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人生
标题:
刀子和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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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6-18 21:38
标题:
刀子和刀子
这是一部典型的中国式《麦田里的守望者》,在成长小说中有十分突出的价值。它尖锐、准确地把握住了成长过程中人性内在的骚动、迷惘、暴烈、放纵和叛逆的精神状态,直面人性、震撼人心;同时对现行教育体制、教学方式,都有相当严峻的拷问。小说语言极好,在细微处极见功力,像描写刀子的种种感觉,实在让人拍案叫绝。
这是近年最好的青春小说,青春的酷烈、无奈的伤痛被演绎得那么好;懵懵时期的爱情和友谊,叛逆年代的幻想和渴望,仿佛获得了文字的首肯,突然间露出了真相;血肉横飞的身体遭遇与黝暗无谓的灵魂处境是那么真切地遭遇到一起。我喜欢这种独白的方式,它召回了我们最隐秘的青春经验,这本小说不仅有肋于青少年自我理解,同时也有助于成人世界在回味当初中认识自我。
刀子和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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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21 01:42
<刀子和刀子>
第一章 麦麦德的孩子
如果我告诉你,虽然我是女孩子,可我的吉祥物是一把刀子,你不会吓坏吧?哦,我已经从你的眼里看到了惊讶和不安。是啊,女孩子的吉祥物应该挂在脖子上,一串珍珠、一颗玉坠、一只十字架,或者是一张小男人的小照片……可我不是的。我的刀子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是那种真正的刀子,冷冰冰的、沉甸甸的,出鞘时带着不易察觉的风声,有金属的酸味,就像是淡淡的花香。换一句话说,我喜欢刀子,如同一个花痴迷恋着花朵。事实上,在我的故事里,很多时候也总是有花的,只不过当花枯萎的时候,刀子还在花丛里闪烁着安静的光芒。泡桐树老了,南河干枯了,瓦罐寺坍塌了,可我还是我,刀子还他妈的是刀子啊。
十二岁的时候我有了第一把刀子,十八岁的时候我有了另一把刀子。
两把刀子都是生日的礼物。
十二岁的刀子是土耳其的弯刀,十八岁的刀子是德国的猎刀。至少陶陶送我猎刀的时候,他说是真正的德国货。
那天窗外落着雨水,窗户上粘着雨珠,雨珠就像电影里俗得发腻的眼泪。陶陶牛高马大,蒲扇一样的双手捧着刀子,刀子用红绸缎裹着,裹了一层又一层,在十八只蜡烛的照耀下,就像他的双手捧着一滩鲜血。我把那家伙接过来,掂了掂,就知道是一把好刀。红绸缎一层一层地解开,刀子跟个婴儿似地躺在里边,又嫩又亮,亮得透明,也亮得扎眼,弧线那么优雅、柔和,却千真万确是一把好刀。刀子看起来甚至就像可怜的小宠物,而其实正是刀刀可以见红的猎刀。刀身有一尺长吧,还凿着细如发丝的凹槽,我把它握在手里,就像握着了一束阳光。刀把上缠着一圈一圈的铜线,金黄色的铜线,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暖,只有我的手才晓得,它其实是那么的冰凉。在刀把和刀身之间,横着弯曲的挡板,挡板上刻着一只狼头,白森森的,却睁了眼睛在睡觉。我亲了亲狼头,用刀把大蛋糕切成了一十八牙。刀子是真他妈的锋利呢,它剖开蛋糕就像剖开一汪清水,蛋糕的剖面非常的光滑,光滑得好似小美人的脸蛋。
我一手拖了刀子,一手圈了陶陶的颈子,在他的耳轮上“吧”地亲了一大口。陶陶很高,为了受我一亲,他得俯下身子,这就叫你们说的那个屈尊吧?我说,谢谢陶陶。
陶陶屈尊地笑了一笑,他笑起来也就是把嘴角歪了一歪。他说,风子,风子你喜欢就好。陶陶是我的同班同学,是我喜欢的男孩。我看他,他看我,两情相悦,彼此顺眼,都不是问题孩子。什么是问题?有问题的人看没问题的人,不也全成了他妈的有问题?
噢,那一天是过去多久了?想起来,那一天的雨水淋在头上,好像还没有风干。
作者: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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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2
是的,我是愿意和你谈谈我的故事,谈谈我的两把刀子,可你千万别拿那种眼光看着我,就像东方时空的主持人,看着一个问题女孩,万分关怀也是万分痛心的样子,刨根问底要弄出点什么启迪青少年。别这样,拜托你,你真的别这样,啊?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随便谈一谈。就像在茶楼里喝茶,或者在南河的堤坝上遛达,很随便当然也是很正常地谈一谈。噢,是的,谈一谈,因为我很怕“谈心”这个词,谁只要说要跟我谈谈心,我立刻就要晕死过去的。很久以来,我都难得开口说什么话了。尊口免开,这个词,我没用错吧?哦,错了,那就错了吧。反正我的意思是说,我很久不说话了,我的嘴巴都要发臭了,看来的确是应该跟谁谈一谈了。就像把下水道的盖子揭开,敞一敞吧。跟谁谈呢,最好就是你这样的人吧,跟我素昧平生,不知道我的过去和我的今后,只知道我就是我说出的那一堆东西。那一堆东西里边有诚实也有谎言,当诚实多于谎言的时候,它就像一个肉馅很小的包子,虽然不上口,却经得住饿。可当谎言掩盖住诚实的时候,它就像一杯浇了冰激淋的非洲黑咖啡,在舔去了甜蜜之后,苦得你发慌。你别笑,我哪懂得什么哲学,哲学不是我这种人能谈的,也不是一个女孩子该谈的,对不对?我只是打了一个比方,用这种方式先谈谈自己,也许就说明我还是很正常的吧。
真的,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一个问题女孩。你也别拿什么问题来难为我,更不要让我接受什么心理测试了,发问卷、填表格,诸如多大年龄、什么血型、属于哪个星座、有何特长、暗恋偶像、是否失去过贞操等等等等,那完全一个傻瓜的感觉。当然,我晓得我们现在就是一个傻瓜的世界,对不对,到处是傻瓜相机、傻瓜飞机、傻瓜明星、还有傻瓜的男孩和女孩。就连奔四十的男男女女都自称“男孩”、“女孩”,嗲得让人发腻。满世界都是傻瓜,可傻瓜堆里也就一个家伙是伟大的,那就是阿甘,也就是所谓的弗雷斯特?冈普。这是我们亲爱的英语老师宋小豆告诉我们的,她说,是弗雷斯特?冈普,而不是阿甘。她还是我们的班主任,经常用中英文夹杂着骂我们是地道的傻瓜,却出不了一个真正的冈普。她随手在黑板上写了一行英文,我现在还记得那些洋码儿,因为这是她对我们的梦想,ForrestGump,她说,是冈普,冈普现在都成了天才的别名了。她冷冰冰地说,不要怪我骂你们是傻瓜,我是做梦都希望高二?一班出一个冈普。
哦,可我真的不想成为冈普,或者那个更为知名的阿甘。我也不喜欢跑步、打乒乓,或者捕鱼捞虾。他的绝活是跑步,可是他跑那么快有屁用呢,他爱的女人还不是赶在他前头死掉了。我就算是傻瓜吧,我也想做个正常的傻瓜。正常的傻瓜就是傻瓜,跟天才又有什么关系呢?
作者: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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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2
是的,我就是一个正常的傻瓜,就读一所最稀松平常的中学,每天以无所事事打发漫长的时光。好在我的运气不错,期末只有两三门功课需要补考。这就是说我还算规矩,没有傻到逃学旷课,背了书包学三毛大街小巷去流浪。我说的三毛是头上只有三根毛的小叫化,不是你们喜欢的那个长头发女人。她的书我没有读过,写字的书我读起来都累得慌。我过去只喜欢漫画、连环画、卡通片,现在甚至连这些东西都放到一边去了。在这方面,我没有什么毛病,到了什么年龄就该用什么年龄的方式来说话,对不对?前年我在贵州遇见一个东北女孩,她满口半生不熟的贵州话,我说你搞什么名堂,是东北人就说东北话嘛!这一回她是说了东北话,就是赵本山那种哭兮兮的东北话,她说,咋的呢,走啥山上唱啥歌儿呢!我一下子笑起来,笑得半死,我想起课本上毛主席的话,叫做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我就说,真他妈有意思,你简直就是打东北腔的毛主席啊!她笑起来,用贵州话说,啥子格毛主席嘞,我是正常的女娃娃嘞。
哦,你听,我们都是正常的女孩子啊。但有些家伙偏偏说我不正常,就因为,我喜欢的东西是刀子。
哦,一开始我就说过了,我的吉祥物是刀子。仅仅是刀子。可在一个所谓正常的世界里,女孩子是不配喜欢刀子的,你说对不对?可我也真是没有办法了。像我这样的傻瓜,是啃着连环画长大的。我最怕别人跟我罗嗦什么琴童、画童,还有贝多芬、莫扎特、毕加索,我们哪配提他们呢,提了都是糟蹋圣人啊。我读的第一本连环画是阿拉伯的故事集,勇士麦麦德为了向人证明他的勇气和诚实,就把一把刀子插在了自己的脚背上。那只光秃秃的赤脚塞满了满满一页的画面,连刀把都冲到画框外边去了,血顺着刀刃往上冒,把寒冷的刀子都烫弯了。我觉得那刀也像穿破了我的血管,把我的全身都烧烫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喜欢上刀子了。
勇士麦麦德,又叫做沙漠中的麦麦德,他骑着单峰骆驼,披着长长的白袍,打家劫舍,杀富济贫,明明还是很年轻的男人,眼睛里却全是苍老的感情。我要是能听到他的声音,一定也是苍老、嘶哑的吧。麦麦德最爱说一句话,这可怜的人啊!在勇士麦麦德的眼里,穷人、富人,朋友、敌人,都莫不是可怜的人呢。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句话,可不知不觉的,我也老把它挂在了嘴边上。我就想,我们都真是他妈的可怜人吧,可谁又在可怜谁呢?
我是看着麦麦德的连环画长大的。如果把这些连环画加起来,可以塞满几口大皮箱子。但是,它们现在一本也找不到了。我是一个跟书没缘分的人,到手的书,都随看随丢了。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的课本在期末总有一半找不到了。是啊,我就想,我对麦麦德尚且如此,何况是狗屁不通的课本呢。
作者: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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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2
小学的时候,为了我期末总有补考,妈妈没有少扇过我的大耳光。后来,妈妈就不再打我了,因为我比妈妈还高了,高出一个头了,我上高二了。那一回妈妈朝我举起手来,我一把就把她的手抓住了。我说,妈妈,你别碰我。你别碰我了。我使劲掰住妈妈的手腕,我说,妈妈,你真的别碰我了!妈妈的眼窝里淌出泪水来,她说,我没有白养你,你的手真是有劲了啊……从那以后,妈妈再没有碰过我了。
爸爸是从来都不打我的。即便是看着我成绩单上一半的不及格,他也没有发过一次脾气的。我所知道的爸爸,是没有脾气的爸爸。他看着我时的表情,总是露着微笑,再加上一点儿歉意。爸爸总是给我尽可能多的零花钱,我就用其中的一大半买了麦麦德。爸爸知道我喜欢沙漠,喜欢麦麦德,我过十岁生日的时候,他就用草绿色的床单把我裹起来,他裹得那么耐心、细致,我从没有看见爸爸这样一丝不苟地做事情。床单裹住了我的头、大半个脸、脖子、身子,最后拖在粘着落叶的湿地上。湿地上墁了青砖,还长着青苔。爸爸给我拍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我的头是微微埋着的,这使从床单中露出来的眼睛有些上翻,有了那个年龄少有的冷漠和阴郁。哦,其实我并不阴郁和冷漠,至少,我没有扮成麦麦德的时候,我看起来是多么热情和外向啊。
拿到照片的时候,我傻乎乎地想,要是别人问我,你是谁的孩子啊?我就回答我是麦麦德的孩子啊!可从来没人这么问过我,唉,从来没有……我的回答也就在肚子里边烂掉了。
我过12岁生日的时候,爸爸隔着蛋糕和点燃的12根红蜡烛,递给我一把土耳其的弯刀。这就是我的第一把刀子,刀身歪曲着,就像一把镰刀,也像一个苍老的老人。我拿手试了试,却试不出锋刃。但是爸爸告诉我,弯刀的锋刃是力量,弯刀加上力量,可以切断骏马的脖子。那时候我还听不懂爸爸的话,当然,那些话里可能根本就没有话,一把弯刀,就是一把弯刀。弯刀的刀柄上镶嵌着宝石,红红绿绿的宝石,刀鞘是鲨鱼皮的,或者是鲸鱼皮的,谁知道呢,反正带着海洋的盐渍味,上边还烙着虫子一样的阿拉伯文。把我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它真被麦麦德白晰的手指抚摸过。我把刀挂在墙壁上,早晚都看不够。有一回我还把弯刀带到学校拿给同学看,我说,我爸爸是少将,驻土耳其大使馆的武官。我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脸红。其实我一边说一边在想,我是他妈的快吹破牛皮了。我爸爸是什么少将武官!只是一座军需仓库的副股长罢了。那仓库远在南线的丫丫谷,离我生活的城市隔着天远地远,坐越野吉普也要跑三天两夜呢。我那张模仿麦麦德的照片就是在丫丫谷的营房拍的,背景是百八十座碉堡一样的仓库,仓库后边就是被雨水淋湿的群山和森林。我也把这张照片拿给同学们看过,我说我是去土耳其探亲时照的。我说,那儿靠近土耳其的南部边境,是麦麦德的出生地。其实,那刀跟麦麦德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爸爸的一个老战友送的罢了。这个叔叔早就转业了,多年来在新疆——哈萨克斯坦一线跑边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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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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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2
我的确是吹牛了,可我并不为此感到羞愧。在学校里,同学们为了争面子,哪个没有撒过这样那样的谎呢,告诉你吧,我们全班同学的家长都是有头有脸的,有的是工商局的局长,有的是刑事法庭的庭长,有的是“太平洋百货”的老总,最臭的也是揣着持枪证的警察……可我心里雪亮,全是些鬼话。在这种事情上,说真话的是傻瓜。真正的傻瓜,和天才的弗雷斯特?冈普没有一点关系。如果你稍稍聪明一些,你就晓得说你爸爸是下岗工人,也没人给你捐献希望工程啊。
我的十八岁生日是在麦当劳过的。我的生日是4月11号,4月11号确实是一个非常平庸的日子,除非一个和我同月同日出生的家伙名扬四海,它才会成为一个值得纪念的好时辰。我是在麦当劳和同学们一起过的生日。爸爸没有回来,他还在秋风落叶的丫丫谷保卫军需仓库,仓库们活像碉堡,都是圆柱体的,有着一个尖尖的屋顶,就像是一些戴着草帽、不苟言笑的农民。妈妈也没有回来,她跟着爸爸的老战友跑边贸去了。就是那个送我弯刀的老战友,他现在据说是发了,手下有了十七、八辆大篷车,涂得花里胡哨的,载着清仓查库弄来的陈货,在尘土飞扬的中哈边境乱窜。他邀请妈妈做他的合伙人,我觉得很可笑。我问妈妈,你都下岗了,拿什么去合伙呢?
妈妈说,除开你爸爸和他的战友情不算,我还兼着他的会计呢,算是拿我自己去入伙……
我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安逸,我说,把你自己……拿给那个叔叔去入伙,有这种战友情吗?妈妈,这合适吗?
妈妈显然是心烦了,她心烦了就什么道理都不讲,她说,合适?我不晓得这有什么不合适!
