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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只怕不再遇上 [打印本页]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6-18 22:49
标题: 只怕不再遇上
  《只怕不再遇上》内容简介:那些年,她是主动求爱、主动求婚的叛逆少女,他是清隽雅洁、沉默笃定的风云学长。他们都曾以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用尽全部的气力去追寻,去握紧爱,最后却还是失去。一场爱情的终结,是两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后退,但,退一步,真的是海阔天空吗?再相逢,他已是凌云之上、泰然自若的业界精英,她却还活在纠结的回忆里。他所有的错乱和不理智,都从再遇她的那刻起死灰复燃。而她,那些拼命想要忘记的情感,却总是牢牢铭记在心里。他向她伸出手,说:“我们试试看。”她却已不复当年的勇气。前尘往事横亘于前,就好似一柄双刃剑,她有多爱他,就有多恨自己。或许只有不动妄念,不说妄语,不再有交集,便不会再次失去。可是,这一切都是由她先开始的,她如何能安之若素,然后逃离?

作者简介
  生于80年代,出生并成长于繁华都市的钢筋水泥之中,坚持关于城市中爱与梦想的文字创作。职业营销经理人,张国荣忠实粉丝,传统文化爱好者,晋江原创网人气作者。曾出版作品:抗战小说《侬本多情》,都市情感小说《怪你过分美丽》《我要逆风去》《全世界只想你来爱我》,80后婚姻小说《没有烟总有花》。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内容简介】


  那些年,她是主动求爱、主动求婚的叛逆少女,他是清隽雅洁、沉默笃定的风云学长。


  他们都曾以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用尽全部的气力去追寻,去握紧爱,最后却还是失去。


  一场爱情的终结,是两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后退,但,退一步,真的是海阔天空吗?


  再相逢,他已是凌云之上、泰然自若的业界精英,她却还活在纠结的回忆里。


  他所有的错乱和不理智,都从再遇她的那刻起死灰复燃。


  而她,那些拼命想要忘记的情感,却总是牢牢铭记在心里。


  他向她伸出手,说:“我们试试看。”她却已不复当年的勇气。


  前尘往事横亘于前,就好似一柄双刃剑,她有多爱他,就有多恨自己。


  或许只有不动妄念,不说妄语,不再有交集,便不会再次失去。


  可是,这一切都是由她先开始的,她如何能安之若素,然后逃离?


【正文】


  只怕不再遇上


  作者:未再


  第一章 一片痴(1)


    方竹怎么也想不到,时隔四年再次见到前夫何之轩,竟然是在李晓的葬礼上。


  她堪堪走到殡仪馆的入口,就望见了那人的背影—那是深深镌刻在她脑海深处的影像,轻易抹不掉忘不了,不论何时何地何样,她都能一眼把他从人海中辨认出来。


  尤其是在萧肃的花圈簇簇、哀乐悲悲戚戚的灵堂—这样的情形太熟悉了,她拼命想要忘记,却总是牢牢铭记在内心。


  时间仿佛就地倒流,她再也没有勇气往前走一步。


  这个城市十一月的天气通常透着阴沉沉的冷厉,阴风冻进骨子里,方竹非得跺跺脚,把气息沉到丹田,才能驱走寒意。


  她想,往前走,还是往后退?


  她将目光调至灵堂内。


  正中央放置的黑色相框内,年轻的女孩明眸皓齿笑容可掬,坦率而赤诚地望着自己。


  十八岁的生命被永恒地定格在此时。


  李晓在吞下一瓶安眠药之前,给方竹发过一条短信:“小方姐姐,谢谢你。小方姐姐,我走了。”


  那时的方竹正在东莞的一间工厂区的小饭店内,暗访一个名牌包假货供应一条线上的爆料人。


  这条短信让她愣了愣,第一个反应就是把电话拨了回去。


  没有人接听。


  方竹立刻同爆料人另约时间,就在阴暗脏乱的小饭店内,把电话打给了多年没有联系的李润。


  李润是十八岁女孩李晓的父亲,同自己跟何之轩都认得了有近十年。但是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她同李润至少有四五年没有联系过了,只不过最近的半年因为李晓的缘故,他们先后通了好多次的电话。


  李润以为方竹这回来电话,仍是为了李晓,用洪亮的声音同她说:“小方,我去接过晓晓回家,这丫头又在发脾气,说要等几天。你放心,我会尽快接她回来的。”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方竹讲:“李总,晓晓给我发了一条奇怪的短信。”


  “那孩子总是麻烦别人,她又缠着你了?她以前就喜欢缠着你和之轩。”


  这个名字有多久没透过旁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了?她已经记不清楚了。


  方竹沉住气:“她说她走了。李总,你在不在上海,能不能查查晓晓现在在哪里?”


  “她总是在外头疯,我和如风都管不住她,她要是缠着你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你千万要海涵。”


  李润客套的讲法让方竹忍无可忍,大声嚷了出来:“李总!晓晓说她走了,请你查一查,她一定是出事了!”


  李润是在次日上午回的方竹电话。此时,方竹刚下飞机,在机场的候车站才上的出租车。


  才一夜工夫,李润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告诉方竹:“小方,晓晓吞了一瓶安眠药,我第二天才在旅馆里找到她。”


  方竹不知如何挂上的电话,又是如何到的家。


  天气很不好,她一进家门,外头就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并不算十分结实的房顶上,轰轰作响,一副势要砸穿屋顶的样子。


  这只是一间房龄超过七十年、面积不足三十平方米的亭子间。


  第一章 一片痴(2)


    方竹在租下它的时候,几乎花光手头全部的积蓄请来专业的装修队对房顶加固。房东很意外有她这样的“冤大头”,暗喜之余,爽快地应允了方竹的要求,与她签了租期五年的合约。


  拿到合约那日,她想,自己也算是给自己安了一个小小的家。


  加固后的房顶可以保障亭子间不会落到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的窘迫境地。然而,毕竟地基浅,结构松,有一点点大风大雨,小屋子就显出那么点点不堪重负的意思。


  方竹对此毫不在乎,她很喜欢这个亭子间。


  它虽小,但房型极好,坐北朝南,透光通风,附近意外的没有任何高楼遮挡阳光,当然反之也没了庇荫遮挡风雨。


  这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她能在这间亭子间内睡得很安好。夜半无梦直到天明,次日安排整整十五个小时的采访都能神清气爽地应付,就这样把日子一天天充实地过掉。


  但是,这晚她梦到了李晓。


  梦境里的影像真实得仿佛就是那一天。


  原来她一直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李晓的模样—十岁的女孩,穿着绿色的小学校服,垮垮的浅绿色T恤,皱皱的深绿色校裤,T恤一半塞在校裤里一半耷拉在校裤外,草草地扎着马尾辫,整个人有一种讲不清楚的邋遢,还带着一脸与年龄不相符的漠然。


  这孩子绝不是讨人喜欢的类型。


  李晓的母亲齐老师正是方竹班级的辅导员,这天亲自坐在逸夫楼的新生入学登记处,为自己班的新生做登记,发日用品。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齐老师的穿着同女儿一样暗淡萧条,脸上有着同女儿一样的漠然。


  母女两人没有好生气,活脱脱地就给意气风发的新生们心头扫上阴霾。


  方竹十分十分不喜欢撅着嘴扮着晚娘面孔的十岁小女孩。


  但是女孩颇为勤快地为这群比她大十来岁的哥哥姐姐递热水瓶,递给方竹时,用眼角瞄了一眼方竹手里握着的新上市的松下GD92手机。


  方竹脸上没来由地一红,手机振了一下,是父亲方墨箫发来的短信:“晚上必须十点前睡觉,把手机放好,别弄丢了,记得明天给我电话。”


  方竹脸上更红。


  年满十八岁的成年少女,还被严父当小学生一般命令。尤其,在她意识到面前还有一位真正的小学生时,她不自在了。


  小学生李晓站在母亲身后,盯牢方竹手里的手机,原本漠然的眼神亮了起来,整个人的神气莫名地活泼起来,主动问她:“姐姐,这个是松下GD92吗?”


  小小的李晓天生有一副好嗓子,音色清亮,口齿清晰,一句话讲出来,就能清清楚楚送入周围人们的耳朵里。


  果不其然,周围的大学新生和老师们在百忙之中,不忘往这边女生手里的新款手机投掷好奇一眼。


  方竹立时就把手机塞入牛仔裙的口袋里。


  李晓朝着她抿嘴笑了起来。女孩其实长得很漂亮,细眉大眼,笑起来脸颊上有两朵浅浅梨涡,如果打扮得稍微整洁干净些,会马上变成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第一章 一片痴(3)


    李晓说:“我爸爸说等我下学期过生日时也会送我一个手机。”


  方竹想起父亲在自己大学入学前一周,把才上市的新款手机放到自己的书桌上,正色嘱咐:“以后就要住校了,记得每隔两天给我一个电话汇报情况。”


  方竹朝母亲叹气:“我都上大学了,哪有这么多情况好向爸爸汇报?”


  母亲温柔地朝她微笑:“你爸爸关心你。”


  方竹在心内嘀咕:有一个军人爸爸,你就得做好一生都生活在部队里的思想准备。


  父亲方墨箫一生只有一个职业,而方竹最最厌恶父亲的这个职业。


  当眼前的小女孩欢悦地对自己讲,她的爸爸要送一个手机给她。方竹则想,这么小的小孩就用手机了,可见她的爸爸有多宠她,不像自己的爸爸送自己手机只是为了方便监督自己。


  她对李晓说:“你爸爸真好。”


  李晓问她:“姐姐,你的手机也是你爸爸送的吗?”


  方竹点头。


  李晓笑了:“你爸爸也很好。”


  一直没有管自己女儿同学生聊天的齐老师在这个时候讲话了:“同学,今天领的东西多,旁边有推车免费出租,自己拿。”


  老师的话是好意的提醒,但老师的声音却不像女孩的声音令人愉悦,听得方竹一个激灵,好似一股凉意顿时蹿到头顶。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她识时务地不再同女孩聊天,依次领好自己的脸盆、被褥、热水瓶,才开始后悔—早晨为了表现自己已长大成人独立自主,坚持没让母亲和父亲的勤务兵张林跟来,真是一个大失误。


  小小女孩李晓对方竹好像有了特别的好感,竟然特意跟到她面前说:“高年级的男同学今天都有空来帮新同学搬东西的啦!”


  她讲完,做了个相当调皮的动作—两只手聚拢成望远镜的样子,靠在眼眶上,小小脑袋像探照灯一样左右晃了一晃,叫一声:“有了!小何哥哥,来帮忙来帮忙!”


  这是方竹第一次见到何之轩。


  那天的何之轩比那天的李晓母女穿得更简陋,上身不过一件纯白色的旧T恤,领口走了线,下身一条深蓝色的双白杠运动裤,脚上一双回力球鞋,也是旧的。


  他个子很高,背板直直的,剃清爽的板刷头,所以方竹能看清楚他的剑眉朗目。


  她切切实实地打量了何之轩好几眼,心里想,虽然眼前的这个男生穿得简陋得不得了,可是因为有这样一副眉眼,所以显得干净清正得不得了。


  李晓对何之轩说:“这个姐姐需要帮忙。”


  方竹也实在是需要别人的援手,便露出一个明媚笑脸,说:“这位师兄,有劳您了。”


  对方没有因为她极力表现出的亲切活泼而配合地回个微笑,可见是没有进一步交流的意思。


  真无趣,方竹想,这位师兄太会扫人面子了。


  幸好,师兄在助人为乐上头还是落力的。他上前一步,把她装着被褥的大包挎了起来,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算了算了,别人毕竟帮忙了。方竹安慰自己。


  第一章 一片痴(4)


    何之轩问方竹的第一句话是:“哪间宿舍?”


  “四舍302.”方竹答。


  李晓惊呼:“是新造好的!有空调有阳台有卫生间的,四个人住的,其他老的都是八个人住的,那边好像很贵很贵的。”


  这女孩真是知道得不少,行情市价样样明确。


  方竹住的四舍302,是师大新造的学生公寓,造型好房型好设施好,住宿费也比老宿舍楼贵上一倍,而且名分上是首供本校研究生居住,余下的房间并不多,本科生若要居住需向系里打申请报告,再按照自高到低的年级排队等候空房。


  偏偏方竹这样一个大一新生一入大学就能住进去,不免让知道行情的小学生李晓惊呼。


  方竹在心内叹气。她以为考入大学以后,便能离开父亲羽翼。谁知父亲神通广大,不过一个电话,就轻而易举地把她从八人间的老宿舍楼里调了出来。


  她住的宿舍、她带的手机,一切的一切都这么不合时宜。


  方竹下意识地觑一眼身边助人为乐的师兄,师兄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说了两个字:“走吧。”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何之轩走路很快,就算是身负重负,也得她小跑步才能跟得上。


  小学生李晓不知为何也跟在了他们身后,且还意外地提醒着方竹另一个不合时宜:“姐姐,你的牛仔裙是Levis的吧?要八百块来!”


  第一天上大学的方竹,为了表现自己成熟,特地换了利利落落的无袖牛仔衬衫和牛仔短裙。衣服是她自小穿惯的牌子,她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是心直口快的小学生李晓在此时此地报出这样的牌子这样的价格,让方竹有了那么些许不自在。


  这样的牌子这样的价格,让她觉得在这样的师兄面前是这样不合时宜。


  何之轩依旧一言不发,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这位是真不爱讲话。方竹想。


  李晓却还非要追问她:“是不是啊,姐姐?”


  方竹不知为何自己会选择这么答李晓:“哎呀,这是华亭路买的假货啦!”


  李晓年纪虽小,但也有她的坚持,她认为自己不会看走眼,于是理直气壮地大声说:“肯定不是假的!我爸爸给我买过的。”


  “假的。”方竹也跟着把语调调高了三度。


  “不是。”


  方竹翻一个白眼,此桩大姑娘和小姑娘的争执来得毫无道理莫名其妙,但更奇怪的是,她还真有一争到底的心。


  “告诉你不是就不是。”


  最后,李晓还是被方竹迷惑了,扯了一扯何之轩的白T恤:“大哥哥,你讲讲看,姐姐的裙子是不是假货啊?”


  何之轩在那个时候是那么明白地叹了口气,说了第三句话:“不知道。”


  他话一讲完,又快步往前走,方竹几乎是小跑跟在他的身后,气喘心急,只怨怪前头那人跑得快,丝毫没有等待自己的意思,这样一分心,不小心踏到一块小砖块,一个趔趄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何之轩没有伸出援手扶住她,方竹只好自己爬起来。


  第一章 一片痴(5)


    还是小小的李晓懂得人情世故,跑到她的身边帮她拍掉了牛仔裙上的尘土。


  她永远忘不了自己和他初遇时候的灰头土脸。


  何之轩把她的行李提到宿舍后,连句“谢谢”都没问她要就跑没影了,也没发现她宿舍的特殊。


  此间四人宿舍实际只住了两个人,另一个舍友竟是和方竹同一个军区大院长大的邻居姐姐田西。


  方竹彻底泄气,清楚明白自己大学四年已经不能指望摆脱父亲的五指山,只好束手投降。


  田西比方竹大两岁,此时已大三,因为实习经常不在宿舍住。四人宿舍变作方竹的单人宿舍,而她的同班同学全部都住在八人老宿舍楼内。


  从上大学的第一天开始,方竹不得不一个人起床、买早饭、上课、自习、睡觉。同班的同学也都或多或少因为她住的宿舍而推测出她的特殊,看她的眼光多少带了些异样。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方竹的满腹抱怨无处发泄,唯有同初中结交的好友杨筱光和林暖暖隔日通电话来排遣寂寞。


  田西姐姐也许是遵照了方父的指示,把方竹关照得很好,领着她认识老师教授,介绍她加入新闻社团,连食堂、操场、健身房、图书馆、各系教室、大学外的商业街和黑暗料理街都带着她走了一遍。


  方竹对她讲:“田西姐姐,住这样的宿舍无聊不无聊?我们干吗要听他们的话?表面上看来是带来便利了,实际上会给我们带来另一种歧视嘛!”


  田西但笑不语。


  后来,方竹才知道田西有比她无奈百倍的处境。


  田西姐姐和同是大院里长大的另一位邻居哥哥莫北是青梅竹马的情侣,这是整个军区大院都知道的事情。方竹对于男女朦胧的情事,多半是从莫北牵着田西的手沿着大院操场迎着夕阳散步这样的情景中得到启蒙的。


  可是就在方竹上大学的那一年,这对公认的小情侣之间出现了问题。田西的父亲要调任进京,莫家伯伯却因为一桩经济事件犯了事降了任。


  青梅竹马瞬间沦为罗密欧和朱丽叶,就在现代社会,就在这样条件的家庭。


  田家不允许田西再与莫北来往,莫家也勒令儿子与田西断绝关系。


  方竹从小就和生性恬静的田西没什么太多共同的话题,但是走到操场边,看见田西一个人耷着肩膀沿着操场散步时,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田西说:“小竹,我很没用,连一场恋爱都没有勇气进行到底,你不能学我。”


  方竹血气方刚地安慰:“田西姐姐,真爱面前没有敌人,你要勇敢走下去。”


  她是后来才明白,这叫说得容易。


  那日陪了田西散步又把她送回宿舍,天色已经很暗了,方竹径直去食堂吃了饭,再去水房打水。


  水房靠近老宿舍楼的男生宿舍区,位置很偏,田西只带她走过一次,她又是方向感极不好的,后来自己走的时候次次都走错方向,总是靠问路才能回宿舍。


  这天她又绕到了男生宿舍区附近,又不知往哪个方向走了。


  第一章 一片痴(6)


    这时身边走过去一个男生。天虽然暗,可她还是隐约瞧见男生脚上穿了一双回力球鞋,有红蓝两条醒目的杠。


  她想找他问路,但男生走路很快,她跟不上他的速度,只好在后头“喂”了两声。


  校园里的路灯本来就昏暗,而且时常电压不稳,在明明灭灭之间,前面的男生转过头问她:“什么事情?”


  方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


  没想到,第二次遇到何之轩,又是一个很窘迫的情形。


  方竹不知为何,本能就有点怕他,缩一缩肩,不好意思地说:“真不巧,又遇上你了。”


  何之轩皱了眉头。他问她:“迷路了?”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她下意识就又鞠了一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对面的他轻轻哧地笑了一声。


  初秋的夜风不是很凉,吹在身上,本该让人有一种舒爽的暖洋洋,可她的心竟然是跟着拂身的微风颤了颤。


  他说:“前面往左拐。”


  她问:“什么?”


  右手拎着的热水瓶有些重,她正要交到左手,他伸过手来,把热水瓶拿了过去:“我带你走。”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跟在何之轩身后,被他领着走。


  他真是不爱讲话,就像上回一样一路无话。静默更加让她不知所措,她胡思乱想,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何之轩不像上回替她拿行李时那样直接送到她宿舍,他在公寓区入口处就停了下来,把热水瓶交还给她。


  方竹接回热水瓶,鞠躬:“多有麻烦多有麻烦。”


  何之轩笑起来。她头一回看到他笑。


  他笑起来很矜持,不会露出牙齿,但是他的唇会弯出很好看的弧度。他的脸颊十分瘦削,但是两道剑眉张扬得很骄傲。他的皮肤不够白,但是健康的小麦色也很吸引人。他的个子很高,但是身板很硬直,一点也没有高个男常常会有的驼背毛病。


  方竹脸上发烧,低下头来,暗骂自己为什么在天色这么灰暗的情况下,还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何之轩说:“宿舍楼的门房有地图。”


  这栋楼里有何之轩的同学,正巧趴在阳台上晒衣服,见了他们就叫:“哟!大班长,怎么你也会给小师妹打热水啊?”


  原来他还是班长。


  方竹涨红了脸,抬起头来,忙冲楼上的人叫:“不是不是不是。”就差摇手以示清白。


  何之轩不以为意,对楼上的同学说了一句“别胡扯”。


  方竹则早已拎着热水瓶奔进公寓里,连句“再见”都忘记同他说。


  不是不后悔的。


  她那时在想,为什么不问问他叫什么呢?


  终于知道何之轩的名字,是在半年后。


  田西去美国留学前,安排方竹进了“新闻社”,方竹也回报了邻居姐姐,为她和她的有情人暗中传了几次信。


  田西每每看完莫北的信就会发呆,对方竹讲:“我是拗不过我的爸爸妈妈的。”


  方竹生气,还是那句话:“田西姐姐,你要相信真爱无敌。”


  可若是真爱真的无敌,田西也不会在一个月后就被家人送到美国去留学,宿舍里就留下方竹一只孤鬼,简直度日如年。


  第一章 一片痴(7)


    大学第一个学期就在各种不顺意中度过,一切都糟透了。


  寒假回家时,父亲有军务没有归家,却派了任务给她,让她跟着社科院的一队经济课题研究组去南方的开发区做经济发展的调研。


  母亲对方竹说:“你瞧,你爸爸知道你喜欢做新闻,不但支持你考新闻系,还给你找来这么好的体验机会。”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方竹撇撇嘴:“他干吗不直接跟我讲呢!”其实心里很高兴。


  她把资料准备得很充分,知道要调研的小镇是改革开放初期很有名的一个案例。当年小镇县委书记在计划经济年代就领着镇民避开政策搞地方经济,当时自然备受白眼和打压,可是二十年以后,整个小镇成了那个省的税收大户,家家都盖了小洋房,买了小汽车。


  方竹很有兴趣采访一下这位县委书记,但是成行时才发现调研组里有表哥徐斯,还有那位和田西分手的莫北。


  又是一个关系团。她真是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父亲的安排。


  徐斯和莫北对方竹一贯照顾周到,这次调研与其说是在做课题,不如讲是在旅游。


  在最后汇集资料的时候,莫北亲自整理了这位书记的语录,连连说“他说得真好”。


  表哥徐斯讲:“男人是受不了能力上的歧视的,就因为当时太多人不相信书记能扭转乾坤,他才会背水一战。”


  方竹在很久的后来再回想到此时,心内深深痛悔没在最初的这个时候懂得这个道理。


  充实的寒假过完以后,方竹正式开始了大学独居生活。好在田西临走之前安排她进了“新闻社”,充实的社团活动确实帮助她排遣掉了日常校园生活的孤独。


  当时市里着名的日报举办了一次面向全国高校的“大学生看中国”的新闻报道比赛,教育部门、宣传部门都很重视,比赛影响力很大,比赛结果对大学生们来讲,自然就更有挑战性和诱惑性,谁都知道只要在这个比赛中脱颖而出,以后不管是升学还是求职有讲不尽的好处。各高校也都跟着积极组织了筛选参赛选手的工作。


  方竹鼓动新闻组里几个同是大一大二的低年级生共同组队参赛时,大家都有点犹豫,因为晓得首轮的竞争对手就是本校本社团经验丰富的高年级师兄师姐。


  最后,鬼使神差地,方竹把寒假里参加的调研小镇的选题拿了出来。


  翔实的数据和资料、一手的采访录音,还有一个非常出色的选题,一切就像是一个唾手可得的胜利果实放在一众大学新鲜人面前,让方竹很快就聚集到一群志同道合的同龄人重整资料参加比赛。


  当然,参赛的报道不能照搬别人的调研结果。方竹还是动足了脑筋做出自己的思路。


  她头一回自动自发地调用了父亲的关系,又找了不少当年的旧档案,电话采访了不少当年的改革先锋和主管领导,最后做出来的报道既有翔实的背景资料又有一针见血的评论。


  她还给选题定了一个豪情万丈的标题,叫《明天的太阳》。


  第一章 一片痴(8)


    组里的同学一致推选她这位付出最多的成员做演讲员,志得意满的方竹没有推辞。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他们笑着说:“这回是托了方竹的福了。”


  方竹闻言,不知为何,竟然有点心虚。但是,有这样的工作成就,也足够她在那些日子里乐得飞飞的。


  在学校筛选选题这日,方竹带着充分的资料,还有十足的把握,以大一新生的身份,面对系里资深的教授和老师,将报道成果娓娓道来。


  结束陈词是她亲自修改了好几稿,并且对着镜子练了好几遍的。怎么微笑,怎么控制语速,怎么控制语调,她都在事前把每个细节调整到最完美。


  所以这天站在讲台上,她有一万分的自信。


  “在这样的二十年,时光是一条被点燃的导火索,我们的国家要进步,我们的民族要复兴,在这条导火索上,被牵引前进。执火柴的人们付出至大的心血,在体系和道德的边缘挣扎成长,终于能轰然一声,将明日的辉煌爆破。他们撕裂了我们这个时代发展的口子,给予后人无限勇气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我们能够越来越有勇气屹立于世界之林不倒,他们居功至伟。站在他们的肩膀上,我们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


  当她讲完这些话后,台下的同伴们率先鼓掌,教授和老师们跟着鼓掌,于是整个大礼堂里旁听的同学们都鼓起了掌。


  方竹伸手擦掉额上的汗,同台下的同组同伴们比了个“V”字手势,下台时,走路都是生了风的。


  后面一位演讲的选手上台时同她擦肩而过,他们面对面的瞬间,方竹愣住了。


  他穿着白色的毛衣,下身是牛仔裤,是她熟悉的简单朴素的蓝白色。


  他对她颔首微笑,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很友好的样子。然后落落大方地上了台,向台下介绍:“大家好,我是新闻系四年级98032班的何之轩。”


  方竹坐回到同伴们中间,从同伴手里抽出表单。何之轩的名字原来是“何必”的何,“之乎者也”的之,“器宇轩昂”的轩。


  他名字下面的标题叫《英雄无觅六十年》。


  有小道消息灵通的同伴在窃窃私语。


  “他们都是新闻社的前辈了,竟然还和我们后辈抢这个风头。”


  “四年级为了进报社可是拼了老命的,得了奖就有机会直接被本城几大报社选进去,连本城户口都能办下来。”


  “他们什么选题?”


  “听说大四的这批新闻组老前辈前几年做社会调研的时候认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的父亲在当年抗日战争时投笔从戎,那时候离开家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不知这帮师兄师姐哪里查到的资料,怀疑当年在晋察冀牺牲的一批战地记者里可能有老太太的父亲,所以就带队去查了,结果还真查到了,寒假里他们把葬在牺牲地六十多年的烈士骨灰带回来了。”


  这座城市的初春略带寒意,方竹望着台上的何之轩,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股寒意。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第一章 一片痴(9)


    他明明穿着朴素,站在台上却有格外慑人的力量,目光坚定,气度轩昂,如同他的名字。


  等她回过神,发觉自己在仰望他。


  他向大家微笑:“我得先感谢我的同学们,这是我们最后一年可以在校园里聚在一起做这样的报告。”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说出这样长的一句句子,第一次发现他的声线原来是低沉而有磁性的,像极清晨调频节目的男主持人。


  他还同其他上台报告的同学不一样,一上来就一一介绍了他的团队。她在想,他们都是大四了啊,还这样有团队精神!


  方竹肃然起敬,认真听讲。


  他们的选题切入点也与众不同,用游记的方式叙述,绝没有多余的修辞,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议。汇报到末尾,他在台上有了些情绪波动,但是在克制,因为他根本没有结束语,只是缓缓报读了一篇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报道—“这里有你抗敌遇害时所流下的血迹斑斑,你的钢笔、你的相机,都是与你一同阵亡的战友。当我们看到它们的残骸,你那年轻而智慧的脸颜、沉毅和蔼的神色、清晰而响亮的声音……都一一浮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抚摩着你那已经消失了温暖和热气的血迹,便记起你所留给我们的最深刻印象。”


  他是适合演讲的,恰到好处的情绪和声音,恰到好处地调动人们的情绪。在人们的耳朵里,他说的每个字似乎都饱含了感情,有一瞬间,方竹也恍惚了。


  选题汇报会后,方竹同组的同学们都开始忐忑起来。


  何之轩带领的团队是强大的对手,且他们身体力行,报道是用脚和手一块儿写出来的。


  “这才是记录的真谛。”有同学这么说。


  方竹也忐忑,在和母亲通电话时把情况说了一说,母亲安慰她:“经验不如高年级的很正常,你要有平常心,不要太好胜。”


  的确,输给何之轩实在没有任何可丢脸的,虽然自己会感到遗憾。


  过了几天,评委会给亮了分,果然,何之轩的大四团队比方竹的新人团队高了两分。又过了几天,辅导员齐老师来通知方竹参加市里的比赛。


  方竹问:“何之轩他们也要参加的吧?”


  齐老师面无表情地讲:“学校只选送一组。你们要好好努力,为校争光。”


  方竹叫:“为什么呀?”


  齐老师没有答她。


  这件事情随后就在新闻社里炸开了锅,同何之轩一组的学姐纪凯文在社团活动时,当众刺了方竹一句:“再辛苦也比不上有个大校爸爸。”


  和方竹同一组的同学们都缄默。


  方竹羞愧无比,把头低下来,半句话都回不出口。


  事后,才有同学跟她讲:“何之轩是北方小城考来我市的,当年还是当地的理科状元。他的家境不好,但是学习很不错,有个硕导指名道姓要收他做弟子呢!不过他应该是毕业就要找工作的。而且大四的那几个都是外地的,当然都是想争取进报社、电视台的,如果这次比赛赢了,大约留下来就更有把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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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一片痴(10)


    同学说得有点恻然。


  这场比赛于新人来讲,不过是满足虚荣心的一场表演,可于何之轩来讲,是前程上的一只砝码。


  方竹因为一时好胜,轻而易举就毁了别人的一场努力。


  她掏出手机,狠狠地摁着号码键,父亲那边无人接听。她颓然地松开手,父亲是爱护她的,她何来立场指责?虽然这种爱护在无意间伤害了其他人。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方竹自觉很难面对一起合作过的同学们。后来,他们又一起合作参加了市里的比赛,但是强中自有强中手,最后他们还是输了。


  没有参加比赛的何之轩领着他的团队做了一期《英雄无觅六十年》的黑板报,就发在食堂门口的黑板上。板报排版大气,图文并茂,字体优美。


  方竹听说上面的字和图都是何之轩的手笔,她还听说他大二的时候就用课余的时间给广告公司打工,做企划和图文设计工作。


  他是真的忙,除了给广告公司打工,他还在KFC里打过工,赚一个小时三块五的辛苦钱。实际上,他的成绩好到可以年年拿五千块的奖学金。


  这么拼,一定有情非得已的经济现状,否则他也不会逼自己把学习和各种工作都完成得这么出色。


  也许,何之轩的团队参加比赛就不会输,方竹不知为何会生出这个念头。她一直想找他道个歉,但自从比赛以后,她在校园里几乎碰不到他。


  不是没有刻意找过他,他不是在外面试,就是帮着导师做报告。不过终于还是被她撞到过一次,那天她正巧看到他在操场跑步,依旧是白汗衫、运动裤和回力球鞋,汗衫半湿,不知道他跑了多久。他跑步的动作很矫健,浑身有使用不尽的力量。


  方竹先在操场外围等着,看着他跑了一圈又一圈,她等不下去了,干脆跟在他后面一道跑。


  又跑了两圈,何之轩猛地停下来,方竹止不住刹车,差点摔倒在操场上。


  何之轩伸手擦了擦汗,很随和很随意的样子,问她:“什么事?”


  方竹不自觉又结巴了:“我……我……”她想,是不是应该先道歉,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他忽然就笑了:“如果是比赛的事情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我等一下还要去打工,先走了。”


  她叫住他:“喂—”可是没想好要说什么,于是随便扯了个话题,“我也想找个兼职。”


  何之轩欲走的脚步停了一停:“下周三学校大礼堂有个兼职招聘会。”


  方竹点一点头:“我一定会去。”


  何之轩朝她挥挥手,转身离开了操场。


  方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后悔竟然没有及时讲出“对不起”。


  在下一个周三,方竹准时去了学校大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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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礼堂门前摆了一只巨大的易拉宝,上面印着露齿微笑的广告美女和一支牙膏。方竹认得这牌子,算是有名的国产老牌了,母亲常常会买来用,称它又便宜又好用。只是近年来很少能在超市看到它了。


  第一章 一片痴(11)


    有人在易拉宝前派发试用装,所以围了很多同学拿“免费午餐”。


  方竹在人群里看到开学第一天遇见的小学生李晓,她也有模有样地跟着大学生们一起派发试用装。小大人一样装腔作势,让人发笑。


  方竹没有同她打招呼,她径自先走到另一头的易拉宝前立定。这一处是国际知名的会计师事务所的形象广告,上头是看起来很精英派头的西装男士拎着手提快步如飞地行走。易拉宝旁边也立了一位貌似精英的男士在派发宣传单。


  因为只有宣传单没有试用装,所以易拉宝前头除了方竹没有其他同学。


  方竹把易拉宝上头的文字仔细看了一遍,对男士讲:“你们只做广告不招兼职啊?”


  男士笑容可掬,态度可亲:“欢迎同学们将来应聘PMG.”


  方竹有心胡搅蛮缠:“可是你们现在不招我们。”


  “因为你们还年轻。”


  “那为什么又来摆摊位?”


  “为了迎接你们辉煌的未来。”


  “听说在你们那儿做,第一年车子第二年房子第三年棺材!”


  “你们可以买好房子的时候顺便买健康保险。”


  方竹大败,但是心头很有活力,笑嘻嘻地收好宣传册,走进大礼堂。


  里头和外间同样热闹,并没有形成强烈对比。因为所有招聘单位的摊位都放在观众席的第一排,不过堪堪十几家,后面的观众席一片空旷。但观众席第一排离大荧幕十五米,由于供不应求,于是这里的十五米也变成缝隙,新生们还有不少老生都在其间挥汗如雨。


  有人不住抱怨:“说什么要给新生充分的民主自由,鼓励自力更生,结果才拉了十家单位来凑数,分明僧多粥少走过场。”


  方竹好奇地找了个同学问:“都是些什么单位?”


  “翻译公司、家教中介,还有KFC,PMG在外面做广告,哦,还有一家国营的日化厂,土鳖死了。”


  “大学新生,又一拨廉价劳动力。”有人叹。


  方竹跟着点头,伸着脖子往队伍的尽头望了望,心里丈量了下,距离超过十五米。


  “家教和翻译那是人人抢的活儿,看来我们只好去洋快餐那边做苦力。”热心的同学同方竹讲。


  有对小情侣听见这句话,女孩马上对男友讲:“你不能去KFC,听说那里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畜生用,再多钱也不去,更别说一小时才三块五,都不够买回一斤汗。”


  何之轩把KFC的兼职做了两年多啊!方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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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情侣携手退出了队伍,方竹填了进去。只是一转眼,她看见了何之轩。


  他坐在“土鳖死了”的日化厂摊位前,是“土鳖死了”的日化厂招兼职的面试官。他们招的是兼职文案。


  方竹低着头,跟着小情侣溜出了KFC劳力大军的队伍,排到了何之轩面前的队伍里。


  队伍排得很快,因为面试官何之轩只是负责发一份考卷。排到何之轩面前时,他头也没抬,就把手里的考卷递给方竹。


  她想叫他一声,但是排在后头的同学催了一声“快点”,她只好领着考卷走到一边。


  第一章 一片痴(12)


    考卷上写着简单的招聘需求:“兼职文案(兼校园推广),要求文笔好,擅长各类文体写作。”招聘需求下头就是考题,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不限主题和题材的一千字以内的写作,可以由面试者拿回去写好,用E-mail或者邮寄的方式发给面试方。第二部分—方竹瞪大了眼睛—竟然列了十题关于使用牙膏的消费者调研问题。


  “这算什么招聘啊?这么大张旗鼓的是来打广告!”方竹不满地咕哝。


  “没错。”回答方竹的是纪如风,“我们的确有介绍我们的品牌给同学们的打算。”


  纪如风长得很美,喜欢穿白色套装,涂淡粉色的口红,因为眼睛够大够亮,所以从来不画眼影,只略略描了描眉。哦,她还扎着马尾辫。


  其时,方竹想,一身装扮爽净利落的职业女性,就是自己所憧憬的走入职场以后的样子。


  不过这时候的方竹很简朴地穿着不过几十块钱的T恤和几十块钱的牛仔裤,头发刚刚在学校的理发店花了五块钱修剪过,短短的不过耳根。她不描眉、不涂口红,素面朝天,就是一个校园里随处可见的平凡女生。


  她早就把她的Levis牛仔裙塞进了行李箱底。


  但简朴并不妨碍方竹全身上下洋溢着的青春,还有一种大学生特有的骄矜。她对纪如风说:“‘孔雀’这个牌子的牙膏很老了,大家都晓得的,就是销售太差劲了,超市里都看不到了。有什么好多介绍的呀!”


