的前门上,写在他的集体照上,写在浴室的墙上,最后还在我们家门口的那棵树上他能到达的最高处用我的瑞士军刀写上后才罢休。


第40节:我妈妈的悲伤(2)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也许就是因为那样,或者是因为他那个用双手遮住脸然后挖鼻子的习惯,以为大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又或者是因为他常常发出类似于电子游戏般的吵闹声,那一年,他的几个朋友不再来玩了。





  每天早上他都很早醒来,走到屋外,对着耶路撒冷的方向祷告。当我从窗口看着他的时候,我总是很后悔在他只有五岁的时候就教他念希伯来字母。这让我很难过,也明白这样的状况不能一直持续下去。





  4.我七岁的时候爸爸去世了





  我还记得,只记得一部分。他的耳朵,他手肘上皱皱的皮肤,他常常讲给我听的关于他在以色列度过的童年的故事,他是怎样坐在他最爱的椅子上听音乐和唱歌的。他用希伯来语和我讲话,而我叫他阿爸。我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事,但有时候还会有些词语跃上我的心头kun kun(茶壶)、shemesh(太阳)、chol(周间)、yam(大海)、etz(树木)、neshika(吻)、motek(甜心),它们的意义却像旧分币的表面那样逐渐磨损了。





  我的妈妈是英国人,她在以色列合作农场工作时遇到了爸爸,那是她开始在牛津大学求学前的一个夏天。他比她大十岁。他曾在部队待过,之后几乎穿行了整个南美洲。然后他回到学校成为了一名工程师。他喜欢野营,总是在旅行箱中放一个睡袋和两加仑的水。他在每个星期五晚上来接我妈妈,通常那个时候合作农场里的其他人会躺在草地上,缩进毛毯下,在大大的电影屏幕下逗狗或吸大麻。而他会开车把她带到死海,然后在那里玩奇特的漂流。





  5. 死海是地球上最低的地方





  6. 再没有比我妈妈和我爸爸更相像的两个人了





  当我妈妈的皮肤渐渐变成棕色时,我爸爸总是大笑着说她看上去和他越来越像了,这当然只是个玩笑,因为他有六尺三那么高,眼睛是纯净的绿色,头发是乌黑的。我妈妈就比较苍白,而且身材娇小。即使是现在,四十一岁了,还是显得很瘦小,如果你从街对面看到她会以为她还是个小女孩。伯德和她一样白皙瘦小。而我很高,像我的爸爸。我也是黑头发,牙齿间有缝隙,又瘦又不好看,我十五岁了。





  7. 我妈妈有一张照片,但是没有人看到过





  到了秋天,我妈妈回到英国去读大学。她的口袋里尽是从地球最低处带来的沙子。她那时候有104磅。她有时候会讲那个在她从帕丁顿火车站到牛津大学去的路上遇到一个几乎失明的摄影师的故事。他戴着黑色的墨镜,告诉她他的视网膜在十年前一次去北极的旅行中剥落了。他的衬衫烫得很平整,他的相机平放在腿上。他说他现在用不一般的方式看世界,并且这样也不太坏。他问她是否可以为她拍一张照片。当他举起镜头并从中向她看去时,我妈妈问他看到了什么。"和我通常看到的一样,"他说。"是什么?""一片模糊,"他说。"那么为什么要从事拍照呢?"她问。"万一我的眼睛好了呢,"他说,"那样我就能知道我一直看的是什么了。"我妈妈的腿上放着一个纸袋,里面是我外祖母为她做的一个牛肝酱三明治。她把那个三明治给了那个几乎失明的摄影师。"你饿吗?"他问。她告诉他她饿,但是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妈妈她讨厌牛肝酱,多年来她什么都没说,到后来要说也太迟了。火车到达了牛津站,我妈妈下车了,她的身后有一条沙子留下的痕迹。我知道在这个故事中一定还有什么深意,但是我从来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第41节:我妈妈的悲伤(3)


  8. 我妈妈是我所知道的最顽固的人





  五分钟后,她发现她不喜欢牛津。开学的第一个星期,我妈妈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一幢透风的大楼中她自己的房间里,看着雨点打在基督教会学院草坪的牛群身上,感到很愧对自己。她只能用一个小电炉为自己烧水泡茶。为了和导师碰面,她必须爬五十六级石阶然后敲他的门,直到他从书房中的小床上醒来,他睡在成堆的纸张下面。她几乎每天用昂贵的法国信纸写信给我在以色列的爸爸,等信纸用完了她就写在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她写道:你送给我的那本书一直放在我的书桌上,我每天都学习着读一点。她每天要学习着读一点的原因是那本书是用西班牙语写的。(这封信我是从爸爸书房沙发下面的一个旧巧克力罐里找到的。)她从镜子中看着自己的肤色又慢慢变白。在那个学期的第二周,她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在车上贴了张"征希伯来语老师"的海报,骑着车到处跑,因为学语言对她来说很简单,而她又很想学习我爸爸的语言。有几个人来应征,但是在我妈妈说她没有钱付学费之后,只有一个人留了下来,那是一个叫纳海米亚的男孩,他来自海法,正在读大学一年级,和我妈妈一样感到痛苦,并且他认为--有一个女孩陪伴已经是足够的理由让他答应每周在"国王之臂"酒吧上两次课了,我妈妈不付学费但请他喝啤酒,他觉得很值。我妈妈同时还参考一本叫做《自学西班牙语》的书自己钻研西班牙语。她在图书馆花了很多时间,阅读了几百本书,却没有交任何朋友。她总是要借很多书,以至于每次当图书管理员在办公桌前看到她走进来的时候,就忙不迭地想躲藏起来。在那年的年终,她在考试中得到了第一,然后不顾父母的反对,从大学退了学,跑去特拉维夫和我爸爸住在一起了。





  9. 随后开始了他们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们住在拉玛特甘一幢被花朵包围着的充满阳光的房子里,我爸爸在花园里种了一棵橡树和一棵柠檬树,还在每棵树周围挖了小沟用来引水。晚上,他们一起用他的短波收音机听美国音乐。当窗打开着,风向又正好时,他们可以闻到大海的味道。最后,他们在特拉维夫的海滩上结了婚,然后花了两个月在南美洲旅游,算是度蜜月。他们回来之后,我妈妈开始把书翻译成英语--先是从西班牙语翻译,之后是希伯来语。就那样过了五年,我爸爸得到了一份他无法拒绝的工作,为一家美国航空公司工作。


第42节:我妈妈的悲伤(4)


  10. 他们搬去纽约,妈妈怀了我





  我妈妈怀我的时候,她读了三千兆本各种主题的书。她不喜欢美国,但她也不讨厌这个国家。用两年半读了八千兆本书后,她生下了伯德。然后我们搬去了布鲁克林。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11. 我六岁的时候,我爸爸被诊断出患了胰腺癌





  那一年,我妈妈和我正一起开车行驶。她让我把包递给她,"我找不到,"我说。"也许在后面。"她说。但是包不在车后面。她停下车彻底地寻找起来,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包。她用双手捧着头,努力地回想自己把包放哪里了。她总是丢失东西。"总有一天,"她说,"我会弄丢我的脑袋。"我试图想象她把脑袋弄丢的画面。最后,却是我的爸爸弄丢了一切:他的体重,他的头发,以及他的各种器官。





  12. 他喜欢烹饪、大笑和唱歌。他能只凭双手生火、修补损坏的东西、也知道怎样往太空发射物体,但是他在九个月后去世了。





  13. 我爸爸不是一个著名的俄国作家





  刚开始我妈妈把一切都保留着,就像他还在世一样。据说,在俄国,人们对待已故著名作家的房子就是这样的。但是我爸爸不是一个著名作家,他甚至连俄国人都不是。然后有一天,当我从学校回到家的时候,一切明显有他记号的东西都不见了。衣橱里没有了他的衣服,门口没有了他的鞋子,而街上,有一堆垃圾袋,它们被放在他的旧椅子上。我跑到我的卧室,透过窗户朝外看。叶子被风吹着,飘过它们,然后落到人行道上,一位老人走过来,坐在椅子上。我跑出门,从垃圾堆中捡出了爸爸的旧围巾。