唉,我就想,可怜的妈妈,她在闹更年期了吧,她跟我说过,她现在常常失眠、心慌、耳鸣,月经紊乱呢。妈妈下岗以后,爸爸赠送给妈妈一架老年车,约等于那种三只轮子的自行车。有一回妈妈骑着老年车横穿大街,差点被一辆飞驰而来的面的撞倒。妈妈破口大骂司机瞎了眼,司机是个小伙子,赔着罪,说自己没有看见她。妈妈就冷笑,说,你没有看见我?退回去一二十年,你只怕老远就看见我了!围观的人群轰然大笑,妈妈的锦言妙语一夜之间传遍了东郊一百零八坊。稍稍上点年纪的人点头叹气,说,退回去一二十年,那还用说!我这才晓得,一二十年前,妈妈的姿色、风情,在灰蒙蒙的东郊也算是一绝的。唉,怎么我从小看她,她就是一个中年妇人呢?我只觉得她那双吊眼睛长得很古怪,睫毛很长、眼睛很湿,湿得跟她的年龄不相称。我也是后来才晓得,大概是伊娃告诉我的吧,吊眼睛就是丹凤眼。我不是丹凤眼,我的眼睛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啊。我的眼睛像爸爸,很正常的,也是很平常的,两孔眼窝,一双眼珠,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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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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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2
妈妈在那件未遂的车祸之后,当天就把老年车卖给了收破烂的,把钱拿去搓了几天几夜的小麻将。我就晓得,这灰蒙蒙的东郊,发霉、潮湿的红砖楼,已经留她不住了。妈妈的事情,让我想通了很多的事情,后来我就告诉她,妈妈,走吧走吧,你能走就走了算了吧。
这一点你该相信,这世界上我谁他妈的都不欠,我还欠着我妈妈是不是,撇开养育之恩不说,我至少还欠她一条命啊。那么就算我再让不得人,我还得让着她一个人吧?何况,她已经下岗了,她不去跑边贸,她还能骑着老年车,湿着丹凤眼,守着麻将桌,泡完后半生啊?我把妈妈放走了。爸爸说,要看顾好妈妈,可我只能放她走了。听说毛主席也说过是不是,——天要下雨,娘要改嫁,由她去吧!
我记不得妈妈去了多久了,反正是很久很久了吧。
生日的那天早晨,爸爸给我通了电话。军线转地方线,岔来岔去,声音变得特别的不清楚,我只听清了丫丫谷的风声和雨声,爸爸微弱的声音反而成为了风雨的背景,一个可怜的噪音,在重复祝贺我生日快乐。妈妈则没有一点动静,不知她已经跑到中亚的哪一国去了,反正,不是这个斯坦,就是那个斯坦吧。中亚到处都是斯坦,就像丫丫谷到处都有不说话的仓库。不过,我告诉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不就是一个电话嘛,我又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那天晚上在麦当劳,我显得很开心。麦当劳什么时候都是温暖的。春天的夜里,街上落着雨水,不停地驶过溅起水花的汽车,麦当劳就显得更加温暖了。服务生都穿着粗条纹的体恤跑来跑去,像咬紧了嘴巴的灰狗子。陶陶叫来了一大帮同学,连我刚好是18个。我吹灭了一根蜡烛,每个人都替我吹灭了一根蜡烛。蜡烛熄灭以后,飘出十八股青烟,那带点辛辣的臭味刺激到眼睛里,我的眼睛就眨巴眨巴地变湿了。这跟哭没有关系,谁叫蜡烛有这么多,多得可以煮熟一只老鸡婆呢。
在18根蜡烛熄灭前,陶陶把裹好的猎刀送给我。
陶陶说,是地道的德国货。我问他哪来的?他说是搞来的。我就不多问了。陶陶有陶陶的搞法,我认为这个与我无关。重要的是他送了我这把刀子,这把千真万确的好刀。
那天晚上,我们喝完了几十杯可乐,啃完了几十只鸡腿,还吞下了几十份汉堡。是阿利买的单。陶陶是阿利的保护人,而我是陶陶的女朋友,阿利买单也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了。可怜的阿利其实不姓阿也不姓利,因为他全穿印了Lee的名牌服装,他就成了阿利了。
不过刚开始上高一的时候,我们是全都叫他阿雷的。Lee不就是叫做雷牌么?我们都叫他阿雷,他也都嗯嗯地认了。有一天宋小豆上课,问今天谁是值日生?我们都说,是阿雷。宋小豆皱紧了眉头,眉心里都皱出了一颗小疙瘩。她在黑板上写了一个Lee,她说,读什么?我们说,雷!宋小豆呸了一口,就好象呸是雷的回声。她接着就用英文骂了一句什么,我想大概是一帮蠢货吧。但她自己翻译出来,却是一群可怜虫。她也说可怜,可怜的宋小豆,我不喜欢她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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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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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2
宋小豆用粉笔把Lee圈了一圈又一圈,就像蜘蛛吐丝把阿雷缠在了最当中。她说,勒-依-li-李,读李。哪来什么雷呢?港台电影看多了,雷锋也成了李锋,李逵也成了雷逵,真是不土不洋,天打雷劈。我的学生,是李就是李,是雷才是雷。李逵和雷锋,风马牛不相及啊,对不对?
我们相互望了望,似乎都很惭愧,因为我们这群可怜虫居然全都是她的学生啊。
宋小豆手指捏住粉笔,在黑板上轻轻叩着,黑板居然发出很清脆的声音,就跟叩响了瓷器似的。这一招,我们后来都试过,全都不灵。宋小豆说,知道李光耀吧,从前新加坡的总理,他的英文名字就是,她背过身去,李光耀就成了唰唰唰的几声粉笔响,然后他像照片一样从黑板深处显影出来了,就是LeeKuanYew。Lee的本义,宋小豆说,就是庇护所、避风处。她顿了顿,想再说点什么,但那表情却是说了也白说,于是有一只嘴角斜着弯了弯,就跟假笑似的。她说,这个孩子,这个你们叫阿雷的孩子,天晓得,他是庇护别人还是别人庇护他啊?她摇摇头,用英语咕哝了一句什么,我估计是唉,不可思议吧?
宋小豆摇完了头,就说,你们还叫他,就是他,她伸长手指指着阿雷,她说,还叫他阿雷吗?我们全都嗡了一声,说“阿-李-”
阿李?宋小豆用嘴巴和粉笔同时重复了这两个声音。她说,阿李对你们有什么用呢,阿李跟李四、王五有什么区别呢,连阿猫、阿狗都不是,就连一根肉骨头都不是,还值得你们这么又争又抢的!宋小豆说着,终于把假笑换成了一脸盈盈的笑,听起来、看起来也都不讨厌。她说,就叫阿利吧,一身名牌,有利可图是不是?她又用手指点了点阿利,说,阿利,你也更像是一个名字了,对不对?
大家全都看着阿利,阿利红了脸。一片掌声和嘘声响过,从那天起,阿利就是阿利了。
阿利为我的18岁生日买了单。我为了表达自己的谢意,就在陶陶的耳轮上“吧”地亲了一大口。陶陶长得很高大,有1米80了,耳朵跟佛似的,又大又厚,垂到下边,还朝内卷了一下。老年人说,耳大有福,这一卷,就连一点儿福气都不会漏走了。陶陶的头发不长不短,刚好披到衣领上,他的鼻子高高的,高得脸上都看不出表情了。朱朱说,陶陶扮酷,假得很。我就说,是啊是啊,大明星的酷也是扮出来的。扮嘛,都有一点假,对不对?朱朱说,呸!
我也在阿利的耳垂上亲了一下子。阿利长着一对招风耳,样子有点像兔子,眼睛红红的,耳垂尖尖的,嘴唇咂上去是滑嫩嫩的。他家里很有钱,他为什么要读泡中呢?很多人都问过他,你可以出钱到重点中学,一中或者二十四中,当钱学生啊?阿利总是腼腆地笑一笑,只在私下对我说,我不去重点中学,我爸爸也不让我去重点中学。爸爸说,去重点中学是遭践踏,读泡中是受摔打。说不定就摔出一个样子了。我说,什么样子啊?阿利说,就是好样子啊,好样的好样子。我也笑了,我说阿利,你爸爸觉得你摔出来了吗?阿利说,你说呢,我有什么样子?
作者: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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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2
阿利的样子怯怯的,我就拍拍他的可怜的小脸,我说,阿利总会摔出一个好样子,是不是?
其实在泡中,谁又是我们的好样子呢?谁知道呢,知道了还能是泡中?我比阿利少了很多钱,倒是多了两把刀。两把好刀呢。我把土耳其弯刀留在墙上,德国猎刀压在了枕下。有两把刀子陪伴着,我的觉就睡得很结实,不做梦,不打鼾,睡得死沉沉的。
噢,是的,我姓何,何凤。但我不喜欢别人叫我何凤。我一直都不喜欢别人这么叫我何凤。只有在填各种登记表的时候我才把自己写成是“何凤”。不过,我从小学起,就常常故意把自己写成了“何风”。这样,我就觉得自己沾了一点男人气了,不那么像女孩子了。我讨厌见到毛毛虫就惊声尖叫的女孩子,也讨厌男人瞅一眼就满脸通红的女孩子。而且,我的确是很喜欢风呢。风是看不见的东西,却是那么的有气力,刮一个整夜,可以把街上的脏东西都刮得干干净净。我居住的这座城市位于西南的腹地,靠近西藏高原,至少西藏高原的风可以吹到我们的城市来。我们的城市不是一座干净的城市,在我的眼里,那些可怜的街道真是太脏了,到处是纸屑、果皮,老年人的酽痰,还有民工拉的野屎。我们的城市倒是经常都在下雨的,西南的雨水是绵渍渍的,温嘟嘟的,整夜整夜地下着。可我是多么喜欢冬天的来临啊,北方的风整夜整夜地吹。那些小刀子一样的北风多么有气力,它们爬过了秦岭,刮过了四条大河和五百里的平原,一直刮吹进了我们的城市,把那些脏东西都统统吹走了。第二天早上出门,空气冷嗖嗖的,吹到我的脸上,又爽又脆,搭眼看去,到处都干干净净的,我心里真有了说不出的安逸。
初二的下学期,我收到了第一封情书,我的名字被歪歪扭扭地写成了“何锋”。我一下子就难过了。我讨厌把字写得很臭的男孩,可我还是差点为“何锋”这两个破字掉了泪。“何锋”是我哥哥的名字。何锋在一岁或者是两岁的时候被爸爸弄丢了。那年过“八一”,爸爸带着何锋去参加老战友的聚会,他们都喝多了。他们仗着酒劲,说了多少豪言壮语,发了多少的牢骚啊,他们把天都喝黑了。爸爸摸回家时才发现,何锋没有了。爸爸倒在地上,而妈妈的眼睛都直了。我不晓得在那个漫长的夏天里,爸爸和妈妈是怎么过来的。我还记得,好多年以后,有一个后半夜我起床上洗手间,突然看见妈妈坐在厨房的黑暗里,吸烟、喝酒,路灯和烟头把妈妈的眼睛映成了阴暗的绿色和红色。酒是用枸杞和毒蛇浸泡过的,在屋子里散发出蒙汗药一样的味道。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妈妈,我说,妈妈,你在想念爸爸吧?妈妈用沙哑的声音笑了笑,妈妈的声音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沙哑的,沙哑得如同从一堆泡沫的深处穿出来。妈妈说,想他干什么?我在想哥哥。妈妈跟我提到那个丢失的男孩时,从来都不说何锋,也不说你哥哥,而只称做哥哥。我说不出话来,我在心里嘀咕,可怜的妈妈,她真是可怜的妈妈啊。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21 01:42
又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妈妈在怀上我以后,就永远地和爸爸分了床。我是在4月11号出生的,那年的晚春溽热得比三伏天气还可怕,所有的婴儿都没有裹襁褓,又热又湿,湿得水缸里的鱼都生了痱子了。妈妈说,那年4月的孩子都任性得不得了,谁都不服管教呢。
妈妈是说对了。初二的下期,我也给男生写了几封信。我的落名都用的是“何锋”。我跟别人说,因为我喜欢刀子,而这是刀锋的锋啊。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是顶着“何锋”在活啊。“何锋”不在了,这世界上才有了我。男生收到“何锋”的信,都屁巅屁巅地来追我。我喜欢看他们屁巅屁巅的样子。他们也是男孩子?真正好笑啊。
不过,从来没有人叫过我“何锋”。爸爸、妈妈叫我何凤,老师也叫我何凤,同学们却都叫我风子,或者说,就是疯子吧,谁知道呢?反正没有白纸黑字地写出来。我都一揽子收下了,叫什么我都回答,叫什么都是在叫我,对不对?
即便别人不叫我的名字,只是冲着我那个方向招呼一声“喂”或者是“嗨”,我也不会搞错的,那一定是在叫我呢。我的样子很容易辨认,站在一群人中间,我肯定是最惹眼的。高一的时候我们做过一篇作文《我与我的泡中》,多他妈温情脉脉的题目啊。我是这样写的:
请你不要问我长成什么模样。每天下午七点钟,你到我们泡桐树中学门口来,你就能一眼认出,哦,那个可怜的家伙就是我啊。从皇城坝广场乘38路车,磨磨蹭蹭朝南走,到了南桥下车,沿河往左,河是南河,两边都是泡桐树。街叫泡桐树,学校也叫泡桐树,树子都高过了院墙,高过三五层楼,叶子肥大,绿得发黑,街上阴森森的,全让泡桐树的叶子染黑了。泡桐树春天开花,开花的时候还没有叶子,紫色的花铺满了枝头,粉嘟嘟的紫色,嫩得不得了……等花谢了,然后才是叶子的天下,又绿又黑,黑到深秋。
哦,你到了南桥,顺着左手走两分钟的路,就看到黑墙上钉着一块铜牌子,朝着街道、朝着堤坝还朝着南河。铜牌比校牌还要显眼,铮亮,好看,趾高气扬,上边烙着四个红色的大字:“市级合格中学”。这就是说,我们可怜的泡桐树中学啊,不是“重点中学”,不是“示范中学”,也不是“园林似绿化先进单位”……。“合格中学”,是我们唯一的金字招牌啊。噢,是的,泡桐树中学的确是合格中学呢,有三个初中年级、三个高中年级,共32个班1201个学生。他们中间藏龙卧虎,每天都要在中午或者黄昏时候干下几桩斗殴、劫财的勾当来,不是在臭气熏天的网吧,就是在小街小巷的拐角,或者天晓得别的什么鬼地方。所以,警察三天两头就跟鬼子进村似地光顾泡中。校长、主任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绝招,每天把我们关小鸡似地关到天黑。是的,说起来很可笑啊,在我们合格中学,光阴的流逝是以天色来计量的。天黑以前,没有老师愿意上课,也没有学生愿意做作业,值日老师就抱着手在走廊上走来走去,从敞开的门口,看我们乱哄哄地磨蹭光阴。天终于黑下来,就像课本上说的,夜幕垂下来了,两个虎背熊腰的保安拉开铁门,我们就蜂拥而出了,人头乱(攒)动,杀(喊)声四起。这时候,你就能一眼认出我来了。
作者: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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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2
我走在最前边,而且我比所有女生都要高出一个头。我总是边走边把手伸到后颈窝,把校服从头上扒下来。大笼大垮(松松垮垮?)的校服扒下来后,就露出了我那身紧绷绷的皮夹克。我留着短发,短得跟男人的板寸似的,还蹬着陆战靴,走起路来跟巴顿将军一样大步流星。我知道身后有许多男生瞅着我,眼里都要馋出鸟来了。他们说,妈的,看这个假眉假眼(假模假样)的将门千金!
