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人生

标题: 爱我就像没有明天 [打印本页]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6-18 21:41
标题: 爱我就像没有明天
  毫无疑问,杨丹涛的“她杀”系列必将是把爱情美学进行到极致的优秀作品。  他的作品中,主人公总是在进行锋刃上的体验,完全不考虑可能遭至毁灭的危险。阅读中你总会感觉到这样一双眼睛时刻在你眼前闪现,一双为寻求生命的宗教和爱情的的信仰的,满布血丝、瞳孔收缩、充满欲望的眼睛!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2

爱我就像没有明天


  “咦?你这儿有个望远镜。”


  女人发现了架在窗前的单筒望远镜,好奇地凑上去,用右眼看着。她当然马上看到了对面的那个房间。


  “嗯,我看到一个男的,在沙发上看书。还有个女的,坐在卧室床边上,不知道在干吗


。”


  男人杨想抽完一支烟,把烟头摁到烟灰缸里,站起身来,说道:“那个女的明天要杀人。”


  “你怎么知道?”女人惊奇地问道。


  “我知道。”


  “你为什么知道?”女人问道。


  男人杨想脱掉衬衫和裤子,对女人说道:“来吧。”


  女人跟着杨想走进了卧室,卧室里亮着一盏台灯,灯罩是歪的,冲着墙壁,台灯的光在墙上打出圆形的光晕。窗户大开着,夜晚的风时有时无地吹进来,窗帘不时摇动着。


  男人杨想和女人上了床。


  小区里的灯火一家一家熄灭。卫星天线传送着节目。


  单筒望远镜在三角架上稳定地成像,但是无人观看。


  男人杨想从女人身上翻下来,斜着身体靠在床头休息。


  “你是开玩笑的吧?你怎么知道她会杀人?”女人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地问道。


  “我当然知道。她要杀我!”男人杨想说道。


  “她为什么要杀你?”女人趴在床上,支着下颌,眼里闪烁着光芒。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是个很长的故事。”


  “讲给我听听。”


  “可以给你讲,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女人兴奋地问道。


  “你必须先睡着,我才能跟你讲。”男人杨想说道。


  女人困惑地皱起眉头,说道:“可是……”


  “你必须先睡着,我才能跟你讲这个故事。”


  女人迷惑地看着男人,不解地摇了摇头,说道:“好吧。”她翻身平躺在床上,微微地做出想要入睡的姿态。


  男人杨想将女人的项链从脖子上解下来,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像捏着一只怀表一样,在女人的眼前晃着。项链的坠饰有节律地左右摇晃着,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女人的耳边果然响起了滴答滴答的声音,她的眼皮渐渐地沉重了,合上了。


  她睡着了。


  现在,可以给你讲那个故事了。


  那年的春天,我在京北的一个小区读书,思考,招小时工。小区离亚运村有十几公里,出行不太方便。虽然门口有公共汽车站,但是我的人群过敏症日益严重,我肯定是不坐的。那些我叫到家里来的小时工大部分是坐公车来的,但是她们绝不会承认这一点,因为这样她们才好在约定的价钱以外光明正大地索要来回的打车费,而自觉理亏的我只好再多给50、100。有时我又不忿,你明明是坐公车来的呀,打车能要两个多小时吗?她们就说堵车呀,早知道你这儿这么远我还得考虑考虑呢。我说,那票呢?她们就说哎呀大哥你这人真是的,我们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2

要那玩意儿干啥?几十块钱你也不在乎。然后我就只好闭嘴,给钱。


  我痛恨这种完事之后加价的行规,而且是挑你正想结完账赶她出门倒头睡觉的时候,是个男人就知道这一觉有多重要,显然,那帮女人也清楚这一点。无论你们事先说好多少钱,最后总要来这么一下,你给了自然好,你不给她们也不损失什么。她们当然不会在乎一个疲倦的穷男人的感受。谁在乎过呢?我是说,在我成长的岁月中,这样的事情还少吗?学校里不是有那么多课外习题集要买吗?谈了恋爱不是就得结婚吗?坐飞机不也得交机场建设费吗?说到这里不由得让人想起那些电话里说自己身材匀称,到了才发现是个平胸飞机场,走时还要车费的无良女人。你要什么车费啊,你要机场建设费得了。


  所以,我喜欢三百块。三百块是我的朋友王亡给刚刚从我这儿走的小时工起的绰号。她每次只要300块,从来不跟你提车费,远也罢,近也罢,她好像坚定地把车费作为不可预见费用计入了成本。三百块是王亡介绍给我的,当小时工的年头不短,却可贵的没有染上什么病和事后加价的恶习,这后一点尤其令人感动。三百块身高169厘米,体重55公斤,年龄28左右,是我喜欢的那种丰满女人。


  在这个女人离开之后的10分钟,我正在甜美的春眠之中,电话响了。


  “喂?”我从嗓子眼里哼哼着。


  “我陈若愚,你干吗呢?”


  “睡觉呢。怎么着?”


  “有个公司,B大环科,还记得吗?”


  “记得,不是我帮你弄的吗?”我懒洋洋地,不肯离开舒适的小憩状态。


  “给你一年几十万块钱,你去做总经理,干不干?”


  “干。”


  陈若愚是我的铁哥儿们,湖北人,千万富翁,围棋业余三段。我们在大学里住上下铺,感情很好,世界观差异极大。分头在社会上混了几年以后,他成了证券界路子很野的人,我成了混混,但奇怪的是财富的差距却没有中断我们的友谊。他到北京来总是要跟我见面,办完公事以外,就跟我泡在一起。他乐意短暂地充当我的跟班,我干什么,去哪里,他都跟着。我心领神会,带他进入我的生活,吃我平时吃的,玩我平时玩的。这对他是一种乐趣,我责无旁贷。我知道我是一根重要的纽带,把他和最广大的、平凡的生活符号联系在一起,比


如卤煮火烧,比如棒子面粥,或者三百块女人。我知道有钱人会喜欢有这样的心理感受,引起他们“我那个时候……”的感慨;这种感慨想必是很爽的。


  陈若愚的工作是坐庄炒股票,是这样的:这个社会上有很多有钱人在股市上骗钱,他们控制某一只股票的大多数流通筹码,把价格拉高以后,通过改善或伪造公司的基本面,或者做出各种题材在传媒炒作,吸引股民跟风,像哄孩子喝药一样哄着你在高位接走他的筹码,他就挣钱了。当然这个过程是非常复杂的,吸货,拉高,派发,每一个环节都出不得错。陈若愚就是这个行当的高手,不过,他自己那点儿钱根本干不了这个事儿,他是替别人打工,替那些有上亿资产或者能搬动银行和机构资产的人打工。这是一个屠龙的行当,每一个能干上这行的人都是天才,而全中国能干好的绝对没有几百人。你无法想像你能事先通过学习掌握这个行业需要的技术,哪种学位能教你如何买下一个村子的身份证,开数百个股票账户,用几个亿的资金悄悄地买入一只股票?用不同的利息和期限,不同的中介费签订无数的融资协议;每天自买自卖控制股票的价格,应付证监会的约见;让上市公司的老总开心,使财务报表好看一些;做出各种资产重组方案,骗老百姓上当。谁能教你?谁又能拿出几亿元让你来实习?所以,陈若愚是天才。当然最近几年股市越来越烂,庄家们的日子已经不太好过。但这是泛泛而论,事实上由于几乎没有人会真的只拿自己的钱去做,赔了也是国家或机构的,所以这些股市的操纵者个人,永远过着金字塔尖的生活。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2

  B大环科就是陈若愚的系统工程的一部分。为了让他操纵的上市公司给股民一个美好的想像空间,就要让上市公司和我们的母校,著名的B大合资成立一个环保公司。钱由他所在的宏翔集团出,股东为三家:宏翔,上市公司,B大。上市公司他去搞定,B大这边,当时我去帮他跑了跑,因为B大产业部有个老同学,环保也符合B大校办产业的发展方向,就很顺利地跑了下来。但陈的目的就是拿这个公司说事儿,并没有打算真的经营,所以B大环科一直就是个空壳,注册资金3 000万也早就抽走了2 500万。


  陈若愚告诉我,这次申奥肯定会成功——他和归总,也就是宏翔集团的老板都这么想。北京接下来会有好几百个亿的资金投到环保上,我们应该去啃一口。而且B大环科成立一年多了,再运作一年多就到三年了,那时创业板也开了,可以去创业板上市,不行就去香港创业板。


  我没工夫细想陈若愚说的,只知道我又有工作了。在这之前我已经有一年多没工作也不想工作,钱花光了,方文离开我跑到南方去了;我买过的股票和同居过的女人,租过的房子,做过的梦都离我而去。还剩一辆桑塔纳2000跟着我,要是没有拉着手刹,它也会离我而去的。


  “老子要当杨总了。” 我对王亡和阮质说。


  “你不行。” 王亡说。


  “你干不了。” 阮质说。


  “你们俩干吗呀,我凭什么就不行?” 我很不忿。


  王亡吃着他最爱吃的“老坛子”——就是什锦泡菜,里面有竹笋、鸡爪子什么的——说道:“你不是干公司的人。”王亡是典型的南方人,短小精干,35岁已经有点秃顶。所以他的头发永远都很短,好像那些没有的头发是不小心剃掉的。阮质很帅,留长头发,清华计算机系毕业,现在是无业游民,专攻艺术。


  我们三个人在“眉州酒楼”吃饭,这里的川菜很地道。我和王亡都是四川人,阮质是北京人,但什么都能吃。打着苏东坡招牌的饭馆在北京到处都是,“东坡酒楼”,“苏轼酒楼”,“三苏酒家”,没几个人能分得清楚。


  王亡东瞅西瞅:“杨老师快看,你喜欢的!肉弹啊!”


  “你说我为什么干不了公司?”我往“肉弹”方向看了看,果然是“肉弹”。一个穿着粉色毛衣的女孩子和女伴在吃饭。她怎么敢穿粉色呢?不怕显胖吗?她的女伴很瘦,全匀给她了。


  “你说,我为什么干不了?”我问。


  王亡摆出一副不证自明的样子,说道:“你不善于跟人打交道,不会当孙子,又懒,你说这两年除了女人你请人吃过饭没有?”


  “那是我没事儿啊!我要开公司了当然会请人吃饭!” 我心里在想,这两年我请女人吃过饭没有?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你错了,绝不能到用得着的时候才请人吃饭,要天天请,月月请,年年请。而且不光是吃饭,就你那样儿,你请人吃饭也是白请。”


  “我什么样儿?”


  王亡吃麻婆豆腐是用大勺的,很农民:“请客是个形式,关键就是你得弓下身子舔屁眼儿,还不能让人觉得你不情愿。你丫一脸的清高,一脸的谁也瞧不起,舔了也白舔。”他现身说法,拿着勺子就开舔。


  我说:“可是,我不能装吗?”


  王亡没理我,我看着阮质。


  阮质很酷地把头发捋到耳朵后头:“装不了。” 这个自恋狂,我知道他的意思:看看,就这个破厮,你行吗?


  我当然不会受这两个人的打击。他们有什么资格评价一个3 000万公司的老总应该具有什么素质呢?这两个人,王亡,开着一家惨淡经营的演员经纪公司,每年面临倒闭两到三次;手下女演员无数,却一个都没砸上。阮质,计算机系的高才生,不在方正集团好好干,偏偏辞职出来写歌写小说,三年以来一直窝在亚运村的一室一厅,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性生活全靠哥儿几个心软,给他隔三岔五发两个姑娘,姑娘太善良,看见阮质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听听他漫不经心地唱着《灰色马灰色的骑手》,心一软就跟他苟且了。


  阮质从方正辞职的时候颇顶住了些压力。马上就能拿到的内部职工股不是最主要的,可气的是大家都质疑他的歌喉。我的意思是他应该先挣钱,有钱了什么不好办啊?再给自己出专辑啊!王亡的意思是搞艺术本身就没什么意思。最大的压力来自阮质家里,他家就在北京,家境很不错,哥哥姐姐都有体面的工作。好不容易家里出了一个清华的,没想到干两个月计算机就不干了。这算怎么回事儿?别人问起来怎么说?我儿子——是个写歌的?是羽泉吗?不是?


  阮质比较NB的一点就是固执。不管怎么说,他过上了自己想过的生活,如果,那也叫生活的话。他会买一大锅肉回家炖上,然后吃。然后他就听音乐或者写歌,做MIDI,或者写小说。当然他大量地看书,从最雅的《时间简史》到最俗的《西藏生死书》——这话太损了,总之他大量地看书。到夜里三四点的时候,他可能看到会心之处,于是,在熟睡的北京,亚运村安惠北里某居民楼一层传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好啊……”当然这也有可能是由于他刚刚完成一次愉快的莋爱或自慰。后者的可能性居多,因为女方也在的话你总不太好意思这么叹息,多没见过世面啊。


  事情很清楚,阮质还没出专辑,没出名,没成功,没女朋友,没戏,没有批评我是否具备舔屁眼能力的资格。我说这么多干吗?丫是一个写歌的!证毕。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再说说王亡。


  对王亡来说,生活,就是性生活;性生活就是生活。我的意思是,他的生活具有足够的纯粹性;或者说,纯粹就是性。这完全不是溢美之词——不是所有男人都配得到这样的概括,至少你得有足够的欲望。王亡在这方面是个有天赋的人。


  天赋的来源,据王亡说是由于他在中学时代就被一个女老师拖上了床,有了正常的性生活。王亡说,当他的同学们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着《新婚必读》瞎激动的时候,他正在老师的宿舍里和老师伐战不休。


  天赋他是有了,但是要想在现在的社会中过上他理想的生活,王亡还需要无耻。无耻比天赋更重要。这有两个原因。一,你必须无耻才能找到那么多女人。作为王亡这样“生活就是性生活”的人,你想想,早上送走一个,马上就要盘算今天晚上约谁出来,几点出来合适。最好不要早到需要请她吃饭,也不要晚得万一搞不定就来不及约下一个。同时与几个女人建立着“短信依赖”,和几个女人打着电话,在聊天室里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狩猎,真他妈累。可累倒并不无耻。无耻的是为了迅速搞到大量的女人,你必须从世道人心最肮脏的脆弱结合部,干净利落地把爪子伸进去,拽出什么是什么,装上车,回家,做。


  怎么说呢?王亡的女人主要来自网上,我们得从那些网上的女人说起。什么样的女人是能在聊天室里认识,当天就出来与你砸的呢?显然是对性有兴趣,又没有太多自以为是的道德羁绊的人。用王亡的话来说,人家就是想砸。如果这样当然好,大家目的都单纯,你想砸我也想砸,那就出来砸吧。可事实并不如此,这个势利的社会中已经没有几个单纯的花痴了。如果有,我几乎会爱上她。事实是,大多数想砸的女人不光是想砸,而是想与成功的男人砸。我不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成功的男人那方面比较厉害吗?你能嫁给、或以别的方式利用上那些完事就跑,名字都是假的,手机永远不接的男人吗?如果不是,那么在选择一个短暂的游戏伙伴的时候,女人把男人的车与房子作为条件是什么意思呢?我实在是不明白。我只能这么理解,这个社会对于成功、金钱的病态迷恋已经深入到每个人的神经末梢之中了。


  在聊天室里充斥的 “坐奔驰去兜风” “宝马X5” “事业成功感情失败”这样的网名中,女人们挑选着她们愿意与之编织春梦的男人。反过来说,如果你不是以这样的面目出现,你被挑上的概率就大大降低了。生活中显然不是有所有的男人都具备这样的条件,所以谎言不可避免。从名字开始,到聊天内容,到电话,反正上了这条船你就可劲儿编吧。在那个女人面前营造一个成功男人的幻象,躲在这个面具中跟她砸,双方都在呻吟。女人真在呻吟,男人在呼喊的也许就是自己的梦想,“啊,我有车,啊,我成功,啊,我NB”。这与呻吟无异。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在这方面,王亡显然早已驾轻就熟,出神入化。我有时觉得我不该对此说三道四。你难道没有说过你的女人最美吗?你的女人难道没有说过你最棒吗?哪里就无耻了?王亡经常这样质问我。他还真能把我问住。


  无耻先于天赋的第二个原因,你必须无耻才能尽快甩掉大量的女人,这还用说吗?


  我说的这一切王亡统统不同意。他不同意的角度很怪,他说无耻也是天赋。


  “上不上,那果儿?”无耻的王老师催促我。


  我们互称老师,没有别的意思,叫习惯了。王老师在问我要不要上那个穿粉毛衣的果儿。


  果,就是妞儿,也就是北京人以前说的“蜜”;与泡妞、诱蜜对应的词儿,是“戏果儿


”。据考证,果一词来自英文的“groupy”,指那些和乐队泡在一起的女孩。后来不知怎么被文艺圈的人先用起来,成了小范围的专有名词。


  “这个好吗?”我今天没什么心情。


  “好好,你不要给我们!”王亡对每个女人都是这样兴致勃勃。我又回头看了看10米外动荡不安的乳防,粉色女孩和女伴窃窃私语,眉眼有些看不清楚。公共场合的女人比正常渠道认识的女人更加有诱惑力,因为在公共场合,泡与被泡,戏与被戏都有更加明确的目的性,你们毕竟不是因为谈某个合同认识的,不是因为她想卖保险给你认识的,不是在某个想让大家互相认识的派对上认识的。你们认识就是因为互相感兴趣。而且,愿意给无缘无故跟自己搭讪的男人留电话的女人,往往不排斥进一步的冒险。


  “你丫为什么不上?”我今天真不想动。


  “你上把握大呀!”王亡老套地谄媚着。


  我指着阮质:“他把握更大。”阮质笑着摇头,他才不上呢,永远坐享其成的家伙。“今儿你不是约了两个吗?待会儿?”我问王亡。


  “那是今天,明天呢,后天呢?”


  “明天后天我就歇着了。杨总哪儿能老跟你们这么混?”我说的是真话。过两天陈若愚要来北京,带我去见宏翔的老板归总,最终还是归总拍板,我得给人留个好印象。


  “那更该上了,过了这阵儿你想戏果儿都没时间了!”阮质忽然冒出一句。


  “哎,要走了!”王亡着急道。我抬起头,看见粉色大波站起身,从桌子旁边走出来,这一走不得了,我发誓我看见她的乳防在空中以正弦曲线在运动。我看着那对乳防进了卫生间,就站起身跟了进去,身后是来自王亡和阮质的一片NB声。


  卫生间有两个男女混用的隔断,外面是洗手的台子,我就在那儿站着等着。


  我看了看镜子里面的杨想。我穿着一件灰色的薄毛衣,三角形的领口开着,我看着自己的眼睛,看见了眼睛下面的皱纹。奇怪的是我看起来很年轻,像个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虽然我已经28了。我发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的时候,你往往会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就像一个摄像机对着一台正在转播自己拍摄图像的电视。那个摄像机眼里的世界是什么?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女孩出来了,洗手。我的镜头摇过去,看见她的脸,和她的身材一致的圆脸,但是还算好看。大概是个刚上班不久的办公室女孩。


  “对不起,小姐!” 我们这个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预设为互不信任的,所以你的首要任务是必须打消她的顾虑,让她那根从小养成,由妈妈和老师精心打造的警惕神经松弛下来。不要相信在意大利发生的事情会在这里发生,不要相信三流小说里面……谦虚点,不要相信其他三流小说里面描述的NB邂逅。如果你上来就对她挤挤眼睛,说:“粉色,嗨?” 的话,相信我,她会把你当成一个SB。


  她警惕地看着我,但眼睛里没有嫌恶,还好,这不是一个“政治正确”女孩。碰到那种女孩,看着她浑身洋溢的道德感冲着你没顶而来,你耳边会传来无声的呐喊(最奇怪的是好多人在一起喊,有时我甚至能听到我小学老师的声音)“流氓真恶心”、“坏人快滚!” 我立马就滚了。


  “我没什么恶意,我想认识你。” 我微笑着说道。微笑,这是很容易的,有时候苦笑和微笑是很像的,尤其对陌生人。


  “没这个必要吧?” 她笑了,她的反应中规中矩,很奇怪的是有如此之多的女人会说这句话。难道电视剧里是这么说的吗?话语是一件很奇怪的东西。想想看,此刻,在北京,可能有五千个女人在对搭讪的男人说,没这个必要吧?要是把这些声音聚拢在一起,势必响彻云霄。


  “很有必要。” 我说。


  “你是干什么的?” 女孩已经从戒备状态进入好奇状态。


  “我是做环保的。”


  “我要看你的身份证。” 她还挺逗。


  我掏出钱包,把身份证取出来给她。


  她笑着,没想到我真的给她看:“杨想,你28了?不像。你是成都人——”


  有人进了卫生间。我还没有在旁边有人上厕所的情况下戏过果儿,感到有点不自在:“留个电话吧。”


  她又看了看我,笑,把电话给了我。


  我回到座位,对王亡和阮质期待的目光视若无睹。


  “赶快上,赶快发!”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我松弛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王亡面前被他嚼剩的鸡爪子残骸。“你们知道为什么现在的鸡爪子都是不带骨头的吗?” 我问。


  “都剥好了的呗。”


  “怎么剥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都是那帮贩子雇人剥的,人剥的最快,最利索。人剥的,明白吗?”


  王亡的表情好像要呕吐。


  “注意要NB点,待会儿见老板!” 陈若愚说。


  我们俩在酒店的房间里,今天我是来面试的。虽然陈若愚在归总面前说话一言九鼎,但是他不愿意经常运用这种影响力,所以主要还得靠我自己。他介绍我对我来说利弊参半:好处是他介绍的人,归总不会怀疑我的能力;坏处是,归总会把我当成陈的人,用归用,但总是别人的羽翼。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就怕太NB了。” 我说。我坐在椅子上,陈若愚躺在床上,四肢摊着,很厚实的身体,都是小时候帮家里种田练出来的。他精力旺盛,智商极高,难得的是却长着一副老实相,憨厚得让人心碎。他是那种典型的强人,刚柔并济,人情练达,神经坚定。我跟他怎么会是好朋友?真是奇怪。


  “不是一回事儿。还有,老板说,先拿20万吧,一年。我争取了一下就算了,有点委屈你!”陈若愚说。


  “没事儿,你太争取对我没好处。”


  “我也这么想。反正还是按咱们以前想的弄,搞上市。不行你干一阵,我这边给收了。股份还是有。”


  “行。”


  “你那个,有些毛病可以改改了吧?太懒了不行。当孙子就认真当。”


  看来当孙子是我的死穴,怎么都这么说。我知道我的骨子里很自负,可是我已经很装逼了呀?还是夹不住吗?为什么我就不能够一边情真意切地和哥儿们喝酒,一边在肚子里边大骂SB呢?为什么别人就都行呢?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努力想伪装高潮,但又屡屡被嫖客看穿的妓女一样。真丧气。


  陈若愚拿起电话:“老板,起来了?呵呵呵,昨儿折腾到几点?……我不干,我嫌贵,呵呵呵呵……那个,杨想来了……就是咱们说B大环科那个……对,要不要见见?……好,我让他待会儿过来……我就不过来了,你是主考嘛,呵呵。好,就这么说。”


  他放下电话:“老板昨天带了两个回来,还不想起来。”


  归总是出了名的在下属面前百无禁忌的人,尤其是这方面。宏翔集团上上下下,都知道归总的段子出奇的多,归总的女人出奇的多。财富和性欲是正相关的吗?有可能,因为能挣到钱的人大多精力旺盛。陈若愚跟我说过,有好几个女人告诉过他,跟千万富翁做,感觉和跟百万富翁还真是不一样。也许我错怪那些聊天室里的女人了,她们非得要找成功男人,只是受着体内传承优良基因的雌性本能驱使,何过之有?


  我走到归总的房间门口,按门铃。


  “谁?”


  “杨想。”


  “进来,门没关。”


  我走进去,是一个套间,我在沙发上坐下。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归总在洗澡。我往卧室里瞄了一眼,没有看见归总的女人,可能已经打发走了。我能想像她们心满意足的神情。两个小姐妹,也许来自东北,也许来自四川,也许长头发,也许短头发;她们可能读过一些书,也许会唱《MY HEART WILL GO ON》。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她们必须得有一米六八以上,年轻漂亮,这是归总的原则。这两个身材姣好的女孩走出酒店,走进王府井热闹的大街,打闹着,取笑着,商量着是去逛街呢?还是喝茶?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酒店和家里的区别就是房间里到处都有大量的镜子,我又看见我自己。我穿着还算不错的5 000块钱的西装,里面是件带领儿的T恤,头发剪短了,还挺像那么回事儿。杨总你好,我对自己说。


  归总从卫生间里出来,身上只围着浴巾,瘦瘦的,个子很高。他,也只有28岁。小学三年级就出去做生意,我们还在解方程的时候人家就已经在投机倒把了。所以今天,归总身家过亿。


  “归总你好,我是杨想。” 我站起身来。


  “嗯!”归总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两条大腿从浴巾下面露出来,全是毛。他拿烟,找打火机。我发现自己身上竟然没有打火机,这是个错误,虽然我并不抽烟。不过归总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自责,用酒店的火柴点了烟。


  他缓缓地吐出几口烟雾,看了看我,说道:“陈若愚说,你还挺机灵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啊”了一声。这是他们这种级别的人的一种本事,普普通通一句话就让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的同龄人归总身上的一种气度,一种威严。我的反应和我的思想完全不是一回事,你看,虽然我从来认为所谓威严,是类似这样一种东西:猴群中有只猴子撅起他的屁股,说:“大家看呐,我的屁股,多红润,多威严呐!”这时它是毫无威严的。但不知为什么有一天所有的猴子都说:“大家看呐,它的屁股,多红润,多威严呐!”他就成了那只最威严的猴子。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我西服革履,他披着浴巾,露着两条大毛腿,我却感到了他身上的威严。显然在适当的时候,我会对着红润的屁股顶礼膜拜,周围是和我一样涕泪交流的同类。我就在这样一个物种中间苟活着。


  “说说看,你想怎么干,B大环科?”归总把身子在沙发上舒展开来。


  我知道这就是面试了,那就来呗:“我想从三个方面着手吧。一是工程方面,我们可以承接一些环保项目。北京的项目比较难,因为北京有关系的人太多,竞争太激烈;但是B大在外地的说服力还是很大的,我们可以利用B大的背景在外地做一些工程。第二块是环保产品的代理,有很多国外的环保企业对中国市场感兴趣,想进来,我们可以做一些有市场前景的环保产品的代理。这两块儿是可以在近期产生利润的选择。但是考虑到公司的长远发展,我认为第三块儿是我们应该重点关注的,就是环保技术的开发。这方面可以利用我们和B大的关系,跟一些相关的院系,实验室展开合作,争取开发出一些贴近市场的新技术,作为公司长期发展的基础。大致来说就是这三块儿,工程,贸易和技术开发。”虽然这些话不是我随口说出来的,但也没花几分钟准备,反正把想说的话分一二三说出来,就算都是狗屁,也是有条理的狗屁。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嗯……”归总的神情,看不出同意还是不同意,也看不出他有没有在听。他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打电话,“嗯……我昨天才到……这不是给你打了吗……好好我错了,今天晚上好好给你认错……你想怎么认错啊……晚上吧。”


  他合上手机,说道:“你跟陈若愚,关系不错啊。”


  对这句话我早有准备:“同学吧,好久没见面了。” 既不能说我跟他关系很好,那我会立刻被划入另册,成为永远和老板隔着一条心的人;也不能说我们没什么关系,那我在宏翔集团的出身就不够有来头,也显得不老实。他的话就是在试探我,我必须表现出有想法,愿意效忠新主,又不能太过急切。


  “你肯定也知道,我的兴趣是资本市场。B大环科你怎么干我无所谓,反正要跟资本市场结合起来。资产规模要做大,你要么去给我挣几千万,要么去给我负债几千万。小打小闹我不感兴趣!”归总终于开口说了几句,我知道他已经把我当成属下了。我对于我的任务还不太清楚,怎么用几百万去挣几千万或借几千万?我还没有明确的主意。但我已经是B大环科的总经理了。


  “我还有点事,今天先这样吧。回头你去约一下产业部的龚主任,我请他吃个饭!” 归总并没有站起来。


  我告辞出门。


  晚上请B大产业部的龚主任吃饭。5个人,归总、陈若愚、我,算是宏翔这边的;龚主任、老汤,是B大这边的。这个老汤是B大环境学院的老师,龚主任的手下,以后是董事长助理。谁都知道今后公司就有两个司令部了,我和老汤分别代表宏翔和B大的利益。至于另外一个股东,上市公司那边,归总和陈若愚工作做得好,他们就不管了。老汤30多岁,带着眼镜,有些书卷气。龚主任50出头,现在挂着B大环科法人代表和董事长的名字,他名下还挂着好几个校办产业的名字,再过两年他应该退休了,但现在,他就是王亡所谓该舔的屁眼儿。这


个比喻真他妈恶心,弄得我看着龚主任的时候颇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像个窥阴癖。


  酒过数巡,鲍鱼下肚,席间的气氛已经无拘无束。“今后我们的杨总、汤总,你们要通力合作啊!我这个主任,不轻易挂名的,B大环科我是很看好的。电子,生物,环保,是学校的三大产业发展方向,我可就靠你们增光喽!” 龚主任说话就是这个操行,标准的高等院校官僚话语,官僚的麻木不仁加上学术的腐败。


  “一定一定!” “决心不负龚老师的重托!”我和老汤纷纷表态。


  “学校和西部各省份刚刚签订了‘省校合作协议’,准备将B大的学术实力和西部开发结合起来,为西部开发做点贡献。你们机会很大呀!上次我去西部几个省走了走,各级政府都很重视环保。杨总,我看你说的工程这方面,可以先从西部做起,建立我们的品牌!” 龚主任说道。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还要靠龚老师多指路!” 我的脸上是洋溢着诚恳吗?还是像王亡和阮质说的,我无论说什么话,脸上的表情都自动地在每句话前头加上“你听我说你这个SB”这个开头。你听我说你这个SB,我还要靠你多指路呢。这是人话吗?


  我最大的社交困难就在这里。从本质上,我认为社交是愚蠢的,尤其是毫无关系,纯粹因利益凑到一起的人群,就是一群SB。每个人都想着怎么占对方的便宜,或者一起去占别人的便宜。每一句话出口或入耳,都要想对方会怎么想,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尤其让我受不了的是,那套酒桌上的话语。今天大家凑到一起就是有缘,来,干!哥哥你听我一句掏心的话;对啊,大家一起做点实事儿,来,干!老张啊老张,下次你可不许这样了,来,干!……我靠,男人之间这么说话我觉得简直就跟扣交一样,不,就是扣交,口头上的社交嘛。而且,他们脸上怎么就能在说着这些自己不信,对方也不信的屁话的时候,绽放着热情的光辉呢?他们的脸是泥做的吗,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我知道有很多女人在床上伪装高潮,姐妹们,你们完全不必内疚,从你的窗户往外看出去吧,这灯火辉煌的城市,觥筹交错的厅堂之间,有上百万的男人正在无耻地伪装着高潮,他们面色红润,神情真诚,击掌而誓,歃血为盟,用无休止的谎言,为这个直立行走的群体增添着荣誉。


  “龚老师对我可以说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一句话吧,士为知己者死!” 老汤酒量不大,来劲了。


  “我跟龚老师接触不多,就是公司注册那会儿见过几面。来,龚老师,我敬你一杯!” 陈若愚是场面上的高手,说话很有分寸,绝不会像老汤那么露骨。不过这也是由身份决定的,他用不着对龚老师太谄媚。有时候谄媚是一种义务,像我和老汤,就有谄媚在座各位的义务。而另外三位,自重也很重要。


  “大家一起来,来!” 龚老师举起杯。


  归总也举起杯:“龚老师,真是要谢谢你。听杨总说,挂B大名字的产业,在B大环科之后就不批了,我们是末代皇帝呀。这杯酒我该敬你。”


  龚老师压低声音:“国务院有政策,校办产业将来一律脱钩。我是抓住政策的尾巴,特事特办。B大环科办好了,将来也给B大捐资助学,也算我们大家为B大做点事情,哈哈哈!”


  归总敏锐地反应道:“干吗要将来,现在就应该捐!说真的,龚老师,我们干脆用B大环科的名义给学校捐点钱,一炮打响,对今后运作也有好处。”


  显然出现了新的谈判议题,大家心照不宣地放下酒杯再聊两句。


  龚老师显得有些意外:“嗯,这个……按说咱们公司刚刚成立,业务也没开展……”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归总:“咳,龚老师,我是什么人你也清楚,没什么文化,做事就爱瞎折腾。钱是小事,没准你们还能给我弄个B大文凭什么的。”


  陈若愚适时地帮腔:“难,难。” 大家笑起来,都知道他是在说归总只有小学文化的事儿。气氛柔和起来。这几个人之中只有陈若愚可以和归总开这种玩笑,他是归总的股肱之臣,关系到了。


  龚老师也笑了:“给B大捐款的公司很多,一般的钱学校不会要。前两天有个语音实验室,钱不多,200万,电子公司的孙总找到我说他认了,叫我不要给别人。其他的嘛……”


  归总:“什么这公司那公司,几千家校办产业,还不都是归龚老师管。这200万就是B大环科捐了!龚老师,你也不要说这说那了,要是看得起我归进东,看我还出得起这点钱,咱们就干了这杯!”


  龚老师沉吟:“你这可是陷我于不义啊……”这点犹豫总是要的,大家就都等着他。龚老师终于举起杯:“好,为了咱们B大环科将来的发展,做点表面文章也是宣传的必要。来,咱们为归总的魄力,为了B大环科的明天,干!”


  这就是我在外面坐台的情形。对,坐台,我说的是坐台,就是歌厅里小姐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和男人调笑捏摸,然后论功行赏的社会工种。有的小姐穿着内裤,有的小姐不穿内裤;有的小姐有口音,有的小姐说英语。男人在社会上混,和坐台有什么区别呢?


  还行,这一回感觉还不错,没有以前那种熟悉的厌倦感。不但没有,简直就是兴高采烈,可能因为我失业的时间实在是有点长了。真是贱,许久不坐台了,还想得紧。


  我给方文打电话。她没有手机,电话必须打到在成都的她的宿舍楼,然后大妈会摁住一个对讲装置,喊道:“503,503,方文,电话!”经常她不在,那这个长途就白打了。她倒是有一个传呼,但是我呼她的话,她并不总回。


  今天她在。


  “喂?”我前女友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我。你干吗呢?”


  “没干吗,刚从实验室回来。我刚跑上楼你就打电话来了。”


  “正好减肥。跟你说件事儿啊,你老公要当总经理了!NB吧?”


  “是吗,那我得祝贺你啊。什么总经理啊?”