  14. 在世界尽头





  我爸爸死后,朱利安舅舅,也就是我妈妈的哥哥,他是住在伦敦的一位艺术史学家,寄给我一把声称是属于我爸爸的瑞士军刀。它有三把不同的刀刃、一把瓶塞钻、一把小剪刀、一对小镊子,还有一根牙签。朱利安舅舅把它和信一起寄来,在信里他说爸爸曾经在他要去比利牛斯山野营的时候把刀借给他,之后他完全忘记了归还,直到现在才想起来,他想我也许会需要。你一定要小心,他说,因为刀刃很锋利。你可以利用它在野外生存。我自己并不了解,因为在第一晚下大雨的时候,你弗朗西斯舅妈和我住进了旅馆。你爸爸是个比我能干的野外生存者。有一次,我看到他用一只漏斗和一块帆布收集水。他也知道一切可以食用的植物的名称。我知道这并不算什么安慰,但是如果你来伦敦我会告诉你在伦敦西北部所有吃咖喱的好地方。爱你的,朱利安舅舅。附:不要告诉你妈妈我把这给你,因为她很有可能对我生气,然后说你还太小。我仔细查看着小刀的每个部分,用我的大拇指把每样东西都抽出来看一遍,还用我的手指试试刀片是否够锋利。


第43节:我妈妈的悲伤(5)


  我下定决心要像我的爸爸那样学会在野外生存。万一妈妈有什么事,要把我和伯德两个留下自己照顾自己,这将非常有用。我没有告诉她关于小刀的事,因为朱利安舅舅说要保守这个秘密,除此之外,因为我妈妈连附近的街区都不让我去,又怎么可能让我独自在森林里野营呢?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15. 每次我出去玩的时候,我妈妈都会问清楚我去哪里





  每当我进门的时候,她总会把我叫进她的卧室,紧紧地抱着我,拼命地亲吻我。她会轻抚着我的头发说,"我是多么爱你。"一旦我打个喷嚏,她又会说,"上帝保佑你,你可知道我多爱你?"当我坐起身想拿一张纸巾时,她马上又说,"让我来拿给你,我太爱你了。"当我想找一支笔写作业时,她又说,"用我的,你可以用我的任何东西。"当我感觉到腿上有点痒时,她又急忙说,"是这里吗?让我来帮你抓。"当我说我要回房间时,她又会在我身后喊,"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我那么爱你。"这时我总是很想这么说,当然我没有说出口:少爱我一点吧。





  16. 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其道理





  有一天,我妈妈从她睡了将近一年的床上起来。这似乎是我们第一次不必透过堆满床边的玻璃杯看到她。当伯德无聊的时候,他常常把手指弄湿,然后在杯边画圈,试图弄出旋律。妈妈为我们做了通心粉,这是她会烧的少数几道菜中的一道,我们总是装作那是我们吃过的最好的东西。一天下午,她把我叫到一边,"从现在开始,"她说,"我要把你当一个成人对待。"可我只有八岁呀。我想说,可是没说出来。她重新开始工作。她穿着大红印花图案的晨服,无论她走到哪里,她的身后总会落下一些纸屑。在爸爸去世之前,她很爱干净。但是现在如果你要寻找她,你只需要沿着纸屑走,在纸屑的尽头,她一定在那里,专注地望着窗外或者凝视一杯水,仿佛里面有一条只有她能看见的鱼。





  17. 胡萝卜





  我买了一本叫做《北美洲可食用的植物和花卉》的书。我学会了把橡子放在水中烧开来减低它的苦味,知道了野外的玫瑰是可食用的,也学到了应该避开任何闻起来有杏仁味、叶子排列成三片状的植物和有乳状树液的植物。我在景观公园里尝试着辨认我认识的所有植物。因为我知道学会认清所有的植物一定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也因为我相信一定会有个机会让我在北美洲之外的地方独自生存,所以我熟记"可食性测试"。这是辨认很多相近植物的好办法,一些有毒的植物,比如毒芹,看上去就和一些可食用的植物,比如野生胡萝卜和欧洲防风很相像。为了进行这个测试,你必须提前八小时不进食。然后你要把植物按不同部位分类--根、叶、茎、蕾和花朵--各取一小片在你的手腕内测试。如果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用你的嘴唇接触它,过大约三分钟,如果没有发生什么,含在舌头上大约十五分钟,如果还是没什么事情发生,你可以咀嚼一下,但是不要咽下去,在嘴里放十五分钟,如果在那之后还是没有意外发生,就吞下去,然后等大约八小时,如果还是没什么发生,就吃大约四分之一杯的量,如果在那之后还没有什么发生:那就是可食用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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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我妈妈的悲伤(6)


  我把这本《北美洲可食用的植物和花卉》放在我床底下的一个背包里,里面还有我爸爸的瑞士军刀、一个手电筒、一个指南针、两袋M&M巧克力豆、三罐吞拿鱼、一个开罐器、邦迪、一点防蛇毒的药膏、一些替换的内衣,还有一张纽约交通地图。其实还应该准备一点打火石,但是当我试着去石材商店买的时候他们不肯卖给我,不是认为我太小就是把我当成了一个纵火者。在紧急的时刻,你也可以用一把猎刀和一块玉或者玛瑙来生火,但是我也不知道去哪可以找到玉和玛瑙。于是我找了一些从"第二大街咖啡店"弄来的火柴代替,我把它们放在一个有封口的塑料袋里以防被雨淋湿。





  献殿节时,我说想要个睡袋。我妈妈给我的那个上面印满了粉色的心型,那是由法兰绒做成的,在我因为体温过低死去前它大概只能使我在零度以下存活几秒钟。我问她是否可以换一个厚实的装在大口袋里的新睡袋。"你计划去哪里睡觉,北极圈吗?"她问我。我想也许我会去秘鲁安第斯山脉,因为我爸爸曾经去过那里露营。为了转换话题,我告诉她关于毒芹、野生胡萝卜还有欧洲防风的特性,但那真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她的眼眶里立刻含满了眼泪,我问她怎么了,她却说没什么,她只是想起了爸爸曾经在拉玛特甘的花园里种的胡萝卜。我本来还想问她,爸爸除了橡树、柠檬树和胡萝卜之外还种了什么,但是我不想使她更难过,就没问。





  我开始随身准备一本笔记本,并为它起名叫做《如何在野外生存》。





  18. 我妈妈从未停止对我爸爸的爱





  她对他始终保持着像他们相遇的那个夏天里一样的爱。为了做到这一点,她改变了生活方式。有时候,她会在一段时间里只依赖水和空气存活,她是唯一能做到这点的高等动物,他们应该用某一物种来为她起名。有一次,朱利安舅舅告诉我,雕刻家兼绘画家阿尔伯图说,有时候,如果你要画一张脸,你应该放弃整个身体;画一片叶子,你应该牺牲整片风景。这看上去就像你先是局限自身,但是过一会儿你会意识到只需要强调四分之一部分就可以更好地表现出整体,这会比你抓住整片天空更有效。





  我妈妈没有选择一片树叶或一张脸。她选择了我的爸爸,为了坚持这种感觉,她放弃了整个世界。





  19. 我妈妈和世界间的字典之墙逐年升高





  有时候,字典脱页,纸张就堆在她脚边,shallon(毛织斜纹绒布)、shalop(河船)、shallot(红葱头)、shallow(浅薄)、shalom(再见)、sham(骗局)、shaman(巫师)、shamble(蹒跚),每个字都像巨大花朵的片片花瓣。我小时候以为她再也不会使用这些躺在地上的字,很怕有一天她会变得说不出一个字,于是我试着用胶带把这些掉下来的页面贴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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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我妈妈的悲伤(7)


  20. 在我爸爸死后,妈妈只接受了两次约会





  第一次是在五年前,我还只有十岁。她和一个胖胖的英语编辑出去,她是在出版她翻译作品的一家编辑部认识他的。他的左手小指上戴了一枚刻着家族十字徽章的戒指,不知道那是不是他家族的徽章。每当谈到自己的时候,他总喜欢挥挥那只手。有次聊天中,这个叫莱尔的男人发现,我妈妈和他都在牛津读过书,由于这种巧合,他邀请她出去。之前有许多男人想邀请我妈妈但她一概说不。不知什么原因,这次她居然答应了。星期六的晚上,她把头发盘起来,披着我爸爸在秘鲁买给她的红色披肩出现在客厅里。"我看上去怎样?"她问。她看上去美极了,但是披着这个好像并不太恰当。不过已经没有时间再说什么了,因为这个时候莱尔出现在了前门,他气喘吁吁,然后在沙发上舒服地坐下。我问他是否知道一些关于野外生存的事,他说,"当然。"我又问他是否知道毒芹和野生胡萝卜的区别,他却巨细靡遗地谈起他在牛津大学的一场划艇比赛,他在最后三秒里猛一用力,赢得了比赛。"还真不错,"我用一种听上去像讽刺的口气说。莱尔还追忆起了在查维尔河撑船的愉快时光。我妈妈说她一点不了解,因为她从来没有在查维尔河撑过船。我想,这一点也不奇怪。





  他们走后,我在客厅里观看一个关于南极洲信天翁的电视节目:它们可以几年不着地地飞行,在空中睡觉,喝海水,把盐吐出来,然后和同一个伴侣每年回来孵小鸟。后来我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当我听到妈妈用钥匙开锁的声音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她的几根鬈曲的头发落在脖子上,而且她的妆容有点乱了。可是当我问她一切怎样了的时候,她说如果是一只猩猩也许她还会和它聊得更开心一点。