……
不过,这篇作文我始终没能够把它写完,我现在说给你听的,也只是一个大概吧,意思意思,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况且我不知道接下去又该写什么,如果是流水帐,真不晓得要流到何年何月,想起来都很吓人呢。我就把陶陶的《我与我的泡中》全文照抄了一遍,遇“男”就改“女”,逢“他”就变性,居然得了78分。而陶陶本人却只得了64分,气得他拍桌子骂了句妈的×!分析起来,可能是陶陶的字迹混乱,而我的一笔一划都清清楚楚吧,清楚得就跟小刀子刻在木板上一样的。真的,我的字迹就跟小刀子刻的一样,力透纸背就是这个意思吧?当然,也不排除另外一个缘故,语文老师是个老头子,老单身,老瘪三,肯定看着女孩子更顺眼,看着陶陶牛高马大就莫名其妙不喜欢。我很少在背后说老师的坏话,我说的这些都是真实的。我造谣得不到任何好处,何况是现在。不过,他早已经退休了,在我们离开泡中之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跟死无对证似的。
*第二部分
还记得我说过的麦麦德吗?沙漠中的英雄麦麦德,白袍、弯刀、单峰骆驼。此外,他还是一个游吟的诗人和哲学家。他比燕子李三更光明正大,比罗宾汉更矫健有力,比我们的政治老师更能讲出伟大的格言。我晓得格言总是很伟大的,不然为什么还叫格言呢?他说过一句格言:经历对有些人是财富,对有些人只是一本流水帐。
第二章 陆战靴,陶陶
还记得我说过的麦麦德吗?沙漠中的英雄麦麦德,白袍、弯刀、单峰骆驼。此外,他还是一个游吟的诗人和哲学家。他比燕子李三更光明正大,比罗宾汉更矫健有力,比我们的政治老师更能讲出伟大的格言。我晓得格言总是很伟大的,不然为什么还叫格言呢?他说过一句格言:经历对有些人是财富,对有些人只是一本流水帐。麦麦德其实并不总是说格言,他更多的时候是什么也不说,因为这只是一本连环画,话说多了就等于是废话。他说话的时候,往往是画面上空出了一个条形,在沙丘和月亮之间,刚好容得下他的一句话。格言的特点就是一句话,对吧?这一点我还是晓得的。麦麦德总是说得一刀见血,一下子就跟刀子似地把我捅穿了。我的那点经历,就是他说的可怜的流水帐。
作者: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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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2
哦,你不同意吗?是不同意我呢,还是不同意麦麦德?……我有一点明白你的意思了,同样的经历对我是流水帐,对别人就成了财富,是不是?这样说,我就明白了。别人是谁呢,反正不是我吧。也许是我不认识的某个人,也许就是你,你可以把我的经历拿去做一本书,真的,随你的便啊。
如果你真把我的每一天写成流水帐,那么我出了校门该去的地方,就是38路车的公交站。有一些日子,我总是站在站牌下边等陶陶。从西边的街口数过来,站牌正好钉在第十三根泡桐树上。泡中的学生就叫这个站牌“十三根泡桐树”。宋小豆听了,很难得地笑了笑,说你们还是有文化嘛。我们自然莫名其妙,后来伊娃才说清楚,《乱世佳人》里边有个地名,就叫做“十三根橡树”。噢,伊娃,等一等,我会说到伊娃的。高二?一班的故事,怎么会缺了伊娃呢。
南桥的那头有一座小小的古庙,瓦罐寺,透过密密的树荫,能看到一丝儿的红墙。也许,应该就是红色的瓦罐吧。瓦罐虽然很小,却是名扬天下的。据说唐三藏曾经在这里挂过单,朱元璋来这里许过愿,毛主席视察大西南时,还登上藏经楼翻过几片贝叶经呢。听说他老人家一边翻着,一边说,自古瓦罐罐里头出名堂啊。他老人家就最喜欢这么说话,大白话里藏名堂,瓦罐里边有乾坤啊。后边这句话他说的还是我说的?忘了。后来瓦罐寺定为了国家一级文物单位,里边古木参天,青苔遍地,四周被嵌了玻璃幕墙的高楼裹着,它看起来是真的很酷啊,就像是长袍书生站在西装革履的白领中间,嘴角全是孤傲和得意的笑容呢。
只不过,瓦罐寺的清静也反衬了南桥这边的喧腾。桥上车流滚滚,桥洞子嗡嗡地响,就像闷雷在远远地转,我坐在教室里都感到脚心子在颤抖,椅子在旋转。当然是夸张了,上课不胡思乱想,咋个打发光阴?桥上堵车的时候,桥这边就成了一片停车场,马达声在泡桐树的荫影里轰轰地吼,恍惚是埋伏了什么千军万马。车屁股们排出的废气把树叶子都熏焦了,鸟也不来了,蝉子也不来了,不来也好,来了更加添乱。泡中的隔壁是西部文学杂志社,老主编写过一篇散文《魂断南桥》,讲的是老年人过桥的艰难,好比步步都走在刀尖上。那期杂志刚印出来,他就在过桥的时候被车撞死了。一辆红色奥托在桥上违规掉头,另一辆红色奥托呼啸而来,把他夹在中间把肠子都夹出来了。血倒是没有见着,因为车是红色的,血都被车吸了进去了。所以我等陶陶的时候,总是很有耐心,很有涵养,做得很知书达理的样子,陶陶来得多迟我都不抱怨,我害怕陶陶也被奥托车把血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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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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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2
我虽然没有见过陶陶的血,但我晓得陶陶的血一定很多,很酽,很浓,不然,他如何那么高大,如何那么热气腾腾呢!陶陶要挤到塞满了自行车的车棚去取车。车棚又矮又小,上千辆车子绞在一起,就像麻绳绞着麻绳,取出自己的车子比对付一场考试还他妈的艰难。好在是陶陶。陶陶把自己的捷安特从车堆里边拔出来,就举在头上挤出去。陶陶骑着黑色的捷安特,像骑着一匹黑色的马,骏马或者是种马。他骑到我的跟前,我一跃就跃上了后座。陶陶就带着我满城去兜风,下馆子,吃烧烤,压马路,说不完的鸡零狗碎的龙门阵。我蜷起两条长腿,免得它们在地上磕磕跘跘。陶陶的车骑得是真好,捷安特在街灯下发出黑黝黝的光,拐弯的时候,车子跟风一样,斜刷刷地穿过人流和车流,激起一片惊呼呐喊声。我喜欢每天的这个时辰,喜欢陶陶那副疯癫癫的样子。我想,麦麦德骑着骆驼在沙漠中奔跑,大约也就是这个样子吧?陶陶拳头硬、个子高、力气大,他常常一把把我揽进怀里,用热呼呼的气息弄得我心慌意乱。接着他一边用嘴来堵我的嘴,一边拿慌乱的指头撩开我的衣服往里钻。我总是一把将他推开来,我说,他妈的,我不!陶陶气急败坏,他说,他妈的,我要!……最后还是他泄了气。我亲了亲他佛爷一样的的大耳垂,我们就重归于好了。
我为什么“不”,为什么呢,我现在也常常问自己。我又不为哪个男人守节,为哪个时辰守节,我为什么不呢?你觉得像我这种女孩子,应该“是”才合情合理吧?哦,你的意思是说,没有想到我还这么有原则,有底线。你在夸我,可是你错了,这是我的胡涂,跟原则、底线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能是我啊。
陶陶也穿着一双陆战靴,这是我拿压岁钱给他买的新年礼物。他已经很高大了,可我喜欢他显得比本人还要高大,我喜欢看宋小豆训他的时候,就像小狐狸在训一头野骆驼。我刚刚给你说过了,宋小豆是我们高二?一班的班主任,也是高中最年轻的英语老师。至于她年轻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准。很多同学都为她的年龄打过赌,赌注是二十串烧烤豆腐皮或者十串鸡屁股,可答案居然在19岁到39岁之间,足足相差了20年!真他妈的搞笑啊。标准答案永远没有公布,谁敢去请教她这个答案呢?
倒是有两点我们都清楚:一,她住在学校里的单身宿舍楼;二,她的年轻,在于她的小巧。
是的,宋小豆长得很小巧,是那种狐狸似的精致和小巧。她顶多只有1米55吧,单眼皮,薄嘴唇,鼻尖有点翘,表情就永远有点受惊吓。其实那是一种假像,有什么事情会让她惊吓呢。她才是让别人惊吓的女人呢,脑后拖着一根又长又粗的独辫子,从后颈窝一直歪到右边的屁股上。一上课,满嘴的英语,说得比中文还要快。哦,对了,她说要是换一所学校,她哪用得着说中文呢!因为个子矮,她总是昂着头;知道我们是朽木不可雕,她就干脆自言自语。听说她是北外出身,也有说是复旦的,谁知道呢。我们对学历、学位,还有名牌大学,一向都不敏感。敏感有什么用,泡中的学生就是泡中的学生,就像蚂蚁不用去关心树梢的果子,麻雀不用去张望天上的大雁,管她宋小豆来自何方,又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当然,这倒不是一个布了雷区的秘密。她自己就说过,为什么教泡中?喜欢。为什么喜欢?她没有说。她只是说,什么是最好的职业?!什么是最坏的职业?!宋小豆用坚定的反问,把这个问题回答了。我们,包括一切别人,从此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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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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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2
宋小豆的反问总是有力量。有一天她来上课,看见黑板上写了一行字,——送你一颗小豆子!
宋小豆用粉笔叩着黑板,黑板像瓷器一样清脆地响着。她说,送你?你是谁?她接着说了一遍英语,我们听不懂,但是我们听懂了尾巴上反问的气势,跟老虎的尾巴一样凌厉。她说,你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全盯着陶陶,陶陶的脸羞得通红,第一次羞得低下了头。
宋小豆哦了一下,声音温和了一点点。她说,哦,是你?你就是那个你,是吧?
从那一天开始,我觉得宋小豆很讨厌。
宋小豆一直留着单眼皮,就像一个女人一直在裸露的部位留着她的胎记。她的单眼皮让我对她有了尊敬。是的,我不喜欢宋小豆,但我尊敬她的单眼皮。教务处的任主任五十多岁了,该算是老太婆或者阿姨的妈妈吧,有一段时间她天天戴着墨镜来上班。教师节那天,阿利去她办公室塞红包,阿利看出来,她是刚刚割了双眼皮。阿利偷偷告诉我,我呸了一口,说,唉,可怜的老女人。
想起来,我对单眼皮的尊敬,是有点像对恐龙蛋的尊敬。因为世间稀罕,所以它们都是让我有点尊敬的。不过我又想,除了单眼皮,宋小豆还让我尊敬什么呢?我最看不惯宋小豆教训陶陶的样子。她总是把陶陶叫到办公室去听训斥。她舒舒服服地靠在藤椅子里,拿一把亮晶晶的指甲刀修指甲,还小口小口地呷红茶。陶陶牛高马大站在一边,不争气地垂着头。她说得很慢,轻言细语,天晓得在说些什么呢,居然把陶陶的头越说越低,差不多鼻子都要贴住胸膛了。
陶陶回来后,我就问他,陶陶,你怕宋小豆什么呢,那么窝囊?
陶陶用陆战靴使劲地踩着地上的小蚂蚁,如果那儿凑巧没有蚂蚁,他就踩着一层灰,反正踩着什么是什么。他说,我怕她什么呢,我才不怕她呢。
我说,她天天训你,训什么呢?
陶陶说,老师训学生,还不就是那些废话嘛。
我不相信她总是说废话。宋小豆那么聪明的女人,就喜欢成天对一个男孩子说废话?有一天我故意跑去给宋小豆补交作业本,可只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是她作出的一个结论。她刚刚锉完了指甲,正在把亮晶晶的指甲刀折回去。指甲刀在她手里发出清脆的一响,像终于摁灭了一个金属开关。她说,陶陶,事情就是这样的,对不对?她声音又平又直,好比是冷雨淋湿了一根铁丝。我自然搞不明白,事情就是哪样的?
不过,没有过多久,我也亲耳聆听到了宋小豆的教诲。她让朱朱把我叫到了办公室。朱朱是我们的班长,她总是让朱朱给她叫这个、叫那个。只有陶陶是她自己动手的,她下了课,说,陶陶你来一下,陶陶就做出闷闷不乐的样子,替她捧着书、本子、茶杯,到办公室去了。朱朱叫我的时候,嘀咕着说,可怜的风子,事情闹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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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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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2
第三章 包京生来了
包京生是从西藏转学来的新同学。他第一次跨进高二?一班的教室时,我们已经在上课了,前排的同学觉得风声一紧,光线也暗了一暗,抬起头来,包京生正站在门口,把门框塞得严严实实。他显得比陶陶还要魁梧,脑袋又长又大,脸上两团高原红,散发着一股酥油味。宋小豆自然是走在他前边,就像是领航的小艇引导着一艘航空母舰。宋小豆说,高二?一班要进两位新同学,一个是金贵,金贵的手续已经办好了,要晚些才能来。全班轰地一下就笑开了,那时候刚刚上了些阅读教材,什么双喜、喜旺、富贵、金贵,哪一个不是乡巴佬?全是他妈的缺什么说什么。宋小豆也破例跟着我们笑了笑,等我们笑完了,她说,金贵的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另一个就是包京生。宋小豆拿一根指头指着包京生的大脑袋,她说,简单介绍一下,包京生,西藏人,随父母内调,转学到泡中。
包京生用普通话恭恭敬敬叫了声“密斯宋”,他说,密斯宋,我是拉萨人。宋小豆又很难得地笑了笑,用英语说了句“对不起”,又用了英语补充了一句什么,大概就是“拉萨人”的意思吧,我和许多同学一样,只听得懂“拉萨”两个字怪怪的发音,就像老外在说中文。
下了课,有人问包京生会不会说藏话,有人问他是不是被老班禅或者小班禅摸顶祝过福?包京生把双手抱在胸前,不置可否,问多了,他就说一句,操,我他妈是北京人!
这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打了包票是生在北京的男人啊。我就想,他的普通话还真他妈的地道,他的舌头还真的卷在嘴里伸不直呢。后来他告诉我们,他们家几代相传的就是那一嘴地道的卷舌音。二十年前,也许是三十年前,他的父母支援大西南,进藏去了一个什么则,对,好象是日过什么则,总之听起来就是很粗犷,很遥远的意思吧。再后来呢?包京生说,操,这不是又回来了吗?有人傻乎乎地问,可你没有回到北京啊。包京生就拿嘴角笑了笑,说,操,你知道什么是曲线救国吗?你知道吗?哥们,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个可怜的家伙还真的是不知道呢,就红了脸,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来了。
陶陶凑近包京生的身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别过头来对着我和阿利,他说,我怎么嗅着一股什么味道呢,倒是不酸也不臭。
包京生瞟了陶陶一眼,也把头撇过来,转到朱朱的方向。他说,姐们,知道这叫什么味道吗?这是酥油的味道。那边有点身份的人,天天都要喝酥油茶的。天冷了,还要往脸上涂一层酥油呢。包京生对着朱朱笑起来,他说,知道什么是酥油吗,就是牛奶汁和羊奶汁的妈妈。他建议朱朱也抹一点,如果她需要他可以送她一大瓷缸,他父母在日过那个则,他们家在拉萨也还有相好,隔三岔五就要送来几缸新鲜的黄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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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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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2
朱朱就问他,北京人也都拿酥油抹脸吗?
包京生哼了一声,露出不屑,说,乱了乱了,今儿的北京城那还来地道的北京人?