  纪如风微笑:“前几年我们做得不好,现在在努力。你瞧,我们的牙膏在你们的教育超市有的卖。”


  “哎?”方竹诧异,她在学校的教育超市买过“佳洁士”,见过“高露洁”“黑人”等牙膏,就是没见过“孔雀”。


  纪如风指了指坐在招聘位上的何之轩,何之轩正立起身来,离开座位。纪如风说:“瞧,就是你们的同学建议我们的牙膏进大学的超市,今天的活动也是他策划的。因为‘孔雀’牙膏价廉物美,适合同学们使用。但是很多人忘记了我们,我们要提醒大家啊!”


  “所以你们不是真心招聘?”方竹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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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如风没有立刻答她,反问:“同学,你是什么专业的?新闻专业?”


  方竹点头。


  “果然果然。”纪如风说。


  方竹把手里的问卷还给了纪如风:“这样的应聘没有意义,让我们写了也是白写来着。”


  “你这小同学这么性急……”纪如风尚未讲完,何之轩从她身后走上来,抽过她手上的问卷,递还给方竹。


  方竹愣住。


  何之轩对她说:“没有公司会花着租赁费在学校包招聘场只顾打广告和做调研。”


  方竹问:“那么打广告和做调研只是顺便?”


  何之轩说:“是的。”


  方竹又问:“为什么要来学校招文案呢?广告公司有老多老多的。”


  何之轩笑:“你没把要求看仔细?还要兼校园推广。”


  方竹再问:“校园推广是做什么的?”


  第一章 一片痴(13)


    何之轩答:“派发促销品。”


  方竹抚额:“这可真是一职多用了。”


  纪如风笑道:“放心,两份工作都有薪水。实在是广告公司收费不菲,所以我们决定自主招聘。而且我们相信会有能力卓着的同学出现。”


  作为自信能力应该会卓着的方竹,把胸膛挺了挺。


  何之轩正望着她,眼里有笑意。


  方竹的脸不经意地就红起来,她问他:“这也是你的兼职吗?”


  何之轩说:“我要毕业了,所以这份工作要移交出去。”


  周围很吵闹,年轻的大学生们为了一份新鲜的兼职工作,正热火朝天地讨论争论着。她站在人群里,面对着他,如是想,如果争取到这份工作,那么就和他有了共事的理由,不用再在人群里寻他寻得那么辛苦。


  想罢,她把问卷接了过来:“我会争取到这个职位的。”


  “拭目以待。”他说。


  方竹为了这次的面试题目很是铆足了些精力,花了三四天才写完一篇一千来字的广告软文,答完了全部的消费者调研问题,又花了四五天额外做了一篇关于牙膏在校园促销的企划方案。


  她本来并不懂方案应该怎么写,上图书馆里查了不少资料,还请教了经管系的老师,自己又动足脑子想了好几个点子,费了很大工夫才写完。


  也许审核问卷的是何之轩,她想。


  其实,她还费了点周折向新闻社里的高年级同学打听了何之轩和“孔雀”牙膏之间的故事。何之轩大二的时候在一家广告公司打工,正好该公司给“孔雀”代理报纸广告的业务,“孔雀”的报刊宣传软文全部由何之轩负责,就此同他们公司取得了些联系。也许是成本原因,“孔雀”就干脆把何之轩请过去自用了。


  那同学讲:“听说那公司想正式聘用何师兄,奈何何师兄一心想干新闻啊!”


  方竹说:“念新闻系的当然都是想干新闻的,天天写广告文案,多没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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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嘴上这么说,但是她自己却努力地想应聘上这份“没腔调”的工作。


  纪如风在过了一星期后,电话通知方竹到“孔雀”的工厂去面试。她把地址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方竹,甚至还等在厂门口领着她进去。


  招聘一个素昧平生的新人,用足心思做足周到,这个姐姐一定很热爱这份工作,方竹想。


  工厂在北区尚未成形的工业园,堪堪五十亩的占地,三座两层高的黑顶白墙的普通厂房,一部面包车。太简陋了。更简陋的是纪如风的办公室,就设在第二座厂房的二楼一角,不过五十来平方米的毛坯房,而且没有窗,光线很不好。


  但是方竹走进去,第一眼就看到坐在角落的何之轩。他手上翻着书,正同一个小女孩说着话。她听得出来他是在给小女孩讲解应用题。


  方竹进门时,小女孩分了心,扬起头往这里望一眼,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哎呀,姐姐,你好。”


  真是巧,竟然是小学生李晓。


  第一章 一片痴(14)


    方竹微笑:“你好呀!”


  何之轩跟着转过头来,对着方竹点了点头。


  他果然在这里,不枉她从西区转了三辆公车往这个地方跑一趟了。方竹面上一烫,一时没法自然地同他打招呼了。


  何之轩倒是站了起来,说:“你们聊,我带晓晓出去补习。”


  李晓说:“姐姐,你要来我们这里打工?”


  方竹点头。原来小女孩除了是辅导员的女儿,还是这间厂里某人的亲属。


  李晓用下命令的口吻对纪如风说:“那么我们就请姐姐来吧!”


  方竹吓一跳,纪如风笑着把李晓推出门,回头对方竹抱歉道:“我们办公室小,办公和休息都在这儿。”


  太不正规了,方竹想,不过她笑着摇摇头:“没事。”


  纪如风招呼方竹坐下来:“你是作业交得最充分的一个,我打印出来竟然有十页。”


  “我正好有不错的想法,就一起写出来了。”方竹歪一歪头,顶自信地讲。


  “说说你的方案,你怎么想到的?”纪如风笑着问。方竹发现她是一个笑起来格外妩媚的女人,嘴唇略略上勾出诱人的弧度。


  同她一比,自己是多么寡淡无味的一个女孩。方竹撇一撇嘴:“生活太平淡了呀!”


  “来,跟我讲讲你怎么想出这个方案的。”纪如风对方竹友好地鼓励。


  方竹挺了挺胸膛,被社会人当做大人的感觉很好,她自觉有所成长。她说:“我就是听调频节目得来的灵感,如果牙膏能冠名我们学校的广播节目,派一些奖品出去,反而比一间一间宿舍敲门推销来得面广。不过就是同学校讲这个合作会有点困难。”


  纪如风说:“是有点困难。”但还是微笑赞许,“不管怎么说,这个策划是很好的。你们学校新闻系的同学脑子都很活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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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竹又想到了何之轩。


  她知道这很不正常。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以他为目标、为榜样地学习和做事。身体力行做得过了火,私心里头的期待也过了火。


  方竹想要甩甩头,把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都甩到爪哇国,可是她却对纪如风这样说:“我是新人,没有前辈做得好的。”


  纪如风说:“何之轩是很出色的,要找个代替他的兼职,我们也很头痛。我们公司才从国营的体制转过来,百废待兴,待遇呢也一般,这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情。”


  方竹不禁问:“可是也有你这么尽责的员工啊?”


  纪如风微微睁一睁眼,方竹知道自己僭越了,想找个转移话题,突然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慌忙把手机掏出来,正是父亲来电。她想要摁掉铃声,但是手忙脚乱弄了很久。


  纪如风问:“是父母来电话吧?没关系,你可以接听。”


  成熟的职场女性必定也是足够温柔和善解人意。方竹对纪如风的好感又多了几分。但是就在下一刻门口有人敲门,纪如风慌慌张张站了起来,同之前的成熟一点都不搭调。


  不请自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有一双飞扬跋扈的浓眉和炯炯有神的眼睛。


  第一章 一片痴(15)


    “这是我们的总经理。”纪如风这样介绍。


  “原来你在面试。”男人并没有要同方竹认识的意思,说完就要带上门出去,冷不防李晓蹦了进来,缠着男人叫:“爸爸,我的生日礼物呢?”


  男人说:“小小年纪,用什么手机?爸爸给你买了芭比娃娃。”


  “我不要。”


  李晓撒娇的声音弱下去,方竹顿觉手上的手机好像烫手的山芋,她把手机放在了面前的办公桌上头。


  纪如风复又坐下来,继续问:“恕我冒昧,你家里的经济条件应该挺好的,为什么想要来做兼职?不瞒你说,在你之前我面试了十个你的同学,他们见这里太远,一个礼拜要来两回,一篇稿子的薪水不过五十块就打了退堂鼓。我们需要的是能安安心心起码做个一两年的兼职,等我们有需要请专业的广告公司服务为止。”


  这个问题难住了方竹。


  为什么?


  她必须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她扯了个很荒诞的谎:“我想在今年运动会之前给我男朋友买一双阿迪达斯的篮球鞋。”


  纪如风笑了:“现在的大学生真奢侈。”


  方竹也笑了:“凭劳力换零花钱。”


  纪如风朝她伸出手:“那么祝我们合作愉快!”


  方竹也伸出了手。


  她这天是哼着歌回到宿舍里的,空荡荡的宿舍里没有人应和她,喜悦瞬间减少一半。


  一个人的宿舍生活必定寂寞加无趣,她夜夜都给初中相交的好友林暖暖和杨筱光打电话煲电话粥消灭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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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筱光干脆地说:“退掉房间走读算了,你家离学校又不远。”


  林暖暖建议她:“你其实可以自己申请住八人间的,不过老宿舍条件差,你爸爸的想法也没错。”


  说起爸爸,方竹一下醒觉,面试的时候父亲的来电还没回呢!她翻箱倒柜地找手机,把书包和牛仔裤都倒过来抖了,就是哪儿都没见手机。


  这可不妙,方竹猛拨手机号,可那头是忙音。


  惹了大麻烦了,她想。她急得快哭出来,父亲一定会就此对自己兴师问罪,虽然手机是他老人家坚持要买的。


  杨筱光在电话里出了个点子:“大概是丢在校园里了,在公告栏里贴个寻物启事吧?就是怕人家拿了不还。”


  方竹当夜就手写了一张寻物启事,第二日上课前贴在了食堂前的公告栏里。


  一连三天,没有人来找她,她试拨手机,那头从忙音变成了关机。


  到了第四天,有人来敲门了。


  方竹正在独门独户的卫生间里洗头,听到有人敲门,用干毛巾随意地把头发一擦就跑出去开门。


  门口站着何之轩,何之轩左手牵着李晓。


  方竹顶着一头又湿又乱的短发傻乎乎地看着他们一大一小。


  大的那个也许没有想到是这模样的方竹出来开门。他把她的脑袋打量了一番,湿漉漉的发横七竖八,像只淋了雨的小猫,带着一脸惊讶和无辜。他愣了愣,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的那个像个“不高兴”,苦着一张小面孔,把眼睛低下去瞅着地板,不知为何不敢抬起来。


  第一章 一片痴(16)


    大的那个说:“来得不巧。”


  方竹猛摇头:“没事没事,请进请进。”


  他没有推辞,牵着小的走了进来,一眼就把室内看了个清爽—四张床只有一张上头铺着床单放着被子,四张书桌只有一张上头摆着一台电脑,电脑旁边叠了一堆乱糟糟的书本。


  方竹搓着手,有点后悔这么快就放他进来。她是极不会收拾的一个人,用母亲的话说,走到哪儿乱到哪儿。但也有优点,就是总能在乱七八糟的环境里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这回丢了的手机是意外。


  何之轩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银色的手机,放在她乱糟糟的桌面上头。


  方竹瞪大了眼睛叫:“呀!”


  可不正是她的GD92?


  她疑惑地看向何之轩,何之轩放开了李晓的手。李晓往前走了一步,双手背到身后,低着头,瓮声瓮气地讲:“是我拿了姐姐的手机。”


  方竹把眉毛一挑,心头一动。有一点不那么想细究小女孩话里头的意思。


  李晓回头望一眼何之轩,何之轩郑重地望着她,望得她缩了缩肩膀,再转回头仍垂着头对方竹说:“我看到姐姐把手机忘在爸爸的厂里,就拿来用了。”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方竹看看何之轩,何之轩点点头。


  她想不到十岁的女孩会偷手机。当然,手机应该是她遗失在先,然后应该是被李晓拿去想要据为己有。


  李晓耷着肩膀,不敢抬头看哥哥姐姐。


  方竹盯牢小女孩,她从未应付过这样奇怪的“人赃并获”的局面,不知该怎么办。


  何之轩拍了拍李晓的肩膀,又说:“晓晓知道做了错事,所以来主动承认错误。”


  他说话的样子就好像是李晓的父亲,做的也的确是父亲该为女儿做的事情。他是一心一意好心好意地在引导这个小女孩。


  竟然这么细心和善心。


  “我想,你应该会原谅晓晓的错误。”他对她微笑。


  方竹在李晓面前蹲下来,用手抬起女孩的脸,严肃地说:“把手伸出来。”


  小女孩又怯又怕,哆哆嗦嗦把两只手伸了出来,被方竹一把抓过来,在她的手掌上轻轻拍了三下,力道很轻。她对李晓说:“这件事情你做错了,所以姐姐要惩罚你。不过你能承认错误,这是很好的,所以姐姐原谅你。”


  李晓的小脸庞亮起来:“真的啊?”她转头对何之轩说,“小何哥哥说的真对,姐姐人很好。”


  方竹站起来,心想,他真的这样说过?想好了,却假客气地对何之轩摇手:“没有没有,客气客气。”


  何之轩又笑了出来:“这算哪门子客气?”


  她脸红,是她犯傻了。她对着他老是话都讲不利索,真是犯了痴,还是犯花痴。这么一想,她就羞愧。


  可是小小人儿李晓却没有放过她,竟然向何之轩建议:“那么哥哥,我们是不是请姐姐吃麻辣烫啊?我用零花钱请你们,是你们帮助我改正错误!”


  方竹的下意识比意识快,嘴比心快,立刻答:“好。”


  倒是何之轩愣了,他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直接坦率。


  第一章 一片痴(17)


    但方竹答好之后便即害羞,心想也许他会拒绝,也许他会生厌,也许他会……可是他竟然答应了:“行啊。”


  李晓欢呼,方竹差点跟着欢呼,还好还记得用一点自制力屏住了。一转头,正好对上书架上放的镜子,才看到自己顶着一头凌乱短发就像个愤怒的青年。这些全部被何之轩看到现在了,方竹尴尬地指了指脑袋:“我先收拾收拾我的头发。”


  学校东门口就是本城学院区有名的黑暗料理街,老远就有各种霸道香气迎来熙熙攘攘的顾客。尤其那间麻辣烫小店门口最是人头攒动。


  方竹是小店常客,一个礼拜就要来报到一次。自上大学之后,她就养成一个极坏的习惯,特别喜欢往热闹里钻,但凡同学有提议去麻辣烫小吃一顿,她必定参加。


  所以她对此间极熟,一溜先点了卤鹅片、红鹅肠、掌中宝,并且对何之轩解释道:“这里的陈年卤汁比得过香港的深井烧鹅的卤汁,老板从名粤厨那儿得来真传。这里的麻辣烫用卤鹅汁兑出来,麻辣以外,鲜香难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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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之轩说:“果然是常客。”


  说得她十分不好意思。


  他们各自拿了塑料篮子抓料,何之轩替李晓拿了很多金针菇、生菜和菠菜,把她照顾得很好。


  方竹看在眼内,又是一个很大的闪光点。


  他们排队等着付钱的时候,方竹和李晓同时掏出了钱包,一大一小用的都是红色的钱包,钱包上都有Hello Kitty的图样。


  也都是小女孩,何之轩想。他伸手把方竹的钱包摁住了:“还是我来吧!”语气很淡,但是神态坚决。


  李晓拿大,说:“我就知道小何哥哥是要付钱的,那么我就下次请客吧!”


  这个小鬼,鬼精鬼精的,反观自己,傻帽傻帽的。这样的情况下,带着两个女孩的何之轩怎么会让她们付钱?可是他经济条件不好,她让他破费了。


  方竹后悔冲动,没有瞻前顾后,实在不好。


  何之轩把钱付了,领着她们俩在窄小的店内寻了个位子坐好。


  李晓唧唧喳喳拉着何之轩说话,小女孩就是小女孩,一忽儿就忘记了刚才犯的错和认的错,一个劲儿说着哪里哪里的饭店好吃,她的爸爸带她去吃过。


  不知道她的爸爸除了带她去饭店吃饭,会不会像刚才的何之轩这么教育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方竹想。


  但也庆幸有这么个开朗小女孩相伴,好让自己同何之轩面对面时,不至于紧张得没话找话。


  她想和他聊天,更想了解他。很想很想。


  方竹在李晓唧唧喳喳的声音里开了口,何之轩没有听清楚,问她:“你说什么?”


  方竹把音量调大:“师兄你是哪里人?”


  他答:“呼玛。”


  方竹的地理不是很好,但也大致晓得呼玛在黑龙江。她惊呼:“这么远。如果你考在北京的话,回家会近很多。”


  没想到他说:“我妈妈是上海人。”


  原来是本城的知青子女。她终于自他口中知道了他的一点点信息。很欣慰。


  第一章 一片痴(18)


    他们叫的麻辣烫被店老板亲自送过来,方竹来的次数多,同店老板熟得不得了,熟络地打招呼说:“老板今天生意真好!”


  老板见一向单身前来的方竹身边跟着一个小孩子,还有一个男孩子,就乐呵呵笑起来:“对嘛,就是要在大二之前赶快谈个男朋友,这才是烈火青春。”


  方竹被面前的麻辣烫碗烫到了,缩起了手;何之轩也被吃在口里的麻辣烫汤呛到了,不住咳嗽;只有不谙世事的小李晓刺溜刺溜吃得津津有味。


  这天方竹把菜点多了,三个人光吃麻辣烫就吃撑了,剩下的几碟菜几乎没动。方竹叫老板打包,然后递给李晓。


  李晓吃得心满意足,彻底把犯错的内疚丢到九霄云外,对着方竹不住建议:“姐姐,下次再来吃吧?明天,就明天?你和小何哥哥一块儿来!”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这怎么可能?又让何之轩来付钱吗?方竹安抚李晓:“天天吃就不好吃了,明天还是跟爸爸妈妈一起吃晚饭吧?”


  李晓噘起嘴:“我爸爸妈妈都不管我的,我爸爸天天加班,我妈妈一到晚上就陪着爸爸天天加班,给我几块钱自己解决晚饭。”


  方竹忍不住蹲下来抱了抱李晓:“我爸爸也是天天加班,老不回家的。”


  “那我们一样啦!”


  她又抱了抱李晓:“一样的我们再抱抱。但是姐姐用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天天吃麻辣烫是不健康的。”


  她摇头摆手,龇牙咧嘴,装腔作势,看得李晓咯咯笑起来,何之轩也笑起来。


  方竹目送何之轩领着李晓走远。


  也许自己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像李晓这样的小女孩,他才对自己当初在比赛里的恃强毫无芥蒂。


  不不不,他这样性格的人怎么可能芥蒂那样上不了台面的事情?


  但也真是气馁。何之轩的来来去去,眼里总是没有她,心里也许就更加没有她的位置了。


  李晓在同方竹和何之轩吃了一顿麻辣烫以后,食髓知味一般,时不时寻方竹一起去吃一顿,就是一直没有再叫上何之轩。


  何之轩已正式把“孔雀”的工作交接完毕,方竹很难得才能遇上他一回,每一回都是简简单单互相打个招呼,她还来不及跟他聊什么,他就匆匆离开。


  用李晓的话说:“小何哥哥要当大记者去啦!才不待在我们的小工厂呢!”


  何之轩在“孔雀”的最后一天交接时,方竹恰好去交写好的文案,老远就看见他和李润站在工厂门前讲话,他的手边还推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


  这时夕阳正西斜,一天就要结束了,方竹才来交第一篇稿子。她停在拐角,不知该进该退,往前一步,只能同他打个“再见”的招呼,然后擦肩而过。


  方竹停了下来。


  李润恳切地最后挽留何之轩:“下周就把最后的薪水打到你账户,我说,你再考虑考虑我跟你提的事?你是适合干营销的。”


  何之轩笑:“您也知道我是什么专业的。”


  李润笑:“干新闻没‘钱’途。”


  第一章 一片痴(19)


    何之轩低头不答,抬起头来时望见方竹在拐角踌躇不近,便叫她:“哟,你到了啊?”


  方竹只好走过来。


  夕阳下的何之轩仍做学生装束,恤衫仔裤,背着旧旧的牛仔书包,还推着自行车,一副准备离去的模样。


  他对她说:“以后好好努力。”


  她自顾自问:“你要走了啊?”


  夕阳光正正照在她的脸上,她眯着眼睛,用手覆额遮挡阳光,逼回了一点莫名上涌的水汽。


  何之轩微微一怔,看到她鼻头有些红,似乎有些慌乱了,没有答她,回头同李润讲:“李总,我走了。”再转过身来,拍了拍方竹的肩膀,一个翻身上车,很快就骑远了。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方竹在夕阳下发了会儿呆,李润也发了会儿呆。


  她在想,她花尽气力要谋取这份兼职,不就是为了可以来到他在的地方?他就这么走了?


  李润自言自语:“就这么走了。”


  何之轩离开“孔雀”以后,方竹仍是把兼职做得十分努力,仿佛不努力就对不住他最后的那句话。她把李晓的家教工作责无旁贷地接了过来。


  李晓有个当大学老师的母亲,本来不需要什么家教,但是她的母亲显然在她身上没有花费更多的工夫。


  齐老师老早就晓得方竹在“孔雀”任兼职,因为她日日下课后都会去“孔雀”的工厂里闲坐,干看着丈夫和丈夫的下属们工作。


  方竹头一回在工厂里遇着无所事事仅作监工的齐老师,自觉很不自在,心里总想那毕竟是自己的辅导员。没想到倒是齐老师不以为意:“你忙你的,多谢你对李晓的照顾。”


  一句话把方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自从她当了李晓的家教,连带把照顾李晓吃晚饭的工作也包揽了,得空就领着小女孩去学校的食堂搭伙或是带她去撮一顿麻辣烫。班内诸位同学多有侧目,但方竹从未在乎。


  李润得知此事后,令纪如风每月多塞了两百元给方竹。纪如风讲:“以前都是小何带着她的,李总把补贴加到了薪水里。”


  方竹并不推辞,于公于私,收下这些款项是为合情合理。进入社会之后,也必定要讲付出和回报。又想,这算不算何之轩间接教导给她的?


  这样的想法是她自作多情,她知道。


  方竹收下钱款时,暗暗觑了一眼坐在办公室内一角的齐老师。齐老师微闭双眼,似在打盹。她心内暗叹,来此处有三个月了,就在昨日,她亲眼看到纪如风和李润在办公室内拥抱,大惊之余,还是默不作声帮他们把虚掩的门悄悄带上。


  今日她又暗中观察了一番厂内其他职员的做派,他们似乎对这桩不道德的私密情事都心照不宣,已然把纪如风当老板娘看待,对齐老师视若无物,连带小小的李晓也无人看顾。


  方竹可怜李晓稚子无辜,又想社会上头如斯复杂,不禁多有气闷,眼前此景简直挑战了自己的三观。对李晓的一些小小要求,她很愿意答允。带她去黄河路美食街吃好吃的,带她去上海图书馆看书,带她去逛博物馆,还陪她去师大的观景湖钓鱼。


  第一章 一片痴(20)


    李晓最喜欢去钓鱼,每回都是快乐地问父亲拿了鱼竿,一个劲儿对方竹说:“我爸爸最喜欢钓鱼,小时候老带我去,现在不带我去了。”


  方竹想,他如今两头忙,哪里有空顾你?


  才一想,手机振起来,是母亲发来的短信:“你爸爸带了海参回来,礼拜五早点回来吃饭。”


  方竹握着手机。这手机是母亲挑选,父亲付钱。双亲从来都是军区大院内的模范夫妻,男主外女主内的典型。虽然父亲军务缠身,常常不着家,但每一次回来,都会给母亲带一堆时令食材,向母亲作揖,道:“劳烦劳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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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素来善厨,父亲每回带来好食材,她都能料理出出色菜肴,一家三口和乐融融聚在一处吃一顿美食。


  方竹一直认为,这样的情境该是最平凡的生活吧,没有想到李晓连这样的幸福都很少体味。


  她很愿意代替李润或者齐老师带着李晓去观景湖钓鱼。


  观景湖是人工湖,做的是江南的假山假水。因为建于民国年代,多了些年代的滋养,如今这假山假水也称得上一句“山嶙峋、水荡漾,枝繁叶茂鸟语花香”。此处传说甚多:湖东有凉亭、有竹林、有花圃,适合恋人幽会;湖西山石偏多,灌木丛生,白日里看过去也是阴森森暗戳戳一片,自建校日起,往往有人择此处寻短见。


  反正每所大学都有恋爱圣地和自杀圣地,两者都同方竹无关。只是领着李晓走到湖东时,她见有好几对青春情侣徘徊湖边,喁喁私语,还是觉得对他们多有打搅了。


  李晓可不管这些,大笑大叫着跑到湖边,甩了鱼绳入水,方竹不住叫她“小声些”。有情侣朝她们翻白眼,嫌弃她们吵闹。


  李晓倒是顶开心能打搅别人的好事,存心把话说得更响,惹得情侣们另寻幽会处了。然后她用一副大获全胜的表情对方竹讲:“哈哈,姐姐,如果你和小何哥哥来这里谈恋爱,我就不会这样了,我帮你们把其他人赶走。”


  方竹没料到她会讲出这样的话,闹了个大红脸,忙说:“你瞎说什么哪?”


  李晓抖了抖鱼竿,撇一撇嘴:“你们当我都不知道呢!我什么都知道。你喜欢小何哥哥对不对?你看到他都会脸红,你看你现在就脸红了。”


  小孩子的无忌童言让方竹恼羞成怒:“你就不好好学习吧!整天想些不靠谱的事情。”


  李晓凑过来,像朋友一样用着小大人的口气对方竹说:“小方姐姐,你要勇敢地追求爱情。现在人好的男生很少的,像道明寺那样主动追杉菜的男孩子少啦!现在流行女孩子倒追嘛!不然好的男生都被抢光啦!”


  李晓口齿伶俐声音响亮的一番话,听得方竹目瞪口呆。


  她小女孩还嫌不够,加上一句:“哼!小何哥哥这样的男生,马上就要毕业了,你再不抢,就要被不三不四的女人抢跑了。”


  叽里呱啦的童言好像嗖嗖利箭,箭箭正中方竹心内涌动已久的、如今呼之欲出的靶心。她又羞又急,欲盖弥彰,想要捂住李晓的口,让她闭嘴。


  第一章 一片痴(21)


    李晓却把手里的鱼竿往地上一掼,忽然席地而坐,恨恨地说:“我爸爸就被抢跑啦!我讨厌那个女人,她来了以后爸爸就不带我来钓鱼了。”她伸腿一踢,把鱼竿踢入湖中。


  方竹可惜上好的进口鱼竿连鱼都没有钓着就被无故抛弃,独自在湖面上荡荡悠悠,最后沉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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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孩本质聪慧,远在大人意料范围之外。眼内看到的种种人和事,桩桩都切中要害。只是她还小,不知道应当怎么办。


  方竹也不知道。这是别人的家事,在她能力范围以外。


  李晓呼呼把气一叹,装作潇潇洒洒地站起来,甩甩辫子,把身上尘土拍拍光,转过身来老气横秋地同方竹讲:“姐姐,那个女人的侄女天天盯着小何哥哥呢!就跟她的姑姑一样十三点。”


  方竹瞠目:“谁?”


  “叫纪凯文。”


  方竹对这个名字很有一些印象—当初当众堵着她为何之轩鸣不平的那位师姐—原来是这样的关系。她心内下意识就沉了一沉。李晓正瞧着她,鼓着嘴气呼呼的,一副找到同盟,可以同仇敌忾的样子。


  小小女孩这样冰雪聪明,也这样尖锐,恐怕是无奈现实逼迫至此。


  方竹自小到大,没有养成这样的尖锐,所以她说:“你的小何哥哥有交朋友的自由。”


  李晓见方竹并没有意思当她的同盟,气得跺跺脚:“你肯定会后悔的。”


  后悔吗?


  这天夜里方竹反复问自己,问完自己就失笑。她哪里来的立场后悔?无外乎神女有意,襄王无心。


  她在深夜里幽幽吁叹,谁教她不敢去同何之轩表白?何止表白,连多同他讲一句话都鼓不起勇气。


  但是女孩子真心喜欢上一个人时,是会发一点花痴的。


  他肯定不会知道,她会偷偷地、有技巧地向师兄师姐打听有关他的一切。她知道他每天八点会准时出现在图书馆朝东的大窗口做论文、翻资料。


  窗外有一棵老梧桐,疏疏朗朗的枝丫遮住了大半扇窗户,夜风习习吹过,枝叶沙沙作响,会有树叶飘落进来。


  方竹会趁何之轩不在的时候坐到他坐的位子上,捡起飘落在桌面上的树叶,小心翼翼用钢笔写上一句“芳草句,碧云辞,低徊闲自思”。


  待到他差不多要来了,她才急急把树叶拂到一边的废纸篓里,速速撤离。


  他肯定不会知道,她也知道他每周四会在下午三点和学校篮球队的同学一块儿打篮球。他是技术极好的控球后卫,大一的时候差点进篮球队,但是他要去KFC打工,运动、赚钱不可两得,他只好放弃。


  她混在一堆围观高年级男同学打篮球的低年级女同学堆里,趁着人多,光明正大地望牢他。他穿着的那件眼熟的白T恤,经过奔跑跳跃,已被汗湿。


  那些从外围看到的他,够努力,也勤奋,懂得只争朝夕。


  纪凯文光明正大地站在场内,拿着毛巾,递给中场休息的何之轩。方竹只能混在围观的人群里,跟着他们起哄:“何之轩,你好帅!”


  第一章 一片痴(22)


    何之轩连侧个目都不会。


  低年级女孩们只好惜叹:“师兄有师姐照顾,我们只能找师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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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消息灵通的马上讲:“纪凯文不是何之轩的女朋友。”


  “嘁!不是女朋友对他这么好?而且师姐才貌双全。”


  “何之轩的名言是大学四年不谈恋爱只谈学习和工作。”


  “这倒是,他在本城没有根基,四年里谈个恋爱毕业了恐怕也得面临现实做出选择。师兄到底冷静。”


  可是方竹发现,纪凯文看着何之轩的眼睛里有情,何之轩却视而不见。


  他对自己,也是这样。


  方竹怅怅地离开。


  她在大一快要结束的时候,向纪如风提出辞呈。过早步入复杂的成人社会,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令她颇为无所适从。而此处亦不可能再见到何之轩,于是就更少了坚持的借口。


  纪如风问:“你的工作做得很好,好几篇稿子连广告公司的资深文案都说写得不错,做什么要走?大学生可不要半途而废。”


  诚然纪如风是位极好的前辈,在工作上对她指导有佳,令她受益颇多。


  方竹很感激纪如风的好意,然而,她是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的人。且父亲已得知她在大一花了很大的精力做兼职,狠狠发了一通火,命令她:“你才大一,要专心学业,做什么兼职?等放了暑假,让你表哥带着你去国际日化企业实习,别在外头胡混。”


  同父亲相反的是,母亲温婉地抚慰和支持她:“你能自食其力是很好的,如果你觉得能够坚持做下去,就继续做好了。爸爸那里我帮你去说。”


  方竹抱住母亲。


  方家母女二人因为家中唯一的男人时常缺席日常生活,故从来都是凡事有商有量,互相支持,形同闺密般亲密无间。


  方竹就把纪如风、齐老师和李润复杂的情感关系向母亲和盘托出了。


  母亲说:“他们有他们为难的地方,孰对孰错,外人是讲不清楚的。只是可怜了那个小女孩,你有空的时候应该多照顾照顾。”


  方竹最终还是将“孔雀”的文案工作辞去了,做交接时,又遇到了纪凯文。


  她细细把纪凯文打量,对方明眸皓齿,乌发如云,确实美丽。


  纪凯文记得方竹,也记得几个月前的过节。但她并不嫌隙,反而夸了方竹:“很难得,你把工作做得这么好。”


  方竹笑笑,没接腔。


  纪凯文说:“你知道我姑姑和李总的事情了?”


  方竹暗中一惊,诧异地望向这位师姐。


  纪凯文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姑姑追求自己所爱,没有什么不对。外人很难接受,我都能理解。我看见你用嫌恶的眼光看着他俩。”


  原来不是他人洞知一切,而是自己表现得太过于明显。


  纪凯文把眉毛一挑,接着讲:“就像我用嫌恶的眼光看过赢了我们的你一样。”


  她口气中并没有敌意,所以方竹又笑了一笑:“也许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是对的,却做着对别人的世界来说是错误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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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一片痴(23)


    纪凯文伸出手:“小姑娘很有一套。我们不管大人的事情,我们管我们,交个朋友。”


  她的大度气概让方竹惊讶,但是对方已经示好,她又何必怯场,她便也伸出了手,同纪凯文一握。


  纪凯文说:“何之轩夸过你做的报道,很有格局,想必人也是很优秀的,不算白开后门。”


  只是堪堪听到“何之轩”三个字,她的心就习惯性跳漏一拍。


  她问:“真的吗?”


  纪凯文点点头。


  如此爽朗出色的女孩,竟然也不为何之轩所爱。他到底中意怎样的女孩?


  方竹同纪凯文道别,也同李润道别。李润并不挽留她,这样的岗位并不是不可或缺,尤其已由纪如风的侄女填补。


  反倒是仍坐在工厂一角看书的齐老师朝她打了招呼,说:“兼职是不应该花太多的个人时间,你才大一,以后有的是机会。”


  说法同父亲一样,算是关心的,方竹很感激。


  齐老师接下去的一句是:“大一大二的姑娘都热衷恋爱玩耍,正是青春正热时,别把遗憾留到毕业后。”


  原来看似古板的人,心内亦有柔情万千。方竹为齐老师感到难过。她这样执着地守着丈夫,算不算不让自己遗憾?