  大约一年以后,伯德在往邻居家的阳台上跳的时候摔折了手腕,然后那个在急诊室为他治疗的高个子医生邀请我妈妈出去。也许是因为他能使伯德在手已经弯成了一个可怕的形状时还能笑出来,妈妈在爸爸去世后第二次答应了。医生的名字叫亨利·勒凡达,这个名字让我觉得是个好兆头(艾尔玛·勒凡达)。当门铃响起,伯德衣服都没穿,只戴着他的石膏飞快地跑下楼,在唱机里放进"那就是爱"的唱片,然后又飞快地跑回去。我妈妈冲下楼梯,没有披那条红披肩,赶紧移开了唱针。当亨利进门的时候,唱机正发出一阵尖厉的声音,然后戛然而止,唱片在唱盘上无声地旋转。他接过一杯白葡萄酒,然后和我们谈起他收集的贝壳,其中很多是他在菲律宾潜水的时候亲自带回来的。我想象着我们几个在一起的将来,他会带着我们一起潜水探险,我们四个在海底透过潜水面镜互相取笑。第二天早上我问妈妈怎样了。她说他是个很好的男人。我把这看成是一个良好的开始,可是当亨利·勒凡达在那个下午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妈妈正在超市,之后她没有回电话给他。两天后他又做了一次尝试,这次我妈妈在公园散步。我说,"你是不是不准备给他回电话了?"她说,"是的。"当亨利·勒凡达第三次打来的时候,她正专心致志地在看一本故事书,她已经几次声称这本书的作者应该得诺贝尔文学奖。我妈妈专门给死去的作家颁发诺贝尔文学奖。我拿着电话躲进了厨房,"勒凡达先生?"然后我告诉他虽然我认为我妈妈一定是喜欢他的,一个正常人也一定会喜欢和他谈话,然后和他约会的。但是我已经认识了我妈妈十一年半了,她从来没做过一件正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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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我妈妈的悲伤(8)


  21.我想,那只是因为她还没遇到对的人





  事实上,她总是穿着睡衣,在家里翻译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写的作品,这样是帮不了她的。有时候,她会因为某个特定句子的翻译而沉思几个小时,像一只叼着骨头到处走的狗一样直到最后叫出来:"我知道了!"然后小步跑回她的书桌继续埋头研究。我决定自己为她安排。有一天,一个叫图西医生的兽医来到我们六年级的班级里。他有好听的声音和一只停在他肩上的叫高多的鹦鹉,它正有点不高兴地看着窗外。他还有一条大蜥蜴、两只雪貂、一盒乌龟、一群树蛙、一只翅膀带伤的鸭子和一条叫曼哈玛的最近正在蜕皮的蟒蛇。他的后院里还养着两只美洲鸵。下课后,当所有人都去看曼哈玛的时候,我跑去问他是否已经结婚了,他带着疑惑的表情说没有,然后我问他要了一张名片。他的名片上印了一只猴子,有几个孩子对蟒蛇失去了兴趣,也跑来索要名片。





  那天晚上,我找到一张我妈妈穿着泳装的漂亮照片,寄给富兰克·图西医生,还列了一张关于她优点的清单。这些优点是:高智商,广大的阅读面,迷人(见照片),有趣。伯德看了一遍后想了一会儿,建议加上独断,这个词是我教他的,还有顽固,当我说我并不认为这些是她的优点甚至是好的特点时,伯德说当它们被列到纸上的时候,就会看起来像优点了,然后如果图西医生愿意和她见面的话,他也不会有受骗的感觉。这看上去是一场合理的争论,所以我加上了独断和顽固。在最下面我写上了电话号码,然后寄了出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没有打电话来,又过了三天,我开始后悔我是否不该把独断和顽固加上去。





  第二天电话响了,我听到妈妈说,"什么富兰克?"然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对不起?"然后又是沉默。然后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她放下电话来到我的房间里。"怎么回事?"我故作无辜地问道。"什么怎么回事?"妈妈更加无辜地问。"刚刚打电话来的那个人,"我说。"哦,那个啊,"她说,"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安排了个四人约会,我和那个对蛇很有吸引力的人,还有你和荷尔曼·库柏。"





  荷尔曼·库柏是那个住在我们街区的八年级的恶魔,他把每个人叫做鸡巴,并且喜欢对着邻居的狗的睾丸大叫。





  "我宁愿去舔人行道。"我说。





  22. 那一年,我一连四十二天穿着我爸爸的毛衣


第47节:我妈妈的悲伤(9)


  当我第十二天经过莎朗·纽曼和她朋友的大厅时,"那件令人恶心的毛衣是怎么回事?"她说。去吃点毒芹吧,我想着,并且决定在生命余下的日子里都穿着爸爸的毛衣。我几乎坚持到了学年结束的时候。这件毛衣是驼羊毛制成的,到了五月中旬,那几乎让人无法忍受。我妈妈认为这样的悲伤来得太迟了,但是我并不是要开创什么纪录。我只是喜欢这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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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在我妈妈紧靠书桌的墙上,她保留了一张爸爸的相片





  有那么一次或两次,我经过她的书房门,听到她大声地和照片说话。我妈妈很孤单,即使是我们都在她身边的时候,但是有时候,当我想到等我长大以后离开她去过我自己的生活时她会是怎样,我的胃就痛得厉害。其他时候,我总是想着我永远也不会离开。





  24. 我曾有过的所有朋友都离开了





  在我十四岁生日那天,伯德跳到我的床上,唱着"她是一个快乐的家伙"把我弄醒。他送我一块已经融化了的好时巧克力和一顶红色的羊毛帽,那是他从失物招领处拿来的。我在上面找到一根弯弯的金色头发,在那天接下去的时间里我一直戴着它。妈妈送给我一件丹增·诺盖在和爱德蒙·希拉瑞一起攀登珠峰时穿过的连帽外套和一顶皮制的飞行员帽,那顶帽子就像是我的偶像安东尼·圣·埃克苏佩里戴的。我爸爸在我六岁的时候就读《小王子》给我听,还告诉我圣埃克苏佩里是怎样一位伟大的飞行员,他冒着生命危险,运送信件到偏远地区,最后被一架德国战斗机击落,从此,他和他的飞机就永远地消失在了地中海里。





  除了外套和帽子,妈妈还给了我一本书,作者叫丹尼尔·埃德瑞治,又是一个她认为可以得诺贝尔奖的作家,当然这取决于他们愿意颁发文学奖给史前学家。"他死了吗?"我问。"为什么你那么问?""不为什么,"我说。伯德问什么是史前学家,妈妈说如果他仔细阅读城市艺术博物馆的资料,然后在博物馆的台阶上把它们都撕碎扔到风中,过了几星期后,再回去那里,搜集他能找到的碎片,然后能通过这些碎片重新回忆起绘画的历史,包括学派、风格、种类和画家的名字,那么他也能成为一个史前学家了。唯一的区别是真正的史前学家是从化石推算出生命进化的起源。每个十四岁的孩子都应该知道一些关于他是从哪里来的知识,我妈妈说,成天东奔西跑是没什么意思的。然后,很突然地,就好像被一笔带过般的,她说这本书是属于爸爸的。伯德急忙拿来抚摩着封面。


第48节:我妈妈的悲伤(10)


  这本书叫做《我们所不知道的生命》。封底上是埃德瑞治的照片。他有深邃的眼睛和浓密的睫毛,手里正拿着一个看起来很恐怖的鱼化石。照片下方写着他是哥伦比亚的一位教授。那个晚上,我开始阅读这本书。我以为爸爸一定在空白的地方留了批注,但是他没有。他留下的唯一笔迹就是在内页上的签名。这本书说的是埃德瑞治和其他几位科学家是怎样坐潜水艇潜入海底,然后在地壳板块交会处发现了热液喷口的,喷口处冒出温度高达三百七十摄氏度、饱含矿物质的气体。在那之前,科学家推测海洋地壳是一片只有极少数或者根本没有生物的空间。但是埃德瑞治和他的同事通过潜水艇的探测灯发现那里有成百上千的肉眼不容易发现的生物体--他们意识到那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生态体系。他们称之为"黑色生物圈"。那里有很多像这样的喷口,很快他们又发现在那些温度高得足以融化一切的水孔周围的岩石间有很多微型生物。当他们带了一些生物体来到陆地上时,立刻闻到一股腐烂鸡蛋的味道。他们意识到那这些奇怪的生物体就是靠从水孔中喷射出的硫化物为生的,它们呼出硫磺,这就像陆地上的植物进行光合作用一样。根据埃德瑞治博士的书,他们的发现成果为生物科学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人们看到数百亿年前,通往演化之始的化学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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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关于物种进化的研究真是既美妙又感伤。地球上最早大约有五十亿到五百亿物种,但是现在还留存的只有五百万到五千万种。也就是说,百分之九十九曾经在地球上存在过的物种现在已经灭绝了。