朱朱有些怕他,就把酥油和北京人都吞了回去。
包京生是有些让人害怕的,他的体积那么庞大,他说话的时候自然就变得居高临下,有了派头,跟个大人物一样了。第一天,他就把坐前排中间的同学拍到了后边去,他说,得罪了,我眼睛不好使。他坐在前排,就像教室里隆起了一座坟包。第二天,同学们从三楼下来,跑步去做课间操,他在楼梯口把阿利掀了一个趔趄。他说,赶紧赶紧,别磨蹭。第三天,我跟陶陶说,他要扇你的耳光了。陶陶沉了脸,不说话。
那天中午,好象就是四月底那个有太阳的中午吧,阴黢黢的梅雨总算下到了头,给路上的行人、也给行人的心情辟出了一道亮堂堂的缝隙来。泡桐树上的叶子也被雨水泡得肥嫩肥嫩的,就跟春天的鹅毛一样,看着是让人说不出的安逸。但这时候哪是春天呢,风转了向,变得有些热哄哄的,湿漉漉的,夏天好像跟着就要来了,街上烧烤摊子的生意骤然红火起来了。这真是一座奇怪的城市,天气越热,火上浇油的东西就越是红火。人们把火上浇油的东西,烧烤、火锅、水煮牛肉还有一杯杯的烧酒……都灌进肚子去。城市的每一根毛孔都张开了,在汗腻腻的毛孔里边,有空洞的嘴巴或者是眼睛。那天,包京生真的把手拍到了陶陶的肩膀上。
他说,哥们,我们去吃烧烤吧。
陶陶说,好啊好啊。陶陶就叫上我和阿利一起去吃烧烤。烧烤摊摆在校门对面的河堤上,摆成了一条长蛇阵,其实就是一架接着一架的三轮车,铺着饲料槽一样的铁炉子,木炭燃得正红,小贩拿竹签把午餐肉、鸡屁股、猪下水还有豆腐皮、土豆块……都串成了一串串,拿刷子刷了菜油,在木炭上烤出又臭又香的烟雾。我们每个人吃了十串,包京生吃了十八串,全是鸡屁股,还喝了一大瓶百事可乐,750毫升的。包京生说,哥们,今天算你们为我接风,回头我再请哥们。
我瞟了陶陶一眼,陶陶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他说,好啊,好啊。他看了看阿利,阿利就掏出皮夹子,把钱付了。
第二天,包京生又叫我们去吃烧烤。陶陶对我说,今天他做东,我们干脆多叫两个人。我就叫上了朱朱,陶陶又叫上了他的两个弟兄,都是松松垮垮的那种男生,两眼困得活像懒猫,脸色苍白,眼睛倒是熬得红红的,吃烧烤的时候,也各自抱着《科幻杂志》和《大众软件》在翻弄。翻什么呢,泡时间罢了。人都有很多毛病,成了习惯也就难改了,上课是泡时间,就连吃烧烤、泡吧、泡女孩也都成了泡时间,真是好笑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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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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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2
河水散发着阴沟里的那种腥味,漂着些烂菜叶子和塑料袋,一艘无人光顾的游艇靠在岸边,在太阳下闪着冷清清的光芒。
我们吃了好一会,阿利才跑过来。阿利说,密斯宋发了话,教委正在整顿校风、校纪,敢于顶风作案,跑到河边吃烧烤的,罚做一周的大扫除。朱朱嘴里正在嚼土豆,瞪大眼睛,嗯了又嗯,却说不出话来。我说,陶陶,你是宋小豆的老主顾了,你说怎么办吧?陶陶刚吃完一串午餐肉,又在火上取了一串兔腰子,他说,怕个×,吃一串是吃,吃十串也是吃,如果要罚,谁都跑不脱。还不如多吃几串呢,反正今天京生哥们要买单。
包京生连连点头,他说,密斯宋人不错,也该把她请来跟我们一块吃,咱也多认个姐们呢。包京生还是只认着鸡屁股吃。他满嘴都嚼着烤糊了的鸡屁股,散出一股鸡屎臭。包京生就着炉子吃,就像天冷非得向着火。鸡油、汗水从他的嘴角和脸上淌下来,淌到炭火上,火苗子直溅,噗噗噗地乱响。
我们不停地吃,活像灾民喝政府的救济粥,不喝白不喝。我们一直到把烧烤摊上的东西都洗白了,把地上都扔满了竹签签。陶陶一边拿陆战靴去踩竹签签,一边说,老板都没有良心,这些签签他还想用到哪年哪月。小贩赔着小心,说,这位同学搞笑了,我们买卖小,这点点签子钱还是出得起的。陶陶摇头,说,龙门阵怎么摆都热闹,就是说到钱不亲热。陶陶隔了摊子望着包京生,他说,对不对,哥们?
包京生说,对对对,就在身上忙不叠地乱掏。他体积大,口袋也多,最少也有十七八个吧,从裤兜一直掏到了裤衩,掏了半天,最后他说,操!荷包没带。阿利,你先垫上,回头我给你。
阿利一边掏钱包,一边别着头看陶陶。陶陶双手放在裤兜里,就像什么也没有看见。这样一来,阿利伸进裤兜的手就犹豫着,没有伸出来。
大家都笑吟吟地望着包京生,要看他如何下台阶。包京生嘿嘿地笑,他说,操,我包京生是什么东西,老天待见我,走到哪儿都能找到好哥们。他拿手背在油嘴上抹了一大把,然后抓住阿利的肩膀,又嘿嘿地笑了两声,他说,阿利地道,阿利就是好兄弟。阿利的脸变得煞白,就连眼睛、鼻子都歪了。我知道包京生下了重手,就看看陶陶,陶陶却还是一脸的漠然。陶陶平时不是这样的,陶陶平时就跟一把伞似的,他遮挡着阿利,谁敢动阿利一根指头呢!有一回放学,就在校门外,当着守门的灰狗子,两个高三的学生找阿利借钱,陶陶说他没钱,我替他付吧。陶陶左手递出十元的钞票,那家伙低头来接的时候,陶陶的右拳朝他下巴兜底一击,嗑地一响,他就在陶陶的手上定住了。剩下的家伙撒腿就跑。陶陶也不追赶,对着源源涌出来的学生,他说,阿利是哪个你晓不晓得?你找他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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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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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阿利是哪个,那一天泡中的学生都晓得了。不过,最让人难忘的人,却是陶陶。很多人记住了他的镇定,阴狠,还有那兜底的一拳。谁还敢找阿利借钱呢,借阿利的钱就像是偷陶陶口袋里的金子呢。但陶陶的说法是这样的,哪个敢动阿利一指头,就是他妈的扇了我一耳光。
但是,今天包京生把阿利弄得焦眉烂脸的时候,陶陶怎么就装得像他妈的没看见呢?我瞟了一眼对阿利视而不见的陶陶,我想,哦,他也有下软蛋的时候啊!我忽然觉得心口一酸……我现在也无法跟你说清楚,我怎么心口就酸了。我这是第一次晓得,一个男孩子怎么会让女孩子心口发酸的。我上去一步,照着饲料槽一样的铁炉子,恶狠狠地“呸”了一大口,红通通的木炭腾起一股白灰和一股焦臭的味道,所有的人都“哇”了一声,纷纷后避。
我说,北京生的大老爷们,你他妈的放开手!
包京生满脸的无辜,他说,我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我的好姐们?
我走过去,使劲把他的手从阿利的肩上扳下来。包京生的手,就跟蒲扇一样大,跟熊掌一样厚,手背上还长了些黑绒绒的卷曲的毛。包京生呼哧哧地生了气,他冲着我重复说,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怎么了,姐们!
我不睬他,在阿利的肩上轻轻地揉。阿利的眼里包满了泪水,我真怕它们不争气地滑出来,就在阿利的招风耳上亲了亲,我说,你乖,别丢人。阿利点点头,“嗯”了一声。我四周看看,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我们说话,陶陶,可怜的朱朱,还有陶陶带来的两个兄弟,都漠然地看着,没有谁说话。包京生拍着鼓圆的肚皮,他的肚子像一只青蛙的肚皮。我从没有见过这种人,脑袋和嘴巴像河马,可他的肚皮却像一只青蛙。包京生把青蛙般的肚皮拍得“澎、澎”地响,嘴里呼出长气来,说,算了算了,我们回吧,赶紧赶紧,别让密斯宋跟我们急。
我看着包京生的嘴巴和肚皮,看了又看,突然仰起头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我笑得非常野,人人都被我笑呆了。我笑完之后,伸出一根中指头对着包京生骂道,你也配当宋小豆的乖儿子啊?你这个青蛙一样的臭狗屎!
包京生先是惊讶,然后满脸胀得通红。他捏紧了两个铅球一样大的拳头,绕过烧烤摊,走到了我的跟前。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了,阿利靠着我,身子都在微微发抖,他的手还攥在我的手里,攥得全是汗水。就连卖烧烤的小贩都退出两步去,一脸的惶恐,却说不出话。是啊,没有一个人说话,陶陶站在我身后,我也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我一动不动,只是望着包京生河马般的大下巴,我说,妈的×!你来试试吧。
没有人说话,好像沉默了很久,靠岸的游艇忽然屁响屁响地鸣了一声笛,懒洋洋破开污水,朝河的那边移过去……包京生的脸色慢慢暖和下来了,他说,爷们不跟娘们斗。大伙儿回去吧,赶紧赶紧。他跟个校长似地挥挥手,他说,阿利,赶紧赶紧,啊!阿利就哆哆嗦嗦掏出皮夹子,把烧烤的钱付了。包京生笑起来,又和蔼又慈祥,再挥挥手,一拨人就跟在他的屁股后边,磨磨蹭蹭进了那扇嵌了铁花的栅栏门。
作者: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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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放学以后,我还在十三根泡桐树下等陶陶,但是我没有上他的捷安特。我说,陶陶,包京生为什么要收拾阿利,当着你的面收拾阿利?
收拾,什么叫收拾,陶陶说,包京生开个玩笑罢了。
我说,你开什么玩笑!我说,那是包京生打狗欺主,至少也是打草惊蛇,他要试试陶陶到底有好大的能耐,也试试高二?一班到底是水深水浅。那家伙是个狠将,他敢骑到你头上拉屎拉尿呢。
陶陶低着头,沉默一小会,他说,他不会的。陶陶就像在宽慰我,也更像在宽慰他自己。他说,包京生跟我无怨无仇,为什么要骑到我头上呢?
我笑起来,我说,陶陶,对我说实话,你怕他?
陶陶说,哪个在怕他!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我叹口气,我说,你在学着跟宋小豆一样说话了。好了好了,我累得很,我要回去睡觉了。
公交车来了,我一步就跨了上去。车开出一段路,我回头望望望车站,陶陶还推着捷安特,立在十三根泡桐树下边。四月天湿渍渍的风吹进车窗,把我的眼睛、鼻子都吹酸了,吹红了。真的,四月的风就是这样,一小会的时间,一下子就把你吹得难过极了。
第四章 深浅
我们家住在东郊工业区的跃进坊。你以为坊就是作坊的坊吧,酱油作坊,豆芽作坊,或者是鞭炮作坊,哦,不是的不是的,这个坊不是那个坊。我们的坊是大跃进传下来的古老称呼了,一坊就是一处宿舍区。听说我们东郊共有三十六坊,或者是一百零八坊,谁弄得清楚呢。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干巴巴的红砖楼就像废弃的火车厢,乱七八糟地撂在荒地里。这儿是真的安静啊,安静得连红砖墙都长出了成片的蘑菇和青苔。从前,我妈妈说,从前这儿是热气腾腾的地方,成千上万穿蓝装的工人川流不息,厂房连着厂房,就像田坝连着田坝。我到今天也不晓得,为什么工厂的名字都跟密码一样如同天书,123信箱,456信箱,789信箱,隔着嵌花的栅栏,厂区的林荫大道长长地延伸,延伸到一个烟灰色的终点,多么气派和神秘。当然,那是从前了。现在不是这样,现在你到了东郊,还以为是到了月球呢,要多么荒凉就多么荒凉。先是烟囱不冒烟了,后来厂门上都吊了一把大铁锁。航车停了,电灯不亮了,机床生了锈,很多人下了岗,人气就散了。就算不是月球吧,东郊也荒凉得像蝗虫篦过的镇子,瓦檐口被雨水和风咬出了蜂窝,楼群见出了出土文物一样的破旧,就差没有人在上边钉个铜牌,标明这曾是哪位名人可怜的故居。名人和屋子都同样的可怜了,不过,屋前屋后还有银杏、梧桐、黄桷、皂荚、桑椹……还有没心没肺的芭蕉,依旧在春夏天里茂盛如旧,亭亭如盖,绿得让人心慌。坊里心野的家伙早就跑出去野了,上新疆淘金子,下海南炒地皮,留下那些趿着拖鞋、抱着茶碗的老头、妇女,在黄桷树下不分昼夜地搓着小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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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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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小麻将不是什么军事术语,小麻将就是输赢只有几毛钱、几分钱的小麻将。输赢小,是因为挣得少。妈妈就说过,哪个不想打大麻将呢,一掷千金,多豪迈啊!可是你和他都下岗了,一个月就只有百把元,你就是把他的骨头熬干了,也就是百把元啊。你说这个麻将如何不小呢?!
我们的家住在一楼,我的床头正好临窗,那些麻将桌就像摆在我的枕头上。好在搓麻将的人是很少说话的。麻将桌上所有的话都是废话,人人都是凭着肚子在盘算。麻将在桌布上转动的声音,就像陆战靴走在塑料跑道上,屁响屁响的,有时候他们和我心意相同,搓的人心头发紧,听的人就心烦得要吐。
妈妈又跑边贸去了。她恐怕已经赚了几个小钱了吧。她临走时总要给我留下一大堆方便面,是那种120的康师傅面霸。她做过厂里的会计,计算什么事情都不糊涂,我也就能够根据方便面的数量,知道她要出门多少天。当然了,她还给我留下一摞钱。钱的多少,取决于她心情的好坏。她自己快乐,对女儿的负疚就多,给的钱也多;反过来,她难过,觉得别人都有负于她,她给我的钱就少。屋子里黑洞洞的,从窗外射进来的灯光,把屋子照得更黑了。我懒得开灯,就摸索着给方便面泡上开水。方便面发出一股很干脆、很温暖的香味,很接近把一把干葱烧糊的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喜欢那些在电影电视里大吃方便面的男人,吃得呼噜噜响,满头大汗,鼻子通红,就露出一股霸气来。我又想到了陶陶,陶陶是有霸气的,没有想到他的霸气碰上包京生,一下子就瘪了,跑气了,不见了。
我是进高中时才认识陶陶的。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吃了一惊,我心里就是那么格登了一下,真的,我听到了胸膛里格登地一响,就像断了一根骨头一样。我对自己说,哇,怎么会是他呢?
你问他是谁吗?其实我也不认识,我不晓得他是谁。天晓得他是谁?初三毕业后的暑假漫长得无边无际,在我的记忆里,天天都有雨水落下来,落在芭蕉肥大的叶子上,就像古代计时的水漏落在盘子里,无聊得让人揪心又揪肺。我翻出爸爸的望远镜,透过窗户朝外看。望远镜是爸爸买的处理军需品,只有一个镜头还管用,即便做一个玩具,我也嫌它丢我的面子。但是在那个百事无心的时候,望远镜还是给我带来了一点儿的惊喜。越过一片滴水的芭蕉叶,一条坑洼泥泞的水泥路,我看见路口黄色的公用电话亭。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在干巴巴的红砖中,黄色就像油菜花那么惹眼又好看。当然,让我不厌其烦看出去的,并不是小小的电话亭,而是在正午之前匆匆走过望远镜里的一个男人,而电话亭就是他最好的背景。雨不过午,雨水在正午之前总是要歇上一会儿的,他把雨伞夹在腋下,两手抄在裤兜里,背微微地驼着,是那种有意做出来的驼,漫不经心,又从容不迫。他显得总是有心事,但这心事又显得恰到好处,增加了他的分量,却不能够把他压得垮下去。我从没有见过他,在产业工人大本营的东郊生活着这么一个人,也真的算奇迹。事实上,他只是生活在我的镜头里,我一旦把望远镜拿开,他立刻就消失了。我曾经想在正午前跑到电话亭去等他,就近看看他,可是我不敢。为什么不敢?怕自己脸红,也怕他让我失望……谁晓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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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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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撑着雨伞去查了电话亭的号码,这件事情,我现在唯一记得清楚的就是这个号码了,86744501,并不好记,可是我始终没有忘记。每天当他一点点走近电话亭的时候,我就往86744501拨电话。我听不见铃声,但是他能够听见,我希望有一天他会把话筒摘下来,我就说,喂,你好……然后,我不晓得该怎么说了……当然,并没有出现然后,因为他一直都是自顾自走自己的路。有一回他停下来,打量着话筒,犹豫不决,他甚至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朝着话筒伸过去。我在大约百米之外,一手举着独眼龙的望远镜,一手攥着话筒,我觉得自己心都要蹦出来了。就在那个片刻,铃声断了,我愣了一小会,赶紧重拨,8-6-7-4-4-5-0-1-!但是我抬起望远镜时,他已经不见了。雨水的季节过去了,我再也没有从镜头里见过他。因为有一天我把望远镜摔到了地上,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了。
我把这件事情给朱朱讲过,我说我很傻,是不是?朱朱婉尔一笑,她说,哪个女孩子没有做过傻事啊?知道吗,那个人是你的幻觉,根本没有他。
我当时觉得朱朱是对的。是啊,一定是幻觉,要不然,我怎么就根本想不起他长的什么模样呢?
当我第一眼看见陶陶的时候,心里忽然一下子雪亮了:他多像在雨天的正午前,从我的镜头里走过的家伙啊。我当然晓得他不是他,他是男人,而他还是男孩呢,可有什么关系呢,男人都是男孩长大的对不对?陶陶是男孩子中间最高的,头发左边染了金黄色的一小撮,抄了双手在裤兜里放着,站在男孩堆里,满脸都是满不在乎。后来,他说他看见我头发那么短,短得就像板寸,嘴巴闭得那么紧,紧得就像老虎钳子,就是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我就说,那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他说,我其实没有喜欢你,我只觉得心烦,怎么会钻出这样子一个女孩呢!是啊,陶陶说,我只是想咬你一口,好比一条狗要咬另一条狗。
我说,狗屁!