  “一个环保公司的。估计干两年咱俩就能结婚了。”


  “那我可不敢。”


  我们在电话里总是这样,我会向她汇报我的生活,然后展望我们的婚姻,然后就让她回北京跟我过。她总是爱听不听我的生活,否定婚姻的可能性,拒绝回来跟我过。这是由我们彼此对我们关系的不同评价造成的:我认为,她终归是我的女人,就像我们以前分过无数次手一样,她总会回到我的身边。我甚至经常在我们分手的时候就想到了下次和好的样子,我的想像还从来没有落空过。她就是我的女人,她就是将为我养三个孩子的女人,在我们最终安定下来之前,所有的分手都是短暂的插曲,不是吗?我们总会在一起的。而她就不这么想了,她每次都觉得,这次分手是永久性的,她是真的要和这个男人分开了,她无法再和这个人继续下去。哈,到目前为止,她都错了,我都对了,这次肯定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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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俩认识很久了,很久很久了。我们几乎认识一生了,这不是比喻,我们小学时就在同一个学校。她的母亲是学校的老师,还教过我一阵《自然常识》。


  老师的孩子在孩子们中间往往比较特别,因为老师们会更宠爱他们,其他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但本能的趋炎附势总是会的,所以老师的孩子一般比较骄纵。方文是不是这样?我忘了。在我的记忆里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两个画面,一个是她把因为长大了而短得没法再穿,又舍不得不穿的连衣裙穿在裤子外头,高高兴兴地招摇过市的样子。一个爱美的小姑娘,穿在长裤外面的绿裙子,很好看,也很特别。还有一个画面,是我因为功课的事,去她家里找她母亲,一个中午,我趴在平房的窗户往里看,叫着老师。她母亲不在,她在睡午觉。她从床上撑起身子,说她妈妈不在。我看见她雪白的一只胳膊露在外头。我很不好意思,不知道作何反应,就愣愣地那样看了好一会儿。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说什么。两个小孩对视了一阵,然后我就走了。


  后来就该我们上初中了。考初中是两门课,数学和语文。对于成绩好的小孩,数学肯定都是100,所以总成绩就由语文决定。我记得她是93.6,我是89.8。本来她平时成绩没有我好,所以我很不忿。12年以后,在我们俩某一次莋爱以后,她蜷在我的臂弯里,我漫不经心地捋着她的头发,忽然想起这件事,并且终于为此事找到一个理由。我说你还记得小学作文题目吧,《一件小事》?她说记得啊,我事先准备过的。我说对了,问题就在这儿,你妈是老师,她知道考试题。她说去你的,你还不忿哪?我说肯定就是。然后她说你爱我吗?我说,肯定就是,你妈漏题。


  我们高中是一个班的,但是并没有早恋。我跟班上另一个发育过早的女孩子早恋来着,那个女孩过于丰满的乳防肯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我的审美观。但是方文是个匀称标致的姑娘,她当体育老师的父亲强迫她从小就进行各种运动,所以她身材很好,保持着学校从百米到铅球的各种女子纪录。我为什么当时没有对她着迷呢?后来在我们成了恋人,应付她对各种历史问题的责难时,我对这段历史是这么解释的:那时我欲火中烧,我只想跟能够最快让我摸的女同学谈恋爱,是个女的就行。你那时那么美,那么高傲,你还是团支书,三把两把肯定摸不着,而且我没办法,是她让我摸的。显然这样写成的历史也无法让她满意。她总是大声地嚷着,你没试过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让你摸?我怔怔地看着她,说我要那会儿追你,你会让我摸吗?她斩钉截铁地说不会。我说就是嘛。那你也应该先追我!她恨恨地说。在高中,我对她视而不见,居然去追另一个女同学,这就是我的原罪,我将为此永永远远地对不起她,这是我的女人方文对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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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就分头上了大学,她在成都,我在北京,我们几乎连信都没有通过。这又是一个严重的错误。方文说,上大学以后,高中班上的男孩子至少有一半给她写信承认了当初对她的爱慕之情,而我居然没有这么做。我心想我那时有女人啊,我有什么可承认的?女人的思维是很独特的,她们缺乏时间观念除了表现在约会迟到上,还表现在更多更复杂的地方。她完全否定时间箭头的存在,固执地认为我在我们相爱以前犯下的“错误”对她造成了伤害。她们以上帝的眼光观察历史,展望未来,仿佛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一览无余。我过去不该和别的女人有一腿,我现在要对她忠诚,我必须承诺将来也不会背叛她。也就是说,在女人看来,已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从未发生的事情是一模一样的。我不得不承认女人有时候更接近这个宇宙的真相。


  我们搞到一起是大学毕业以后了。我去海南工作得了肝病,转氨酶升高,只好回成都休养,在医院里碰到了实习的方文——她学的是运动医学。那会儿我无聊她也无聊,都是那种从来没真正爱过人,又自以为“我见多了”的人,都拿对方练手,就很容易地把自己卖进去了。在这之前,我其实只和一个女孩睡过觉,而她,也刚刚主动让一个老流氓捡便宜似的领走了她的贞操。两个20出头的青年,NB烘烘地以为,男女之间嘛,不就那么点事儿。


  我们哪里知道,男女之间那么点事儿,会是多少。


  我不胜王亡骚扰之烦,把粉色大波的电话给了他。王亡花了50条短信和5个电话,半张影碟把人搞上了床。第二天就给我汇报。


  “你怎么跟人自我介绍的?”我问。


  “我就说我是那个神经病的朋友,饭馆里的。”


  “那人家没问是那个帅的还是那个矮的?”


  “没问。”


  虽然我知道我和王亡对那个女孩来说,都是可以冒险的陌生人,但是每次你听到你发出去的果儿很痛快地跟你的朋友上了床,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别扭,就算这果儿跟你也只见过一次。我时常反省这种狭隘的,毫无道理的动物本能,骂自己就像那些到处撒尿的獾啊熊啊,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尿过的地盘就是你的吗?何况你还没尿呢?


  “讲讲,讲讲!” 没有人能按捺得住这种好奇心,让你的朋友描述他是怎么跟别人上床的。


  “先是短信依赖,老规矩。然后前天,我说见个面吧,她说她在家在丰台,太远。昨天主动给我打电话,接她出来,就回家了。看了会儿电影,就上了!” 王亡平铺直叙地说着,真没意思。我特希望这时候让刘兰芳来说。啊耶!呀呀呸!着了流氓道也!


  “身材怎么样?” 故事都大同小异,还是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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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胸是真大,本年度最大的。全海淀区最大的。但是屁股不大!” 王亡说。


  “那就没意思了。” 我兴味索然,后悔让他讲了。


  “有个特受不了的是,你肯定受不了,她有口臭。”


  靠!完了,我为什么非得要听呢?好好的一个女人,原本我会很有兴趣地跟她聊天,试探,调情,嘻嘻哈哈,打发很多无法填补的生命。我会约她出来,如果她不是很乏味,我会惊为天人,惊喜地推迟带她回家的时刻,跟她去爬山,去游泳。就算我烦她透顶,也可以一言不发地把车往家开,请她喝水,洗澡,莋爱。如果她有很多问题,我可以强打精神送她回家;如果她知情识趣,一言不发,我们可以相拥而眠。现在都完了!


  窥淫狂的下场就是这样,你在满足好奇心的同时失去了好奇心。把本该在你来不及后悔时才了解的真相提前告诉了你,把一个曲线毕露的肉感女人变成了一个有口臭的木桶。我这是图什么呢?问,问,我让你问!


  我觉得,我身上强烈的好奇心会带给我更大的祸害,不光是在性方面。我有一种不顾一切地想看清真相的冲动,无论面对什么事情。我往每一张脸、每一个命题、每一片世界里面深深地扎进我的脑袋,想早早瞧个究竟,这样做的结果常常是让我在捞到只言片语的真相的时候失去了对事物的兴趣。我像一个窥淫狂趴在女澡堂的透气孔一样,冒着腾腾的雾气,两眼被熏得泪流不止,看不清楚也要看地窥探着我的人生,竭尽全力想在脑海中描摹清楚那一个个白花花的人影,一面面如露如电的往昔,一张笑脸,一句呓语。


  阮质的炖肉做得不错,我们俩喝了好几听啤酒。他那个破一室一厅里堆满了书,碟,吉他,乱七八糟的。阮质说,你听这个,我新写的。


  叫什么呀?我坐在他的“任你胡折腾”沙发上——就是那种一个大软口袋随你怎么捏的沙发,拿着一听啤酒,打了个嗝。


  叫《快乐》。他拿着吉他唱起来。


  他们总以为有许多爱就可以永远爱


  他们总以为爱曾经在它就会永远在


  他们低低声音轻轻说爱哎


  山穷水尽海枯石烂乖乖我的爱不会改


  我们也曾信誓旦旦相许诺言却不能兑现


  我们也曾假意相信所有心愿都会实现


  可是今天我们知道 不知道也得知道


  天是蓝的水是流的人的心是春夏秋冬翻来覆去的


  我们不要 我们不要


  统统地不要 统统地不要 不要


  我们只要快乐


  我们只要快乐


  我们只要快乐


  我们只要快乐


  谁说我没事业?谁他妈说我没事业?


  我开着公司刚买的新车,一辆奥迪1.8T,堵在北四环学院桥下面。六碟CD里面放着符合高科技精英身份的西洋音乐,我摇头晃脑恶狠狠地哼着:IT’S MY LIFE,IT’S MY LIFE。我顾盼自雄,左边是辆出租,右边是辆老风度,都比咱差嘛。后面那辆,后视镜里看不清牌子,反正不是什么好车;前面是辆破捷达,再前面是辆——奥迪2.8?他妈的不算,隔了一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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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人得志啊小人得志,涡轮增压啊涡轮增压。为什么那么多男人会在乎汽车的动力性能?答案在于男人就是个动物。看看草原上的猎豹,跑得快就有食,跑不快就饿肚子。作为猎物的角马瞪羚,跑得快就能苟且偷生,回家打炮,传下基因,跑不快就趴在地上让人咬喉咙。到后来,人类文明了,骑兵就欺负步兵,机械化师就灭游击队,刘易斯就挣大钱。速度作为人的本能,甚至先于性欲而存在,因为生物在开始进行有性繁殖之前就在地表到处移动了,移动快的基因拥有天然的进化优势。怪不得有些男人宁可攒下打炮的钱都要先分期付款买个车,没忘本啊!


  少扯淡。敝公司新买了两辆车,一辆是我正在开的奥迪1.8T,黑的。一辆是广本,白的。办完了分别是49万和35万,其中给经销商加了点钱,才拿了现车。本来归总说,你们搞两辆车,我问他什么样的。他说,20万的?30万的?你看着办吧。我就看着办给每辆加了10万。这叫做投其所好,归总做事情讲气派,咱们当兵的也不是孬种。陈若愚后来跟我说这事儿做得对,大气。按常理,奥迪当然应当归龚主任,但龚主任说学校里不合适,他不要,意思就是他也得装孙子,那就让他装去呗,活该。给老汤,老汤说他刚拿驾照,还是让司机开好。但这几天老汤开着广本,30迈北京哪儿都去过了,我决定把奥迪让给他。至于我那辆桑塔纳2000,就先无偿给公司员工办事儿,反正老子要挣大钱了,这点投入算什么。


  又一个路口,骑车的女孩往车里看,怎么样,我还行吧?我知道我看着只有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穿上王府地下一层买的T恤衫,还挺事儿事儿的。虽然我没那么年轻,也没几个钱,车还是别人的,但她不知道。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女孩眼里复杂的神情。她也许什么都没想,也许在想她的男朋友。我有个更小人的哥们儿,有句名言:“雪天才开车呢!” 什么意思呢?他专门挑坏天气开车到公共汽车站,看着那些必须在寒风中忍着雨雪,等着坐车回家的女孩。他说,跟她们对视的那一刻,他的心中无比满足。以我孤陋的人生体验,这样的人满世界都是。


  “老汤,这是这个月的工资。” 我把一万块钱递给老汤。这时我们俩在B大校园里边的一个韩餐馆吃午饭。我要的牛尾汤和泡菜炒饭,老汤要了最简单的石锅饭。


  “要签字吗?” 老汤应该没有拿过这么高的工资,看得出他有点激动,还往四周瞅了瞅。他在B大当老师,虽然最近两年大学老师涨了点工资,但也不过几千块钱。现在他什么都不干,只要定期向龚主任汇报一下公司的动向,就可以每月拿一万多块钱,年底还有奖金,说是飞来横财一点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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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你在财务那儿领的签了字就行了!” 这是众所周知的逃税办法,工资分成几块儿领,很大一块用别的名义支出,就不用缴个人所得税了。


  “杨总啊,我昨天去郊区农业园看了一下,发现他们搞的生态农业很有前途,我们是不是往这个方向考虑一下?” 老汤好像很怕人说自己无功受禄,马上开始要跟我谈业务。


  “嗯,行。改天去看一下,” 我敷衍着,“老汤,车开得怎么样?”


  “不错,日本车就是轻巧,操控好。我昨天去郊区的时候,轻轻松松跑了140!” 老汤真是新手,140也值得说。


  “我看这样,咱俩换一下,你还是开奥迪吧,广本给我。” 我说。


  “那怎么行?你是总经理啊,在外面还是要点面子。还是你开吧!” 老汤连连推辞。


  “咳,没事儿。反正又不是奔驰,不丢面子就行。再说你是新手,开奥迪安全点!” 适时地关心一下老汤,虽然他不见得领情,但话总得这么说。


  “不不,不合适。”


  知道他会这么反应。我向他凑了凑,看了看四周,小声地,用共享秘密的声调说道:“你听我说,老汤。龚老师不是坐的桑塔纳吗?” “对啊!学校的。”


  “那龚老师万一办个私事儿要用用车,我怎么好意思让董事长问我要车呢?”我说。老汤有点明白了:“你的意思是……” “很简单,这辆奥迪应当随时准备为龚老师服务,你跟龚老师熟,他要用车跟你打个招呼就行了,也不用跟我说了。”


  “嗯,也有道理!”老汤肯定在想这里边有没有什么陷阱。


  “咱们不能等董事长自己提要求,工作要做在前头对不对?”我说。


  “好,就这么办!” 老汤同意了。


  “还有,咱们那天董事会的决议?” 该说点实质的了。


  “龚老师说了,咱们公司管理还是要制度化。财务上还是要搞总经理一支笔,” 老汤也不是笨蛋,“龚老师说,他代管一个月的签字,等公司走上正轨,就交给你。”


  “好。其实我倒希望龚老师多带带我们,毕竟他经验比我们丰富得多!”我说。


  “是啊。反正咱们现在是同舟共济,一起好好干。”


  “我同意!”我扬起手,“小姐,买单!”


  龚主任之所以不把签字权移交给我,倒不是什么直接利益的考虑,他毕竟不会给自己签支票。我想原因之一,无非是给我一个下马威,让我明白,虽然我是归总的人,但他对我是有生杀予夺的权力的;如果他向归总要求让我滚蛋,我肯定只能滚。至于他会不会这么要求,自然要看我的表现。原因之二,他是公司的法人代表,如果公司在财务上出什么纰漏,他也会有麻烦。所以他不肯很痛快地把权力交给他不信任的人。我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争取龚主任的信任,不能得罪他。中间隔着个老汤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有他在,龚主任永远不可能真正信任我,因为他在很大程度上要通过老汤来了解我,而让我获得龚主任的信任显然不符合老汤的利益,所以客观地讲,我获得龚的信任几乎是不可能的。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那怎么办呢?只能等机会了。我的老板是归总,龚主任是小股东,我现在要看他的脸色,只是因为他在归总面前有影响力;在适当的情况下,他的影响力可能被边缘化甚至消失。只有到那时我才能翻身做主人。


  业务开展得并不顺利。归总给我留了500万,买车,租办公室,购置固定资产花了100万左右;前任总经理买股票被套100万;剩下300万,按照我做的年度预算,够是够,但不像能马上搞出一个几千万的摊子出来。倒是有一些路子,不过风险比较大,我还不打算马上就干。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个公司现在根本不是我说了算,所有的报销单据都必须龚主任签字才行,张会计是从宏翔集团派来的,归总的小蜜,我知道我花的每一分钱她都会细细地报上去。看着她笑嘻嘻地对我张着红润的小嘴,叫“杨总早!”不知怎的我总会联想起归总的大毛腿。


  只能先做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儿。派了几个业务员撒大网到西部,甘肃、陕西、新疆、贵州什么的,找项目;代理了一个台湾的油烟净化产品;拿10万块钱给B大一个实验室,让以前给我上过课的梁教授开发一种“污水净化中的纯氧曝气”技术。给教授买了个手机,让他交费什么的都不用管,教授就乐呵呵地拍着我脑袋说,杨想有出息了。


  每个月人员工资加办公费用将近20万,这样下去我只能挺一年多一点。何时能达到归总的要求?何时能实现我自己的梦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当务之急是取得公司的实际控制权。


  “不不不,龚老师,您还是不能太早放手,您放手太早,我怕我们站不稳!” 我对龚主任说道。


  龚主任的办公室在湖畔的二层小楼里,是一栋红色的仿古建筑,周围环境很优雅,安静,有鸟鸣。我和老汤坐在沙发上,离龚主任的办公桌只有一米多远,他这个办公室有点小,是龚主任的风格,低调。


  “一个月,就是一个月。你们总归要靠自己!” 龚主任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袖衫,脸膛红润,面目和善,实在不像是个捏着上千家公司脖子的人。希望你丫说话算数,我心里想。


  我点点头:“龚老师,业务情况是刚刚开始,代理方面因为一直在谈,比较顺利,是个台湾的油烟净化设备,快签合同了,对方对跟B大合作很有兴趣,还说想找个时间跟您见一面。工程项目方面——”


  龚主任摆摆手打断了我,说道:“具体业务你和老汤商量着办吧,我就不管了,我也管不了。我这儿事情太多,跟你们说句实话,我这儿几百家公司,B大环科我已经算是另眼相看了,要是不沾边儿的,我连公司在哪儿都不知道。总之一句话,你们放手去干,有什么困难问题,再来找我。”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老汤赞叹地冲我点点头:“杨总,咱们跟龚老师做事情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啊。” 我也只好跟着他点头称是。窗户里照进来的阳光在老汤眼镜片上闪了闪,晃了我一下。我觉得有些奇怪,这老汤明明是个马屁精,龚主任难道看不出来?或者看出来却无所谓?或者,这就像一种礼仪,用言行的谄媚,不断地表示着效忠和臣服,就像臣子匍匐着亲吻君王的脚趾一样。


  “龚老师,那个银校合作的贷款计划,我们能不能争取一下?” 我问道。


  “可以,我跟开发行的况行长已经提过了,他们说只要项目合适,问题不大。他们几家银行,跟B大还有几家高校,签了一百个亿的授信额度,我们去拿个几千万总是没有问题的。过两天我带你去见一下!” 龚主任说道。


  “好。”


  “董事会的时间你跟归总约好了吗?”


  “昨天他说过两三天到北京,但是具体时间还定不下来。”


  龚主任点点头:“没关系,他什么时候到,我们什么时候安排。我这个召集人好说话,哈哈。”


  “龚老师,议程咱们是不是今天定一下?” 老汤说话了,他是董事长助理,这事儿是应该他做。


  “嗯,” 龚主任沉思一下,说道,“我看主要就这么几件事儿。第一,修改董事会章程,你们两个,我,归总,陈若愚,组成新的董事会;第二,年度工作安排和预算,这个杨总要准备一下;第三,公司向B大语音实验室捐款200万;第四,关于宏翔集团借款2 500万的事情。其他的,你们再想想。”


  他这里说的2 500万,是公司成立之后归总提走的,本来也没打算3 000万都留在公司。注册资金这东西,谁都知道就那么回事儿,没人较真儿,可龚主任在这里提出来是什么意思呢?


  老汤用心地在本子上记着。


  “还有件小事儿,龚老师,” 我说道,“我那个车,现在一直是市场部他们在用,上回归总说,让我干脆卖给公司,办个手续。公司章程上说超过10万的开支要董事会批,龚老师您看——”


  “你那个桑塔纳2000是吧?”


  “对。”


  “那也走个程序吧,列到议程里头。你们千万要记住,公司一定要法治,要按章程办事,不然肯定完蛋。”


  老汤一边记录,一边鸡啄米似的点头。从老汤的眼里看过来,我虽然没有动笔,但是,同样神情专注,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笃,笃,笃。”


  开门,三百块站在门外。


  我让她进门。三百块穿着白色的外套,白色的长裤,打扮得像个女研究生,这会让她有很多回头客。皮肤也很白,脸上有颗痣。三百块是个有头脑的妓女,平时在一家破广告公司


上班,拉报纸小广告,有时也兴致勃勃地问我要不要机场路的路牌。干净,敬业,不坐地起价,京城里认识三百块的客人们哪个不竖起大拇指,说一声,三百块,好!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我拽着三百块的皮带,狠狠地将她摔在沙发上。“看你这个骚样!又上哪儿勾人去了?”我呵斥道。


  “哎呀,老公,你轻点。把人家弄伤了!” 三百块回头媚眼如丝地看着我。


  ……


  按原计划,她屈服了,向我忏悔道:“老公,我错了!”


  她轻车熟路地扮演起红杏出墙的妻子。假的,当然是假的,她跟我毫无关系。但奇怪的是,我感觉到的背叛和嫉妒,却是完全真实的。我是被背叛的老公,她是独自去偷欢的老婆。想像和妒忌可以点燃欲火,这让人在表现动物性的时候,跟动物有所区别。


  完了事,我靠在床头,试图好好利用这疲倦睡一觉。三百块一声不吭地收拾着扔满一地的家什。三百块真好,她从来不要车费,也从来不问,我在高潮时呼喊的名字是谁。


  有多少男人在和女人莋爱时会想到别的女人呢?很多。有多少男人允许女人在跟他莋爱时想到别的男人呢?很少。有多少男人会鼓励女人在跟他莋爱时想别的男人呢?我。


  我不知道这对不对,我不知道世界上很多事情。好多年以前,在我悄悄带着女同学,溜进老师借给我复习的房间,钻进被窝的时候,我就不知道女孩子也有毛。“女的也有毛啊?”


  “男的也有毛啊?”


  “什么颜色?”


  “白的。”


  “啊?!”


  “我骗你的,黑的。”


  “就是。”


  不知道我的老师听见这段当年发生在他床上的对话会有什么感想。从那个房间开始,我从一个“不知有毛,无论黑白”的少年,成为了一个他不喜欢的人。我记得那房子是两室一厅,楼上住着校长,隔壁是教导主任。


  这个毛的故事让方文怒不可遏,在我手臂上划了三道血印。我只图口舌之快,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把自己在她之前那一点点经验乘以5再讲出来,全然不知她鼓励的 “然后呢?” “然后呢?”背后有什么阴谋。


  我在休养的时候,在老家租了一个房子,只要40块钱一个月。这并不奇怪,我的老家离成都有40公里,是个小镇,这里从来就没有人租房子住。房子在水渠边上的居民楼里,晚上


能听到哗哗的水声。方文每个星期从成都回来看我。我们见面的第一件事,是让方医生看看我的脸色,判断我的身体状况;不管神色好还是不好,我们都滚到床上莋爱。方医生总是先推拒,等我开始亲她的时候,她就开始亲我。我一边脱她的衣服,一边强迫症地担心着:“会不会传染你啊,我有肝病呢!” 方文就笑着说:“没事儿,你只是肝功能异常,又不是肝炎。” 我们就兴高采烈地跟发了横财一样地莋爱。方医生用柔软的嘴唇宣布我们莋爱是无罪的,是清洁的。虽然消耗体力,但是是一周一次的。我们怎么能不做呢?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我们亲吻着脱掉衣服,她洁白匀称的肉体在红底碎花的俗气床单上升起来,升到我的头顶。她穿着女孩子最普通的白色胸罩和内裤,内裤是平角的。我说,这内裤也太土了吧,方文?她说,都是这样的。我说,你真没见过世面,人家现在都穿T型裤。她就说,那你找人家去呗。我说不,来不及了。然后我就亲她咬他,她就低低地呻吟。很久以后,在我们最后几次莋爱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呻吟的,低低地呻吟。如果我把那些方文为我发出的呻吟连接起来,让中间的人生忽略不计——本来就可以忽略不计,我仿佛听见一首完整的夜曲。慢板开始,呻吟,哭泣和吼叫,背叛和妒忌,尖叫,喘息,叹息,叹息,低低的呻吟,一切归于沉寂。


  完事以后,我们在床上仰面躺着。脑袋并没有放在床头,而是留在最后倒下的地方。我们挨着的一侧,两人的手叠在一起,但并没有拉着。窗外传来“人民渠”的水声,那水来自岷江,从都江堰下来,穿过平原,穿过四川盆地的一片片麦田,从两个赤身裸体的青年身旁20米处流了过去。


  “你不是处女了啊!” 我说。


  她没说话。


  “我觉得咱们中国人太不健康了,你看男的一直到22岁,根本就没有正常性生活。” 我说。


  “你不是有吗?” 她说。


  “我哪儿有啊?我觉得中国男人挺可怜的,20岁性欲最旺盛的时候,什么都不让干;等到以后让你干了,估计也没多大兴趣了。”


  “你有什么可怜的?谁不让你了?不是早就有人让你了吗?”方文转过脸看着我,“给我讲讲你开始的事儿吧!” 她的口气很好奇。


  “不是给你讲过了吗?” 我懒懒地。


  “没说清楚。给我讲讲嘛。快说!快说!” 她用手轻轻地胳肢我。


  “就是在刘老师家里呀。高考复习的时候,刘老师把房子借给我,我就带她去了。” 我说。


  “然后呢?”


  “然后就上床喽。”


  “然后呢?”


  “然后就找。”


  “然后呢?”


  “然后就找不着。”


  “然后呢?”


  那时我跟方文的关系正在微妙的阶段,我们是带着满不在乎的姿态走到一块儿的,我们有愚蠢的信心,以为谁也不会爱上谁。我想,女人不就是那么个东西;她想,男人,都一样。所以我们在打探对方隐私的时候,都刻意地显得无所谓,不然会觉得很丢面子。是她把这个平衡打破了,在我向她坦白交代以后,她狠狠地在我的手臂上抓了一下。


  “你干吗?”疼得我差点跳起来。她不出声,往一边侧躺着。我坐起来在台灯下看了看我的手臂,三条长长的血丝,“哎哟……你这个泼妇,你干吗呀?”


  她不说话。我回头伏在她肩膀上,看见她流泪了。“你怎么啦?谁让你要问呢?你真是!” 我拿纸给她,“好了,好了,别傻了!那不是过去的事儿吗?” 她无声地流着眼泪,“别哭了。要不你再抓我一道?” 我把手臂伸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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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我推开,叫道:“她那么胖你也要!”


  我说:“好好,我没品位,我弱智,别哭啦!” 我用纸帮她擦掉脸上的泪水,把打湿的头发拨到一边,看到她白皙清秀的脸因为哭泣而微微有些发红。她的脸有点像一个叫宋佳的演员,鼻子很直很挺,鼻翼还在抽动。


  在这之前,我们还是两个悬在陷阱边缘的人,用两手攀附着泥土,用眼神和身体戏谑调笑。我们的手抓着上面,所以还掉不下去。直到这一个晚上,她腾出一只手在我的手臂上抓出了深深的三道印迹,我吃痛不住,她也无力支撑,我们便向那无底深渊缓缓地落了下去。我们不用再保护自己,双手获得了自由,就可以伸出来尽情地抱着对方,抚摸对方,扇对方的耳光再搂住对方,掐和捏对方,用满身的亲吻和伤痕为这长长的坠落留下了记录。


  北京B大环境科技发展有限公司坐落在中关村一座标志性建筑的八楼。300多平方米的办公面积,环境还不错。刚刚租下的时候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屋子,需要自己装修。我拒绝了少数员工让我将有落地窗的西南角作为总经理办公室的建议,而是把它做成一个开放的会议空间,现在看来视野很不错。在装修过程中还拒绝了工头提出让我加点回扣的建议。现在我的办公室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房间,最好的那间给了老汤,虽然他很少来。同样让给老汤的还有相对气派的一套沙发,电话分机号18,等等。这一切牺牲和做作无非说明,既然到这儿来了


,我就有信心捞一笔大的,占小便宜才是SB呢。


  开着广本在搬运各种计算机配件和卖盗版盘的人群中间挪动,我并没有显得不耐烦,人在目光远大的意淫状态中往往可以忽略现实的纷扰。我根本不在乎你们,你们,蝼蚁一样的人,人一样的蝼蚁,小规模的造假和售假者,小偷和骗子们,你们真有趣。现在我要从你们中间穿过,我不会碾着你们,我会小心翼翼地躲着你们,像躲避迁徙的鼠群。我将忽略你们,雇用你们,使用你们。我将在水泥坑道中间跋涉,探索一个决心无耻的人可以达到的最高山峰。


  进地下车库,停好车,走进电梯。看着门背后镜子上的自己在晃动,上到八楼。走进公司的玻璃门,“杨总早!” “杨总!” “杨总!”跟员工微笑着点头致意,走进我的办公室。


  办公室很简单,普通的写字台,不是什么大班台。沙发,茶几,书柜。我最喜欢的是它的视野,从窗户往西面望去,近处是B大的足球场,绿莹莹的草坪赏心悦目;然后是各式建筑,再往远看,就是连绵起伏的北京西山,大家都知道它并不雄伟,并不巍峨,但是它是山,是从城里就能看到的山。


  我坐在桌前看着这个房间。我会在这里呆多久呢?在今后一段时间里除了卧室它将是我停留最多的地方,这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吗?人们将各种混凝土隔出的空间称作办公室,会议室,妓院,音乐厅,然后事儿事儿地往里一坐,谈论钱和艺术,和骗钱的艺术。据说人们都是热爱自由的,可是山那边呢?那么广大的空间,那么清洁的空气,怎么就没人去呆着呢?办公室?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敲门声。


  “请进。”


  张会计走进来,她高挑个儿,很苗条,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口红总是过量。总公司的哥们儿告诉我她跟归总有一腿,让我小心些。我能怎么小心?民营企业就这么个管理模式,你爱干不干。


  “杨总,这个月的财务报表,您看一下,” 她把几份文件递给我,“这是资产负债表,这是损益表。”


  “好,我看一下。” 我把文件放在桌上。


  她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有些为难地说:“总公司说要传一份过去,杨总……”


  我看着她的神情,明白了。“是今天吗?”


  “是。”


  “好,” 我拿起笔,在我一眼都没看过的财务报表上签了字,递给她,“谢谢杨总,这一份是给你的。那我先出去了。” 我说:“发票给龚老师了吗?” “龚老师说他这两天有点事儿,让我下周过去。有些账我就做到下个月了。” “行。你多给龚老师打几个电话,就说这样你做账有点困难。” “好的。”


  张会计走了出去。


  我看着报表。成立不到一个月就转走了2 500万,抽逃注册资金是一目了然的,不知道明年的年检会不会有麻烦。一年多以来营业额几乎为零,没有利润,我上台以来虽然铺开了摊子,但短期内无法看到效益。就这样一个财务状况,我们两年以后能上市?不关门就算好的。


  公司目前的状态对我是很不利的。龚老师卡着我的脖子,张会计明目张胆地漠视我的存在。她的理由是很充分的:她是归总的人,而且从龚老师抓着财权不放和老汤的存在,她能看出我的位子还不稳定。也许她觉得到一定时候再向我献媚不迟,她想得没错。


  我面临两难的选择:如果我专心搞好业务,可能反而会刺激别人的欲望,等我把业务弄得有起色的时候,就会被人摘桃;但如果放任糟糕的业务状况继续,那么在权力斗争中我就给人提供了口实,也会逐渐耗尽归总给我的时间。总之,在这个游戏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任何一个选择都可能导致你出局;你什么选择都不做,也会出局。


  我打开计算机,点IE,上几个常去成人的网站。我用蚂蚁down小画片和小电影,用ACDSee和RealPlayer翻来覆去地看着。我忘记了张会计、龚主任、杰克韦尔奇、杨志远、王志东。我低声地喘息,也笑,因为有时候会发现有的模特儿很敬业,照片也拍,电影也拍,到哪儿都能碰上,跟老朋友一样。我对着那些金发碧眼的模特儿小声地说,嗨,怎么又上这儿来了?中间不时会有市场部或营销部的男女员工进来给我汇报工作,我便最小化那些赤裸的女人,小心地让写字台挡住我的下身,跟他们言简意赅地说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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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总你走吗?张会计用分机电话问我。我看了看表,才意识到下班了。我说你们先走吧,我呆会儿。张会计说,那,杨总辛苦。我说再见。我心里想,你他妈怎么知道我辛苦,你看见了吗?


  除了自己安慰自己,我还能怎么办?勤劳的男人请女人吃饭,有远见的男人结婚,结婚的男人去桑拿。他们都比我NB,乐得其所,我却躲在中关村某写字楼的八层,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辛苦地安慰自己。正在落下的夕阳照在杨总的脸上,看起来不也是红光满面吗?


  勤劳的男人打电话来了。“你丫干吗呢?” 流氓王亡的声音传来。


  “在办公室。”


  “停!赶快停!你丫又躲办公室干坏事吧?赶快给我停!”


  “干吗?” 还真不是说停就能停的。


  “我这儿俩果儿,外语学院的,有一个你肯定喜欢。跟她们说了呆会儿去空中电影院!” 王亡说。


  “靠!有戏吗?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看着我自己的右手。“你笑什么?” “没什么,一鸟在手,哈哈哈。” 真滑稽。


  “少废话。我们现在吃饭,都不用你AA了,待会儿你就直接过去吧。”


  空中电影院,就是王亡的家。他把一个将近200平方米的房子装修成了一居室,这样就有两个很大的厅。一个是客厅,一个用来做放映室,墙上刷些荧光粉当银幕,效果还不错。这里就成了王亡为他的欲望奔波的据点。他在这里上网勾搭人,打电话约人,带人回家,做他想做的事。这种稍微特别的装修风格和王亡的职业有关系,他是一个三流导演。除了靠拍一些烂广告和MTV挣钱以外,也搞过几部没什么影响的地下电影,参加过几个外国电影节。这些符号,和这套公寓,和那辆丰田车都堆在王亡身上以后,他在这个城市的中下层妇女中间基本上就通行无阻了。车,房,事业,艺术,要想骗女人上床,这四件宝贝不可不备。有时使出一两样就可以搞定,但是王亡这个急功近利的人做事总是惟恐不周,看看他的程序吧:起个类似“公款公车公寓”这样的名字进聊天室,低调地对女人说我是个干广告的;然后接她出来,让她知道你开的是个日本车,虽然是个外地牌子,但更显得路子野;然后回家,看到这套房子;然后书架旁的必经之路上,看到不经意地散落在书架上的鹿特丹电影节,旧金山电影节的证件。得,大功告成。这个空中电影院还有一个别的好处,就是它为女人提供了一个跟陌生男人回家的借口。这借口专供某些比较矜持的女人使用,她会对自己交代说,他带我去的是一个空中电影院,也许不是他家。


  两个女孩子还都不错,外语学院大三的学生。一个叫璐璐,一个叫宝宝,我们也懒得问真名。璐璐有一米七,苗条但不瘦,宝宝个子不高,身材丰腴,她穿着深色的套头衫,从背后看胸罩勒得很紧,她显然对自己的胸部有些不好意思。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王亡开始是这样说的:“来来来,隆重介绍帅哥杨老师!” 看来他和两个女孩已经打成一片了。“杨老师好!” “杨老师好!”两个女孩笑着跟我打招呼。“怎么都是老师啊?” 璐璐对王亡说,“白天在学校里见了一天的老师,晚上还要见老师,不好玩!” “老师跟老师不一样,教的东西不一样,” 王亡说道。“你要教什么呀,别把我们教坏了,嘻嘻……” 璐璐笑着说。小女孩还是比较老实,一说就说漏嘴了。她这么说的意思太明白不过了,显然是期待着发生点什么喽。


  “这么多碟啊!”走进放映厅,女孩们看见了一面墙的书架上摆满了DVD和VCD,兴奋地叫起来。“呀,你是导演啊!” 宝宝在书架上发现了王亡不经意地放在固定位置的电影节出入证。“怪不得,我就觉得王老师跟一般人不一样!”璐璐说道,“你看王老师的房子,多特别呀。” 王老师呵呵地乐着,我看着他只觉得景仰,这样的情形怎么也得发生上千遍了,他怎么还是乐此不疲呢?


  “哎呀,我要看这个,北野武的,早就听说了!” 璐璐叫道。


  王亡看了看我,显然是说不行,不能让她们看电影,我撇撇嘴表示无所谓。


  如果是一男一女,看电影是很合适的,在一张沙发上坐着,可以很方便地开始动手动脚;但几个人的话,大家看着银幕,不好交流,就会迟迟进入不了状况。


  “咱们玩游戏吧?” 王亡说。“什么游戏?” 璐璐问道。璐璐显然比宝宝要活泼外向一些,宝宝挺文静,今天多半是被璐璐拖出来的,她肯定在听着我们说话,一边在书架上翻看着。“咱们玩大胆真话,怎么样,杨老师?” 王亡把话撂给我,意思是说你丫也别闲着呀!


  “是啊,咱们先玩游戏,再看电影。” 我说。“什么是大胆真话呀?” 璐璐问道。“先玩玩就知道了。” 我说。


  茶几上放着啤酒,四个人围坐下来。我说:“这样的啊。数7你们都会吧,就是碰到7的倍数和含7的数字就拍手?”两个女孩点头。“那就简单了,大胆真话的意思是,谁输了,先喝一杯酒,然后在‘大胆’和‘真话’中间选一条。选大胆的话,别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选真话的话,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回答真话。”


  “那你让我跳楼怎么办?”璐璐抢问道。


  “当然,所有的要求和问题都不能过分,这个大家心里有数就行。好吧,开始!1”


  “2” “3” “4” “5”——


  数到28的时候宝宝没有拍手,大家高兴地指着她,第一个牺牲者。宝宝脸红红的,端起玻璃杯把半杯啤酒喝光了。“我选真话,” 她说。“问问题,谁问?杨老师问吧!” 王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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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吻是什么时候?” 我说道。“啊,这种问题也问啊?” 王亡和璐璐同时叫起来。璐璐肯定是说我过分,王亡肯定是说太小儿科。


  宝宝脸更红了:“17岁。”


  “好,从你开始。”


  “1” “2” “3” “4” “5”——


  这回是38的时候璐璐拍了一下手,没等大家说话,她就端起酒喝了:“真话!”