  25. 我的弟弟是弥赛亚





  那天晚上,我正在看书,伯德来到我的房间,爬到床上来和我挤在一起。作为一个十一岁半的孩子,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他把他冰冷的双脚往我腿上挤。"告诉我一些关于爸爸的事,"他小声说。"你忘记剪你的脚指甲了,"我说。他的脚掌在我小腿上磨蹭着。"求你了,"他恳求道。我仔细思索,因为我不记得我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反复告诉过他了,我只好乱编,"他很喜欢攀岩,"我说,"他是一个攀岩高手。有一次,他爬上了一块约有六十公尺高的岩石。"伯德热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脖子上,"在马撒大马撒大,以色列南部的犹太人圣地。现为联合国科教文组织认定的世界文化遗产。?"他问。"是的,"我说,"他就是喜欢攀岩,这是他的爱好,"我说。"他喜欢跳舞吗?"伯德问。我并不知道他是否喜欢跳舞,但是我说,"他喜爱跳舞。他甚至还会跳探戈,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学的,他和妈妈总是一起跳舞。他会把咖啡桌搬到墙边,然后把整个房间空出来跳舞。他总是一会举起她,一会又放低她,还在她耳边唱歌。""我也在吗?""你当然在啊,"我说。"他常常把你丢到空中然后再接住你。""他怎么知道他不会把我摔下来?""他就是知道。""那他叫我什么?""很多叫法,像布迪啊,小男孩啊,庞奇啊等。"我就那么自说自话地往下编造。伯德看上去并不满意。"马加比家的犹大,"我说,"平凡的马加比,老弟。"


第49节:我妈妈的悲伤(11)


  "他叫我最多的是什么称呼?""我猜是伊曼纽尔。"我装作在回忆。"不,等等,是马尼。他总是叫你马尼。""马尼。"伯德轻轻地试着叫。他把我抱得更紧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低声说,"看在今天是你生日的分上。""什么?""首先你要保证相信我。""好吧。""你要保证。""我保证。"他做了个深呼吸,"我觉得我可能是一位智者。""一位什么?""智者,"他悄声说,"那三十六个圣人。""什么三十六个圣人?""就是世界靠他们存在的那些人。""噢,那些,你别--""你保证过的,"伯德说。我什么话也没说。"每个时期都有这样三十六个人,"他说。"没人知道他们是谁。只有当他们的祈祷传到了上帝的耳朵里。那是哥德斯坦先生说的。""你觉得你是他们中的一个,"我说,"哥德斯坦先生还说了什么?""他说当弥赛亚来临,他就会变成那些神中的一员。在每个时代,都有一个人可以变成弥赛亚。他也许会完成使命,也许不会;也许世界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切,也许还没有。就是这样。"我躺在黑暗中,想着该说些什么。想着想着,我的胃又开始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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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重要时刻





  到了下个周日,我把《我们所不知道的生命》放在背包里,然后坐地铁来到了哥伦比亚大学。我在校园里闲逛了四十五分钟,最后在地球科学大楼找到了埃德瑞治的办公室。当我走进去的时候,他的秘书正在吃东西,他走出来告诉我埃德瑞治博士现在不在。我说我可以等。他说也许我应该先回去然后下次再来,因为埃德瑞治博士没有几个小时是回不来的。我说我不介意。于是他回去继续吃他的东西。我一边等待,一边翻看一本叫《化石》的杂志。然后我问那个秘书,他正坐在电脑前放声大笑,我问他是不是明明知道埃德瑞治博士很快就会回来。他停止了大笑,然后瞪着我好像我破坏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我回去继续坐着,又翻看起一本《当今的史前学家》。





  我感到饿了,于是我来到楼下的大厅,然后从一台售货机中买了一个热狗。然后我就睡着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那个秘书已经不知去向。埃德瑞治办公室的门开着,灯也亮着。房间里,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站在一张海报下的文件柜旁,海报上写着:从此,没有双亲的自然繁殖,开创地球上最早的生命--依拉斯莫斯·达尔文依拉斯莫斯·达尔文,"进化论之父"查尔斯·达尔文的祖父。


第50节:我妈妈的悲伤(12)


  "老实说,我可没有这么认为。"老人对着电话筒说话,"我怀疑他甚至根本就不想应聘。总之,我认为我们的人手已经够了。我必须和我的下属部门谈一次,但是让我们就说一切都很好吧。"他看到我站在门口,做了个手势说他很快就好。我想说不要紧,想想看我正在等的是埃德瑞治博士啊。但是他转过身,看着窗外。"很好,我很高兴听到这些,我会负责,对,尽我全力。现在我要挂了,再见。"他转向我。"真抱歉,"他说,"我能为你做什么?"我扭着双手,发现我的指甲里脏兮兮的。"你不会是埃德瑞治博士吧?"我问。"我就是,"他说。我的心往下一沉。书上的那张照片一定是三十年前拍的了。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他帮不了我什么,因为即使他可以作为当世最伟大的史前学家得到诺贝尔奖,他也应该得到一个最年老奖。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读了你的书,"我尽力组织语句,"我在考虑成为一个史前学家。"他说:"呃,别说得这么丧气呀。"





  27. 我长大后绝对不会去做事





  就是坠入爱河、从大学退学、只靠空气和水生存、毁坏我所有的生活。当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妈妈总是用有含义的眼神看着我说,"总有一天,你会坠入爱河。"我很想说,但是没有说出来:即使再过一百万年,我也不会。





  我唯一亲吻过的男孩是米沙·史克劳夫斯基。他的表姐在俄国教他怎样亲吻,在他来到布鲁克林之前他一直住在俄国,然后他来教我。"舌头不要伸得太长。"他只是这么说。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28. 有一百种事物可以改变你的人生:一封信就是其中一样





  过了五个月,我几乎放弃了想找一个人来使我妈妈快乐的念头。然后这事居然就发生了:去年二月中旬,我们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写在蓝色的航空信纸上的,邮戳显示是从威尼斯寄出的,我妈妈的出版商转给她的。伯德先看到它,然后他拿着信去问妈妈他是否可以拥有信封上的邮票。当时我们都在厨房,她很快读了信,然后坐了下来又读了一遍,"这真是太疯狂了,"她说。"什么?"我问。"有人写信来谈关于《爱的历史》的事宜,这本书就是我和你爸爸为你取名的书。"她大声地把信读给我们听:





  亲爱的辛格太太,





  我刚刚看完由您翻译的尼卡那·帕拉的诗集,就是那个你所说的"衣服翻领上别着一个小小的俄国太空人,口袋里保存着一封已经离他而去的女人写给他的信"的那个诗人。这本书现在就在我房间里的书桌上,我住的旅馆,正好可以静静地俯视远处的大运河。我不知道能说什么,除了说它深深地打动了我,就像每个开始阅读的人都希望受到的触动一样。我想说的是,我很难描述这种感觉,它完全改变了我。我不再过多渲染这些。事实上,我写信给你不单是为了感谢您,更主要的是想提出一个也许看上去很突兀的请求。在您的引言里,提到过一个鲜为人知的作家,茨威·里特维诺夫,他于一九四一年从波兰逃往智利,他唯一一本出版的小说是用西班牙语写的,就是这本《爱的历史》。我的问题就是:您是否可以考虑翻译这本书?这只是为我一个人所用的,我并没有任何想出版它的打算,如果您想出版译作,那么这本书的版权还是属于您。我愿意为此付出任何您认为合理的报酬。我知道这看上去很傻,那么我们能不能先定价为十万美元?如果您认为这个报酬还不是最满意的话,请一定让我知道。


第51节:我妈妈的悲伤(13)


  我想象着您看到这封信后的反应--它已经在运河区停留了一到两个星期,又因为意大利邮政系统的混乱而被耽搁了一个月,最后穿越大西洋,经过美国邮局,然后由邮局派邮递员驾着一辆包括了这封信在内的一大袋信件的车子沿街发送,他会在大雨或者大雪中猛敲您的家门,然后把这封信从门缝中塞进来,直到您发现它。当然在想象这一切的时候,我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是您把我当成一个疯子。但是也许当我告诉您我如此钟爱这本书的原因后,您会改变这样的想法。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次,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有人为我读了那本《爱的历史》中的几页文字,之后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却还是无法忘记那个夜晚,或者说那些美妙的文字。我这么说,也许您就会理解我的感觉了。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如果您能把您的回复寄到这里,我将非常感激,由信封上方的地址转交。万一我在您的信到达之前已经离开,那么旅馆的服务员会转寄给我的。