  但是人心如流水,要流走的时候是留不住的。


  方竹不知该怎么同齐老师讲出自己心里的这些许感慨,而她也知道自己的任何劝慰对齐老师来讲,都是无关痛痒的。


  这是他们大人的局,他们自迷其中,方竹无能为力,且,她对自己纷乱的内心都不能厘清。


  方竹是在去图书馆前,往何之轩住的宿舍楼那处走了一圈。


  这天是礼拜四,他应该在操场打篮球,挥洒他的青春热汗。


  她默默关注他的一切,是她存储于心底的青春暗恋。在他停留的地方停留,想象他的生活、他的人生。秘密的情感,让她心乱如麻。


  方竹从何之轩的宿舍走到操场,正好一场球赛结束。何之轩走到场边,把挂在高低杠上的衬衫拿了下来。


  真巧,是一件红白格子衬衫。更巧,她今日穿了一条红白格子短裙。方竹没来由地脸红了下。


  有同是大一的,也同样经常来看高年级男生打球的女生认得方竹,没轻没重地开起玩笑:“你和师兄倒是很巧,穿了情侣装。”


  方竹尴尬地嚅着唇,低头快快走开。


  何之轩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方竹。”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听见了就立刻停下。


  何之轩披着衬衫就追了上来:“听说你辞掉了‘孔雀’的工作?”


  方竹答:“是啊。”


  “为什么?”


  这让她怎么答呢?她默默往前走,他跟着她一块儿走了会儿。


  快要入夏的气候闷热难耐,吹在身上的风都是暖烘烘的带着一股子讲不清楚的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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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竹决定实话实说:“我发觉我应付不了太复杂的关系。”


  她的坦率,让何之轩怔了怔,他说:“如果你说的是……”


  方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说:“你也是知道的对吧?大家都知道的事实,要齐老师每天都去面对,我于心不忍又无能为力。”


  第一章 一片痴(24)


    何之轩觉着凉了,把格子衬衫穿好:“本来我还想劝你不要轻易放弃一份做得还不错的工作,既然因为这个原因,那你决定了就决定了吧!”


  方竹叹息:“我是不是有道德洁癖?”


  何之轩说:“每个人都有他们的立场。”


  “我无法理解他们的立场。”


  “除了这份工作,你和他们的生活没有交集,理解与否,都和他们无关。”


  方竹歪歪头,望牢何之轩。他是世故的,懂得如何在成人社会沟通和交流,也知道面对怎样的关系采取怎样的相处方式。


  她偏要听他的意见,追问:“李总是不是做得很过分?你是怎样认为的呢?”


  她咄咄逼人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威胁力,反而更像个小孩子,面对大人露出极大的求知欲。何之轩老老实实答她:“他总要为他做的事情承担责任的。”


  方竹很满意何之轩的回答,至少了解了他对李润和纪如风的关系并不赞同。


  又了解了他一点点,这令她窃喜。


  他们走到观景湖的湖东,这本该是情人区的湖东,在这天意外的空旷,柳树依依,随风飒飒,湖面映照夕阳,波光粼粼,水波荡漾。


  方竹看得入神,此情此景,比同李晓来的时候要美妙百倍。也许是因为身边换了一个人。


  何之轩亦对美景有感:“这个城市难得有清幽的地方。”


  方竹回头看他。


  他有些感慨:“这个城市太大,人太多,一千三百万的人,熙熙攘攘,闹市的十字路口整天忙碌得不可想象。”


  方竹问:“你会走吗?”


  何之轩却反问:“你知道为什么上海明明没有北京大,却还是叫大上海?”


  方竹笑:“因为上海海纳百川。”


  何之轩也笑,有些感伤:“是的,海纳百川。好像每个人都能在这里安家,但这里并不是每个人的家。”


  方竹想到他的情况,他大四了,毕业是大事,找工作也是大事,是否能够留在这里更是大事。她又问一句:“你会走吗?”


  何之轩没有答她,却突然说:“方竹,你别老抢我图书馆的位子。”


  方竹大惊,他居然都知道,可是,他为什么会知道?她突然放大了胆子反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何之轩把手插进裤袋里,把头低了下来。


  方竹鼓足勇气,勇敢讲了一句:“我会乱想的!”


  何之轩还是无视了她鼓足勇气的拙劣的暧昧的暗示,只说:“好好回去睡一觉。”语气就像是在训小妹妹,或者以为她在开玩笑,说完以后真的转身就走了。连节奏都于他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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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竹气馁。


  回到宿舍里,电话铃声一直在响,方竹接起来,是杨筱光来电,问她:“这个点过了晚饭又没到晚自习,说吧,你跟谁幽会去了?”


  方竹抱着电话往床上一躺:“那样倒是好了。”


  她需得承认,就是这一天,何之轩态度暧昧,表情沉稳,让她决定直视自己的情感。她想起自己当初劝慰田西的话:“要相信真爱无敌。”


  第一章 一片痴(25)


    其时五六月,正是毕业季节,很多恋人在观景湖东柳树边洒泪分手,而方竹决意主动倒追何之轩。


  这是她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十八九岁青春正好,纯洁的爱情花骨朵轻轻裂开一条缝,谁都期待能开出绚烂的白玉兰。


  她下了决心,就会是个行动派,千方百计给自己寻找机会。


  大四的师兄师姐们做完毕业论文,陆陆续续离开校园,于是一场场离别Party轰烈起来。


  新闻社的新人为欢送旧人,在学校附近的酒吧聚会畅饮。


  方竹晚了半小时才到,因为在宿舍里看着化妆书,认认真真给自己化了个淡妆。


  这是她第一次给自己化妆。不过是粉底液、粉饼、口红、眼影、睫毛膏几样基本件就花了她两个小时。幸好初次的成果不错,她清秀的面孔看起来精致不少。


  虽然没有纪凯文美丽,但她方竹也是一朵清丽小花。她给自己打气。


  方竹抵达酒吧时,看到何之轩坐在小舞台的高脚凳上唱一首极安静的歌。夜风吹进来,他这天也穿了衬衫,柔软的质地,声音也是柔软的。


  天地一下就安静了。


  他唱的是张国荣的《有谁共鸣》。方竹念初中时就听张国荣的铁杆粉丝杨筱光哼过无数遍,在她荒腔走板的声调里,从来不知道这也是一首极安静的歌,好像贴着别人的心口说心事。


  抬头望星空一片静我独行,夜雨渐停无言是此刻的冷静笑问谁,肝胆照应风急风也清,告知变幻是无定未明是我苦笑却未停不信命,只信双手去苦拼……他的影子在暧昧的光里浮动,方竹在想,他要同谁肝胆照应呢?


  有同学讲:“倒是像唱他自己。”


  她想,他将“不信命,只信双手去苦拼”这句歌词唱得太认真了。


  方竹来得晚了些,只好坐在最外面的位置。


  这样正好,何之轩走过来,也只能坐在最外面。他看见了她,目光停在她刻意化妆过的脸上顿了顿,然后点头笑一笑。


  方竹扯扯面皮,觉得自己脸皮挺厚,能赖在他身边坐得好好的,心里还在想,化过妆的自己会不会让他眼前一亮?


  同何之轩同级的同学起哄说:“他今天去报社复试了,前景一片大好,大家说是不是要前任社长请喝酒?”


  大家一片叫好,何之轩也没有推辞,让啤酒小姐又拿了几瓶啤酒过来。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他也是有这么豪放的一面的,和同学们一起呼喝,挽起了袖子,喝酒划拳,倒也熟练。


  他也是不那么沉默的,这天话很多,说起他的面试经验,如何写简历、又如何应付面试,一条条传授,几乎算得上倾囊相授,大伙儿都觉得受益匪浅。


  他的同学和他勾肩搭背,说:“行啊!兄弟,没有两三年,你肯定成虎了,去他妈的电视台,那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何之轩弹着酒瓶子,叮叮当当的声音沉默在喧嚣的迪斯科音乐里。


  方竹默默坐在他身边。他面试过电视台,她不知道;他面试失败了,她也不知道。她在缭乱的光影里觑探他,他神色淡定,不骄不馁,不急不躁。


  第一章 一片痴(26)


    啤酒小姐见此处学生血气方刚,正是促销好时机,又凑过来。一瞧,坐在最外头的何之轩人长得好,就软着身子叫哥哥,存心让人揩油。何之轩微往后倾,不动声色也不令人尴尬地避开了。


  这个时候,他都能顾全他人脸面。方竹见状,想笑又不好真笑。何之轩一转头,又瞧住了她,自己却先笑了。


  大家划了一刻拳,音乐又吵,气氛热得人受不了。方竹合着气氛喝了酒,心底一股热气也上来了,胆子也格外大起来。


  她拿起一只酒瓶子,对何之轩说:“何之轩,我还没有向你赔礼道歉,我一直想向你赔礼道歉。”


  跟着方竹一起参加过当初比赛的各低年级生都随着她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向高年级生集体赔礼道歉。


  何之轩好笑地看着他们。方竹虽然没有什么关系亲密的同学,却意外地在同学们中间很有一些影响力。这也算是她的能力。


  何之轩问她:“你从小就是班干部吧?”


  方竹比一个“V”的手势:“Yes.”她抓起酒瓶子在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满了酒,再往何之轩的杯子上强势地一碰,“你不喝就是不肯接受我的道歉。”说完就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全部喝完。


  何之轩就盯着她瞧,眼睛在模糊昏暗的迪厅里亮得惊人。


  看她率先干掉了整杯的啤酒,男生和女生都起哄了,低年级的更不愿放过高年级的,互相吆喝劝酒,前嫌尽释。


  何之轩一声不吭,拿起了酒瓶子,往方竹的空杯子上一碰,清脆一声,他也仰脖子喝了精光。


  大家都鼓掌,尤其是方竹拍到手掌通红。


  那天大伙儿玩到很晚,酒吧打烊以后,他们还去了浦东的滨江大道。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在黄浦江边上唱歌。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他们的声音荡漾在江风里,方竹在江风碧月之下,看着何之轩硬朗的侧脸弧线,那是很北方的轮廓。他就像悬崖上的松柏,勇敢、执着,在放弃的疼痛里凌云生长。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方竹放开自己的身子,坐在江堤上,坐在何之轩身边,偷偷用小指贴着他的小指,感受半寸的接近和温暖。


  她吁了口气,他动了一下,她便又迅速离得他远远的。


  这天一直疯到接近黎明,看着天空与江水的接口处露出一丝红霞。


  年轻的人们向着东方走,准备拥抱朝阳。


  方竹走在何之轩后面,看到何之轩的影子被渐渐升起的太阳照得高大起来。方竹追上了何之轩,用尽全部气力对他讲了一句:“何之轩,你毕业了,可以找女朋友了吧?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因为何之轩在师大新闻系久负盛名,因为方竹在那场比赛里用大一新生的身份崭露头角,方竹倒追何之轩迅速就成为新闻系的大绯闻。


  但方竹意外地获得全班女生的支持。


  也真是巧合,方竹的同班同学叶嘉影正同何之轩的上铺杜日晖谈朋友。故而她格外支持方竹,热心张罗了一次为低年级尤其是方竹谋福利的联谊会。


  第一章 一片痴(27)


    地点还是选的之前那家酒吧,但是女生们男生们都到了,就是何之轩还没到。


  组织联谊的叶嘉影差点掐死杜日晖,杜日晖直叫冤:“他又换了个报社面试了,前一个定下来的不好办暂住证。”


  方竹坐在一边喝可乐,看着大家High.


  约莫近了凌晨,何之轩终于来了,穿着西装,头发有点乱,代表他真的在忙,而非托词。


  众人吵嚷着要何之轩埋单补偿,他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可就是眼睛没有朝着她看。


  方竹别转头,忽然就有点委屈了,她站起来说:“我先走了。”


  叶嘉影拉住她:“你干吗呀!多扫兴呀!”


  杜日晖被女友一个眼风指挥,站起来起哄:“刚来一个,又走一个,不行,之轩,你得送送。”


  何之轩就跟着她走出来,他走在她后面,先问:“怎么耷拉着脸?”


  她不作声,他便不说。她想,他说来说去都说不到她想要的点子上,急煞人。她真难过,非常难过,十万分的难过。


  一直到他送她到了宿舍楼底下,他最后留的还是两个字“再见”。


  方竹跺跺脚,恨死,把宿舍楼的楼板踩得咚咚响。


  大学念到二年级的那年,何之轩已经离开了校园,方竹只觉得这段暗恋加倒追的感情无望,回家也是闷闷不乐。


  母亲落力做的私家蜜汁火肪,她都无心动筷子。母亲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谈恋爱了?”


  方竹从来都把母亲当一等闺密,当下就苦着脸叹气:“我这个状态,连失恋都算不上。顶多算单恋失败。”


  母亲诧异地问:“难道对方有女朋友?”


  方竹摇头。


  母亲笑起来:“看起来对方是个顶真的男孩。”


  方竹摊手:“是很顶真,对我不好不坏,不远不近,而且对我的表示敬而远之。”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母亲揽着方竹的肩,说:“妈妈不会干涉女儿的感情选择,但是总有几句私房话要讲给女儿听。找伴侣,一是要看人品,二是要看他对你好不好,三是要看家庭条件。刚才听来,对方人品好像不错,但是第二点第三点就有待商榷了。”


  方竹马上急着要反驳,可被母亲阻止,只听母亲继续说:“你是你父母的掌上明珠,半点苦半点别人的委屈都没有受过。如果他不喜欢你,或者你和他的家庭格格不入,妈妈是不想你去做这种尝试的。”


  方竹嚷:“就怕你们讲这样的话,爸爸的态度也一定不会好。”她耸肩,“不过,反正人家对我也没有意思。”


  母亲又笑:“那么就等你抓住了他,再带回来给妈妈看看。只要他符合前两条,第三条没有什么关系,妈妈给你开通行证。”


  方竹只是想,她一路碰壁,老天爷才知道有没有这一天。


  但其实,她付出了很多的努力。


  譬如说,她瞒着父亲,从大二开始就搬进了老宿舍楼,就同那位帮她和何之轩拉过线的叶嘉影住在一间。可惜杜日晖毕业离校以后,两人感情的结局没有逃开大四分手的校园爱情定律。杜日晖为叶嘉影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何之轩的地址给了她,她再转交给方竹。


  第一章 一片痴(28)


    方竹替叶嘉影可惜:“你们挺要好的,为什么要分手呢?”


  叶嘉影神情淡淡的:“本来就知道他毕业以后要去香港读研,我是留不住他的,他也没有办法为了我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在这个城市另谋出路。他是外地考来大城市的,前途更重要。没有面包何来爱情呢。不过呢,谈了这段感情也不枉烈火青春一段真心。”


  又遇到“烈火青春”这个词,可惜她学不来叶嘉影的潇洒。而且,叶嘉影很快就有了新的男朋友,而她还是捏着何之轩的地址左右犹豫。


  不过她有一段真心,打定主意,打算坚持到底。


  方竹最后还是忍不住去了何之轩租住的地方。


  那儿地处老城区,临近商务区,交通便利,但房屋简陋,想必租金也足够便宜。何之轩租住的是一间亭子间,处在老城区石库门群的临街处,很容易找,就在弄堂口的梧桐树后。


  很符合他务实的个性。


  方竹站在梧桐树下徘徊,终究没有勇气去敲门。


  很多次,她都存着心跑来这里的梧桐树下,想鼓起勇气敲门,但是往往功亏一篑在最后关头,再失落地回到学校。


  老天分明也不帮忙,连一次偶遇也不给她,那样她可免去敲门的心理建设。


  直到第七回,她又在放学后跑来老城区的梧桐树下,一个深呼吸,告诫自己这次一定要敲门了,不能再白跑一回。一口气还没沉回丹田,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呼唤。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小方姐姐!”


  何之轩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上头坐着背着书包的李晓,李晓兴奋地从何之轩身后探出脑袋,满脸欣喜。


  老天有感,真的让他们偶遇了。方竹面皮一红,心想自己面皮够厚,来的次数多了,总归会偶遇到的。老天的慈悲便是让现场多了个李晓。


  在方竹辞去“孔雀”的兼职后,就很少碰见李晓。尤其大二开学时,齐老师突然请了长病假,由邻班的辅导员代管方竹的班级,李晓自然也就不好再做晃在大学校园里的小学生了。


  真的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看见李晓了,她长高了点,头发也长长了点,辫子梳得很整齐,就是人瘦了。


  方竹十分想念她,蹲下来朝她伸出双手。李晓跳下自行车,扑进她的怀里。她也十分想念方竹。


  何之轩眼里的方竹也瘦了,但是眼中的明光不减。她蹲在梧桐树下,夕阳光洒在她的肩头。大女孩诚挚地和小女孩拥抱。


  他忍不住开口就问她:“晚饭吃了吗?”


  李晓回过头来,和方竹一齐用力摇头。


  李晓对何之轩老声老气地讲:“还吃饺子。”


  何之轩看向方竹,她带羞强笑地站起来:“我也可以。”心里想的是,此刻一定要鼓足勇气,不可言退,能赖片刻赖片刻。


  何之轩领着她们进了亭子间,把车随意地停在天井里,没有上锁。也实在不需要上锁,此车生锈处甚多,一看便知是革命多年的老将,已近退休年份。


  亭子间真是亭子间,才三十平方米不到的空间。屋里家什简单,着眼处不过一床一桌一柜一扇窗。家具都是原木色,顶简洁的样式。单人床似乎是储物式的,有抽屉的样子,桌下塞了高脚圆凳,把能储物的地方都算利用上了。窗上挂着蓝色牛仔布窗帘,床上的铺盖也是蓝色的。何之轩应该把所有物什都收在了柜中,室内几乎看不到什么杂物。


  第一章 一片痴(29)


    简直朴素得过分,干净得过分。方竹暗忖,她对比自己的宿舍内乱成犯案现场的场景,惭愧无比。


  李晓对何之轩的小亭子间很熟门熟路,利落地把凳子拉出来,原来是三只叠在一起的,她搬出一只推到方竹面前:“小方姐姐你坐。”俨然一副小主人的模样。


  方竹狐疑地望向何之轩,显然他在这段时间费了很多工夫照顾李晓。


  何之轩摸摸李晓的脑袋,对一大一小两个女孩说:“你们坐会儿,我去下饺子。”


  室内是没有冰箱的,何之轩走出亭子间,穿到对面石库门里的公用灶间去了。


  李晓凑到方竹身边,掩着口说:“小何哥哥自己擀面包的饺子哦!他放在公共厨房的冰箱里,还被别人偷吃来。”


  呀!方竹差点惊呼,原来他竟然还会擀面包饺子。又是令她惭愧的事情一桩。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她对李晓说:“我去看看。”


  人小鬼大的李晓马上推她出门。


  何之轩正挽着袖子在公用灶间内忙碌,水已烧沸,他正在往锅里放饺子。方竹是待他手上的活儿告一段落,才寻了话题开的口:“我已经很久不当李晓的家教了,我是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


  何之轩没有回头,他正认真地看着灶火:“工作合同已经结束了,公事公办不算半途而废。”


  方竹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他们家又出什么事情了?”


  “齐老师得了淋巴癌。”


  方竹用手掩住口。


  “李总忙着照顾齐老师,顾不上李晓。”


  方竹重新负担起带着李晓吃饭做功课的任务,就在那天吃了何之轩一顿饺子后。


  在那天,方竹首次领略了何之轩那手包饺子的好手艺。他拌的韭菜香干猪肉的馅鲜香无比,让两个女孩大快朵颐了一顿,把饺子扫了个精光。


  饭后,方竹颇不好意思,但李晓是小姑娘,没有穷讲究,直叫:“下次我要吃虾仁鸡肉的。”


  何之轩摸摸李晓的脑袋。方竹知道他答应了小姑娘。


  吃过了晚饭,何之轩让李晓在房间里做作业。


  方竹问:“李总几点来接她?”


  “老李天天在医院里忙,让别人接她回家睡觉。”


  方竹知道这个“别人”指的一定是纪如风,这对李晓来讲,是太过于难以接受的现实,难怪她情愿黏着何之轩。


  方竹替李晓伤悲,也生了些不平之意,更是在想,何之轩才参加工作,一定忙似陀螺,自己或可帮他减负?所以她做下决定,对他说:“我觉得我还是应该继续当晓晓的家教。”


  何之轩正在洗碗,听了她这话,手上的活儿停了一停,然后说:“目前晓晓家里的情况是暂时的……”


  方竹听出他的话里有拒绝的意味,于是打断了他:“何之轩,我可以帮晓晓,暂时照顾她、陪伴她,让她忘记成人世界的那些污糟事。我和她很要好!”


  何之轩转过头来,笑了笑。


  方竹认定他在笑话她孩子气一样的话,上前一步,接着说:“你不要笑,你认为我是一时冲动是不是?”她几乎冲到了他面前,“告诉你,不是。我很喜欢晓晓,给她做家教拿酬劳让我有成就感,照顾她不拿酬劳也让我有成就感。我不是不负责乱拍胸脯的人。”


  第一章 一片痴(30)


    她把话讲得又急又快,仿佛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何之轩把手上的水甩干擦净,才同她说:“方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


  方竹却紧接着说:“我没有误会。我知道我跟你说我喜欢你让你很讨厌,我自说自话跑到这里来也一定让你很讨厌,我还抢过你应得的名誉让你更讨厌。我知道在你眼里的我浑身上下只写了两个字—‘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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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之轩终于忍不住,竟然哈哈大笑出来。


  方竹皱着眉头,愈加气愤,好似自己活像撒泼耍戏的猴儿。她管自冲着已端坐在何之轩的小亭子间内的李晓问:“晓晓,明天开始跟着姐姐吃饭怎么样?”


  李晓欢悦的声音马上传出来:“太好啦!小何哥哥老是加班!”


  方竹转过头,得意扬扬地冲何之轩扬扬下巴。


  何之轩摇摇头:“方竹,你太冲动了,你总得让我把话说完。”


  方竹咬咬嘴唇。


  何之轩说:“我不是李晓的家长,不能代她的父母做决定。她爸爸说过过两天会请保姆带她,这是我刚才想回答你的话。”他顿了顿,又说,“虽然我们都同情她的处境,但是很无奈,我们没有办法解决她的问题,更没办法越俎代庖。”


  方竹噘一噘嘴。确实是自己冲动了,但是年轻的冲动虽然莽撞,却并不是一时的义气。她望牢何之轩,一字一句地说:“何之轩,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事情,是认真的。当然,你有不喜欢我的权利,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就当我自作多情吧!不好意思给你带来困扰了。”


  她讲完,还对着何之轩鞠了一躬。


  恰有石库门内的邻居进屋,瞅见这情形,笑道:“小何,和女朋友吵架呢?”


  方竹闻言大窘。如此直白的话不但大胆地讲出口,还教除了何之轩以外的人听了去,真真丢脸至极。她实在不好在此地久留了,也不同陌生人招呼,更不同何之轩招呼,连句“再见”都没留下就迅速逃离现场。


  事后,李晓还抱怨了她,讲她“不够义气,连个招呼都不跟自己打就走了”,但又神神秘秘地说:“小方姐姐,你取得了阶段胜利,那个女人不来找小何哥哥啦!”


  方竹没好气:“关我什么事。”


  鼓了这么久的勇气已经一泻千里。何之轩应当是真的无意于她了,所以她的青春爱恋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独角戏。虽则如此,说尽的无用之语,出尽的意外之丑,却让她毫不后悔。


  也许这才是烈火青春的最好注解?


  方竹不得不承认,虽然事已至此,她对他仍有眷恋,以及遗憾。


  她带着李晓去吃麻辣烫,老板奇怪地问她:“有一次跟你一起来的男同学呢?”


  她对老板叹气:“老板,你别这么八卦。”


  李晓看出她碰到何之轩的话题就心情不佳,也就不像以前那样唧唧喳喳多言多语了。


  方竹恨恨地在碗里放了很多辣,辣到自己满头大汗,忘记面对何之轩的挫败为止。


  第一章 一片痴(31)


    她不住对自己说,世界上不光只有追求爱情这一桩无聊事情可做,她更应该用心照顾李晓这个需要她的小学生。


  她带着李晓做功课、吃晚饭,还带她去公用浴室洗澡,每晚在九点准时把她送回家里睡觉。李润终究没有让纪如风登堂入室,还是请来保姆照看女儿晚间休息。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保姆见方竹这个家教这样落力,偷偷问她:“你拿几钱一个月?”


  方竹说:“她是我妹妹。”


  李润曾有一回在家里碰到方竹,成年男子到底经验老到,什么都没有多问,抽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方竹,被方竹推掉了。她说:“我把晓晓当朋友看,照顾她是朋友道义。”


  李润一愣,也没再说什么,讪讪地把钱收了回来。


  这般倾注全力,方竹换来的是李晓的全心依赖,连宿舍内的其他女同学都笑言:“方竹你就像这孩子的妈。”


  同学们原本以为方竹照顾李晓,是因为李晓的母亲是辅导员,但辅导员病入膏肓,方竹依旧对辅导员的女儿嘘寒问暖,才让同学们改变了看法,且对她改观。


  可见凡事坚持真心,总有人能体味。


  只有何之轩不。


  方竹决意要忘记何之轩。


  连母亲对她感情问题的询问,她都开始回避。


  到底知女莫若母,母亲怜爱地抚拍方竹的背,说:“日久才能见真心呢!”


  方竹头一回有了想要问一问母亲和父亲当年的故事的想法。


  因着父亲在家的绝对威严,方竹自小到大连想象都没有想象过父母当年的相识相爱和结合的故事。也许是自己尝过了爱恋的滋味,所以才起了好奇。


  母亲听到她的问题时,手里正给即将从军区回家过年的父亲织毛线围巾,用的是沉郁的蓝色的绒线。父亲也喜欢蓝色这样的低调色调,母亲给父亲备置的衣裤鞋帽多为蓝色。


  方竹冷不防又想到何之轩,她整顿精神,决心还是一心一意听听父母的故事为好。


  母亲在灯下一边织着围巾一边同方竹讲:“我跟你爸爸是怎么认识的呢?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他第一次见的面。那时候我在文工团,学着演《红灯记》,也不是什么特别出色的京剧演员,更没有什么天分,演了两年都演不了李铁梅,只是个小角色。你爸爸是在我演《红灯记》演了两年,终于能演李铁梅的时候,才托领导告诉我,想和我处朋友,还告诉我,看了我两年的戏,觉得我终于有进步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为什么要和我处朋友。”母亲说着说着,就扑哧笑出来。


  方竹不能理解,尤其是对父亲,她说:“爸爸太官腔了,还进步呢!太没情趣了。妈妈,你可是文工团员啊,怎么就看上了爸爸那样没有情趣的人呢?”


  母亲说:“你爸爸平时就是不大会啰唆的人,他没跟我讲为什么,就是问我能不能处朋友,给他一句话,如果不能他就走了。他那副样子看着特别倔强,这样的人很难接受失败,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一下就心软了,就答应了。”


  第一章 一片痴(32)


    方竹的心也软了。


  父亲看了母亲两年的戏,算得是郎早有情,虽然表达的方式太生硬、太无聊,但妾也有意,才不枉两年的进步和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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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细看向自己倾诉往事的母亲,眼底有脉脉的情愫。母亲一向对父亲这般温顺恭谨,而父亲一年在家里的次数屈指可数,看来还是她爱他多一点。正因为爱,才会换她二十余年的不断等待。


  方竹叫:“让爸爸等了两年,综合算起来还是便宜他的。”


  母亲笑着捶她,毛线团垂到地上。


  方竹帮母亲捞起毛线团,在手里卷来卷去。


  母亲说:“你爸爸那时候不过是个连长,可是呢样子特别神气。后来我演出时,他老坐在第一排,一直鼓掌。他是用心的。他对你也是用心的,你别老觉得他不关心你,只是他太忙了。”她收了收毛线,拍掉方竹的手,“围巾打好了,过年了,你爸爸也就回来了。”


  过年一向是母亲的大事,因为父亲必定会归家团圆。母亲是金华人,做得一手好菜,每到新年一定会大施所长,为方竹父女用心煮一桌好菜犒劳他们。这一年过年的菜单都已经订好,依旧有父亲偏爱的蜜汁金华火腿。


  方竹也喜欢吃母亲的拿手好菜,但这一年她过得着实挫败,故此对新年都兴致缺缺,提不起劲儿。反倒是李晓兴奋异常,告诉方竹:“我妈妈要回家过年。”


  方竹为她高兴:“这太好了。”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年的春节却是她这一生最悲伤的春节。


  那一天母亲明明精神是很好的,她把送给父亲的围巾织好了,把要做的火腿也炖上了,火腿还没有熟透,她就倒在了自家的厨房里。


  母亲是突发脑梗塞,在医院昏迷了好几天。医生说了很多专业的话,方竹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她只是不断在问:“妈妈昨晚还跟我说话,不应该这样!”


  幸而有姑姑和表哥徐斯的帮衬,帮着方竹给在北京执行公务的父亲打电话告急,但父亲还是没能在第一时间赶回来。


  整整四天,来了无数人探母亲的病,鲜花水果摆满了小小的加护病房,都快要挡住心电监视仪器。医院里的专家会诊了一次又一次,全部徒劳。


  方竹没有哭,只是攥着手,每隔一小时给父亲的勤务兵拨一个电话,说同样一句话:“张林,你告诉我爸爸,他再不回来,我就不回家了。”


  第五天,母亲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平静安详地离开了人世,而父亲依旧没有回来。


  方竹整个人都木掉了,像具行尸走肉。


  姑姑和表哥帮她操办了母亲的丧事,父亲那儿终于有了回应,说是能在大丧那天赶回来。


  这就是父亲,永远以他的工作为第一位,军队作风强烈,从来把家人当做下属,在妻子和女儿面前永远高高在上。方竹几乎立刻翻心想起历历往事,母亲的满心期待只能够换来父亲的短暂停留,他们的爱情从来不对等,他甚至连她的最后一面都不能来见。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第一章 一片痴(33)


    方竹是咬牙切齿,给父亲定下的条条罪状,条条不可饶恕。


  可是不可饶恕又怎么样呢?家里已经永远不会再有母亲的温情,这才是让她从心底感到的彻骨的冷。原本的天伦之乐一夕之间崩裂,又是猝不及防的伤痛。重重的伤悲,让她每望一眼母亲给父亲织的围巾都会落泪。


  她不顾姑姑和表哥的劝说,果真收拾了行李,把从春天到冬天的所有衣物装足两只箱子,全部带去了学校。唯独扔下了她的手机在家里。


  李晓是在年初五这天夜里打了方竹宿舍的电话,哭得一抽一抽的:“小方姐姐……我妈妈死掉了……她不在了……我也死死掉算了……小方姐姐……我害怕……”


  方竹猛地坐起身,急切地问:“晓晓,你在讲什么?你在哪里?”


  李晓还在哭,在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抽泣:“我妈妈跳到湖里面去了,我害怕。小方姐姐,我害怕……”


  方竹问:“告诉姐姐,你在哪里?”


  李晓还是哭,哭得断断续续的,才讲清楚她在观景湖的西边。


  几乎是立刻地,方竹不顾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绒线衣,连一件羽绒服都没有披上就片刻不停地奔到观景湖西边。


  那边已经围着十几个大人,方竹也辨不清是谁,耳畔只听见李晓尖叫的声音伴着校外居民区传来的此起彼伏的爆竹烟花声,声声都扎耳。


  “我也要死掉!我妈妈不要我了!她死了,我也要死死掉!都怪你们!都怪你们!”


  方竹狠狠地拨开人群,冲了进去。


  有人打了手电,照着前方,让她可以看见浑身湿漉漉的李晓正被两个同样浑身湿漉漉的学生抱着,她在他们怀里拼命挣扎。


  围观的人们忙作一团。有的在劝李晓“小姑娘不要胡闹想不开,这两个哥哥为了救你都快冻死了,还好你们只吃了几口水”;有的认得是李晓,正打手机到处找她的爸爸;还有的拉着两个浑身湿透的学生起来,带他们撤离现场去换衣服。


  就是没有人能制伏仍在张牙舞爪惊声尖叫的李晓。


  方竹箭步上前,狠狠地就把还坐在地上撒泼的李晓拽了起来,狠狠地大声朝她叫:“你这是在干吗?你要死就不要麻烦这里这么多大人,人家救了你,还要照顾你,你怎么可以给别人这样添麻烦?”


  李晓看见熟人,更加泼得肆无忌惮,同方竹比谁的声音大似的,狂叫:“我要死我要死我就是要死……”


  她还没讲完,方竹就蹲了下来,一把抱她入怀,整个人都伏在她小小的肩头,大声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说:“晓晓,你要乖,你不能这样,你妈妈已经走了,她管不了你了,你更要自己管好自己。”


  方竹的大哭是李晓没有预料到的,她从未见过一直温柔和善的小方姐姐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抱着自己哭成泪人,她被吓住了,也忘记吵闹。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围观的好心的大人们把她们拉开,满头大汗的李润姗姗来迟,李晓又闹了起来,揪住父亲的头发又哭又打。李润完全就是溺爱弱女的慈父,任其扭打,只紧紧抱住她,低声哄:“晓晓,爸爸来了,晓晓,不要胡闹。”


  第一章 一片痴(34)


    有人窃语:“这就是新闻系齐老师的老公,听说是包二奶东窗事发,跟齐老师闹离婚,齐老师这才跳的湖。”


  “可怜了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妈,哭着闹着要跳湖,幸亏被人发现得早,不然就是两条人命。”


  李润毫不争辩,任人去讲,他只管抱牢差一点就失去的女儿,一个劲儿赔不是。


  方竹往后退了两步。人世间的悲剧好像说好了一样,齐齐在她眼前上演,自己的、别人的,沉重到不过二十岁的她无力承担。


  她感到很累,也很冷。李晓在她父亲怀内哭声渐小,似已被安抚。小小女孩的境遇惨过自己,但胜在第一时间仍有父亲在她身边安慰。


  方竹自怜自伤到不可自拔,她复拨开人群,退出圈外。此时的李晓也不再需要她的抚慰了,谁都不需要她了。


  她想念她的母亲,她需要她的妈妈,她的妈妈也不在了。在这样万家团聚喜悦欢腾的夜晚,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和悲伤。


  方竹的眼泪落下,她用衣袖擦去,又落下,再擦去。


  身后有人握住她的肩头:“方竹。”


  何之轩从她身后递过来一张纸巾,方竹头也没有回,伸手抢过来,捂住面孔,蹲下身来止不住地哭泣,由小声抽泣到声嘶力竭。


  何之轩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


  他的外套有干净温暖的气息,方竹将他的外套拢紧,把自己裹起来。她呜咽着开了口:“何之轩,你来干什么呢?”


  他说:“就是来陪陪你。”


  她垂头,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想象他的外套就是蜗牛的壳,可供她躲藏,可供她自暖。


  何之轩把她扶了起来,拉她出了这只小小的壳,问她:“要不要跑步?”