  王亡急不可待地问道:“你最后两次莋爱是跟同一个男人吗?”


  “不行!” “过分!” 两个女孩叫起来,但是脸上洋溢着刺激的神情。她们从宿舍里悄悄地溜出来,和两个陌生男人见面,是在寻找什么呢?也许她们自己知道,也许不知道。王亡肯定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我呢?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在寻找。


  “游戏嘛,别紧张!愿赌服输啊同学!” 我自己灌了自己两杯酒。


  璐璐好像下定了决心,投入这个游戏。“不是。” 她说。


  “好,从你开始,你可以不用从一开始数。” 王亡说。


  “38” “39” “40” “41” “啪!” “43”——


  王亡输了。“你有女朋友吗?” 璐璐问,女孩子真善良。“没有。26” “啪!” “啪!”……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流畅了,大家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个又一个地问问题;然后就有人选“大胆”,然后就有人必须亲别人,然后有人必须亲同性,有人必须摆出自己最喜欢的姿势。这个游戏的好处在于,它可以迅速地拉近男女之间的距离,又不显得生硬。女孩子在说出自己平常状态下无法出口的话的时候,可以用“我在玩游戏嘛” 作为很好的借口。


  “你最长的一次做了多久?” 此类问题通常来自女性,她们关心这个。


  “你一晚上最多可以来几次?” 此问男女咸宜。


  “如果再见到初恋的男人你会跟他上床吗?” 我有时会问这样的问题,因为我愿意看到女孩子脸上浮起片刻的怅惘,在酒精和银荡的气氛中,这一点点怅惘转瞬即逝,和杯子里的泡沫一样。


  璐璐滚烫的身体靠着我,我伸出右手到她的脖子底下揽着她,她马上侧着身子贴到了我身上。我搂着她,她在我的耳边喘息着,啤酒的气味和洗发水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带出浓重的肉体气息。


  王亡那边动静很大,好像在搏斗。看来今天他运气不太好,宝宝明显是个有底线的女孩。有的女大学生就是这样,她们愿意出来玩,愿意结识不同的男人,但是她们有一些自己的原则,这些原则可能跟男朋友有关系,可能跟她的心有关系,也可能跟什么都没关系。


  “我们出去。” 我小声地对璐璐说。我必须给王亡制造一些机会,也许宝宝的原则是她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跟男人莋爱?也许。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璐璐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柔软的身体已经跟我合作了。我拉着她的手出了卧室,走到阳台上。阳台上有席子,枕头。从十九楼看出去,我们仿佛悬在空中,灯火迷离。无数明明灭灭的窗口,有人睡了,有人醒着,有人在和最亲爱的人吵架,有人用高倍望远镜窥视远方。玻璃似乎一撞就可以破碎,我也许可以和身边刚刚认识的女子一同坠地。


  “你选大胆,还是真话?” 我气喘吁吁地问。


  “选大胆……” 她语无伦次地说。


  “好,我们这样……”


  她浑身冒出了汗水……


  我们盖上毛巾,平躺在那里休息,看着外面的灯火。她安静地,什么都没说。我们就那样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她转头问我:“不会有什么事吧,他们?” 我说:“没事儿,王老师一搏斗就不行了。”


  “宝宝肯定会怪我。” 璐璐担心地说。


  “没事儿。”


  “咣当”一声从卧室里传来,是摔门的声音。璐璐赶忙支起身体:“宝宝?”


  宝宝的脸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我把他咬了。”


  “什么?” 璐璐问。


  “我把他咬了。”


  在璐璐和宝宝挪到客厅里抽烟的时候,我进了卧室慰问王老师,顺便满足好奇心。


  “怎么回事?” 我问。


  “她不让。摸让摸,哪儿都行。就是不让干。真他妈变态!”王亡愤愤地说。


  “人家可能不想。” 我说。


  “狗屁不想!那她干吗睡这儿?” 王亡余怒未息。


  “谁让你要抽签来着?要是我们换一下可能就行了,我跟宝宝,你跟璐璐。”


  “没意思,我忽然觉得没意思。我睡了。” 王亡说。


  我走了出去。


  客厅里,两个女孩可能已经聊得差不多了,正各自抽烟。已经下半夜了,她们显得憔悴,不像两个20多岁的女学生。我对宝宝说:“别往心里去啊,他就是这样。”


  宝宝吐烟,说:“没事儿。” 她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来她刚刚咬了一个男人。她用熟练的姿势夹着烟,跷着腿坐着,看着桌上的杂物。我永远不可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我们想撤了!” 璐璐说。


  “嗯,干吗不早上再走?” 我说。


  “不了。”


  “要我送吗?” 我问。


  “不用,挺近的。楼下有出租吗?”


  “有。”


  两个女孩跟我招招手出了门。隔着房门,我能看见她们走进电梯,下降,出楼门,站在路边招手。透过一层层的混凝土,我看见她们上了出租车,坐在后座,两人都没说话。她们是年轻的,背着可爱的卡通背包,有满腹的心事。我知道我们永不会再见了。


  在我、王亡、阮质、虫子之间经常会发生一些辩论。说明一下,虫子,也叫虫老师,是我的朋友,室内设计师,一具行尸走肉,一个等死的人……这么说不太客观,好像其他人不是在等死一样。我的意思是,虫子是一个明确地把等死作为主动的人生选择的一个人,不像其他人,死活都不会承认除了等死以外我们其实什么都没做这个事实。他结婚了,和虫师母;虫师母是个中学音乐老师,长得挺不错,是当初我们发给虫老师的果儿,没想到成了他老婆。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虫子:人生毫无乐趣,无聊,早完早了。


  王亡:人生就是满足欲望,满足欲望就爽。


  阮质:艺术,艺术是存在的理由。人诗意地栖居。


  杨想:虫老师,憋你两个月,然后让你跟你老婆做,那一刻,你也没有乐趣吗?


  虫子:短暂。跟痛苦相比不值一提。


  杨想:能感受痛苦不比毫无知觉强吗?


  虫子:不。


  杨想:我认为充满痛苦的人生,好过无。


  虫子:那是你认为,我宁可什么都不要。


  阮质:那你为什么不自杀呢?


  虫子:那违反我的本能。我既然存在,上帝就安排我有维持这个存在的本能。这个本能也是痛苦的原因之一,就是说,你注定痛苦,你还注定无法解脱。


  王亡:SB一个。


  杨想:我认为存在好过无。拥有人生,就不该再要求它必须是什么模样。只能肯定和接受一个阴冷潮湿的人生。


  王亡:SB一个。


  阮质:人生是有意义的。意义来自于你对心中美好事物的追求。


  虫子:我心中没有美好事物,如何?


  阮质:你有的。


  虫子:我没有。


  杨想:我认为美好事物无法追求,跟追求毫无关系,它只是在那儿。


  阮质:真理是存在的。


  杨想:没有。


  王亡:你们丫真无聊。人生就是美女,美食,美国。


  虫子:没意思。


  跟一个高智商谈论人生如何没意思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有时跟虫子聊着聊着,会觉得,哎,是啊,是挺没意思的呀。这时我马上醒悟过来我是被他影响了。还反了你了,一个等死的人把来做思想工作的同志给策反了!然而,如果他毫无道理的话,他如何能把活人给说死呢?


  王亡:我有各种欲望,我尽量去满足它们,为了满足它们我愿意付出代价,去努力去奋


斗。


  虫子:你永远不可能满足所有欲望,对吧?


  王亡:对。但我努力去满足。


  虫子:我也满足自己一些欲望,比如食欲和部分性欲。我们没有什么质的区别,我看不出为什么我要去向你靠拢,为满足更多反正永远无法全部满足的欲望努力。


  王亡:可是人活着还能干吗呢?你不努力不奋斗就快乐了吗?


  虫子:我不快乐。可我努力奋斗我也不快乐。所以人活着没意思呀。


  王亡:我觉得有意思。


  虫子:那是你运气好。


  阮质:人活着是为了寻求真理,了解世界的真相。


  虫子:先不说世界上有没有真理和真相,你了解了又如何呢?


  阮质:人在获得对真理的认识的时刻,心中的感动,是值得用一生去追求的。朝闻道,夕死可矣。


  虫子:闻道不闻道,反正都是死。还是你去闻吧,我没兴趣。


  阮质:你对什么有兴趣?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虫子:我对什么都没兴趣。驱使我活着的,只有本能。


  阮质:你死定了。


  虫子:难道你不是死定了吗?


  阮质:我们都死定了,但人生是不同的。


  虫子: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杨想:我觉得对人生进行有意义或没意义的判断是多余的,你感受就行了。


  虫子:你感受到了什么?


  杨想:我感受到我爱钱,怕疼,爱性交,爱好车,讨厌多数男人,喜欢少数女人。这就是我的人生,我不去想为什么,我也不要求它非得是什么样。我就是活着。我有痛苦,有欢乐,我全都认。


  虫子:我只感受到痛苦,全面的痛苦。


  杨想:全面的痛苦我也认。


  虫子:我不想认,可我躲不开。


  杨想:干吗要躲?我不躲。


  虫子的退缩型人格使得他在女人问题上本来就毫无指望,雪上加霜的是,他还非得要好看的,丑了不行。哥儿几个在自己都只能勉强混个温饱的情况下,努力给虫子发果儿,还给他提供干净的衣服,机智的开场白,上床指南,避孕套。这么做有些效果。虫子是个缩头乌龟,但当他从自己的壳中慢慢探出头来,会让人发现他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所以颇有几个女孩喜欢过虫子。但是相交日久之后,女孩会发现虫子实在和这个社会太格格不入,跟着他虽然能吃饱饭,也有辆破富康车,但是发展空间太小太小。在女人眼里,有什么能比一个


毫无进取心,一心等死的男人更让人泄气的呢?大部分女人宁可找一个雄心勃勃的意淫狂,也不会嫁给像虫子这样的人。他不能给女人提供的,恰恰是女人最需要的——梦幻。


  所以虫师母在两年前嫁给虫子是个意外。那会儿虫师母刚刚离婚,跟我们一个朋友认识。朋友觉得虫师母比较好上,人也漂亮,还是教音乐的,肯定对虫子胃口,就发给他了。虫子一见虫师母挺拔漂亮的身材,带点马来风情的脸蛋,还是学美声的,就走不动路了。虫师母是外地人,在北京举目无亲,急于再嫁,看到虫老师穿着得体,名牌大学毕业,有车有房,还挺老实,也心动了。两人一拍即合,马上就一起去听爵士乐,风言风语,勾搭成奸。这么说还不太准确,勾搭成奸其实颇花了几个晚上,因为虫老师跟女孩子在一起头几次总是不行,或者开始好好的,等一拿出杜蕾斯,就又不行了。此节按下不表。总之,虫师母很有耐心地等到虫老师以他一贯的风格,从乌龟壳里缓缓探出头来……这是比喻,后发制人地让她哇哇乱叫的时候,这桩婚事就顺理成章了。


  他们认识一个月就结婚了,这是结果,也是原因。如果他们再多了解三个月,他们肯定不会结婚。而现在,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了。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我的业余生活,和王亡呆在一起其实是比较少的,因为跟他在一起就是戏果儿泡妞。我其实没有太多这种需求,这方面我不过中等偏下罢了。简单地说,跟女人莋爱,王亡需要一天一次,我一周一次,阮质就是一月一次,虫子呢,逢年过节一次?我更多的时候是和虫子,阮质呆在一起的,我们都爱玩《帝国时代》游戏,都爱下围棋,都爱谈论人生和各种无聊的问题。我们会花一个月来讨论如何在不把人弄死的情况下称出一个人脑袋的重量,会半通不通地讨论双生子悖论,唾沫横飞地谈论黑洞和类星体,我们就是这么生活的。


  下班后,我开车到虫子家,虫师母给我开门。我走进虫子家的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围棋节目。虫子在隔壁玩大战略,一个老掉牙的电脑游戏。虫师母在里屋练琴,当当当当,有时悦耳,有时弹错音。他家四室一厅,很大,是父母的房子。我们三个谁也不理谁,各自呆着。我看看表,6点半了,就叫:“虫子,吃饭吧。”


  “嗯,” 虫子从书房出来,“老婆,吃饭。” 虫师母就在里屋折腾一阵换了衣服出来。


  我们三个人就出门。“开你车开我车?” 我问。“随便,” 虫老师照例回答。要是我有兴致,我们就坐上我的车,要是累了,就坐上虫老师脏兮兮灰溜溜的白色富康车,照饭馆而去。


  “虫师母,民族舞该发了吧。杨老师现在NB了,杨总了!” 我一边开车,一边说。上回我和虫家两口子,还有虫师母一个同事去打网球,我觉得那个女孩还不错,身材很好,简单说就是,一个跳民族舞的发了胖,还胖得都是地方,可不是不得了吗?那会儿我还失业呢,虫师母说没戏,那女孩眼光高着呢。


  虫师母呵呵直乐:“也是啊,现在肯定有戏了。”


  “那改天再打一次网球?”我说。“好啊好啊,我叫她出来。”虫师母说。


  “打网球算了吧,你直接给她打电话嘛!”虫老师说。


  “干吗?你本来就该锻炼了!”虫师母埋怨道。


  虫师母是个很正常的女人,希望自己的老公健康,向上,有事业心。而虫老师偏偏就是不健康,向下,没事业心。在虫老师一个月挣一万块的时候,虫师母会用骄傲的语气跟女同事提起;虫老师失业的时候,虫师母会鼓励他去找事儿做。而虫老师总是嘟嘟哝哝地:“我不,我不。”然后没精打采地去工作,去挣钱。甚至连两人的性生活都是如此:虫老师不爱干,宁可趁老婆睡着了在她身边偷偷自己解决,而虫师母有正常的欲望,又不好意思明白地说出来,就只好催虫老师洗澡:“虫子!洗澡!洗澡!”这是因为虫老师洗澡很少,干净的时候不多,好不容易干净了一般两人就会莋爱。久而久之,“洗澡”成了“莋爱”的代名词。虫老师就是这样在虫师母的鞭策中苟延残喘的,每次我一走进那套宽大的四室一厅,耳边就跟幻听似的传来虫师母用美声唱法发出的指示:虫子,洗澡!莋爱!起床!挣钱!吃饭!生活!生活!生活!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我们在“小土豆”坐下来,点了菜。虫师母叮嘱服务员在每个菜里放辣椒,她是湖南人。然后就瞎聊。


  “方老师现在干吗呢?” 虫师母问起方文。


  “她现在真当老师了,一边念研究生,一边教本科生课。” 我说。


  “你现在不是有事业了吗?干吗不把方老师接回来?”虫师母说。


  “我也想啊,她不干。她说我们早就吹了,真没良心。”


  “你们是早就吹了呀!” 虫老师说。“是啊,可是以前又不是没吹过,不是每次都和好了吗?” 我说。“吹了多久啊,这次?” 虫师母问。“一年多了吧。” “那肯定没戏了,她没男朋友吗?” “好像有一个,她不愿意说。”


  “那你的事儿跟她说吗?” 虫师母问。


  “什么事儿?” 我说。


  “戏果儿呀。你在北京戏果儿,方文知道吗?” 虫师母问。


  “她不问。我猜她知道。”


  “你嫖她知道吗?” 虫老师问道。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虫师母粗暴地揉着虫老师的头:“还是我们家虫子好,面瓜一个,见女人就腿发软。” “光是腿发软吗?” 我恶狠狠地问。


  “你大爷!” 虫子道。


  “虫师母,你不知道,虫子这样的人反而更危险。你想,像我这样的,什么都见过了,一旦我跟方文结婚,就收山了,不会再出去混,也抵挡得了诱惑。但是虫子这样的人,一旦有点什么诱惑,他可把握不住自己!”我说。


  “是吗?”虫师母侧头看着虫子,虫子连忙缩着脖子,做出一副猥琐的样子。虫师母呵呵笑起来,摇摇头说,“不会。”


  “那未必。”


  虫子瓮声瓮气地说:“我老婆是说,不会有人诱惑我。”


  “这倒是。”我说。


  记忆是很奇怪的东西。有什么能证明你确信发生过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呢?你偷偷摸摸的初吻,你踢过的几场球,你住过的狭窄宿舍,你领的第一份工资,你第一次知道离别,有谁能证明它们的确发生过呢?何况,你的记忆肯定会有遗漏,会有错误,会有伪装,你每一天都在遗忘。你为什么如此肯定呢?由此看来,记忆的确可以算做是一种信仰。


  我有一次回到大学时候住过的宿舍去看了看。门上的房号122还在,但不知已经粉刷过了


多少遍。我敲门进去,对开门的男孩说我以前住这儿,来看看。我看见还是那么拥挤的上下铺,书,衣服,袜子满地满床。墙上贴着时兴的海报,我以前在天花板上贴了一个大胸脯利智的地方空空如也。多了电脑和电视,显得更拥挤了。我用偷来的长木板搁在床头,做书架的地方,现在被一个简易衣柜占据。我在清晨的微光中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上铺,如今睡着一个不知名的男孩,比我高大,比我年轻。我没有看到任何痕迹,任何只言片语的证据,让我确信我不只是梦见过这里而已。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那么,我为什么认为,在我和方文之间,曾经有过爱情?也许我记错了,我没有爱过她?也许我爱的不是她,是另一个女人?也许她记得,也许她忘了?也许我们从未相识,也许我们从未存在。我们认为像我们紧实的肉体一样确确实实存在过的故事,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思想,也许只是某个更大的存在体内的一阵涟漪?


  我的故乡是很好的地方,我在那里养病的时候,过着很悠哉游哉的生活。我每天中午起床吃完姐姐做的一大碗猪肝和米饭,就散步出门,沿着小城狭窄的马路走到棋院。无论什么时候那里都有一群一群的人,喝茶赌钱,下棋打牌。在那儿你不会觉得昨天、今天和明天有任何分别,你不会想到外面还有成都、北京、纽约、世界。每天的喧闹都是一样的,每一盘棋都是黑白分明的,输了都要掏钱,赢了就可以收钱的。你拿着棋子,或者捏着扑克的时候,世界对你来说就是一盘棋或一副牌,喜怒哀乐尽在其中;而所谓的人生,不过就是快要到手或失去的5块钱而已。


  “啪!” 对手的最后一颗棋子落下,我大龙被擒,不甘心地看了许久,只好骂一句妈的,从裤兜里掏出5块钱给对方。“太狠了吧,连宰我三盘了!下盘得让我三颗了!” 我恨恨地说。“你让我的,哈哈!” 对手乐得合不拢嘴,这个骗子,我估计他能让我4个,却偏偏装得跟我差不多,从分先开始下,每盘只赢我一点,让我老觉得差不多,有机会,现在终于不客气开始对我下狠手了。


  “三子,三子!来!” 我不甘心地叫着。


  对手对我身后努努嘴:“找你的吧?”我回头,看见方文站在棋院门口,穿着浅粉色的运动套装,犹犹豫豫地往里看,不知道该不该走进这个充斥着烟雾,粗话和污浊男人的地方。


  “便宜你了!明天来啊!”我扔下棋子,站起身来。“我当然来,就怕你不来,哈哈!” 对手得意地笑。


  她看到我的时候笑了,说:“你又输了吧?” 我说:“是啊,这帮骗子。这什么呀,这么大包?” 我看见她提着一个大大的背包。“中药,给你开的。” “这么多,你要谋杀亲夫啊?”我把包斜挎在肩上。“要不我来吧,你休息一下!” 方文说。“没事儿,不沉!”我说。


  我和她沿着环城马路向我们的“家”走去,小城太小,几步就到了田野里。川西平原这个时候是很美的,满地的油菜花金黄金黄地铺开去,在暧昧的阳光底下泛着耀眼的波浪。满地黄花,只让人感受到强烈的生命力。金黄是多么夸张的颜色,每一朵等待授粉的油菜花毫无顾忌地张开花蕊,肆无忌惮地要求交配,如同思春的少女,打扮停当,用最俗艳的衣裙招蜂引蝶,春情四溢。而这是一亿个金黄的少女排在一起啊!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美啊!美啊!” 我以前看过一部叫《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的电影,里面有个疯子就是整天这么叫着。我觉得这么叫很爽,就喜欢这么叫。叫的要点是尽量从喉咙深处把声音发出来,这样听起来就像一种憨厚的野兽的叫声。“美啊……美啊……美啊……”我对着金黄的原野,张开双臂吼叫着,方文微笑地站在我的身边,看着我看的地方。我将她抱到怀里,吻着她,她用柔软的嘴唇回答我,吻着我吻她的地方。


  我们漫无目的地溜达。走过糖人摊,我们站在那儿看摊主做活儿。他把黄糖放在锅里用小火熬着,黄糖化成糊状。在大理石板上涂上清油,用一把铜勺舀起黄糖,在石板上画画。细细的糖线在石板上凝结出凤啊龙啊的图案,再粘一根竹签在上面。等糖干了,用小铲轻轻一铲,黄澄澄的糖人儿就立在竹签上。我和方文拿着糖人边吃边走。糖屑粘在她的脸上,我笑着示意她,她用舌头去舔,够不着。我说,我来。就抱着她,替她舔去脸上的糖屑,又送到她嘴边。她摇头表示不要。我们就亲吻。


  躺在水渠边的草地上,我拨弄着方文的头发。她的头发有点儿自来卷儿,梳好以后,就是好看的大波浪,但现在头发乱了,发际有软软的茸毛。我眯着眼睛转动着脑袋,叫她不许动,让阳光刚刚从她长长的睫毛边上照到我的眼里,这样就在她的睫毛上制造了一道彩虹。她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光学游戏,但她柔顺地听从着我,胸脯起伏着。野草就在头顶,往天上看,你会觉得如果自己身高只有20厘米的话,世界会美丽很多,遍地都是森林,所有的野草都能没膝。


  “咱俩怎么会搞到一块儿的呢?” 我说。


  “都怪你!” 方文说。她的声音很好听,带着点孩童的嗲气,柔软滑腻,像含吮了片刻的奶糖,从成熟的肉体里面发出来,更逗人喜欢。


  “咱们可得说好谁也别当真啊。”


  “好啊!”她说。


  “我养好病肯定要出去,不是去海南就是回北京。你呢,就在成都呆着了?”


  “是吧。我也不知道,我家里想让我出国,就是不知道出不出得去!” 方文说。


  “是吗?那也不错。你肯定出得去,跟我好过的女孩儿全都出国了,你看我以前两个女朋友,现在都在美国。我整个儿就是一个出国预备班。”


  “谁是你女朋友,我才不是呢。”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我俯下身子亲她。


  “咱们去学校看看吧?” 她忽然挣开我说道。


  “干吗?想现场批斗啊?” 我警惕地说。


  “不是,我想看看那儿现在怎么样,我都好多年没回去过了。”


  “不许提那件事儿,看看我手上的疤,还没好呢!” 我伸出手臂到她面前。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不提就不提,你以为谁关心你那些事儿呢?”方文不屑地说。


  我们站在空荡荡的的教室窗口,星期天,没有人。我先从窗户上翻了进去,方文在外面说:“小心点,你身体不好。” 然后她也翻了进来,我托着她丰满的臀部,让她落到地上。“不错,我喜欢大屁股。” 我说。她白了我一眼。


  “我坐这儿,你以前坐这儿,你忘了?” 我坐到一张椅子上。奇怪的是,虽然我从高中毕业以后就没有长过个儿,我还是觉得那张椅子,那张桌子那么小,容我不得。


  方文也坐下来,在我的右前方。


  “我以前老看你背后的胸罩带子。” 我眯着眼睛,看着方文的背后,试图找回那种忐忑不安的兴奋,没找到。


  “你才不是看我呢,喏,你要看的在那儿!” 方文指着我初恋情人的位子。


  “犯规!说了不许提的啊!” 我说。方文不出声了,看着黑板,不知想什么去了。我站起身,走向黑板。“方文,你说你当初怎么天天跟玲子混一块儿呢?” 我问。


  “我不知道。”


  我拿起教鞭,说:“我知道,方文同学。因为玲子不好看,你想显你漂亮。”


  “胡说。”


  我转头看着黑板,学生的涂鸦和老师的板书混在一起,乱糟糟的: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第五自然段


  罗云娟和李鼎亲嘴


  你妈才亲嘴


  我眼前出现张老师在讲台上讲课:“矛盾有两种,一种是内部矛盾,一种是外部矛盾。内部矛盾也叫内因,外部矛盾也叫外因……” 张老师在笑。


  老师变成了我的父亲:“马克思创立的辩证唯物主义,是惟一正确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我们必须学会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待问题,才能够无往而不利……” 我的父亲在笑。


  我的姐姐拿着教鞭出现,她用教鞭指着正在讲课的父亲的脑袋,说道:“脑萎缩是一种常见的老年性疾病,又叫帕金森症;患者的脑功能逐渐退化,最终会丧失意识……”我的姐姐在笑。


  “杨想!杨想!” 我在方文惊慌的呼叫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晕过去了。我对方文笑笑,说:“没事儿,我想睡个午觉。”


  方文的脸上浮现出焦急的神色和痛苦。她急急地说:“你不能天天在外面晃了,要注意休息。”


  “我管不住自己。”


  “我来管你。”她说。


  在我们曾经长大的教室里,我躺在地板上,头靠在方文的大腿上。即便是这个时候,我也能感受到她的大腿,是那么的丰润结实。她的头发垂下来,有几根拂过我的眼睛和鼻子,痒痒的。窗外已是暮色四合,青绿色的四川盆地在雾霭中模糊不清,小雨无声地落下。


  雨中,我和方文坐着三轮车离去。雨点打在车夫的雨衣上,又溅进车里,我用手臂挡着水滴。方文说:“你一定要多休息,不要做剧烈运动,不许吃肥肉,不许生气发火,中药要按时吃。”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我问:“下棋行不行?”


  “最好少下,下棋也耗体力呢。”


  我又想了想,问道:“三级片能不能看?”


  她笑,说道:“你真无耻!”


  三轮车在城乡结合部的公路上无声地行进。这个奇怪的交通工具,带着我和身边的女人,在诞生了木牛流马的蜀道,在菜花和水稻之间冒雨前行。我长大的城镇,和方文长大的城镇,是这同一个城镇。它有4.65平方公里的面积,常住人口2.5万,它有十字交叉的干道,和我童年时滚着铁环经过的小路。它有两所小学,两所中学,有我和方文的家人,有和我们一起长大的朋友。在县城惟一的广场有精神病患者在讲演,有风筝在飞,有聚拢在糖人摊前打架的小孩。阳光照耀的时候人们出来在露天里喝茶,用麻将搓走仿佛没有重量的似水流年;阴雨连绵的时候,他们回家看电视,莋爱,吵架。所有人仿佛都认识所有人,所有人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联系。我和她就在这里长大,被不同的母亲怀孕生产,在不同的医院里发出哭叫,一岁一岁地长大。吃饭,读书,嬉戏,睡觉,她成为女人,我成为男人。此刻我们在一起。我喜欢和她,她喜欢和我,在一起。这三轮车在这样一个时间和空间的蛛丝马迹的纠结上,拉着两个23岁的青年在行进。车夫快活地哼着叶倩文的歌,这是一个大活儿,他可以挣3块钱。他拉着的两个人,也是快乐的。他们相爱而不肯承认。他们拉着手,看着对方的眼睛,低低地说着笑话。


  “看三级片还是看我,你只能选一样。”女人说。


  “那我看你演三级片。”男人说。


  阮质也必须混饭吃呀,饿死了就没法寻找真理了。虽然说朝闻道,饿死可矣,但阮质尚未闻道,是不甘心便死的。他有时给唱片公司写点文案,有时给广告公司写点东西,饥一顿饱一顿,食欲和性欲都是这样,这三年也过来了。


  歌写了几十首了,卖了一两首,一首3 000块钱,不是什么好价。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够出名,我们都很悲观,惟有当事人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大家坐在这家叫“黑根酒吧”的酒吧里——这话怎么这么别扭,也许NB作家不会这么说话,喝着叫“青岛啤酒”的啤酒,瞎聊着。阮质在这里找到一个卖唱的活儿,每周来唱几次,挣些生活费。黑根酒吧,就是REGGAE BAR,主要特色就是美洲的 REGGAE音乐,鲍勃马雷和NB四十——就是UB40正弥漫在我们周围。虫子最爱给外国乐队起一些亲切的名字,比如Bryan Adams,他不叫布莱恩·亚当斯,而叫不软阿蛋;再比如Aerosmith,就是爱拉屎没屎——你要是听过主唱那凄切的大嗓门的话,就一定知道这个名字有多贴切了。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你会唱雷鬼吗?” 王亡问阮质。


  “我不会。我不用唱那个,我唱点大俗歌儿就行了,也不能一天到晚都是雷鬼啊!” 阮质拿着啤酒,喝了一口。刚从台上下来休息,阮质把辫子解开,头发披散开来。他把黑色的皮筋儿绕了两圈,套在无名指上,像一枚黑色的戒指。


  虫师母羡慕地看着阮质,转身对虫子说:“看,人家阮老师多帅,戏果儿肯定一戏一个准儿。”


  “嗯,我看也是。” 虫子嘟哝着说。


  “对啊,阮质,该你给哥儿几个发果儿了吧,都这么多年了。你看看,虫师母都比你强,给我发一民族舞!” 我说。


  “怎么样?上了吗?”王亡猴急猴急地,贼眼在眼镜下面闪光。


  “还没见呢。别打岔,我们这儿说阮质呢!” 我说。


  “我发不了。我一个唱歌儿的能怎么着?你们指望我带一个女孩回我那一室一厅,皱着眉头跟我干完,然后我跟她说我给你介绍一朋友?她会怎么说?” 阮质说。


  “她会说,少看不起人!” 虫子说,我们都笑了。


  “也许她会说,”王亡摆出企盼的眼光,“你的朋友是叫王亡吗?”


  “少看不起人!” 阮质愤怒地说。然后他站起身,“我得上台了。”


  我掏出手机拨电话:“请找503的方文。”我看见阮质调了一下弦,叮叮咚咚地弹起来。电话里大妈在喊:“503,503,方文,电话!”烟雾弥漫的空气让小舞台上的阮质看起来比实际要远。音箱里的NB四十的“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渐渐小了,阮质开始唱一首陈升的歌,他唱得还不错,像个老男人。


  “喂?”


  “是我。”


  “啊。”


  “你还记不记得阮质?上回你来北京他还在卖计算机的?”


  “嗯,好像记得。”


  “给你听听他唱的歌!”我把手机举起来,对着舞台的方向。阮质已经唱完了一首歌,稀稀落落的掌声。他对着话筒说道:“谢谢,下面这首歌是我自己写的,叫‘REGGAE BAR’,黑根酒吧。把它送给所有今天来到黑根酒吧的人。”吧台里的服务员们就都鼓起掌来。


  在城市的角落我们最熟悉它 REGGAE BAR


  你无法找到它透过白天城市的繁华


  当夜幕降临 它会盛装登场


  提供五彩缤纷的酒 过时作废的爱


  REGGAE BAR它的颓废挑逗了城市里最时髦的人


  REGGAE BAR 哦REGGAE BAR


  它像个随随便便的亲吻


  那里的REGGAE REGGAE可以听可以跟着跳舞


  那里的男人女人可以看可以互相提问


  当每一个人 都看不清楚自己和别人


  他们会忘记了外面的世界


  REGGAE BAR它的颓废挑逗了城市里最时髦的人


  REGGAE BAR哦REGGAE BAR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每晚九点 到次日凌晨


  “REGGAE爸?还REGGAE妈呢!”虫子嘟哝道。


  “你在听吗?” 我拿着手机问道。“喂,方文?”


  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杨总,实在抱歉,我待会儿过不来了,我老婆在单位加班,让我去接孩子,我这就得出发了。你看咱们是不是晚上再碰?”


  我刚从车库里出来,准备去和老汤见面,他的电话来了。


  “可是晚上我得陪归总啊,他下午刚到。” 我说道。


  “那怎么办?” 老汤着急地说。


  “你是开车去接孩子吗?” 我问道。


  “不是。龚老师一个朋友到北京,车借给他用几天。”


  “那这样吧,我来送你去学校,咱们路上扯几句,反正也没什么太多东西。”


  “那,也行。不会太麻烦你了吧?”


  “没事儿。”


  今天这个面是必须要见的,我得从老汤嘴里摸一摸龚主任的意思,他为什么要提那2 500万注册资金的事儿。所谓的董事会,除非是某一方存心突然袭击,一般讨价还价的过程在会前就完成了,不会真的到会上再扯。所以我必须心里有底才行,不然归总和龚主任谈崩了,很可能会怪我工作没做好。


  关于这个会,还有一条议程是跟我直接相关的,就是我那辆车的事儿。本来我是不在乎让公司用的,可是归总开玩笑地说10来万块钱公司买了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我知道他是在试探我,本想大方一点,但转念一想,这种试探也是双重的,一是看我忠不忠心,二呢,如果我在这方面太无私,反而会让人怀疑我是不是所谋者大,肯定要在别的地方狂捞,所以就干脆同意了。我觉得有时候显得抠门一点儿是有必要的。


  在外头混就是这样,别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暗藏机锋,一个应对不当,你自己还浑然不觉,别人那里结论早就下了。


  我在老汤住的小区门口捎上了他,往他儿子学校开去。


  “你儿子多大了?”我问道。“8岁,刚上一年学。” “老汤,还是你动作快啊,什么都有了。” “什么呀。杨总,还是你自在,一个人什么都不用操心,潇洒!我告诉你,成一个家,就有三个家要应付,你自己的,还有两边父母的,累啊!”老汤由衷地感叹着。


  我打了两句哈哈,一时间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说。老汤也不着急,两人就沉默地开了一段。


  老汤是学环保的,专业方面比较在行,按理说,他其实比我更适合做这个公司的总经理;不过,因为他是小股东派来的,终究不如我底子硬。我跟他的关系,基本上是龚主任和归总关系的一个缩影,因为大家都不是笨蛋,在短期之内还是能够相安无事。但是我们两人心里清楚,我们不可能长期和平共处,最终总有一个人要出局,只是现在还不清楚那会是谁。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议程我都跟归总汇报了,他基本上没什么意见。主要就是那2 500万的事儿,” 干脆单刀直入吧,反正大家都是聪明人,不用绕圈子。我说道,“归总说,注册3 000万,提走2 500万,留500万运作,是跟龚老师当时商量好的,三家股东都同意了的。这个现在还有没有必要再讨论?”


  老汤点了点头,显然并不表示同意,只表示听到我的话了。“这个议题,龚老师也没特别跟我解释,大概就是说,一切按章程办,合理,合法。当时因为公司成立之后,实际上没有真正开展运作,为了资金利用效率,当时是宏翔集团用借款的名义提走,龚老师就同意了。现在公司正式开始运作了,按理说,这笔钱就应该还回来,不然不就成了抽逃注册资金了吗?”


  扯什么鸟淡?难道最开始你们不知道这就是抽逃注册资金?抽逃注册资金也算个事儿?老汤把大道理搬出来,不肯说真东西。


  “是,话是这么说。可是现在要真的把2 500万都给我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用!” 我说道。


  “那是另一回事。我觉得龚老师有句话说得对,我们公司,应该从开始就走合法经营的道路,不然,路走不远!” 老汤说。


  我沉默了一阵,然后另辟战场:“对,老汤,还有归总补的那条,关于B大用技术入股的评估问题,龚老师什么意思?”


  “没问题。龚老师说,可以重新评估,而且应该重新评估。他还说,对于评估结果,他没有任何预设的意见,完全由董事会决定。”


  这个技术入股的评估问题,是归总随口说出来的。前几天我在电话里向他汇报董事会议程,说到龚老师要讨论抽逃注册资金的问题,归总就说,可以啊,他要讨论这个,我们就讨论一下B大的技术入股,公司一年多了,B大的技术在哪儿呢?