  热切的,





  贾克布·马可斯





  天哪!我几乎难以相信我们的运气,我真想亲自来回这封信,并且解释给他听关于圣埃克苏佩里的故事,一九二九年他建立了南美洲最南端的邮件线路,从此邮件可以传送到南美洲大陆的尽头。贾克布·马可斯看上去对邮政很感兴趣,而且,有一次我妈妈说正是凭着像圣埃克苏佩里那样的勇气,茨威·里特维诺夫,《爱的历史》的作者,最后才等到了他在波兰的朋友和亲戚给他的信。在回信的最后,我会加上一些关于我妈妈正单身之类的话。但是我最后想想还是不这么做好,因为万一被她发现了,就会破坏这刚刚才开始的美好,于是我并不干涉。十万美元是一大笔钱,但是我知道即使贾克布·马可斯一分钱报酬也不提供,我妈妈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的。





  29. 我妈妈曾经读过《爱的历史》中的片段给我听





  "第一个女人也许是夏娃,但是我心中的第一个女孩将永远是艾尔玛,"她会这样说,我正躺在床上,那本西班牙语的书正摊开放在她的腿上。那时我大概只有四五岁,我爸爸还没有生病,小说也还没被收在书架上。"当你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你只有十岁。她正站在阳光中舒展着她的身体。或者正用一根棍子在废物中寻找信件。别人在拉她的头发,或者是她在拉别人的头发。你身体的一部分正朝她移动,另一部分却在抗拒--只想掉头骑你的车,踢小石块。与此同时,你却又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男性气息,一种让你感到渺小而受伤的自卑感。你身体的一部分想着:请不要看我,如果你不看,我还是可以自在地转身,另一部分却在想:看我一眼吧。


第52节:我妈妈的悲伤(14)


  "如果你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艾尔玛的情形,你一定也记得最后一次。她正摇晃着脑袋,从草地上,或者是从你的窗前,消失。回来!艾尔玛!你叫道。回来!回来!





  "但是她没有。"





  "虽然从那以后你渐渐长大,可你依然感觉像个孩子般失落。虽然你的骄傲被打破了,你依然感觉到对她的爱是那么强烈。她走了,留下的,只有你曾围着她成长的那片空间,就像一棵在栅栏边长大的树。"





  "很长一段时间里,你的心里有一片空洞,也许过了很多年,它再度被填充,你会知道你对另一个女人所产生的新的爱情,远远无法填补没有艾尔玛的空洞。因为如果不是她,根本就不会出现这片空洞和填补它的需要。





  "当然事实也可能是这个充满疑问的男孩永无停止地用尽力气呼唤着艾尔玛。或者绝食明志,或者苦苦哀求,又或者完成一本充满了爱意的书。他执著地守候着,直到她除了回来之外别无选择。每一次,她都试着离开,因为她知道她必须离开,而每次都被男孩阻止,他像个傻子一样地恳求她。于是她总会回来,不管她离开多少次或者走得有多远,最后总是无言地出现在他身后,用手蒙住他的眼睛,让他无从得知谁将跟随她离去。"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30. 意大利邮政系统太慢了,有些事被永远地耽误了





  我妈妈的回信一定是过了好几个星期才到达威尼斯的,贾克布·马可斯一定在那之前留下了请别人转递回信的指示,然后离开了。一开始,我把他想象成一个有慢性咳嗽的,又高又瘦的男人,带着浓重的口音说着他仅知的几句意大利语,像那些从不着家的悲伤的人们一样。伯德把他想象成约翰·屈伏塔,一个开着兰博基尼,拿着一手提包现金的人。至于我妈妈,即使她也曾想象过他的模样,她也没有告诉过我们。





  但是在收到他第一封信之后六个星期,他的第二封信也于三月底到达了。这次的邮戳显示是从纽约寄来的,信写在一张印着齐柏林飞艇的黑白明信片上。他在我脑海中的形象逐渐形成了,我去除掉了他的咳嗽,想象他手执一根从二十几岁出了车祸之后就带着的手杖,我把他的悲伤归因于在他还是个孩子时,他的父母多次撇下他,然后他们去世了,留给孤独的他一大笔钱。在明信片的背面,他写道:





  亲爱的辛格太太:





  收到您的回信,得知您将开始翻译工作,我真是太高兴了。请把您的银行账号告诉我,我会马上把第一笔钱,二万五千美元打进去。您能否在翻译好全书的四分之一时先把完成的部分寄给我?我希望您能原谅我的急切,并且把这归结为我对于终于能够读到茨威·里特维诺夫小说和您的翻译所抱有的期待和兴奋。同时我也很喜欢收到信,更盼望被感动,希望这种心情可以持久。


第53节:我妈妈的悲伤(15)


  真诚的,





  贾克布·马可斯





  31. 每个以色列人的手中都掌握着整个民族的荣誉





  一个星期后,钱汇到了银行账号上。为了庆祝,妈妈带我们去看了一场关于两个离家出走的女孩的法国电影。电影院里空荡荡的,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三个人。其中的一个还是引座员。伯德在开场字幕刚出来的时候就吃完了巧克力棒,然后兴奋地在座位间的过道上来回奔跑,直到他在第一排睡着为止。





  在那之后不久,也就是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伯德爬到希伯来语学校的房顶上,然后摔了下来,扭伤了手腕。为了安慰自己,他弄了一张小桌子,然后做了个广告牌,上面写着新鲜柠檬水,一杯五十美分。各位请自取(因为我的手扭伤了)。不管晴天还是雨天,他总是带着他装柠檬水的大壶和一个收钱的鞋盒站在那里。当我们街上的顾客都光临过了之后,他搬到了几个街区外的一块空地前。他花在那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当生意萧条的时候,他干脆放弃了他的小桌子,就在空地上到处闲逛,玩耍起来。每次我经过那里的时候,他都在做一些改进:把生锈的铁栅栏拖到一边,砍掉多余的野草,把垃圾都装到一个大袋子中。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总是带着一些小伤痕回到家里,脑袋上的小圆帽也歪到一边。"真糟糕,"他会这么说。但是当我问他要在那里计划做什么的时候,他只是耸耸肩。"每个地方都属于任何一个需要用到它的人,"他告诉我。"谢谢你,弥赛亚先生,这也是哥德斯坦先生告诉你的吗?""不。""那么它对你来说有什么了不起的用处呢?"我追着他问。他没有回答我,而是走到了门框边,伸出手去触碰门符,犹太人挂在门上的安家符,以示信仰,通常是一个小盒,装着记有《圣经》文字和神的名字的羊皮纸卷。,又亲吻了一下,然后上楼了。他把门符嵌在房子里的每个门框上,甚至浴室的门框上也有。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第二天,我发现《如何在野外生存》的第三卷在伯德的房间里。他把上帝的名讳用擦不掉的荧光笔写在每一页的上方。"你对我的笔记做了什么?"我大声叫道。他没有说话。"你毁了它。""不,我没有,我很小心--""小心?小心?谁允许你动它的?难道你不知道这是私人的吗?"伯德呆呆地看着我手里的书。"什么时候你才能变成正常人?""下面怎么了?"妈妈在楼上叫道。"没事!"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一分钟后我们听出她回到了书房。伯德把手放到脸上,抠抠鼻子。"妈的!伯德,"我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至少试着变正常。你至少应该试一下。"


第54节:我妈妈的悲伤(16)


  32. 整整两个月我妈妈几乎没有出过房门





  有一个下午,也就是暑假前的最后一星期,我从学校回到家里,看到妈妈在厨房里正拿着一包寄给贾克布·马可斯的包裹,地址是康乃狄克州。她已经完成了《爱的历史》前四分之一的翻译工作,让我把这个包裹拿到邮局去寄掉。"当然行啦。"我边说边把包裹夹在胳膊下。我没有去邮局,而是去了公园,然后用我大拇指的指甲拨开了封口。最上面是一封信,只有一句话,是妈妈娟秀的字体:





  亲爱的马可斯先生,





  我希望这些正是你所期待的篇章,任何您不满意的地方应归咎于我的不足。





  您的,





  夏洛蒂·辛格





  我的心开始下沉。只有这么单调的两行字,连一点浪漫的暗示都没有!我知道我应该把信寄掉,那和我没关系,我也不应该干涉别人的事情,那不是光明正大的。但是事实上,世界上有很多事不是光明正大的。