  他领着她来到操场边,又帮她把外套脱了下来。她不愿意脱下这一层“壳”,仿佛脱了就真的赤条条似的,但他还是坚持为她拿下外套,挂在操场边的高低杠上。


  何之轩在年初五的深夜,领着方竹迎着寒风绕着操场跑了很久。方竹的耐力格外好,一圈又一圈,跟着他绵长地跑下来。跑到最后,她的泪干了,眼睛肿了,才觉着累。


  她慢了下来,他也慢了下来,两人肩并肩慢慢地走着,路过高低杠,何之轩把外套取下,复披在了方竹的肩头。


  他的衣服他的人,就在她身边,她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拉着他絮絮叨叨开始说话。说的是她的妈妈,父亲常年不在家的家庭,唯有母女二人相依相偎成彼此精神的慰藉,永远在等待父亲的归来,短暂相聚,复送父亲离去。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殷实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亦有心灵内不能弥补的憾。


  何之轩静静地听着她说完所有她想说的话。末了,她说:“谢谢你听我说了很多废话。”


  又想要朝他鞠躬致谢,被他握住肩膀阻止:“没有。你该回去洗个澡睡觉了。”


  方竹就像李润怀内的李晓,得到了庇佑,伤怀的心情暂且放下,听话地跟着何之轩,被他送回宿舍。


  第一章 一片痴(35)


    校园附近住宅区的居民为了迎接财神,轰轰烈烈放起了鞭炮,把天和地照亮。气温稍微暖和,方竹望着在她前方半米的何之轩的背影,暂时不再有形影相吊的寂寞。


  只是何之轩终究要在宿舍楼前同她作别的,最后她还得是一个人。


  她想,谁都没有办法解救她的伤痛,原来她是真的寂寞,没有了母亲,更加没有依傍。


  勤务兵张林在次日来学校寻方竹回家。


  方竹正在睡觉,昨晚同何之轩分别以后,她立刻又回到之前的状态,无心思睡觉、无心思吃饭,在床上辗转反侧,思念母亲,半夜又落了泪,直到清晨时分才呜呜咽咽浅睡过去。


  张林的到来,让她终于有了把满腔的悲怨发作成怒气的出口。她念及父亲,又恨又痛,几乎是咆哮着把小张赶了出去,把门重重关上。


  张林一个劲儿在门外说:“师长已经第一时间赶回来了,昨天晚上才到的,在你妈妈的灵堂守了一夜没合眼。我见他累得不行,就先来找你了。小竹,不要任性,跟我回家。”


  方竹只是吼:“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也不知叫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坐在门边的水泥地上又哭了,一直到敲门声又响起来。


  她以为还是张林,愤恨地用力把门拉开,正要再次发作。


  门外却是何之轩,他手里提了一只保温瓶,先问她:“饭还没吃?”他不待方竹回答,就径自走进来。如今八人的宿舍依旧只有方竹一个人住,只是每张床上都有铺盖陈设,宿舍中央的公用写字台上丢了半桌的废纸巾。


  他对方竹说:“方竹,你妈妈不会想见到你这样的。”他把保温瓶放在桌上,随手收拾了桌上的纸巾,又寻来抹布,把桌面擦干净,才把保温瓶打开,推到方竹面前,“吃完了再出去走走。”


  她这辈子再也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饺子了,香到她动情落泪不止,又费了很多纸巾。


  何之轩没有劝她,只是顺手帮她把抹眼泪的纸巾又收拾干净,等待她吃饱、哭够,才把她的外套从公用的衣架上拿下来。


  他竟然记得她的外套。方竹呆呆地看着他,在他的帮助下,伸手套上外套。


  他们又去了操场,在那儿散步。冬日的夕阳看上去很美好,何之轩不远不近地跟在方竹后头。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方竹回过头来。


  何之轩就站在她身后,沉默地看着她,看了有一刻钟那么久,他的手伸过来,拂开她额头的发,俯身过来往她的额上亲了一亲。


  方竹呆怔、失措、无语,半晌后才喃喃道:“其实我不需要同情的爱。”


  何之轩微微笑了笑:“我也不会有这样的爱。我只是想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保重,让你的妈妈放心。”他仰头望向遥远的带着微弱光热的冬日暖阳,眯了眯眼睛,“要留在这个城市有点困难,没个五六年买不起房子。我两手空空,不能拖累别人。别人有家庭可以依靠,我去办一个暂住证都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他又转过来,望着方竹,认真地、端正地、正式地讲道:“但目前至少我能陪着你,明天早上我过来给你冲开水。”


  第二章 分飞燕(1)


    方竹翻个身就醒了过来,整个身板都僵硬得无法立时动弹。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盯牢天花板深深三个呼吸,浑身的肌肉才终于放松开来。


  她伸手捞过床边书桌上的手机,不过才清晨六点半。


  这一夜的梦仿佛是过尽了半生,梦中情景还历历在目,细细一想,都是那时候的影像。


  方竹甩甩头,用手揉了揉脸,脸上一片冰凉的湿润感,原来在梦里真的落了泪。


  过去以此种形式又回来了。


  她翻身下床,掀开窗帘,昨日的雨已歇,今日晨阳灿烂。


  新的一天开始了,毫不留恋旧的生命流逝。


  方竹扯了张纸巾擦干脸上泪水,把昨日换下的牛仔裤、白衬衫、灰色毛衣丢入亭子间一角向阳处的洗衣机里头,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条牛仔裤、一件蓝衬衫、一件白色毛衣,穿戴整齐。再把随身三四年的耐克双肩包拿出来,将里头出差专用的洗漱用品整理出来,里头就只剩下十一寸的笔记本电脑、钥匙包、纸巾了,穿戴装束简朴到极致。


  然后,方竹去公用灶间洗漱。此间石库门人口不多,加上她只有四户人家,算上她有三户是租房的小青年。这个时刻把灶间挤得满满当当,吃早饭的,刷牙洗脸的,热热闹闹。


  她同人和气地打招呼,再规矩地站在划定给自己的专用水龙头前刷牙洗脸。


  住在亭子间对门厢房里的一家三口中的年轻妈妈,一边给要去上学的儿子做早饭一边和方竹闲话:“你总是不化个妆,这花不了你多少时间的。”


  方竹吐掉口里的牙膏沫子,笑说:“干我们记者这行,风吹日晒,化了妆也没人看啊,一到下午全花了,更像个鬼。”


  灶间里的大家都笑了。


  方竹喜欢公共生活的热闹。她洗了脸,简单涂了润肤水,上了面霜,就回亭子间背上双肩包准备出门。


  年轻妈妈又问:“早饭也不吃?我早上煮了饺子,要不要吃一点?”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方竹笑着摆手,谢绝他人好意。


  这位年轻妈妈是从东北来本城做小生意的,认得本城老公后,安心在老旧石库门内落居,相夫教子,拼搏事业,只盼有朝一日能买上中环附近的房子真正安家。她也有一手包饺子的绝活儿,每每都会诚心邀请方竹品尝,但方竹总是婉拒。


  她走出门外,思考今日的第一个问题:早饭吃什么呢?


  她的代步工具—有多年工龄的捷安特折叠自行车,停在天井的梧桐树下。轴轮处已锈迹斑斑,昨夜又淋了雨,样子惨不忍睹。


  方竹对它有愧,因此车甚老甚旧,她有时候忙起来,骑车回家后,忘记折叠起来带进屋,往往就往树荫下一搁。这回是出差前就搁在了树荫下,昨日回来时得知李晓自杀,又心绪不宁,忘记把它搬回灶间内避雨。如此没有办法,只好又折回灶间拿出抹布,好好地将自行车擦干抹净,才又推去弄堂口的修车摊上油紧螺丝。


  修车师傅对她讲:“小方,这车性能不错,可是也旧了,你看这链条、这轮胎都换了两回了。该换辆啦!”


  第二章 分飞燕(2)


    方竹摇头:“还好还好,不换不换。”


  修车师傅拿她没有办法。


  自家至报社也就十五分钟自行车程,这是方竹当初选择此地居住的另一个原因。


  如今她生活的重心在工作。


  抵达报社,一向把报社当做另一个家的主编老莫已经到了,正坐在茶水间慢条斯理地吃早饭。


  方竹的办公桌离茶水间不远,她先把双肩包放下,拿出电脑手机等物,再拿了自己桌上多日未洗的白搪瓷杯子和茶叶罐子进了茶水间。


  老莫冲着她仔细瞅了瞅:“气色不好,在东莞累到了吧?”


  方竹道声“早”,说:“还好吧!”心想,这就是整天素面朝天的坏处,脸色稍有风吹草动,转眼人人知晓,她解释,“昨晚下雨没睡好。”


  她扭开水龙头洗杯子。杯子底部脱了瓷,露出锈斑,她洗得小心翼翼。好在杯身上烧的那句“芳草句,碧云辞,低徊闲自思”的黑体红字依旧赤色如新,毫无脱落。


  老莫说:“老用这样的杯子喝乌龙茶,你可以换个杯子了,再喝下去底都要穿了。”


  方竹“嘿”一声:“就这么用吧!”


  她洗干净杯子,泡好了茶,老莫问:“早饭没吃吧?”


  方竹这才发现老莫面前的桌上放了两只饭盒,一只打开的里头已经空空,应该都祭了他的五脏庙,另一只还合着盖子。老莫热心地打开盖子—又是一盒饺子。


  “我爱人特地擀的皮子,是荠菜肉馅,可好吃哩!”


  这盒饺子方竹是推却不了了,只好坐下,接过老莫好心递来的一次性筷子,吃了起来。


  其实口味不如方竹记忆中另一个人做的。她拼命快速吃完,避免再去回忆。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方竹三下五除二吃完饺子并麻利地洗好了老莫的饭盒,才开始例行汇报工作:“东莞的采访很顺利,但是……”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李晓自杀了。”


  老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有一点震惊。


  自从当日十岁的李晓在师大观景湖畔闹自杀后,就被他的父亲李润送入浙江姥姥家寄住,那之后方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这样匆匆过了七八年,方竹万万没有想到,与她再次相遇后的成年的李晓,会变成老莫那位在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社会工作研究中心,做资深研究员的爱人程女士组织的“在校女学生援助交际问题研究小组”的指定暗访对象。


  这个课题是从事教育工作几十年的程女士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立的题,收集资料,选择暗访对象。老莫的加入则在今年年初,他用颇为痛心疾首的口气同社里的几个记者讲:“正是成人社会的不良影响,才让部分青春期的孩子迷失方向。现在日本AV女星苍井空在国内得到非正常的吹捧,甚至一些企业家也趋之若鹜,这说明中国主流社会精英层中部分人的道德意识下滑到了需要人们警醒的地步。”


  彼时方竹手头刚好忙完一个选题,对老莫夫妻的社会研究课题很感兴趣,便主动请缨成为特约记者加入研究小组,做暗访和文字工作。


  第二章 分飞燕(3)


    老莫挺高兴爱徒方竹对这项公益研究的积极,就把妻子整理好的在校女学生援助交际的名单给了方竹一份。


  方竹在上面看到了李晓的名字,她以为这也许是同名同姓,直到程女士真的为她约到了李晓。


  就在碰头的咖啡馆里,她见到了这个多年不见的小友。


  当年穿着邋遢的十岁李晓已经长到了十八岁,把头发染成了深栗色,披在肩头,当年稚气的小脸已变得很成熟,眉毛修得恰到好处,唇彩的颜色也选得恰到好处,脚上穿了一双红色的榔头皮鞋。


  她已经长成了一个明媚的大姑娘,虽然还是穿着蓝色的高中校服,斜背着一只阿迪达斯的书包。


  方竹大惊失色地站起来,碰翻了桌上的咖啡杯。


  李晓同样大惊失色,下一刻就用手捂住面孔,转身跑了出去。


  方竹当时没能追上她。


  那已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方竹现下想起来,心痛难抑,对老莫说:“老编,如果能早一两年找到李晓,也许她就不会自杀了。”


  老莫拍了拍方竹肩头:“小方,你不要自责,这和你是不相干的。”


  方竹捧着搪瓷杯,咬了咬唇,说:“老编,我想继续查下去,晓晓生前,我为了到处找她,倒是找到一些线索。继续查下去,报道出来,是对她最后的负责了。”


  老莫点头:“我和老伴商量过,是准备今年让这份报告刊登出来的。”他问方竹,“李晓的家长都知道她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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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和李晓重遇之后,方竹就放弃了把李晓作为暗访的对象,老莫夫妻亦表示理解。


  重新找到李晓,让方竹费了不少工夫。


  十八岁的李晓早已不是当年十岁的李晓,只会怯怯地跟在母亲齐老师身后,看到穿着时髦的大学生姐姐才肯主动去同对方交流。当年太过热衷一身光鲜包装的小小女孩在十八岁时有了时髦的资本,她染发、戴夸张的耳环。听老莫的爱人说,小姑娘的红色榔头皮鞋不过是学校内的装束,她有四双Prada的皮鞋,都是八厘米的细高跟;她接客时,把阿迪达斯的书包换成Coach的晚宴包;校服里面换上“维多利亚的秘密”。


  年轻的女孩有一身价值不菲的外包装,身披灯红酒绿的霓虹灯影。


  原来的她不是这样的。


  方竹永远都记得和她的最后一次拥抱,她们在同样的时间失去了母亲,失去了依靠。她以为女孩的父亲会恪尽职守,将这个孩子好好抚慰,可是谁能知道就在第二年李润就和纪如风结婚,把李晓送去了外婆家。


  十八岁的李晓已经不是她年迈的外婆能管得住的了,她的父亲又不肯关顾她,所以方竹亦无法完全将她从那个世界拉回来。


  方竹千方百计,好不容易找到李晓一回,强硬把她带回了自己的亭子间。


  李晓一进门,低低呼一声:“啊,和小何哥哥的家好像。”


  方竹的鼻子立刻就酸涩起来,差一点当场落下热泪。原来遇到当年的人,还是会想起当年的事,翻出当年的情绪。


  第二章 分飞燕(4)


    这天李晓同她说了分别后的种种遭遇,在外婆家无人看管,十分寂寞,便结交了一些朋友,她知道那些朋友并不都是很好的朋友,可是她喜欢同他们一起的热闹。上了高中以后,她被李润和纪如风接回同住,发现家中多了个弟弟。李润对弟弟千依百顺,并不关心李晓,对李晓的零花钱也很苛刻。他用的理由是这个年纪的女孩,不应该有这么多钱花。


  李晓是发现李润为了带儿子钓鱼买了十种不同的鱼竿后,又回到了那些不靠谱的朋友身边。他们吃穿用度非常铺张,也很喜欢互相攀比。李晓每月的零花钱抵不了三天的玩乐,过了三天,他们便不再陪伴她。


  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女孩说可以给李晓介绍一个赚外快的机会,于是李晓认得了一些成年人,正式步入这个圈子。


  方竹听了以后,简直痛心疾首,几乎是摇撼李晓的肩膀:“晓晓,你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李晓迷惘地瞪牢方竹:“小方姐姐,我现在一个月要用几千块,我爸爸不给呀!虽然,我也晓得做这些事情很无耻很无耻。小方姐姐,你一定很鄙视我是不是?”她忽而用一种神秘而得意的表情,对方竹说,“小方姐姐,你知道不知道,有时候会有跟我爸爸年纪一样的客人,我就想让我爸后悔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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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竹一把攥牢李晓的手:“晓晓。”她狠狠地逼视她,她简直不敢相信李晓会说出那样的话,她厉声斥责,“晓晓,你这么作践自己,伤害的是你自己。”


  李晓拼命摇头:“小方姐姐,你不要再说了,你说什么都没有用的,你又不是我爸爸。”


  方竹的手松了下来。


  她又不是她的爸爸。女孩讲得对,可是女孩的爸爸又不肯管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糟糕的爸爸?


  李晓趁她手一松开,就甩脱了她的手,起身转移到门口,才对她说:“小方姐姐,我们现在是不一样的人,你不要来找我,这让我很烦。”讲完,就推门而出。


  方竹醒觉,紧跟着快跑出门,李晓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后来几个月,她又去过她的学校、她外婆的旧屋寻她,甚至去过李润和纪如风的新居附近等候,但是再没有碰见李晓,一直到李晓出事。


  如今想来,方竹真真痛悔和李晓沟通得太少。


  女孩到底是怎么想的?走上一条黑道,一路抵达无底深渊。当着她的面,是无悔的,还有点青涩的得意。


  方竹同老莫说:“我回到家里,收到了晓晓的一封邮件。”


  她打开电脑,打开邮箱,列表里头的最上方的邮件,被她标注了重要邮件,发件人的姓名是“晓晓”,发出时间是李晓出事的当日。


  老莫把眼镜戴了起来,把电脑屏幕正了正,凑过去看了起来。


  李晓的邮件写得很简短—小方姐姐:


  我做错了,我很后悔,我想回家,但是我回不了家。一开始没有人逼我,后来我没有办法摆脱我自己惹上的麻烦。我爸爸一定恨死了我,纪如风那个贱女人一定很开心我走了这条路,不会再烦她了。小方姐姐,我好恨,我不能怪谁,我是自作自受。但是他们太恶心太恶心太恶心了,我怎么会惹上这些麻烦?我很害怕,我要去找妈妈,也许妈妈并不想看见我吧?不过到了那个地方就安全了。


  第二章 分飞燕(5)


    方竹看得死死咬住唇,这是女孩最后的悔悟,还有一丝求救的意味,然而,她终是无能为力。这一重无奈令她挫败、气馁,而后痛心疾首。


  她抽了抽鼻子,答老莫:“我和她的爸爸联系过几次,但是没有把晓晓做的事情说透,我希望他们能接晓晓回家,他们和晓晓的沟通是失败的,他们没有照顾好晓晓,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的父亲?放任女儿的堕落而坐视不理!”


  她越说越激动,老莫给她泡了一杯绿茶,帮她镇定。


  老莫说:“不管那些孩子因为什么选了这条路,最后要拔出泥河,一要靠自己,二要靠家庭,外力能干涉的都有限,你已经很尽力了。干咱们这行,会看到很多无奈又无能为力的事情,唯一能做的也许只有记录。”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方竹抿一口茶,把心静下来:“不,至少在最后我得帮一帮晓晓。”


  这样才不辜负一场相识。


  老莫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陆续有编辑和坐班的记者进了办公室,气氛热络起来,把方竹心内的伤逝冲淡了些。


  老莫挂上电话,同大家打了招呼,问:“同志们,帮我留意适龄未婚女青年啊!我的兄嫂逼着我给侄子介绍对象呢!”


  有编辑问:“老编,就是你那个律师侄子?”


  方竹也问:“是莫北啊?”


  老莫笑:“可不就是他?”


  方竹也笑了笑:“莫家妈妈前一段时间也托了我了。”


  “那正好,你帮着留意留意,你的同学多。”老莫讲,忽然又问,“莫北跟我说,你今年十一还是没回家?”


  方竹苦笑。


  当年曾以为大学毕业踏入社会就是一段全新人生路的开始,找到工作之后就能名正言顺摆脱父亲的羽翼。到头来不承想面试自己的《新闻日报》报社主编会是军区大院内一同长大的发小莫北的叔父。


  自然,这位老莫主编同父亲也是认得的。世界如此之小,她怎么扑腾都离不了父亲的金鸟笼。


  当年的她也是讲过气节的,她在老莫主编发来Offer的时候婉言谢绝过,老莫对她微微一笑:“小姑娘,你怎么不战而败呢?”


  一句话把方竹讲得面红耳赤,自觉被对面的师长活生生看轻了。


  志气一立,她仰一仰头,硬着脊梁把Offer收了下来,踏踏实实干了这几年下来,很得老莫这位老报人的赞许和赏识。


  但也不好,同老莫一道共事,便会时不时被父亲那边传来的讯息打搅。


  自从踏出那道门,她就发过誓再也不回头。父亲在她正式离家的那天把收藏的紫砂茶壶全部摔个粉碎,就如他们的父女关系已裂成片片无法弥补的碎片。


  不能再想下去了。


  方竹微微仰头,看窗外被洒上阳光的参天梧桐,光影斑驳闪烁,是个忽明忽暗的世界。她忽然有点寒意。


  一周以后,李润邀请方竹参加李晓的葬礼。方竹在殡仪馆门口,看到了何之轩。


  因为李晓,他们相识;因为李晓,他们再遇。


  第二章 分飞燕(6)


    方竹望着李晓的遗像苦笑。


  晓晓,未能为你做些什么,你却总在冥冥之中指引我—遇到他。她默念。


  可是结果仍旧是他归他,她归她,晓晓归晓晓,各样桥归桥路归路各归各的人海。


  方竹站在那个悲怆的门口,无法鼓起勇气再往前踏一步。


  何之轩站在李润身后,背对着门口,根本不会看到她。李润对着李晓的遗像痛哭流涕,伤心欲绝的模样绝不掺假。他的二婚妻子纪如风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手里牵着六岁大的儿子—李晓同父异母的弟弟。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方竹果断地转了身,她必须离开此地。


  此地没有一个人是她想要主动上去招呼一声或讲上一句话的。


  事实上,她晓得的,只要何之轩一转身,瞧上她一眼,她恐怕会就地无地自容。她不能让自己停留在这里,面对李晓的那些亲人,再面对他。


  这太艰难了。


  方竹闭目,返身,风也似的撤离。


  很久很久以前,是她任性地踏入他的生活,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只消她退离,他们将永无交集,她也不用再次面对他。


  对,是永不!


  可是方竹想错了。


  有的时候,巧合会彻底搅乱一个人已经安排好、习惯好的普通生活。


  她又是怎么也想不到,在重遇何之轩后,再次听到何之轩的消息,竟然会是在好友杨筱光的口里。


  这算不算老天对她热心的回报?


  她不过是好心地遵照了老莫的托付,当了一回红娘,将那位同田西分手后感情一直无着落的莫北介绍给大龄未婚的杨筱光。讲起这桩她管过来的闲事,她就想自嘲—她这种婚姻失败的反面教材,难得还被双方的长辈拜托去做一回感情的牵线人。


  但既然双方长辈再三拜托,她也慨然应允,就必当将这桩事情尽心尽力做完。


  自从一脚踏入社会后,她对自己的要求同以往不一样了,力求事事做得有始有终,才不会辜负别人,也不会辜负自己。


  当然,意愿总是美好的,意外的情况也时有发生。杨筱光同莫北的第一次相亲就不顺利,莫北因为突发公事,没能赴约,让方竹生好大一顿气。


  幸而杨筱光素来豁达开朗,同方竹讲这件事情时半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倒是令方竹自觉未能组织好这桩事,当下先挂了杨筱光的电话,致电莫北就想兴师问罪。但对方的电话转到秘书台,这时候已到晚上十一点,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


  她不免有丢了面子的小小气愤。


  待要再往莫北家中拨电话,杨筱光的电话又打了进来。这回来来去去扯了些关于服饰、餐饮、美容等没有营养的女人话题,扯了很久都没有挂电话的意思。


  方竹感觉这不像老友作风,干脆地问:“阿光,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话?你放心,莫北还做了什么让你难堪的事情,我帮你去说他!”


  杨筱光一听,竟然结巴起来:“不……不是。不……不关人家的事情。”然后,她在电话那头好像是深深吸了口气,用极快的语速把话讲了出来,“我们单位新来一个副总姓何,是你们大学毕业的。”


  第二章 分飞燕(7)


    好友声音是小心翼翼地溜过电话线再传到她的耳朵里,可是却好像一条导火索,这条导火索已经暗暗埋了好几天,连着早就欲盖弥彰的炸药包,这时终于轰的一声在心头炸开一条裂缝。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裂缝原来源自心底,好不容易在心头并合。她以为可以就此回避一切,将过往掩埋,当往事从未发生。


  可是……这个小亭子间真不好,临着大马路,隔音效果太差,马路上车来车往,嘀嘀叭叭的噪音喧嚣扎耳。


  方竹沉浸在喧嚣里,世间的声音一声一声让心脏上的那条缝隙再次崩裂,根本无法并合。


  她只能束手,待心底的一切再次敞亮在这个世界上。


  杨筱光叫:“竹子竹子,你没事吧?”


  方竹定神:“我没事,我晓得了。”


  她轻轻挂上了电话。


  这一夜,方竹又做了梦。


  她追着他走,他越走越快。她跌跌撞撞,知道自己就要摔倒,就在摔倒那刻,她伸向他的手停在半空。


  方竹在梦境里清晰地想着,她何曾有这样的脸面,期望他的转身伸手?


  幸而夜短,幸而还能从梦中醒来。


  这时天已经蒙蒙亮,方竹半坐在床上大口喘气。


  一个人坐在单薄的床上,她觉得冷。一看,原来窗户没关紧。


  方竹吸吸鼻子,有淤塞的征兆,她狠狠吸了口气,终于通畅。


  今天不是休息日,她有约访对象,她有待发的稿件,她的事务很多,多到足以让她无暇再细想其他。


  也幸而事务很多。


  方竹快速地穿好衣裤,准备去灶间梳洗,才一开门,正见门外来的不速之客。方竹拍拍自己额头,大大叹气。


  表哥徐斯大大咧咧走了进来,脸上笑嘻嘻的,讲:“别用这种表情看着我,我不会押着你回家。”


  他每月必定光临亭子间一回,对屋内家什熟悉得不得了,边讲话边把叠放在四方桌下的长脚圆凳拖了出来,搬出一只自己坐了下来,优哉游哉跷起二郎腿。


  方竹靠在门边,往表哥面上一瞅。表哥向来是紧跟时尚的潮流人物,今日戴了一副平光眼镜改变造型,真正斯文败类的模样。她忍不住嘲笑过去:“Safilo上月在意大利Pescara做Guglielmo Tabacchi眼镜展才摆出来的威尼斯货色?”


  徐斯扶了一扶眼镜,稀奇道:“上个月你到意大利出差了?报社好任务很多嘛!”


  “做奢侈品的产业链报道,跟着江苏考察团去的。”


  “我也去了,怎么没见你?”


  方竹嗤之以鼻:“我是去做正事,又不像你们这些企业家跟着领导打转。”她想把话题岔开,“再说了,我一个月工资都买不起你鼻子上的古式铆钉,跟着你们逛这些店简直遭罪嘛!”


  徐斯笑起来:“你是存心躲着我,怕我唠叨是吧?”


  方竹不想接表哥话头,跑去灶间把洗漱工作做了,擦干净面跑出来,说:“正好我得找你,你说说你的好朋友莫北,我介绍女朋友给他,他见都不见。”


  第二章 分飞燕(8)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徐斯说:“莫北早上给我电话呢,昨晚看到你给他打电话了,他再回电话过来你都关机了。你屋里又没座机,他知道今天我来找你,托我给你道个歉,他保证是带着端正的态度接受这个相亲任务的,不会丢你面子。”


  方竹点头:“那就好。”她越过徐斯,在桌上寻到自己的手机,真是关机了,也忘了充电,这可糟糕。


  徐斯叹气:“你这只GD92用了多少年了?竟然还能正常用下去,堪称奇迹。松下都算是退出中国市场了。”


  方竹翻着双肩包寻出另一块电池板装上,一摁按钮,手机屏幕过了二十秒才亮起来。她小心地把手机收进包里,才对徐斯说:“又没坏,换什么换,3G时代,才更显GSM的珍贵不是?”


  “都是歪理。”徐斯说,“小猪,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瞎热心,我真是没想到你会给莫北介绍女朋友。”


  “你这样一叫,虽然不雅,但是我感觉瞬间年轻了。”方竹笑起来。


  徐斯却说:“哼,你是小,都说父母在不远行,你倒是有没有做到?”


  方竹拉他起身:“走走走,请我去吃早饭,哥哥的竹杠不敲白不敲。”


  徐斯说:“舅舅明年三月要做六十大寿了。”


  方竹充耳不闻,领头出门。


  他们到弄堂口的“新亚大包”,方竹点了豆浆和粢饭包油条。徐斯吃不惯,他是喝咖啡吃三明治的人种。


  但方竹吃得欢。她想她的适应能力绝对比表哥徐斯强一筹。喝完了豆浆,她从钱包里拿出钱给徐斯。


  徐斯说:“买礼物得自己去买才诚心。”


  方竹说:“我没空。”


  徐斯瞅着她冷笑。


  “我真没空。”


  “好,不勉强。”徐斯把钱收下。


  方竹说:“他也就好那口,我家那块‘百达翡丽’纯属摆着做装饰,他老人家用的‘闪电牌’都老了,斯大林像磨个精光。前两天在‘亨德利’看到‘闪电牌’有新款出来……”她说一半就住口了,因为徐斯在微笑。


  “大白天的笑什么?”


  徐斯把大碗的豆浆一推:“你心里是清爽的,我每个月总要来这么几次。”


  方竹嗤地笑倒:“什么每个月来几次,说得好像那啥啥。”


  徐斯无奈:“败给你了,果然大记者会讲话。”


  方竹安抚:“好啦好啦,你就是太白金星转世。”


  “太白金星”可不管,再三两下一撺掇,拉着方竹就先去了南京路的钟表行。


  方竹看中的是无盖彩绘列宁像的怀表,看时间方便。遂叫了售货员放进了黑丝绒盒子里,又要了礼盒包装纸包了一层,扎好礼花,递给徐斯。


  徐斯叹:“真不回去?”


  方竹说:“他不是蛮好的?”


  “那不一样。已经四年多了,总不见得一辈子都不回去吧?”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方竹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毕竟是你爸爸。”


  方竹推着徐斯:“行了行了,我今天还有采访任务呢,不能跟你磨叽了。”


  第二章 分飞燕(9)


    表哥说不过他,只好离开,只是离开前同方竹讲:“这些年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该过去的总要让它过去,你不能活在过去啊妹妹。”


  方竹面向朝阳,朝表哥笑得神气活现,说:“你瞧,我现在活得很充实,工作很努力,一切都很好。你们都放心吧!”


  是的,活得很充实,工作很努力,一切都很好。这就是她的现状。


  同何之轩离婚以后,能够拼搏到如今的状态,她是心满意足的,也自觉做得很好。


  方竹整顿精神,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她不住对自己讲。这种心理暗示近乎催眠。


  真的能够就此催眠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可惜不能。她拼命回避的未必不是她拼命想要再接近的。


  接到“君远咨询”的人物采访任务是在两周后。这本来不是方竹的工作,是社内另一个助理记者接的软文广告,连摄影记者都约好了,这助理记者突然因为失恋喝多了不能来。


  因为“君远咨询”的客户中有好几个是报社的广告大户,广告销售总监特特跑来同老莫打招呼,要再派一个资深的记者去,好让对方老总有点面子。


  老莫一贯民主,问在办公室内的几位:“谁有空跑一趟?”


  马上有人咕哝:“这助理记者的工作态度太不靠谱。”


  “家里靠谱不就行了?人家明年就要去哥伦比亚念新闻了,你这老行尊宽容点。”


  “是啊,反正人都快走了,要烦恼也就一两趟,担待担待。”


  方竹没有作声。自己不好多说人家,谁又比谁更清白呢?她曾经也做过这样“讨嫌”的事情。


  只是—“君远咨询”这个名头,她实在熟悉。以前知道这间公司,因为是好友杨筱光任职的企业。如今—因为杨筱光那晚的一个通知,这家公司变得同以前不再一样了。


  这个名头变作吸引她的旋涡,她知道该离得远远的,可是,心内挣扎又挣扎,最后她忍不住说:“老莫,我去吧。”


  同事们都侧目。谁都知道经济记者出身的方竹可以跑社会新闻跑娱乐新闻跑两会跑世博会,就是从来没有接过企业的软文。


  老莫也意外,不过见是方竹应承,倒也放心,说:“报道也简单,是个广告人专题,那公司也算业内老牌企业了,老总出来做个专访很正常。”


  只是在去“君远”的路上,她就后悔了。


  她到底想怎么样呢?在李晓的葬礼上连往前踏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却在今日接下了去他公司采访的任务。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那天的葬礼上,他没有回头,他不知道她就远远地站在他身后,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吧?可是,他进了那家公司,他一定遇到了杨筱光,他知道杨筱光是她的至交好友。


  这个城市还是太小,命运之线弯弯绕绕就会又交缠在一起。


  方竹站在十字路口犹豫了。


  呼呼的一阵冬风吹过来。这几天她晚上都睡得不好,又总忘记关紧窗户,早上起来受了凉,鼻子本来就上下不通气,好了,这下猛地涩滞,感冒病毒全线发作。


  第二章 分飞燕(10)


    她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想的是,过了这些年,她半点的长进都没有。


  她掏出手机,想要给杨筱光打个电话,问一声今日那个人在不在。那头的杨筱光接起来,气喘吁吁地说:“我要迟到了,到公司给你电话。”讲完就挂断电话。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又睡迟了,现在正在路上奔波去赶考勤钟的最后一秒。


  方竹只得收回手机,硬起头皮,把头一抬,吸吸鼻子,转一个身,往车站走去。


  她是在“君远咨询”的办公楼大门口远远望见了何之轩的背影。他正提着公文包往办公楼内走,一身挺括西服,姿态优雅。


  这已经是标准金领的卖相了。


  距离太远,她并不能看出他的西服是什么款式和牌子,但是从他身上的版型来看,必定是制作精细,出身名家。


  老早以前,她一个礼拜兼职三份家教,就是为了在情人节到来的这天,给何之轩买一套上点档次的西服。


  因为杨筱光这个追星族曾经和她分享张国荣在香港登喜路旗舰店剪彩的照片,用粉丝喜滋滋的口吻讲:“能把这个牌子的西装穿成这样的男人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方竹正努力备课,拨冗一看,并不服气,她说:“如果何之轩穿登喜路,也不会差到哪里。”


  杨筱光立刻就泼她冷水:“你准备为他度身定制一套?那得做多少小时家教啊?”


  两人埋头一起查了价格,合计算出来,方竹要做六千五百小时的家教才够定制一套西服。杨筱光惊呼:“恋爱成本好昂贵。”


  后来她用了半年的家教报酬,退而求其次给何之轩买了一套G2000的西服,塞到何之轩手里,用女朋友的命令口吻讲:“以后你去那些什么高档年会采访就穿这个,不准再穿衬衫牛仔裤了。”


  何之轩什么都没说,只是俯身过来吻住她。


  他身上有清新的山石气息,能让她安定下心,管自沉迷。


  方竹醒醒鼻子,不能再回忆了。


  远处的他早已焕然一新,此地的自己仍旧一副旧时模样,仍旧带着无法面对的内心。想着,她几乎痛恨自己的矛盾。


  “君远咨询”在十七层的高楼,同方竹一起合作采访的摄影记者人还未到。她在公司标牌下又停留了会儿,等到摄影记者,才一齐进去寻前台小姐讲明来意,而后被领进总经理办公室。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2

  路过会议室的时候,方竹瞥见磨砂玻璃房内熟悉的身影。她把头一低,匆匆行去。


  菲利普是位香港绅士,待人接物有礼有节。采访大纲早就拟好,菲利普回答得相当流利,对公司发展历史和光辉业绩如数家珍。


  好友杨筱光在此公司任职多年,方竹从未向她仔细打听过她的公司背景,这基于本来不过是一个好友的公司而已,只是这一次,她把此间公司的过去将来,有意识地记录下来。


  菲利普回答公司发展新目标时,把话锋一转,突然讲:“我们的企业精神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再怎么做,都有个基本性的东西。虽然今年安排了新项目,由我们团队的新成员主要负责,不知是否能超越以往的成绩,所以还请媒体朋友们届时多多捧场。”


  第二章 分飞燕(11)


    方竹闻言心中一凛,颇体味出一种不太和谐的气场,竟忍不住没有按照采访提纲,冒昧发问:“您是否能介绍一下新项目的计划呢?”