头一回的班际篮球赛,我们班的女生都为陶陶吼哑了嗓子。其实他的动作并不优美,也说不上矫健,常常用胳膊肘撞人,还抱着球乱跑,但女孩子是多么贱啊,横竖都要扯起了嗓子为他惊声尖叫。我也是瞪大了眼睛追着他看,可我的喉咙堵得慌,发不出声音来。我老在想,这个人真就是那个人啊?哦,太奇怪了,这个人就是那个人做男孩的时候吧?我其实对那个人一无所知,但是我盯着陶陶,确实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就像电影里常常出现的情节,兵荒马乱、人潮汹涌,在拉得慢而又慢的镜头里,一个人向着另一个人挥手跑去。跑啊跑,总是跑不到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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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结束后,一声破锣响,高二?一班输惨了,我永远记得那个比分,14:62,跟邮戳一样印在我们的胸膛上。我们班的运动员都垂了头,做了贼似地心虚。只有陶陶抱了球望着天空,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他的满不在乎里充满了委屈,更让女孩子想为他哭泣。嗯,是真的,好多女生都哭了,你抱我我抱你,哇哇地乱哭,都是要挖空心思哭给陶陶看。我忽然觉得很心烦,我不是烦那些假眉假眼的小女子,而是烦自己也变得有些假眉假眼了。噢,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也会掉泪,为了那个输得精光的家伙噗噗噗地滴下一串什么水……我撇下大家,一个人朝教室跑去了。
但是在教学楼第三层的拐角处,陶陶突然追了上来。他说,妈的×,就是输在你身上!拉拉队闹得那么凶,就你像个丧门神。
我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我说,你要是专心打球,咋个会晓得我是丧门神?男人没出息,只会拿他妈的女人来出气。
陶陶胀红了脸,举着手来,做出要扇我的样子。那时候我还不相信,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会对女人下重手。我仰起头,迎着他的手。我的样子是在说,你扇吧你扇吧,你就是这样扇一个女孩子的?!事后想起来,我的脸一阵阵发烧,我的样子是不是像在撒娇?我对自己说天哪,你居然也会给男孩子撒娇!
陶陶的手举得更高了,举起来却是轻轻地落下去。陶陶似乎看见了我眼里的泪花,那些泪花让他犹豫了一小会。他这一小会的犹豫我印象深刻,他总是一个在关键时候要犹豫的人吧?陶陶的手落下来,落在我的脸颊上。他抚摸了我的脸颊一小会,忽然狠狠拧了一大把。他跑掉了,而直到放学的时候,我的脸还在撕裂一样地痛。
陶陶请我上了他的捷安特。
我们在一条小街上吃的水饺、刀削面和酸辣粉,我付的钱。吃了饭,我们就在街上晃。在一棵梧桐树的影子下,陶陶吻了我。我十六岁,陶陶也是十六岁,第一次有男孩子用嘴唇碰了我的嘴唇。但我后来告诉朱朱,我知道陶陶不是第一次,他做得实在很老练,满嘴的醋味、蒜味,还有烟臭味,全是男人的味。我蜷在他怀里,一身都软了。可我是什么也没有说。可怜的陶陶也是什么也没有说。真的,我们一点都不像那些狗屁小说里写的那样,说不完的肉麻话。
朱朱曾对我说陶陶靠不住,她说男人都靠不住,女人都是天生的情种和傻瓜。朱朱从没有和哪个男孩子单独约会过,谁都不知道朱朱的心里藏着哪个男孩子。她要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就一定是在嫉妒我。至少那时我觉得她是嫉妒我的,不是吗,我把全班最棒的男孩牵走了。
但是,那天在烧烤摊为了阿利,我与包京生冲突之后,朱朱再一次提醒我,陶陶的力量不是为你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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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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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的理由是,当我遭受包京生的威胁时,陶陶根本没有打算要出手。她说,就是包京生把耳光扇到你的脸上,他也不会出手的。包京生要试他的深浅,他也要试包京生的深浅。这一点谁都看出来了,就瞒了你一个,因为你是情种加傻瓜。
我怎么会是傻瓜呢?我只是不说罢了。因为我只能装傻,无话可说啊。有一回麦麦德的对手给他一把弯刀,说这是一根香蕉。麦麦德就把弯刀接过来,嚼碎了吞进肚里去。他的主保佑他,他还活着。麦麦德说,装傻的人是有福的。不知道这话是否也适用我?我其实不想装傻,只是被自己钳上了嘴巴。
我说朱朱,你别责怪陶陶了,既然是朋友,那你为什么也不帮我呢?
朱朱婉尔一笑。她本来是个典型的小女孩,笑起来就成了一个小女人了。她说,我就是想让你看看男人是什么心肝啊。
我不喜欢朱朱的这个样子。
我从没有向谁隐瞒过我和陶陶的关系。我还想过,就是父母问我,我也会坦然承认的。但我的父母并没有问过我,他们甚至叫不出我任何一个同学的名字。朱朱是第一个询问我的人,我上了陶陶自行车的第二天,朱朱就问我,陶陶算你的什么人呢,风子?
我笑着说,男朋友。我伸手拢拢她的刘海,我说,就像你是我最好的女朋友一样。
朱朱摆摆脑袋,把我的手摆开。这个回答,并不让朱朱高兴。朱朱是我们高二?一班最漂亮的女孩子,她也是因为漂亮才当上班长的。朱朱属于那种小小巧巧的美人,甚至粗粗一看,会把她和宋小豆混淆起来,而实际上她们是完全不同的,宋小豆没有朱朱漂亮,但朱朱一点没有宋小豆的骄傲。朱朱的的漂亮不是张牙舞爪的那种漂亮,是怯生生的,招人怜的。她还是“小青蛙广播站”的播音员,她的普通话说得很好听,是那种南方普通话的怯生生的好。选班长的时候,全体男生和七成的女生都投了她的票。
宋小豆对选举的结果是不满意的,她说,应该选个镇得住堂子的人当班长。可谁镇得住堂子呢,只有陶陶。上课乱哄哄的,陶陶吼一声,妈的×,吃饱了撑的啊!教室里立刻就会安静下来了。宋小豆就是专门用陶陶来镇堂子的,而她又用别的法子镇住了陶陶。后来,宋小豆就成了全校最镇得学生的班主任。她背着手在操场上走,长辫子在右边屁股上一颠一颠地颤,后边就有别班的男生指指点点,说,看,宋小豆,连陶陶都怕她呢。
不过,陶陶还是当不了班长的。他的主课成绩总在60分上下,而且抽烟,打架,老挨宋小豆的骂。宋小豆提了班长的标准,却提不出人选,还是就让朱朱当上了。朱朱激动得满面通红,就职演说语无伦次。她一会儿感谢老师同学,一会儿又感谢父母、校长……。宋小豆皱皱眉头,用英语咕哝了一句什么,一挥手,就把朱朱赶了下去。宋小豆说,当班长又不是领奥斯卡,做什么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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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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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哭了,抽抽搭搭一直到下课。朱朱哭起来最好看,娇媚得很。我一边劝朱朱,一边叫陶陶,还不来献献殷勤啊?陶陶穿着陆战靴,橐橐橐地走过来,在朱朱的脑袋上拍了拍,他那么高大,朱朱那么娇小,他拍她的时候显得很自然,自然得让我没有一点儿妒意。我只是想,这家伙要是拍的是宋小豆呢?我自己也觉得很好笑,陶陶敢去拍宋小豆!
但是朱朱把头使劲一摆,说,少拍我!
陶陶倒不尴尬,紧跟着再拍两下,说,拍了又怎么样?
朱朱很不情愿地笑起来,她说,风子,你有苦头要吃的。大家都笑了。那时候的陶陶,是真有一股憨气和豪气的。我说,要是宋小豆也骂了我呢?陶陶四下看看,很壮烈地说,我就呸她一口!我知道他是没有这个胆量的,可还是有说不出的欢喜来。因为我就像朱朱说的,是天生的蠢蛋。
我倒是真的不相信陶陶会怕包京生。包京生算什么东西。
我亲眼见过陶陶和体育老师打架。体育老师是从昆明军区体工队退役的举重队员,矮得跟铁塔似的,小眼睛里全是焦躁和狠辣。同学们不守纪律,他就惩罚大家围着操场跑上二十、三十圈,或者做两百个仰卧起坐。终于有一回陶陶带头起哄,老师劈脸扇了他一耳光,大骂:老子早就晓得你有这一天!
陶陶也不答话,一拳就把老师打得趴在了地上。地上有一凼污水,老师倒在污水中,就像一头死猪栽在粪坑里。那一拳也是打在脸上,老师真是措手不及。为了这一拳,陶陶苦练了整整一个月。陶陶对我说,看见了吧,谁比谁狠?妈的×。
在学校对陶陶作出处理之前,陶陶已经同体育老师达成了和解:他在三天内付给老师两千元作为赔偿,而老师则改了口,向蒋副校长说明是自己一不留神滑倒的。我问陶陶,那两千元从哪里来呢?陶陶说,我爸爸会给我的。陶陶的爸爸是南河坝辖区工商所的副所长,没有多少钱,但从来都不缺钱。他爸爸有一句名言,经常在饭桌上说给老婆和儿子听,“要善于把别人的钱当作自己的钱。”说说而已,并没有教育陶陶的意思,但陶陶记住了,还经常讲给我听。他说,受益匪浅,真他妈的受益匪浅啊。
受益匪浅这个词是我教给陶陶的,不然他怎么会说呢。麦麦德在漫长的,也可能是永远的旅行中,常常和别人比武过招,他赢了,就说你给了我面子;输了呢,就说受益匪浅。陶陶用它来比喻他爸爸给他的教诲,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一回他想试试自筹资金,就开口向阿利借。阿利有些发傻,说回去问问爸爸。谁都没有想到,第二天,阿利就把钱带来了,装在一个很正规的红包里,外边印着烫金的“恭喜发财”。数目不是两千,而是两千加五百。阿利还给了陶陶一个手机号码,说爸爸要和他谈几句话。陶陶当着我的面,就用学校的IC电话拨了过去。电话通了,他只说了句“叔叔您好,我是陶陶”,就没有再吭声。他一直都在听,我、阿利都没有说话,其实只有一分钟,在我的记忆里,就像过了长长的几小时。陶陶挂了机,对他们笑了笑,笑得很勉强。过了一会儿,说起中午去吃烧烤的事,他脸上的表情才自然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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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阿利,你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利说,生意人。阿利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温文而雅的生意人。
我现在给你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我们那时对阿利多么无知啊,他只是一个有钱人的儿子,一个人人都想咬一口的肥肉。对我来说,他也仅仅是一个需要照料的小家伙。可怜的他到底是谁呢?谁这样去想过呢。
*第三部分
包京生常常说自己是西藏人、拉萨人、北方人、北京人,而且常常用粗鲁和大大咧咧做出更合适的证明。可是我觉得他狗屁都不是,他是哪儿的人?他现在是我们这座城市的人。陶陶找他的小兄弟打听过了,包京生哪是什么随父母内调,他是因为顽劣成性被父母赶出来的。也许是他捅了别人,或者抢劫了别人,他被拉萨的一所中学反复开除了好几次。
第五章 瘸子的作文
包京生常常说自己是西藏人、拉萨人、北方人、北京人,而且常常用粗鲁和大大咧咧做出更合适的证明。可是我觉得他狗屁都不是,他是哪儿的人?他现在是我们这座城市的人。陶陶找他的小兄弟打听过了,包京生哪是什么随父母内调,他是因为顽劣成性被父母赶出来的。也许是他捅了别人,或者抢劫了别人,他被拉萨的一所中学反复开除了好几次。反复开除,我想起我曾经在换季的时候反复感冒过,没日没夜地头痛发烧,鼻涕口水乱来,真是他妈的可怕啊。包家的父母没有办法,就把他扔到这儿来了。扔给他在这儿的舅舅和舅妈代管。舅舅、舅妈的单位倒死不活,老包就给了他们一笔钱,当然严格地说是两笔钱,一笔是包京生的代管费,一笔是转学费。但因为包京生是被开除的,他其实无学可转,应该是重新入学。他的舅舅就把他塞到泡中来了。理由很简单,像泡中这样的破地方,塞了钱就可以进来,只要你讲出一个过得去的理由。至于包京生的祖籍到底在哪儿,那就只有天晓得了。不过他那一口卷舌音很像一回事,卷得就跟炒卷了的回锅肉一样,他操!
我还很快发现,包京生的粗鲁是有分寸的。他上宋小豆的课绝对服从,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睁大眼睛跟着宋小豆,就跟豆子一样地转。我知道这是很费劲的,甚至是很痛苦的,因为宋小豆会不停地在走动,跟着她转几分钟你就会头昏眼花。可怜的包京生,他居然舍得去吃这个苦。当然,上别的课时,包京生就拼命捣蛋,撒野,就像要把宋小豆强加给他的谦卑、委屈,都像泼污水一样泼出去。
麦麦德有一回在湖边同一个龇牙咧嘴、面如锅底的强盗斗了一天一夜,天亮的时候才把他一刀劈死在水中。湖水把强盗的脸洗干净以后,麦麦德才发现他原来长得是那么清秀俊美,甚至就像一个纯洁的圣童。麦麦德无话可说,对着死去的对手躬身行了一个大礼。麦麦德这一回什么格言也没有,也可能是那一页的画面太拥挤了吧,麦麦德惊讶的神情、强盗貌若美女的姿容,已经容不下任何废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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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京生当然够不上这个强盗的分量。他要是够得上,那高二?一班谁又能够得上麦麦德呢?但是我们都看出来,这个河马般巨大的家伙确实是披着两张人皮的人。
他在宋小豆的课上,装扮成一个乖孩子,但在更多的场合,又唯恐人家不把他看做坏家伙。他曾经给一个陶陶的小兄弟放风,陶陶敢打老师,我也敢打。
那小兄弟就笑,说,你别吓唬我。泡桐树中学有几个陶陶?
包京生也不生气,只说,等着吧。
包京生的话,就跟笑话一样迅速传到了我们耳朵里。阿利说,哼,他不敢。我说,他敢。但是陶陶沉默着,不说话。我第一次发现陶陶的沉默是忧郁的,阴沉的。
有一回上化学实验课,包京生把烧杯伸进裤裆撒了半杯尿,恭恭敬敬地端给了老师。包京生说,老师老师,我一不留神,就合成了这种液体,请老师您给我测测化学成分吧。化学老师是个老实人,就拿了试纸在杯子里反复地测,连鼻子尖都差点伸进尿里了。同学们哄堂大笑,他却是莫名其妙。
上语文课的时候,包京生却拿了化学课本,指着“氕、氘、氚”三个字请老师认。语文老师是任主任的侄子,我们叫他小任,就是小人的意思,谁晓得他是不是姓任呢。小任刚从西南师大中文系出来,又矮又瘦,肝火很旺,那三个字涨得他满脸通红,还是认不得。抬了头,看见包京生正像小女孩一样,掩了口吃吃地笑。小任知道是学生在耍他,气得劈脸就把课本扇过去。包京生似乎等的就是这一下,他不还手,他骂,我操你妈,操你奶奶,操你姐,操你老师打学生!