  33. 《爱的历史》,第十章





  在玻璃时代,每个人都认为他或她身体的某部分是特别脆弱的。有些人是手,也有些人是股骨这里,当然也有些人认为他们的鼻子是由玻璃组成的。玻璃时代是紧跟石器时代的一次进化,它为人类之间的关系注入一种新的脆弱,从而培养出了同情。这个时代在爱的历史中存在了相对来说比较短的一段时期--大约一个世纪--直到一个叫伊哥纳西欧·西尔瓦的医生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找到真相的办法,这个办法就是让人们靠在沙发上,用工具击打身体上自认为脆弱的地方,以此证明大家的想法是错的。关于这个时代的错误幻觉似乎正在缓慢地消失--好像我们不再需要却又不忍放弃--到最后逐渐退化。但是时不时的,总有些令人费解的原因,这种幻觉又重新浮现出来,暗示人类玻璃时代和无声时代一样,从来没有完全结束。





  就用那个在街上散步的男人来举例吧。你不会特别注意到他,他不是那种引人注意的人;不管是他的衣服还是他的行为都不会被人从一群人中特别关注。通常--他自己也会这样告诉你--他不受人注意。他没有拿东西。至少他出现的时候手里没有东西,没有雨伞,尽管天色看上去快要下雨了;或者是一个公文包,尽管这正是上下班高峰时期,在他周围的人,正俯着身子抵抗风势,匆匆赶往城市边缘那个温暖的家,在他们的家里,他们的孩子正在餐桌边写作业,空气中正飘浮着晚餐的诱人香气,也许家里还有一只狗,因为像这样的家庭里通常都有一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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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我妈妈的悲伤(17)


  有一个夜晚,当这个男人还年轻时,他决定去参加一个派对。在那儿,他偶遇了一个从小学开始就和他同班的女孩,那个他一直有一点点喜欢,但她却并没注意到他的存在的女孩,她有着他所听到过的名字中最美丽的一个名字:艾尔玛。当她看到站在门边的他时,她的脸上散发出光亮,她穿过房间来和他交谈,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





  一两个小时过去了。那一定是一次愉快的谈话,因为接下来他所知道的就是艾尔玛让他闭上眼睛,然后吻了他。她的吻是他要用一生来探寻的谜题。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他害怕自己会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对别人来说,这不算什么,但是对他来说,就不那么简单了,因为这个男人相信--而且从他有记忆开始就这么相信--他身体的一部分是玻璃做的。他想象着一次不小心的移动会使他在她面前跌倒,摔碎。他轻轻离开了她的身体,尽管他并不想这样做。他微笑地看着艾尔玛的双脚,希望她能懂他。他们又交谈了很久。





  那个晚上,他带着满心的喜悦回到家。他无法入睡,他太兴奋了,因为第二天他和艾尔玛有个约会,他们要去看电影。他在第二天傍晚去接她,送了她一束黄色水仙。在影院,他克服了坐下的各种危险。他向前倾着身子看电影,这样他身体的重量可以落到他的下身而不是他身体上由玻璃组成的那部分上。就算艾尔玛注意到了这点,她也没有开口。他轻轻地移动了一下他的膝盖,又移动了一点,就这样,直到他的膝盖触碰到了她的。他紧张得浑身冒汗。当电影结束后,他几乎不知道电影讲了些什么。他建议他们去公园走走,这次,是他先停了下来,把艾尔玛拉进怀里,亲吻她。当他的膝盖开始颤抖时,他想到了自己倒在玻璃碎片中的情形,他抵抗着想要马上离开的冲动。他的手指触摸着她薄衬衫里的背脊,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所处的危险,感谢世界划分出了如此美好的空间,让我们可以感受到亲密接触的美好,即使我们永远无法忘记我们所无法超越的那种差别,并因此而永怀悲伤。在他意识到之前,他的膝盖开始颤抖得厉害,他紧紧按住自己的肌肉想要控制住自己。艾尔玛感觉到了他的犹豫。她的身体朝后退了退,眼睛里有某种受伤的表情,然后他几乎要说出那两句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表达的话,但是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玻璃做的,还有,我爱你。


第56节:我妈妈的悲伤(18)


  他最后一次见了艾尔玛。他并不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他以为一切才刚刚开始,他花了整个下午用纸为她做了一串小鸟项链,是用尼龙线串起来的。就在他出门之前,他冲动地从妈妈的沙发上抓起一个针织椅垫,塞进裤子后袋里作为保护措施。也就在那一瞬间,他奇怪自己怎么以前没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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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晚上,他把项链送给艾尔玛,她亲吻了他,他温柔地为她戴上之后,他只感到有一阵轻微的颤抖,没什么更糟糕的感觉,她的手指顺着他的背脊从上往下划过,然后停留了一会儿后,滑进了他裤子的后袋,然后她马上抽出手来,脸上同时充满了好笑和恐惧的表情,这种表情让他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疼痛--于是他告诉了她真相。至少他试图告诉她真相,但是最后说出来的只是一半的事实。之后,过了很久,他发现他一直对两个遗憾无法释怀:第一,是当她的身体朝后仰的时候,他透过灯光发现项链在她脖子上显得太紧了,第二,就是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他选了一句错误的句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坐在那里读着我妈妈已经翻译好的篇章。当我读完这第十章时,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34. 孤注一掷





  我把我妈妈的信捏成一团,丢进了废物桶。我飞奔回家,来到自己的卧室写了一封新的信给这个我认为可以改变我妈妈的男人。我写了几个小时。那天晚上,在她和伯德都去睡觉之后,我下了床,轻手轻脚来到客厅,把妈妈的打字机搬到我的房间里,来打这封绝不止两行字的信。我反复练了好几遍,才毫无差错地打完这封信。我最后又读了一遍。然后签上妈妈的名字,接着去睡觉了。


第57节:稀薄(1)


  我想,爱太稀薄了,所以恨也都是假的。





  稀薄





  文/周嘉宁





  这年夏天,我重新住回了自己的家。





  八年以后我的房间几乎原封不动,墙壁因为始终没有被允许贴东西,终于保持了灰蒙蒙的洁白,十几岁的时候我还对这个规定做过一些反抗,但这次回来,我突然变得妥协。本来一直订在墙上的照片与剪报自从被收进了盒子里就再也没有拿出来,各种摆设,零碎,也都用封箱带封在箱子里,而箱子们则被妈妈置于废弃的阳台上,她几次问我,是否需要打开整理,我都说等等。床单是牡丹花图案的,睡衣是从超市里买来的背心裙,家具好像突然间都旧了一圈,电脑桌的抽屉已经拉不出来,只有窗帘像是我的东西,脏粉色,一拉到底。我唯一添置的东西是遮光布,装上后,妈妈说气味太大,怕中毒,第二天趁我外出时撤了下来,我便也懒得再提起这事情。在透进来的太阳光里睡过几次以后,我竟然也就习惯了,原来事情已经不再如我想象中那么糟糕了。





  我没有跟妈妈说,这一遭与男朋友分手的事,不过当时我搬出去住,也并没有跟她明确地说我是与谁住在了一起,她也不问,这些事情在我们家一直都是心照不宣。我说想回家住一段时间,她就说好,反正房间一直都是收拾着的。我也没有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回来,只搬回些我以为很重要的东西,而这些重要的东西,其实也一直没有被再次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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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家里住的第一天,中午起床,房间里面安静到发亮,我没有穿衣服,赤脚走到厨房里面,看到煤气灶上放着一只盛好清水的锅子,旁边是一只大碗,里面已经放好酱油和芝麻油,还撒了切细的葱花,我下意识地打开冰箱门,果然在最底下的抽屉里有用塑料袋分开装好的馄饨。于是烧水,下馄饨,在等待水沸腾的间隙,我站到阳台上去抽了根烟,楼下的花园里,有人在遛狗,对面的院子里,有人拎着根水管走来走去。





  这场景跟十几岁的时候仿佛并没有什么区别,那时候的暑假里,妈妈也总会准备好午饭,连同勺子和碗都摆好,我只需要用微波炉加热,或者打开火蒸一蒸。这会儿,突突冒上来的水蒸气让我觉得身体里空荡荡的,我坐下来很认真的吃东西,没有像自个儿在家那样打开电视,或者是翻书,只是坐在那儿,很认真地吃着,吃到额头开始冒汗。





  这时候听到门锁喀哒一声被打开,我下意识地站起来,吓了一大跳,很快意识到是妈妈回家了。太长时间不在家里住,我已经不知道她下班的时间,其实我根本就有点搞不清,她到底有没有退休,在我的记忆里,她的下班时间还应该停留在八年前的下午五点半,所以现在才一点半的时间,我坐在厨房里吃馄饨,只穿着条内裤。





  "你刚刚起床啊?"妈妈假装没有看到我的裸体,别过脸去从包里摸东西。





  "你那么早就下班了?"我几乎同时问她,也转身去房间里拿衣服,心脏还别别跳个不停,我突然意识到,这种小学偷偷在家里看电视被抓了个正着的感觉,原来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