  公司刚成立的时候,说好钱是由宏翔出,B大这边,用所谓的“过氧化酶催化”技术,还有一个名字我忘了,两项技术作价入股,占了35%的股份。谁都知道这和宏翔的3 000万一样,不过是个说法而已,空来空去,大家都在玩概念。我发现归总虽然没读过什么书,看问题倒常常是一针见血,你要我把空的钱变成实的,我就让你把空的技术变成实的。


  龚老师不反对重新评估?这我闹不大懂了。


  我跟老汤各想各的,谁也没搭理谁,只是在路口的时候,他简单地给我指一下方向。整理一下,跟龚老师有关的议题有三个:注册资金;技术入股评估;捐款200万。在注册资金这件事情上,就算归总把钱还给公司,龚老师也没什么好处,钱也到不了他手里。至于那套依法经营的大道理,鬼才相信,所以这对他来说是一件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第二件事,评估B大的技术入股,一年多了连个技术影子都没见着,那肯定只有把B大的股份往少了评,往没了评的份儿,这对龚老师也没好处。这两件事对他都没什么好处,但是却是他挑起来讨论的,所以,答案应该很明显了。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老汤,龚老师说那个语音实验室什么时候开工啊?” 我问道。


  “具体什么时候不知道,不过龚老师说,好几家等着捐款呢,咱们要捐就得赶紧了,免得让别人抢了先。”


  我点点头。像B大这样的名牌高校,虽然每年经费不少,但是摊子太大,缺口肯定也是每年都有。所以在学校里,能够引资、拉钱,为学校分忧解难,成了官僚们的一项重要政绩。对于那些在学术上已经无法再有作为的行政官员来说,更是如此。龚老师这个位子,说起来是学校里跟市场经济贴得最近的,在这方面尤其要有所建树,免得别人有话可说。


  小学到了,放学的孩子叽叽喳喳地从校门里面出来。老汤下了车,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看见一个穿校服的小男孩扑到他身上。老汤蹲下身子,给小男孩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又拿起孩子的手看了看,训斥了几句,小男孩嬉皮笑脸地跟老汤狡辩着。


  我忽然觉得很羡慕老汤。


  “叫杨叔叔,” 老汤领着孩子上了车。“杨叔叔!” 孩子见了生人,就不像在父亲边上那么自在了,一声不吭地呆着。


  我小心地把车从人堆里开出来,慢慢地往回开。一路上,老汤和儿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些功课和学校里的事情,跟我就没怎么说话了。


  晚上我见到了归总和陈若愚,简单汇报了一下。我说,我个人觉得,龚主任提那些议题,主要的目的,无非是想把那200万捐款赶快敲定,只要这条让他满意了,其他的都不是问题。归总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打自己的电话,每到他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停下来,等他打完再接着说。等我说完了,归总说道:“不就是200万吗,给他不就得了。” 他转头对陈若愚说:“待会儿老孟过来。” 陈若愚点点头说:“那你们先谈。” 归总说:“好,我们先谈,然后我给你打电话,你再过来。” 他又对我说道:“行,杨总,先这样吧。”


  陈若愚把我送到门外,拍拍我肩膀,说道:“他心思现在根本不在你这事儿上头。” 我说嗯。陈若愚又说:“干这么一段时间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还说要跟你好好聊聊呢。” 陈若愚很过意不去地说:“我这段儿真没时间,事儿太多了,下回来北京再说吧。反正你放心,你放手去干,不是什么大事儿。”


  走到电梯门口,他对我点点头,说道:“我不送你了。” 就转身走了。他敦实的背影很沉稳,脚步虽然不重,但每一下都像是焊在地板上一般。


  我独自开车回家。


  我已经搬到虫子家住了。我原来住的地方太远,上班要一个小时,路上还堵车。虫子家就在学院路边上,去中关村很快,我以前在他家也住过,不过那时虫子还是一个人,没有和虫师母结婚,现在我们是一家三口了。我每个月给虫子1 000块钱房租,他都给了他父母。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我的房间是朝南的一个小间,外面是一栋塔楼,采光不是很好,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我白天呆在家里的时候不多。房子装修得很老式,有墙纸,墙裙,木地板。虫子说以前这个四室一厅是个什么小城市的驻京办事处,后来单位分给他父母的。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有时会想,什么人在这里办过公呢?隔壁是虫家贤伉俪的大卧室,有30多平方米,铺了一张红地毯,有一套沙发,一张床,虫师母的钢琴。地毯上沙发上总是扔满了各种衣服和杂物,虫师母不太爱收拾,虫子就更无所谓了。他们的卧室总是拉着厚厚的窗帘,终年不见天日。通过阳台,我们的卧室连在一起,虽然大家从来不跟那儿走,但有些清晨,虫师母如泣如诉的呻吟从阳台绕着弯传过来,那就是两人在莋爱了。


  虫老师的作息时间是以26小时为单位的,就是每天入睡的时间往后推两小时。这样会让人觉得神出鬼没,有时你半夜起床上厕所,能看见他还在电脑旁边呆着,有时他又早上起来跟你一起吃早饭。让我佩服的不是他,而是虫师母,在身边有这么一个变态老公的情况下,虫师母一如常人地该吃吃,该睡睡,晚饭过后就开始练琴,备课,保持了一个中学音乐老师健康向上的生活方式。大部分时候,我们三个人在家里各干各的,终日无话。


  我歪在床头,打开电视,一个不知名的省台正在放着一部片子,挺有趣,讲那些在莱特兄弟之前试图实现飞行梦想的人们,不知道是纪录片还是虚构的。只见一个个勇敢者使出各种招数试图飞到空中,有的在身上绑着笨重的木头翅膀,从山坡上猛冲而下,摔得稀里哗啦;有的为了提高速度,骑在自行车上或者让马车拖着出发,当然摔得更惨;有的可能认为飞翔的奥秘在于羽毛,做的翅膀极其逼真,一只超级天鹅,扑腾扑腾地,就是离不了地,羽毛散了一地,像个不幸坠入凡间的天使;有的从树上出发,只来得及在空中扑腾两下,就像一袋马铃薯一样“咚”地落在地上。看得我呵呵地傻乐着。


  我不知道梦想的意义在于实现还是在于梦想本身,反正怎么说的都有。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我总会有梦想,即使我的梦想从来没有实现过一个。你会去见一个跟你约了无数次但从来不出现的女人吗?你会打开电视等一个永远不照着预告出现而且简直就永远不出现的节目吗?我是会的,我跟梦想的关系就是这样。


  我在B大环科公司的梦想是,挣钱。我要帮归总挣钱,帮他挣很多钱,然后他就会从牙缝里漏给我一些钱,然后我就可以揣着这些钱离开这个城市。我就可以带着方文去我们的小城住下,做饭莋爱生孩子。我要带着她去新西兰,我打听过那里的牧场,很便宜,带房子的,好几公顷的牧场,才几万美金。我要跟她在那里住下,养牛养羊,挤奶。我不是诗人,我不与世隔绝,我爱上网玩游戏,下棋,我不杀妻不搞三角恋。孩子长大就送去学校,有朋友愿意从国内来玩我也欢迎。我的梦想只是离大家远点,一家几口呆着,了此一生。方文不知道我的梦想,我以后会告诉她。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龚主任也不知道我的梦想,他有他的梦想,我也不知道。他快退休了,也许还想弄点钱,也许还想再往上爬一爬,搞女人是不太好搞了,身份所限,风险太大。也许他根本就不想搞女人,我觉得这帮官僚最大的乐趣在于搞男人,玩你,搞你,折腾你,折磨你,显示他们手里的控制力。我忽然觉得,这也许就是不让他们随心所欲地搞女人造成的后遗症,他们总得搞点啥吧?看来要理顺高校里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内耗,还必须得让主任们老有所为、老有所搞才行啊。


  然后我就睡着了。


  “我就让他死。从此以后除非他不在B大混,他在学术上等于就是死了!” 龚主任斩钉截铁地说。


  我带着仰慕的神情看着董事长,说道:“咎由自取,咎由自取。”


  龚董事长接着说:“是啊。后来他又找到我,说要按学校的规定,该交的还是交,我理


都没理。哪能给你改正的机会?你骗了我,你还想有改正的机会?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把打印好的董事会决议送到龚主任办公室。走进红砖碧瓦,绿树环绕的科技部仿古小楼,会让人产生一种自己正在从事着高尚的事业的感觉。我、老汤和龚主任愉快地闲聊着,大概是因为这份董事会决议基本上体现了龚主任的意思,他心情不错,就跟我们讲起一个教授,先是争取龚主任支持拿到一个项目,有了效益之后又不按起先的约定向科技部交管理费的事情。龚主任说,那人在B大苦苦撑了两年多终于悄悄地调走了。


  老汤说:“我最佩服龚老师的就是这点,恩怨分明。”


  我说:“做人就得这样。”


  董事会开得异常顺利,两个小时以前结束的,一共只花了半个小时。议题杂七杂八有八九条,归总快刀斩乱麻地首先在第五条“关于B大环科向B大语音实验室项目捐款200万元的议题”上表了态,捐!肯定要捐!马上捐!然后其他的议题就迎刃而解了。董事会一致同意,关于宏翔集团借款2 500万一事,由宏翔集团跟公司补签一个带还款期限但到期可以续签的借款协议,利率同银行利率,这事儿就算完了;B大的技术股份不变,还是35%,此后任何股东不得对此提出重新评估的要求。这条是陈若愚的意见,他私下对归总说,把B大股份评少了干吗呢?咱们当初不就是图它个名吗?说得难听点,龚老师真要把股份降到零的话,着急的是我们。


  好在龚老师没有计较这些问题。依法经营的大道理他照例讲了几分钟,但大家都很清楚,这就是个过场罢了,实质性问题只要解决了,一切都好说。只在一个问题上他表现了一些原则性,就是我那辆车的议题,被他否了。他说,公司现在已经有两辆车了,都还不差,本着艰苦创业的精神,再买一辆似无必要,而且其他方面,也应该相应地缩减一下固定资产开支。举个例子,我上次去公司,看见所有的电脑显示屏都是十七吋的,这个有必要吗?我看除了设计部门,其他的用十五吋就可以了嘛!杨总汤总,这些事情很小,但是我提醒你们一句,做任何大事,都要从小事开始。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他这么一说,别人自然无话。虽然他自始至终没提那辆车的车主是我,好像在说一辆不相干的二手车,但我知道这些话都是说给我听的,让我知道谁在控制。董事会就这样很顺利地开完了。


  捐款的事,我不知道归总是怎么想的,B大环科现在肯定没法捐这个钱,捐了就空了。要捐的话,得归总从宏翔打过钱来,再用公司的名义捐。他真想捐吗?也许200万根本没放在归总眼里,他每星期要还给别人的利息都是一两百万。


  捐款200万被写入了决议,我的车将继续被公司的新手们蹂躏。他们能拉着手刹跑四档,还骂这车提速慢;有的走10公里能熄火七八次。我都不忍心再去开它,我怕它像被我卖入娼门的前妻一样,用幽怨的轰鸣在我耳边哭诉:你现在有广本了,有奥迪了,我却被那帮粗人……唉,官人哪!


  车是个很有趣的东西。在现代社会中,车作为交通工具的意义,远远小于它作为一个财富符号的意义。不错,车是带来一些方便,但也带来很多不方便,光是停车就能烦死你。人们愿意忍受这些麻烦,买车养车,绝不是为了车的物理功能。到最群众的群众舞厅里去勾搭女人,那些可以一巴掌把你俗死的女人张嘴就问:“怎么来的呀?”这时如果你说打车来的,她一般就不说话了;你说开富康捷达来的,她会开始关注你长得精不精神;你要是开奥迪以上的车来的,她根本就不管你精不精神,就算你长得不折不扣是个瓜,她也能马上在你怀里变得柔若无骨。高档一些的社交场合,女人大概不会问:“怎么来的呀?”但是话说来说去,你要是开着宝马来的,和开着本田来的就是不一样。你自己的自信心和气度都会有差别,所以还不能说这种交通工具崇拜全是虚的。车就是一个男人的首饰,可以带在身边,不经意地闪点光,比带一叠钱自然多了。女人眼尖,见光就死。


  男人跟男人见面也会关心对方的车,跟女人关心对方戴的首饰一样。如果你的车比我好,那我们将来多多合作。如果你是打车来的,我们改天再聊。当然跟官员干部打交道例外,你不用关心他们的车,他们关心你的就够了。他们也许没车,也许低调开着破车,但他们可以决定你这一辈子能买多少辆车,他们可以决定你“怎么来的呀”,也许他们还可以决定你要死的时候是怎么去的。


  陈处就是这么一位官员,某银行的风险处处长。董事会开完那天,归总照例请吃饭,一帮人分头聚到长安街上一家海鲜酒楼,包间名字很别致,叫“缅甸”,服务员穿着旗袍,条儿都不错。归总、陈若愚、我、龚主任和老汤,还有就是这位陈处,本名叫陈建,是归总相熟的一个地方上的行长介绍的,让我们以后多亲近亲近。陈处40来岁,面带和蔼之色,个子挺高,典型的北方汉子模样。还有一个是财政局的官员,张什么的。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吃饭的过程还是老一套。归总给大家点了些海鲜,给自己点了拍黄瓜和煮花生,就着泡饭填肚子。少不得客套,喝酒,龚主任谈谈国内形势,陈处和归总盘盘道,聊一聊大家在银行里的人脉,每说到一个大家都认识的人,好像感情就近了几分。陈处的银行跟北京的几所高校有一个规模挺大的贷款合作计划,说起来龚主任当初还参与过,都算有缘了。再干几杯下来,大家就跟一家人一样了。按理说,龚主任和归总这样级别的人犯不着跟一个处长这样,之所以屈尊,一来是顺便,二来也有对我扶上马,送一程的意思。


  “待会儿还有节目啊,龚老师今天不许走。” 归总说。


  “我就算了。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啊!” 龚主任真是海量,全喝白酒,脸上微微有点汗,神态如常。老汤就不行了,喝得红通通的,满桌子狂拍马屁,倒是谁都不计较。我酒量不行,只敢喝点红酒,也有点晕晕乎乎了。陈若愚不喝酒,他有胃病。陈处和财政局的张久经沙场,喝得虽然多了点,谈吐还都不失分寸。


  “陈处,今后可要多多指点小弟啊!” 我举杯敬陈处。他马上露出很不敢当的样子,举杯道:“杨总客气,杨总客气。指点不敢,有什么事咱们多交流。” “来!” “来!”


  陈若愚微笑地看着我,不知道是赞许还是嘲讽。他一直说我当孙子的时候不像,他说,你把自己当成孙子,和你认为自己就是孙子,这两者有本质的区别,你不从心底里把自己变成一个孙子,你就还是在装,还是要露马脚。我问他,你也是个千万富翁了,你是孙子吗?他说我当然是,我在归总这样的人面前就是孙子,他比我有钱,给我机会,重用我,我当然就是他的孙子。有时要表现出棱角,那是为了更好地当孙子,当个有用的好孙子,而绝不是要改变你是孙子这个事实,明白了吗?


  买单是我来的,花了7 000多。站在门厅等着小姐送发票的时候,看见陈处和一个高挑个服务员逗起来。他瞎贫几句,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这方面他们这种人就太菜了。归总带着龚主任、陈处他们分乘几辆车去了东三环一家夜总会。我结账拿了发票,走到高挑个服务员面前,轻轻松松要了她的电话,出门开车离去。


  灯火辉煌的夜晚,我开的白色本田裹挟在车河之中。打开音响,传来陌生的粤语歌,可能是因为车被归总的朋友借去两次的缘故。陌生的男声情绪激动地诉说着我不了解的故事,反复地吟唱某个尖利的片断,令人心烦,又懒得关掉它。我的头晕沉沉的,看到路边的街灯连成了平行线,按照透视原理消失在前方,它们规定了方向,车被裹挟往正确的方向驶去。不用考虑,不用思想,只须要按规定动作动手,动脚,你就走在大路上。柏油马路和路灯,和这聒噪的粤语男声,裹挟着半清醒状态的我往一座又一座立交桥挺进。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把车在地下停好,我走上楼梯,那家著名的夜总会就在五星级酒店的一楼。


  据说这里的小姐有开着宝马来上班的,一年挣几十万轻轻松松。我有个法律系的学妹就在这里坐台,白天当律师,晚上做小姐,姿色谈吐都很出色,她不挣钱谁挣钱?要说这里的小姐漂亮,是事实,但是它之所以价格比别的地方贵,很大原因是被外地到北京做生意的人哄抬起来的。归总就办了些十万八万的贵宾卡,弄得妈咪一见着他就跟见着亲人一样。


  包间里已经莺莺燕燕,坐下了几个小姐。归总的是一个大连女孩,他的老相好,个子有一米七五,穿着紧身长裙,曲线毕露,明显没戴胸罩,跟归总两人搂着说话。龚主任和老汤为了显示从善如流,也都各自随便叫了一个。没看见陈若愚,大概先撤了。陈处就不客气了,我进去的时候,正在一茬一茬地让妈咪带人进来,眯着眼睛细细地审着。


  我看怎么也进来一二十个了,说道:“老陈眼光高啊,这么多都瞧不上?”


  财政局张局说道:“不是。我告诉你们,老陈有个本事,过目不忘。不管进来多少个,只要是看上的,记得清楚着呢。”


  陈处笑道:“看女人,要欣赏。跟赏花是一个道理。”


  妈咪着急了:“啊呀,老板,这些小姐都不错的。素质高,又会玩。”


  陈处说:“没了吗?”


  妈咪道:“有是有,你们来得也太晚了。”


  陈处道:“那好吧。你把第二拨右边这个,穿红旗袍那个给我叫过来。”


  妈咪:“第二拨?是丽丽吗?”


  我们都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苗条的,头发染了,长得还挺白的。”


  陈处的记忆力确实惊人,这可能跟银行工作多年,跟数字打交道有些关系。红旗袍长得确实不错,有点古典气息,长长的腿从高开叉露出来,陈处的手立刻就滑了上去。


  我也不能闲着,叫了一个江苏妞儿。张局的是个四川姑娘,小巧玲珑,放在腿上跟个玩具似的。各自安排停当,小姐们进入角色,点歌、掷骰子、喝酒,闹将起来。归总跟他的大连模特儿一人一个段子在调笑;陈处露出豺狼本色,摸得红旗袍招架不住,连连求饶。龚主任和老汤还有点放不开,龚主任问身边的姑娘为什么要干这行,姑娘一看他这个操行,只好说出来想挣点学费,然后回去读书。龚主任连连点头,说是是,还是要走正道,姑娘便顺竿儿爬说起当小姐的艰辛,龚主任同情不已。老汤和小姐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小姐嗓子不错,好像有点专业功底。


  江苏妞儿喂我吃了几口西瓜,喝了两杯啤酒,看我只是歪在沙发上出神,就转身点歌唱。她问我要唱歌吗?我说不唱。


  “五个五!” “六个二!” “六个五” “开!”归总和张局各自带领小姐玩骰子,红酒一杯杯地下肚。包间门打开了,进来一个大胖子和一个小伙子,归总站起来,说道:“老孟怎么这会儿才过来?”大胖子一屁股坐在归总身边,说:“那边几个朋友,先喝了几杯。”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大胖子我见过,孟总,陈若愚说他身家跟归总差不多,正在跟归总谈合作作庄的事,他们这趟来北京就是谈这个事。那小伙子可能是他的马仔。老孟跟包间里诸位点点头以后,就跟归总两人对着喝起来。


  几乎所有男人都在抽烟,包间里烟雾弥漫,和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儿混杂在一起。龚主任和小姐继续谈人生,陈处继续把手往红旗袍里面伸,红旗袍一边婉拒,一边看着陈处的脸色。我怀里的江苏妞儿靠在我的肩头唱王菲的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她触手如棉的身上摸着。大家不时互相敬酒,烘托气氛,归总和老孟靠得紧紧的,拉着手,像兄弟一样在说话。


  龚主任看了看表,欠欠身说要先告辞了。归总赶忙挽留,龚主任说回去晚了家里不好,执意要走。归总不再强留,看着龚主任喝了最后一杯酒,带着老汤走了。我从手包里掏出钱,给两个小姐一人500,把她们打发走了。


  我看着身边百无聊赖的江苏妞儿,忽然发觉在这个房间里,她跟我是最像的。别人都在兴高采烈地吃喝玩乐,而我们却很游离。她的皮肤很细腻,眉眼还算精致,笑起来眼角弯着,有点喜相。她也许在想怎么会碰见我这么一个客人,或者也许她见多了,根本无所谓。我捏捏她的胳膊,问道:“你多大?” “22,你呢?你不大吧?” “我28。” “你骗人!你肯定没有28。”她兴趣盎然地看着我,很想把这无聊的谈话进行下去,但我又懒得张嘴了。“吃西瓜吗?”她用牙签举着一小片西瓜问我。我摇摇头,她便张开红红的嘴唇把西瓜送进口中。


  “哎,老孟,你怎么没叫小姐?” 归总忽然大叫起来,“怪不得你他妈老赢!” 他转头掐一把大连妹的脸蛋,“都是你个婊子害我输,婊子!” 大连妹俏声骂道:“讨厌!扔不过人家怪女人!” 老孟哈哈大笑,说道:“你自己技术差,找什么借口?我告诉你,我掷骰子可要几个人来比。”归总说:“我不信,你NB你跟女人玩玩。”老孟说:“行啊,这帮小姐天天玩这个,也不见得是我对手。”归总说:“老子不信。来,让我们杨总老婆陪你玩玩,杨总不介意吧?”我笑了笑,拍拍江苏妞儿,说:“老婆,好好陪孟总玩玩,别给咱家丢脸哦!”江苏妞儿高兴地站起来,说:“那孟总手下留情哦。”


  老孟坐在方凳上,晃了晃肥实的大肚子,伸出手臂扩扩胸,说:“好,咱们要玩就玩个新鲜的,光扔骰子没意思。”江苏妞儿说:“那您说怎么玩?” “这样,我走到门外头,你把这颗骰子放在桌上,盖好,然后我进来,我对着你这骰盅吹口气,就能知道是几。” 江苏妞儿说:“我不信。” “不信就试试。先说好了,我要说对了,你脱衣服,我要说错了,我脱衣服。” 归总大笑起来:“好玩好玩!婊子脱衣服见多了,倒想看看老孟脱了什么样。” 江苏妞儿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去歌厅的客人很多喜欢捉弄小姐,他花了钱,就想玩个痛快。老孟这个游戏叫做“猜看瞅来瞧”,需要有个托儿配合,今天肯定就是那个小伙子。他走出门外,自然看不见骰子是几,但托儿看见了,就说“你来猜猜这是几?”表示骰子是一;“你来看看这是几?”表示二;“你来瞅瞅这是几?”,表示三;以此类推。如果是六,托儿就什么都不说。这样把小姐的衣服扒下来,他比直接上床还高兴。


  江苏妞儿笑着说:“哥,我还是陪您掷骰子吧?” 老孟说:“怎么着?不敢玩了?你不是不信吗?” 江苏妞儿说:“哥,您这个我真不会玩。” 归总在一旁笑道:“靠,我也不信,你就跟他玩!我可是真想看看老孟脱光了什么样。” 归总扭头摸着大连妹光滑白嫩的脊背,说:“你看过老孟脱光吧,啊,宝贝儿?”


  老孟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江苏妞儿:“你不给面儿是不是?” 江苏妞儿强笑道:“哥,我实在是不会玩。咱们还是掷骰子吧?”老孟把手里的骰盅顿到桌上,眼中生光:“你不是不信吗?啊!你不是不信吗?不信就玩啊,来啊!” 江苏妞儿都快哭出来了,还是挤出笑容,告饶道:“哥,您饶了我吧,我敬您一杯酒,算是妹妹不懂事。” 她举起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怯生生地举到老孟身前。


  老孟接过酒,手一甩,半杯酒齐刷刷泼到江苏妞儿的脸上。老孟骂道:“不识抬举,SB!” 归总和陈处大笑起来,我也笑了。归总笑得喘不过气来。归总和老孟继续喝酒掷骰子,江苏妞儿坐回我身边,脸上带着水迹。


  尽欢而散啊尽欢而散。江苏妞儿终于敬了老孟一杯酒,老孟也原谅了她的不懂事。500块小费以外,归总吩咐我每人多给了几百,然后他问我要不要带我老婆回家,我说不要,太贵。归总说那跟我走吧,江苏妞儿扭捏了一阵,跟归总和大连妹一起走了。我送陈处和张局回家,他们的老婆孩子应该已经熟睡。我把晚饭时那个高个服务员的电话给了陈处,陈处说,哟,杨总有心人哪!


  这天阮质过来蹭饭,这种时候我们是不指望虫师母的,她从来不会给大家做饭。从小饭馆叫了京酱肉丝和米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阮质吃饭最快,一抹嘴说:“我交了个女朋友。”


  “什么样儿的?”我问。“一个大小姐,父母都在国外。以前是学唱歌的,现在呆着!” 阮质说。“怎么搞上的?” “是我以前一果儿的朋友。” “那怎么着?准备处一段儿吗


?” “打算试试。” “不嫌你穷吗?” “现在还不嫌。”


  “虫子最近怎么样啊?” 阮质问。“还不是那样。” “上回不是说有人找你做一项目吗?” “我想想还是算了,太累,我干不了。”虫子是个室内设计师,活儿不错,经常有机会挑头做个项目,整栋楼的装修方案什么的,这样就可以按标的的百分比拿钱,干一两个项目下来,开个设计工作室是很正常的。他的同学好多这么干,也挣了不少了。可是虫子还是一张图一千两千地画着,真没法说他。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吃完饭了,三个人歪在沙发上,一个神经衰弱,一个音乐混混,一个搞环保的。虫师母回来了在里屋弹钢琴,咚咚咚的,老错。外头天已经黑了,卖菜的人收摊儿了。时兴的电视剧从左邻右舍断续地飘进来,能想像出荧光屏前千万张咧嘴哭笑的脸,人们在生活。而在某市前驻京办事处的客厅里,三个快30的老男人又开始咬了,又开始他们日复一日的争论。


  我说:“我还是认为,真理就是一种幻觉,价值观也是幻觉。你认为某事物‘好’,不过是一种多余理性。你认为好的事物,旁人不一定认为好;你今天认为好的事物,明天不一定还这么认为。这不是幻觉是什么?老虎吃掉瞪羚,好不好?瞪羚被吃了就死了,老虎不吃它就会死。战争中你杀掉对方或者对方杀掉你,好不好?你觉得你杀他好,他觉得他杀你好,双方还都有人喝彩叫好。那究竟什么是好?”


  阮质说:“如果你说这是幻觉的话,那幻觉是存在的。虽然所谓价值虚无,是很多人的感觉,但这并不能说明价值观不存在。由于各种原因,我们无法为自己建立一种自洽的价值体系,人类积累的理性工具也不能为我们提供建立这一体系的基础,或者我们没找到。但是,价值虚无就意味着我们日常生活没有价值判断吗?价值缺乏理性的推理基础,就意味着我们在判断选择时没有大多数人共同的好与不好的取舍吗?


  “每天在发生的事实是,我们都认为过马路应该小心躲着汽车好;拥有更多的物质财富好;漂亮女人好。哪里好?鼻子、眼睛、皮肤?其源头不可言说,但存在,我们心里知道。再比如,人无法对自己的好奇心找到价值依据,但至少发现的快感是相同的,至少大多数人认可将事情搞清楚是‘好’的;数学的推理都是同义反复,可又如何呢,它让我们变得清楚了,我们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好’。”


  我说:“你描述的人脑中关于价值判断的幻觉确实存在,但我认为理性思考的目的就是去除幻觉。我们的区别在于,你肯定你脑中存在的关于价值观的那部分理性思维,并且愿意去完善它;而我则是通过理性思考去除自己脑子里的冗余理性,让自己的理性尽量简洁,无矛盾。为什么我说价值观是冗余理性,是幻觉呢?是因为你用‘价值观话语’描述的那部分生活体验,完全可以用不涉及价值观的方式来更简明地描述。


  “人的行为方式,无非就是对各种外界刺激产生反应。我承认人身上存在各种倾向,比如我倾向于不被车撞,不得病,倾向于一部分女人,倾向于一部分饭菜。但描述这些倾向完全用不着‘好坏’这样的价值判断。我认为用‘应激机制’或者通俗点说,‘本能’,完全可以描述。本能有两种,一种是天生的,如食欲性欲,一种是后天习得的,是集体无意识和自我教育的结果,这种本能我称为‘习得本能’,比如对于美丑的反应,对于生活方式的感受。这类本能已经固化在我们的行为方式中,以至于你用不着想‘接近漂亮女人是好的’就已经往她那儿走了。至于你事后说你这么做是因为你有一个价值体系,里面有‘漂亮女人是好的’这条判断,那不过是你用你的方式来描述这件事,我来描述的话,就是:我去接近这个女人,仅此而已。你的描述在我看来是冗余的方式。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再举一例,看见某些艺术作品我们产生欣快感,我描述这件事的方式是:我看见这件作品,我愉悦。再多说一点的话,我可以承认这种愉悦是多年来受教育和自我教育在我身上固化的应激机制的产物。我还是用不着说‘我觉得它好’。我吃饭不是因为我觉得吃饭好,我吃饭而已;我有好奇心不是因为我觉得把事物弄清楚好,而是我有好奇心而已。用价值话语来描述世界纯属冗余,是幻觉。


  “描述世界的方式多了。有人愿意用星座和血型来解释人的行为,用各种离奇的理论和宗教来解释世界,有人认为世界就是一只乌龟的背,这只乌龟站在哪儿呢?站在别的乌龟背上。你同意吗?他真是这么想的呀!他还能对你的每一个行为做出解释。你认为,他脑中有这种描述世界的方式,我就必须承认那不是幻觉吗?”


  虫子说:“你想下什么结论?真理不存在?”


  我说:“准确点说,我想说,世界上没有真命题。”


  虫子说:“那你这个命题呢?是真命题还是假命题?”


  我说:“靠!”


  虫子在我的论断中发现了一个悖论。如果我说世界上没有真命题,那么这个命题本身呢?如果我要坚持我的结论,那么看起来我得承认我这个命题也不是真命题,那我说它干吗?你大爷的!


  悖论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如果说语言是件衣服,悖论就是衣服上的破洞,无法修补的破洞。最著名的悖论是理发师悖论:村里有个理发师,他给自己立了个规矩,只给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那他的头发该谁理呢?如果他给自己理发,那么按他的规矩他就不该给自己理;如果他不给自己理,按他的规矩他又该给自己理。怎么办呢?没办法。语言这件衣服摆在那儿,你要么不穿,只要你一穿上,破洞就露出来。还有个最简短的悖论,是“说谎的克里特人”,一个说谎的克里特人说“我这句话是谎话”,那么这句话是真话还是谎话呢?悖论构成对数学基础的冲击,大致到20世纪初,由罗素等人用集合论做了解释。他们认为,集合不能包含需要用集合本身来定义的元素,不然就会出现悖论。


  接下来,他们两人去电脑前头玩游戏,我不甘心地拿起笔,开始研究用罗素的结论解决我的尴尬。过一会儿,我大吼一声:“SB,过来!我有说法!” 两人便走过来,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说:“结论是这样,我的话之所以产生悖论,是由于我们使用的语言本身有缺陷,并不是我的结论不自洽。很简单,悖论是因为出现了用集合本身来定义的元素。‘世界上没有真命题’,就是说‘所有命题都是假命题’。用这个命题去判断自身,就会出现悖论。


  “集合A定义为:被我判断为假命题的所有命题的集合。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元素a定义为:A中对自身进行判断的那个命题。


  “显然,无论说元素a是否属于集合A都会出现悖论。这就是让我将‘所有命题都是假命题’扩展到自身导致的结果。


  “现在我说,我可以在脑中判断所有的命题为假,但你若让我做一个对‘所有命题为假’做出真假判断的命题,对不起老子不干。因为这个可能的命题不应当是敝命题集合的元素,它是一个多余的命题,是我们用语言来思考和交流导致的BUG,而并非我原来的真理观有什么缺陷。只是因为我想告诉你,才导致你在我说这件事的工具——语言中抓住了把柄。”


  虫子和阮质不敢苟同地看着我。


  阮质说:“先不说你这么弓虽.女干罗素人家干不干,就算你把自己的结论撑住了,我还是要说,世界上是有好坏善恶的,是有真理的。”


  虫子说:“何必这么故弄玄虚呢?把你那个命题改成‘除了这个命题,其他命题都是假命题’不就完了吗?”


  我靠在沙发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被这两个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左手是理性,右手是女性,是我生活的信条。我的理性用于摧毁我脑中的各种信条,包括它自己,目前暂时没走到那步,但会的。而女性,是我赖在这个破败的世界最后一点借口,是我在烧焦的残垣断壁之中找到的草和花。我的脑子里曾经有过各式各样的房子,有的高耸入云,有的插着小红花,有的壁炉里火光熊熊。我开着推土机把它们全部推倒了,都是狗屁,都是谎言,都是幻觉。我只愿意躲到乳防的怀抱,躲到肉里面,缩成无限小,永不出生。


  我躺在床上,没开灯。阮质已经走了,虫子在书房上网,虫师母在隔壁睡了。我在回忆,这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以为人可以以两种方式活着,在现实中和在记忆中。所谓活着,无非是感受;那么回忆,就是调出那些你曾有的感受,再感受一遍,或者产生新的感受。谁能告诉我活在回忆中和活在现实中有什么区别?对10年前的回忆和对昨天的回忆,和对一小时,一秒钟以前的回忆有什么区别?就像此刻,要说我活在日历上的这一天,我实在不能同意,我明明活在5年以前。


  我也躺在床上,在我们水渠边的租屋里。我赤条条地躺在床上睡着了。半个小时以前,方文从我的身边坐起来,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洗了洗身体,然后穿上衣服,收好背包,从包里掏出200块钱放在床头。她蹲下身子,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声“我走了啊”,我 “嗯”了一声,她就走出了房门。


  清晨,我的女朋友方文穿着粉红色的运动套装,背着背包,踩着白色的球鞋,沿着水渠走向环城马路,衣服上有个阿迪达斯的商标,当然是假货。她的耳朵上戴着随身听,放着她喜欢的齐豫,她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晕,跟着齐豫低低地哼了几句。她的身边,金黄色的菜花像床单一样铺满。拖拉机突突地从机耕道上爬过,小孩欢快地趴在拖拉机后厢上,一会儿被司机赶下去,一会儿又爬上来,叽叽喳喳地闹着:“亲家母,慢些走,菜子开花有疯狗;亲家母,慢些走,菜子开花有疯狗……” 方文脚步轻盈地走过她的家,胆怯地瞄了瞄六楼,她不能让父母知道,她悄悄地溜回来和一个面色憔悴的肝病患者睡觉。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她飞快地走过环城马路,走到汽车站,呛鼻的汽油味,家畜的排泄气味,售票员声嘶力竭的叫喊湮没了她。她找到去成都的车,找一个靠窗户的座位坐下来,怔怔地看着窗外。她看了看表,如果赶快发车的话,还来得及上第一堂课。她把随身听重新打开,齐豫那如同金属丝线编织的丝绒一般的嗓音流淌进耳朵里边,“将这束黄玫瑰/送给我心爱的人/只是别让他看见/那无意间滴落在黄玫瑰上的/露珠/点点露珠/那无意间滴落在黄玫瑰上的/露珠/点点露珠”,露珠,写得真好,年轻的女研究生方文告诉自己:“下星期我要把这首歌放给杨想听。”


  我躺在地上,在方文的研究生宿舍里。放暑假,学校里没人,我来跟她住在一起。宿舍在六楼,走道的尽头。门背后贴着一张戴眼镜的钟镇涛的海报,深情款款的样子。同屋的另外两个女孩都回家了,她们的床用蚊帐罩着。方文的床在靠门的下铺,地上铺的席子是我睡觉的地方,因为单人床太挤,睡不好,打地铺也凉快。晚上睡觉之前我们就在床上地上莋爱。


  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肝脏的各项指标都已经正常。但是方文说这是个富贵病,最好多养一养,继续吃些中药。所以我只好每天百无聊赖地在宿舍里呆着,看书发呆,等着我老婆从外面打工回来。


  我把从外面买来的鲫鱼放在锅里,点着煤油炉,小火,把鱼炖上。把空心菜洗好,等鱼炖得差不多就可以炒,米饭从下面食堂打就可以了。我从来没有做过菜,但是四川男人可能生来就是这个厨房命,天生就会做。我今天要给方文一个惊喜。什么名目呢?没名目。我要等我的老婆从夜总会上班回来,听到她疲倦的脚步声,听到她敲门,我把钟镇涛拉到一边,看到她惊讶地抽抽可爱的鼻子,说什么味儿呀?我拉着她的手走到阳台上,看到她不敢置信的表情,给她看我做的鲫鱼汤,我做的空心菜,和食堂做的米饭。我的老婆会夸张地说,对我这么好?你要跟我分手了吗?我就说是,赶快给老子吃完上床,今天至少干三次!