小任大怒,当胸再给了一拳。这一拳却被包京生抓在了手里,他顺势揪住小任的领子,用力一推抵到黑板,再是一拖,一直拖到教室的底墙。包京生不停地嚷着,我操你妈操你奶奶操你姐,操你老师打学生!他反反复复地把小任在教室里推过去拖过来。小任的眼镜滑到了鼻尖,脸色煞白,继而发青,大颗的汗珠从额头、鼻子、眼睛,从各个地方冒出来。他完全成了一个软蛋,被包京生拖着,跟一个稻草人似的,脑袋吊在胸脯子前边,软软地摇。全教室清风鸦静,没一个人吭声。人人的脚指头都抠紧了,就连大气都不敢出。我悄悄看了看陶陶,陶陶盯着包京生不动,他多半也是看傻了眼。
朱朱偷偷跑出去叫来了宋小豆。宋小豆刚在教室门口一出现,包京生就松了手,做出倍受委屈的样子,他说,密斯宋,他打我。包京生说着,尾音里边已经夹了哭腔。
小任抱着一张课桌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喘一会,有了点气力,就把两只手弄来叉在腰杆上。小任坏就坏在死要面子,真是可怜的小任啊小人。他说,再调皮,我、我还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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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任的话又给了包京生一次灵感,他一下课就跑到蒋副校长那儿把小任给告了。还丢下一句话,如果处理不公正,就和他舅舅一直告到教委去,还要给城市商报打热线。
宋小豆在整个事情的解决过程中,始终一言不发。蒋副校长问急了,她就用英语咕哝一句什么,然后自己翻译出来,就是:让事实说话。
但事实是,没有一个同学愿意提供事实。如果你读过泡中这样的学校,你就知道在这种学校有一条至死不变的原则,那就是在师生发生冲突时,站在老师一边的人最可耻。因为老师代表了校方、官方、警方、领导、现行的秩序……在现行的秩序下,泡中这种地方出去的孩子,都只是一些可怜虫。按包京生卷着舌头说的那句话,就是“操,谁待见我!”所以当包京生把小任当草垛子拖来拉去之后,只有小任留在现场的那一句话,成了不利于他本人的证词,“再调皮,我还打你。”
而与此同时,包京生则在他舅舅的带领下,当然,也可能是他带领着他的舅舅,去医院进行了全面的体检,包括拍胸片、化验血样、尿样之类乱七八糟的破事情。然后,他就在医院的观察室无限期地住了下来。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比包京生打小任更让我吃惊,——陶陶约我去医院探望包京生。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还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摸了摸陶陶的额头,我没有摸出什么温差。陶陶是认真的,他很沙哑的嗓音清晰地告诉我,我们都应该去。你,阿利,朱朱,谁,还有谁……都要去。买些水果、巧克力、奶粉,就连密斯宋都凑了二十元。
我冷笑了,我说,你就那么贱?
陶陶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他说,我晓得你把我看扁了,是不是?
我扭了头不说话。他说,反正,你不去,我们也要去。
我的脸气得煞白,我说,反正,你去我们也不去。
结果,陶陶带了阿利和几个小兄弟去了,朱朱听我的话,没跟着走。
在十三根泡桐树下边,我对朱朱说,朱朱,还是你靠得住。你听我的话。朱朱说,我不是听你的话。我是一直都站在你这边,只是你看不到。朱朱说着,忽然眼圈都红了。我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把她说得眼圈都红了。她递给我一包“心相映”的面巾纸,我愣了愣,扑哧一下子笑出了声。我说,你神经病啊,朱朱,又不是我在哭。我就撕了一张纸手巾出来,在她的眼角擦了擦。她更来劲了,泪珠子连着泪珠子往外掉。我烦了,恶声恶气骂了声,×,你再哭!
朱朱使劲眨巴眨巴眼睛,把泪收住了,望着我,一副怯怯的样子。
第二天我没有理睬陶陶。看见他朝我走来,我就远远地避开了。我不想听他跟我说包京生的破事情,也不想听他给我作什么狗屁的解释。上语文课的时候他给我扔了两次纸团子,但我都没有打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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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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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要用我的冷淡告诉他,下软蛋的男孩我瞧不起。
我当然相信陶陶不是下软蛋的男孩子。我只是要他向我证明这一点。他如果在乎我,他是应该这么做的,对不对?
任主任的侄儿,就是那个可怜的小任,他再也没来上课了。语文老师是临时由任主任本人顶替的。任主任是大任,她长得跟男人似的魁梧,一对颧骨又高又红,割了双眼皮的眼帘子也是红红的,就像有炎症还没有痊愈。她从前上过二十多年语文课,但今天她把语文课上成了思想品德课。她的嗓门出奇的响亮,除了普通话像刀子一样割耳外,神态很像中央台的老播音员×××。我埋着头在语文书的空白处画刀子,画我的弯刀、猎刀,麦麦德用过的马刀。但任主任响亮的声音不停地把我打断了。她正在讲述师生关系,她打了一个古老的比方:师生如同父子,爸爸拍拍儿子,出自一片爱心。
我心里正烦着,无事找事,就举手要求发言。我平时是懒得发言的,要发言也不需要举手。但我认为,举手这个假眉假眼的动作,会让任主任确信我是严肃的。果然她伸手把我一指,我就像得到了指令的机器人,我站起来说,既然师生亲如父子,那么儿子打打爸爸,也是由于撒娇。
满堂大笑起来,陶陶的笑声最猛,还带头拍桌子,拍桌子的声音就轰轰轰地响起来了,教室里犹如万马欢腾。我知道陶陶是在向我赔礼道歉、讨好卖乖,心里就更多了暗暗的得意。你瞧,女孩子是多么容易满足啊,你知道的,多少年前,你也做过女孩子的,对不对?
不过,任主任到底是任主任,她冷笑着等噪音弱下来,然后像个大人物似地摆摆手,教室里就安静了。安静得比刚才不知道多了多少倍。她从讲台上走下来,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她背着手,走得很慢,同学们都瞪大了眼睛望着她,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我把拳头拧出了汗,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我想,如果是在室外,也许我会在任主任逼近的时候,不是挺身迎上去,就是拔腿跑掉吧。可是,现在我是困在位子上,一动也动不了啊。古人说,困兽犹斗。我体会到的却是坐以待毙,任她大任来宰割吧。我拧紧了自己的双拳,胸口咚咚跳,就像拳拳都打在自己的胸脯上。任主任就那么坚定地走过来,一直走到她的膝盖顶住了我的右肩膀。
任主任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你给我撒个娇看看呢!
我抬头望见她的下巴,就像在高楼下边仰望楼顶,那么高高在上,那么宽阔、厚实,有权威,我觉得就连心跳都被她的下巴压回去了。我一下子就软了,我第一次在老师的威压下发软了,而这种威压仅仅来自一个女人的下巴。我知道自己很没有出息,可我真的就这么发软了。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吃吃地笑,我知道他们是谁,是那些我平日看做粪土不如的小男小女。但是任主任还在顶住我的肩膀不动,她是打算就这样顶上一百年吗?她用她的下巴对付着我,她的下巴把我摧垮了。我埋下脑袋,像蚂蚁那样小声地嚅出半句话,我错了……。如果蚂蚁真的能说话,我就是用蚂蚁大的声音,说出了这半句可怜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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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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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任主任立刻用洪亮的嗓音把这句话放大了,让它在教室里嗡嗡地回响。
她说她错了。她错了吗?任主任停顿了一下,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是的,她错了。学生殴打老师,她的双臂在空气中挥舞着,她说,就像刁民造反,囚徒暴动,狗咬好人,也好比螳螂挡车,蚍蜉撼树,必定自取灭亡!
任主任终于离开我,走回了讲台。我松了一口气,过了半天,汗才悄悄从身上、额头上密密实实地浸出来,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和包京生粘上了不明不白关系的,就像汗湿的背心偷偷地粘紧了我的身子。
我虽然完全被任主任斗败了,可我和她的对抗,似乎突然显示了我的立场,那就是我是坚定地站在包京生一边的,我抛弃了陶陶。因为包京生看起来更强大,就连陶陶都在笼络他,就连宋小豆都在安慰他。我不晓得你是否理解,在刁蛮成性的地方,男孩子最大的魅力不是他的俊或者靓,他首先应该强大、有力,像一把刀子,让女孩子握得住,觉得有安全。好比谢庭锋、F4,是拿来看的,而在泡中,强大的男孩子是拿来用的。不过,他们都他妈的忘记了,我不靠男孩子来保驾护航的。我自己就是我自己的刀子啊。
但是这些事情,哪里能容我把它说清楚?事事都说得清楚,世界也就简单了。可你看看,这世界上的事情,哪一样是简单的?下课以后,很多人围过来,七嘴八舌问我包京生的近况,他会不会残疾?瘫痪?坐轮椅?我的两眼冒火,呸了一声,骂道:我×你妈的卵蛋包京生!一伙人傻了,都回头去看陶陶。陶陶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不晓得谁大喊了一声,风子害羞了!全班一片哇塞,就像开了一片香槟瓶子。
第二天,有一篇作文开始在班上流传,题目是《她为什么害羞了?》。这是梁晨的大作。梁晨的绰号是鹰鼻子,而鹰鼻子的笔名就是伊娃。就是我开始给你讲过的那个伊娃。没有伊娃,高二?一班的故事会少了颜色,真的,没有伊娃,我甚至不晓得怎幺结束这鸡零狗碎的唠叨。在伊娃自己的作文里,她反复地暗示我们,她的曾祖父是俄国的流亡贵族,就是中国人蔑称过的白俄,据说他的名字叫约瑟夫?维萨里昂?维萨里昂罗维奇,七、八十年前为了逃避革命,从圣彼得堡逃到西伯利亚,再从西伯利亚跑进中国,再一趟子又从东北跑到了西南,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开了一爿俄式咖啡店。老约瑟夫用祖传的秘方熬咖啡,连同罂粟壳子一锅煮,香透了半边城。他的罂粟壳子都是不计成本的,因为他娶了烟馆老板的小寡妇,也就是伊娃的亲奶奶。于是伊娃的身上就有了八分之一的俄国血统,加上了八分之一的小狡黠。这八分之一凝聚起来,刚好就成了她的一根鹰鼻子。可怜的伊娃长得很丑,是那种营养不良的丑,眼睛小、五官挤,而怪怪的鹰勾鼻子那么大,就像她的小脸都贴在了鼻子上。伊娃老是拿手揉鼻子,还使劲地醒鼻涕,似乎她永远都在患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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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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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但是梁晨,就是这个所谓的伊娃,她的作文写得真是他妈的好,是高二年级的大才女。就连宋小豆都晓得,高二年级有两样硬东西:陶陶的拳头加伊娃的笔头。蒋副校长问过宋小豆,伊娃到底写得有多好?宋小豆说,反正比我好。这两句话传开来,伊娃一下子就炒火了,她的作文本开始像秘密传单一样在班与班之间流传。据说任主任曾经要宋小豆出来辟一辟谣,但宋小豆拒绝了。宋小豆说,造谣的人必死于谣言,好比瘸子必死于轮椅。当然,这也都是据说了,谁知道是不是又一次炒作呢?反正,伊娃的名气是越来越大了。
伊娃的的作文不是那种通常的作文,都写在三百页的黄色笔记薄上,因为是从“大印象减肥茶”获得的灵感,她就把它命名为《小女子大印象》。她的《大印象》胡乱涂抹,不守规矩,专门拿马路新闻、小道消息当素材,说尖酸话、寻穷开心,句句都跟刀子似的,字字句句都往老师和同学身上捅,有人觉得难受,有人觉得痛快,就像虱子婆被人抠了痒痒。
伊娃的外语和数理化都同样一塌糊涂,从来考不上六十分。到了期末,宋小豆就拿这个来打击她,她说,一个瘸子,你狂什么!
不料伊娃真的站起来,扶着桌子一瘸一瘸走了好几步路,她说,密斯宋,我真的是一个瘸子呢。
宋小豆发了懵,第一次我见她红了脸,用英语咕哝了一声,对不起。伊娃是有一点瘸,不过远远没有她夸张的那么凶。她一只脚比另一只脚短,也可能是一只腿比另一只腿细,谁知道呢,她一年四季都穿着拖地的红裙子,下脚小心谨慎,一点没有下笔那么轻狂。
伊娃在《她为什么害羞了?》中这样写到:
一个将军的女儿害羞了,就像一条咆哮的警犬穿上了迷你裙;一个耍刀的女人害羞了,如同大老爷们憋细了嗓子唱甜蜜蜜。她因为爱而变得害羞,因为害羞而知道了羞耻,知道了羞耻,她的刀就会一点点变短,她的头发就会一天天长长……
当她的崇拜者围着她高声朗读时,我装成聋子充耳不闻。老师、同学,没有人敢报复伊娃的,正如没有人敢欺负伊娃一样:她是一个才女,而且是一个瘸子。
我为这篇狗屁的“大印象”恼火了一小会,很快也就平静下来了。我真的做出些羞答答的样子来,埋了头,不说话。我想,我拿伊娃没法,可我正可以报复陶陶啊。放学的时候,我拉了朱朱在校门外的水果摊上买鸭梨。陶陶脸色铁青地走过来,我故意对朱朱大声说,鸭梨好,包京生吃了化淤血!
第六章 朱朱说,男人真可怕
包京生养病的地方,是刚由妇幼保健院改建而成的综合医院,崭新的塑料布上贴着崭新的招牌,几乎覆盖了整座楼房,就像农民的院落刚刚改成了度假村。但是铁门极为狭窄,锈迹斑斑,露出从前的寒碜,好比穿西装的民工还趿着一双烂草鞋。楼下的两间小屋挤满了来打乙肝疫苗、流感疫苗的母与子,到处都是女人的抱怨和婴儿的啼哭。楼上的房间腾出来做了住院部,我和朱朱推开一扇刚涂了绿漆的玻璃门,看见包京生正靠在一张铁床上翻人体大画册。床的上半截摇成了一面垂直的陡坡,把他的身子也折成了九十度,看起来活像正表演大变活人的魔术师。但是他的身躯如此庞大,以至于看起来要大变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头巨大的河马。我四处看看,病房里全是白颜色,白的床单、白的被子还有白的桌椅和白的空调,感觉是钻进了一座雪窟窿,空调里吹着风,不晓得冷风还是热风,反正我想打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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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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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看见我和朱朱进来,那头河马一跃而起,兴奋得直往自己脸上扇耳光,大嘴里乱叫着,好姐们,活神仙……!
朱朱咧嘴一笑,说,你才是活神仙,皮毛无损,倒躲到这儿来养得白白胖胖的。
包京生翻了翻眼白,跟着就往后倒。他说,姐们姐们,可不敢乱说。他指着额头、颈窝,还扯开衣服露出胸膛让我们看,这里、那里,到处都贴满了臭哄哄的黑膏药。他说,昨天医生还在会诊,今儿上午还在输液,现在还头痛胸闷,亏了舅妈的老同学是外科的护士长,但愿争取保个不留后遗症。包京生说着,眼圈都红了。他说我操,消息传进西藏去怎么得了!我爸我妈快七十的人了,哪受得了老师打学生。老来得子,从北京到拉萨、从拉萨到这儿,容易吗,就来给他打的吗!包京生说,我们已经写好诉状,就要递到法院里头去了。
我四下看看,并没有见到他的舅舅、舅妈,我就问他们是不是已经到法院去了?包京生说,法院得缓缓,状子一式两份,舅妈拿了送报社,舅舅拿了去找律师。我点点头,这才明白为什么坐在病房里难受。听包京生说话,就像嘴里被他硬灌了多少冰块,让人冷得打哆嗦。我问他住这么好的病房,一天多少钱?包京生做出很酷的样子,耸耸肩膀,他说,谁知道多少钱呢。官司赢了,自然有人来买单。我又问要是官司输了呢?包京生再次耸了耸肩,他说,姐们,走遍天下拗不过一个理字,我怎么就会输呢?蒋副校长昨天还托人来看过我,说代表学校给我赔不是。
我不相信包京生的话。我盯着他的嘴巴,我不相信这张嘴里会吐得出真象牙。然而包京生的牙口真是好,他硬生生用牙齿咬开两听水蜜桃罐头让我们吃。罐头上留着包京生的牙印和口水,朱朱怎么也吃不下去,皱着眉头一副小可怜的样子。我其实也恶心,可就把它当作包京生的肉吧,我恨恨地吞了个干净。包京生乐了,说出了院,一定请我和朱朱吃烧烤。我哼了一哼,说,你请烧烤,还不是阿利出钱。包京生就跟任主任似地挥挥手,把那些不光彩的事情都挥之脑后,他说,官司赢了,我就是有钱人了。我的还不是你的,你的还不是我的,我爸常说,四海之内皆兄弟。
朱朱甜甜一笑,说,陶陶、阿利也是你兄弟,对不对?