  其实分手后,我本来也想过要立刻去租间房子住,但手头有个长篇已经写到快要收尾的阶段,这种时候,突然冒出来那么多事情,我一时也觉得束手无措,甚至在绝望的时候生出一种回家问问妈妈的念头。只不过回家很多天来,我也并没有与她真正谈过什么。大部分的时间,我只呆在房间里,白天有时还出去走动一会,到了晚上吃完饭以后就瘫倒在床上,直直地盯牢电脑屏幕,却没有写出一个字。大概是因为总是听到妈妈在外面走来走去,水龙头的声音,橱门咯吱作响的声音,电视机里的嗡嗡声。小时候我与他们一起挤在二十多平米的屋子里十几年,看小说书的时候妈妈就在背后看电视连续剧,我好像压根就听不见似的,而现在我才知道身体的某些功能已经不复存在,我绝望地坐在被子里,听着外面各种细琐的声响,盯着文档里面那些无意识里敲打下来的,毫无意义,反复重复的词语,短句。


第58节:稀薄(2)


  而最大的困难是不能抽烟,只有洗澡的时间,是在这所房子里,短暂的,属于我自己的时间。每个夜晚当妈妈还醒着的时候,我都尽可能长时间地浸泡在浴缸里,把窗户笔直打开,排风扇也打开,再把烟吐在湿毛巾里面,最后热烘烘的香波气味会把烟味彻底地遮盖掉。这些很多年不用的伎俩都自然而然地又重新使用起来,好像当中那段漫长的时间就这样被凭空跳过,好像我直接从十几岁的小孩长到了现在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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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天晚上,烟抽完了,本来应该是会立刻跑到楼下的超市去买,但是时间太晚了,而门锁被打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又过分响,于是我在房间里踯躅,焦躁。突然想起来抽屉里面的一包烟。





  我已经不记得那包烟在抽屉里放了有多久。大概是在我念大学的时候,有天回家时从包里面掉出来的烟,七星牌,还是刚刚开始抽烟时才会买的牌子。妈妈当时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我的这包烟,但是她也并没有直接来问我,只是把这包烟放在我抽屉里最醒目的位置,算是一种沉默的告知,我们的交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这样沉默,无声。我为了表示抗议,以及假装坦荡,也并没有再把这包烟藏起来,就这样让它原封不动地放在抽屉里,刚开始时,每次打开都会觉得触目惊心,时间长了以后竟然也就习惯了,好像它本就应该摆在那里。再后来不久,我就搬出去住了,于是那包烟就长久地在那里放了下去,里面还剩下大半包,再没有人动过。





  现在再拿出一根,烟草好像都完全干了,点燃以后,抽了一口,就被我从窗口扔出去了,停留在喉咙的烟味让我简直想要从此戒烟,于是一鼓作气地把整包烟都扔进了垃圾桶,其实打开抽屉,看不到这包烟,也并不会觉得有什么突兀。





  当然无法继续写小说,也并不完全是因为烟,或者因为琐事,噪音,等等。可能是因为妈妈,我也不知道,但是这种困扰和焦躁确实让我分了心,我是说,在分手后,我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用来伤心,哭,或者与好友在一起。





  喝酒只有过一次,与微微,还有微微的姐姐。我找了家日式的酒吧,我坐在她们俩中间,但是始终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与微微的姐姐说着一点工作上的事情,她在一家杂志社工作,我曾在一段时间里给他们写文章,赚钱。当中烟抽完了,我去隔壁马路的拐角买烟,这条路其实一直都会走,但是在分手后再次走来,就觉得像是很久没有来过这里,或者以后将在很长时间里不会再来似的,产生一种恍惚感。


第59节:稀薄(3)


  到凌晨一点的时候,我说要回家了,微微的姐姐突然看牢我问:"你现在还能够逃夜么?"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了一遍:"什么?"继而看到微微在旁边笑起来了。





  微微说:"说什么呢,现在都已经几岁了!"





  于是我们都笑起来,又一起走了一段路,路过了一片工地,这片工地已经造了大概四五年的,过去我与男朋友每次吃玩饭总要沿着这条路走一会,每次都会说,这里面到底是要造什么啊。现在却竟然突然造起来了,从外面看,原来是个立体停车场。微微哼着: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温柔……她姐姐也跟着哼起来,我没有吱声,跟在她们的身后,裙摆撞着小腿,马路上有凌晨昏黄的灯光,还有吃柴板馄饨的人,嗯,这是这段时间来我第一次感到,那么难过。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回到家里时,已经两点敲过,我小心翼翼地转钥匙,唯恐锁舌发出的喀哒声把妈妈惊醒,整个房间寂静无声,白天离开时被我乱扔在沙发上的衣服已经被叠好,桌上的碟子里摆了一只削好皮的猕猴桃。我坐下来小口小口吃着,微微发短消息过来说:"晚上你没有说什么话,心情很糟糕是吧。"我想了想回她:"嗯,小说总也写不好。"她便再也没有搭理我。





  这只是个插曲,其实整天整天的,我都呆在家里,好像是知道那些询问迟早都要来的,而如果总是坐在电脑前,也像是一种借口,妈妈每次看到我坐在发白的电脑屏幕前面,就会轻轻把门掩上,并且说一句:"记得休息休息。"我也就不用再与她多说话了,而令人害怕的是吃晚饭的时间,妈妈就坐在我的对面,面前是清清淡淡几只小菜,我们不得不把电视机打开,让电视不断发出声音来,我总是很专心地看电视,而她背对着电视,不得不经常扭过头去看屏幕,也看得很专心的样子。





  晚饭后妈妈照例去楼底下的河边散步,过去我偶尔回家吃饭时,她会叫我同去,我一次都没有去过,所以后来她就再不叫我。这天我突然在她穿鞋子的时候提出要一起去,我想跑会步,自从回家住后,离过去常去的健身房远了,我便再也没有去跑过步。她有点诧异,但是也没有说什么,就坐下来等我,我从衣柜里找出条念书时穿的短裤来换上,腰围都没有变化,但是照镜子的时候觉得好短,妈妈过去总是很讨厌这条裤子,说我穿在身上的时候半个屁股都露在外面,现在她却看看我说:"你穿成这样的也挺好看的,比你那些怪里怪气的衣服要好,你该把头发剪短的,你过去短头发,像个男孩子,也很好看。"


第60节:稀薄(4)


  后来也并没有跑步,我们只是沿着河堤慢慢地走,河堤已经改造过了,好多次回家的时候妈妈都要我去窗口看对岸的灯火,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河堤改造这回事情很兴奋,现在她又说:"我们去河堤旁边走走,风景很好。"





  这儿的垃圾码头早就拆掉了,河水竟然真的已经变成了干净的墨绿色,夏天的树荫茂密,听到了很久都没有听到过的蝉鸣。小时候的暑假里,我总是在晚饭后与妈妈一起出来散步,我们走到几条街远的百货商店,看看路边摊,买两根彩色的头绳和几枚发卡,再走回家,回家后就是睡在躺椅上看录像带,台湾的言情剧,到换带子的时候,妈妈从锅里把煮着的玉米取出来,放在冷水里凉着。





  现在这种亲密无间的记忆却让我感到恐惧,我们在河堤边停下来,对面就是妈妈觉得非常好看的灯火,其实只是些挂在树上的紫色小灯泡,一串一串,沿着河流连起来,倒是风很凉,把我们的头发都吹乱了,为了让她高兴,我说:"这儿真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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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是啊,每天晚上我都在这儿站一会。"停顿了一会,她说:"你的书快写好了吧?"





  我愣了愣,说:"快写好了。"





  她又问:"这次你写什么?"





  我含糊地说:"唉,我也说不清楚。"





  她说:"你也很累吧。"





  我假装没有听清楚,说:"什么?"