  菲利普想不到她会这样发问,眼睛都快瞪出来,摄影记者见状朝方竹猛使几个眼色。


  看来这位香港人总经理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而自己的确是冒犯了。方竹立刻补救:“如您不方便的话,我们可以等项目开展起来,再过来做深入报道。”


  菲利普才把脸色缓和下来。


  结束采访后,方竹又照原路退出,路过一间颇大的玻璃隔断的单人办公室。


  她侧首望去,正好能看见何之轩临窗而立,落地玻璃窗外可见一片淡薄的天空。他好像凌云之上,而且泰然自若,只是望窗外望得出神,仍旧只留背影给她。


  犹恐相逢如梦中,一梦醒来,所有人都在变,就她在原地没有变。方竹发了点狠,加紧步伐退出此地,连同杨筱光都没有打个招呼。


  摄影记者在她身后快走几步跟上,叫:“小方,这么着急干吗?”


  方竹答:“当然急,还有个采访呢!”


  其实并没有什么其他的采访了。今日应该安排两三个采访才对,这样才好平稳度过让她心内起伏的时光。


  她只得退回到自己的小亭子间里去。


  那是一个壳,待在壳内的她才会有被遮挡的安全感。只是心内还有些气闷,她猛地推开窗户。


  这里望出去只有一小格蓝天,往外探探,头顶上横七竖八架着衣杆,湿答答的衣服正滴着水,那底下必定是一个又一个水塘,她前面进门时候就踩了一脚水。


  何之轩老早以前说,这个城市,只有石库门弄堂才有点人气。


  为了在有点人气的石库门弄堂生活,方竹常常会踩一脚水回家。她原本喜欢穿高跟皮鞋,经常弄得很脏,后来把深色运动鞋穿习惯了,惹上污渍都能视而不见。


  习惯真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人们可以以此为借口,用习惯去遗忘另一些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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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面石库门里的东北小夫妻的儿子又叫嚷起来,似乎是闯了什么祸事,被父母活捉。方竹在这头看得清清楚楚,年轻的妈妈拿着鸡毛掸子追在小孩屁股后头,演一场典型的家庭武侠片。


  最初方竹见到此景,还会隔着窗户叫:“阿姐,小朋友不好老打的,好好说。”


  年轻的妈妈可不管,照打不误,还教育方竹说:“妹妹你怎么懂?小浑蛋不打不成器,要打成你这样的人才才算功德圆满。”


  方竹哭笑不得,不好再说什么,就是想,这样的情形可真眼熟,父母是否都是如是想,不允许子女忤逆,不然必觉需要教训?


  又是一个不能深想的念头,想下去又要回到过去,重新再鼓一遍勇气。


  已是到了不可再如此的今日了,她在过去的枷锁里兵败如山倒,不可再辜负现下该负担的责任了。


  方竹把窗帘重新拉上,从床底拽出一袋已折叠成元宝状的银色铂纸又出了门。


  第二章 分飞燕(12)


    她去了李晓的墓地。


  没能完整地参加李晓的葬礼,是方竹心内至大的遗憾,也有一重对李晓的深深歉意。事关临头,她还是自私了。


  走至李晓墓碑前,方竹先预借了通道上摆着的铅桶,把带来的铂纸烧化了。


  最古老、最庸俗、最迷信的祭奠方式,反而给人一种真的带给死者什么纪念的错觉。方竹望着烧化的铂纸冒出的青烟出了会儿神,青烟渐散,她才面对墓碑,凝视亡照上的女孩。


  亡照应该是李晓学生证上的照片,梳着乖巧的马尾,把眉角吊得高高的,就像她小时候那样。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底色是黑白的,让她的脸庞显得很孤独,很没有依恃。


  女孩自小有一副任性个性,在宠爱中长大,在寂落中离开,其实心智没有长成,正如亡照上的影像,又懵懂又纯朴。女孩从来都没有看清前方的路。


  方竹蹲了下来,用同墓碑一样的高度,望着亡照上的李晓,就像多年前她蹲下来,望着小学生李晓一样。时光无法倒流,她心内痛不自抑,不由得闭上双目,合着双手,默默祷祝,让心敞静下来。


  墓地清风悠悠,身后有人脚步沉沉,敞静下来的心随着渐走渐近的脚步声起了微小的挣扎。


  方竹把眼睛微微睁开,那个人立在了她身边。阳光披泻下来,沐浴在他们身上,把他的影子交叠在她的影子之上。


  在李晓面前,他们又相遇了。


  方竹又狠狠地闭了闭眼,怎么可能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这样的想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他面前,是那么滑稽、可笑、无力。


  可是,他们的习惯仍旧和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样,一起关顾着那个女孩。


  她仍执念的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以前,有他陪着她在月光下不紧不慢地走。他终于走到她身边,她以为这会是一个开始,是她意外获得的一份能够抚平她的伤痛的幸福,是母亲对她的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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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幸福还是将自己抛弃。猝然地,模糊的念头都被扫荡了。方竹想了起来,不是幸福将自己抛弃,而是自己作了恶,将幸福抛离。


  能够怨恨谁?不能怨恨谁,才是一切怨恨的尴尬。


  这念头这么明晰地、准确地、时隔这么多年又撞入她的脑海。方竹模糊地想,这么些年,不再去想,原来是承受不起想起前因后果后的自我鄙弃。


  她永远都忘不了,当年她对他说:“何之轩,我们离婚吧!”她没有哭,没有吼,装作平静,装作坚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他双目失神,胡子拉碴,精神疲惫。那几乎是他这辈子最狼狈的一刻,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问她,也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问:“方竹,你想好了吗?”


  她说:“想好了。”


  他默默无言,转过身去,如她所愿地就此离开。


  方竹几乎鄙弃自己。这教她如何再次面对真正站在她身边的这个人?


  第二章 分飞燕(13)所以她才回避若干年后的重逢,一次、两次。能有几次应该回避几次,才能把往事彻底荡涤成往事,不再纷扰如今的内心。


  方竹把头垂了下来,目光触及他的皮鞋,是黑色的小牛皮还是羊皮?在她的记忆里,直到他们离婚,他也只买过一双皮鞋。多年以前的他习惯穿球鞋,多是回力的,她曾经花了打工的钱,给他买过一双耐克,他出去跑采访一直穿着。后来为了配她给买的西装,他去买了一双男式皮鞋,没有穿过几次,他们就离婚了。


  此去经年,必然的改变告诉她今时和往日的不同。她不能蹲在原地,永不面对。


  方竹站了起来,面对着何之轩仍需仰头,这是没法改变的。她很努力地让自己面部的表情尽量自然,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淡然,说:“何之轩,你好。”


  在这么近的距离望着他,是在分开最初的时候最常做的梦。那发、那眉、那眼,分明应该是熟悉的,因为曾经深深刻画在脑海中,以为自己永不会忘记。但现下细细一瞧,发觉他已同梦中不同,讲不出来哪里不同。


  何之轩蹙眉,望了方竹好一会儿,才说:“方竹,你好。”


  幸好,他的声音还是她记忆中的那样,低沉、稳重。方竹幽幽地暗暗地吁一口气,多年以后狭路相逢,原来不过是从最熟悉的人变作了陌生的人。他,是真的不同了。


  自己,也应当有所改变。


  可是心里无端端的酸楚呼啦啦一下冒上心头,方竹慌慌忙忙把头低下掩饰,一低头,又望见李晓的亡照,心中的酸楚凝结成泪,不由自主落下。


  何之轩递来一张纸巾,动作好像多年以前。可是她存心避开,伸手在裤兜里摸出自己的纸巾,将泪擦净,说:“看到晓晓这样,我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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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之轩收回递出去的纸巾,就同以前一样宽容她的任性。


  隔了这么些年,还是她落在他的下风。她本就不该同他来争什么胜,她本来就欠了他这么多。方竹猛地把思绪刹车,不能再想这么多了。


  她在这段日子里想的比过去几年想的都要多,回忆根本就是一种病魔,开始来纠缠她了。她本来以为自己将往事掩埋,就可以让心情平静的,谁知往事竟然这么容易就破土而出。


  她望着李晓的亡照,唯有她不用再作人世烦恼了。


  何之轩隐隐叹一口气:“我很多年没见她了。”


  方竹差一点问出口:“这几年你在哪里?”毕竟忍住,没有问出口。她哪里来的立场问出这样的话?当初若不是她,他又何至于离开奋斗多年的城市?


  她望着李晓,心内默念:“晓晓,我们都犯了错。”她对何之轩低声说,“我也很多年没见她了,再次遇到她是在半年前。”忽地,她又噤声。


  李晓做的那些事情,应当随着她的亡故而逝,不应当再有人知晓她的茫然和难堪。她应得到灵魂的安息。


  方竹顿了顿,扯出一抹算得十分得体的笑容,说:“何之轩,很高兴你能回来。我还有采访,好几个呢,我得走了。”


  第二章 分飞燕(14)


    她欲转身,被何之轩叫住:“你还在《新闻日报》社?”


  方竹点头,他说:“你忙吧!”


  方竹望牢他,一时没有动。他的话里有无端的苍凉意味,让她难受。但这些都无济于事,她必须离开,再停留片刻都会磨损背了许久的保护壳。


  她扭头匆匆离开墓地。


  与何之轩的再次相逢,就这么匆匆擦肩地结束了。人海中的相逢,大多是不起波澜,遇见之后,再各行各路,该过去的总要过去,不是吗?


  方竹并非存心矫情,回避往事,而是目前的状况千头万绪无法厘清。


  都是因为李晓。这个女孩,实在同她牵扯太深,羁绊太重。不能为她伸张冤屈,教方竹的心神不能安宁。


  她最近常常在西区这间夜总会蹲点。


  这是一栋有点年份的大楼,最顶层是餐厅,下头两层是夜总会。每到华灯初上,就会有衣香鬓影的繁荣。


  她穿着低胸性感小洋裙,装成来买醉买轻松的小白领。


  方竹已经来了好几回了,把这里大堂内的落地钢窗、红丝绒窗帘、真皮沙发旁的晚香玉、正中央的裸女戏水雕像看了个熟。门口的停车场内,兰博基尼、英菲尼迪一字排开,进进出出的客,都有一副暧昧面容和一身出色行头。


  她在想,李晓这样的孩子,用涉世不深的双目看这一切,只怕是又美丽又刺激,是个精彩大世界吧?


  她是在到处找寻李晓的时候,寻到的这栋大楼,又查了很多线索,寻到合适线人。但,她没有立时动手查访,这事关李晓,她不能将女孩的不堪兜底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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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次接近这里,是在李晓亡故之后。这一次不仅仅是带着新闻人的责任,还有对李晓的责任。


  很多女孩走进深渊的起点,就在这里二楼的一间“Host Club”。表面上看,这是一间男公关吧,招待女客。里头却有个神秘包厢,专放年少女孩们的资料。


  方竹几次想寻机会进包厢一探究竟,线人直言无能为力。


  线人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卖相俊俏,专门服侍女客。每回都是由他领着一个女孩,同方竹约在附近的旅社里碰头。


  女孩们都很年轻,长相都很好,都穿着校服,都是收了方竹的钱,才肯回答她的问题。


  她们说,十七岁下海,二十四岁赚足二百四十万就能收山,大好人生可以重新开始,行内有着先例。


  她们说,她们是兼职,有的选,不像卖淫是全职,没的选,她们可以挑顾客。


  她们觉得做这样的事情很有范儿,可以拥有很多同龄人没有的东西,可以被人喜欢、被人尊重,这是在父母那儿得不到的。


  方竹把这些语言记录得十分辛苦,采访到第五个的时候,她决定放弃继续采访。她想问线人阿鸣要李晓的客户名单。


  阿鸣睨她一眼:“方记者,虽然我想赚外快,不过我还是守业内规矩的,这不是钱的问题。”


  方竹写了个五位数在纸上,塞到阿鸣手里说:“你考虑几天,我再找你。”


  第二章 分飞燕(15)


    阿鸣一直没给她讯息,直到这一天,她自己忍不住,亲自跑来夜总会蹲守阿鸣。


  阿鸣十分无奈,把她当做客人,领到角落边,讲:“方小姐,做事情不要太过分,你采访到了资料就赶紧收手,有些结果不是你能负担的。”


  “多谢你好意提醒。”她笑。


  阿鸣叹气:“这些女孩扒钱太狠,自寻死路怨不了他人。”


  “那么这家店里的老板是不是最大的中介?”


  阿鸣瞪眼:“我什么都没有讲过。”


  “好,我不问了。”她想了想,又说,“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李晓的情况?你知道的,她已经自杀了。”


  阿鸣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想了想,然后说:“她脾气古怪,喜欢接年纪大点的客人。”


  “什么?”方竹瞪起眼睛。


  “专门接有钱的四五十岁的男人。其他女孩专门拣年轻客人接还来不及呢!”阿鸣问,“记者同志,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个丫头?”


  方竹把这次的线人费塞入阿鸣手里:“没什么。我走了。”


  转身时,阿鸣在后头叫:“喂喂,下次别再来这里找我了。”


  方竹头也没有回,就摆了摆手。她找了消防通道的楼梯下楼。


  她在这段日子里,暗访了很多同李晓在一个世界里的女孩。她们虚荣,她们不自信,她们渴望被爱,她们渴望被尊重。她们明明可以被关怀、被拯救,她们却被所有的亲人放弃在黑暗里。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方竹扶着墙,摇摇晃晃走下楼,推开消防通道的门,从黑暗走到光明处。


  大堂里晚香玉的香气越晚越浓,进进出出的人也渐渐多了,这份光明也不过是个浮华世界,华丽得让她眩晕。


  方竹在大堂里的皮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缓解采访后压抑疲惫的精神。


  有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方竹睁开眼睛,转过头。坐在身边衣冠楚楚的男士正蹙牢眉头望着她。


  她知道自己目前衣冠不整,筋疲力尽,脸色苍楚。这不是最好的状态,尤其是面对这么神清气朗的他。可是,何之轩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出现?


  何之轩问:“怎么穿成这样?”


  明明白白怪责的语气,明明白白地让她的心跟着跳了一跳。这是隔多久都没有办法免疫的习惯了,方竹想要对自己叹气。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其实他该明白的。跑新闻的三教九流的地方都得去,还要乔装,还要掩饰。这不但是个智力活儿,也是个体力活儿。他应当都明白,他来这里的理由不见得就比她高尚。


  是的,他出现在这里的可能性的理由,让她憋住了一口气,转回头问:“真巧,竟然在这里遇到你,商务宴请还是朋友饭局?”


  何之轩又蹙眉,他好像在生气,没有即刻答她。


  仿佛是自己讨了个没趣,方竹别扭起来,只好老实回答他的问题:“记者跑新闻还不得这样?”


  可是何之轩的眉头蹙得更紧。


  应该是他的朋友出来了,走过来招呼:“何总,怎么在这里?”转眼看到方竹,看到她一身装扮,暧昧地笑说,“原来你有旧识,来来来,一起一起。”


  方竹忽然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同何之轩说:“我不打搅你们了,我得回家了。”可是一转身,膝盖一阵发软,差点就栽倒在地上,何之轩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伸手就搀扶住她。


  她摆脱他的手,好在她的熟人也走近过来。线人阿鸣自电梯内出现,怪叫:“方小姐,你怎么还没走?”


  方竹忽而妩媚地朝阿鸣招招手:“送送我。”


  阿鸣不明所以,但职业素养一流,待女士极为体贴,真将方竹护送出门。


  门外又遇见熟人,喝得半醉摇摇晃晃的杨筱光正同一个年轻男孩起了争执。


  不知为何,方竹忽地就松出一口气。杨筱光也在此处出现,可见何之轩是真的在办正事。她想要回头看一看他,可是忍住了,没回头。


  她上前扶住杨筱光,杨筱光见到是她,就软软地靠了上来。同杨筱光争执的男孩为她们招来了出租车,和她齐力将杨筱光塞入车内。


  半醉的杨筱光还晓得问方竹:“你怎么在这里?”


  “做个暗访。”


  “那男孩是谁啊?”


  “线人。”


  她还想对方竹说什么话,可意识总是不能明晰,把头一歪,身不由己进入了黑甜乡中。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方竹管自望着车窗外无尽的黑夜,真的是无尽的。这条路本是林荫小道,两边都是梧桐,如今到了冬季,梧桐萧索得只剩孤单只影,远处的影子比这处的影子高,影子和影子也在比着谁高谁低。


  她撑着额,头又沉了。


  是不是重逢以后,她要一次次在他面前这样恃强?真是万事皆变,本性难移。


  种种执念应该都在黑夜里烟消云散,只留下心底的一点难堪。


  她扭头看睡得正香的杨筱光,也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多想,简单才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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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接出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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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竹毕竟是没有追问杨筱光为何会同何之轩在那里出现。虽然后来酒醒后的杨筱光总会时不时给她一个电话,欲言又止。


  她讲的话总是意有所指地提到何之轩,譬如何之轩支持她帮助解决了公司做的项目中因工受伤的民工的医疗保险事件。


  她小心翼翼地讲:“何领导可能还会帮我善后也说不定。我就赌他正直不阿。”


  方竹能理解老友的好意,可是有的时候自家门前的雪,还是得自己努力去扫,扫不了,也活该被雪封门,活活冻死。


  她想,这千言万语教她怎么说才好,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虽不至于一败涂地,可也差不了多少。


  这些事这些年她都没有同任何挚友谈起过,一直存在心中,决定带入坟墓。她的人生已经被自己处理得乱糟糟,她不能够再去烦劳他人为她解决问题,况且他们也解决不了。


  方竹只得把话题岔开:“还是谈谈你的相亲。”


  这是电话那头好友的一等头疼大事,杨筱光立刻叫糟,压低声音讲:“你晓得吗?我妈现在是恨不得把我打包处理大甩卖,她自从知道对方的身家背景很不错,就一直激动到现在。上礼拜给外公扫墓,她竟然都在念叨这件事,大呼外公保佑。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她在为你精挑细选。”方竹说。


  “我压力很大。”


  “世上只有妈妈好。”


  这倒是,两人都承认,心底难免欷戯一阵。妈妈的爱有时也是一种负担。杨筱光又说:“我实话实说啊,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的道理一直是对的。最近才看了一本言情小说,平民女和高干男活生生被高干男的妈给拆散了,太血泪了。当俺娘做了辛蒂瑞拉老妈的美梦,最后却落个空,她还不把我劈死?”


  方竹苦笑:“你没事看那些干什么?话说回来,你总不给自己和人家一个进一步接触的机会,怎么可能有会进一步发展?别乱七八糟地想一堆。”


  但毕竟对老友的相亲还是上了心,她给杨筱光的相亲对象莫北去了电话,先问:“你还会不会第二次约人家?”


  莫北说:“会啊。”


  方竹差一点笑出来,她觉得这真是一个良好的开始,是杨筱光想太多了。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她说:“对头对头,你不小了呀!”


  莫北叫:“我还以为自己多了一个小妈。”


  “说真的,阿光人不错的。”方竹不理他。


  “我也很不错。”他顿了一顿,说:“我试试看,过日子到最后都是细水长流。”


  这何尝不是一种妥协?方竹又担心了:“我想,如果你觉得那壶水没有烧开,就不要倒出来喝了。”


  莫北笑:“我们好坏从小哥哥妹妹叫大的,这么隔阂真让我难过。”


  方竹说:“英北,我相信你是好人的。”


  当年谁都认为和田西分手又遭逢家变的莫北会消沉,谁能知道他只是在两个月里跑去爬山,爬完黄山爬泰山,后来又去爬了峨眉山,同猴子合了不少影,寄给几个兄弟的信里夹着的照片,一总笑得一片阳光灿烂。


  她一真觉得莫北这一点强过自己百倍。


  好动的人,比驻死在一个地方腐朽的人,更能给自己找一个新起点。


  她希望她能帮助杨筱光学会“欢喜”,能给莫北找到一个新起点,解决了杨妈的心头大患,还能给莫家妈妈一重安慰,这样做媒人就真的做到位了。


  末了,莫北挂电话之前,又说多一句:“今天还听我家老爷子提起,几个老战友准备给你爸爸做大寿,等他三月份回来就筹备。"方竹打了一个喷嚏。


  莫北说:“不讲了,你早点睡觉,保重身体。”


  方竹收了线,揉揉鼻子,一扭头,朝南的窗果然是半开的。一个人住也有一个人住的不好,总有忽略到自己的地方,要亏旁人来提醒。


  她以前睡觉前就经常忘记关窗,每一次都是何之轩来关的。


  那时候同何之轩结婚时,租住了两层高的石库门阁楼,天窗太老旧,铁边翘起来,会钩住窗外的老梧桐。何之轩就在春天借了锯子,坐在窗台上将梧桐修剪一番。他用的手法极巧,能够令树体很美观,又不会影响到自家的窗户。


  方竹把窗户关上,心里想着,三月三月,她又想回到那个地方了。


  她每隔一段时闻采访得晚了,就会回到儿时熟悉的街区,在那儿四处徘徊,当然不是抚今追昔,只是在干净整洁的街道上静静踩着自行车,兜几圈。


  小时候,每到父亲即将归来的那段日子,母亲就会牵着她沿着这里的林荫道散步,这里有上海最古老的梧桐树,每到春夏,枝繁叶茂,绿茵成片。


  连绵的还有母亲的思念。她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在这里散步,其实不过是为了同爱人的一场久别之后的偶遇。


  母亲这样的情怀。一直到方竹爱上何之轩之后,才能慢慢体味出来。


  离开这个家之后,她并不是不曾回来,只是仅仅在此处的林荫道踩着自行车,趁着夜黑,趁着人少,当自己是过客路过。此时冬风呼呼,梧桐枝叶零落,只有满目物是人非的凄凉。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她不能逗留太长时间,军区门口的哨岗会觉着奇怪,大铁栅后面也可能会有熟人出现。每次都是这样,她狼狈潦草地把这条路骑完,转个弯,在寻热闹出去。


  马路上车和流动,她随波逐流,经过各样热闹,但样样都不属于自己。


  她前所未有地感到孤寂。


  再往前,不知不觉就骑到了一家大酒店门廊前。有人举办婚礼,信任出行正热闹。


  方竹停了下来,用脚撑着地,定定朝那儿望去,望着那边的人如何聚如何散,看着新娘身手揽起曳地的婚纱,被新郎抱紧了加长的劳斯莱斯。亲众一齐欢笑,把花朵洒向天空,然后就下了一场幸福的花雨。


  多么圆满!


  方竹看得累了,就斜斜坐在车上,全身重量放下,踮着脚。可还是不想走。


  不知过了有多久,身后有人在叫她。


  “方竹。”


  她想,这声音多熟悉啊!


  好多年前,在她觉得这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这个声音叫她:“方竹。”


  这个声音现在在问:“方竹,你怎么在这里?”


  方竹一扭头,酒店的对面是何之轩现在工作的办公楼。她的脑袋轰轰地就炸了,想,是啊,我怎么在这里?我怎么就发了神经病到了这里?好像从十八岁开始,她就养成了在他的附近晃悠的坏习惯,过了这么多年,仍旧没有改善。


  方竹慌忙掩饰,但是说出的理由却又拙劣:“我只是下了班随便骑骑车,路过而已。”


  何之轩占到了她身边,镇定地看着她。


  刚才在十七层的高度,他从自己的办公室的落地窗看下去,一眼看到这样熟悉的身影。


  其实看到的身影朦朦胧胧的,他不十分确定,所以他下了楼,然后看到她骑着车靠在那边人行道的栏杆上,看着对面酒店的方向。


  车,是他熟悉的车。他怎么忘得了?


  那一年她靠自己的实力刚争取上报社的实习生名额,他就给她买了这辆可以折叠的小巧的捷安特自行车做代步工具,把她乐得飞飞的。那时候——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他望着车发了一二刻的呆。


  方竹把自行车正好,说:“我走了。”


  可是车后座被他拉住,他还伸手拉住了她的手,感觉出她微高的体温,问:“你感冒了?”又不容她做任何的辩驳,说,“我送你回家。”


  方竹想要挣扎推辞,可是他正色说:“在这里等我。”


  他说出这样的话,这么不容置疑的语调和态度,她就真的站在原地等着了。


  何之轩放开了她的手,又快步走回对面的办公楼。


  方竹在原地软软地靠着自行车,想,怎么不自己先走掉?怒一想,腿脚却是软的,头脑也是晕的,没有办法移动半分,也许是心内有一点蠢蠢欲动的渴望。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这让她羞愧。她对自己说,争气一点,确实不该久留,已经了断了的往事,再继续没有任何意义。


  何之轩已经把车开了出来,开到她身边,他开门下车,示意她也下车。然后他熟练地把自行车折叠起来,打开后备厢,正正好好就塞了进去。


  方竹瞅~眼他的车,是一辆奥迪A4,也要三十来万了。如今的他确实混得很不错了,她忽然就感到欣慰。


  何之轩打开副驾驶座的门,示意方竹上车。


  方竹略一踌躇,还是上了车后座。


  咔哒咔哒两声,两人同时关上了车门。


  —路上都没有什么话,方竹报了自己住的地方,就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辗转反侧,浑身上下都闷闷地痛。


  何之轩能从后视镜里淸楚看到方竹。


  现在的她,是半分惶惑,半分迷茫的。在白月光的夜晚,她就像流浪的小孩,不知道该去向何方。曾有一晚,他面对过这样的她。那之前他以为她住在黄金城堡,但后来却发现她和他同样一无所有。


  他一直没有同她说过,当年高考结束,背着行囊来到这座繁华之城,他也有过惶惑。


  他们曾带着这份惶惑,在现实面前匆忙携手起程,最终都跌得很惨。他想,如果其中一个人有了更好的准备,也许一切将会不一样。这需要时间,而激情往往令人忽视时间。


  两人都默然,都想了很久,最后还是何之轩先开的口,问:“为什么不回家?”


  方竹开口,声音有一点哑,她清了清嗓子才说:“那里离单位近,每天能多睡一个小时呢!”


  他“嗯”了一声,专心开着车,没有接着问什么。


  车子驶到了大马路上,他开得很稳,方竹丝毫没感到颠簸。后座的空间很大,她无所适从,手脚都不知道要怎样摆才好,只好沉默,只好静坐。


  能说什么呢?她想,她总不能问他,这些年混得好不好。这又与她有多大关系呢?问出来倒是显得自己多事了。


  可又是何之轩开的口,他问:“工作怎么样?”


  方竹闭一闭眼睛,憋了憋气,才说:“如你所见,干着记者干的事。一切过得还不错,兼职给杂志做特约撰稿人,在这行里算是有了些声名,能够立身了。


  何之轩扬了扬眉,这是他年轻时候最神气的表情,他说:“你一直都能做得最好。”


  方竹扭头看向窗外,她想说,你才做得最好。


  看看他的着装和他的车就能明白了。可她,绝对不是做得最好,这样的灰头土脸,几次重逢,仓皇失措的那个一直是她。


  做得最好?也许她曾经能做得最好,可是自从失败了第一次,后来也绝对不会做得最好了。


  离婚的时候,她说:“何之轩,我没有想到我们这么失败。走到这个地步,你输了我也输了,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做。”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他依旧什么话都不说,站在她对面望定她。


  那时,她是真的以为,在他们两人的感情里,他们是—起失败的。她最后选择了一个解决方式,而他没有异议。两人的过去,定格在那—个瞬间,此后你好我坏,永不相干。那样,她至少还剩着快刀斩断乱麻的骄傲。


  直到再一次见到他,她发现,他可以站得比她高,而她却仍旧无法坦然。嗬!这可真令人丧气。


  方竹的精神状态不好,神情又委靡不振,就这样坐在他的车里,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视线模糊。调开视线,忽然就看见自己脚上灰尘扑扑的耐克鞋,如同她整个人,都是灰蒙蒙的。


  再次见到他至今,她就一直这样低着头,灰蒙一片,恨不得自己模糊成一个休止符。


  方竹悚然一惊,她原来是害怕他再看她—眼,可是——又有渴望,渴望休止符后再变成省略号。


  但,绝不能如此。


  前头到了一个地铁站,旁边还有一家便利店,方竹突然就说:“我正要买东西,你放我在这里下就成了,我们那儿都是小弄堂,大车开不进去。”


  何之轩没有拒绝她的提议,把车停在了路旁,但也没有马上打开车门。


  方竹舔了舔嘴唇,那儿有些干燥。她又说:“何之轩,谢谢你送了我这段。”


  过了一会儿,他才松开安全带,起身下车,先帮她把车门开了让她下来,又回到车后开了后备厢,把她的自行车拿了出来,松开装好,推到她的手上。


  风呼呼一吹,方竹头发就乱了。她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冲着他摆摆手,转—个身,直往便利店冲。他在她身后说:“别忘了买板篮根。”


  她本可以回头朝他微笑,说“我知道”,但步子一顿,笔直地就往灯火通明的便利店跑去。


  方竹把车在店外停好,再走到店内。店里开着暖气,温暖如春。鼻头又一酸,方竹的眼睛又红了。她站在玻璃旁的“关东煮”边上,偷偷瞧着他的车,他在那儿停了好几秒,然后缓缓动了起来,直到离开这里。


  她想,他毕竞还是没等她。


  这于她又是无情的,让她又矛盾又委屈。她是自困的、看不透的,所以无法洒脱做人。


  自己和何之轩,千言万语,只有—本乱账,怎么都是说不通的。


  方竹买了一包纸巾,鼻子却突然通了,原来是酸了。她以为自己会因此流下眼泪,谁知竟没有。用力吸了两下,终于能呼吸新鲜空气。


  何之轩坐在车里,望着方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踩下油门。


  车子慢慢驶入车河,她的背影在便利店的霓虹灯箱下模糊不淸起来。


  刚从香港的“君远”总部调入上海分部,工作上的千头万绪很令人烦恼。但是,一切都比不上重新遇见方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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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不到的是,她的好朋友会在他的公司内任职。原来天涯海角的距离,一下缩短到透过一个人就能得知对方的讯息。


  其实他早就有了方竹新居的地址,就在前几日的部门活动后,他把几位同路的女同事一一送回家。杨筱光的家同方家所在的军区离得很近,他把那里的道路记得很淸晰。那边的大马路上有连绵的梧桐,有时候长岔的枝丫会把红绿灯阻挡。


  他开到这个路口,把车停了下来,摇下窗,往外看了一眼,又一眼,再一眼,直到后面有车摁了喇叭,他才摇上窗又把车往前驶去。


  再往前,就会慢慢靠近森严的军区,红墙大院,把里外严密阻隔,在正门外,更安了红绿灯指挥车辆行驶,方便里头的人通行。


  他开过这扇大门时,放慢了速度,所以如愿地被亮起来的红灯阻止了。


  他有点觉着热,松了松领带,又将车窗摇下来,风吹了进来。他望了望庄严的大门里,另有幽深的林荫大道,不知通往何处,只有门前的站岗的士兵,百年如一日地挺拔,好像一切都未曾改变。


  这一刻过得十分慢,杨筱光坐在他身边忍不住偷偷望了他几眼,然后憋不住了,说:“她不住这儿了,后来再也没有回过家。”


  他在黑暗里沉默,紧紧握住方向盘的手指,慢慢地一节一节松开,问:“是吗?”


  杨筱光腾地坐起身:“你干吗不找她呢?”


  红灯灭了,绿灯亮起来,他把车子又缓缓启动起来。


  杨筱光是个爽快个性,当下掏出了便笺和笔,写下一个地址,贴在他的驾驶座前。


  他看着地址,只能苦笑。


  原来自己表现得这样明显,丝毫瞒骗不了她的朋友。


  过了这么多年,他仍然把她最初的模样记得很清晰。


  在那个当年,他看着她自信洋溢地出现在他面前,用认真的表情和严肃的口吻告诉他,她在追求他。


  他想,这个女孩,短短碎碎的发,常穿简单的白衬衫,看起来还是像个十六岁的中学生。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有种灵慧的漂亮,可是太冲动、太真接。他看到过她住的宿舍、她穿的衣服,他想,这样的女孩没有吃过什么苦,也许不晓得什么叫做讨生活。


  她曾经在专业课上同老师辩论,选一门讲铭文的选修课,都能够掘地三尺发扬考据精神,非要将老师讲义上的一个小漏洞驳倒。


  这个老师是位就要扶正的副教授,哪里肯同这样顶真的新生计较?可新生计较到了底,把自己写好的论文贴在布告栏里。


  如果是一般的学生,副教授必不会善罢甘休,但是方竹的家里入摇一个电话来,副教授也只好当学生淘气。


  他给副教授做论文助理,他接过她打过来同副教授论理的电话。那时候他想,娇娇女才有蛮横的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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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同她正面交锋是在那次学校选拔参加新闻大赛的筛选赛上。他当然认同她做的报道,但并不代表他认输。又是她家里摇一个电话来,他轻易地就输了。


  所以,当她走到他面前,告诉他,她很喜欢他。他在想,他拿什么喜欢她?他的命运都不在自己手里。


  她在看他打篮球,叫着他的名字,看他自习,坐着他的座位,在树叶上写着“芳草句,碧云辞,低徊闲自思”,树叶就飘落在他的脚边;她还为了他进了“孔雀”做兼职文案,当李晓的家教,他还知道,她选修他上过的课,跟着他的老师做报告,把他做的论文当案例。期末还争取拿他拿过的奖学金。


  她也许从不知道他知道她做过的那么多事情。


  有些事情她都没有在意,但其实他一直都知道。


  她在“孔雀”任职的时候恪尽职守,努力进步,待李晓温柔有如亲姐。他曾经看到她耐心地将一道应用题向李晓解释了五遍,仍旧不厌其烦。


  这个女孩有善良的心地,良好的家教。而且,她这么坦率,这么热情,她向他大胆地表白她的心迹。


  不动心吗?骗鬼去吧!