包京生就亲昵地骂声爹娘,他说,我操!都请,都请。
出了医院,天已经麻麻黑了。朱朱告诉我,包京生并没有撒谎,蒋副校长真的托人来过,还表示要坚决维护学生的合法权益。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笑笑,说,班长毕竟是班长啊。
我骂声狗屁,说,明明是浅水凼凼,为啥偏要把它搅浑呢。搅浑了,就能摸出一条大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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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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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朱朱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她说,别发火,别发火。我最怕你发火。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她挽着我的胳膊往公交车站走。晚风吹来,街上的树叶哗哗地响,街上的纸屑沙沙地跑,行人都缩了脖子埋着脑袋,匆匆往家里赶去。前边有一只空拉罐,我跨步上去,扬起脚晃当一声把它踢到了街中央。
朱朱叹口气,细声细气地说,你老是这样……没有男孩子会喜欢你的。
我咧嘴一笑,说,陶陶喜欢我。他说了他是死心塌地地喜欢我。
朱朱也勉强笑了一笑,说,谁说得清呢,男孩子的心思。
公交车来了。是朱朱的车。她还要啰嗦什么,我用手托住她的腰,一下子就把她送了上去。朱朱的腰那么细,身子那么轻,活像一个纸折的人儿。她站在窗口边,不停地向我招手,我想,就跟他妈的生离死别似的,把我的鼻子也搞酸了。
那时候在我的心里,朱朱一直是个胡涂小女孩。她是被她的漂亮搞胡涂的,很多男孩追求她,她不知所措,一下子就傻了。上课的时候她把一张张求爱信都揉成纸团,下课的时候她再一张张打开抹平了,拿给我看。她细声细气地说,风子,怎么办呢?风子,我怎么办才好呢?我最烦她拿这种破事来问我。见我心烦,她的眼睛立刻眨巴眨巴着,湿漉漉的了。我的心就软了,我说,朱朱,你也是女孩子,只有被男孩子追得心花怒放的,哪有被追得惊慌失措的。你就先挑一个好上再说吧。她再眨巴眨巴眼睛,泪滴就浸出来了,她扭过身子,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每次都是这样说。我把她的身子扳回来,我说,好,好,让这些情书见他妈的鬼吧。我就把这些纸片撕成了纸条,再撕成了碎屑。朱朱说,男人真可怕。
我就在心里嘀咕,可怜的男人啊。
朱朱曾经给我讲过,她家有好几个男人,爷爷,外公、爸爸,舅舅,伯父,叔叔,堂兄,堂弟……都硬朗,吃得饭,有力气。有一回外婆烧白油豆腐,油多了就不冒烟,外公夹了一块放到嘴里,烫得哇哇乱叫,隔着一张饭桌,他一拳就把外婆打了个四脚朝天。当时朱朱还只有五岁,吓得躲到桌子下面,连哭都不敢哭。朱朱现在给我讲起这件事,嘴皮都还在打哆嗦。她说,从那以后,看见妈妈烧白油豆腐,她心里就发慌,唯恐爸爸也给妈妈一家伙。好在白油豆腐至今没有出过事,可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出呢?朱朱的爸爸是派出所的户籍警察,白天寡言少语,偶尔说两句,都是正经八百的大官话。晚上就不同了,后半夜回家,钥匙对不准钥匙孔,就咚咚地砸门板。朱朱去开门,总嗅到呛人的酒气。他不洗澡,不脱衣服,不换拖鞋,踉踉跄跄,径直进了卧室,就饿虎一般朝床上扑,朱朱的妈妈就算是一头狐狸精,也是无法撒娇、无处可逃了,狐狸精一下子就成了兔子、老鼠、绵羊、白毛的猪儿,咩咩地叫和咩咩地哭,门没有关,木板床山摇地动。朱朱呢?朱朱说,我就缩在被窝里,恨不得把自己都缩得没有了。朱朱说这种事情的时候,我总是不插话。我从不把家里的事情说给别人听,就连陶陶我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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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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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我不懂什么叫做隐私权。我不说,是觉得这种事情,给谁说了都是白说。
那个晚上,当朱朱的公交车驶去以后,我站在风中,忽然想到我有一天也会成为哪个男人的老婆吧,也许是陶陶,也许不是。不管是谁,我都要他永远不对我动手动脚地动粗。他应该爱护我,就像我会好好爱护他一样。我宁肯他比我弱,需要我、巴结我、离不开我,哪怕他是一个小男人,苍白、干巴,热起来浑身冒汗,冷起来浑身发抖,就像一只丧家犬。我要他对我好,如同朱朱那样的对我好。当然,陶陶不会是朱朱,也不会是他的任何一个小兄弟。陶陶怎么会巴结我呢?
我忽然发现,我其实对陶陶知道得很少。朱朱也许说得对,谁说得清呢,男孩子的心思……是啊,我弄不明白,陶陶为什么要怕宋小豆呢,为什么要对包京生一忍再忍呢?我真是抠破头皮也弄不明白啊。当然反过来想想,陶陶可能觉得我也是一团糟,或者一团谜吧。谁会相信呢,我们这两个看起来莽莽撞撞的男女,肚皮下还藏了那么多的花花肠子。
我的车也来了,是一辆崭新的大巴。它无声地滑行着,画满了广告的车身映着豪华的灯光,就像是载了一车的火焰在燃烧。车上的乘客不多,都靠窗坐着,把头扭向窗外。车朝着各自的家驶去。我是饥肠辘辘的,大家也都是饥肠辘辘的。但我想,我还是跟他们不一样,家里等待我的,只有他妈的一碗康师傅120面霸啊。
第七章 疲倦秀
接下来的几天,高二?一班风平浪静,而伊娃似乎也无所事事,课间也就听不到有人高声朗读她的大作。就像得到一个不怒自威的暗示,课堂上变得出奇的安静,,就连那种空话连篇,专讲大道理的课,我们都做出了专心致志的样子。于是那上课的老师就得寸进尺,抖出了威风,把阿利正在偷偷翻阅的张柏芝写真集撕了个粉碎。张白痴!那老师一边撕着一边得意洋洋地说,难怪泡中的学生这么喜欢她,白痴,白痴!阿利虎地站了起来,但坐在他后边的陶陶一掌就把他按了下去。在高二?一班,谁都守着一条界限,不要对阿利过分。阿利已经习惯了这条界限,他站起来是因为他不知所措,既愤怒也是很惊恐。老师听到背后风声吃紧,紧走了几步再转过身来,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同学们呵呵地笑起来,他想说什么,下课铃已经响了。
后边一节是语文课,踏着铃声进来的却是宋小豆、任主任和蒋副校长。
我们平时都难得看见蒋副校长,因为他的办公室掩藏在校园的最里边,是一幢孤零零的小楼房,楼前楼后都植着肥大的芭蕉,墙上爬满了青色的藤蔓,就像休闲农庄的麻将馆。他矮小、结实,头发长、眉毛也长,而且都已经花白,年龄却才刚刚过了五十,他后背很厉害地驼着,粗短的手指要么夹着一根香烟,要么不停地在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头发上有很多油,这使他的手指也总是油光光的。他看起来总是很倦怠,也就更加有派头,很像从前那个人老心不老的日本首相×××,而不仅仅是我们合格中学的校长,何况还是副校长。不过,是蒋副校长坚持让师生们叫他蒋副校长的,因为自从老校长调到教育局当局长后,他就一直虚位等待着上级派人来。伊娃在一篇题为《副班长》的作文里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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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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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当上了副班长,我就要让同学们叫我伊副班长,而不是伊班长。一个‘副’字叫出了我的谦逊,也叫出了我必欲去之的心头之痛啊。”
我觉得很好笑,这可怜的瘸丫头,装神弄鬼,谁不知道她又在说谁呢?被说的人只有认吃哑巴亏,你难道还能去对号入座吗?
宋小豆站在任主任和蒋副校长的中间,昂着头对同学们说,包京生和语文老师的纠纷已经捅到媒体,晚报、商报和早报的记者都已经来了,电视台的记者正在路上,如果不堵车,半个小时内也会到达。记者提出要采访一些当时正在现场的同学,任主任和蒋副校长全力支持。事情越弄得清楚,越有利于解决问题,也越有利于维护泡中合格学校的声誉。愿意接受记者采访的同学请举手。
我们第一回听到有这种事情,一时又兴奋又不安,鬼鬼祟祟地,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没有一个人敢接招,教室里安静得真让人害怕。我转头望了一圈,正和阿利的眼睛对了光,我笑着跟他厥了厥嘴巴,可怜的阿利以为我在鼓励他,或者,他也想报复写真集被撕碎的事情吧,要借机跑到记者面前出出气,于是做出心一横的样子,就把手举了起来。但环顾四周,竟没有一个同学响应,吓得阿利赶紧又把手缩了回去。但宋小豆已经微微一笑,点了阿利的名字。阿利的脸都白了,站起来抓耳搔腮,扭扭怩怩了半天,说,报告密斯宋,我肚子痛,要拉屎。
换在平时,早就全班大笑了,但今天是鸦雀无声。宋小豆用英语骂了一句“该死的”,一挥手,阿利就跟一颗子弹似地射了出去。
接着就是令人发窘的冷场。不过,我又想,也可能发窘的只是我一个人吧。站在台上的三个人似乎都很坦然,蒋副校长、任主任、宋小豆,就像在比赛彼此的耐心。台下的同学在打哈欠,悉悉索索地搓手掌,翻书本,老气横秋地长吁短叹。我觉得自己真是无聊,又真是可怜,我最怕尴尬的冷场,总是觉得自己有责任打破冷场,不然,一股气憋在肚皮里难受得不得了。我举起了手,就像战败的士兵终于举起了白旗。你知道,这就是说我投降了,是不是?说实话我真傻,我根本不晓得投降的后果是什么。后来阿利告诉我,那时候全班都在耗内功,结果就数我一个人修为最肤浅。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我吧?
我举起手过了一小会儿,宋小豆才咕哝了一声我的名字,用的英语也可能是汉语,反正发音都是相同的,都带着吃惊和疑惑。她说,“何――凤――?”
任主任的眼睛已经炯炯发亮,她肯定认出了我曾经和她顶撞过,也断定我会站在包京生一边对付她的小侄儿。但是她不能阻止我,就大声重复着我的名字,把宋小豆的疑惑变成了严厉的喝斥:“何凤!何风!!”我这两个字被咬牙重读的时候,就特别接近何风或者何锋。我不知为什么,我喜欢这样被人叫着。当时我真的很得意,我终于打破了死一样的沉寂,还把这个可怜的五十岁女人逼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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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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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任主任没有想到,她的喝斥让蒋副校长的眼里也冒出了同样的光芒。蒋副校长再次把我的名字接过去,反复地念叨着,“何风,何凤,何凤,何风……”我们都很少听到他说话,正如我们很少和他见面一样。他总是坐在办公室对着麦克风发号施令,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变得又尖又细,还带着嗡嗡的回音,让人听得心头发慌。当他面对面朝我们念出“何风、何凤”的时候,他的嗓音竟然是浑圆的,有磁性的,而且还是慈祥的。他用粗短的手指梳理着花白的头发,嘴里叨唠着,何凤、何风、何风、何凤……解决师生间的纠纷,就该是和风细雨嘛。你去吧,啊?
任主任点不出自己的名单,但她需要表明自己的立场,她就说,叫班长也去。宋小豆伸手指了指朱朱,你去。任主任对朱朱推出微笑来,还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她说,好吧,就你们两个去。见见记者,也长长见识。
但蒋副校长也笑笑,把手一拦,说,宋老师,你也提个人选吧。宋小豆看都不看一眼陶陶,就念出两个字:陶陶。
我、朱朱还有陶陶,慢吞吞地站起来,跟着他们三个人走掉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可怜这丢下的满堂学生,谁再去理会他们呢?
记者们都在任主任办公室等着,几个人的年纪都小得可怜,男的是小白脸,女的结实得像树墩子。我们进去时,记者们正在打情骂俏,明明已经快到夏天了,一个男记者硬把手伸进女记者的后背“吃冰棍”,女的就嘎嘎直笑,回手抓住男的大腿使劲地拧。可怜的蒋副校长,看见了就像没看见,他拿出涵养来,说记者同志们久等了,今天天气凉快,动一动正好热身子。记者们倒是不惊不诧的样子,自己拉了椅子围过来,掏出笔、本子和窃听器一样的录音机,做出很专业的样子来。我注意看着那个吃冰棍的女记者,她拼命把高腰牛仔下的一摞秋衣往里塞,结果弄成了踌躇满志的孕妇肚。
任主任已经用纸杯给他们泡了茶,蒋副校长又再次给他们斟满了纯净水。宋小豆依然昂着头,看看记者又看看我们,严肃地用英语咕哝了一句,自己翻出来,就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她看着记者,你们随便问。再看看我们,你们也随便答。
我们三个学生坐下来,校方的三个大人却站在我们后边,活像那些港台剧里的保镖,背着手立在主人身后,表情又紧张又警觉。记者们推让一阵,那个吃冰棍的女人就像电视台“跨越东方”的女主持×××,耸耸肩膀,再摊开两个巴掌,率先提了问。我这是第一次和记者面对面,觉得这些可怜的记者确实愚蠢得让人鬼冒火,翻来覆去就会问谁先动手?为什么动手?你觉得老师打学生对不对?除此之外,他们似乎就只能做出高深莫测的沉默来。麦麦德说,对付沉默的办法就是沉默。于是我就闭着嘴巴不说话,都让了朱朱和陶陶去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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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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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任主任把一只脚放在我椅子下边的横梁上不停地抖,就像麻将桌上苦撑危局的输家。我妈妈搓麻将最讨厌这种人,把他(她)们的颤抖一概痛斥为“鸡爪疯”。我就知道任主任快不行了,但她还想稳住我,稳住我,她就能和蒋副校长打了个平手。我已经看出点苗头了,蒋副校长要重办她的侄儿,敲山震虎。而她在负隅顽抗,退不得,退一步就山崩地裂。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狗屁的恩恩怨怨,我坐在那儿只是觉得十二万分的焦躁。我冷眼看着他们,发现朱朱细声细气,陶陶含糊其辞,说到他妈的紧要处,都老奸巨猾地躲躲闪闪。那吃冰棍的女人很不满意,终于使出了一剑封喉的招式,直接拿笔尖子戳着陶陶的面门问:
说千道万,归根到底一句话,你说,这场斗殴,到底谁对谁错啊?
陶陶涨红了脸和脖子,回头去看宋小豆。宋小豆却不看陶陶,她嘴里飞快地咕哝了一句英语,但并没有译出来。蒋副校长喷出一口烟,对陶陶柔声开导着,斗殴结束以后,——姑且就按记者老师的说法,把它叫做斗殴吧——老师和同学自己是怎么总结的呢?
任主任猛烈地咳了几声嗽,却说不出话来,只是脚上加了劲,在我的椅子下死命地抖。
陶陶就使劲眨了眨眼睛,做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样子,他说,老师说了,包京生再调皮,他还要打。
任主任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隔着一层木板,我也差点被震得跳了起来。不过,我事后想,可怜的我,大概也正想趁此机会跳起来吧,我是快要被他妈的憋爆了。
我说:屁话!
那个吃冰棍的女人吃了一大惊,接着就很老练地点点头,很有耐心地询问我,你认为是谁在说屁话啊?
我不理她,只伸出一跟指头指着陶陶,重复说道,屁话!那个可怜的小任都被打懵了,他说的屁话还能做什么数?
录音机和话筒突然都伸到了我嘴边上,我横手把这些家伙朝边上一荡,我说,包京生肥得像一匹河马,老师撑死了也就是一条野狗,狗急了不过就是跳墙,借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晓得什么东西不敢咬……!我忽然觉得两眼发烫,才看清是强光打在了我的脸上,两台电视摄像机正对着我转呢。我一下子觉得很无聊,就像在草台班子里演了一出破烂戏,我坐下来打死也不再说一句话了。
电视台在当晚就把这条新闻原汁原味地播出了。我没有看到。但才华横溢的伊娃却在她的《大印象》中再现了那个情景,“自从王志文主演《过把瘾》以来,疲倦美就成了女孩子给男人定下的新指针。昨晚何凤的的扮酷,让我们重新找回了王志文本人已经消失的风采。当然,何凤是个女孩,但她不是常常装扮成一个男人么,就像她总想成为何锋一样。她三言两语,颠倒了乾坤,改写了历史,然后对着镜头坐下来,看起来是累垮了,沉默不语,气喘吁吁。其实她心里在笑,她觉得自己的做秀真是帅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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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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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哭笑不得,我告诉自己,伊娃说的那些屁话我虽然写不出来,倒也在我的预料之中,可我什么时候气喘吁吁了,我怎么又成了王志文了,那是个虚弱得连风都能吹倒的小可怜呢。
更为不妙的是,我在伊娃眼里的“气喘吁吁”,到了宋小豆那儿就成了“气势汹汹”了。第二天朱朱传她的话召我到办公室。朱朱皱紧了小眉头,瞪着我说,事情闹大了。她的样子,是有点怨恨我的。可我想,这有什么办法呢,就连我也常常怨恨自己的啊。我笑笑,我说,小可怜的,帮帮我。我该怎么办呢?