  我坐在桌子前头等着方文回来,她在学校外头一个夜总会做主持人,很晚才能下班。她的桌上是一些教材和笔记,她的字很小很密,字体怪怪的,有一点向右倾斜,好像每个字都歪着头,表示不敢相信它被写在这里的样子。说老实话她的笔记我还真看不懂,学的是化工材料什么的。她的导师是做模拟人的,主要应用跟医学有关,所以虽然方文本科不是化工,是学医的,也破例收了她。


  桌子上面是书架,专业书、英语书和她爱看的闲书摞在一起,托福、GRE的书很多。方文是很想出国的,她并不常常想为什么出国,只是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这样的女孩不出国干吗呢?最近她常常劝我和她一起看英语,说我们可以一起出去。我没听她的,要出国也不能这么出呀,老子挣够了钱直接就移民,出去惟一的任务就是生外国人,考什么GRE呀?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撒哈拉的故事》,《万水千山走遍》,我老婆爱看三毛,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难免这样。还有一本书叫《三毛真相》,是一个台湾男人讲三毛坏话的,我老婆还真是有容乃大,反面意见也憋不住要看。不过关于三毛最恶心的坏话是我讲给她听的,我还记得她听完后那副又恶心又难以置信的神情。这坏话我也是从一个女孩儿那儿听到的,一个法律系的师妹,就是后来白天当律师晚上去坐台的那位,在三毛死后几天对我说,三毛是性缢死的。我还不太清楚什么叫性缢死,她就说,有人喜欢在自慰的时候用绳索勒脖子,导致脑部暂时缺氧,这样快感会更加强烈。她这么一说我马上想起来了,虫子他们宿舍有个男孩就是这么死的。他们中午下课回来,发现那个男孩歪着脖子,被一根绳子挂在床头,勒死了,下身赤裸着,腿上全是米青.液。公安局和校保卫科的人把全宿舍的男生都叫去问了话,最后排除了他杀和自杀的可能。那个男孩可能就是自慰时太激动,动作过大,一不小心忘了自己是在上铺,失足而亡。法律系的师妹说,这种事情太多了,学过法医的人都知道,性缢死的常见状况就是赤裸,有自慰迹象,身边有绳索样物品。那你凭什么说三毛是性缢死呢?我问。师妹轻蔑地一撇嘴,浴室,丝袜,十几年的寂寞,你说呢?


  方文没有相信,也没有不相信,她说这跟她喜欢的三毛没有关系。她喜欢的是那个到处流浪的长头发女人,那个会写好看的书,会写好听的《七点钟》的女人。方文爱她爱男人的样子,爱她不顾一切的痴狂。就算她的书全是谎言,能把谎言说得那么美,谁又能不喜欢呢?她是怎么死的?让愿意操心的人去操心吧,方文是不管的。


  我老婆可爱的地方就在这里,她像一只柔软的水母,在温暖的水面上漂浮着,跟随感觉生活。哪里有食物,哪里更舒适,她就飘到哪里呆着,不问为什么,也不管别的水母去哪里。她喜欢就喜欢了,讨厌就讨厌了,干干脆脆,一目了然。她喜欢我的时候,不会管别人怎么说,是个肝炎也好,是个无赖也好,就要跟我在一起;她讨厌我了,要离开我,就拿起背包,收拾东西就走了;等我跟她和好,她又高高兴兴地回来,把衣服塞进她才搬空的柜子,一转身跟我腻在一块儿。她完全像水滴一样自然,清澈透明。


  书架的角落是方文的一些信件,有的是别人写给她的,有的是她写好还没有寄出去的。她喜欢在信纸上密密地写满她的右倾小字,然后把信纸叠成很小的方块,再用白纸自己做一个信封糊上,巴掌大小,一看就是她的信。她就是喜欢这些精巧的小玩意儿。


  我犹豫了一小会儿,很想看,还是忍住了,但是心里觉得不太平衡,跟吃了什么亏一样。于是我一本一本地翻起书来,想找点什么补偿,结果我找到了,是一些夹在书里的信纸,有别人写给她的,有她写了一半的。谁让你不放在信封里呢?我找着借口就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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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给她的,显然是同一个男人,笔迹很老辣,语气也是,“夏日已至,想起几年以前你来时,还是豆蔻少女,青裙乌发,眼含稚气。今又是夏,裙裾是否飘展如昔?而你身边已是别人了。老圈于即日”。


  “我不知道这位杨君有什么吸引了你,但我深信,你喜欢的人,必有过人之处。我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你在男人身上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你很失望。那么今天,你在这位杨君身上有所发现,我不知道我是应该失望还是替你高兴。我只想说,不要忘记爱你自己。你的老圈,于深夜。”


  几张纸上的东西都大同小异,这个男人肯定跟方文有很深的关系,我怎么没听她说过?她不是说她没有真正交过男朋友吗?我心里渐渐烧了起来,无名怒火冲到头顶。初尝妒忌的滋味,我根本不知道它的力量如此之大,轻而易举就让我浑身焦躁,坐立不安,胸口一阵一阵地钝痛。


  又一张信纸,小小的字,方文的字:“老圈,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爱上他的,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上他了。我就想起几个月以前去他家的时候,看见他家住在一个教学楼的底层,几间单个的房子连着,光线很暗。他爸爸也有病,是脑萎缩,身体很差,他妈妈几年前就去世了。有个姐姐在照顾他爸爸,还有个外甥,家里很乱。刚回去的时候他没地方住,住在学生宿舍里,后来才租了个地方。我想我可能是同情他吧。同情跟爱情有什么区别,我不知道。你能告诉我吗老圈?”


  我把信纸重重地甩到一边,疯狂地把书架上所有的信拨了下来,随便拿起一封,撕成两半,拽出信纸看起来。我一封一封地看着,胸口剧烈地起伏,喘着粗气,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事实,更伟大的另一个男人,更亲昵的称呼,更让我感觉被背叛的言词。我妒忌,我妒火中烧,在我生命中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心如刀绞,我第一次感到被爱人欺骗是什么滋味。同时还有屈辱,她爱我是因为同情我?甚至她只是同情我?她并不因为我的聪明,我的幽默,我的性能力而爱我?肯定的,在她眼里我不聪明,不幽默,性欲低下,我不过是个可怜的病人,有一个破碎的家庭,所以她怜悯我,给我温暖,陪我睡觉。她对我像对一个乞丐那么好,我真应该感激她。那个“老圈”是如此宽宏大量,无私而坦荡,她会向他倾诉所有的事情,关于她和“杨君”的爱情,她的梦想,她的迷惑。她和他曾经有过密切的相处,她人面桃花,他如沐春风。也许方文第一次就是跟他?他很强吗?他年纪看来不小,性经验肯定比我丰富,他更加会调情,更加会讨女人欢心,他能让方文发出更愉悦的呻吟,他能够让她背叛我,背叛我。他会写含蓄有古风的文字,假惺惺地关心我的女人,一边使坏,一边兜售私货。他决不会公然阻拦方文和我在一起,而是阴险地表露他的担忧,让方文自己去怀疑。多么明显的无耻啊,方文居然都看不出来,还把他当成最知心的人,愚蠢而不贞的女人啊,你背叛我,你背叛了我。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嘶——”的声音从阳台上传来,我走过去,看见炉子上炖着鲫鱼的锅冒着蒸气,锅盖在抖动。我把锅盖挪开一点,蒸气迅速地冲出来,乳白色的鱼汤沸腾着,上下翻滚。我蹲在煤油炉边上,用手抱着膝盖,看着乳白色的汤锅。用一支筷子去戳鱼,鱼已经烂熟了,我五指成拳攥住筷子,用剁的姿态,很快把几条鱼剁得稀烂,汤溅出来落到火上,烧出煳臭的味道。


  “我下班了——”方文欢快的声音传过来,她用钥匙开门进了屋。她穿着一件蜡染的T恤衫和灰色的裙子,脸上还有没卸完的妆,眼线黑黑的。她走到阳台上,看见炉子和锅,惊喜地叫起来:“你还会做饭啊?我还给你带了吃的呢!”她高兴地蹲下,揭开锅盖,说道:“鲫鱼汤啊?真香!你干吗把鱼全弄烂了?都是刺,怎么喝呀?真笨。” 她摸摸我的脑袋:“还是乖哦!我还从来没吃过你做的菜呢。你怎么啦?” 我没有说话。她知道不对劲了,怯生生地说:“又怎么啦?我不是说了要晚点回来吗?我给你带了夫妻肺片哎,别这样啊!” 她飞快地从桌上拿过来一个饭盒:“你看,全是辣椒,好香啊!”


  “老圈是谁?”我说。


  她站起身,走到书桌前头,看见那堆被我拆得乱七八糟的信。“你看我的信啊?” 她低声说。


  我用手一拨,汤锅翻倒在地,乳白色的鱼汤在阳台上到处流着,有的顺着阳台的缝隙流了下去。我站起身,看着她,问道:“老圈是谁?”


  她走过来把煤油炉的火关掉,然后又走回房里,把那些信和信封稍微叠了一下,收了起来。然后她斜靠在床头坐下,疲倦的神情在脸上浮现出来。她的身体也从挺拔的姿态变成了弓形。


  “说呀!你不是有那么多话要倾诉吗?怎么他妈在我面前就没话了?说呀!” 我用双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桌子。


  “你不该翻我的信!” 她说。


  “我是无意中看见的!我跑到菜市场去买菜!买鱼和空心菜!我到食堂打了饭,我想让你高兴高兴,吃一顿我做的饭!我等你!我没事儿干!就翻你的书看,谁让你他妈不藏好点?” 我声嘶力竭地吼着。


  她靠在被子上,不说话。屋顶的日光灯照着我们两个,一个在嘶哑地吼叫,另一个一声不吭,脸上的妆还在,她不像坐在床上,像坐在舞台上一般。我们夸张地对峙,如同两个话剧中的角色,这样的情形,和任何蹩脚的情爱剧本中一样,在我们的生活里还会发生很多次。


  我拉开房门走了出去,空荡荡的楼道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下楼,走到楼下的水泥乒乓球台边上,我躺了上去,仰面朝天。星空,北斗七星,从勺柄望出去七倍的距离?我什么都没看见。星空杂乱无章,银河在哪里?我们身处银河系的一个小旋臂之中,一颗普通的恒星照亮我们,让我们存在,我们离银河系的中心有3万光年,一光年是10万亿公里。银河系是一颗小小的星系,边上最近的仙女座大星云是它的20倍。有千千万万这样的星系,在广袤得无法想像的空间。我为什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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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呼吸渐渐平缓,心情平静了。我跟她之间是没有什么承诺的,我也没有要求她为我守身如玉。我自己难道就愿意从此只和这样一个女人睡觉吗?我很难想像我做得到。妒忌是一种多么低档次的激情,虽然它的确是一种激情,比很多激情都强烈,可它毕竟只是动物性的东西,束缚了别人也束缚了自己。何必呢,看开一些,我损失了什么?就算方文和别人睡觉,难道她带给我的那些欢乐就此贬值了吗?傻瓜才会这么想啊。我拼命地开解自己,成效不大。她怎么能欺骗我?她怎么能把心里的秘密不是首先告诉我而是告诉别人?她怎么能?她怎么能?


  方文的身影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她站在乒乓球台边上,看着我,说道:“他是我舅舅。” 我也看着她,天很黑,看不出她有没有哭过,她是个很坚强的女孩。


  她说:“我跟舅舅从小感情就很好,我崇拜他,什么话都对他讲。好多话我不能告诉父母的,我都告诉他。我习惯了。”


  “有这样的舅舅吗?他跟你说话的口气完全是恋人。你也是!” 我说。


  “是,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你要问这种喜欢是什么喜欢,我不知道。但是我跟他没什么,就是通信,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方文说。我的眼睛熟悉了黑暗以后,她的T恤衫上蜡染的图案渐渐地浮现出来。无意义的图案,色块和线条。


  “我不理解。” 我摇摇头说。


  “谁也不理解,但我理解。我小时候过儿童节最大的礼物总是他送的,他喜欢我,而且知道一个女孩子喜欢什么。他送给我书,送给我奇怪的娃娃,送给我衣服。他宠我,只要回四川就会来看我。他给我讲他的故事,和他知道的知识。就是这样。”


  我看着方文,听着她用柔和的声音讲述她和这个叫“老圈”的男人的故事,我忽然想起我的父亲。我很少想起他,这个由于他的欲望让我来到世上的男人。他带给妻子几十年的辛苦,带给儿女残破的童年,他正在老去,一点一点地丧失记忆和意识。然而奇怪的是,此刻,那些弥漫了整个夜晚的,父亲和母亲在隔壁床上低低的吵闹与吼叫渐渐褪成一片背景,父亲粗暴的谩骂渐渐变成一片聒噪声,最先浮现在我眼前的是10岁那年我的生日,他带我到新华书店买的一本吉恩·罗登贝里的《星际旅行》。


  我坐起来,说:“过来。”


  方文坐到我的身边,我揽着她的肩膀,她的肩膀有些凉。我用手捏着她的胳膊将她搂紧,问她:“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能看到银河吗?为什么是一条河?”


  她抬头看着天空,摇摇头。


  我说:“银河系本来像一张饼,扁扁的。由于我们在饼的边缘上,看它的时候相当于把它立起来看切面,所以就成了一条宽宽的带子,跟河一样。”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方文说:“好多星星。”


  我说:“走,回家吃饭去。”


  这是我和方文第一次的争吵,它过去之后,我们心里有隐隐的如释重负的感觉。不是因为争吵过去了,而是因为我们发现,我们会为对方心痛,我们以为只是玩闹的情感游戏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可以轻松地玩了。我们对自己说,哦,都到这儿了,都走了这么远了吗?这争吵完成了一次确认,让我们看清了周围,一片陌生的空地,前面不知道有些什么东西,但反正是回不去了,只好两个人拉着手,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可是你只是同情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抱着她,说道。


  开始是这样。她枕着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说。可是后来,就不是了,她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知道。”


  “你还跟谁好过?除了你舅舅?”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有没有跟谁好过。我以前有个男朋友,他对我挺好,但我就是一直没什么。我从来没有对谁像对你这样。” 方文说。


  我摸着她的耳垂,小小的,肉肉的。她赤裸的身体紧紧地靠着我,这个女人和我有着莫名的联系。在百万年的历史之后我们相继诞生,在数十亿的人之中,我和她赤身裸体地抱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没有这样过。我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火,真他妈怪。”


  “可能是肝火太盛,中医都这么讲。”


  “狗屁!”


  “真的,你要少发火啊,对身体不好。”


  “我身体早好了。不信再来?”我转身把方文压在身下。


  “讨厌!人家累死了!”她推拒着欢迎我,让我毫不费力地把她摆成我热爱的形状,她的腿和腰肢,绕过乳防的长发,紧紧攥住床头栏杆的,雪白的手臂。“哎,跟我讲讲,你以前跟你男朋友在一起是什么样的?”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他喜欢你哪儿?这儿吗?” “讨厌!都跟你这么坏?啊……” “他是这么亲你的吗?”“不是……啊……” “说吧老婆,我不会怪你的。” “讨厌!不说!啊……”


  方文开学以后我们在学校边上租了一个农民的房子,我就从家里搬到成都了。水渠边上的小屋还给了别人,当时我们并不伤心。我们高高兴兴地收拾窗帘和床单,和那个永远嘎吱嘎吱的老席梦思告别,幸灾乐祸地指着上次莋爱时对方从床上摔下去的地方。快出门时方文“呀”地大叫一声,指着床头柜,我才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剩下的几个安全套收起来,我们很穷啊,国产的安全套也不能这么浪费啊。


  听我说,在你搬10次或20次家以前你是不会伤心的。你还有新鲜的期望,对下一个煤气灶和卫生间,以及将要在那里开始的生活有着模糊的向往。虽然除了出生与死亡,生活从来没有真正地开始和结束过,但你总是义无反顾地甩出一个大标点符号,将生活在那里分了沟壑:这边,是旧的,那边,是新的。很好笑但是你会这么做,你不断地开始新的生活。我说的没错,在你搬10次或20次家以前,你是不会伤心的,你不知道生活需要开始多少次。忽然有一天你骑着自行车跟着堆满你越来越多行李的板车,或者坐在小货车的驾驶室里,你刹那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带着这些冰箱和洗衣机去哪里呢?新的生活?不要说话,搬家的时候不要说话,我和我的女人搬过很多次家,开始我们总是戏谑和调笑着。在搬10次或20次家以前,我们是会戏谑和调笑着的。即使在搬了10次或20次家以后,即使我们已经完全学会在搬家的那天一言不发,我还是不能知道,我们是因为搬家才不说话的呢,还是因为别的。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我和方文兴高采烈地住进了110块钱一个月的,农民的平房。床是没有的,有块大木板,找几个砖头往四角一垫,在木板下边铺一层农用塑料薄膜防潮,再在上面铺上棉絮,床单,就可以莋爱了。当然这个床形物必须顶在屋子的一个角上,不然很可能干着干着就塌在地上。再找一个大纸箱子,里面塞满书,用布一罩,就成了一个满不错的茶几,放上台灯,让柔和的光线照亮床上的我们,和床边潮湿的水泥地面,我们就那样靠在床头,用胳膊枕着脑袋,永无休止地聊天。她是我的人,我是她的人,用不着再讲什么面子了,所以我们肆无忌惮地逼问对方过去的历史,要求对方恶毒地诋毁过去的恋人,给他们起了绰号,夸大他们的缺点和可笑,以此来博对方一笑。我们对外面的世界充耳不闻,离我们最近的声音不过是房东打骂孩子的例行表演,这也能惹得我们哈哈大笑。要是我们将来有个孩子打还是不打?我们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不能打不能打,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俩从小都挨过父母打,对此深恶痛绝。可是方文忽然笑道,要是咱们的女儿去跟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同居,那怎么办?我想了想说,不行,该打还得打。


  方文有一种令人惊讶的适应环境的能力,她能从任何一种生活中找到乐趣。


  她白天要上课,做实验,晚上要去夜总会上班,还要给我熬药,去食堂打饭,变着花样做猪肝。只要我不跟她吵架,她的脸上就总是笑嘻嘻的,好像她是全四川盆地最幸福的女人。她买来各式各样的花布,做成窗帘,床单和被罩,然后“哇”地扑在上头,发出满意的叹息。她不断地拖地,一边拖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等咱们有了钱一定要去买个化纤地毯铺上。我看着她轻蔑地说,真没想像力,你就想买个化纤地毯吗?你觉得我就只能挣那么点儿钱吗?她说我不管,我现在就只想这个。这就是我目光短浅的老婆,她喜欢我,愿意为我做这做那,像只小母蜂一样整天忙个不停。我躺在床上,拿着一本期货教材,看着她,她围着她最喜欢的熊围裙在收拾桌上的碗筷,耳朵上戴着耳机,不是英语就是齐豫。我招呼她说,老婆?她放下耳机说怎么啦?我说,眼光不错啊方文。她不解地说,什么呀?我说,不是什么女人都有机会栽培亿万富翁的呢。她说得了吧你。我说你不信?我肯定会发财的。她擦着桌子,说,你还是先把身体养好吧。我说,我想去干金融。我再也不想去单位里跟那帮SB勾心斗角了,我就去跟数字打交道,凭脑子挣钱,怎么样?她说,你愿意做什么就做呗。


  中午,我还在熟睡之中。方文下课回来,走到门口用过道隔出的厨房里。把从食堂打回来的饭菜放在锅里。她把药罐里熬好的中药分装到三个空的可乐瓶子里,用盖子盖好,走进卧室,把瓶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床头显眼的地方。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她蹲下来,看着熟睡的我。


  她出门,骑车离去。


  她从药店门口出来,把几包中药放到自行车前筐里,骑上了车。她穿着一件长长的白衣服,奇怪的袍子模样,胸前有几个大大的纽扣。


  她穿过大大小小的街道。


  她有时候笑。


  她走进实验室,在人体骨架之间穿行,骷髅头歪着脑袋,若有所思。


  她在酒精灯上加热试管,在纸上记录。


  我坐在“趴耳朵”上,往棋院方向驶去。趴耳朵是这里很常见的一种交通工具,就是在自行车的后轮边上接出一个可以载客的椅子,它比三轮车要便宜。我发现四川很奇怪,马车驴车很少,但老是能发明一些奇怪的人力运输工具,像这个趴耳朵;还有一种叫鸡公车,前身就是诸葛亮的木牛流马,是一种独轮车,鼻子大大的,用一根绳子绕过鼻子,套在推车人的肩上,这样轮子和推车人的双腿构成三个支点,可以稳定地行进。不管怎么折腾,和三轮车一样,它们的共同特点是都用人力,都有三个支撑点。由此可以得出两条结论:这里人比牲口便宜,还懂物理。


  没有到过成都棋院的人不会知道下棋也能这么壮观:几百人,甚至上千人在一个昏暗的大屋子里聚着,喝着茶,看着各自眼前的棋盘。嗡嗡的声音回荡在烟雾弥漫的空中,茶博士挎着茶壶,穿行在一行行的棋桌之间。绞尽脑汁的对局者对周遭视而不见,拈着棋子,或沉吟,或重重地拍下。讨价还价在每一个棋盘边上进行,5块?10块?两子?三子?上厕所的人和如厕归来的人脚步匆匆,嘴里念念有词。你可以看到很多人,每天都在那里,连桌子可能都是固定的。下棋,往死里下棋,往死里活着。


  我在下棋。


  十公里以外,方文看了看表,从桌子旁边站了起来。她走到门口,换下实验室里穿的白大褂,背着大大的背包,匆匆离去。


  夜总会的更衣室里,方文在给自己化妆,她勾出唇线,用鲜艳的口红填满。演出的妆,要化得很浓。


  我从棋院出来,拦住一辆趴耳朵:“大音棚夜总会知不知道?”


  “晓得晓得,就是那个跳艳舞的嘛!” 车夫说道。


  “好多钱?” 我问。


  “4块钱。”


  “好,走吧!” 我上了车。


  进了夜总会,另一种形式的嘈杂包围过来。痴汉怨女、酒气、乐声、暧昧的灯光。我在离舞台有些远的地方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服务生马上过来问道:“先生,您要喝点什么?”我说:“我是主持人的朋友。” “是方小姐吗?” “对。” “那待会儿要不要告诉她一声?” “好的,谢谢。”


  舞台上,几个长头发男人在调琴,校音。方文从后台走出来,她穿着缀满亮片的蓝色紧身长裙,浑身闪着光。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露着修长的脖颈,肩也露着。她很漂亮,我从没看见过她穿这件衣服,还有她脸上的浓妆,她就是跟我同居的那个女人吗?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方文走到话筒前,微笑着,用甜甜的嗓门说道:“下面,欢迎充满激情的‘飞’乐队为大家演唱他们自己创作的歌曲。他们来自西安,来到成都,来到我们大音棚夜总会,和我们大家一起摇滚。有请‘飞’乐队!”


  几个长头发男人倒是不啰嗦,几声鼓槌下去,咣咣咣咣就开始唱。方文跟我说过他们,为了戒毒来这儿的,歌儿还不错。主唱个子不高,但是嗓子里有一种粗糙的力量。主音吉他打扮得跟枪炮与玫瑰的Slash一样,长长的皮裤,动作很大很夸张。


  第一次知道如何锁上心门我就再没有将它打开


  将可怜的灵魂躲在厚厚的装甲背后任别人狂轰滥炸


  将我的手攥着将我的脸捧着你说你真想改变我


  我知道你是真的可我更加难过因为我自己早试过


  我的心需要你狠狠地敲开


  我的心需要你狠狠地敲开


  也许你觉得给我一点点安慰就能击败我的无动于衷


  或者你认为如果必要的话还可以将你的爱情也给我


  我不需要你爱也不需要你说你要我认真地生活


  我只要你高高举起无论是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一砸我


  我的心需要你狠狠地敲开


  我的心需要你狠狠地敲开


  将我的手攥着将我的脸捧着你说你真想改变我


  我不需要你爱也不需要你说你要我认真地生活


  我只要你高高举起无论是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一砸我


  我的心需要你狠狠地敲开


  我的心需要你狠狠地敲开


  “飞”乐队唱了几首歌下去了。几个穿着草裙的女孩子上来扭了一阵,观众的喧哗声更大了。一个形貌猥琐的男人走上台来,走到话筒前头,跟走错路一样,胆怯地看了看台下,用四川话说道:“不是说这儿有光胴胴的吗?咋看不到呢?”观众哈哈大笑起来。男人继续用最市井的方言调笑着:“咋搞的哦?想看个光胴胴都看不到?啥子龟儿夜总会嘛?挨球!” 他骂骂咧咧地走了下去。观众淫亵的笑声和叫好声响成一片。


  方文笑吟吟地走上来:“各位朋友,看完了充满夏威夷风情的舞蹈,相信大家心里一定洋溢着热带的激情;只要您来到大音棚夜总会,您就会天天体验到这样的激情。下面,由我为大家演唱一首著名歌手艾敬的成名作《我的一九九七》……”


  一个男人跳到舞台前:“啥子时候跳艳舞哦?“


  观众哄堂大笑。


  方文微笑着:“请这位先生稍微耐心一些,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您有什么愿望,在大音棚夜总会都会得到满足。”


  音乐响起来,方文开始演唱:“我的音乐老师,是我的爸爸,二十年来,他一直呆在国家工厂;妈妈以前是唱评剧的,她总抱怨,没赶上好的时光……”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我木然地坐在那儿,看着舞台上唱歌的女人。她穿着紧身长裙,歌喉动人,曲线美妙。她盘起的发髻,云鬓高耸,增添了许多风情。露出的白色肩头,曾经有我的牙印。


  方文下了后台,消失了。震耳欲聋的舞曲响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拿了一杯水,出现在我身边。


  “你怎么来了?” 她的口气有点担心。


  “来看看。” 我说。


  “你怎么不在家休息啊?”


  我没有说话,方文担心地看着我。


  “你这身衣服挺漂亮的嘛!”我说。


  一个穴头模样的男人走过来,凑在方文耳边说着什么。男人把手表凑到方文眼前,方文看了看,点着头。男人走了。


  方文说道:“我得上场了,你在这里等我吧,还有半个小时就完了。”我没有说话。她看了看我,转身走开。


  我又坐了一会儿,把杯子里的水喝光,然后起身离去。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假寐。方文进了门,她爬进被窝。我还是闭着眼睛。“你生气了?”她摇着我的肩膀,“哎呀,不要那么小气嘛,我得工作呀。我在那儿就是做主持,唱唱歌,没什么的。”


  我说:“做主持?做主持用得着穿得跟鸡一样吗?”


  方文愣住了:“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我继续说:“平时我让你穿性感的你不穿,是穿给别人看穿累了吧?”


  她哭了:“你说话不要这么伤人,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我跳下床,一脚踢飞了凳子:“没有?拉趴耳朵的都知道那就是个跳艳舞的地方,那个男人是谁?当着我的面都跟你那么亲热,背着我呢?”


  她抽泣着:“你……胡说……”


  我说:“是你在养活我,可我有我的自尊。我要卖,也会比你出的价高些。”


  方文拿纸擦了擦脸,嘴角开始冷笑。“好,你有自尊,我贱。我们分手!”她下床收拾东西。


  我胡乱地踢砸屋里仅有的几件家具:“好!好!分手就分手!别忘了你那身袒胸露背的行头!”


  她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站到我身边,看着我。她的眼睛周围,眼影被纸涂得花花的,很滑稽的样子。她一字一句地说:“杨想,我本来以为,你虽然脆弱,但还算是个骄傲的男人;没想到,你那一点点骄傲,只不过是用来掩饰你内心无穷无尽的自卑罢了。”


  我一挥手:“那你他妈还赖在我身边干吗?”手掌正好打在她的脸上。她捂着脸,走出了屋子。


  我仰面躺在床上,看着露出预制板的天花板。我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能想。我像处于短路状态的仪器一样,身体里有高速穿行的电流,却不能赋予任何意义。我被无迹可循的奇怪愤怒占据了整个身心。这是他妈怎么回事?这是他妈怎么回事?我本来过得好好的,我要泡妞要挣钱要发财,然后我生病了,然后我跟她同居了,然后我跟她吵架了,然后我的胸口这么痛,这么他妈痛!她是我的!她是我的吗?她是我的!!她是我的吗??我的??狗屁!她才不是我的,谁都不是我的!连我自己都不是我的,我是摊在潮湿平房里的一团肉,我说的话比放屁更加不能表达我的思想,我的灵魂像吊在铁勾上的腌货一样皱皱巴巴,奄奄一息。我连愤怒的权利都没有,愤怒自己没有愤怒的权利,愤怒像利用一堆大粪一样利用我,在我身上长出来,长成一尊巨大的雕塑,把我压得扁扁的,把我压得心疼。是那种生理上的心疼,在左边胸口周围,一下一下地,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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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昏昏沉沉的,衣服也没脱,鞋也没脱,不知道在那里躺了多久。然后我听到敲门声。


  我站起身来开门。一个身材微胖,30岁左右的男人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小伙子。他看着我,问道:“你是杨想?”


  我说:“对。有什么事?”


  他不说话,走进屋里,左右看了一下,然后在惟一一张凳子上坐下来,点着一根烟,抽了一口,说:“开始。”


  两个小伙子把我推到墙角,手脚齐上地揍我。我无法反抗,三两下就被打倒在地上。我用手护着头和下身,只觉得房间里的灯光一会儿亮一会儿暗,亮的时候刺眼,暗的时候一片漆黑。


  过了一会儿男人说道:“好。”两个人停手了。男人在我身边蹲下来,说道:“你要是再粘方文的边儿,你就活到头了。”几只脚从我身上跨了过去,然后有几张钞票落在我身上,男人说:“去医院看看吧,大学生。”


  我在地上缩着,左手放在头上,右手在两腿之间。没有太多痛的感觉,就是不想动,我就那样呆了很久。


  第二天。


  长途汽车站,我从趴耳朵上下来,寻找去彭州的汽车。我的脸上贴着几块胶布,使我在这个肮脏嘈杂的人畜转运中心显得很合时宜。令人欲呕的汽油味掩盖了人味儿和其他臭味儿,在阴沉沉的天气里像固体一样压迫着周遭。每一辆车一到,就涌上来很多人和各地方言的脏话,有人背着麻袋,有人背着巨大的塑料袋,贩卖和拖拽着各种农副产品,手工艺品,廉价服装。每辆车顶上有一个几乎和车顶等面积的铁筐,鸡,鸭,猪和鹅被用网罩死死地罩在铁筐里,晃晃悠悠地行进。我要从这里回家。


  “眉山的,眉山的走了!”


  “郫县!郫县!最后一班了!”


  “慢点上慢点上,挤锤子哦!”


  “彭州!,新都、彭州、白水河的走了……”


  我在人群之中艰难地往车门挤去,我身后的人用几只活鸡和活鸭催促着我。


  “杨想!”


  我转过头,看见方文在一边站着,推着自行车,气喘吁吁地,好像刚刚赶到。


  “上不上吗?”身后的人不耐烦地催我。


  我只好走出人堆。方文急切地说道:“对不起,杨想。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只是想跟他聊聊,没想到他会……”


  我说没关系。


  方文说:“我不喜欢他,跟他分手很久了。你伤得重吗?”


  我说没事儿。


  她看着我,眼里有担忧的神色。她穿着那套阿迪达斯运动服,头发有些乱。我抬头四处看了看,脚在地上左一半右一半地画着圈。她又说:“对不起,杨想。”


  售票员从车窗里探出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说:“走不走,走不走?哎呀,干脆一起走嘛!位子多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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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文说道:“你还是先别回去,在成都休养吧,在家没人照顾你。”


  我没有说话。


  她看着我上了车。售票员对她吆喝道:“小姐上不上来?上来,上来嘛!有啥子关系嘛?床头打架床尾好嘛!”


  我在靠门口的位子坐下。方文站在那里,犹豫着。乘客心急地催促着司机:“走得了走得了!天都黑了!” 汽车慢慢地发动。


  售票员恪尽职守地做最后的吆喝:“新都、彭州、白水河的走了!最后一班了!新都、彭州、白水河的走了!” 车子开动了。


  我的眼睛绕过眼角的胶布,瞄着呆呆伫立在暮色里的方文,有些重影,看不太清楚。她和周围四处停放的班车,和整个汽车站,和整个世界一样显得那么不真实,像洗印糟糕的相片。风吹过,她身边的自行车哐啷倒在地上,几包中药散落一地,枸杞?田七?生地?熟地?这样一幕永久地留在我的记忆中,成为我脑中惟一一个以如此模糊的姿态进入,却最清晰地永远留存了下去的图景。当我无数次地打点过去的记忆时,当我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一列越来越深的黑暗隧道行进的火车车厢顶上回头望着来时的一点光亮的时候,这个不知所措伫立原地的女人,总是坚韧地站在那里,像一个视觉暂留的剪影一样,明确,清晰。


  我的姐姐说有很多人在给父亲介绍对象,我觉得这是件好事。虽然难以想像他还能从男女之事中获得实质的乐趣,但我觉得,有很多替代性的游戏可以让我父亲得到满足,至少是心理上的满足。我举双手赞成让我正在走向生命终点的父亲也能有夫妻生活。但是姐姐不同意。


  “你以为他还能找什么样的呢?” 姐姐一边织毛线,一边说。


  “什么样的?” 我问。


  “还不是些50来岁的农村大姐!” 姐姐说。


  “那不挺好的吗?还能照顾他。”


  “你想得倒美。你以为她们图什么呢?还不是看爸没几年了,想分点遗产。”


  “他有遗产吗?我怎么不知道?” 我笑道。


  “是啊。可是你要这么说,别人才不信呢。最多就是这房子吧,我才不会给别人呢!” 姐姐说道。


  “爸呢?他怎么想?”


  “不知道。他一个月400多块钱退休金,治病都不够。你现在又生病,你姐夫一年两年不回家……” 姐姐放下毛线,用手掩面。


  我默然。


  饭桌上,父亲哆哆嗦嗦的手将饭粒撒得到处都是。他快60岁了,身体很瘦,教了一辈子的书,他很老了。


  外甥把筷子伸到盛猪肝的碗里,姐姐用筷子敲了一下,说:“舅舅的!”


  外甥说:“我要吃猪肝!”


  姐姐说:“别动,舅舅的!”


  外甥说:“舅舅不上班!”


  姐姐说:“快吃饭!”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3

  外甥说:“舅舅吃猪肝,不上班!”


  父亲站起身,姐姐忙说:“还没吃完呢?”父亲说:“新闻联播。”他走到沙发上坐下,摁一下遥控器,电视里新闻联播的片头最后几个音符“嗦——啦——哆——”刚刚响起。


  我放下筷子走了出去。


  三轮车夫问我,老板,去哪儿?我说,北门外头,人民渠。


  三轮车拉着我在乡间路上行进。我双臂摊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天空。天空很蓝很通透,是四川盆地少见的蓝色天空。记忆中,这样的天空我并没有看见过多少次。


  从我记事起,我身边的人,仿佛永远都生活在贫苦困顿之中,永远都在为能够让自己继续感受这贫苦困顿而奔忙。我知道在这些颠沛流离岁月的尽头,我们都会死。我只是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谁安排了这一切?谁让我们生,谁让我们死?谁让我们知道自己生过,又让我们知道自己必死?如果只给我们一个人生,又干吗要给?