  同学纪凯文从大一开始就对他有好感,他知道。


  纪凯文是自强自立的女性典范,爽气利落,也曾向他表白。


  他不愿意辜负同学一片好意,明白拒绝。本来他以为,这是因为他要以大学为起点,准备开始在这个城市里奋斗,不能随便拖累他人,也不能让他人成自己的负累。纪凯文发现无法打动他,便收起了自己的情感,退回到朋友的位置。


  但是,直到遇上方竹,他才明白,不足因为冠冕堂皇的这副理由,而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方竹这么强硬地进入到他的生命里。


  他也曾留意过她的许多事情。


  譬如,他知道她心情烦闷的时候,会乱走,走到她熟悉的地方,或者她想去的地方,也许是散步可以解她忧。她以前经常会在他的宿舍区转悠,又不敢接近。宿舍里的同学们都知道有这样一个低年级的女生在暗恋他,杜日晖揶揄过他,教育他不要辜负一片青春爱恋。


  后来他毕业了,搬出了学校宿舍,在闹市区租了很小的亭子间。她亦曾来过好几次,他有几次都远远地看见了她,但是她就是不敢进来。他没告诉过她的是,他也不敢请她进来,里头逼仄的空间,就是现实的写照。她这样的女孩是不该直面的。


  最后地还是进来了,她带着对他不回应的抱怨,—如既往地对他说出那些话。她还在坚持着对他的爱恋。这女孩是真心爱他,并没有因为任何环境的改变而转变。他领着她进亭子间的那刻,是受感动的。


  譬如,他知道她经常带着李晓到校外的麻辣烫小店吃晚饭,一般都是她付的钱,学着他做过的那样,给李晓点很多蔬菜。性情乖张的李晓同她很要好,晚饭跟着她吃,作业跟着她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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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班级里、系里的同学们都在传说她很会拍辅导员的马屁,为辅导员家的孩子当保姆。但是他知道李晓家里的情况、齐老师的情况,他知道这是因为她确实全心全意待人好。可是她对—切误会都不做任何的解释,任人评说。


  后来,她的母亲过世,她一个人独自伤心痛悔,他才发觉他一直认为住在象牙塔内的她,有着同自己一样的孤独和无助。就在那一刻,他有了想要同她在一起的念头。念头来得汹涌,他阻挡不及,唯有接受,才能不辜负她的一片真情。也唯有接受,才不会辜负自己的人生。


  其实,他也藏了许多知道在心间,不曾对人语。


  更多时候,他的回忆还在他当初的那间小小的亭子间内。那时候他才刚毕业,还是个小记者,每天跑新闻回来,她就替他整理稿子。她的文笔比他好,会为他做一些润色工作。


  虽然是有大抱负,但是做小记者不容易,只能跑小新闻,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街坊琐事,她写着写着也会感到无聊。他则在她背单词的六级词汇表里检查进度,写心得。


  这样互相帮助相濡以沬.他往往做着教导她的工作,告诉她:“非常时期做新闻,要有非凡胆识和非凡正义,还要随时搏命。抗战时期的战地记者即是如此,拿搏命态度做新闻,也是振邦之举。如今没有那时代的艰苦,但我们仍需记着中国人的脊梁。”


  她听了他的大道理,不由得就笑,不由得就说:“我明白我明白,所以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他也笑起来,说:“选了这专业,爱这职业,不干这行,心有不甘。"    她点头,他们都是好强的人。


  可是谁都不可能一步登天进新华社去阿富汗做战地记者,本城小报社,又是外地户口,他只能跑社会线,拿两千出头的最低的薪水,到了情人节,两人不过开一下洋荤去老牌子的徳大西餐馆浪漫―回?。


  方竹自从母亲去世以后,断不会在父亲在家时回家。她回家只有两件事,—件是拿自己换季的衣服,一件是整理父亲的衣橱。


  这份工作原本是母亲的专职,伹母亲不在了,方竹想奖做得如同母亲在世―般。何之轩知道方竹的父亲和方竹一直有电话联系,但是交流的结果却不甚好。她父亲总是口气严厉地命令:“每个人任性都要省个隈度,方竹,你别挑战你老子的容忍限度。?


  丝毫不容转园的口吻,让方竹赌气将它遗忘。


  勤务兵张林也曾跑来劝说:“没有见谁家的女儿避开自已的爸爸。?


  方竹对他说:“小张,这是我们家里的亊.”


  张林说:“你是孩子,要体谅你父亲的特殊身份。那时候他正和俄罗斯谈一项玺要的军亊技术合作,是国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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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林只比方竹大三岁,说起话老气横秋又爱学她父亲不容辩驳的口吻,方竹当时只觉得讨厌,说:“我只知道我的妈妈在病床上的最后几天没有见到她丈夫最后一面。”


  何之轩亦曾劝说方竹:“做女儿的的确不该任性。难道你想一辈子避而不见?”


  她咬唇不语,他说:“我陪你回去。”


  她是考虑了很久,才答应的他。


  其实他知道,同父亲的冷战,已让她感到疲惫不堪,毕竟是父女,这样的冷战不可能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再过一年,她也将毕业,总得回家的。她的父亲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他陪着她走进军区大院,瞥卫朝她立正敬礼,她认得当班的替卫,就问:“我爸爸在不在家?”


  警卫说:“师长这个星期休假,今天没见他出去。”她知道父亲休假了,这个提前问过张林。她望望他,他握紧她的手。


  那时他多自信?人长得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有前途的记者,没有一样比人差。他说陪她来,不但是她的靠山,也是他自己的争取。他这样有担当,而旦果断。


  她也是这样认为的,心里还半分赌气地想,有何之轩这样的男朋友,面子上长很光彩的。


  但是他们都想错了,她的父亲竟在知道她要回来的这天没有出现,勤务兵成了传声筒。


  “师长说,你还是好好学习为重,马上要毕业了,不要乱用心。”张林用词很谨慎,他知道何之轩比自己还大一点,又是个高才生,自己说话不能造次。但是他把意思表达得很明确,师长的想法是对的,他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还加了一句,“小竹,你别糊涂!我也觉得这样不大好。”


  是什么不大好?方竹想要辩驳,可是知道对着张林撒气,是不应当的。


  何之轩没有干听着,他去买了极品的茅台和黄山毛峰一起来,花了不小的一笔钱。看到方竹家里,偌大的厅堂只留一个张林,就找了个借口在外面等着她。


  方竹垂头丧气走出来时,他刚刚好抽完一支烟。


  她说:“对不起。”


  何之轩说:“下次吧!”


  但要找一个“下一次”多难?方竹的父亲在方竹的恋爱问题上没有如以往那样咆哮如雷,而是直接冷处理了。方竹寻了好几次时间,父亲都没有空,她也终于火气上来了,在大三的暑假发誓不回家。


  他自然是不愿意她这样做的,但看着她一个人住在宿舍里也不放心,不得已只好说:“住我那儿吧!”


  方竹就收拾了行李搬到何之轩临时租的小亭子间。


  那段岁月真是美。


  亭子间很小,要多装进一个人就需要对空间重新整合。


  原本何之轩单人用的大橱被他换成了大一倍的,里面带五层抽屉,他教方竹将春夏秋冬的衣衫自上而下地一层一层放好,最底下一层放内衣裤。柜子内有横条架子,一共四条,由外向内挂好春复秋冬四季换穿的裤子、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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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奢侈地换了—张大床,床下有两格暗屉,一格放两人换用的鞋子,一格放用真空袋封存的棉被、床单和席子。


  书架和书桌也少不了,他教她怎么把要用的文件用文件夹装好文件名贴在文件夹的背脊上,整整齐齐垒在书架的一角,紧接着文件夹放的是就近要用要看的书籍。


  亭子间的煤卫是公用的,所以洗漱用品得放在房间里。何之轩去买了个老式的毛巾脸盆架,最上面两层横架分别挂着洗脸和洗澡用的毛巾,下面支着脸盆,脸盆下有两层横板,洗漱用品和护肤品就可以放下来了。


  他们还买了微波炉,捡了个离床较远的地方搁着,微波炉直接放在地上不便于操作,于是何之轩又到弄堂口的私人家具店里请人打了个小小的木柜,这下碗筷、调味品、米面也有地方放了。


  唯一的问题是小亭子间内放不下两张单人床,于是何之轩把自己的单人床卖了,再买回一张双人大床,往亭子间中间一放,屋子就更小了。


  方竹捂着脸看着双人床,脸红通通的,她想到了更亲密的关系。同何之轩在一起,是早晚会有这一天的,她不是没有幻想过两人相拥而眠。


  可是,何之轩毕竟是何之轩,在床的正上方天花板上上了两颗铁钉,拉起一根铁丝,挂上一副奶白色的纱帘,纱帘上画着青翠的竹子,笔直凌霄,清隽雅洁。


  他是这样细致周到。


  晚上睡觉的时候,方竹睡在竹子的左边,何之轩睡在竹子的右边,同在一张床上,却看不到对方。


  方竹能感受到身边自己所深爱的男人的气息,她心神轻轻激荡,终究还是面红耳赤,于是没话找话讲:“衙斋卧听萧萧竹,一枝一叶总关情。”


  何之轩问:“还没睡呢?漏了两句啊。”


  方竹来了劲儿:“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


  何之轩说:“老郑得哭了。”


  方竹哈哈笑起来:“何之轩我很髙兴,很高兴很高兴。”


  她把手伸到帘子的那一边,一阵乱摸,摸到了何之轩的手,紧紧握牢。


  何之轩也反握住她的手:"方竹,你高兴就好。°方竹根想越过纱帘,抱住她的何之轩。


  房租、水电煤,那样小的房子,加上方竹这口要吃饭的人,日子开始捉襟见肘。他们像一对小夫妻一样斤斤计较着过日子,日日吃方便面,或者街口三元一碗的炸酱面。


  方竹从没这样苦过,也从没这样甜过。


  只是一日比一日更亲密,他们如一般情侣那样热吻抚摸,但他始终没有做到最后。他说:-你搬出来已经招人口实,我也不能让人看扁了。“他的声音轻淡,态度冷冽。


  其实他知道她有些彷徨,虽然他们夜夜依偎在一起,他仍不能令她感到全心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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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白日里,他要跑他的小新闻,她要做她的毕业论文,依然算计着钱过日子。她也在快餐店打工,给小学生当家教,拿了薪水累积起来,给他买了运动鞋和西装。


  在黑夜里,他们一起搬着椅子到天井里乘凉,室内没有空调,也没有电视机。他没有多余的积蓄可以买这些大件,她也不以为意,高高兴兴地同他一起躺在躺椅上看满天的繁星。那样的天空里,星星都充满了情意,颗颗都是牛郎织女。


  她对他说:“我以为这就是我要的天长地久。”


  他也这么认为。


  方竹毕业的那年,他开始额外接一些广告软文,有了些额外收入,给她买了一辆折叠自行车。她开开心心骑着新的自行车,跟着他骑的老自行车参加自行车春日游活动。


  活动是报社举办的,带着城市里的文艺男女青年踏青赏油菜花摘草莓。他俩各自忙得没时间约会,正好趁着活动假公济私来约会。


  在青浦的草莓田里,她摘下草莓,塞入口中,幸福地抿嘴品尝,像只容易满足的小猫儿似的。他忍不住为她拍了好几张照片。


  她笑眯眯地扒着他的手,低声对他讲:“何之轩,我晓得你不喜欢为几张老人头写肉麻广告词,不想写就不要写好了。”


  他笑笑,她这么了解他,是他的欣慰。可是他有他的难处,也许不应当即刻说给她听,让无忧的她平白地担忧。


  报社工作的繁忙和晋升的艰难,还是让他倍感生活的压力,他需要为他们的将来积累更多。他该思考的、该承担的,必须比她早一步,早多担待。


  这些现实的艰苦他都没有同她说,只是在跑完新闻回来还帮养她修改简历。


  方竹四处面试报社,有了何之轩的辅导,事半功倍,很快在时尚周报觅到工作。她有了薪水,两人之间的生活就更有了一些富余。


  他们买了一台海尔二十寸的电视机,回来发现亭子间线路老化,没有闭路电线。晚上看着满是雪花的《新闻坊》,听里头正采访老式城区老房子漏雨问题,两人相视而笑,笑得都有点心有戚戚焉。


  这间小亭子间也会漏雨,何之轩只好拿洗澡的木桶放在房间中央接水。这样夏天的他就不能睡地板了,方竹让出一半床,睡着睡着,两人就靠在一起。


  雨滴入水的声音缠绵悱恻,小亭子间里就是一处爱的天堂。


  方竹的新工作也算不得太累,领导都还体恤。她每天就学校、报社、他的亭子间三个地方跑。只有心口堵着的一口气,郁郁结在正中,不上不下,越来越难受。


  拿好毕业证书,她对他说:“他那样不尊重妈妈,现在更不尊重我。我也不需要事事都靠他!凭什么我做的选择要他通过?他甚至都没有见妈妈最后一面。我绝不回家。”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那天,他终于下定决心,向现实妥协,暂时抛开新闻专业,去一直向他伸出橄榄枝的4A广告公司碰碰运气,寻一个薪水更髙的工作。面试的过程中遇上一些意外的事情,回来后就格外劳累,可还是认真地听完了她的牢骚。


  他突然说:“你和我住一块儿,那是我应该担的责任。”


  他说:“我能租一间稍微宽敞点的房子,以后结婚有了孩子,带儿童房的房子。”


  她屏息听着。


  “就这两年吧,以后一切会好起来。


  “接着就会有积蓄去首付,咱们可以买得靠近市区点,你早上也不用那么早起床。


  丨“以后还能买车,送孩子上学,念你念过的小学、中学,还有我们的大学。”


  她听着听着,忍不住有泪往上涌,伹还是用平静的口吻说:“何之轩,我们结婚吧!”


  那一年,她二十二岁,大学刚刚毕业,人生似乎才正式开始。同龄人们都正忙忙碌碌地开始自己的社会人生活,她却对他说:“何之轩,我们结婚吧!”


  她以为一贯冷静的他也许会理智地加以委婉拒绝,可是没有想到,他说:“方竹,你想好了吗?”


  当时的何之轩二十六岁,他们都年轻,向往美好生活,拥有无尽幻想,认为只要有一个支点就能撬动整个地球。


  谁能知道现实的转盘那么快。


  她那时说:“这样一个家,正是我所期待的。”她的念想很简单,她的家不完整了,可是凭借双手,还能再造一个。


  如今何之轩再回想,当时的她和自己都太单纯。


  他是在大学毕业那一年学会抽烟,因为寻工作压力大,后来同她在一起,也抽得凶,因为压力更大。


  她说“我们结婚吧”,他当时没有反对,只是抽了一支烟,一支烟以后,他间:“什么时候去领证?”


  方竹趁着父亲去北京开会的时候,偷偷回家拿了户口本,同他手拉手去了民政局。那天大约是宜婚嫁的黄道吉日,领证的人相当多。排队等候的时候,他又换出了香烟,被她一把抢过去。


  “有害健康,不利民生。°他就笑一笑,说:”好的,老婆。“这话说得真是甜蜜,那个时刻,方竹只觉得他们的爱情可以直到山无棱天地合。


  在等着民政局阿姨敲章时,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全都是汗,他的表情拘谨严肃又认真。她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心慢慢就平静了。


  阿姨看了看她的户口本,还有他的户口辖区开的户籍证明和未婚证明,望望穿着朴素的他,无心地打趣了一句:“是本地媳妇外地郎啊,不容易不容易。”


  他是不自禁地瞬间就变了变脸色,被她发现了,捏了捏他的手臂,有些担忧地瞅着他。


  他反应过来,对她说:“那得谢谢你嫁给我。”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民政局阿姨都笑出声来。


  领完证的那天下午,方竹对何之轩说:“你同我都是独生子女,我们可以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怕冷淸,这样最好。”


  他说:“你说好就好。”


  那晚他们叫来了在这个城市里最亲近的朋友们,在—个人均不过一百块钱饭店里订了个包房摆了一桌。她的挚友杨筱光和林暖暖都才参加工作,但是包了一个月薪水的红包给他们。方竹抱着两个好朋友哭成一团。


  他的朋友兼上铺的兄弟杜日晖特地从香港赶回来参加他们的喜宴,不住地对他讲:“兄弟,还是你能坚持,我祝你们白头到老。”


  他知道杜日晖和方竹宿舍的叶嘉影最后还是迫于现实分的手,这一番话是好友带着由衷的感佩和祝福讲的。其时,他想的是,他应该能做得更好,不会落到杜日晖和叶嘉影那样的结局,岂知后来他和方竹做得更糟。


  这晚,一席年轻人热热闹闹吃完了饭,又转去KTV唱歌,唱着“少年人,洒脱做人”直到天明。


  回到他们现实的亭子间,两人都已经累得不行,倒头大睡。


  他在新婚的早晨起了早,挽了袖子淘米,准备为她做早餐。他知道唱了一夜的歌,她饿了。但。她从他身后轻轻抱住他,整个人腻在他的背上。


  他说:“方竹,别淘气。”


  她对着他的脊背呵气:“我没……”


  她没有说完,他已经转过身,手还是湿答答的,只能用手臂环抱住她。


  她小声说:“我们结婚了呀!”


  两枚红章,两本证书,他们已经转换了身份,什么都要学习去做,有一个他转个身吻她,话语在历齿之间:“谢谢你理解我啊|那个早晨似乎应该很热,他们扯掉了大床中间的纱帘,纱帘捭落在他们身上,碧莹莹的竹子下面,是他们汗流浃背的身体。


  他很紧张,她也很紧张。他们调整、尝试、配合又挫败。她吃疼,不知道该怎么做,身体承受的冲击,那么陌生,但血液渐渐沸腾,似要冲破那一点。这是大胆的、莽撞的,成就这样一个全新的人生?


  他们的脸都红得要滴血。


  伹其实那个早晨是带着一点春夏交界的奇异寒凉的。


  当他们将被子盖在身上时,才发觉热血之后有点冷。她枕在他温暖的胸膛上,望着天窗外蒙蒙的天空。她只觉得全身浸染了他的气息,就像婴儿脱胎换骨,站在这个起点,重新成长。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凡是成长,都会有代价。


  那时候所知道的成长,不过是她跟着他学习包饺子。他俩在一起之后,天天方便面、炸酱面吃到厌弃,方竹终于挑食,但绝不会无理要求去下馆子。


  两人琢磨会打理些什么菜。


  方竹苦恼地说:“我会番茄炒蛋、芹菜炒肉丝和冬瓜汤。我妈妈没把好手艺传给我,不然我们可以吃火腿。”她没想过那时其实没有多余闲钱买特级火腿。她转而要求何之轩,“要不你教教我包饺子?我可以做你喜欢吃的。”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他买回面粉,教她和面和擀皮,但她对此真是不精通,每每不得要领,最后把面粉往脸上一抹,大叫:“太难啦丨”但还是坚持包出了歪歪扭扭的饺子。馅料还是她亲手拌的,是她最爱的芹菜,放了虾米,还放了很多调味黄酒。


  后来烧好的饺子又咸又涩,他们两人,个不落全部吃掉。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发生,可是到如今,面对面,已非当日枕边的呵欠。


  何之轩终于还是加快车速。


  第三章情自困快要到年关时候,方竹将援助交际少女的采访稿全部整理撰写完成,提前交给了老莫。


  老莫总是要赞赏一句:“你的效率、你的质量,我总归是放心的。”他老人家望望日历,也难免关心一句,“你看,这过了年又大一岁了。”


  方竹托了个口溜出去采访,留下老莫直摇头。


  她在这一年被托办的最后一桩私事——帮杨筱光同莫北牵红线,似乎也进展得意外的顺利。同莫北通电话了解情况时,不免得意:“看来我还是有几分眼光的。”


  莫北笑她:“你就是乐于助人,有时间想想你自己吧!”


  又要把话题扯到老生常谈的问题上,方竹赶紧回避。


  她知道莫北也好,杨筱光、林暖暖也罢,表哥也好,勤务兵张林也罢,每每同自己讲起这个问题,都是源于对自己的一份关爱。


  她很感激,但是不宜深谈,便沉默下来。


  莫北却在那头说了一句:“上个月田西和她丈夫回来过了,留的时间很短,所以没约大伙儿出来聚。”


  方竹低呼:“真意外。”


  是意外,意外此去经年,莫北能用这么淡然的口吻谈论这段伤感往事和曾令他伤感的人。


  莫北说:“他们夫妻都快有孩子了,打算生在加拿大。”


  方竹不由得说:“真的好多年了。”


  莫北说:“过去的事情总会过去的。”_她能明白莫北的意思。好友们旁敲侧击,将劝慰的话全部说尽,都是怕她仍未走出来。


  仍未走出来吗?也许。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回家,就是铁证,这是无法认的。再怎么勒令自己重新生活,仍旧有自己无法面对的过去。


  她怅怅地挂了莫北的电话。


  除了莫北,最近旁敲侧击劝慰她的还有杨筱光同林暖暖两位发小。


  林暖暖是方竹尤为羡慕的,她的爱情是方竹一路看着走来,终于能修成正果,值得大大庆贺。


  方竹偕杨筱光一起给林暖暖贺喜,问她:“要多大的红包?”


  林暖暖说:“你们俩半个月工资。”


  杨筱光马上装腔反对:“我就是一广吿民工,你这是压榨民工。”


  大家都笑了。


  林暖暖说:“我多盼着你们也快快来压榨我呀。”


  这是有点难度的,方竹和杨筱光两人都不约而同扯了扯嘴角。她问林暖暖:“结婚以后怎么打算?你家汪亦寒会不会回国发展?”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林暖暖点头:“已经面试了科学院的助教,起步工资总是不高的。妈妈说给我们买房子,他不要。”


  若要在本城安身立命,是要靠小两口搏命打拼的。方竹有感而发地深深叹息。


  林暖暖笑着说:"世界上哪里有神仙眷侣?统统都是柴米夫妻。我们能够生活在大城市,衣食丰足,生活安定,不用漂泊,已经很幸福了。“方竹把她的话在心里回想了一番,平朴生活,不过如是。她曾经也拥有,可是最后失去了。


  不是不寂寞的,不是不羡慕的。


  林暖暖见她不作声,便起新话题,问:“你们谁做我的伴娘?”


  方竹婉拒:“我一离婚妇女,真不适合。还是杨筱光靠谱,她酒量好,笑话多,能替你挡酒。”


  杨筱光大大方方地应承:“公主,小人随叫随到。”


  林暖暖说:“到时候我会请我爸爸把医学院的单身帅哥们都请过来,组成一个伴郎团让你们随便挑。”


  方竹笑,想,她才给杨筱光做的红娘,这么快就轮到别人热心给自己当红娘了。


  这时林暖暖的米婚夫汪亦寒走了进来,林暖暖奉了一杯热茶过去。汪亦寒卖力地将垃圾桶取到门外,还拿出了苹果洗干净端过来切成片,第一片先塞到林暖暖口里。


  相亲相爱,体贴关怀,方竹同杨筱光一样看得眼热。杨筱光叫:“汪亦寒,晚上吃水煮鱼,你请客。”


  汪亦寒接过话来,说:“林暖暖不吃辣,改本帮菜,我请你没问题。”


  方竹伸个懒腰:“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林暖暖说:“一起吧!多难得。”


  方竹还是摇头,但是对着杨筱光却笑了起来:“暖暖你放心吧,也许你的婚礼上阿光不会落单。”


  杨筱光撇撇嘴:“八字还没一撇呢!我现在要淡定。”


  大家又笑起来。


  方竹同大家告别,有些歉意,并非她存心扫兴,而是实在不方便。


  她回到亭子间,在书架子上摆正一张相片,又拿了一炉香炉,燃了两支香,袅袅升起一股青烟。


  她怔怔看着相片里穿着马海毛外套,巧笑倩兮地抱着婴孩的女人,轻轻说:“妈妈,我很想你。”


  母亲逝去的那个春节来得很早,冬寒一月,才是一个新年的开始,她就失去了挚亲。后来好多年的春节都在二月,倒是好事,留下不甚热闹的一月供她祭奠先母。


  方竹静静地等一炷香燃尽。


  相片上的女人永远保持着初为人母的少妇姿态,眉梢眼角的幸福,连相机都遮不尽。不管结果如何,最初的母亲,总是快乐的,为自己爱的男人生儿育女,是至大幸福。


  方竹撑着额,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腿脚麻痹,才稍稍醒转。这间斗室,实在太小,窗门一关,她只觉得气闷。她决定出去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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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的车和人都比平时的少,她默默沿着光秃秃的梧桐树走,一棵一棵,好像度过的萧条岁月。偶尔的热闹是百货楼前挂上的年末打折大横幅,提醒人们新年即将到来。


  方竹想,从这个月开始,这个城市里的很多人都要陆续背起行囊踏上归乡之路,回家团聚。


  团聚团聚,人只有团团坐在一起,才叫聚。


  她一个人一条影,还有天上的白月光,与这萧条的梧桐倒相称,与这一两声势单力薄的炮仗声相称,但是离团聚有多么远?


  酒店门口有络绎不绝的客人涌入。虽然城市里的人渐渐少了,但逼近年关,各样的聚会却渐渐多起来。人人都爱热闹的生活。


  又是这家酒店。


  方竹愕然。


  她竟然又走到了“君远”楼下,这么鬼使神差地。方竹站在酒店门口,面向办公大楼失笑。


  果真她才是那场感情里的至大输家,始终无法摆脱出来。这全部全部都是她的咎由自取。


  方竹仰头,数着楼层,数到十七层,在想,何之轩在不在里面?


  才这么一想,就瞥见大厦的停车场出口驶出一辆车,是她看一眼就已经记牢的奥迪A4.车子正面开出来,又拐了个弯,但她已经看清楚里头坐的人——除了何之轩,还有一位女士。


  车子开出来时,仿佛就是慢镜头,一寸一寸地挪动。方竹站在车的对面,近乎贪婪地往里探究——何之轩很认真地握着方向盘。


  上一回她坐在他车的后座,没怎么看到他开车的样子。他们分手的时候,他还只骑自行车,没考上驾照。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自行车了。


  过去已经从他身边远离,而她还眷恋着那辆自行车。


  坐在他身边的女士说着话,有白皙的面孔,妥帖的发型。方竹认出她来,是纪如风的侄女纪凯文。认出来以后,她慌忙往后退一步,转个身,背对着马路,一直等那车驶远。


  这是何苦?她对自己说,还是赶紧回家,不然再在街上晃来晃去,真的要晃出毛病来了。


  只是在路过大厦附近的一间东北菜馆时,她还是停了下来,这时已是晚饭时分,里头传出饭菜香气,让她腹饿。她干脆就走进菜馆,寻了一张靠角落的四人位坐下。


  年轻的老板娘走过来把菜单递给方竹,询问:“几个人?”


  “就我一个。”


  老板娘怪异地望她一眼,有点不悦,怪她—个人占四人位。


  人情有多势利?


  方竹能明白,解释:“就要—份饺子,芹菜馅,我会很快吃完帮你把位子空出来接下拨客人。”她把菜单还给了老板娘。


  被说破的老板娘却生出了些许不好意思,忙敷衍:“没亊没亊,您慢慢吃。”她转身招呼新进来的客人,“您好,几位?”


  客人走到方竹这桌来,对老板娘说:“两位,另一个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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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竹同老板娘一起讶异地望过来。


  何之轩在她的对面拉了凳子坐下来,说:“方便吗?”


  方竹迟疑着点了点头,举手对老板娘讲:“再拿一下菜单。”


  —来一去,谁都不落势。


  方竹想,他走了进来,她是不好多想的,多想了就会想入非非,过头以后,会更难过。不管怎么样,她暂且就用一个友好的态度同他相处,不再无端回避了。


  她说:“我就点了一份饺子。”


  何之轩自然地就把菜单接了过去,加了锅包肉、地三鲜、东北大拉皮、砂锅鱼头。


  方竹听着,又想,这么些年他的口味倒是没有变。当年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大多时候用泡面和路边小饭馆打发饮食。后来结婚了,知道要更加节俭,她就特地想要学学做菜,问过他的口味。他把他爱吃的几样讲出来,然后手把手教她做。


  有一段时间,她把这几道东北菜做得很像个样子了,还为此得意过一番,但是……又是不能再回忆下去的部分。方竹深深呼吸,找了托词问何之轩:“工作忙不忙?”


  何之轩答:“比在香港好一些。”


  “我感觉你们公司的菲利普和你不对付?”何之杆笑。


  上一回她来他们公司采访菲利普,还存心避着他走,他是看到的。


  那时他才回到这个城市没有几天,不料这么快就遇上她。


  他站在办公室内,往菲利普那间玻璃间望过去,可以隐约看到她碎短的发,挺直的背。自认识她开始,她就没有留过长发,一直不曾改变。自认识她开始,她一直这么随意地打扮,也一直不曾改变。


  他记得认识她那天,她穿着Levis的牛仔短裙,很朝气,也有点小时髦。后来不知为何她就再也没有穿过了。一直到他们住在一起,他为她整理衣衫时才又看见这条小裙子。当时他问:“没见你再穿过几次啊?”


  她答:“太短了,多不方便?我现在要骑自行车。”


  其实,她多聪明?别人一点点眉头眼额,她就能识别淸楚,包括她为什么再也不穿Levis小短裙,包括她为什么一眼就看出菲利普同他的嫌隙。这是她的精明和敏锐。


  何之轩答方竹:“如果公事公办的话,不会有太大问题。”


  方竹点点头,不再深问下去,那毕竟是他的职场私事。


  第一道上来的菜是她最先点的饺子。


  何之轩望一眼厚实的饺子皮内若隐若现的饺子馅,笑问:“芹菜虾米,没有错吧?”


  方竹微笑,他还记得,但是鼻子酸,不知道应该如何答。


  顿了一会儿,两人都快要沉没在周围的喧嚣里,方竹又起声问:“这次回来有什么新的计划?事情难做吗?”


  何之轩仍保留着以前的习惯,先把饺子往她的骨盘里搛,以照顾她为先。方竹小声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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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为她安排好了,才说:“这次是想做一些实在的项目。我接了‘孔雀’的护肤品项目。”


  方竹被热乎乎的饺子烫了口,就把咬了一口的饺子放在盘子里:“李总这些年把老厂老牌重振起来,有他的不容易。”


  她的口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隐怒和鄙弃。


  何之轩知道她的怒意从何而来,他说:“晓晓有抑郁症。”


  方竹骇异地抬头。


  何之轩说:“事发后,警方在晓晓随身的物品里找到‘丙味嗪’,药已经吃了一半。他们查了她的医疗记录,她一直有到医院治疗抑郁症。警方初步判定自杀的原因是抑郁症。”


  方竹低语:“她什么都没跟我讲过。”


  “李总也什么都不知道。”


  方竹咬牙:“这样的父亲!这样的父亲!”再也不能说出其他的词汇来。


  何之轩没有继续说话。


  菜陆续被端上来,此间东北菜馆做菜十分地道,锅包肉、地三鲜都是方竹的手艺远远达不到的水准,饺子倒是做得不如何之轩。


  两人静静地吃着菜。方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将李晓的事情向何之轩全盘托出。故人的荒唐事,说多了只会让人泉下不安,这是她对女孩名誉最后的守护了。


  方竹整顿了一下情绪,说:“当然,李总对‘孔雀’还是贡献很大的。以前念大学的时候,他们只做一支牙膏,现在沐浴露、洗发水的销路都跟着铺开了。”


  她摆明了态度,但是又这么快就理淸情绪,晓得一是一,二是二,该说什么话,该怎么说话,长进了许多。何之轩望着她微笑。


  他说:“李总想重新包装‘孔雀’的护肤品。”


  方竹点一点头:“他的雄心很好,想跟国际大牌争国内市场是吧?”她想了想,又问他,“其实如果想要拿国际名牌,你应该也有些路子的。”


  他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孔雀’不一样。”


  方竹咬着筷子,想着他的话,想到他车里的纪凯文,也想到纪凯文如今仍是“孔雀”的市场总监,于是就冲动地问了一句:“有旧情?”问得有点咄咄逼人了。


  何之轩只是随和地笑笑:“倒下去的东西重新树立信心,并不容易。”他轻轻皱了皱眉头,又解释,“‘孔雀’的护肤品产品是年前才从国际日化赎回来的,现在需要重建渠道。”


  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她如今也并没有什么立场让他解释淸楚一切行动,是她在刚才的时刻失态了。


  方竹低头吃菜,又吃了好几个饺子。饺子虽然没有何之轩包的好吃,但是既香且鲜,还是很好吃的。


  何之轩看着方竹吃东西,她吃东西的时候很仔细,速度不慢,但是很文雅,很可爱,一看就是受过良好的家教的。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着她吃东西了。这副情形至为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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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竹吃得很饱了,才发现何之轩面前的饺子几乎没有动过。她问:“你不饿?”


  他却问:“感冒好了一点了?”


  方竹说:“板蓝根万试万灵。”


  她想她终于能在他面前,把话讲得稍微活泼俏皮一些了。她又问:“我以前一直有计划要采访‘孔雀’,这次倒是好机会。”


  何之轩说:“好的,非常感谢。”


  方竹又说:“这里的饺子没有你包的好吃。”


  何之轩浅浅笑一笑,才开始吃了起来。他一向不挑嘴,不像方竹,饺子只吃芹菜馅。三两口,他吃毕,要拿纸巾,方竹已经递了过去,他接的时候,手指一触,方竹猛地就缩了手。


  最后是何之轩付的账,然后两人一起肩并肩走出菜馆。方竹始终没有问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是客套地同他讲:“谢谢你的晚饭。”


  何之轩说:“方竹,早一点睡觉,让你的妈妈放心。”


  只这一句话,方竹的鼻子又开始泛酸。


  他是知道的,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就站在她面前,她多想上前拥有他有力的拥抱,甚至轻轻的额吻。那一个吻,会把她心里的伤口一一安抚。


  但他只是说,他没有行动,他的指尖都没有动一动,就这样临风站立。


  不管他因为怎样的理由进的东北菜馆,流逝的时光告诉她,一切都在变化,从前不可能再回来。


  月光照下来,方竹看淸地上自己的一道影子,和他是分离的。她被风一吹,稍微淸醒。刚才才说过的,什么叫做物是人非,都过了这么些年,哪里还有可能旧事重演?


  她往后退了一步,说:“车站就在旁边,这里回家很方便,不用麻烦你送了,再见。”


  说完一转身,还是改不掉的仓仓皇皇地离去。每一次的结局都只是世间独留他一个。


  方竹又回到自己的小亭子间,书架上母亲相片前的香已经燃尽,母亲一如既往望着她颚首微笑。


  她趴在母亲相片面前,像小时候那样撒娇:“妈妈,我该怎么办?我以为我一个人OK的,可是我看见了他,看见了他以后,我就变得不像我自己,总是做出这样那样愚蠢的事情。妈妈,没有你在我身边,我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很糟糕。妈妈,我好想你。”


  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


  但是次日,依然得准时起床,打扮清爽,面临全新的一天。昨日的忧郁和犹豫,被今日的忙碌压迫到昨日,这就是都市生活的现实。


  方竹晓得不该容许自己这般矫情。


  她赶个大早抵达报社办公,社内很多异地户口的记者已请假回家过年,唯有主编老莫每日准时蹲守现场。


  老莫把爱人那个研究组写的七七八八的报告拿给方竹过目,里面没有关于李晓的部分,方竹十分感激。她说:“我听说李晓是得了抑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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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莫叹息摇首:“这个女孩子选择这样的道路,心里不知道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如果能早点找到她,进行心理干预,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了。”


  方竹低声喝:“这都是她爸爸的责任。”她是有些恨的,是为了李晓而生出的恨。


  老莫拍拍方竹的肩膀:“小方,作为记者的职责是真实记录,在没有把全部真相搞清楚前,不要轻易地下判断。不是我是非不分,可在我们没有搞清楚全部真相前,不要无端地肯定一个人,也不要全盘否定一个人。”


  方竹听完主编的话,把浮躁的心情暂时抚平,然后才汇报:“我问线人要过她的客户名单。”


  老莫沉吟片刻,才说:“小方,找这些女孩子的有一般的人,也有不一般的人。”


  方竹坚决地讲:“我明白的,我知道得了抑郁症,最后选择这条路也可能是病发。伹是晓晓所处的环境到底是怎么样的,她和她的客人有怎样的交流,她怎么想的,她的爸爸到底为她做过什么,我都想搞明白,为了她搞明白。”


  她有一口气憋在心口,为了李晓,也为了自己。且,箭已发出,已无收回的可能。


  线人阿鸣最近缺钱,又寻上了她,她提出交换条件,阿鸣表示尽力去弄,可能这几天就会有眉目。她对老莫讲:“如果拿到晓晓的客户名单,是不是可以加上中介的资料,一并交到瞽局去?”