  她说:"你也一定很累吧。"





  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很多话,都很想跟她说一说,但是我怕我哭出来,我觉得在此刻,再多说一句话,我就要哭出来了,所以我像过去一样沉默着,看着她每天都要看一会儿的风景。





  周末,微微来我家里过夜,她是我的朋友里,妈妈唯一认识的一个,因为我们俩认识已经有十几年了,而之后所有的朋友,我都不再与妈妈提起,对于后来那八年的生活,她所知道的更是空白,所以,她每次看到微微都很高兴,就像是与我的生活又重新建立起了联系。但是每次她见到微微的开场白也都是一样的:"啊越来越漂亮了,上次我看到你的时候,你们都还是小姑娘嘛,你扎个很高的马尾辫,蹦蹦跳跳就跑过来了。"微微朝我眨眨眼睛,我们就直接躲进了房间里。





  她刚刚从纹身师那儿回来,腰间又添了个图案,新鲜的,还覆着保鲜膜,着急问我要了睡裙换上,说腰里那块皮都快被裤子磨肿了。我们俩穿着中学生时代的睡衣,盘腿坐在草席上,用勺子挖一只妈妈刚刚打开的冰西瓜,吃着吃着,觉得像是在十三岁的暑假,不由觉得很好笑。我想起在过春节的时候,我在家短暂地住过两天,半夜里还躲在厕所里与男朋友偷偷地打电话,我还对微微抱怨说,我发誓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再也不要这样偷偷摸摸了,不要活得总好像是十几岁。现在我还记得当时在冰凉的厕所里,我把窗户开大,抽一根烟,闻着外面硫磺的气味,那种恍惚感,而现在,也不再需要躲在厕所里面打电话了。


第61节:稀薄(5)


  微微说:"本来想回家的,但是刚刚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说她做噩梦梦到我,躺在手术台上,我很痛苦,她拼命喊我的名字,但是喊不出声音,然后她就直接把自己给喊醒了。"





  "嗯。"我认真地听她讲。





  "她说她哭了,在她做这个梦的时候,我在纹身台上躺着。"





  "真可怕。"





  "这是第五个纹身了,我妈还一个都不知道。"





  微微站起来把窗户打开,热气一下子扑进来,夏天的苏州河在快要下雨前,还是会泛起一股微弱的咸腥味,像很多年以前。她靠在窗框上拿出一根烟开始抽,刚刚点燃以后,又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说:"要紧么。"我摇摇头,也从她那儿拿了一根烟,一看是红梅,就笑她抽中年人烟,她说这烟都是她爸爸给的,一给就一整条。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她问我:"你难过么?"





  我说:"难过啊。"





  她看看我:"那你怎么能够那么平静。"





  我说:"因为我从没这么难过,撕心裂肺。"





  她顿了顿说:"嗯。"





  这时候我听到外面抽水马桶的声音,但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没有惊慌失措,但是我也没有再抽烟,我拿着烟,看着门被打开,睡眼惺忪的妈妈穿着睡衣,站在发白的日光灯下面。她惊讶地看着我,以及我手上的烟,完全是一种噩梦刚刚被惊醒的迷惘神情,张口结舌,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她的眼眶有点红,但是平日里她的眼眶也常常发红,她说是因为过敏。过了一会儿,她又转身走了,把门掩上前,她说了一句:"睡觉的时候,记得把窗关好。"





  我突然觉得痛苦,随手就把窗户狠狠地砸上,吓到了微微,我们都把烟给掐了,关了灯,躺到了床上,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我听到黑暗里,微微因为疼,嘶嘶地喘着气,我说:"很疼么?"





  她说:"他妈的有的时候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又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抽烟,后来怀上我了,就戒了,那时候我失恋,在厕所里抽烟,哭,我妈特别厉害,她就走过来,也不说什么,就坐在旁边,陪我抽了一根烟,然后我就好了,觉得失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听着,没有声音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微微趁着妈妈出门买菜的时候偷偷走了,她怕尴尬,临走的时候还说:"下次你妈再看到我,就不会再说什么,扎马尾辫的事情了。"她走后,家里空荡荡的,窗户开了很久,但是烟味却好像再也散不掉了似的。


第62节:稀薄(6)


  我一直没有与妈妈说话,直到午饭后,她对我说:"去看看外婆吧,你很久没有去过了。"





  我说好的,然后就跟她出门,本想走出去去打车,但是她递给我一把自行车钥匙,她自己骑着辆咯吱乱响的旧车,把一辆新买的捷安特给我骑,才骑到门口,她的车胎就没气了,于是她到门房间去借了把打气筒,我要帮忙,她没有理我。门卫盯着我们俩看了许久以后对她说:"是女儿吧,很少看到啊。"





  她就说:"是啊,难得回次家。"





  门卫又说:"长得可真是像啊,很少回来,是在国外吧。"妈妈不再说什么,我也只好在旁边朝门卫笑一笑。然后我骑着车跟在妈妈的后面,她依然骑得很快,像多年前那样在马路上穿梭毫不费力,我在书里描述过这样的场景,她用自行车驮着我去外婆家,要经过苏州河边上的路,那时候路还没有修好,我坐在书包架上不时地被一个小坑震到屁股疼,我哎哟哎哟地乱叫,妈妈就在前面笑。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外婆见到我很高兴,从冰箱里拿出一大块冻到根本咬不动的巧克力出来,大概是家里已经太久没有吃巧克力的年轻人来过了。沙发很硬,角落里堆满了厕纸和成人尿布。我知道外婆一直在看着我,所以我故意盯着电视机里没有声音的画面,慢慢咬这块巧克力,牙齿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一会儿外婆说:"要不要帮你介绍一个男朋友啊?"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妈妈就抢白说:"这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显得很急躁,又很害怕,唯恐外婆把话再接着说了下去。





  这会儿我想,妈妈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外婆,这些年来我到底在做什么,我与谁住在一起,她也觉得没有办法将这些问题对她自己的妈妈解释清楚,没有办法对外婆说,我为什么没有工作,也并不住在家里,而她为什么没有能够阻止这些的发生。





  她作为一个女儿来说,大概也与我一样,感到非常痛苦。





  我很清晰地记得,很久以前,我搬出去的那天早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我并没有整理太多东西,只是一只拉杆箱而已。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是外婆打来的,我有点错愕,因为她在电话里问我:"你怎么就搬出去了啊,你是不是翅膀长硬了,就不想再管你的妈妈了,你妈妈在家里也很孤独的,你不能这样做的,你不能扔下你妈妈不管。"说着说着,外婆就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我从未见过外婆哭,所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在静默了一阵子之后,把电话挂掉了,挂完电话,我哭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通电话,让我觉得,四肢发软,受到了伤害。


第63节:稀薄(7)


  我一直没有跟妈妈说这件事,直到现在,从外婆家走出来,重新把自行车锁打开,我们俩一起推着走了一小段路,我才突然把这件已经过期太久的事情重新与妈妈说了一说,妈妈静静地听着,然后笑笑说:"不要理你外婆,她总是乱说。"





  我又说:"妈妈,我分手了,我现在又是一个人了。"





  她想了想说:"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说:"过段时间我再找房子搬吧,等我把小说写完。"





  她说:"一定要搬么?"





  我说:"是啊。"





  我们便不再说话了,只是推着车,在午后燥热的马路上慢慢走着,经过了些修车摊,水果摊,报亭,树荫偶尔落在我们的身上。我想起来过去的很多个暑假,妈妈有时候会在中午骑自行车回家来给我做饭,听到她喀哒一声开门的时候,我就立刻跳起来,把刚刚还播放着香港电视连续剧的电视机关掉,假装在看书和写作业,吃完饭,我就走路去找微微玩,也经过这样的修车摊,水果摊,报亭,事情看起来其实也并没有变。妈妈在个水果摊边停下来,一边挑拣着西瓜,一边问我:"你难过么?"


作者: 书虫百变    时间: 2013-7-9 23:31




  我站住,说:"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过。"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来,点燃后吸了一口,靠在自行车边等她,就好像我在等的人不是她,而是微微,或者是其他人,她认真地挑选一只西瓜,不时地用手指敲着,始终没有看我一眼。





  回家后,我坐在电脑前面,把那个一直写不完的文档重新打开,标题处依然是那几个我烂熟的字:妈妈(暂定)。妈妈在外面洗澡,打电话,走来走去。我在她不断发出的声响里把这个小说从头看起。在小说的开头,我写小时候跟她一起出门的时候,喜欢拽着她棉布裙子的裙摆走路,有一天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拽错了裙子,我拽着一个陌生女人的裙摆走了很长的路,因为她们的裙摆摸起来都是一样地柔软,我着急地望向四周,结果看到身后不远的地方,妈妈看着我,笑弯了腰。





  这已经是个陌生的小说了,大概是因为我写了太长的时间,又停顿了太长的时间,但这一定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我写了好多记忆里已经模糊的片段,我试图把它们串起来,可是串出来的那个人,却是一个我所不认识的妈妈。我在小说里从来不说谎话,我无意识中写了很多的爱,还有恨,都触目惊心,可是现在这些句子看起来都蹩脚和俗气,都像是一只只谎话。





  我不可能写完这个小说,它对我已经不重要了。





  妈妈在客厅里继续讲电话,她断断续续地说:"她在写小说啊…是啊…每天都写到深更半夜…不会啦…她也就是写着玩玩…以后也说不好…她写的东西我也看不懂…不好说什么…她会不开心的…"





  我感到烦躁,烦躁让我痛苦,难过,哭泣,我慢慢地按住键盘上面的删除键,按住,看光标缓慢的往前移动着,那些日日夜夜的时光,就都跟着一起回转,回转到很久很久以前,星期天的早晨,妈妈对着一面破了水银的穿衣镜,用吹风机吹她高高扬起来的刘海,就停在那个时候吧,停一会吧。





  我想,爱太稀薄了,所以恨也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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