  水渠边的野草依然茂盛,我和女友方文压过的痕迹早已不见。也许那些被我们压过的野草也已经不见了,现在在那原处的,是新的种子长出的,新的草。


  野草同样的绿,同样的随风摇摆,在同样的土地上做着同样的游戏,授粉,扬絮,落地。雌雄异株是它们的幸运还是不幸?我和她呢,幸运还是不幸?这个我们压过的田陇上面,也许曾有蜀国的少年,宽袍大袖,跟邻人之女交颈私语;也许曾有,衣衫褴褛的佃农,野合了愚笨的村妇;也许,曾有牛马鹅豕,鸡鸣,鸟啼。在地球表面任何一个点上可以有多少次亲吻呢?可以有多少人在那里呻吟?可以长出多少株青草?在草上面,可以压出多少人形的痕迹?而为什么又不是那一株植物就一直长在那里直到地老天荒呢?为什么不是最开始就在那里亲吻的两个人,就在那里一直亲下去,亲下去,没有轮回,没有结束,没有前生和后世,没有第二次嘴唇的轻触?


  我躺在借住的宿舍的下铺,看着吊在床顶上的小佛像。这是以前方文挂在这里的,说佛答应了她,让我早点养好病。她挂这个小东西的时候我还在睡觉,迷迷糊糊地嘟哝了一句“女人……”。小佛是用“画石”做的,就是那种可以画出白线的石头,我们小时候常常用来刻章。小佛腆着肚子,笑嘻嘻的,不知道对我的病有什么看法。


  我喜欢篆刻,读初中的时候经常几个男孩一起跑到火车站,在一车厢一车厢的石材原料里面找“画石”,用来刻章。好的画石浅绿色,半透明,润润的,用小刀就可以刻出痕迹。粗通文墨的小孩,除了刻一些“杨想藏书”、“忍”、“慎斋主人”这样的东西以外,还会把让自己感动的句子也刻上,譬如刻两个章,一个是阴文的“攀山千条路”,另一个就是阳文的“共仰一月高”,然后分别盖在书的封面和封底,颇觉得自己锱铢在握的样子。阳文刻起来比较烦,一不留神就刻坏了,还是刻阴文的比较多。后来长大了,偶尔也会胡乱刻一刻,但是思想境界就等而下之了,最近的一个作品是篆体的“我靠”,刻好之后到处乱盖,我的书没几本就盖完了,就把方文的书盖得到处都是“我靠”,惹得她很是骂了我一阵。其实那个章刻得不错,尤其那个“靠”字,刀法遒劲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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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拿起小佛,忽然发现它的底座平平方方的,手就痒了,摸了摸它,盘算着刻个什么才好。它是佛呀,坐得好好的,人家又是来给我治病的,在它屁股上动刀子合适吗?方文就是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白受这么多年唯物主义教育了。她相信有轮回,相信我们现在做的一切事情都有前定的原因。她有乌黑的眼睛,她有生动的表情,有柔软的身体。我已经离开她79个小时。


  “笃!笃!”的敲门声。


  我打开房门,方文站在门口。她背着一个双肩背的书包,穿着她那件大纽扣白袍子。她的脸上红扑扑的,耳朵边上的头发被汗渍润湿,沾在脸上。牛仔裤洗得发白,裹着她挺直的双腿。她瞪着乌黑的眼睛看着我。


  我们对视良久。


  我把她搂到怀里,左手拉着她的右手,我的右手抱住她。她轻轻地抽泣着,身体在我怀里微微地颤抖。我抱着她,她轻轻地抽泣着。我抱着她,她轻轻地抽泣。


  天渐渐地黑了,我们和衣躺在床上不知道呆了多久。我们一直抱着,一直不饿。我们絮絮叨叨地向对方道歉,黏黏湿湿地吞下对方的眼泪和倾诉,一遍又一遍地亲吻。我说我错了,她说我错了,我说我错了,她说我错了。我说我要对你好,她说我要对你好。我说我不会再伤害你,她说我不会再伤害你。我说我想念你,她说我想念你。


  你这几天都干吗了?我问。她说,我什么都没干,什么都干不了,我就想要来找你。你呢?我说我一直都在想你,我去水渠边上看我们的屋子,我一个人躺在草地上摸边上的草,我以为我就这样跟你分手了,我觉得活着很没意思,很没意思。她哭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害怕跟你分手。你吃药了吗?


  我说没有,我都见不着你了,我还吃药干吗?我要肝来做什么?她说,你傻瓜,听我的话,要按时吃药。我说,我听你的话,你要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我拉了拉灯绳,灯没亮。“停电了。” 我说。我摸到火柴,把桌上的蜡烛点燃了。一点点黄黄的小火苗,跳动着。我转头看着我的女人,她把头依偎在我的胸前,眼睛肿肿的,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哭相。她看到我在看她,咬咬嘴唇笑了。


  我说:“过来,嘴。”


  她顺从地送上嘟着的嘴唇,我亲吻着它。我用手指抚摸她的嘴唇:“这是我的。”


  她说:“嗯。”


  我用手摸着她的乳防:“我的。”


  “你的。”


  “还有屁股。”


  “都是你的。”


  我说:“最开始不是说好谁也不爱的吗?不是说好玩弄异性的吗?”


  方文:“都怪你。”


  我说:“我爱你。”


  她说:“我也爱你。”


  “我爱方文。”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我爱杨想。”


  我用手去扒她的牛仔裤,她用手拉着我的手,不让。我很奇怪地问:“干吗?”她羞涩地笑着,说道:“不行!”我说:“来例假了?”她笑:“不是。”我问道:“那为什么?”她不说话,只是笑。


  当我把牛仔裤褪到膝盖,看到了她穿着T型裤的美妙臀部。窄窄的黑色内裤,让她的臀部显得更加浑圆洁白。


  我把头埋在她的臀部,用鼻翼探索着。


  “在哪儿买的?”我问。


  “青年路。”她低声地说。


  “多少钱?”


  “五块钱。”


  我亲吻着她的臀部,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哽咽。我亲吻着那条廉价的化纤内裤,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我们分手,又和好了。从此,在我们的恋爱历程当中,我们不断地分手,和好,再分手,再和好,像两只不知疲倦的昆虫。


  “世界上的SB有三种。SBSB给NBSB干活儿,混饭吃;NBSB有钱,指挥SBSB干活。还有一种SB,没本事当NBSB,当SBSB又不甘心,只好在一边儿呆着看,说风凉话,跟什么事儿都没关系,这叫没关系SB!”虫子说。


  “你是想说,世界上的人,分三种,是吗?”我问。


  “对,世界上的人分三种:SBSB,NBSB,没关系SB。”


  “你是哪种?”


  “我是没关系SB。”


  “比尔·盖茨是NBSB喽?


  “巨NBSB。”


  “我呢?”我问道。


  “你就是想往NBSB那儿混,想跟别人发生关系,但是其实是一SBSB的命,你还不认命。最后连我们没关系SB都懒得理你,反正三拨儿人都不搭理你。”


  “你就是想说,我是真正的SB,对吗?”


  “对。”


  虫子在计算机前头神经衰弱,我过来跟他贫两句,意外地知道我是真正的SB。而没关系SB虫老师已经在计算机前头坐了十几个小时,还是不能开始画图,也不能去睡觉,因为他还有几个小时必须去交一张图。他只能呆呆地看着屏幕上的一行字发呆,千百次地问自己为什么还不开始工作。那行“难道工作比自责更痛苦吗?” 的黑体字触目惊心地在屏幕上滚动,从下面慢慢地升起来,在顶上消失,又从下面升起来,又消失。看久了之后,那行字逐渐不再需要用它的含义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它的含义完全消失了,它完全靠形象就可以自足地立在那里,好像它是这个计算机的灵魂一样,不理不睬地在那十七吋的纯平肉体上荡漾着。


  这个问题有时也会困扰我,神经衰弱,还有它的机制问题。说句不怕丢人的话,我经常因为思考“神经衰弱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而整夜睡不着觉。阮质说得对,我就是个集三症于一身的人,强迫症,恐高症,抑郁症;都齐了,真是个城里人。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我在面朝西山的办公室里坐着,看梁教授和工程部老戚写的报告。花了十来万块钱之后,总算还有点收获,“纯氧曝气污水处理”小试中试效果都很不错。所谓污水处理,说白了就是培养细菌,让细菌分解水中的污染物;如果是有氧菌的话,必须将大量空气用风机送入水中,促进细菌生长。如果能直接送氧气进去,当然效果更好,瓶颈在于如何便宜地将氧气高浓度地溶解于水中。我们的技术可以大幅度降低污水处理的成本,使我们在报价时更有优势。


  张会计敲门进来,她的鸡血嘴一如既往地鲜艳,但神色有点惊惶。


  “杨总,龚老师要提钱!” 张会计着急地说。


  “怎么回事?” 我问。


  “我今天送发票过去,他签完字就让我开一张200万的支票过去,说是执行董事会的决议。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说人名章在您手里,开好了马上给他送过去。怎么办,杨总?” 她说。


  我靠在椅背上,想着这件事。董事会过去两个多星期了,中间龚老师通过老汤旁敲侧击地提过一两次,我也问过归总,他总是“捐啊”两个字就把电话撂了,我不知道他的真实意思。


  按理说龚主任这么做是无可非议的,董事会决议写得清清楚楚,B大环科给语音实验室捐200万。可是公司账面上一共才200万多一点,捐了不就空了吗?我还怎么干?归总虽然说过有合适的项目还可以拿钱,但目前肯定就这么点钱给我折腾;虽然捐钱也是他答应的,但我要是把这支票开了出去,他没准会骂我吃里扒外。可要是不从的话,我在龚主任面前苦苦维持的“听话”形象就全完了,他回头跟归总一抱怨,归总没准就把我扔出去当替罪羊,我总比200万便宜啊。靠!


  龚主任可能是很气愤归总说话不算话,不过,他自己也算不上是个守信人,说好代管一个月的签字,现在早过了。我倒是很理解他,200万没拿到手,他是不肯放手的。现在明摆了是要杀鸡取卵,他等不了公司赚钱再杀了,也许这也怪我,我的业绩让他失望。归总的大方,把我摆到了跟龚主任冲突的边缘。


  我给归总打电话。他的手机号码换来换去,共同的特点是用五六个8或者9结尾。


  电话通了,我说:“老板?”


  “嗯。”


  “汇报一件事。龚老师要提200万,说是上回说的捐款,您看怎么办?”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我就等着。然后归总疲倦的声音传过来:“他帮公司贷款的事儿呢?”


  “没提过。” 我说。其实龚主任提过几次,说要介绍几个行长给我认识。


  “不做事就光拿钱啊?” 归总好像很累,或者还在睡觉。


  “嗯。那我先拖着?”


  “嗯!” 他说完把电话挂了。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看来我跟龚主任冲突是难免了,不过有归总的电话,我好歹可以说我是执行命令。这也没什么用,龚主任会想为什么我要先给归总打电话而不是先开支票。那我也没办法了。


  我让张会计去龚主任那儿汇报,就说归总说的,等他从集团那边打钱过来,再用B大环科的名义捐款,张会计去了。我仰面躺在椅子里面,把脚跷到办公桌上,看着西面的山,盘算着这桩事情会如何发展。我仿佛都能看见龚主任在他仿古小楼二层的办公室里,端着茶杯,优雅地吹着水面上的茶叶,凝神思考的样子。数千公里以外的归总,可能刚刚打完一炮,也想着一些事情,当然这200万可能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第二天,老汤忽然来找我了。他装得跟不知道200万的事儿一样,我也就没先提。


  “杨总,我有个老同学在区环保局当处长,混得不错,可能马上还要提。最主要是他丈人是市局的一个副局长!” 老汤说。


  “那好啊,多亲近亲近,跟他!” 我说道。


  “对。我昨天跟他提过了,我们代理那个油烟净化器的事儿,他说可以运作一下,正好市里出台了一个《饮食行业油烟净化管理标准》的东西,力度比较大,他们也准备配合实施。我跟他一说,时机还不错。他们正在考察市场上各种产品,他给我透了个底儿,现在是有一家德国的、两家国产的有些优势,我们来得有点晚,但是没事儿,可以做工作。我们这个台湾的,是德国技术,质量上比国产的强,价格上如果能比德国人低的话,就还行。杨总,这要是真能用我们的机器,那市场可不算小啊!”


  “好事儿好事儿。你看要不改天我们一起请他吃个饭?” 我说道。老汤说的这个事儿要是有谱的话,确实是件好事。油烟净化器这个东西,饭馆肯定是不想装的,但是如果环保局发话,力度上让执法部门配合,那一家饭馆花一两万块钱买个合格证,是很正常的。一个区得有多少家饭馆啊!至于用什么牌子,环保局不会指定,只会推荐,当然,谁都明白这个推荐跟指定其实是一个意思。


  所谓环保生意,就是在环保局配合下,将一些企业不愿意买的东西高价卖给他们的生意。


  “吃饭其实无所谓,我跟他关系早过了那一步了,想当初读研究生的时候,他追他女朋友,领带还是借我的呢,哈哈!我跟他说好了,这周末我们去香山那边,环保局有个培训基地,大家打打牌,泡泡温泉,杨总你有空吧?” 老汤说道。


  “好,就这么说定了。老汤,这事儿要是谈成了,咱们今年就有底了。”


  “是啊是啊。”


  “老汤,咱们现在势头不错,污水处理那块儿已经起步了,而且技术含量还可以;代理这块儿,你要是能把油烟净化拿下,就算站住脚了,台湾人也肯定被彻底搞定;资本运作那边,我跑得还行,银行路子都通了。我觉得咱们这么干下去,有戏。”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老汤点了点头。


  然后,又闲扯了几句淡,老汤忽然忧心忡忡地提到学校执行国家关于高校跟企业脱钩的文件的情况。


  “杨总,校办有规定,除了几家影响巨大的校办企业以外,其他的一千多家带‘B大’字头的企业,不管跟B大是不是真有关系,必须全部把‘B大’两个字去掉。这事儿已经开始办了,由龚老师他们科技部负责。”


  “那咱们B大环科呢?” 我问道。


  老汤喝了口茶,舒缓地说道:“只要龚老师不说话,办个三年五年也办不到咱们头上。”


  我心想,你还不如直说呢:只要龚老师说话,三天五天就办到咱们头上了。


  我说道:“那,那些本来就是交钱挂名儿,跟B大没什么关系的公司呢?”


  “那也得撤。不然,B大就直接跟工商局交涉,不撤不行!” 老汤说道。


  “哦。幸好咱们董事长是科技部主任啊,哈哈!”我笑着说道。


  “那是,”老汤对我的无聊玩笑没有什么表示,反正他已经完成任务了,把信息带到了:你们不给这200万,就别想玩儿了。


  接着,张会计送另一批发票去给龚主任签字的时候,他不签了。他说,我要这个财权干吗?反正是个虚的。他说,你拿回去让杨总签吧。


  我有点奇怪。龚主任的表现明显有点过,有点沉不住气,不符合他的风格。但这事儿我早想过了,我只能静观其变。现在公司发生的这件事,事实上是往对我有利的方向发展的:我不是一直期望龚主任和归总发生矛盾,从而导致他靠边站,让我成为公司的真正主人吗?而且他们现在的矛盾,我也还是有点功劳的,说我一手促成的当然过誉,因为根源是在那200万;但是在让他们沟通不畅,让双方心生嫌隙方面,我也还是做了一点工作的。我在两座硕大的肉山之间腾挪跳跃,举步维艰,用台湾佬的话说,还是蛮辛苦的。


  关键在于,怎么能让他们的矛盾不至于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至于让B大环科也在他们的碰撞中灰飞烟灭了。要是那样,就没有人称得上是胜利者了。当然,我肯定没有控制这个结果的能力,在很大程度上要看运气,就是一赌。这一赌是肯定要赌的,不赌也是死。


  不管怎么说,目前龚主任情急之中传达出来的两个信息对我都有好处,我都欢迎。撤“B大”的牌子对公司自然很不利,但对我的伤害毕竟不如对归总利益的伤害那么直接,他和归总矛盾越激化,他在归总面前说话的分量就越小,我就越用不着在乎他;至于他不签字,不要财权,我还求之不得呢。


  归总在电话里照例叮嘱我要跟龚主任搞好关系,我满口答应着,心想,你不给钱,我怎么搞好?靠,让我跟他睡觉不成?我跟他睡觉也不值200万啊!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我心情愉快地就着新发现的一个小电影网站自慰了一把,然后按时下班,在电梯里和员工们微笑着寒暄了几句。开车到北四环附近一个宾馆里的网吧,我和阮质、虫子约好了到那儿玩游戏。他们还没到,我走进宾馆的游泳馆,换好泳裤,一头扎进蓝色的水池之中。我痛痛快快地游了几个来回,在水底跟踪一个裹在绿色的两截泳装里的美妙臀部。她游蛙泳,我也游蛙泳;她快我也快,她慢我也慢。


  在游泳池看女人,自然谁都会。但是俗话说得好,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撇开泳衣不说,光泳姿,就有许多讲究。蝶、仰、蛙、自由泳等几种泳姿里边,蝶泳是最好看的,女人优美的身体像海豚一样地律动,波峰波谷从指尖开始,滑过头、脊背、腰、臀、腿,直到绷直的脚尖,可以让人目瞪口呆。自由泳是最难看的,它是一种完全中性的泳姿,无论男女都是抡圆了胳膊腿瞎划拉,跟第二性征毫无关系,可以说是最无聊的泳姿;这也可以解释它为什么速度最快,世界上的事情大凡效率高了,美感必然下降。仰泳是好看的,也最大众化。但仰泳的涩情意味太明显,你只要看到哪个站在浅水里的男人脑袋缓缓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就知道有个女人游仰泳过去了。仰泳游得好的女人会让人觉得有撒娇的味道,因为她挺肩甩臂的动作,好像是把美好的胸部捧给你看似的。从我个人爱好来说,我最爱看的是蛙泳,但个中滋味,只有水性好的男人方能领会得到。怎么说呢?蛙泳从水面上看,根本毫无看头,一个脑袋罢了;尤其让人受不了的是很多女人游蛙泳,不愿意把头埋到水里,而是一直梗着脖子直楞着头,看着实在难受。然而,水面下却是另一番风光了。最佳的观测角度,自然是侧后方,这有美感原因,也有安全原因。要是从正后方去看,就算你记住了出水换气,没有溺水而亡,但那两根结实的玉腿,很容易踹到你的鼻子上。我是被踹过两次才知道这一点的。


  跟踪告一段落,我看到该臀部的主人浮出水面,用手攀着泳池的边缘,摘下泳镜在那儿休息,长得很不错。于是我就先绕到30米开外,然后游着蝶泳奔她而去,我是泳池里惟一一个游蝶泳的人,速度还不慢。最后几下扑起的水花溅到了她的身上,我在离她有两米左右的地方靠岸。我摘了泳镜NB烘烘地甩甩头上的水珠,然后转身对她说小姐没什么恶意我想认识你我叫杨想你呢。她说她姓楚。我说想学蝶泳吗我可以当教练一小时三毛钱。她笑了说不用。我看她脸上带着稚气就问你多大了,她说16。我就说你好好玩吧再见。


  男人是需要事业的,千真万确。仅仅由于龚主任跟归总的矛盾摊开了,这么点小小的进展,就让我觉得自慰的手更加灵活有力,北四环的堵车完全可以忍受,未成年少女的臀部也值得屏气追踪。我觉得浑身洋溢着活力和战斗的冲动。我准备和任何人战争。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战争过了一会儿就爆发了。阮质和虫子也到了网吧,阮质还带着他的女朋友。是个小巧玲珑的女孩,眼睛奇大,笑容很甜,站在长头发的阮质身边,甚是小鸟依人。我的心里一阵宽慰,终于可以不用给阮质发果儿了,不用再在跟女人上床的时候因为担心她会不会跟阮质上床而害得自己不举。我看着这一对璧人,心里暖洋洋的,默默希望他们白头偕老,一直靠。


  我们玩的游戏是巨NB微软公司出品的《帝国时代》,这是一个伟大的游戏。它模拟了历史上伟大民族建立帝国,相互征战的历程。听听这些让人荡气回肠的名字吧:阿提拉、成吉思汗、腓特列大帝、红发埃里克、凯撒、亚历山大;还有这些民族:维京、条顿、凯尔特、匈奴、中国、不列颠、阿兹特克、玛雅、高丽、哥特、拜占廷、波斯。每个民族各有特点,比如不列颠有厉害的长弓手,排成方阵时,箭如雨下,嗖嗖破空之声,让梅尔吉布森的电影黯然失色。中国的特色科技是诸葛驽,拿着箭盒的小人可以迅速地发箭。法兰西强大的游侠,萨拉逊人成群结队的马穆留克骑兵,波斯战象,高丽龟船,无一没有考据,无一不是历史。游戏说明里长长的历史背景,据说花了几十个历史学者若干年的时间。


  我从来不玩那些咣咣咣打枪的电脑游戏,也不玩其他乱七八糟的网络游戏,我就玩帝国,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外甥说得好:舅舅就爱打帝国主义。他要再长大点,肯定就会在我的追悼会上说:挣钱、打炮、打帝国主义……我的舅舅就这样过了一生。


  闲话少叙,战争已经开始。你有三个农民,一点木头和粮食等资源,你要去征服世界。我不知道哪个不玩电脑游戏的人敢号称自己是意淫狂,连世界都没征服过,你也配?我们几个人的玩法是这样的:三个人的结盟关系和敌对关系都不确定,由自己根据世界形势做判断,而且游戏只有一个最终的胜利者。这样你要动的脑子可就多了,发展经济是基础,然后,除了要考虑局部战役的胜负以外,你还要考虑三国的力量平衡,外交问题,政治问题。如果你意气用事,跟一家死掐,两败俱伤的话,另一家就会轻松地收拾你们。如果你跟一家结盟过久,把第三家打得奄奄一息,你就得随时提防你的盟友跟你翻脸发难。这和历史上三国的故事一模一样,总之外交和形势判断很关键,有时候输掉一场战役比赢了更有利。有时要用资源讨好另一方让他去攻打第三方,你送去大量的木材,黄金,让他出兵;对方也要考虑这点军费够不够用,如果够用,政治上是否划算。玩这个游戏的时候,你会体会到在某些时候牺牲部分保全全体是多么必要,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是多么难能可贵,而最终一统天下之际,又是何等的快意。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这个游戏通常要持续八九个小时才能分出胜负,中间有时候三个人还要坐下来谈判。我对阮质说,你再这么打我的话,虫子的资源会超过我们俩的总和;阮质说,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也是你最开始对我国卑劣地不宣而战造成的。我说,不能让历史问题成为我们两国之间长久的包袱,该向前看了。虫子阴险地说,那怎么行?历史怎么能轻易忘记?我说阮质你看,丫就希望我们俩打。阮质说那你先跟他翻脸,我说我们一起翻脸。阮质说不,我现在资源最少。我说,那我跟他开战多久你就加入?阮质说你打打看。我说去你大爷的,这样让我怎么打?阮质说你给我10 000金子我就参战。我说狗屁,我一共也没那么多。


  阮质说,我给贵国下最后通牒,你给我10 000金子,我就跟你停战,然后一起跟虫子开战。你不给我,我们就同归于尽。我说,你失去理智了吧?游戏可不能这么玩。阮质说我没失去理智,只要你不失去理智,给我一万金子,我们就都还有机会。你要不给我,你才是失去理智。我说靠,我一共才5 000金子。阮质和虫子都摇头说不信。虫子对阮质说要不这样,我给你20 000金子,你跟杨老师死掐。阮质说行。虫子又说万一我给了你钱,你又撕毁条约不打了呢?阮质说,我会打的。我就跟虫子说,你信吗?虫子说不信。


  最后我给了阮质8 000金子,两人结盟跟虫子开战。只见陆上,长戟兵排成方阵走在前面,然后是骑兵,然后是弓箭兵,抛石机,攻城槌,旌旗猎猎,杀声震天;海上,万船齐发,百舸争流,樯橹灰飞烟灭。僧侣政委深入前线,高举思想武器,为战士疗伤打气;女公民不惧艰险,盖房造屋,冲锋在前,舍身劳兵。地大物博,土地肥沃的大后方,农民们在辛勤地耕种,杀猪宰羊,慰劳前方将士;矿工,伐木工,建筑工人用火热的汗水,建设着我们的家园。俄顷,前方捷报传来,虫国被阮杨两国联军拿下,虫君宵遁。


  趁虫子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元气,我一边派骑兵在全世界搜索他的残余部队,一边迅速向阮质宣战。我对此时世界形势的判断是,我的资源比他们每一个人都多,但离他们的总和还远。如果我能一边抑制虫国的发展,一边打败阮质,我就能统一世界。阮质一边在嘴里狠狠地骂我背信弃义,兔死狗烹,一边顽强地抵抗着,最可气的是,他还有工夫派他小巧玲珑的女朋友偷偷溜到我的身后,偷看我的资源数目。我一转头,正好看见领口白皙的肌肤,女孩冲我骂了一句“反动派”就欢快地蹦回去了,两个狗男女交头接耳,肯定又在根据最新情报召开紧急会议。


  阮质把国土的后方提供给虫子休养生息,我一时间打不过去,眼看着前线虫子派来增援的兵力越来越多了,长叹一声,收了兵。没想到两人得势不饶人,转守为攻,马上大军压境,打到我国境线上。义正辞严的抗议全无效果,卑躬屈膝的割地赔款也没有用,敌人的铁骑将我大好河山无情践踏,我的将士们在血泊中倒下。敌人为了彻底破坏我的经济,连赤手空拳的平民也不放过,只见生灵涂炭,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弱不禁风的妇孺,刚刚出生的孩子,敌人都不肯放过,他们惟一的念头就是斩尽杀绝,让我再也无法复国。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在浮冰遍布的海面上,我的一艘运输船载着五个村民默默地颠簸着,往世界的尽头躲去。路上必须躲开熟悉的航道,免得碰上敌人的战船,断了我复国的最后希望。我的船在风急浪高的海上像个鬼魂一样游荡,躲到天涯海角,静静地等待着,这里,已是纯平彩显的边缘。那边,两个七战——第七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已经激烈地打了起来。五个小人挤在狭窄的船舱中,他们身上都有伤,一个女村民轻轻地哭泣起来,呼啸的海风中,仿佛有故国的歌谣隐隐掠过。我对五个村民说,等等,再等等。让我们把手握在一起,我们终将回到故园,我们终将捧起熟悉的泥土,掩埋亲人的尸骨,用敌人的鲜血和酋首作为祭祀。我们不屈不挠,战斗,媾和,割地,侵略,我们要把战火烧回到阮国和虫国的土地上,把眼泪和死亡还给他们的子民,让他们受我们今天所受的一切。相信我,相信拿着鼠标的上帝,相信我。


  这时阮质一艘偏离航向的战船发现了我的运输船,随手发了两炮,壮志未酬的五位复国主义者来不及打出SOS,也来不及留遗言,全死在了海里,作为上帝的我就没事儿干了。游戏对我来说就结束了。


  然后虫子和阮质只打了十几分钟,阮质就顶不住了。因为我已经出局,虫子不用再隐藏实力,他的资源优势发挥了出来。阮质认输的时候,虫子的资源超过我和阮质两人的总和。这部长达9个小时的三国志以虫子的胜利告终。


  我们到服务台交费,不停地争吵着,服务台的小姐微笑着看着我们。她对我们很熟了,几个快30的老爷们儿三天两头跑到这儿整宿整宿地玩游戏,她不奇怪都不行。已经是夜里四点过了,我们开车到五道口一家韩国饭馆吃夜宵,一路争吵不停。主要是我跟阮质吵,都认为对方的战略有问题,害人又害己。虫子也吵,主要是说我们俩怎么打都没戏。我和阮质不理他,失败者才懒得跟胜利者争论呢,失败者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其他失败者互相理论,骂个你死我活。


  “你他妈把我最后一船难民打死在冰天雪地的海上,你还有脸说?我还有的是资源,只要让我再发展起来,我们一起打虫子,他根本就不见得赢。大家的机会都是三分之一!” 我对阮质说。


  阮质拿着羊肉串,一边嚼一边说:“留着你也没用。那时我们俩资源已经不够了。关键在于从一战,二战,到五战都是你在打我,我们俩已经耗得差不多了,你的策略一开始就错了。”他的小女朋友在边上瞪我一眼,说就是就是。


  “狗屁!我不打你打谁?你的局部作战能力比虫子强,我只能先打你。你不能意气用事啊,这是政治。政治,懂不懂?” 我说道。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虫子叹道:“唉,冬天哪!在冬天把一船难民打死在海里。虫老师现在想起来还目眦欲裂!杨老师,你那船难民要是来到敝国,一定会被好好收留,给予政治避难,让他们安居乐业,只要不发展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他们的生命安全就绝对有保障。我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会赢了,虫老师胜在一个‘仁’字,仁义之师啊!取王道,不取霸道,这样的队伍才能征服世界哪!”


  “你丫闭嘴!” 我跟阮质同时说道。


  龚主任看来是急了。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直截了当就批评我没有尽到总经理的职责,没有履行董事会的决议,听任大股东伤害公司整体利益。我辩白说是归总的指示,我个人对自己的定位完全是从职业经理人的角度出发的,我是向董事会负责的。说了好一阵,龚主任的口气缓和了一些,他语重心长地说,如果归总把白纸黑字的决议当作儿戏的话,那不管他有多少钱,这个人的品行不值得信任。我连连称是,说现在的民营企业家甭说决议了,连法律都不放在眼里,真没办法。我一再向龚主任保证会敦促归总履行承诺,把钱拿出来。龚


主任轻蔑地说,等他愿意捐了我还不见得要了呢,学校项目都是有计划的,难道你这200万不到我就不开工了不成,笑话!我告诉你杨总,你以为我是真想提这200万吗?我不过是想试试这个公司究竟是人治还是法治!果然不出我所料,一试就试出来了。


  过了两天,张会计告诉我说,龚主任把自己的人名章收回去了。就是说,他不让我开支票了。那我还怎么玩?我控制不住情绪,把张会计骂得狗血喷头,说你怎么会给他呢?张会计委屈地说,他说要办个什么事儿,盖一下就给我。我说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呀?你不知道我们跟他现在在闹矛盾吗?张会计嗫嚅着说,他是董事长啊。我说,你赶快去给我打听能不能改银行的预留印鉴。她说,恐怕不行,肯定得要原来的印鉴和法人签名。我说,你他妈打电话去问!她带着怨气走了。


  这就有点过火了,龚主任的做法有点掉档次嘛!我本来还眼巴巴地等着,准备在神仙打仗中间学点高招,也好长点功夫,没想到龚主任出手就是这么直白的招数。好像你在缚手就死之前等着看一位武林高手使出什么样精彩的招数,让你一剑封喉,死也死个高雅,没想到他却抡起一块大砖头就砸了过来。


  我必须跟老汤沟通。


  老汤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我坐在他对面。老汤跟吞口水一样蠕动着嘴部,表示这件事很棘手,自己在思考。他说:“龚老师对公司开始是寄予很大期望的,这你肯定清楚。”


  我点点头。


  老汤说:“现在归总出尔反尔,龚老师很失望。他这个人性格我清楚,你骗了他一次,就绝不可能有第二次,我想他可能是不想做了。”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你怎么看,老汤?好歹这个公司有咱们的心血呀!”


  老汤说:“其实这个公司对龚老师不过就是个虚名,他当不当董事长都无所谓,当了还白白担责任。只不过归总做事太不地道,你要不然最开始就不要答应,你答应了,让人家把别的捐款推掉,龚老师在校长办公会议上拍了胸脯的,现在钱到不了位,龚老师怎么做人?跟你说老实话吧,那个语音实验室,是罗副校长主抓的项目,龚老师当初上去,就是罗副校长点的头,你说这让龚老师怎么受得了?再说了,B大这么大个牌子,卖你200万也不算贵啊!归总目光太短浅。”


  “可能他股票那边资金有点紧张。” 我说。


  “那你开始就不要夸海口呀!现在我看这事儿没法善罢了。”老汤摇头说着。


  我说:“老汤,我觉得我们俩在一起还是能做点事的。你对环保熟,抓业务没问题;我对金融这块儿还行,也做过资本运作。我跟银行的几个朋友已经都说好了,等我们这边财务状况有所好转,有合适的项目,弄个两三千万出来不成问题。要是现在这样,都干不了,可就太可惜了。”


  老汤沉吟着,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龚老师打算怎么办?” 我问道。


  老汤又运动运动嘴部,说道:“他没跟我说。按他的性格,多半B大环科完了。”


  “那怎么着?要撤名字吗?”


  “别说撤名字,B大退股都有可能。” 老汤说。


  要是B大退股,那这家公司就成了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小环保公司,在北京有几百家,全国有上万家环保公司的市场环境下,不出半年肯定死掉。我这个杨总就当到头了。


  “老汤,有没有什么办法?我对咱们干好这个公司还是有信心的。”我说。


  老汤摇摇头,说:“按龚老师的脾气,B大环科死定了。说来说去还是怪归总太抠,200万都舍不得。”


  “你呢?老汤,你也愿意眼睁睁看着公司垮掉?”


  老汤叹口气:“谁不想好好干事情?再说我还是学环保的。”


  “那咱们一起想点办法吧,嗯?”我说。


  “没办法。”老汤靠在椅子背上,朝窗外望去,西山连绵起伏。他好像考虑了一阵,然后说道,“除非——”然后又摇摇头说,“没戏。”


  我说:“咳,什么想法,说来听听。反正咱们随便聊,就当瞎说呗。你放心老汤,我们两个人聊天,永远就是我们两个人知道。”


  老汤看了看我,我尽量诚恳地看着他。他站到窗边,伸个懒腰,说道:“我也就是随便一说。除非能说服龚老师让公司留着B大的名字,再把他的法人代表换掉,免得他担风险。以后也别指望龚老师帮忙,就全靠自己吧。”


  我点点头,说:“嗯,其实这样龚老师也没损失什么。”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老汤笑道:“那是你的理解。你归总让龚老师在学校里丢这么大面子,然后让他就这么放手,你说他会答应吗?所以我说这也就是随便说说罢了。”


  老汤绝不是随便说说,他指出的路是惟一可行的一条。看来他还是很想在公司干一番事业的。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可能让龚老师不刁难地放手呢?如老汤所说,很难。现在我已经开不出一张支票,连几个月的盒饭钱都欠着别人,这还怎么搞公司?过了两天科技部的文件也到了,我只瞄了一眼题目《关于贯彻执行几部委“规范校办企业管理体制试点指导意见”的决议》,就扔到一边懒得看了。


  矛盾没法上交,归总对我的电话总是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反正就是让我跟龚主任搞好关系,也许我这点事儿对他确实是小事。给陈若愚打电话吧,他说归总跟老孟的合作出了点问题,老孟最开始说要拿5个亿出来做票,也确实很快就拿了1 000万出来,但接下来的钱迟迟没有动静,现在他们资金很紧张。我说那就甭跟他合作呗。陈若愚说没那么简单,股票都锁定了,跟证券公司签了三方协议,没有两边签字根本动不了。然后他问我,你账上还有多少钱?我说200多万,难道这点钱你也要打主意?他笑笑说,没准儿。然后他说,你也去当当钱


探子吧,我现在真是缺钱。我说什么行情?他说,现在成本高点也要,一比一,十二,十三都行。我说那我注意点。


  所谓一比一,是指融资的比例,陈若愚拿出多少市值的股票,就要融等值的钱,这在这段时期处于平衡市的股市里是比较常见的,对方的风险不大,因为除非你的股票面值跌掉50%,才会损失到他的钱。当然一般还会更保险一些,出资方会要求划一根平仓线,一般比股票现价低20%什么的,只要跌到这儿,证券公司就开始平仓,以免没有接盘,钱卖不出来。十二、十三是指年利率12%、13%,这个当然随行就市,但也跟你是否急需资金有关系。


  既然陈若愚都跟我说这些了,说明他那边真是比较吃紧了,他平时是不会说这些的。B大环科的事肯定只能靠我自己了。我面对的是我的前辈、师长,面色红润,平易近人,红酒不喝,白酒海量的龚董事长,龚主任,龚老师。


  我在成都那几年的生活,现在看来自然是乱得一团糟的,奇怪的是当时却不觉得。我和方文在短短的几年之内搬了十多次家,穷得叮当响,但却很有信心地认为,我们的爱情是不会被任何东西消磨的。


  第一次争吵和和好以后,一道闸门就开启了,争吵逐渐变得习以为常。我们俩都是比较极端的脾气,好的时候无限好,一闹起来摔门就走。就这样,形成了我们俩持之以恒的“间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断不连续恋爱关系”,她动不动就搬回学校去住,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我了。我开始也这么以为,后来善于使用归纳法的我得出结论,既然每次都是分手又和好,那么以后我们可能永远都是这样。这样也挺好,有时我还能一个人安静地呆会儿。


  我和方文并排骑着车,在人流里面往前移动。她要带我去见她的一个师兄,一个气功高手。成都的秋季阴冷潮湿,天天都是阴天,暗无天日。我们两人骑车沿着人民南路往南走着,我们的背后是白色的主席雕像,有力地举手指着我们前进的方向。


  “你师兄学什么的?” 我问。


  “化工材料。”方文说。


  “他在哪儿学的气功呀?”