  老莫仰头抬了抬老花眼镜:“凭我们的微薄之力,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吧!”他对方竹关切地讲,“这几年你做了很多深入细致的报道,方方面面的人得罪了不少,自己要当心。”


  方竹笑:“人身攻击我是不怕的,被警局找进去喝茶我也不怕的。”


  这几年她做报道很搏命,确如老莫所言,得罪过白道黑道上的不少人。最凶险的一回是她卧底报道浙东一条上下勾结成型的假药产业链。当时不慎暴露身份后,被一群不明人士包围在旅社内,报警也无用,她在旅社内以缺粮少水的状态同外头的人僵持了两天,才有上海报社的外援和警方过去解围。从旅社出来见着阳光时,人差点虚脱过去。


  但,真实记录和如实报道,是记者的天职。方竹当初选择了这项事业,就绝对不会后悔。只是——可惜,何之轩如今已经不再是记者了。


  又思及他,她对自己拼命摇头。不可不可,怎好任由自己又开始放纵这样的情感?明明一切都已过去,往日之事不可再来纷扰内心。


  然则,不得不面对的寂寞春节又临面前。这几年,方竹认为自己已习惯度过这些难耐的团圆节日。在漫漫长假里,她不是申请外派做报道,就是选择忙碌的选题混掉十来天的假期,把这个寂寞节日平静度过。


  今年自然也不会例外,方竹顺便将春节的选题提给老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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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莫对着她报的选题直摇头,她率先把老莫要讲的话讲掉:“老编,您看春节期间在服务场所坚持打工的外来务工人员的心情是不是更值得探究?春节期间服务业的用工荒问题是不是应该正视?”


  老莫叹气:“倔脾气,难讲通。和你爸一个模子刻出来。”


  方竹收好选题材料,没把这句话听进耳朵内。还是工作是一等一的大事。


  她先是选了一间曾做过报道的餐厅沟通春节期间做一天服务员体验生活。老板姓梅,人很客气,听了方竹的请求,说:“我们欢迎记者同志来了解人力资源大难题啊!虽然我们的酸梅汤也是酸梅膏冲出来的,不过我们可绝对不用地沟油的啊!”


  方竹不由得笑起来。


  若干年之前,何之轩同她分享记者经验,讲过当记者最不作兴不了解行业操作,把常态当做非常态报道看来吸引读者眼球,完成版面内容。要报道一个行业的情况,非得做足功课,别写下惹人笑谈的报道。


  她还在当报社实习生那会儿,每日最头疼的便是找有意思的新闻点,有时候需要搜肠刮肚地想新闻。


  譬如她想起在快餐店打工时,看到快餐店内是用可乐雪碧糖浆同纯净水通过饮料机调和成饮料,并不是销售超市出售的饮料,便觉着这也许算欺骗消费者。当下便写出一稿来。


  晚上何之轩跑完新闻回到家,像家长一样审核她的新闻稿,看完以后,用手指叩叩她的脑门。


  她抱牢他的腰,撒娇辩驳:“干吗干吗?我写的难道没有道理吗?我身边的很多人都以为他们店里的七喜雪碧都是饮料公司原装的,批发了饮料直接倒进饮料机再倒出来的,都不知道是糖浆加水冲兑出来的,且他们都没有标明具体的成分,肯定涉水很深。”


  何之轩说:“我们都在快餐店打过工,管理严格的快餐店都有糖菜和水的配比,是饮料公司给的。”


  方竹认真听讲,诚实地说:“我倒是真没注意到这个,我以前在店里只干收银,你晓得的。”


  “快餐店用的配比是严格按照饮料公司给的,糖浆没有过期,用的水是纯净水,他们最多是个没有及时通告消费者饮料是现场调和饮料,没有把用料公示的过错。如果他们没有按照这些标准来做,那才值得报道,也是报道的重点。新闻人也要讲究个公平公正。”


  方竹听何之轩分析下来,想一想,慎重地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要搞清楚在写稿子。”


  何之轩揉揉她的发,倾身吻下去。


  后来,方竹亲自往快餐店内调查,查验到糖浆保存期限无过期情况,用的水也是严格从蒸馏水出口拉了管子。她回头就将稿子删除,虽然百忙一场,但是自觉有所长进。


  这些全赖何之轩从盘提点。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如今梅老板的一句话,又令她回忆起当年。想起这样的陈年往事,人生之中,她所能抓住的点滴温馨也就这样几件,陈年的温暖和亲吻的温柔似乎还停留在唇上心间,想起就会不自禁地微笑。


  她同梅老板说:“这些专业知识我还是晓得的,大伙儿在家里冲麦乳精也是冲,冲阿华田也是冲,冲兑饮料实在是没有什么新闻点了。”


  梅老板大笑,十分爽快地替她全程安排好工作,也深知她的行业工作需要,同餐厅里头的工作人员招呼好,只讲她是来体验生活的亲戚,隐去了她的记者身份。


  有了朋友关照,很多工作便好进行。


  因为在春节期间,餐厅的工作果真异常忙碌,几乎日日爆满,服务员同厨师更是忙得马不停蹄。


  第一日同方竹一块儿做接听客户定位电话的女孩说:“幸亏过来做前台领位,如果做传菜,我就不做了。”


  方竹问:“因为传菜很累?”


  女孩答:“是啊,我爸妈心疼。”


  女孩是九零后,红扑扑的脸蛋像脆生生的苹果,也许学历不高也许家境不好,才会做社会上头最劳累的服务工种,但有父母视如珠宝,便是矜贵的。


  方竹问:“不能回家过年,他们不怪你?”


  女孩换一副赌气嘴脸:“他们不愿意我找这里一起工作的男朋友,我才不回去。等我们赚好钱再回去,他们就没话说了。”


  方竹心上一滞。


  女孩叹口气,又说:“大家都认为当服务员是伺候人得工作,没出息,情愿去工厂吸毒气,像在那个什么厂的,都有人做得跳楼了,但是很多人还是喜欢进工厂。因为进工厂当工人比较体面呀!我爸妈都要我找个当工人的,是个电工、木工也好,他们看不起当服务员的。”


  有电话进来,女孩不再同方竹聊下去。


  凡尘俗世,类似的烦恼总是在轮回。大太阳底下,绝无新鲜之事。方竹又想苦笑。


  女孩接完电话,又讲:“所以春节不回去了,春节翻三薪,老板还额外派新年红包,这里有钱客人多,还会给小费,划得来。”


  也是世俗的算计,带着平凡的快乐。


  方竹看着女孩同她的小爱人在忙碌的间隙都不忘互望一眼,彼此鼓励,她是羡慕的,也给予真心祝福。


  门外有客进来,是一位长者领着两位年轻人。


  方竹躬身立好,正要唤一声“欢迎光临”,抬起头的刹那,她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表哥徐斯冲她眨了眨眼睛,莫北客客气气地朝她点头致意。他们都恭恭敬敬跟着位长者。


  方竹把眼睛抬起来,不由自主地把脊背挺直了,光明正大地望过去。


  她很久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这样望着这位长者了,上一回还是几个月前,在军区里头隔着小花园的假山假水远远望了一回。他正打着太极拳,不紧不慢的白鹤亮翅,马步蹲得不够低,手摆的位置也不对,身姿刚正而不优美。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他年轻的时候,身材颀长,身板健壮,动作灵活。年幼的方竹喜爱在他的背上享受女儿应有的父爱,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是我的千里马,爸爸你快跑快跑!”


  “千里马爸爸”不像一般的爸爸那样娇宠小女儿,硬声硬气地斥方竹:“小丫头片子胡扯啥?”一边呵斥一边会抓牢女儿,真的就在军区的操场上跑了两圈。


  方竹张开双手迎着风,看到母亲就等在操场边,夕阳的余晖洒在一家人的笑脸上。她永远都记得。


  她也记得父亲以前没有打太极拳的爱好,这爱好是这两年才培养起来的。


  张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和方竹联系一次,聊的无非是师长最近吃得还可以,身体健康,爱好上了太极拳,脾气锻炼得比以前好了。然后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家?”


  仿佛方竹才离开家里没有几天。


  她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在张林的叹息里把电话挂上。


  爱好上打太极拳的父亲,没有年轻时候那样挺直的身板了,这些年愈加略略佝偻,鬓发的白线也逐年地蔓延。


  方竹望着他的发,思忖着,不久之前在小花园里看到的他,似乎白发还没有这样多?


  只有他的面容表情还是如旧,方正的国字脸,深刻的法令纹,不怒自威的气势永远不变。小时候她多怕这样一张脸,又多想见到这张脸。


  离开家的很多日子,她对镜自照,想要从自己的面容上发现一丝一毫同这个男人相似的地方,但是结果却徒然。她的眉眼,她的唇鼻,无一不肖似亡故的母亲。看着这些相似,她就会深刻地想念母亲,感恩着这些相似。


  方墨萧把目光停留在身着工作服的方竹身上好一会儿,才开口:“三位,最好包房。”


  九零后女孩查阅了电脑上的订位系统,为难地说:“都满了,大堂四人座也满了。”


  方墨萧点点头:“我们等一会儿。”


  九零后女孩领着他们坐到等位区的沙发上,过来经验老到地嘱咐方竹:“上茶和点心。”


  方竹惶惶地快步走到点心间拿了点心,又从酒水吧拿了茶,端出来时,那边一行三人围坐一处,已开始交谈。他们没有一个人主动同她打招呼,好像都是不认识她的样子。


  方竹端着托盘,用尽量标准的服务仪态走到他们面前,把托盘内的点心碟子和茶水一一奉上。动作有些凌乱,但是幸未将茶水洒出。


  从这么近的距离看着父亲,是方竹这些年的第一次。


  距离近了,才能看清他鬓边真的是已经霜白了,离开家的时候,还只是斑白而已。


  他以往但凡去餐厅里头吃饭,就很会摆些领导派头,非包房不用,更遑论要坐在公众等位区等位。这在越长越大,越来越有自主思想的方竹眼内,是搞特殊化的官僚作风,是大男子主义的臭脾气,是不可理喻的。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但是此刻,他落座在等位区的沙发上,就像这里普通的顾客一样。


  徐斯说:“先拿菜单过来吧!”


  方竹横了表哥一眼,对方嬉皮笑脸,一副存心模样。


  她将菜单递给徐斯,手从父亲面前伸过去。父亲的目光在她的手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说了一句:“锻炼出来了,很好。”


  方竹把手缩了回来,背在身后,跟小学生似的。


  她自小手上皮肤就对很多化学用剂过敏,尤其是洗衣粉、洗洁精,所以父母从不让她沾家务,真正的十指不沾春水长大的。后来同何之轩相恋结婚,她渐入人世,再也回不去十指不沾春水的生活,那一双会过敏的手,在经历一层一层生活磨砺之后,竟然也将过敏的毛病戒掉了。


  现在她的手,比彼时在父母身旁做掌上明珠时要粗糙,要暗淡,多了趼皮,少了细嫩。但是,双手却更有力,刚才端牢托盘,也能做得一板一眼。


  这些落在父亲眼中,他是看得出来的。


  方竹将眼一垂,将心中涌起的脉脉情绪压了下去,想要即刻退下,可是口舌不受自己控制地说了一句:“您要注意身体。”


  坐在沙发上的方墨萧,身躯微微一倾。


  方竹扭过头,推开两步,怕自己伸出双手。


  九零后女孩上来招呼:“那边位置空出来了,请随我来。”


  方墨萧是用手在沙发上撑了一撑,才支起身子来,徐斯本意要扶,但是瞅见了方竹微微伸出的手。


  方竹还是悄悄地伸出了手,这是本能的动作,迟疑着,犹豫着,可是抬头看见父亲的鬓发,她伸手扶住了要站起来的父亲。


  方墨萧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借力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也讲了一句:“你也注意身体。”然后放开了她的手,跟着女孩走进餐厅大堂。


  徐斯路过方竹身边时,说:“舅舅今天想出来吃饭,听说你在这里做暗访,就专门来了。老爷子还不明说,就跟我说什么找个饭店吃饭,要上海城做得最好的,要在淮海路上的地铁旁边的,说要动动腿骨做地铁来。这说来说去不就是这家吗,绕这么大的圈子。”


  方竹垂头,眼角开始湿润。


  徐斯说:“你们父女何必呢?明明都关系对方关心得不得了。”


  方竹抬腕看表:“都这么晚了,你们快去吃饭吧!我一天的工作都快完了。”


  她退到前台处,佯装收拾物件。徐斯偏偏跟着走过来:“都四五年了,父女没有隔夜仇,你们倒是很好……”


  方竹无奈抬头:“哥哥你别再讲了,每隔一段时间就给我来一次魔音穿脑。”


  徐斯忽然问:“何之轩回来了对不对?”


  方竹一怔。


  “你们见过了?”他又问。


  方竹尽量装作无所谓地笑笑:“蛮巧的,他现在是我好朋友的上级领导。”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徐斯点点头:“我知道你怨我当年揍过他一顿,对我的话总归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方竹叹气:“都是陈年往事了。”


  徐斯说:“你也说都是陈年往事了。”


  方竹停下手上的工作,正色看牢徐斯:“你让我再好好想想。”


  徐斯也正色看牢她:“小竹,你爸爸年纪大了,虽然脾气还是一样固执,但是这几年他一直很想念你,你也经常偷偷跑回来看他……”


  方竹打断徐斯:“哥哥,你真的可以去吃饭了!”


  徐斯拿她没有办法,说:“小竹,任性是不能过一辈子的,困住自己,伤害的是爱自己的人。”


  方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会是这个结果,也许性格决定命运,个人自食其果。就像刚才,我不知道应该和他……”她顿了顿,说出了在心中默默存放很久的名词,“和爸爸说什么才好。”


  徐斯骂了一句:“不孝子。”扭头就走了。


  大堂内宾客尽欢,方竹站在热闹的边缘,愁绪又满心头。


  她仍有她的犹豫。


  很多年前,她和父亲剑拔弩张,言语不和,终至关系破裂绝门而出。过来这些年,种种前怨早已化去,只是当年执意迈出的这一步,和这一步之前的重重山壑隔阂,让她难以回头。


  原来她一直停留在那一天之后的原地,从不曾有决绝的心迈开步伐逃离现场,也绝没有勇气回头跨过这山壑。


  方竹的心被轰轰地炸裂一道缝隙,埋葬在最深处的最不愿意承认的情绪一样一样跑出来要她清点清楚。她稍微一深想,就会头痛欲裂。


  她对折回来的九零后说:“我头痛,先走了。多谢你一天的照顾。”


  九零后坦率地说:“你们真幸福,有这么好的背景,还能来体验生活,真不知道我们的苦。‘是啊,她有多幸福,方竹想。曾经她很幸福,她以为那是不幸福,其实是她错了。


  她收拾了属于她的物品和她的情绪,迅速逃离了现场。就好像很多年前一样。


  这天以后的几次采访,诸如进保姆中介所当中介、进便利店当店员、去美容美发店做店员,都在方竹魂不守舍的状态下做完。


  到这个年过去,她把写得七零八落的稿件一拼凑,犹豫采访不够深入,资料不够完整,选题又没有定好位,自觉实在难以交给老莫,所以在春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像老莫低头认错。


  老莫宽宏大量予以原谅,还说:“大春节做什么深入调查?真要让你搏命写出来,还不得算我一个劳累员工的过错?”


  方竹忽然感动,说:“老编,多谢你。”


  “你真应该放放大假,这几年太拼,外头看起来还是不错的样子,但我知道你的体力和精神是受不住连轴转的。好好的姑娘,不要搞得自己这样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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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竹低着头,望着自己灰扑扑的耐克鞋,这双鞋陪她走过很多地方,很多年月。她勉励自己,说:“是的,我知道我该休息。不过年轻人要争朝夕。”


  老莫在这上头总是讲不过她,也只好由她去,不过还是细心嘱一句:“那就多约朋友聊天吃饭,开开心、心聚聚会。”


  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方竹转念,自春节前到春节后,林暖暖同未婚夫准备婚礼忙不开身,自己又在佯装投入地做报道,杨筱光肯定同父母四处跑亲戚,友朋之间是真的许久又没聚会了。


  她拨电话给杨筱光,没有想到—向有约必赴的杨筱光拒绝了,且唉声叹气曰:“我这个月要把渠道的调研报告搞定,中外十来个牌子,我想死。”


  方竹听到心里,转一转念,问:“是关于‘孔雀’这个项目的?”


  大大咧咧的杨筱光不疑有他,说:“可不是?我被操劳死了。这个项目还得和选秀节目合作,我们英明伟大的何领导看中的代言人年后要参加选秀了,到时候倒是一场硬公关账。”


  方竹咕哝:“‘孔雀’手笔倒是很大。”


  “厚积薄发呀,有钱之后要雄起呀,民族品牌在争气!”


  方竹被杨筱光逗笑。


  放下电话,鬼使神差地、不由自主地,她又做了一桩自己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她给昔日采访过的一位任职营销数据分析公司的友人拨了个电话,对方很是卖她面子,很快就发了一份日化行业的数据报告过来,她随手转发给了杨筱光。


  把邮件发完以后,她对着发件界面发了好一阵呆。她问自己,方竹,你又在发什么神经?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杨筱光立刻就打来电话:“老友,这把炭太火热、太及时了。”


  她笑:“小事一桩,改天请我吃饭。”


  杨筱光多加一句:“我跟何领导说了是你发的数据报告。”


  方竹无奈:“阿光。”


  杨筱光说:“是你帮了我们做报告,我当然要如实汇报。”她把‘如实’二字拖得老长。


  好友心意方竹能够心领,只是她有太多的难以言说,只得默默将电话挂了。


  她在做什么?她想。他如果知道她做的这件事情,又会作何感想呢?


  自从他回来后,她整个人又开始不对劲了,情绪不对劲,想法不对劲,身体不对劲,连行动都不受控制。做着老早以前做过的那些蠢事,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可是忍不住,她忍不住就把这些事情一桩一桩做下来。


  老莫真的是个会体恤下属的好领导,在年初这段时间很少给方竹派新任务,只嘱她专心写好援助交际女生的专题报道。只是方竹素来闲不住,又想自动自发去寻个跑外地探查问题奶粉的报道做,被老莫拦住了,老莫说:“娱乐版的几位骨干跑好莱坞做专题了,今年我们的大导演没发誓要拿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可惜本市的选秀没人跟。我看你礼拜六有空,就去跟一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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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竹瞪眼睛:“老编,我不是娱乐记者。”


  “代班的情况也是有的,正好你带个实习生去学习学习。”


  方竹一时无语了许久。这份关怀来得过分莫名,她顿生了些怀疑,给表哥去了电话询问。


  徐斯一问三不知,直说:“你别疑神疑鬼,你们主编关心你,你倒是疑心我们帮你打招呼。你多大了还需要这些招呼?”


  “真的没有?”


  “绝对没有。”


  “不是……不是我爸爸?”


  徐斯便说:“你怎么自己不去问你爸?”


  方竹赌气:“行了,不问你了。”


  她闷闷地同要带的实习记者聊了聊,对方才从大学毕业,很年轻,对工作也很热情。就像当年的自己。


  方竹不想在新人面前消极,便很认真地同对方研究了一下这场选秀,没有想到对方把功课做得十足,把第一场秀的每个选手的资料都寻了来。


  实习记者指着其中一个选手的资料说:“我有个很靠谱的幕后消息,这个男孩年前给一家广吿公司拍过广吿,那家公司的新客户是这次选秀的冠名广告商,所以这个男孩很有可能是内定的前三甲。”


  方竹把冠名广吿商的资料拿过来,资料上赫然写着“孔雀”二字。


  她的心思转了转,还是同实习记者说:“现在是小道新闻到处飞的年代,不要把没有核实的消息随便说出去。”


  实习记者还想坚持已见,但见方竹已经在看其他选手的资料,并没有同她继续八卦的闲心,便只得作罢。


  到了周末,方竹领了实匀记者奔赴选秀现场。


  实习记者看什么都新鲜,尤其还是选秀比赛现场的知名男主持的粉丝,一见人就老师长老师短地叫开了,提问比谁都积极。


  方竹见实刁生挺勤劳,便跟在人群后头不做采访的排头兵了。


  她从舞台后走出来,外面阳光很好,她很不意外地看见了人群里的杨筱光。


  杨筱光很意外地在人群里看到她,拨开人群,钻到她身边,一脸纳罕的表情:“难道你被调到娱乐版了?”


  方竹白她一眼:“怎么说话呢?就不兴我来看看本城帅哥的风采?”


  “真难得,我一直以为你看不上娱乐亊业。”杨筱光做个鬼脸。


  方竹以手覆额,遮一遮照射过来的阳光,也挡了挡自己脸上的表情。她问杨筱光:“你们接的那个护肤品公司的资料什么时候整理一下给我?”


  杨筱光一脸小促狭。


  方竹忍不住解释:“我对洋人占有国有品牌渠道深感愤慨,想做一个报道。”


  杨筱光笑眯眯地说:“你哦,我就知道你给我资料也是有私心的。”


  方竹把手拿下来,板牢面孔:“想什么呢!不给就算了。”


  杨筱光马上拉住她说:“过两天就给你。”忽又叹一口气,讲“你这是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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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竹别转过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面上神情。


  是的,这又是何必呢?这么的隔靴搔痒般接近着,名不正言不顺,不光明不正大。自己怎么会一而再地容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就要恼恨起自己来了。


  同杨筱光同来的一位模特经纪走过来寻杨筱光,被杨筱光一番介绍,得知方竹是记者,马上笑容满面地一个红包塞过来。方竹推让过去,坚持还给了对方。


  对方颇为讶异,不过胜在见多识广,也不见怪,仍旧招呼道:“多关照关照我们家的小朋友。”眼一转,又瞧见几个本城着名娱记在另一头,便又转换现场。


  方竹见此状况哭笑不得,问杨筱光:“这是何之轩选的合怍商?”


  杨筱光讲:“你放心,这种女人他看不上的。”


  方竹又对牢杨筱光要沉下脸来。


  杨筱光转过头,朝着候场区的一个方向,对方竹努了努嘴:“何领导看中的是最后那排中间那个正太。”


  方竹看过去时,坐在那边的男孩恰巧把眼睛睁开了,于是她惊叹一小声,赞:“这双眼睛适合在聚光灯下吸魂摄魄。”


  “瞧你这形容。”杨筱光忍不住笑起来。


  坐在那儿的男孩望了过来,杨筱光也望了过去,同方竹说:“我去去就来。”


  她挤过人群,走到他身边,同他讲着话,一副很是开怀的样子。


  方竹不禁意外,朝向他们望了好几眼。


  她知老友乃本城典型剩女性格,干物女得不得了,对男性这种生物从未轻易放下过姿态,此时面对那位年轻男孩,却有异样的眼波流转。男孩笑得淡淡的,态度大方自然,长得那么好,却没有帅哥常有的乖张表情,望着杨筱光的眼神很是专注认真。


  方竹寻了个位子坐好,主持人依次上台,比赛要开始了,杨筱光又折了回来。


  方竹说:“那男孩很个性,也许会让观众受落。”


  杨筱光没有作声,她的眼光落在他身上,方竹看得出来。


  一轮一轮无聊的演出持续进行,舞台上的人次第亮相,演他们的一出折子戏。


  方竹看得无聊,竟坐着打着盹。


  她听到似乎有人在唱歌。


  在她青春的岁月里,她听过一把极好听的男声唱过歌。


  他唱过《一无所有》,他唱过《有谁共鸣》。她不想他一无所有,她想做他的知音。可是怎奈现实风吹雨打,把不够牢固的心房砸到坍塌。


  方竹一个哆嗦醒过来,春日的微风略带着寒意,她把外套紧了紧。


  舞台上头,何之轩看重的那个年轻男孩正在唱歌,已经唱了一半——现在的选秀门样不高其实挺好我坐在角落发着明星梦听着小道我梦想的大世界迁移到一边这里又多了上海大剧院演歌剧和舞剧小小务堂的反面是钢筋铁骨的森林谁能从这里翻越过去我记得第一次吃肯德基就在这附近如今它已经开得遍地都是年少时候流连的田园水洼黄花菜地它现在变成精品高楼在出售电视里立波啤酒那首歌是我喜欢上海的理由可是城市越大世界越来越吵地铁开了好几条广告越来越多班次还是那样少人依然那样多金茂大厦已经不是第一高楼东方明珠还在它的对面日本人说要盖高楼它一定要高过金茂陆家嘴终于从荒芜萆地变迁成一片缘地是我们的骄傲上海不断地改变改变我却不断怀念很久以前时间不停地走远走远我的记忆却停在却停在最初的那个年代多好的句子。停在最初的那个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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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走远,城市改变,她的记忆却一直停在最初的那个年代。


  方竹甩开遐思,同杨筱光讲:“好了,明日偶像诞生,你们公司绝不蚀本。”


  杨筱光也很高兴,直对方竹说:“我要请你吃饭!”


  方竹的手机振了振,她从裤兜里掏了出来。每回杨筱光看到她还在用十来年工龄的GD92就要打趣一句:“松下的质量这么好,怎么就退出中国市场了呢?现在人家都用iPhone了,你还停在GSM蓝屏机时代。”


  方竹晃晃手机:“停在最初的那个年代嘛!”她瞄一眼手机屏上的短信,同杨筱光说,“工作先占第一,同行里通气多,正有一手资料。回头我请你。”


  她同老友道别,转个身,把短信翻开来看。


  短信是阿鸣发来的,上面有李晓生前最后—段时间的几个客户姓名。方竹赶紧和实习生告别,骑着车赶回报社,在电脑前査了一下午的资料,不知不觉就近傍晚,心情就同即将落山的太阳一样沉重。


  她感到疲累。


  手机又振了一下,杨筱光发来一条自嘲短信:“你说我当年怎么就没去念心理学?我是多爱关怀他人一雷锋式人物啊!”


  雷锋?方竹翘翘嘴角,不知杨筱光遇到怎样的事情做出这样的感慨。可是,关怀他人,何其不易。


  方竹把短信上的名字一一写下来。


  其中有一个老外的名字晈引了方竹的注意力,她觉着眼熟,就把最近为“孔雀”找的一些资料翻出来,一一比对。资料里头有一位叫做史密夫的老外,是收购过“孔雀”护肤品品牌的那间国际日化集团的大中华区髙层,李晓的客户名单里也有一个叫史密夫的。


  方竹在这个名字上做下重重的记号,邮箱内有新的邮件进来,实习生已写完今日的报道。方竹浏览一遍,感觉问题不大,只是又动手加了一段专门介绍那位唱“最初的那个年代"的男孩的描述。


  她这样写道:“这个男孩,一片赤诚,绝好的相貌和淡然的气质,真少件。我们希望有这样心智的选手出现秀场上添光加彩。”


  根本就是不啬笔墨了,写完以后她心想,署名还署了实习记者的名字,应该不会有很大的问题。


  这份报道刊出后,杨筱光:很快就给方竹拨了电话,啧啧称奇:“没想到你也给潘以伦写软文,赞得太肉麻了。”


  方竹含含糊糊地答:“自古嫦娥爱少年。”


  杨筱光一个劲儿使促狭,说:“不寻常,真不寻常。”


  方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过也只准你肚子里想想,别给我打歪主意。”


  她把这样的话说给杨筱光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已经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了,真是无法停止的犯傻。


  方竹甩头,把最近研究史密夫的资料拿出来,决定还是动起来,让自己停止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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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向老莫提了一份采访史密夫的方案,他最近组织的并购方案在中国市场很奏效,又一举拿下好几个成熟的中国品牌,还是值得采访一下的,但对方把地点定在郊外的高尔夫球场,而且只接受群采。


  方竹告知老莫:“这个史密夫,极有可能是李晓最后接过的几个客人中的一个。”


  老莫叮嘱:“夹带私货的采访,更要小心为上。”


  方竹点头。


  老莫说:"说起最近的并购品牌的事情,莫北手头倒是处理过好几个案例,你可以从他那儿也拿些资料过来。“这是个很好的建议,方竹当下就给莫北电话请求帮助,莫北一听她要去采访史密夫,倒是有了一些兴趣,要求与她一起去。


  方竹说:“你只要把资料给我就成啦!干吗要去现场呢?”


  “史密夫供事的那家集团我最近也在研究,正好现场看看情况。时间允许的话,顺便和你一块儿吃个晚饭。”


  凡是莫北、凡是表哥对她有这样顺便的饭局,方竹就能想到他们想要干什么、说什么。这些年她根本从未摆脱掉他们时不时就来的顺便的饭局和顺便的不动照顾。


  她好说:“随你便吧!”


  及至采访现场,没有想到的是莫北领着杨筱光一同来的,还挤在群里朝着方竹摇摇手。


  方竹正在向史密夫提问,无暇顾及两位老友。


  这位史密夫虽然彬彬有礼,但自然流露的—副不可一世的自大态度教方竹实在不太好受。


  她问:“最近有间本国老牌护肤品公司赎回了自家的品牌,不知道史密先生如何看待这样的举动?”


  史密夫斜乜了下在场的中国记者,用极为正宗的伦敦腔不紧不慢地答道:“这是一种相当愚蠢的行为,我们带来的是国际化的品牌理念、设计理念和管理模式,但中国泥腿子企业家并不领情。”


  语气是礼貌的,用词是无理的,也有记者愤慨了:“可我在五年前处处都能看见这个品牌,五年以后基本已经看不到了。原先的超市货柜上换成了贵公司的品牌,请史密夫先生解释一下。”


  这人问得好,是方竹想问的。且听洋人这样答:“任何模式都是不能够即刻就生金蛋的,我们带来国际市场,搏杀必然更激烈。斗兽场里孰赢孰败是见真章的工夫,因此奉劝某些中国企业,千万不要将国际资本当做万试万灵的保命丹,那也可能是未料生死的百慕达。”


  方竹咬咬唇,听得很扎耳,也失去了再深访的兴趣。


  这么个耀武扬威的洋鬼子,她很难想象如果真的同李晓那样嬴弱的小姑娘有那种牵扯,是怎样不堪的一种情形。


  她退出了人群,走到莫北和杨筱光身边,笑了笑:“约会约到郊区来了?”


  杨筱光殊红了脸:“乱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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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北也笑:“好了,不乱讲,我们找地方吃饭?”


  一行三人寻了球场内设的餐厅落座,方竹才发出感慨:“天天看着这些洋鬼子耍威风,还不如做明星家门口的狗仔队呢。”


  莫北说:“所以中国人要自强。”


  方竹借口说:“因此国货更需要自强,还以颜色方显本色。”


  这话说得好,一下点透杨筱光。她惊呼:“我这样倒是能理解何领导的作为了。”


  漠北不动声色地接下话茬:“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美国某个奶粉牌子把过期产品销到国内,被检查出来以后就启动大型危机公关,招呼到的记者人手一笔超乎寻常的车马费,偏何之轩把钱退了回去。这都成了当年业内的一桩美谈了。”


  方竹喝茶,只两口,说:“是啊,方显本色。”


  莫北说:“小猪,你把他学个十足十。”


  方竹望着茶杯:“他是一个值得学习的榜样。”


  “这回他回来,看来也是想要大展宏图的。”


  方竹冲莫北皱眉:“你——”但又不再说下去。


  莫北继续说:“没人能阻止得了如今的何之轩。我想,这是一个好时机,而你是不是更该用积极一些的态度来处理各项事件,包括你的家庭?”


  方竹只是低头继续喝茶。


  在莫北借故去洗手间的时候,杨筱光竟也说:“我觉得莫北说的有道理,你是好人,我们领导也是好人,可你们为什么会闹到现在这样?”


  方竹在好友面前,才显出了她的脆弱和无奈:“你们不了解的。”


  杨筱光没有追问下去,但是说:“我觉得莫北说得对,你是不是应该回家看看?你爸爸的年纪比我爸爸还大个三四岁呢!”


  方竹叹气:“你真机灵,这样接他的翎子,当他的说客。”


  杨筱光笑起来:“我本来不知道他干吗带我来这里,这么看来,其实他带我来是想找你来着。我发觉他是个够义气的朋友。”


  方竹无奈:“你也是。”


  莫北再度回来后,方竹和杨筱光已经将点心吃了个七七八八。莫北埋了单,然后驱车送她俩回家。


  杨筱光在车上挥挥拳头,说:“真想同史密夫一战,好教他不能小视中国人。”


  莫北笑起来:“你有一个现成的机会,而且进可攻退可守。”


  方竹把这句话听了进去。


  何之轩如今接下从史密夫手里买回来的“孔雀”,护肤品的品牌重塑项目,可不正是同那位不可一世的史密夫的一场硬仗?又何其不是李润同史密夫的一场硬仗?“回到家里,方竹一气呵成将采访稿完成,末尾记上一笔——“我们的企业并未因此气馁,他们正用百折不挠的进取态度应对市场强敌。他们可以令我们相信,中国企业经过三十年的洗礼,正慢慢与国际市场接轨,也正开始在改革开放第四个十年,划下时代的意义。我们期待另一场企并革命。”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期待”是个多么好的词汇,方竹想。


  就在这篇稿件刊登后没几日,方竹没有想到何之轩会亲自给她打电话。


  这日她正巧在外跑采访,这头采访刚刚结束,她正风风火火从采访对象的办公楼内走出来,突然手机上就亮起一个陌生的号码。


  何之轩的声音这么远又那么近,这么亲切又那么疏淡,说:“方竹,有空吗?”


  方竹下意识扭头,望向旁边玻璃幕墙映射出的自己,随随便便的蝙蝠袖毛衣里套着穿旧的白衬衫,随随便便穿了好几年的小脚牛仔裤,脚上的耐克鞋幸亏不久前擦洗过,不再灰扑扑。再往上看,头发有点乱,她下意识先捋—捋发,想让自己爽净些,之后才开口:“什么事情?”


  何之轩说:“我想跟你谈谈,你看哪里方便? ”


  谈谈?谈什么?她想不出来。


  她没有立刻回答,他便说:“要不就在你报社下面的小馆子喝下午茶,你看行不行?”


  他征询的口吻,倒让她无法拒绝,于是想了想,只好说:“好吧。,挂上电话,方竹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迈开步子走出办公楼,在楼下的自行车停车处取出自己的捷安特,一路飞快地骑了起来。


  待到了报社附近,她才惊觉自己骑得过快,这时不过下午三点多。


  报社所在的大楼旁有一栋改建过的石库门,里头开了家私人小餐馆,装潢得简约随意,门口只挂了个木头招牌。只有大楼内的熟人才晓得这是一间小馆子,在下午供应下午茶,在深夜又可以当做小酒吧经营。


  只有熟客才晓得、经营得这么随意的小馆子,何之轩竞然知道下午在这个小馆子里可以喝杯茶?


  方竹在小餐馆门口深深吸了两口气,把车在店门口停好了,才推门进去。


  餐馆里的拿勺,也是饭歇时分唯一的伙计正站在吧台后面擦拭玻璃杯。他从来不会主动招呼顾客,只抬抬眼皮望一眼来客是不是熟人,若是熟人的话,他也就点个头了事。这挺好,可以让客人自在地寻找店里最适合自己的地方。


  方竹是熟客,可以悄无声息地在店内四顾,看到何之轩坐在店内唯一的包房内。


  说是包房,也不过是个半敞开式的空间,做了隔栏,挂了珠帘。何之轩掀开珠帘,侧首望出来。


  屋内很暗,灯光又是方竹记忆中的那种明灭,那人就在明灭之间,回过头来。她看不清他。


  何之轩叫她:“方竹。”


  方竹垂下眼帘,钻进珠帘里。


  包厢的空间虽然不是很大,但也够十个人坐下,摆的是一张圆台面,圆台面上铺着碎格子的花台布,就像小时候家里妈妈爱铺的那种台布。


  扑面的家的温馨,还有靠坐在门边的人,让方竹心中酸意涌动,差一些就化作水汽盈眶出来。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她选了离他最远的位子坐过去,手里端着茶壶的掌勺随后跟进来,愣了愣,说:“还有人来吗?”


  何之轩说:“没有。”


  掌勺当方竹熟人一样地说:“那坐这么远干什么?倒茶不方便。”他又对何之轩说,“你要的乌龙茶。蒸饺很快就好。”他瞥一眼仍旧固执坐在另一端的方竹,“芹菜开洋馅的。”


  方竹慌乱地抬起头,掌勺对她微笑:“我记得你每次来吃夜宵,都是要这个口味的东北水饺。不过,汤汤水水不适合下午吃,我今天做蒸饺给你尝尝。”


  他说完,放好手中托盘内的茶壶和茶杯,也不给他们俩倒茶,朝何之轩点个头,就掀了珠轴去了,仿佛他们很熟悉的样子。


  方竹看向何之轩。


  何之轩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坐过来点,这样倒茶都不方便。”


  方竹有点尴尬,好像她坐得这么远是刻意了,反倒没了意思。她只移动了一下,但还是同傅之轩保持了隔着两个人的距离。


  何之轩将斟满茶水的杯子推到她面前,茶香扑鼻,氤氲的水汽里,方竹硬生生把眼内的水汽逼迫回去。


  她开始喝乌龙茶,还是写毕业论文那会儿。


  那时她的毕并设计导师是出了名的习钻难搞,她的论文改了十来遍还是害怕过不了,不得不加班加点开工,把雀巢咖啡当白开水喝来支撑一夜。


  何之轩那一年忙着在外地跑新闻,回家后看到桌子上堆了好几盒雀巢咖啡,就说她:“别老拿咖啡提神,有害健康。”


  方竹为论文焦急得直想扯头发:“一到十一点就想睡觉,不靠咖啡我靠谁呢!”


  何之轩就给她买了乌龙茶回来,还顺便送了个搪瓷杯子给她。他前不久正好采访了一家亏损严重寻求转型的搪瓷厂,厂里即将下岗的老师傅同他谈得来,就帮他做了个杯子,在杯身上烧了“芳草句,碧云辞,低徊闲自思”几个字,绕着杯身一周,老款杯子被老词句一衬,倒显得新颖起来。


  何之轩就随口建议老师傅可以做做定制个性化搪瓷杯的小生意,后来老师傅果真自力更生开了网店,生意意外红火,把当初给何之轩做的那只杯子当做店内的限量饭来供应。


  再后来,方竹做选题,又采访到这位老师傅,看到他那间三百平方米的作坊里摆着同自己用的杯子一模一样的杯子,看得竟然痴住。


  如影随形的记忆竟然这样难以摆脱。她仍旧保留当初拿到搪瓷杯子时候的鲜亮记忆,记得自己笑眯眯的模样,对何之轩摇头晃脑说:“师兄给的茶就是好,师兄给的杯子就是好。”


  何之轩逗她:“嗯,拿什么谢我啊?”


  她就小猫儿似的凑到他身边,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何之轩总喜欢揉她的发,当她是个小姑娘,他会叹气:“你总是这么主动,把我想干的都干了。”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方竹叉腰:“我要是不主动,怎么能把你抢到手呢?你这么难追的人,我多不容易?”她当时想,追他追得那样辛苦,在一起的日子得尽他的呵护,可总是怕这是一个泡沫,一戳就破。


  日日抱着那样的隐优,终于成为现实。


  而今想来,方竹也只能幽幽一叹,眼角觑着那人。


  那人依旧沉稳,依旧内敛,看多一眼,都忍不住心内深深地悸动。她从未忘记的悸动。她只能把目光调到茶杯上,装作不在意,也只能不在意。其实,她是惴惴的、坐立不安的,她是真怕自己现场表现稍逊半筹。想着,她的面孔又开始一阵红起来。


  方竹淸了淸喉咙,决定先发制人:“你找我是什么事?”


  何之轩望了她一会儿,才说:“我看过你采访史密夫的那篇报道了。”


  方竹捧着杯子,没有说话。


  何之轩又说:“谢谢你,方竹。”


  这么一击即中,他原本就是个坦率的、从来不去回避任何人和事的人,只除了她最初的追求。


  方竹感觉相当糟糕,好像明星曝光恋情,非得找一些理由来解释来掩饰。


  她说:“怎么这样说呢,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去看何之轩的表情,她不想从对方的眉头眼额间多加揣测。


  何之轩笑了,他笑得很轻,还是那样好听。他的声音原本就是可以当男主播的,他不知道当年她多么喜欢他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声调。


  他讲:“方竹,你总能为自己做的事找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这叫什么话?他在抱怨还是讽剌?他的声音这样平缓,她听不出来,可她还是不由自主继续添油加醋:“很多人分开了,老死不相往来,那样真不好。你瞧,我们还能是朋友,多好?我正好接了这样的一个采访,我很看好你们目前进行的事业,你真的不用谢我,我是公事公办,又能帮朋友一个小忙,何乐而不为呢?我是个有责任心的记者,你以前可是教会我很多的,我觉得你说的都对。我们要客观,要真实,还要有民族情操。何之轩,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何之轩在微笑,方竹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在微笑。她说:“你说的都对,没有错。”


  方竹拨弄着手指头,他们总是这样,她寻来各样理由讲上一大堆,他只消说一句话,技能把她拿捏住。她不服气的时候就会逞强,直到他果真就此放弃她。


  掌勺的适时送进来一只蒸笼,揭开笼盖,包得姣好的蒸饺只只如玉,垒得整整齐齐,正好八件。掌勺的对何之轩说:“用你教的方法和的面。”


  看起来何之轩也是熟客了。


  掌勺说了句“慢用”就退了出去。


  何之轩为方竹布菜,方竹细意品裳。掌勺手艺很好,比何之轩的手艺好。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何之轩只是看着她吃。她没有看到他正专注地望着她,只顾埋头把餐盘内的食物解决,一连八只全部吃光,才发觉自己忙碌一天,午餐未进,是真饿了。


  自己老早以前一忙起来就会忘记吃午餐,回到家里把鞋子一甩,往床上一躺,呼呼睡去。等到何之轩归家已经老晚。自己睡得迷迷糊糊,醒过来,就能看见餐桌上或放一盘饺子或放一盘炒饭,香气扑鼻,让她立刻抓过饭碗吃狼吞虎咽。


  待她吃完,何之轩再把碗筷一一洗净。


  她知道他工作很累,可还是照顾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惭愧的她只会抱牢他的腰撒娇撒痴:“又麻烦你照顾我啦!”


  他无奈地说:“方竹,你得学着自己照顾好自己。”


  这个毛病经年未改,她其实总忘记在日常生活上细意照顾自已。


  何之轩坐在那一头,问:“午饭没吃吧?”


  方竹拿起桌上的纸巾,抹抹嘴,点点头,望望桌上的空盘子,如今已经不会再撒娇撒痴,但还是会惭愧。


  何之轩说: '怎么还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她想要辩驳,又不知从何辩起。他说得对,是自己时隔这么多年仍无长进。她只好问:“今天你找我……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何之轩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桌面上时,转了转。


  这是他在犹豫时候会做的动作。


  他问:“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史密夫和晓晓的关系?”


  方竹一愕:“你怎么会知道他们的关系?他们两人真的有关系?”


  何之轩没有答她,他似乎并不想再提这些有关这个女孩生前不堪的故事。


  方竹认真思了一思,声音不禁尖历几分,问:“李润对晓晓做的亊情,心里都有数?”


  何之轩答:“他毕竞是晓晓的父亲。”


  方竹问:“那么,史密夫和晓晓……”那洋鬼子少说也有四十好几,看到他的名字就在李晓的客户名单上,她当下就反了胃,想深入调査,又怕深入调查最后得知更多李晓不想为他人所知的不堪。


  她闭口不想再问下去,她也知道何之轩就算知道更多内情,恐怕基于对李晓的情分,基于他本人的为人准则也不会讲出来。


  那么,他来寻她讲这些话,又是所为何来呢?她一脸问号地望着他。


  何之轩果然未将话题再放在李晓身上,他说:“史密夫在中国市场收购中国的品牌,收并渠道,做淡产品,在商言商没有错。但是对本国产品打击太狠。他在大中华区任职七八年,是个地道的中国通,有很多不良嗜好和不良的朋友……”


  方竹听着,心中莫名一暖。他的关心一如既往,其中是否有她所无法忘怀的温柔?不好就此沉论下去再细想,她抢着说:"我知道了,我这样写他们公司,他一定会记恨。不过无所谓,这样的情况我这几年遇到不少。““他因为在大中华区业绩卓着,明年可能会进美国总部董亊会……”何之轩缓缓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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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竹耸了耸肩膀:“Who Care?”


  在何之轩眼内,她的洒脱、坚强、坦率一如既往,时光从未在她身上流逝过,她好像仍站在那原地,怎么回亊?


  方竹把蒸饺全部吃完,抽了餐巾把嘴抹干净,未曾抬眼多望何之轩一眼。她知道只消多望一眼,一定又会有乱纷纷的思绪扰心。他突然的邀约,他突兀的提醒,都会让她想入非非。但,该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不能够再容忍自己停留在原地留恋,而后再次进入自己无法解决的循环困境。


  她站起身:“非常谢谢你的下午茶,这时候我得下班了,我先走了?”


  何之轩跟着站了起来:“我送你回去。”他叫来掌勺埋了单。


  她嗫嚅:“不用。”


  掌勺对他说:“这里不刷信用卡。”


  他掏出现金埋单,埋完单同她说:“走吧。”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径自领着她走出门,又说,“在这里等我。”


  于是方竹便真的只能在原地等待,自一开始的开始,她就没有办法拒绝他的任何决定,除非她决然到让他来不及做决定。


  这样的傻事她做过一次,痛悔可能要蔓延一生。


  方竹眼睛酸涩,她轻轻揉眼,心内明白自己还是情愿在原地等着。


  何之轩从大厦的车库内把车开了过来,像上回一样,帮她把自行车折叠起来,塞入后备厢,再把副驾驶座的门打开。


  方竹没有再让何之轩的副驾驶座的门白开,深深吸一口气后坐了进去。


  好像又回到相识的最初,坐在他身边就足够让她心神不宁。而他一定是老僧入定,从不起波澜的模样。


  闹市的马路在下班时分总是异常拥堵,车子行驶得不很顺畅,人的心思也不很顺畅。方竹一直不作声,分开这些年,她其实有些忘记怎么无障碍地同他交流,如今重逢了一两次,除了关于李晓、关于公事上的交流,她还是不清楚如何同他讲话,该怎么问他一句“别来无恙”。


  仿佛是人到了眼前,就卡了带子。卡了带子的方竹只好报了地址之后,选择垂首不语。


  还是何之轩开了口,问她:“感冒都好了?”


  这话令方竹心底轻轻一触,好不容易累积好的坚强防御瞬间就要崩塌。


  她扭过头来,望向他,点点头。


  前面到了一处十字路口,遭遇红灯,车停了下来。


  何之轩转过头,他望住正望着他的方竹。


  他们很久都没有这样直视对方,经年的分离,从未如此接近,眼神相交,似过千年。太炽热了,会出事。


  方竹想的没有错,确实如此。


  何之轩松开了握住方向盘的手,伸过来,在她尚未回过神的那片刻,按住了她的下巴上。


  那相触的是久违的体温,温柔地通过肌肤传递到心底,恰如这些年她午夜梦回所期许、所怀念的。方竹的心,跳得匆促而慌乱,就怕一瞬之后,崩塌的地方会接着接着溃退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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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咬住下唇,将身体往后撤了一撤。


  何之轩收回了手,冷静下来。


  他知道,方竹又退了,她的面色那样怪,充满期待,又极力想要回避,还有一丝难堪。她退回她的防线内,防备着一切无法把控的现状。


  正如这个城市的性格,扭捏的、矛盾的、不坦诚的、防备的、不自信的,又从不认输的,自以为是地非要维持表面荣光。


  他们的步调还不一致,这些年各顾各的跑,也许彼此的跑道已成为乱麻。他得理一理,便专心开车。


  后来一直没有多说什么话,—路到了方竹租住的石库门弄堂口,何之轩突然就问:“不请我上去坐坐?”


  这样直截了当的要求,让方竹白了白脸。


  何之轩话不多,人稳重,不代表他就是亦步亦趋的人。他的要求提出来,人也跟着下了车,还锁好了车门,打开后备厢,提出她的小自行车。


  方竹只得领着他进了石库门。


  何之轩把自行车靠在梧桐树下,动作带着久违的熟稔。方竹看着呆了一呆,有熟悉的片段闪回,她咬一咬唇,闭一闭眼,令自己不做深想。


  她将何之轩引到自己的小亭子间外,打开窄窄的木门,扭亮了电灯。


  屋里藏青色的窗帘、藏青色的床单、藏青色的被褥,桌椅书架和木床都是宜家最简易色调最单一的小型款。所有的家具都一尘不染,可见住的人常常打扫,只有书架上的书报杂志散乱放着。


  方竹的习惯,何之轩一直知道。


  她喜欢把最近常看的书报杂志都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所以书架临着写字台的那一端总是乱着的。


  方竹看见他盯着书架看,有些发窘,走过去略略收拾了一下。再指了一指书桌旁室内唯一的—张椅子,说:“你坐。”又问,“开水没有烧呢!你想喝什么?”又说,“我这儿还有啤酒,这倒不用等,要不要喝?”


  何之轩轻轻皱眉,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带着难言的尴尬,他今日强行踏入她的生活领地,是给她造成负担了。他叹气,点头。


  方竹的小亭子间一角放着小冰箱,冰箱上头搁着微波炉,微波炉上头堆了—堆陈年旧报纸,还没有处理。无论她在家事上如何努力,总是会马大哈地在某一处打理不好。她因此生出许多烦恼,可还是改不了习惯。


  方竹蹲下来打开冰箱门。里头塞满了各种速冻食品,最多的是水饺,“湾仔码头”的,“思念”的,“龙凤”的,各样品牌都有。


  她是不挑牌子的,但所有牌子的口味一定都是同一种,何之轩想。


  也许方竹觉着冰箱太乱,也许她觉着暴露一次又一次,越来越气馁,就匆匆又关上冰箱门,站起来说:“找不到,我还是去烧水吧!”


  才转身,手就被何之轩抓住了。很紧,她想挣脱,于是两人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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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竹的心口擂鼓擂成密集的鼓点,从分开那一年起,到此时此刻,她一直给自己擂着战鼓,不回首、不退缩、向前看、向前跑。可在这刻,鼓点乱了,她不想乱,拼命命令自己立定,但最后只能够气若游丝地无奈笑一笑:“何之轩,要不我去买饮料吧?你来我家都没什么好招待,怪不好意思的。”


  何之轩没有松开手,就这么待在她身边,靠近又靠近一些,让这气息更浓更近。这么些年,她还是那个她,站在原地,他靠近一些,就能闻到当年朝夕相处的气息。


  原来他一直在怀念。他对她说:“方竹,你的脾气还是这样。”


  他这么一句,让方竹自觉自己的坚强有些装模作样了,可是非要说:“何必之轩,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应该有个新开始,不是吗?”


  这么近的距离,是在越过了那么远的距离之后才得以重新接近,面对面,早已没有了当年枕边的呵欠呢喃,熟悉之中的陌生令人感怀。


  今日的明月同往日的明月已经不再一样,何之轩默默地放开了她的手。


  第四章有心人自毕业以后,纪凯文就再也没有同方竹有过任何联系和瓜葛,方竹也从不认为她和纪凯文会有再次面对面交流的机会。所以,当纪凯文打电话到报社寻方竹时,她既惊讶又心情复杂。


  因为李晓的关系,她对李润一干人等都充满了嫌隙之感。这着实不能怪她心胸不够宽广,她代李晓抱着这把冤屈,偶一细想,就心潮起伏,不能平静。


  纪凯文在电话里约她:“方竹,有没有空喝杯下午茶?”


  方竹想了一想,才问:“有什么事情吗?”


  纪凯文声音里有笑意:“我们是校友,叙叙旧是应该的吧?”


  方竹又想了想,答:“好吧。”


  纪凯文同她约在闹市区的咖啡馆,衣衫革履的商务人士都喜在下午在此地商磋实物,闹得本该氛围幽静之地也变得功利而嘈杂。


  方竹抵达的时候,纪凯文早已到达,一身款式时髦的名牌套装,一套一丝不苟的长鬓发,还有一脸浓淡得宜的妆容,面前放着一只商务笔记本,手指如飞地打着字。


  方竹认她认了好一会儿。


  上一回看见她,是在何之轩的车里头,车子开得快,灯光又很暗,她没有把这位老相识看个清楚。今次在大太阳底下,她把她细细打量好了,才慢慢走了过去。


  纪凯文手指飞快地敲打着键盘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把头抬起来,对着面前的方竹一笑。


  方竹在上大学的时候就知道纪凯文长得比自己漂亮,尤其笑起来更加妩媚。此刻重见她的笑容,仍是服气地在心里赞了一句“佳人”。


  她笑着点头:“你好。”


  纪凯文站起身伸出手,可见客气的上午动作做得多了,她非常流畅熟练地说着“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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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在细细打量着方竹——短发、无妆、黑眼圈阴影浓重、白衬衫、哈伦裤、斜背着宽大的可放电脑的帆布包。时间仿佛在方竹身上停止,永远定格在大学校园的影子内。


  纪凯文落座后,不禁笑了出来:“方竹,你怎么一点都没变?”


  方竹低头瞅瞅自己的一身衣裤,然后指指自己的脸:“哪有,现在黑眼圈重得像熊猫。”


  两人都笑了起来,玩笑也没有让她们各自感觉自在。


  方竹唤来服务员,要了一杯清咖,纪凯文说:“真清苦。”


  方竹说:“得提精神,今晚要赶稿子。”


  待服务员离开,纪凯文才说:“方竹,我得谢谢你。”


  方竹想,怎么同何之轩说同样的话?她的笑容开始变得不自在了。


  纪凯文继续说:“你这么捧我们的场,姑父看了报纸说,一定要好好感谢你。”


  方竹哂笑:“不客气,有好的卖点的新闻,我们总是会关注的。”


  对方讲:“是啊,我也和之轩讲了,他们少了你们的一份媒体费是他们失职,回头得好好说他。”


  服务员把咖啡端了上来,方竹却因为纪凯文对何之轩的称呼失了失神,看着服务员把咖啡端到她面前,同她躬身说:“请慢用。”好半晌还回不过神。


  这一会儿工夫,已经被纪凯文看在眼里。她待服务员离去以后,把话题岔开:“晓晓的事情,我们都很难过,我姑姑很内疚很难过。都说后娘难为,各有各的难处,她的心情,别人没法了解……”


  纪凯文对姑姑的体谅说辞,不是方竹想要听到的讯息。她心中虽存恶感,但也自知无立场评判他人的家事内务,方竹也把话题岔开:“我们外人的却很难体会当事人的感觉,而且这些年我和李总他们都没怎么接触的。”


  纪凯文了然微笑。


  方竹直爽率直而又原则坚定,彬彬有礼而又立场鲜明,把好恶摆在脸上而又在态度上满不在乎给足无关紧要的人颜面。这便是一份教养,让她与她势均力敌。


  纪凯文再次岔开话题:“是的,所以我们才感谢你的捧场。大家相交一场,对不对?”


  方竹跟着点头。


  纪凯文说:“不知道何之轩也没有提醒过你史密夫这个人?”


  方竹愣住,纪凯文再次岔开谈论的话题,令她错愕。


  她说:“这个洋鬼子一直视我们‘孔雀’为劲敌,和姑父素来不对付。当初姑父从他手上回购‘孔雀’护肤品牌,是走了寻找政府帮助的路子,让这个洋鬼子在上司面前扫了面子,他一直很记恨。他……”纪凯文顿了顿,说,“我们知道你最近在这事情上头也很上心……”


  纪凯文又把话停住了,用一种颇为为难的表情望着方竹。


  方竹暗忖,自己查访李晓过往的事情一直进行得极为私密,虽然是忍不住写了关于史密夫的新闻稿。不过区区一篇稿子,引得何之轩和纪凯文先后寻上自己,是否李润那方太过于兴师动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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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这么一想,心又自一沉。


  何之轩同纪凯文这么同心同气地站在李家的这个阵营内。


  方竹又发了呆。


  纪凯文则是侧首沉思片刻,继续讲道:“我们……不,我猜你一定想为晓晓做些事情。”


  方竹问:“你们都知道晓晓的那些事情?”


  纪凯文迟疑了,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


  方竹冷冷一笑:“原来都是知道的,但都是无能为力的。”


  纪凯文有几分尴尬,但很快将表情收敛,恢复正常,讲道:“方竹,我们都很感激你对晓晓的关顾,只是有些事情,晓晓的家人不太想太多人晓得,这样对过世的孩子不大好。”


  方竹闻言顿时就把眉毛拧住:“你们以为我去查那些事情是为了什么?”


  纪凯文忙道:“你别激动,不是你想的的那个意思。”


  方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是自己失态了。然而,纪凯文,抑或是何之轩,来找自己谈话的目的,难道不都是在试探自己是不是在查李晓之死的原因吗?


  咖啡在口里异常苦涩,她心头又开始郁结。


  他们代表的是李晓的血亲,有立场,有理由,而她呢?坚持做这件亊情的理由是什么?老莫夫妇的杜会报道?是要为李晓讨回一个公道?还是……她能想到的每一个理由似乎都不那么充分,让她不具备足够的底气来应对李家的问询。


  李晓的家人代表们表达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他们有多么不想李晓的往事被披露,他们有多么防备被她这样一个熟人究根问底。


  是的,她是外人,原来李晓的不堪,她的家人不仅全部知晓,而且他们更有权力要求外人不予插手。来表达这样的讯息的有眼前的纪凯文,还有前几日的——何之轩。


  方竹的千思百转让自己产生深深的挫败感,她没有再开口同纪凯文争辩下去。


  纪凯文见方竹似是平静下来,才又开口:“方竹,我们很感谢你的好意,我们也知道你对晓晓的好。看到你帮助我们的品牌做的那篇报道,我们是很感激的,当然,也会有一些其他的担心。姑父一直很后悔晓晓的事情,晓晓出事以后,他的身体一直很不好,他……他找过晓晓以前的朋友,所以知道你也找过她们。”


  方竹的心绝是真的平静了下来,至少,她知道了李润在李晓去世以后,是有一份对女儿的悔恨,促使他做了一些亊情,这恐怕也是一直想要父亲关顾的李晓所需要的。


  方竹对纪饥文点点头:“我明白了。你们放心吧,我和晓哓是朋友,所以不会做出你们担心的事情。她不会成为报道中的典型,而且,我也不知道她的全部事情,我不会随便猜测就下结论写报道。”


  纪凯文也点点头:“姑父一直想约你吃顿饭。”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方竹站起身来:“不用了,我最近挺忙的。关于史密夫的报道,你们不用放在心上,正好是选题需要,所以才这么写的。我也很感谢你们,特地来提点我,不过没亊,写报道总是会得罪这样那样的人,我会应付好的。”


  纪凯文从随身的公文包内拿出一只信封,信封上头没有任何字迹,她递到方竹面前:“我也是念新闻的,知道江湖规矩,不管怎么说,那个报道给我们打了广告。”


  方竹盯着那只信封,她能意料到那只信封里装的是润笔费,她甚至在想,如果那晚的何之轩向自己递出这只信封会是什么情形?可又晒笑,如今纪凯文约自己商谈的目的同何之轩又有什么两样?她递信封同何之轩递信封又有什么两样?


  这个想法如同利剑,一把刺穿她心头的防罩,她甚至恨自己会有这么犀利的结论。


  方竹还是把信封推回到了纪凯文面前:“你不用客气,这报道不是你们事先约稿的,如果下次有合适的合作机会再说吧!”她站起身来,“我还得回去赶稿子,下回有机会再聊吧?”


  纪凯文没有强求,姿态优雅地收好了信封:“好的,方竹,很高兴和你谈这番话。”


  方竹笑了笑,返身的刹那,她明白自己一脸的笑容已经迅速僵硬,凡乎是动作仓皇地出了咖啡馆,钻进了马路上的人山人海。


  街边的百货橱窗十分明亮,照亮熙攘路人,好像想让每个人都无所遁形,方竹恍恍惚惚地往前走着。


  这么多的陌生人和她擦肩而过,速度快得让她的脑壳犯晕。原来她这么害怕面对陌生的人,更加害怕面对熟悉的陌生人。


  前头十字路口红灯亮了起来,方竹在街头站好,看到交通灯那上空一轮明月挂在黑夜里,兀自黑白分明。


  一切就是这样巧。


  顺着月亮往下看,对面停着的那辆车那样扎眼,是她看了一眼就记得那么那么牢的奥迪A4.


  交通灯一个轮回结束,对面的车河淌了过来,方竹立在原地未动,她冷冷地看着那辆宝马(应该是奥迪?)迎面而来,经由自己走过的路而去,停在了咖啡馆的门口。咖啡馆内有熟悉的窈窕身影走出来,很快钻进了奥迪车内,那车载着车内的人很快消失在这条路的彼端。


  交通灯又是一个轮回,方竹仍在原地没有动,有路人怪异地盯着她瞧,但也只是瞧瞧,很快路人还是匆匆走着路人的路。


  方竹慢慢地慢慢地将自己从马路的这头挪动到马路的那头,再仰头看向明月,明月仍在前方。她想,连月亮都不断往前行,自己怎么能够还让自己固守原地?


  想一想,头又轰轰地疼起来。手机在包里振了起来,把她震醒过来,她掏出手机一看,是报社娱乐版主编的来电,而且一连打了两回,不知是什么公事,但她此刻实在没有心思接这公事电话。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是的,她在原地,仍旧不曾走出来。


  这一回,她就任性一次,把手机放回了包里。


  然而,头疼事件总是一桩跟着一桩出现。


  就在次日,方竹外访结束才回的报社,遇着娱乐版的同事,对方玩笑一句:“小方,你最近频频到我们这儿赚外快啊!”


  方竹一头雾水问道:“什么?”


  对方正好手里握着今日出版的报纸,把报纸往她面前一展,方竹大吃一惊——那页面用了四分之一的篇幅报道了选秀热门选手携疑似圈外女友的女孩看演唱会的新闻。刊登在报道前的照片清晰可辨俊俏选手的面容,他的圈外绯闻女友半张脸若隐若现,但是熟人一眼就能辨出,那不是杨筱光是谁?


  方竹抢过报纸仔细地把报道看了一遍。虽然报道的字里行间并没有对选秀选手有任何诋毁的意思,但炒作意味却十分浓厚,且对杨筱光这位疑似新人圈外女友的真实身份做了一番揣测。


  这篇报道不止是出现得十分奇怪,目的也十分奇怪。方竹的头又嗡的一声大了。


  同事见方竹行动怪异,不禁问:“有什么问题吗?”


  方竹忍不住就要脱口而出:“这篇鬼报道关我屁事!”可是面对不明就里的同事,还是将此话暂且吞下,她问:“你们老编在吗?”


  对方答:“刚回来。”


  方竹握着报纸便直奔娱乐版主编办公室,对方刚好在喝茶,见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笑眯眯道:“小方,我这两天正找你呢!”


  方竹把报纸往对方桌上一摊,口气毕竟还是不能修饰得太好:“领导,我可不记得写过这个稿子。”


  对方从抽屉里拿了一只信封出来,递到方竹面前。不过两日,就两次见着这刺眼的信封,方竹按住太阳穴,拼命把胸中的浊气压下去。


  对方见她气急败坏的模样,也讶异起来,问:“你不是接过‘孔雀’的代理公司的活儿吗?”


  方竹忍不住说:“我什么时候接过他们代理公司的活儿?”


  对方露出一副“你就不要骗我”的表情,说:“前几天写史密夫的那稿子不是你发的?当年‘孔雀’向史密夫他东家回购品牌的官司可是轰动业内的,大伙儿都晓得史密夫从此和‘孔雀’不对付。你那稿子倾向性这么明显,别跟我说其中没有别的内情。”


  方竹顿时哑口无言。


  这让她怎么解释才好?本该坦荡的事情被他人说得这样市侩。其实她大可回一句:“你这么说纯属扯淡,我同‘孔雀’有什么干系?”但是到底底气不足,立场不稳,她确实带了别有内情的私心,被人戳破后,其情之难堪,令她绝难解释清楚。


  对方见方竹不语,自然自认自己一语中的,且续道:“这回有别的公司,是对方把稿子发我们娱乐版,指名道姓同我讲跟你是谈好的,我昨天找了你好几次,你又不接电话,对方催的急,我们就先发了。怎么,你和客户闹矛盾了?”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方竹终于忍不住瞠目拍案:“这是胡扯!”


  对方被她惊到,忙作安抚:“小方,你不要激动。”


  方竹霍然立直,把面前的信封又推了过去,把声音放得尽量平缓,说道:“老编,我想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我和‘孔雀’那儿没有任何发稿联系,上一回的稿子纯属我做选题的时候碰了个巧。也许他们是卖我这个面子,不过无功不受禄,我也不是娱乐记者,跨界搞这样的三产于情于理都不合适。老编,您看您方便的话,帮我把这个信封交还给他们吧?多谢您,麻烦您。”


  她一字一句把话讲清楚讲完整,再朝对方微微鞠一躬,缓步退出了对方的办公室。


  不过才几分钟的对话,对她而言,仿佛是经历了一场令她精疲力尽的战役。这莫名的事件和奇怪的矛盾令她头大如斗,心脏突突突急促地跳动着——她在害怕。方竹走到茶水间,寻了把椅子坐下来,整个人靠着椅背支撑着。


  是的,她在害怕。她在怕什么呢?这一切事件都同何之轩有关。方竹甩头,她是怕,真的同他有关。


  可是,他有必要这样做吗?


  方竹咬着唇摇摇头,发出这样奇怪的稿子,对‘孔雀’本身的营销计划来说,并没有任何好处,而且……方竹把一直握在手里的报纸摊到台面上,又把报道看了一遍。


  适当的媒体曝光对娱乐圈新人来说,并不是坏事,甚至很多新人会亲自放料兼派红包让记者写稿。‘孔雀’或者‘君远’或者这位新人所属的经纪公司采用这样的做法都可以说是无可厚非,但是,被曝光的无疑还有杨筱光这位圈外人,这样的情况就有些复杂了。


  方竹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她轻轻敲击桌面,把所有的线索理了一遍——新人还未大红,充其量只能算个热门,读者以及粉丝们对新人的圈外绯闻女友不会维持很大的兴趣,如果要炒作个人绯闻提升人气,该寻个圈内女艺人配合才是,除非……她挺了挺腰,想,杨筱光可是‘君远’的员工,何之轩可是操盘这一次‘孔雀’新产品营销的项目,这报道将新人和‘君远’莫名地就联系在一起……几乎是立刻地,方竹拿起手机,翻出前几日通电话的电话记录,翻出那个陌生的号码。那个号码虽然陌生,可是自从接了一次,她就能记住号码是属于谁的。她摁了通话键,可是又立刻挂断了。


  她把手机放到了桌上。


  此时打电话给何之轩能讲什么呢?询问他?提醒他?这一切都是她在猜测,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方竹把手机拿来起来,手机想起来了,屏幕上亮起来的是她刚才不敢拨出去的号码。


  她迟疑着把手机接了起来,那头的背景声音听起来十分嘈杂。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7-19 00:53

  “方竹?”何之轩唤她。方竹笑,他是这么了解她一举一动的人,明白着她的一言一行,她莫名就有些安慰了。她问:“方便讲话吗?”


  “可以。”


  “是的,这篇报道不是我写的,但是是你们公司里的人委托我们报社发的。”


  “我知道。”


  “那就好。”方竹一转念,问,“是不是你在你们公司有些不妥?”言毕,她又后悔心直口快。他是那种绝不将自己的难处同她分担的人,也才会造成过往的重重误会。


  果然何之轩还是没有正面答她,一直没有开口讲话。


  方竹说:“不好意思,是我多嘴了。你们公司的同事这样做,我想总是有些缘故的。选我作发稿对象这事情做得很奇怪。”


  何之轩那头的背景声音听起来安静了很多,他说:“方竹,我们公司香港总部董事会成员有更替,我从香港调来上海分公司时间很短,但是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解决董事会成员更替产生的问题。”


  方竹怔住。


  何之轩的坦率,让她一下子无所适从,她不知如何作答。


  “这个过程中产生了一些让你感到困惑的麻烦,我会解决的,你安心做好你的事情就行了。最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想了想,唤:“何之轩,这些事情,你不用给我交代的。”


  他清楚地说:“我想你知道。”


  他清楚的交道,在她心头撩起波澜,阵阵击打,无法停歇。或许自君归来之后,那掠去的波澜就从未停止震荡。


  不平静的那个是她。


  方竹将手机关上。


  已经过去的,她无法挽回;即将到来的,她无法预计。最后她还是得在原地,不管经过多少的风浪,多少的波折。


  这样的想法教她认命。


  手机又响了起来,杨筱光在那头急急火火地嚷:“我说你怎么能这样?人家为朋友两肋插刀,你为旧情人插朋友两刀。”方竹无奈摇头,老友单纯,是点火就炸的炮仗。何之轩不这样,处理一切情况都游刃有余,只是除了那一回……她又想岔了。她敛回心神,老友如此发飙,她也有些苦恼。


  何之轩坦诚地同她说了这事情背后的隐情,事关他目前任职公司的内务。报道中提到了杨筱光,自然背后那种种办公室纠葛也会和杨筱光有些干系。按照杨筱光不够沉得住气的性格,想必何之轩也不会让她凭本能冲动行事。


  如果今日的事件是有人存心而为,这几乎可以算是一个阴谋了,难保在今日事件之后不会有其后的一系列手段。职场之内、市场之内,运用媒体暗箱操作恶性竞争的事件不胜枚举。她既不想杨筱光受到牵连,更不想何之轩因此为难。


  念及此,方竹一转念,同杨筱光这样解释:“稿子是娱乐版的主编亲自拿来发的,说有人给了他这条新闻,说我们报社就同我相熟,可以署我的名,让我赚这个红包。那主编看有卖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发了,今早发刊了才同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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