  “师兄说不能说。”


  “他怎么给我治病?”


  “他开了天眼,能看到你内脏。” 方文说。


  “靠!”


  师兄住的宿舍离方文的宿舍不远,他是个长得圆头圆脑的博士。他带着眼镜,看起来很平常,不像身怀绝技的样子。他盯着我的腹部看了许久,点了点头,然后用手给我发功。他在我的周围空中画了一些弧线,我就愣愣地看着他。方文脸上充满希望地在边上看着。


  师兄折腾了一阵,喘着气停了下来,他的头上出了点汗,看来是很用了些力气。他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有点胀?”


  我说:“嗯,差不多。”


  师兄说:“肝脏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不过还是能看见一些阴影,注意一下生活规律。”


  我说:“哦。”


  方文说道:“师兄,那过段时间我们再来找你吧。”


  师兄说:“好。下回来应该已经好了,这段时间我会继续给他发功的。”


  我狐疑地问道:“我在哪儿都行吗?”


  师兄说:“在有神通的人眼里,没有距离远近之分。”


  方文说:“那谢谢你了,师兄。”


  师兄说:“没关系,我们是要行善的。”


  方文跟我说过修炼能成就五种神通,但我从没想到过我在生活中还真能碰到一个开了天眼通的人。方文对此深信不疑,她说,师兄跟她说过,他的级别还很低,还需要修炼。她如数家珍地背诵着师兄告诉她的五种神通。


  天眼通:从一切人、事、物的微细变化流转之中,洞悉一切究意真相。


  天耳通:听人言语而知其心,听到一般人无法听到的天籁妙音,听音而知何事将要发生。


  宿命通:从一个人现世的言行举止,看穿其过去世和未来世。


  神足通:于十方法界中自由来去,不受十方法界种种现象遮蔽,通行无阻。所谓十方法界,是指佛,菩萨,缘觉,声闻,天,人,阿修罗,地狱,恶鬼,畜牲共十道。


  漏尽通:一切有为法,皆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转瞬即灭。放下宇宙、个体、舍弃身,心,漏尽一切烦恼苦厄,印证永不损坏,永不生灭的智慧悟性。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我和方文躺在床上,两人都只穿着内衣。我把她抱过来,她摸着我下巴中间那道沟,说:“我就喜欢摸你下巴,这儿有道沟,真好玩儿!” 我说:“这说明你很下流。” 她说:“为什么呀?”我说:“别人都说我下巴长得跟屁股一样。这明明就是个屁股,你喜欢摸屁股。” 她笑道:“你胡说!那林青霞下巴上也有个屁股喽?”我点头道:“是,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都喜欢她呢?”


  我在方文耳边以无比腻的语气说道:“老婆,乖乖!乖乖老婆!说,他是这么抱你的吗?”


  她呸了一口,说道:“你又来了!”


  我一边亲她的耳朵一边说:“没办法,这样兴奋。”


  她说:“变态,不理你!”


  “来嘛,乖乖老婆。说吧——”


  “早晚我也会被你搞成变态。”


  “说,他是这么脱你衣服的吗?”


  “嗯……啊……”


  “他亲你这里了吗?”


  “亲了……啊……”


  “是这样亲你的吗?”


  “啊……对……他比你还用力……啊……”


  偏偏这个时候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气得我一下从方文身上支起身子,大吼一声:“靠!谁呀?”方文看着我悻悻的样子,格格格地乐着。


  “开门!”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糟了,是我爸!” 方文连忙手忙脚乱地找睡衣。我穿上一件背心,走过去开了门。方文的父母站在门外头,脸板得跟冻肉一样,没等我说什么,就走进屋里。


  他们俩人站在那儿看着这间简陋的屋子,这是我们新搬的地方,好歹是在楼房里。她父亲身材高大,体育老师出身,是县城有名的美男子,现在做生意,发了些财。她母亲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就以酷爱打扮赶时髦著称,颇有一些艳名。现在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风衣站在那儿,头发烫着大波浪,比她穿着睡衣坐在床边的女儿看起来更像城里人。


  他父亲走到黑漆漆的厨房里看了一眼,然后皱着眉头走出来,说道:“你们就这么过吗?”她母亲急促地呼吸着,眼里燃着火,对我叫道:“杨想,你这个混账,除了勾引女人你还会干什么?从小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说:“方阿姨,我跟方文是在谈恋爱。”


  她脸上的表情是一种痛苦,一种无法完全表达她心中轻蔑的痛苦。她说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女儿谈恋爱?你看看你,又穷又懒,你好意思这么拖累方文?你有什么?你很帅吗?你很有钱吗?你能让方文幸福吗?你真的爱她吗?你要是真的爱她,会让她跟你过这种日子吗?”


  方文喊道:“妈!”


  她母亲叫道:“别叫我妈!你今天就跟我们回去!”


  方文坐在床边,咬着嘴唇。


  她父亲开口说道:“回家吧,方文。”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方文摇了摇头:“不。”


  她母亲忽然拿起桌上的一把剪刀冲向我,我伸手挡了一下,剪刀在我的手上划出一道伤口,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杨想你这个混蛋!要不是你,我们方文早就出国了!我让你勾引我的女儿!我让你勾引我女儿!”


  她父亲拦住她母亲,用手臂圈住她。她母亲哭喊着,剪刀在空中胡乱地挥舞。她父亲转头对方文说:“你跟我们回家,不然就别再回来了。”


  方文沉默地坐在那儿,眼睛看着地上。


  方文的父亲拖着母亲走出了房门,我也走到门口,正准备关门,她父亲转身看着我,说道:“杨想,你应该知道,我要弄死你是很容易的。” 他英俊的脸庞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他长得有点像阿兰·德龙,是县城里很多少女的偶像。


  我说:“我知道。” 然后关上了房门。


  那时我在一家台湾人开的期货公司上班,做外盘期货。我们做的品种主要是美国芝加哥期货交易所的猪腩、纽约期交所的咖啡等等。他们的上班时间跟这边当然是反着的,所以我们总是晚上八九点去上班,凌晨才下班。白天也不能都睡觉,要抽出时间来跑客户,没有客户的话,那一点点基本工资根本不能糊口,而且也拿不了几个月。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被台湾来的总经理描述的美好前景煽动得热血沸腾,以为一个月拿好几万佣金的好日子就在眼前。然而外盘期货可不是好做的,且不说它价格波动剧烈,难以把握,很容易亏损;就算你不在意让客户亏损,而是杀鸡取卵炒单做佣金,这客户也不是那么好找的。要说服一个有钱人拿出十万八万去炒作八杆子打不着的咖啡、猪腩,你的工作得先从你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咖啡豆和猪腩开始讲起,然后讲什么是期货,讲杠杆效应,讲止损,讲技术分析K线图,抛物线转向指标,还有气候概况,农产品市场特点,乱七八糟地说一通还得让人认为你是专家才行。直到他拿出钱来,你还得天天晚上睁着红通通的眼睛盯着屏幕,分析走势,收集资讯,果断出击,下单、漂单、平仓获利或者止损。真的是一个高强度的工作,只有年轻人能顶得住,完全是口青春饭。


  我从头到尾就没有找到过什么大客户,几个小客户也是时断时续,还都不让我炒单,所以我每个月到手的佣金少得可怜。在我还剩最后一个客户刘总的时候,又碰到了巴西历史上最大的霜冻,让他的钱一夜之间亏掉了70%,我的感觉仿佛是那场南美洲的霜冻直接发生在我身上一样。


  “你他妈不是说做空肯定赚吗?怎么回事?” 刘总看着对账单,大发雷霆。


  “对不起,刘总。巴西突然霜冻,对咖啡产量影响很大,这个事先谁也预料不到。”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冬天会有霜冻你预料不到?你他妈不是说你对南美气候很有研究吗?”


  “这个,刘总。我们总是根据通常的冬季气候来预测,这样的霜冻超出了通常的范围。”


  “你是干什么吃的?就知道拿佣金,吃干饭哪?”


  “刘总,还有机会。”


  “我告诉你,要是不给我打回来,我可给你好看!”


  我的情绪很低迷。身体已经好了很久了,工作也有一段时间了,而我以为唾手可得的财富好像永远不会来临。我没有什么朋友,只有一个同居的女友,我们住在阴沉沉的居民楼里;这么大的城市里我只有一个客户,他还只剩了几万块钱;而这么小的城市里就有两个男人对我发出死亡威胁,方文的前男友和她的父亲。现在连巴西都要下霜冻跟我作对!


  老子不服。我又开始疯狂地联系客户,沿街叫卖。我向一切认识或介绍的有钱人打电话,死乞百咧地恳求见面,带着厚厚的资料上门演讲,争取把别人的钱掏出来扔到大洋彼岸去。我吹牛,撒谎,引证案例,罗列数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几乎就要跪倒在他们面前,摇晃他们的膝盖,泪眼矇眬地仰望他们。炒期货吧!炒期货吧!我求求您了!


  我在厨房里刷牙,准备早点上床,明天要回彭州去见一个度假村的老板,他挺有钱,对期货很感兴趣。方文坐在垫子上,看着电视,她不断地按着遥控器,换着台,只开着一盏台灯的屋里就随着她手里的动作忽明忽暗。她忽然说道:“跟你说啊,我可能怀孕了。”


  我放下牙刷,说道:“啊,怎么又怀孕了?咱不是挺注意的吗?”


  她说:“我怎么知道,反正过了十几天没来了。明天去检查。”


  我一边洗脸一边说:“那你自己去吧,明天我要回家,跟人约好了。”


  方文不停地摁着手里的遥控器,房间就忽明忽暗地晃动着;奇特的是每一种亮光都是彩色的,让人觉得变幻莫测。配合每一种亮光的是电视的声音,但每次都是还没响清楚就戛然而止,好像有个人在不断地“哦?” “哦?” “哦?”一样。我蹲在厕所的坑上,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光速真的是比音速快呀哎。


  第二天我在县城的仿古街上收到了方文的传呼。当时,我正和姐姐走在去那家度假村的路上,那个老板是姐姐的同学介绍的。仿古街是县城领导锐意改革,试图招商引资的产物,街道不宽,两边都是琉璃瓦覆顶的仿古建筑,下面临街的都是门脸房,卖服装的居多。我看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走过来,觉得有点面熟。那女人胖乎乎圆滚滚的,头上别着塑料花,走路扭扭捏捏,风情万种,明显不太正常。我看着她的脸,觉得心里有种奇特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你们班花祝怀宇来了!” 姐姐笑着说。


  “啊,祝怀宇?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大吃一惊。


  “她爸不让她跟男朋友好,精神分裂了。”


  祝怀宇是我初中时候的暗恋对象,是全县有名的小美人儿。我记得她脸圆圆的但是直径比现在小一半,眼睛大得很。很多男孩子喜欢她,连社会上的小太保也天天在学校门口守她。我还记得我那时有多喜欢她。我每天总是故意从她面前走过去,看到她看我一眼,我就记住这一眼是在哪节课和哪节课之间,回家以后用一个小本记上,不断地回味。小孩子记性很好,我常常翻着小本儿回味一两个月以前某次物理课和语文课之间她是怎么看我的。


  现在这双曾经看过我的眼睛长在一张因为大剂量服用抗抑郁药物而变得像心型肥胖的脸上,就在我面前,这脸还在冲我和我姐笑着。她跟我姐愉快地打着招呼,聊了几句,我姐在夸她。然后她雍容地看着我,说道:“杨想也回来了?你不是出去发财了吗?有女朋友了吗?”


  我还没说话,她又转头向我姐,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知道,喜欢我的人太多了,你们杨想也算一个,嘻嘻。”


  我尴尬地笑。


  我姐说道:“是啊,你是我们县城的一道风景哪。”


  祝怀宇举着手里的玫瑰花,闻着,她肥胖的手指上有一个个的圆涡。她怅然说道:“现在我都看不上。只有一个男人配得上我。”


  姐姐问道:“谁这么好福气?”


  祝怀宇晃着手里的玫瑰花,一边抬头说:“汤姆·克鲁斯。”


  我看着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我只感觉到纯粹的荒谬。站在仿古街的屋檐下,面对着一个变形的记忆,彻彻底底的荒谬以实体形式具象地展现在我面前,伸手可及。


  这时方文的传呼响了,我就走到几米远的一个公用电话,拿起话筒拨号。我跟方文说着话,看着我姐姐和祝怀宇在聊天,忽然脑子里出现了一副情景,好像从祝怀宇的眼里看见了打电话的杨想一般。


  ——那个男的在打电话。


  ——那个男的杨想,喜欢过我。


  ——男的喜欢过我。


  喜欢过我的男的杨想说话:“还真怀上了?你可真是哎太肥沃了……不行啊,明天我可回不去,我得顺便去看看客户……唉呀,不就是吃药吗,是叫息隐吧?我也不能帮你吃呀!非得要我在边上干吗呢?……得去看客户呀……你非得无理取闹是不是?……”


  ——男的杨想打电话。


  ——男的。


  ——有个女的在跟白大褂说话。


  ——白大褂:“你们也太不小心了,这才四个多月,又出事儿了。当心落下个习惯性流产什么的,以后想要孩子都要不了了。”


  女的:“唉,这些事都是注定的,躲也躲不掉。”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白大褂:“杨想怎么没来?”


  女的:“他有事儿吧。”


  白大褂:“我看你是自讨苦吃,那么多人追你,你非得去跟他好。”


  女的:“我也不明白,大概这就是姻缘吧。”


  白大褂:“记住啊,吃完药还得来检查,打不干净的话还得手术。”


  女的:“嗯,谢谢你啊。”


  我还是赶回去陪方文打胎。一通折腾以后,我坐在一家医院的厕所门口,等着方文出来。我百无聊赖,心里对自己,对人类的荒谬道德感到奇怪。方文吞下去的药是叫“息隐”吧,息灭隐患,真形象;我很想知道这个最先把孩子叫做“隐患”的人是谁。如果孩子落地了,你把他杀死,那叫杀婴,如果在它还有几个细胞的时候,或者现在,那叫堕胎。据说还有引产,那时的孩子其实已经很大了。那么界限究竟在哪里?只要在母亲的肚子里把他弄死就不叫杀婴吗?那个孩子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能称作是一团细胞,而是一个生命?我悲哀地


想到,就是这样破绽百出,根本无法自圆其说的道德,在我的心里却早已烙下了焦糊的痕迹。


  她走出来,面色苍白,手里拿着一个试皿。我接过来,两人一起看着。我说:“哟!丫还会游泳呢?到底是杨老二!” 方文说道:“你别那么大声好不好,让人听见了!”


  我们把已经长到一厘米大的孩子埋在花坛里,我垒了一个小土堆,有十几厘米高。方文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我。我站起来拍拍手,说道:“老二,你安息吧。”


  方文忽然流泪。


  我搂住她:“你干吗呀?”


  她不说话。


  我抱着她,拍她的肩膀,说道:“别,老婆,别。我们以后会生个孩子的,就叫杨想。我们带他来这里看哥哥。”


  冬天的街道,荒芜。骑车的人穿着冬衣,带着手套耳套,蚂蚁一样地来去。方文坐在趴耳朵上,我骑车在一边跟着。她的脸像霜一样白,呆呆地看着前方。冷风不断灌进我的衣领,我不断地缩着脖子,恨不得把头缩入腹中。人世的观察者,全能的精神,建议你们从空中俯瞰:这男的骑的自行车,和女的坐的趴耳朵在滚滚的人群车流之中,逐渐变得渺小,随后消失。


  这种情形不能再持续下去,也没法持续下去。龚主任从各方面向我施加压力,让我没法经营。章肯定是不还给我的,要求公司改名的公函也发过来了,要求召开股东会讨论B大退股事宜的提议也来了,都在催命。公司里的员工人心惶惶,谣言四起,说公司要垮了的有之,说要换总经理的有之,说股东要打官司的也有之。他们这样也可以理解,很多人当初来就是冲着B大的名气来的,如果你不叫B大环科了,而改个什么“宏翔环科”,“创洁环科”的劳什子名字,在他们眼里,跟叫“狗屁环科”也没什么区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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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冷静,这时指望不上归总和陈若愚,全得自己想办法,如果解决不好,别说龚主任能让我干不下去,连归总也没准儿一脚把我踢到一边。躲是躲不开的,我必须面对龚主任。他想要什么呢?200万归总是不给的。但归总说可以拿50万给龚主任本人。归总的意思我明白,200万捐给学校你也不见得领情,我给你50万你好歹总得有点手软吧?就是不知道龚主任会不会接受。


  我敲响龚主任办公室的红色木门。


  “请进!” 我走进去,看到龚主任穿着一件灰蓝色的圆领衫,好整以暇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对不起龚老师,迟了五分钟,路上堵了一下。” 我说。


  他摆摆手,笑着说:“没事没事,坐。喝水自己倒。”


  我用纸杯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在沙发上坐下来。


  “怎么样?股东会的事,归总什么时候有时间?” 龚主任说。


  “龚老师,归总的意思还是,有矛盾大家先沟通沟通,希望您能再考虑考虑。” 我说。


  “没什么可考虑的。我们这样的高等学府,不会跟他这样的人合作。这样的公司,既不依法行事,又漠视小股东的意见和利益,我身为董事长都无法监控,你说我还做它干吗?想跟B大合作的公司多得是,比他归进东有钱的也不在少数。不过,学历比他低的倒还真是没有!” 他语调平和地说道。


  “关于监控的问题,确实,董事长作为公司的法人代表和董事会选举产生的合法领导,有这个责任和权利。这方面我也跟归总交流过,我提出了我的意见,我也认为公司存在大股东直接插手管理的不合理现象。归总说集团公司管理有这个问题,但有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在其他分公司还算行之有效。不过,考虑到我们公司的实际情况和龚老师的意见,归总提出了一个建议。”我说道。


  “他能有什么建议?他连基本的概念都没搞清楚,这个公司是一家股份制的有限责任公司,不是什么宏翔集团的分公司!”龚主任轻蔑地说。


  “这当然。不过他提到,为了加强龚老师对公司的领导和监控,建议龚老师直接以个人股东的身份进入董事会,或者龚老师指派信得过的人,比如家里人什么的,参股公司。股份可以从宏翔那边转让,至于转让金可以用变通的方式支付。比如,先完成转让,之后一段时间该股东溢价向其他股东出售部分股份,用所得转让金支付原来应付的转让金。剩余的现金部分,50万以下的话,属于该股东应得的溢价收入!” 我一口气说完,当然我毫不怀疑龚老师能听明白。


  龚老师笑了起来,他把头枕在高高的椅背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笑着说道:“他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要是想要钱,手底下那么多公司,我什么时候不能要钱?就算我想问你归进东要钱,用得着等到现在吗?我在你注册的时候问你要好不好?那时候你能不给吗?这帮民营企业家就是这样,他甩钱甩惯了,以为到哪儿都行。我告诉你杨总,我还真不吃这套。不管你们信不信吧,我之所以对B大环科倾注这么多心血,还挂名儿当你这个董事长,真的是想把环保这一块儿做起来,也跟他们电子啦,生物啦比一比。唉,是我当时看错归进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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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瞬间我都快被他感动了,连忙喝口水,定定神。顶住!少听他胡掰,这么多话里面只有一句是真的,就是我们给钱给晚了。大家关系还好的时候你不给,现在都闹成这样了,你拿出50万来,我敢要吗?谁知道你有什么圈套。


  “是,是。我在跟归总打交道的时候,有时候也觉得难以沟通。” 我说。


  “杨总,咱们相处也有一段时间了,我这个人你大概也了解一些。我做事讲究合法,合理,合情。归进东这个人,法,理,情通通不放在眼里,让人怎么跟他合作?说得好好的承诺,白纸黑字的决议,通通不当回事,他把我姓龚的当成什么啦?这还不是第一次啦,你没来的时候,当时刚注册完,他马上要提走2 500万,我说这不行,是抽逃注册资金,他说马上还回来,现在一年多了,还了吗?”龚主任说着说着,也不太控制情绪了,大概看我还算个忠实的传话筒,这些话多半能不走样地传到归总耳朵里。


  “是,关于这件事,我和陈若愚都婉转地说过归总,就算他不在乎,也不能不考虑别人啊。龚老师是法人,抽逃资金的事儿是归总做的,责任却要龚老师来负,很不合理!” 我说。


  “我有什么责任?这都是大股东的责任!他休想栽赃到我头上!” 龚主任很生气。


  “对。但就怕不明内情的人以为法人就该对公司的经营行为负责。所以我说句客观点的话,公司闹到现在这个样子,对大家都很不利。从归总的角度,他当然不希望公司变成个烂摊子;从龚老师的角度呢,挂着法人的名字,白白承担了风险,也不是个事儿。我们管理层现在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很希望两位神仙能够停战,给我们一个生存的空间,争取把事儿做下去!”我笑着说。


  “那你去找他。走到现在这样都是他造成的。我难道希望把我批准成立的公司搞成这样吗?对我有什么好处?” 龚主任说。


  “是,是。可是跟归总有时没法交流,他是那种从社会底层爬起来的人,什么都干过,什么都敢干,跟我们不是一个思维方式。” 我说。


  龚主任冷笑:“我倒要看看他能怎么着。”


  “龚老师,您是我的前辈,也算是我的老师,校友,我跟您说句老实话,” 我顿了顿,然后说道,“这个公司我肯定愿意干好,但事情要是实在超出我的能力,我也无所谓,反正到哪儿都是打工。我知道您现在不是针对我,而是归总失信在前,我对此也不好发表什么意见。要是你们的矛盾解决不了,我肯定马上就辞职,跟这个公司也就没什么关系了。不过,我觉得作为晚辈,有些话我应该提醒您。”


  “请讲。”


  “归总这个人我比您了解得多一些,他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您看看,”我从手包里摸出一个微型录音笔,放在办公桌上,“这是归总吩咐的,要是您今天答应要那50万,就有麻烦了。”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龚主任拿起那个小小的录音笔,饶有兴味地看着。“哦,那你怎么没用它啊?”他说。


  “龚老师,我毕竟也是B大出来的人,基本的道德底线还是有的。您说的合法,合理,合情三点,我很赞同。这样做事,就算占了一时便宜,我觉得损失得更多,总会付出代价的。”


  “嗯。我们从校园里出来的人,还是有自己的精神和价值的!” 龚主任说。


  “所以我得提醒您,龚老师,有的人是完全漠视游戏规则的,或者说,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游戏规则。这么跟您说吧,归总手下,连刑满释放的杀人犯都有。”


  “那怎么了?他还能动刀动枪不成?”


  “那倒不会。但是有一次我跟他聊着聊着他烦了,就说,公司抽逃注册资金的事儿龚老师没签字吗?去夜总会开的发票龚老师没签字吗?给那几个处长送的笔记本电脑、手机的发票不是龚老师签的字吗?还有那些公关费都送到谁手里去了?他姓龚的有证据说没有一分钱到他手里了吗?” 我说。


  “无耻!” 龚老师气得脸色铁青。


  “龚老师,这些东西,你、我、归总都知道是子虚乌有,捕风捉影的事儿,可是就怕别人拿这个做文章哪!” 我忧心忡忡地说道。


  “无耻!太无耻了!好,他要这么干,我倒更有兴趣了。我倒想看看,我们的社会,这些无法无天的人究竟能猖狂到什么地步!”


  “龚老师……” 我刚要张嘴,他伸手拦住了我,说道:“你去跟归总说,我要求按时召开股东会议,讨论注册资金和退股的问题。如果他一再拖延,我们就走法律途径解决。” 他站起来,表示送客,我便告辞出了门。


  我从科技部那栋红墙绿瓦的小楼出来,被迎面直射的阳光刺得眯起了眼睛,觉得柏油地面亮得很,难以直视。我打开车门,车里烫得吓人,开着空调好一会儿,才渐渐凉了下来。我慢慢地开车往校门驶去,偶尔看到一两个知书达礼的年轻学妹背着包或者骑着车经过,觉得赏心悦目,只可惜隔着车窗她们无法听到我的口哨。


  关于王亡和他的演员经纪公司,我们最严厉的谴责是:守着金饭碗讨饭吃。情况是这样的:他的公司代理了上千名演员,给他们提供中介服务,其中不乏年轻美貌的女演员,每次去他公司翻看那些女演员的档案都让我们垂涎三尺。而王亡,这个公司的总经理,居然一个都没砸上!他可以天天跟那些长得乱七八糟的网果儿——就是从网上戏的果儿睡觉,但就是没有跟一个公司档案里如花似玉的女演员睡过,这难道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他自己的解释是,跟演员睡觉太麻烦。具体来说,就是你想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跟演员睡觉太不容易,而以一个导演的身份去和一个演员睡觉的话,不付出一些实际的好处或者不许下一些承诺是不太可能的。NB导演可以什么都不说,他的名声就是女用的伟哥;而像王亡这样的三流导演,又抠又没戏拍,拿什么去当春药?还是回聊天室去吧。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但是我们还是要谴责他,他是一个好逸恶劳的人。如果他对自己一生中惟一的事业——性,都不能努力地去做到最好的话,他还能做什么呢?谈恋爱吗?他没谈过。挣钱吗?没挣着。自慰吗?他是一个不自慰的人。其他业余爱好?无。他是一个除了性欲以外,极度清心寡欲的人。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够把他嘴里“美女”的标准提高到相貌寻常这个层次,努力去和稍微入眼一些的女人约会,去骗一些稍微不那么好骗的果儿,去说一些稍微不那么容易出口,也许让他这样的人都会脸红的谎话?


  太累,他说。最近他和一个网上认识的哥们儿建立了伙伴关系。两人互通有无,互相交换女人的电话,约出来就砸。那哥们儿也是个高手,大概也是无日不欢这种级别的。这倒应了一句老话:你有一个苹果,我有一个苹果,我们交换的话,每人只有一个苹果。但是你有一个果儿,我有一个果儿,我们交换的话,每人就有了两个果儿。两人时常在肉欲得售之际,感激地给让自己的戏果儿任务减轻了50%的对方打个电话,汇报一下,感叹几句。王亡照例说没意思,不做后悔,做了更后悔;那边就说是啊是啊,人生如梦。两个老男人从来没见过面,但是通过无数个女人的身体作为中介而变得亲密无间。或在月光下,或在电视旁,或在枕上厕上车上,两个老男人以愈用愈进之精神,洞穿了同样的女体,如同聚首在神秘的时空隧道一般。


  王亡最近又挨打了。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叫李哥的男人找到他,伤心地请王亡去喝他孩子的满月酒。说来这事儿跟王亡还有点关系,李哥的女友是王亡公司里面一个叫菲菲的女演员,同居了一两年。菲菲开初因为王亡是公司总经理,跟他还挺近乎,引得李哥误会过几次,揍了王亡一顿,后来不打不成交两人成了朋友。本以为李哥跟菲菲就这么好下去了,结果菲菲傍了个新大款,死活要跟李哥分手;李哥不干,说这两年在菲菲身上少说花了一两百万,她要走的话,除非给他生个孩子。菲菲答应了,她还真是个女中豪杰,生完孩子第三天就消失了。


  李哥在王亡办公室里哭得鼻涕兮兮的,说,你一定要来喝满月酒啊!王亡满口答应。李哥一走,王亡就给几个圈里的朋友打电话让人去喝酒。过了两天,怒气冲冲的菲菲就找上门来了。


  你干吗造谣诽谤?菲菲劈头就问。王亡摸不着头脑。他儿子满月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满世界去说?菲菲愤怒地质问王亡。她说,她根本就不是李哥孩子的妈,李哥跟她分了手,怀恨在心,才制造谣言,败坏她的名誉。而王亡就是传播谣言的工具,没脑子的弱智。王亡连连道歉,说马上向各地朋友更正。菲菲哭着说还各地呢,你到底给多少人说了?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菲菲前脚走,她的新老公老孙就杀上门来了,带着两个保镖,不轻不重地教训了王亡一顿。老孙愤怒地说,菲菲跟我的时候还是个处女,处女你懂吗?王亡一边用纸巾擦着鼻血,闻到喉头的血腥味儿,一边悻悻地想,妈的,老子还真不太懂什么是处女。


  王亡无处泄愤,立马就给李哥打电话,所有当事人在王亡公司里面聚齐。李哥老孙剑拔弩张,菲菲不住拉老孙回家,王亡怒斥李哥害人,李哥力承菲菲就是孩子他妈。争持不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医院做亲子鉴定。王亡一路都在嘀咕,只听说父子做亲子鉴定的,现在怎么连母子都要做亲子鉴定?而且,这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妈还是个处女?王亡绝望地想,这个世界已经疯掉了。


  “什么结果,亲子鉴定?” 我问道。


  “不知道。” 王亡坐在办公桌边上,说道。


  “什么叫不知道?” 我问。


  “刚到医院菲菲就不见了。” 他说。


  “那不就说明她是孩子他妈吗?” 我说。


  “对啊,妈清楚了。但老孙恶狠狠地给李哥扔下一句话,说这烂货能骗我就能骗你,妈是有了,爸是谁呢?” 王亡说道。


  “嗯,有理。那老李怎么办?”


  “老李抱着孩子在医院坐着,死活儿不肯走,我们就都走了。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老李做没做亲子鉴定。”王亡说。


  “也没法问啊。”


  “是啊,那怎么好问?”


  信仰问题是横亘在我和方文之间的一个大问题。当然,也许她觉得这不是问题,她觉得她跟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我不能跟她一样短视啊,将来我们要在一起生活,这个问题还有得吵呢。


  她信一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她有个师傅在青城山下,是她师兄介绍她拜师的。她师傅只有小学文化,专门在高等院校发展信徒。开始我并没有把这当回事,只觉得好笑。有一天我看到她在看麻原彰晃写的《身体腾空的艺术》,就是那个往东京地铁里面放毒气的奥姆真理教教主,我就问她,身体能腾空吗?她轻蔑地笑笑说,当然能,只不过这个人的法力太低级了,也好意思写书。我说,身体能腾空还低级?她说,我师傅师兄比他厉害多了。


  我想,我可爱的老婆,你真逗。我对于各种神秘主义和宗教的东西一概嗤之以鼻。我是基于一种很朴素的理由来拒绝这些东西的,那就是我对所谓真理的厌恶。我从小到大就讨厌自命为真理的任何玩意儿。一种思想,一种理论,一种关于世界的解释,说说当然无妨,但是你要说你就是对这个世界惟一正确的解释,我立刻就感到反胃。看看这帮刚刚直立行走没多少年的家伙,刚有了一点观察世界的能力,就迫不及待地下各种结论,说这个是这样的,那个是那样的;世界是如何诞生的,人是谁造的,我们跟造物主是什么关系。人怎么就可以这么狂妄呢?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所以我喜欢科学。我老婆就说,科学也是一种信仰。我说,科学是一种信仰的话,它和其他信仰有一个最本质的区别,那就是它永远保持开放,承认自己有可能是错的,承认自己在理论上是可以证伪的,只要你拿出实验证据,我就可以承认我是错的。科学从来不自居为真理,而是谦卑地认为自己只是对世界的一种近似的解释。到了20世纪以来,量子力学出现以后,很多科学家的态度更谦卑了,认为科学只是对于实验结果的一种总结和描述,而对于所谓的客观世界,甚至有没有客观世界,我们什么都说不了。这就是科学和宗教的区别。


  我对方文说,请问老婆,你的师傅和师兄在我提出什么样的实验事实的情况下,原则上可以承认他们相信的东西,佛啊,神通啊,前生后世啊其实是不存在的呢?


  方文说,不是我们不承认可能会有错,而是你提不出这样的事实,你提出一个来试试?


  我说对啊,这就是你们的高明之处。最开始你们有些鲁莽,对世界下了很多可验证的断言,比如说一口咬定地狱在哪儿天堂在哪儿,上帝如何在公元前4004年造了世界,太阳如何绕着地球转,西边住了多少多少个佛。后来你们发现说这些话很容易让自己难堪,就放聪明了,不说这些可以验证的东西,而是把自己的理论武装成完全无法证伪的模式。你一口咬定我有前世,一口咬定我今天的所作所为都有宿因,一口咬定你能看到我的肝,我从原则上都无法证明你是错的。


  方文说,既然你无法证明别人是错的,那你究竟在抨击什么呢?


  我说,我在抨击你们面对未知的处理方式。面对未知,比如面对“我们是怎么来的?” “我们为什么活着?”这样的问题的时候,有两种处理方式。一种是我的方式,我承认我不明白,而且这些问题对我可能永远都是未知的。一种是你们的方式,你们不能忍受世界上有未知,就选择了一种可以自圆其说的解释。而这种解释既无法证明是对的,又无法证明是错的。


  方文说,这样不比没有解释要好吗?


  我说,这其实就是个真诚的问题。你师兄真的能够真诚地说,他能看到我的肝吗?你是我的老婆,你能够真诚地说,你相信他能看到我的肝吗?


  方文说,我相信。


  这就是我和我老婆经常争论的问题。当然,这种争论永远是没有结果的。随便回顾任何一个晚上,我跟她在床上,莋爱前后不断争吵的东西,我对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即便是爱人之间的沟通,都感到更加绝望。看看:第一项议程,关于我是否关心她的问题。她说我不关心她,不会体贴别人,我说我已经比过去好多了,而且还在进步;第二项,从我关于一夫一妻制违背人性的论点,她得出结论说我不忠诚,我说我只是泛论,她说你这么想就会这么做;第三项,关于宗教。我不信,她信。我驳斥她相信的东西,她说我是断灭种姓,自甘沉沦。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老婆,我还是认为那是不真诚的。那些相信神佛,相信超自然的法力,相信各种无法证明又无法证伪的事物的人,是既懦弱又狂妄的。懦弱是不敢面对世界上可能永远都有未知,世界可能永远没有解释的事实;狂妄是不承认自己有可能是错误的,不承认自己相信的事物有可能只是一种集体幻觉。


  我跟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越来越貌和神离。互相伤害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而每一次伤害,即便在我们和好以后,也无法彻底遗忘。然而,爱情的惯性如此巨大,我们依然在一起,聚少离多地生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起来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了。


  我换了一两个工作,期货是干不下去了,我供职的那家期货公司,台湾老板把客户的钱全部卷跑了,总数有一个多亿。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最后一段时间所有人都在挣钱。客户下什么单都挣,做多挣,做空也挣,整个公司天天就跟过节一样。也有客户怀疑,但账户上天天上涨的数字冲昏了他们的脑子。要说台湾老板真是雄才大略,在卷款潜逃的前几天,还勒令一个对盘房小姐进行性骚扰的客户拿着自己的几百万滚出公司,说公司不为这样低素质的客户服务。那个搂不住火的流氓客户于是成为这桩金融诈骗案中最幸运的一个人。


  我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找到一个工作,为公司开发的两幢商住楼做市场推广。工作不累,没什么压力,公司文化就是打麻将,总经理带头,中午一场,晚上一场,周末就是通宵夜场。方文经常住在学校,也不怎么管我,我渐渐成了一个典型的成都男人。打牌下棋赌钱,为几十块钱殚精竭虑,跟同事一起喝酒吃火锅,唱卡拉OK,我身不由己地生活着。当我从麻将桌上昏头昏脑地回到床上,四肢摊开,睡意矇眬的时候,我就像被卖鱼的小贩狠狠地摔在地上的鱼一样,挺挺肚子打个嗝,左右翻两下,模糊地想,生活就是这样的吧。


  这个周六中午,我跟同事约好打麻将,到了武侯祠边上一个茶馆。方文在家里,这会儿该出门找同学玩去了。吃饭时候喝了好多啤酒,我有点晕,正准备好好打打醉牌,有个同事却临时来不了了。我很无聊,就给方文打传呼,她没回。给她同学打电话,问她们去哪儿玩,她诧异地说,没这回事儿啊?


  我叫了一辆三轮车回家,在离那栋灰扑扑的居民楼还有几十米的地方下了车。我到街对面呆着,看着我和方文同居的家。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背着背包,穿着一件浅绿的衬衫和牛仔裤。她戴上墨镜,上了一辆趴耳朵。


  我坐着三轮跟在她背后,绕着一环路走了大概四分之一圈,到了长途汽车站。我看着她下了车,四处张望着。我小心地躲在人群之后,观察着她。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她上了一辆去都江堰的长途汽车,我连忙走到车站外头,叫了一辆出租车,跟在那辆汽车后面。


  坐在减震奇差的奥拓车上,驶过被载重卡车压得路面破裂的公路,我跟踪着我的爱人。我醉意矇眬,摇头晃脑。我的爱人有甜蜜的嘴唇,浅绿的衬衫是掐腰的,她有窈窕的身段。我们在患难中相识,在患难中生活,我们尚未逃离患难。绿色的树木一根根地从车窗掠过,连绵不断,构成强烈的节奏感,但凡有一棵树木缺失,或者某两棵之间距离过大,我就感觉像是心跳受到了打扰一样,说不出的难受,想呕吐。不要啊,不要,树啊树你们给我站好,都他妈给我站好了!我这是在干吗呀?我这是在干吗。


  世界行到此刻,我希望上帝不要藏着掖着,拿最荒唐的人生来看吧,别把一切弄得跟真的似的。你不就想拿我们的悲欢来就着小酒喝两口,荒淫度日吗?你不就想把人生搞得跟弱智剧作家的作品一样吗?喏,我能不能就关于我的剧本发表一些意见,好让你觉得自己豢养的SB也不是全无用处。听好了,我觉得咱们可以把这段儿弄得更前卫一些,更时尚一些,更有年轻人的朝气一些,好不好?


  地铁里的黑人敲着手鼓,或者你亲自敲也行,我穿着过膝的大背心,头皮刮得锃亮,我载歌载舞,歌颂人生。歌曲风格当然是HIP-HOP,怎么样,上帝?走!


  我戴墨镜的女友下车啦 / 都江堰已经到了啦 / 带墨镜的女友又上车啦 / 她究竟要往哪儿去呀 / 我神出鬼没地跟着她呀 / 一块钱一公里的小奥拓呀 / 我老婆的屁股扭啊扭啊 / 她究竟要往哪里去呀/


  青城山就要到了啦 / 她她她妈来这里干吗呀 / 这里是余沧海的老家啊 / 老头害得林平之自宫了 / 是著名的旅游胜地呀 / 可是我的老婆没有往上爬 / 她走啊走啊走啊走啊 / 我老婆走路最好看啦 / 我唱的RAP很NB吧 / 主要是人生实在太快乐了呀 / 亲亲的肉啊老实疙瘩 / 要搂就要搂我的兰花花 / 你瞅你这傻拉吧叽的德行呀 / 你干吗要相信爱情呢 / 怨不得谁呀怨不得谁呀 / 要不怎么说你脑子里全是屎嘛 / 全是屎嘛 / 全是屎嘛 /


  方文的鞋子是我买的呀 / 穿牛仔裤就不能穿长统袜 / 谁不会说两句温暖的话嘛 / 可是你要信我有什么办法 / 大腿就是粗小腿就是细嘛 / 反过来的话就不好看了啦 / 哭有什么用不哭又有什么用 / 回家自个儿盖上被子YY去吧 / YY去吧 / YY去吧


  在方文消失的农家小院门口我拦住一位农民大娘,问她这里是干吗的。她惊异地看着我,大声说道,刘师傅你都不知道?刘师傅天耳天眼,神着呢,你有什么病让刘师傅看看保准好。


  我无聊地坐在院子外头的石凳上,看着不远处两只茭欢的狗。田野里的风吹着,不远处就是青翠欲滴的山。酒醒了,我的头又胀又痛。我抓起一个石头向狗砸去,狗低吼两声,稍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微动了动,并不理睬,兀自行房不止。我站起身离去。


  我坐在长途汽车站门口的台阶上,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看见方文远远地走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 她惊讶地问道。


  “我倒想问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说。


  “你都知道了?”


  “我只知道我看见的,别的我不知道。”


  “那很好。” 她说。


  “你为什么欺骗我?” 我说。


  “我没有欺骗你,我只是没有告诉你。” 她说。


  “你究竟在干吗?”


  “没干吗,我在练气功。”


  我们沿着乡间的机耕道走着,我们没有吵架,从头到尾都没吵。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一个不争吵的阶段,一个濒死的阶段。我还以为,真好啊,我们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讨论问题了。


  “你信的究竟是什么?” 我问。“师傅说不能对外人说。” “靠,我是外人?” “从信仰来说是。” “就你们那小学文化的师傅,他能懂什么?” “你不懂不要以为别人都不懂。” “为什么你总相信这些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东西?” “在你看来无法证明,那是因为你是断灭种姓,跟师傅无缘。在我们看来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你知道你的病怎么好的吗?我师傅师兄一直给你发功呢。”


  我点点头,说道:“我靠,真谢谢他们。”


  我们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已经是末班车了,车上人还不少。我看着窗外,方文坐在我身边,两人很久没有说话。一个脏兮兮的小伙子在边上观察了一阵,大概觉得方文是一个人,就悄悄地把手伸进了她放在边上的背包。我伸手抓住他,叫道:“你他妈干吗?”


  小偷以比我高得多的嗓门愤怒地吼道:“喊啥子喊?没拿到你的就算了撒!你吼啥子吼?快放手!”


  我说:“你偷东西还有理了?”


  小偷从皮带后面掏出一把刀,说道:“你想当英雄嗦?成全你!”


  周围的人纷纷离座,闪得老远,车厢的后半部马上空了出来。方文焦急地在边上喊着:“杨想快跑!”我就跟中了邪一样,拿背包做盾牌跟小偷扭打起来。他好像也不敢很决绝地用匕首来捅我,只是不断地挥舞着,一边拳打脚踢,跟我较量着。


  过了一会儿,小偷跳到一边,嘴里骂骂咧咧地让司机停车,等车还没停稳就跳了下去。方文忽然尖叫起来:“你的手!”我这才发现我的右手食指几乎从中间被劈成了两半,血正在顺着手往下流着,已经流到了胳膊肘上。


  这时有几个乘客过来指点说附近就有医院,我和方文下了车,肾上腺素还在起着作用,我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她用手帕帮我把手指缠上,小心地问我松紧是不是合适,松了没法止血,紧了可能会坏死。我不耐烦地说没事儿,走到路边拦车,好几辆车都没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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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文说道:“咱们赶快回青城山吧!”


  我说:“干吗?


  她说:“找我师傅。”


  我诧异地看着她:“我手指都快断了,不上医院找你师傅干吗?”


  方文急切地看着我:“我师傅用手给你一摸,就全好了。”


  我看着她的脸,她的脸上是对我的关切,我只觉得浑身无力,好像身体现在才开始真的失血,我说:“方文,你不会吧?”


  “真的。你听我的,杨想。”


  我狂怒地吼道:“你他妈有病吧?你真以为你师傅用手一摸,我的指头就跟没砍过一样?”


  她低声地说:“真的,杨想。”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我的女友。我和她相隔一米对视着,我觉得我跟她相隔了十万个世界,十亿次轮回,一亿光年的玻璃幕墙。我能清楚地看到她浅绿色衬衫上密密的纹路,和纹路在掐腰的地方,像二维空间折叠成为三维一般的变化;她精巧的鼻梁,眼底棕色的忧伤,还有她鬓角细细的茸毛,在夕阳下面幼嫩地飘飞。但我已经走不过去,走不到她的身边。我永远无法走到她的身边。


  我转头拦住了一辆出租,上了车。车很快往医院驶去,我的女友方文站在原地,孤零零的,从后视镜里消失。


  实习医生拿着弯弯的针头给我缝合,动作笨拙得像我自己在缝裤子。但我已经懒得跟她计较了,失血和麻药让我昏昏沉沉,头靠在桌上就要睡着一样。指头的背面缝得还行,针脚细密,做工精细。到了反面,发现坏了,背面用的皮肤太多,反面已经缝不上了。她像个过了门儿才开始学习妇工,缺乏家教的大脚婆娘一样,手忙脚乱地捣腾着,用棉签把多余的组织死命往伤口里塞,麻药又过劲了,我的肾上腺也被掏空,再也无法保护我,一阵一阵的疼痛逼得我咬紧了嘴唇。我什么都不能想,无论你想如何分散注意力,疼痛总是轻而易举地把你的注意力集中起来,脑子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喊:痛就给我认认真真地痛!我奄奄一息地想,他妈的这个时候神经怎么就不衰弱了?


  我跟方文再次和好以后,我决定想些办法来面对我们关于信仰的分歧。我想,也许我是错的呢?也许世界上真的有奇迹?既然我要求别人在面对实验事实的时候勇于承认错误,为什么我自己不能先试试呢?我决定以身作则,从我自己开始做起。我问方文她能不能让师兄给我表演一下耳朵认字——她以前说过她师兄会的,只要按照让我信服的方式进行表演,如果她师兄真的能认出来,我就马上全面改变人生观,我马上拜她师兄为师,或者拜她为师,终身不敢有二心。方文很高兴,说好啊,这个太容易了,耳朵认字算什么,开了天眼的人,


看什么都是清清楚楚的。我说那他知道明天的上证指数吗?方文白了我一眼,说人家才没你这么无聊呢。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手指还缠着纱布,我就急忙忙找了一本医学辞典,抄了几个生僻的拉丁医学名词,恶狠狠地想,靠,老子把眼睛瞪得溜圆看了十几遍都记不住,你用耳朵就能认?我小心地把纸条像农民卖鸡蛋的钱一样,放在贴肉的口袋里,连方文也不让碰。她轻蔑地嘲笑我小人之心,我有点惭愧,就竭力辩解说,这是为了让实验结果更科学,更有说服力。


  师兄说,对不起,我不能做这个表演。


  我说,为什么呢?


  师兄说,耳朵认字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是,我们的神通是用来行善的,不是用来表演的。


  我说,这就是行善啊!你表演给我看,超度我,不正好是救我吗?


  师兄说,你是断灭种姓,不是有缘人。


  我躺在床上,搂着方文,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结结巴巴地念道:“吡嘧司特钾,这他能认出来吗?”


  我又掏出一张纸条,念道:“盐酸曲托喹酚,这多容易,他能认出来吗?”


  “丁酰苯吩噻嗪羟基脲,这他能认出来吗?”


  方文说:“杨想,你永远生活在黑暗中,所以不相信别人可以生活在光明里面。”


  我说:“是啊,不错啊!你师傅和师兄永远正确,永远光明。我只是一只呆在黑暗中的虫豸,万劫不得超生。可是咱们俩怎么会搅到一块儿的呢?这也是注定的吗?”


  方文说:“这是宿因。我的修行也很浅,我不知道。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谁也说不服谁。”


  我穿着背心,送她出门。她转头说:“我这段时间要做论文,很紧的。以后我一周来一次吧。”


  她走下了楼梯。


  我说:“别离开我,我会死的。”


  她停了一下,然后走过了楼梯的拐角,消失了。


  “这太过分了吧?”老汤把一封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扔到我办公桌上,我拿起来,认真地看着,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B大环科董事会:


  你们这样一个企业,不配做现代化的高科技企业,你们给B大丢脸!


  在新世纪的今天,你们还在搞地域歧视,居然在公开招聘启事里面声称“某某省人暂不考虑”,你们脑子里装的是猪屎!


  不要以为你们可以翻云覆雨,为所欲为。告诉你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们董事会的某些人,某些行为,早已经让关心B大声誉,关心高校产业发展的同志们看不惯了。你们抽逃注册资金,营私舞弊,用B大的牌子、技术牟取个人利益,腐败,贪污,收受贿赂,从事腐化涩情活动,你们坏事做尽!你们以为B大的招牌可以由你们任意使用,跟自己的财产一样,告诉你们,做不到!


  我们会随时向学校有关部门和国家纪律检查机关反映相关问题,奉劝你们,还是洁身自好吧,当心偷鸡不成,反成笑柄!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知情人 于即日


  我笑笑,把纸放到桌面上,说道:“写得不错啊!”


  老汤沉吟着,没有说话。


  这里边说的所谓“地域歧视”,是办公室金主任干的。公司打算招几个人,我让她在一家人才网站上发了一个招聘启事,当时我有点忙,就让她全权负责了。没想到她自作主张,在招聘启事上加了一句“某某省人暂不考虑”,害得公司接了好多抗议电话,有的说几句就算了,有的直接找总经理,等我拿起电话,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大堆“SB” “白痴”就灌进耳朵里来了。而且还有两个记者要采访我,被我婉言谢绝了。


  “我已经狠狠批过小金了,让她写个公开检查,贴出来。再到那家网站上发个更正,挽回一下影响!” 我说道。


  老汤点点头,说道:“杨总,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


  “你再看看,杨总,”老汤拿起那封信,“这封信可不光是冲这件事来的。而且可以说,它根本就不是冲这件事来的。”


  “那是冲什么事来的?”


  “它不是对事,它是对人来的。”


  “对谁?”


  “龚老师,”老汤念道,“营私舞弊,腐败,贪污,收受贿赂,用B大的牌子技术牟取个人利益——这还能是说谁呢?说你吗?说我吗?说归总吗?向学校有关部门反映——这就更清楚了。杨总难道看不出来?”老汤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拿过来重新看着,说道:“还真是。”


  “这么干就过分了。且不说这些都是捏造,而且写这封信的人,太不了解龚老师的性格了。越是这样,目的越达不到!” 老汤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规劝。


  “你觉得这是谁干的?”我问道。


  老汤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反正是希望龚老师下台的人。”


  “那我也有嫌疑。” 我笑道。


  老汤摇摇头说道:“讨论这个没意思,反正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关键是,这封信可能会把龚老师激怒,B大环科就真正完了。”


  我开玩笑地说:“有没有可能龚老师觉得陪这帮下三滥玩儿太没劲,反而放手了呢?”


  老汤苦笑一下,说道:“那就得看这帮下三滥到底有多烂了。”


  老汤起身离去,随手带走了那张桌上的纸。我知道他可能直接就奔龚老师的办公室去了。他会去挑起龚老师的怒火呢,还是去安抚这位前辈?都有可能。老汤的处境跟我相似,知道龚老师和归总的较量终须分出个胜负,对我们而言,关键是在打扫战场时能收获多少战利品。


  信是昨天晚上从五道口一个无名的网吧发出去的,用临时注册的一个免费邮箱,发到公司邮箱转董事会收。老汤是董事长助理,他第一个看见。信的文笔很差,口气有点傻,真的有点下三滥。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牌已经摊开了,就等着见个分晓吧。


  “太阳世纪”夜总会门脸儿很不起眼,在一家三星级宾馆的二楼。我和陈处、老邝三个人走进一个中包坐下来。陈处还是那个拔毛的陈处,老邝是他同事,信贷处的,官儿不大,但跟陈处关系很铁。老邝带着眼镜,是个斯文的中年胖子。


  二十来岁,娘娘腔的鸡头小卞进来,温柔地看着我,说道:“杨总,今天来得挺早么,今儿可得好好玩玩儿,新来两个小姐都是你喜欢的。”


  我说今天我们不唱歌,是这样小卞,我们明天去山西玩儿,路上无聊,想带两个小姐路上一块儿热闹,明天走后天回吧。


  小卞有点失望地:“哦,这得问问小姐了。两天啊?”


  我说小卞你放心,你这儿包间费你该收我多少就收多少,小姐那儿,反正要她愿意才行,我还能绑架她吗?


  小卞忙说:“杨总您说哪儿去了?都熟人了,我哪儿能还收你包间费。只不过我们这儿还真没这种事儿。带出台的当然有,但是带出去玩的还挺新鲜。这么着,我先叫进来你们挑,挑完了再说。”


  我说好,叫好的来啊,不过不用叫我喜欢那种,多叫几个苗条点儿的。我转头对陈处说,是吧老陈?老陈暧昧地笑着。


  小卞说当然,杨总的朋友,眼光低不了。


  成行的小姐进来了。穿晚装的,穿旗袍的,做清纯打扮的……女人或搔首弄姿,或故作镇定,或面带倨傲,总之是想快快卖了出去。陈处摸着下巴,面带笑容地品评着,不时转头跟我和老邝调侃两句,我便凑趣地逗两句,有时惹得小姐也笑起来。说老实话还真有几个好看的,有个女孩穿着一件黑色的薄纱紧身上衣,蕾丝胸罩里乳防高高耸起,乳沟在薄纱下面,像个重力异常的地堑,让人想一头坠落下去,但我忘了她脸长什么样了。我暗骂自己恶俗,每次看见蕾丝和纱布就叮昂昂昂,不过我今天可不是来给自己挑女人的,而是给陈处挑。这些女人也不是两三百块的小时工,要贵得多,不用公款我是坚决不沾的。


  从表情上看不出来陈处的态度,但我跟他相交日久,知道他对看过的小姐全部心中有数。陈处这方面简直就是个天才,在我见过的人之中,关于女人外貌的瞬时记忆能力,陈处当之无愧是第一。除了记住自己喜欢的女孩儿以备第二轮挑选以外,他还能帮别人记。在我词不达意地比画“就是那个,这儿大……这儿大那个……”的时候,陈处就会很自然地说:“穿Esprit T恤,右边耳朵上穿了三个眼儿,大波,宽脸。” 我总是赞叹地望着陈处,说你又不喜欢大波,你记她干吗?陈处就谦虚地说,我也没有刻意要记,可就是能想起来,真怪。我说,难道还有记女人这种天赋吗?陈处露出回忆往事的神情,说,应该不是天赋,记得刚恢复高考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复习,就把一整本一整本的数学语文全部背下来了,我是这么想的,你再怎么出题,对我来说都是开卷考试,那有什么难的?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是了,就是这儿了,都是高考闹的。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三轮过后,陈处挑了一个高个苗条的南方女孩,模样不俗,是为三陪甲。老邝这个架着无框眼镜,举止斯文的中年胖公务员,居然与在下口味相似,挑了个身材丰满的白净肉弹,是为三陪乙。这让我很是丧气,再一次意识到我的审美口味跟集市上的屠夫很有一比。管他的呢,老子也不是第一次感到自己这么粗俗了,就许你粗俗不许人家公务员粗俗吗?关于我对肉感女人无可理喻的迷恋,虫子和阮质曾经恶毒地评价过,说我去找女人的时候,那副架势简直不是去满足性欲,而是奔着满足食欲就去了。


  陈处和老邝让我也挑一个,我婉言谢绝了,说我刚陪归总一个朋友混了好几天,这两天真没兴趣;再说我们一辆车坐五个人正好,多一个人坐两辆车就不好玩儿了。两人一再说不好意思,我说没事儿没事儿,你们要是实在过意不去让我也蹭点儿就行。陈处哈哈大笑说不错不错,三打二正好,现在这帮女人哪是轻易能喂饱的?


  沿京石高速向西,上石太高速,过娘子关,奔太原而去。奥迪1.8T在奥迪里算差的,但跟一般车比起来,动力性能和安全性都很不错了,自重大,很稳。三陪甲三陪乙都换上了比较休闲的良家妇女装束,大家风言风语,摸摸搞搞调笑成一片。我和陈处、老邝三人换着开车,这样,后座上不是两男一女就是两女一男。要是男的被夹在中间,自然是左拥右抱;要是女的在中间,肯定就要应付两边的毛手毛脚。两个女孩熟练掌握了三陪文化,会讲很多段子,高个的三陪甲很有些风情,丰满的三陪乙很了解自己的身体对男人的吸引力。陈处和老邝都很高兴,意气风发,谈笑风生。也难怪,他们在北京城里无论怎样玩,都无法做到彻底放松,心里总有根弦绷着。现在出来了,离城市越来越远,离单位,领导,老婆,孩子越来越远,他们感到了自由。


  男人在一起玩,对于各自叫的小姐有一种模糊的所有权共识,一般谁叫的就是谁的“老婆”,别人一般不碰,其态度类似于对待别人的刮胡刀、牙刷之类的。但熟了之后,大家也可以混用,这样感情就更深了一层。像我们这一路,三陪甲算陈处的,三陪乙算老邝的……


  这趟出来是陪陈处求签,好像是他家里有点事儿,想找个寺庙上上香,问问吉凶。我们没有去五台山,陈处嫌那儿人多。我们过太原、榆次,到了绵山。这是个新开发不久的风景区,上山时已是黄昏时分,我开车沿着一匝匝的盘山公路绕上去,湿冷的雾气从山谷里升起来,很快车窗内外都有了雾迹。我打开暖风喷着前窗,开大灯雾灯小心地往上走着。陈处问我要不要换手,我说不用。还是自己开吧,别人开更不踏实。路面是新修的还行,但是很窄,碰到会车就很麻烦。幸好靠着悬崖那边有桩子挡住,不然就更吓人了。闹了一天,两个女人和老邝都睡着了,陈处坐在副驾驶座上,沉默地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车里只有空调呜呜的声音。外面能见度几乎降到零,一碰到那种一百八十度的拐弯我就摁喇叭,却奇怪地没有碰到什么来车。我精神高度集中地驾驶着,几乎没有时间去想,患有严重恐高症的我,上了六楼就想往下跳的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和另外两个嫖客,以及两个来历不明的三陪在一起。如果这辆车坠下半米外的悬崖,被崖壁上突出的岩石颠得翻着跟斗,在百米下面的山涧里摔成一堆金属和血肉的混合物的话,我们各自认识的人将会如何凭吊我们的人生呢?这几个毫无干系的男女又是为何如此血肉交融地死在一处的呢?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海拔越来越高,雾也散了,大概车已经从云里钻了出来。终于到了目的地,倒是处有趣的所在:紧靠着壁立千仞的悬崖,盖起了一座三星级宾馆,傍山而立,一片灯火辉煌,外挂的观光电梯简直就挂在直上直下的悬崖上。我们啧啧称赞着,觉得果然不虚此行。


  饭毕,陈处老邝各自带女人回房打炮不提。我谢绝了陈处“欢迎观赏”的邀请,出门走到山涧边上。手放在栏杆上,我直直地盯着深不见底,只在下方极远处有几点灯光的山涧,体味着我内心的恐惧。那恐惧是复杂的,是对于数百米海拔的恐惧,是对于心中纵身而下的黑暗欲望的恐惧,是对于这恐惧的恐惧。


  回头就是灯光,人间。照样有推杯换盏的筵席,鬼哭狼嚎的KTV,紧贴悬崖的数百个标准间和豪华套间里,照样有人在乱搞。我的朋友陈处和老邝在远离妻儿的深山享受着陌生的腴白肉体,年轻的女子,三陪甲三陪乙。这栋在奇怪的地方以奇怪的姿势靠在悬崖上的宾馆,像一个寓言一样,暗示着所有悬在空中短暂偷欢的生命。夸张的补充是,在它旁边的崖壁上,开发商挖出了一个个的石龛,将一尊尊佛像立在里边,用彩灯装饰着,努力印证着景区说明书上“人文自然旅游”的响亮口号。从下面看去,果然有庄严的感觉,虽说彩灯还是那些四处可见的彩灯,但挂在上百米高,参差嶙峋的岩壁上,装饰着乡办旅游企业开发的后现代云冈石窟的时候,还是很人文,很自然,很旅游的。


  “你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给你打电话?” 我拿着手机问她。我的身体在栏杆的外面,右手拉着栏杆,左手拿着手机。事实上你不能说翻过栏杆就是悬崖,准确地说,我有半米的地方可以活动,这是很绰绰有余的。我的背后是万丈深渊。


  “我不知道。”


  “我在一座山上。我面前有一面岩壁,上面起码有一万个佛。你肯定会喜欢这儿!”我说。我的右手紧紧攥着栏杆,脚不动,身体向后弯出去,我敢肯定我的屁股下方是空空荡荡的。


  “嗯。你是去玩儿吗?” 她说。


  “我陪别人来求签。你说求签有用吗?” 我用屁股探索着悬崖上的风。


  “信就有用。” 她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陪两个跟我毫无关系的SB来旅游吗?为什么我这个严重恐高症患者愿意开车沿着方便面那么细的盘山公路到这个我一个人打死也不会来的地方?为什么我嚼着草珊瑚含片用我的咽炎嗓子陪他们聊天开玩笑?为什么我愿意把我的肝取出来直接泡在酒精里做成标本如果这能够让这帮SB觉得我够意思?” 我一下一下地伸展着肢体,一边说着。


  “为什么?” 她低低地说。


  “我想挣钱。我想给你一个安定的生活,你不是想要一个安定的生活吗?我想跟你在一起,安静地、稳定地生活在一起。”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她沉默了一阵。然后她说道:“我说的安定,跟钱没有关系,是别的。”


  “我可以,我可以安定的,我可以做到,” 我急切地说,“你知道人的成长是有一个过程的,以前跟你在一起的只是一个男孩。现在我是一个男人了,我也需要安定的生活。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我愿意直接变成一具尸体躺在你身边,如果这样才算安定的话。”


  她轻轻地抽了一下鼻子,没有说话。


  我说:“你知道我初三的时候还是我妈给我洗澡,我姐也从小就让着我。我从小就觉得别人爱我是理所当然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报。可是我现在知道了,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去爱你,我学会方法了!你相信我,再给我一次机会,你相信我。”


  “可是我已经给过你无数次机会了!” 她低声说。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恳求只能是对以往恳求的重复,我已经说不出新鲜的恳求了。可是我恳求你方文,想想我们曾经拥有的快乐,我恳求你。”


  “杨想,收发室要关门了。” 她说。


  我没说话。


  “那,再见!” 她说。


  “再见!” 我收起手机,揣到兜里。我用两手抓紧栏杆,身体肆意地向后伸展,黑暗山涧吹来的风将我的衬衫裤子鼓起来,把我塑造成一个人型的气球,我看起来就是一棵长在悬崖边上的变态人参。恐惧就像艺术品一样是可以创作的,你显然没有办法消除它,但至少你可以加剧它,这样显得你对恐惧并不是那么无能为力。你可以把恐惧染上色,让它在心里现出模样,虽然你还是不敢看它,但是你知道它在那儿,从最初,它就在那儿。


  我还是浑身战栗着,恐惧得簌簌发抖,但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了对恐惧的恐惧,我认可了它的存在,它是我的,我是它的,我们彼此拥有。我的心里有了一丝沾沾自喜的乐趣,我能够处理我的恐惧。


  不!你不能!有个讨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为什么不能?我不是在悬崖上吊着吗?


  坠入深渊不是你最大的恐惧,讨厌者说。你之所以能面对它,是因为它是较小的恐惧,你用它来逃避更大的恐惧。


  笑话!我掉下去就死了!我脸色苍白地驳斥着。


  失去方文呢?


  我靠!我靠!你给我闭嘴!我靠!


  没有任何声音,除了山谷里的风在空中穿刺。


  我穿着短裤,坐在街边的台阶上,就着路灯看棋谱。吴清源的弃子战术真NB啊!你尽管去吃他的棋,你吃了一块又一块,最后发现自己还是输。吴大师说,都弃了,就赢了。他说得倒是轻松,我要是都弃了,就输了。被大师在十番棋战中搞得欲哭无泪的对手们也许还可以说,都吃了,就输了。但对我这种低水平的爱好者来说,都吃了肯定就赢了。可见世界上的道理简直,就跟历史一样,翻来覆去地折腾都是可以的。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我拍打着腿上嗜血成性的蚊子,看着棋谱,赞叹着。从昏暗的街道尽头,我的女人方文骑车过来了,她穿着白衬衫牛仔裤,简单干净,风姿绰约。可爱的二六英寸车轮细细地碾压着路面,把我的女人送到了我的面前。她的脚从坐凳前面轻盈地撇下来,跳到了地上,她就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美得让我无力形容。


  我站起来抱住她,说道:“老婆,我这周都没有手淫哎!我想死你了!”


  她没有说话,身体有点烫。“老婆,我每天晚上都在这儿看书,我想万一要是你来了我就可以早五十米看到你了。我想你,老婆!” 我对她的耳朵说话。


  她忽然大声哭起来。


  我大惑不解地看着她,问道:“你怎么啦?”她大声地哭泣着,眼睛早已经是红红的,看来已经哭了一阵了,现在只是把中断的哭泣再连续起来。她像个小孩子那样一抽一抽地哽咽着,用手背抹着泪水。我抱着她,拍着她的背,想让她平静下来。


  她的哭泣渐渐停止了。然后她一把推开我,力气很大,我毫无防备,差点坐到地上。她瞪着红眼睛质问我:“你说,你在外头有几个女人?”


  “你胡说什么呀?”我说道。


  “你有AIDS!你肯定在外头有女人了!” 她愤怒地说。


  “谁说我有AIDS?” 我问道。


  “我师傅说的。我师傅说你有!” 她说。


  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你干吗?” 她叫道。


  “找你那个老不死的师傅算账!” 我气冲冲地走着,脚步没停。


  “你回来!” 方文在我身后叫道,我没有理她。她骑车过来,别在我的面前。“你不许去!” 她说。


  “我凭什么不去?我早就想他算账了!” 我说。


  “不行!你要去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她看着我说道。


  我跟她对视了五秒钟,屈服了,转身往回走。她推着车跟在我身边,又问我:“你为什么要在外面乱搞女人?”


  我说:“你是神经病还是弱智啊?你对我就这么有信心吗?你看看你老公,又穷又懒又邋遢,住在这么个贫民窟里,我想搞女人,女人愿意跟我搞吗?我每个月400多块钱的工资,能拿多少出来请女人吃饭喝茶唱歌?四年以来除了您这位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还有哪个女人愿意跟我上床?啊?”


  “那你为什么会得那个东西?” 她说。


  我只能苦笑,说道:“你师傅说什么你就信吗?你怎么就这么……弱智呢?我要是得了AIDS,能这么好好的吗?”


  “有潜伏期的。” 她说。


  “他怎么知道我得了?”


  “他看见的。”


  “我真受不了你!我就不明白,你师傅一个小学文化的农民,怎么就能把你们这帮人唬得团团转呢?” 我说。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你肯定有女人了!” 她说。


  我拉住她的自行车,站在原地,抓住她的手,看着她,我愚蠢可爱的美丽老婆。她湿湿的大眼睛清澈见底,脸上还有泪痕。粗粗的大辫子从左边肩膀甩下来,绕成一个巨大的问号,代表了我老婆对于世界无尽的追问。


  “你应该怀疑我在外面有男人才对!” 我说。


  她破涕为笑,又不能真笑,担心这会破坏自己悲痛的情绪。她挤着鼻子,表示对我的无聊的轻蔑,但是她想了想又笑了起来,骂了一句“讨厌!”我们一起推着车往家里走去。


  我坐在床上,看着正在梳洗,穿着睡衣的方文。“我明天就去做检查,要是没有,你是不是就不信你师傅的鬼话了?”


  她走过来,说道:“我已经求师傅给你发功了,能不能治好就看你的缘分了。”


  我说:“是不是这个意思:要是查出我有病,就说明你师傅说对了;要是没有,就是你师傅给我治好了,对吗?”


  她跪在床边,说道:“对。”


  我举起双手,说道:“好,我投降!我们不说这件事了。我现在想跟你莋爱,我已经憋了一个星期了。”


  她说:“可是你有AIDS呢!”


  我把她扑倒在床上,叫道:“我靠AIDS!反正你师傅能治,你怕什么?”


  她说:“不行啊!”


  ……


  我用嘴唇堵住了她余下的絮絮叨叨。今天,没有讲故事,没有性幻想,没有角色扮演,没有命令与服从。我们亲吻,抚摸,莋爱,用最普通的传教士姿势莋爱,从头到尾没有换过。我爱她,用最平实的男欢女爱与她媾好,爱她呀。湿润的嘴巴被我爱,红肿的眼睛被我爱,她是上帝在人间展示的容颜。可以啊,现在你可以让我信仰一切信仰,崇拜一切崇拜,让我即刻便死,让我死后重生,都没关系。我在舔舐她的鼻梁,吞咽她的头发,啃咬她的肉,世界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滚一边儿去,我和方文在莋爱呢。我和我的女人在莋爱哪,你们瞎了眼没看见吗?你们没看见又有什么关系,你们看见了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可以在十万人面前跟在无人之境一样笨拙欢乐哭哭笑笑地茭欢,我们可以在人类诞生之前和绝灭之后一样旁若无人地茭欢,在斧钺挥舞的劳作和原子爆炸的蘑菇云下面茭欢,在词语堆砌的婚床上颠鸾倒凤。


  我们不爱吗?我们不爱吗?我们爱啊。


  我和她摊开手脚平躺在床上,浑身湿透,汗水把凉席染得滑滑的。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胸口起伏地呼吸着。


  “你还爱我吗?”我问。


  “我不知道……还爱吧……”她说。


  “你会离开我吗?”


  “我也不想。可是你从来不关心我,总是我去爱你,我觉得我心里的爱快用完了,我感觉我总是不断地往外掏往外掏,快把自己掏空了。而且我们俩太不一样了,一点儿都不一样。”


作者: 看书问道    时间: 2013-7-21 01:44

  我没说话。


  “你在想什么?”她问。


  “我想死。”


  “你干吗呀?”她支起胳膊,关切地看着我。


  “不,我不是要死,”我说,“我在想死亡这件事情。死亡是怎么回事呢?太奇怪了,人怎么会死呢?人怎么会活着呢?”


  早餐桌上,陈处和老邝暧昧地开着玩笑,交流着昨夜的衾底风光。两人都责怪我太不讲义气,说好了三打二,却一个人溜回房里睡了。我当然只好再三赔不是,说,实在对不起老陈,下回我一定恭敬不如从命,处长大人指哪儿我就打哪儿。老陈笑着,说这才是杨总的样子嘛,有魄力,不过昨天我已经把你那份儿任务也完成了,就是不知道我这个假杨总,我老婆满不满意。满不满意啊,老婆?他转头色迷迷地对着三陪甲问道。三陪甲春意盎然地笑着说,我哪儿知道啊,又没有跟真杨总比较过。陈处连忙又恨又爱地骂道,你这个小淫妇,欠


练!


  爬上几百级台阶,到了此地一处大庙。善男信女熙熙攘攘,香火极盛。陈处不开玩笑了,脸色变得严肃,让人觉得奇怪。本来就是专程陪陈处来求签的,我和老邝就让陈处进去,说我们俩在外面等等。然而陈处突然犹豫不决,死活要让我和老邝先进去,他一米八几的大块头忽然显得萎缩,脸上皱纹愈发地显现出来,被欲望涂抹的神采褪去之后,现出介于中年男人和老头之间的形貌。两个三陪女倒是早已嘻嘻哈哈,花枝招展,走进庙里上香求签去了。


  老邝用眼神示意我,我就跟他往庙里走去,把陈处留在外面一个人呆会儿。我问老邝,老陈怎么啦?老邝摇摇头,叹口气说,他儿子,白血病,等骨髓等不着,不死不活地吊着,也不知道能拖多久。


  我往功德箱里扔了50块钱,跪在蒲团上面求了根签,走到一旁让一个缁衣芒鞋的老头给我解签。老头一惊一乍地说,贵人好福气啊,上上签,上上签哪!你看你这29号签,前面28号27号都是下下签,30号是个中平签,31号又是下下签,贵人偏偏就抽中29号上上签,大吉大利啊!


  老头为了表示所言不虚,拿出一个大本子,我粗粗一看,果然前后几根签都不怎么样,我还真抽了一支上上签。


  老头说,看这签文,“策马东西任尔游,谋事顺水放行舟,婚姻和合求财遂,若问田蚕大有收”。就是说先生做事得心应手,事业成功,社会各方面荣誉地位都得到,家庭幸福和睦,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恭喜发财,国泰民安,佛祖保佑先生一生大富大贵,心想事成。


  老头的山西方言在善祷善颂时让人产生一种荒唐的感觉,尾音翘翘的。他要是用方言说别的我可能听不懂,但这套耳熟能详的话语,永远是能明白的,只是多了一层奇妙的距离感。老头翕动的嘴巴像在念经,但更像是在歌唱。在那一刻我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信心,就算他是用马达加斯加话,或者瑙鲁方言说这堆东西,我也总是能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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