朱朱咬了咬嘴皮,说,这种事情谁敢多嘴多舌。陶陶看起来那么害怕密斯宋,可他也晓得阳奉阴违,遇到关键问题绕道走。只有你多英雄啊……。朱朱说着,脸上浮出冷笑,声音却婆婆妈妈地哽咽起来,她说,我能帮你什么呢?你就把态度放老实些吧。
我记住了朱朱的话。我相信,在我的同学中,朱朱的对我好,是最没有私心的。陶陶对我好,是因为我是他的女朋友;阿利对我好,是因为我常常护着他;陶陶的小兄弟对我好,是因为我把他们当兄弟。只有朱朱的对我好,是不讲条件的,她就是对我好。我想,我是该听听朱朱的话啊。于是我垂着头走进英语老师的办公室,显出有一点悔恨的样子来。
我这是头一回聆听宋小豆的教诲,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声言俱厉,宋小豆甚至表现得比我还要伤感和虚弱。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搓着纱巾的下摆。她的纱巾是黑色的,衬托得她的小脸更加的苍白。她看着用石灰水新刷过的墙壁,墙上有一个狗急跳墙的混蛋在上边踏下的脚印。
宋小豆说,我教了这么多年的书,就没一个学生是成器的。学生多么骄傲,密斯宋再是对的也是错的。学生在课堂上闹翻了天,谁把你们压得下去谁就成了乌龟王八蛋!除了密斯宋,谁还在巴心巴肝地教学生?学生受了气,密斯宋撑着;学生反咬一口,伤口还是在密斯宋的身上……
我听得有些懵了,我觉得宋小豆把所有的事情都搞混了,把所有学生都当成了同一个学生,把真相当成了谎言,把谎言当成了诚实,把诚实的人当成了反咬一口的疯狗。宋小豆说,何凤啊,做事情不要那么气势汹汹。梁晨,哦,就是被你们捧成了伊娃的那个女生,她还是说得在理的,你是气势汹汹啊。现在,高二?一班的面子,泡桐树中学的面子,都被你毁了。我的面子,又算什么呢……。宋小豆的脑袋软软地垂下去,靠在一只撑起的拳头上。她的独辫子跟毒蛇似地爬过她浑圆的背脊,闪着黝黑的光芒。她的背脊在令人难过地起伏,她看起来是马上就要哭了。不过我晓得,她不会哭。她要是会哭那才好了,她会哭她就不是宋小豆了。我觉得她的话一点都没有道理,但是,看着她起伏的背脊,我仍然感到自己很可耻,因为我似乎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嗫嗫嚅嚅地问,密斯宋,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作者: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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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宋小豆缓过气来,先说了一句英语,接着就拿汉语翻出来,她说,亡羊补牢,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就是羊儿跑了,赶紧把牢房修补好。
可怜的宋小豆慢慢把头抬起来,脸上浮出一丝冷冷的笑,她说,把牢房修补好干什么呢?
我本来是吃准了的,现在一下子全乱了。我揣摩着宋小豆的心思,我说,是啊,干什么,干什么呢,是关押那个偷羊的小偷吧?
宋小豆的单眼皮抖了抖,把脸上的假笑全给抖了下去,她说,难怪,伊娃说你最会做秀呢。
我想跟她辩解,我不是做秀,我是真他妈的只懂那么一点点啊;我也讨厌做秀,才把自己穿得像个大男人啊。可我咬紧了我的嘴巴,什么也没有说,可怜的密斯宋!
宋小豆艰难地,也是悲哀地咕哝了一句英语,但没有把它翻译出来。我知道不是“该死的”就是“滚出去”,我就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我走回教室,径直走到伊娃的跟前,我说,请你告诉我,亡羊补牢是什么意思呢?伊娃不动声色地瞅着我,鹰勾鼻子很邪气地抽了抽。我晓得她肚子正在倒腾什么话,我抓起她摊在桌上的《大印象》,盯着她的嘴唇,就像在监督她可疑的唇语。我说,你就是在心里骂我一句作秀,我都把它撕个稀巴烂!
朱朱尖叫了一声,扑过来把我抱住。朱朱的尖叫就跟抽搐似的,她从后边抱住我,她柔软的胸脯压住我的背一起一伏。陶陶站在几步之外,双手抄在裤兜里,很平静地观望着。有许多人慢慢围过来,带着嘲讽的表情看着我。对一个才女加瘸子动粗,当然是不得人心的。
不过伊娃倒是一点没生气,她说,我的千金,一凼浑水,你千万别趟。什么亡羊补牢,就是一句屁话、一个马后炮都由它去了。她顺手操起一本课本,可能就是英语书吧,也可能是语文书,她翻到一页有空白的地方,刷刷几笔画了一只猫头鹰,撕下来双手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那猫头鹰竟留着板寸头、穿着皮夹克,更妙的是它的两只眼睛,横着睁一只,竖着闭一只。我大笑起来,把《大印象》扔给了她。
后来我把猫头鹰送给了朱朱。朱朱抽搭一声,说,可怜的猫头鹰。
我心里发酸,朱朱也知道,这世上是可怜的家伙太多了。
*第四部分
放学出了校门,我正要从背上把校服扒下来,朱朱把我的手拉住了。朱朱说,你要是不去十三根泡桐树,就到我家吃晚饭吧。朱朱的声音有些扭怩,眼皮耷下来,跟洋娃娃似的又长又浓又卷。我回头望望,没有看见陶陶。如果他就在附近,我是可以一眼看到他的。他和我都已经好久没有相互搭理过了,他上课再没有给我扔过纸团子,下课也没有跟我耳语一声到十三根泡桐树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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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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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第八章 有刀子,就要敢捅出去
放学出了校门,我正要从背上把校服扒下来,朱朱把我的手拉住了。朱朱说,你要是不去十三根泡桐树,就到我家吃晚饭吧。朱朱的声音有些扭怩,眼皮耷下来,跟洋娃娃似的又长又浓又卷。我回头望望,没有看见陶陶。如果他就在附近,我是可以一眼看到他的。他和我都已经好久没有相互搭理过了,他上课再没有给我扔过纸团子,下课也没有跟我耳语一声到十三根泡桐树等他。我想他是被我伤透心了,我很想他能来和我说说话,可是他没有;我很想他放学的时候突然和我并排走在了一起,可是他也没有。从前我经常给陶陶说,那些哭哭啼啼赖着男人的小女子是贱货,那些故作清高给男人看的小女子是骚货。现在我却进退两难了,我想念陶陶,可我又不想当贱货也不想当骚货啊。
今天一天我都在想这事情应该怎么办。上地理课的时候,老师捧着一个巨大的地球仪在座位之间的走道上走过来走过去,地球仪得意洋洋地旋转着,他的样子像个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忽然他把我叫起来,问那块面对我的大陆是什么?我正在回想我和陶陶有过的美好时光,他在我的幻觉里抱着篮球往篮板飞跑,裁判尖叫犯规,我大喊加油,他的长腿一跃一跳。地理老师加重语气,你说,是什么?
我说,火腿。
这可怜的老师第一个笑起来,笑得捶胸顿脚,他说,好耍!好耍!泡桐树中学的学生真好耍!他故意夸张得喘不过气来,他说,南美洲真成了大火腿,我们都去咬一口!他还真地嘟起嘴巴,在地球仪上“吧”地亲了一个大肥吻。满堂都是欢声笑语,又拍桌子又拍手,气氛热烈得不得了。在我们泡桐树中学,就是这些宝贝最受学生欢迎。他装疯卖傻,趁着我还胡涂着,口头宣布颁给我一个“最佳创意奖”。
我心里呸了一口,妈的,这就是我亲爱的老师。
我站在校门口跟朱朱说,我要去十三根泡桐树。我不是为了等陶陶,我只是想在那儿站一站。朱朱说,我可以陪着你吗?我摇了摇头,丢下她走了。但是我没有再把校服扒下来。我的校服是特大号的,陶陶的校服也是特大号的。包京生的校服根本就没法穿,只能藏在里边当内衣,算是意思意思吧。我们校服是上半截红、下半截白,前胸后背都印着PTSZX,走在路上行人指指点点,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名牌学校呢。其实,我常常在心里朝他们回答,狗屁不是,只是泡桐树中学的拼音简写罢了。只有那些一中、二十四中,或者外语学校的校服上,才敢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地印上汉字的全名。我们算什么东西!我今天算是破了例,就穿着校服靠在十三根泡桐树上。也许是因为朱朱把我拉住了,才没有来得及脱了它吧,也许是我忽然就喜欢它了吧,谁知道呢。我靠着十三根泡桐树,看着穿校服的男孩女孩在暮色中叽叽喳喳地散开去,他们的步子一跳一跃,看起来就像鸟儿张了翅膀想往天上飞。天已经黑了,路灯慢吞吞地亮了,灯光撒在他们身上,撒在我的身上,就跟下了一层霜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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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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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陶陶是喜欢穿校服的,我觉得陶陶要比我诚实。有什么不得了呢,是泡中的就是泡中的。现在,我就穿着泡中的校服站在十三根泡桐树下,我和陶陶的联系不就剩下这相同的校服了吗?
从这天起,我就和陶陶一样,天天校服不离身了。
我自然是在想念着陶陶的。我怎么会不想念他呢。记得有一天晚上,他骑车带我到一家东京料理店吃肥肠酸辣粉。服务小姐们真搞笑,个个套着和服、趿着木屐,哈依哈依地哈着腰,卖的东西却是地道的四川味。我把肥肠和大蒜都夹给了陶陶,作为回报,他把鲜红的辣椒都夹给了我。辣椒跟密密麻麻的小刀子似的,刺痛着我的口腔、嗓子和胃,我喘着气,满头大汗,辣得不行了。陶陶还在大口大口地嚼着,把最后一口汤都喝完了,还把我的汤也喝完了。我说,陶陶,给我一根烟。他就递给我一根红塔山,还给我点上了火。我把烟雾全喷在了陶陶的脸上,他的脸就跟大山包一样,起伏着肉墩墩的鼻子、嘴唇、眼窝,烟雾在它们中间缭绕。他乐了,就隔着桌子,用冒着肥肠味和大蒜味的嘴巴在我糊满了辣椒油的嘴巴上,“吧”地亲了一大口。
忽然从周围传来一片嘘声,就跟观众看小品演砸了似的。我和陶陶把店堂扫视一圈,才看清这里全坐着穿二十四中校服的孩子们。可怜的陶陶,他竟然懵懵懂懂把我拉到二十四中的地盘上来了。
二十四中是乖孩子的学校,是我们这座西部城市里名牌中的名牌。你一定知道的,所有名牌学校的乖孩子都长得粉嘟嘟的,就像正要放进烤箱的面包和土司。那些乖孩子是喝了豆浆要去上晚自习的,人人怀里都搂着一本砖头厚的参考书。看了陶陶和我亲嘴,他们都伸长了细脖子,就像长颈鹿一齐瞅着栏杆外边的游人。我忽然觉得倒了大胃口,我说,陶陶,我们走吧。我们刚刚走到门口,店里就哄堂大笑,如同财主的儿女在哄赶两只麻雀。我和陶陶同时转过身去,那些乖孩子还在不住地乐着。他们还以为是在吃一道大餐呢。有一个戴了眼镜,墩头墩脑的家伙用脚勾住足球兜圈子,一边大声念出陶陶校服上的字母:P!T!S!Z!X!哈哈哈!
陶陶嘴里叼着烟,恨恨地吸一口,朝他走过去。地上有一滩红油,陶陶的陆战靴踩在上边,趔趄了一下,店堂里自然又是嘘声。但陶陶借此向前一滑,刚刚够着那家伙。那家伙说,你想干什么?他虎地站起来,但陶陶双手压住他的两肩,虎地把他按下去。他喊一声,这是在二十四中门口!你这小痞子!
陶陶说,妈的×!老子就爱你这二十四中的小杂种!
陶陶衔住烟头往他额头上一吻,那家伙四肢乱颤,却叫不出声来,陶陶卡住了他的脖子,不要命地卡。眼镜从他的鼻梁上滑下来,陶陶一脚把它踏得粉碎。乖孩子们发了一声吼,要冲过来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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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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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我在餐桌上抓了一只啤酒瓶,在桌沿边一搁,就成了杀人的利器。我挥着破瓶子在陶陶身边不住地打转,我说,妈的×!想出力的,想出血的,都来吧。那墩头墩脑的家伙被卡得眼睛翻白,嘴角堆满了白泡子。乖孩子们看傻了眼,却没一个人敢上前。一个戴圆眼镜的女生说了一句英语,这是宋小豆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大概就是,噢,上帝!她接着又说,吓死我了,打110吧?我走上去,反手就给了她一耳光。上帝?宋小豆和她各有各的上帝,谁救得了谁呢?她跌倒在地上,圆眼镜滚了几滚,居然没有摔碎。她呜呜地哭着,可她的同学没有一个人敢来碰碰我。当我们再次走到门口时,后边安静得就像全坐着的是死人。
捷安特骑出老远,我问了第一句话,我说陶陶,那家伙真卡死了怎么办?
陶陶吭哧吭哧把自行车登上立交桥,再飞快地在车水马龙中穿花一样冲下去。强烈的车灯照得我眼花缭乱,大车小车都在拼命按喇叭。陶陶的声音从喇叭中穿出来,跟冷冷的刀子似的。他说,上小学第一天,爸爸就教育我,软的怕硬的,硬的怕呆的,呆的怕不要命的。手里拿了刀子,就要敢于捅出去。做什么事情都要想后果,你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这话很可怕,我听得默默无语。那天我从晚上想到天亮,这话的确很可怕,可它千真万确是真理啊。
不过陶陶还是很少打架的。至少我很少看到他出手。熟悉他和不熟悉他的人,看到他动了怒,就知道他是那种会发狠的人,有气力,专往死里打,如果操起一块砖,他就要朝人的脑瓜上砸。很少有人来惹他,他也就乐得把手抄在裤兜里。我伤感地想到,他就是这样养白了,养胖了,婆婆妈妈了,女人肚肠了,变得让我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是的,我想,陶陶也是伤透了我的心的。他是在和地理老师一样,装疯卖傻,或者装聋卖哑吧。我是冷落过他,骂过他,可我从前也常常这么做啊。有一次,高二?一班全班去春游,陶陶仗着喝了几罐啤酒,就在草地上撩开伊娃的长裙去摸她的瘸腿。伊娃呻吟一声,脸颊潮红起来,却虚了眼睛,一点也不阻止他。我气得嘴唇都白了,抱住陶陶的手腕就咬一口,一直咬到嘴里有了血腥味。连着几天陶陶都把手腕伸给别人看,他说,真是他妈的母老虎啊!他就像摆出大丈夫乐癫癫的样子来,向别人炫耀自家老婆如何的有醋劲。但是,现在出了一个包京生,就把他和我弄成了陌生人!我想着这些,真是想得很难过,想得很累,也想不清楚为什么会出这么多的破事情。
街上越来越冷清了,下班、放学的高峰早已经过去了。我就靠着十三根泡桐树,差不多就要睡着了。我梦见几条冰凉的毛毛虫爬上了自己的脸,在脸上、额上,还有密密实实的板寸上轻轻地爬。我睁开眼睛,看见是朱朱拿手在我头上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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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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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我在街对面陪了你好久了。朱朱柔声说,跟我走吧。唉,跟我走吧,他是不会来的了。
第九章 哪一幢楼是鼓楼?
像朱朱这样的女孩子,小小巧巧,细声细气,用你们文绉绉的话来说,就是可以盈盈一握的了。可是,你舍得一握吗,一握就碎了,你甚至舍不得摸一摸,只怕一摸就没了。朱朱邀请过我好多次了,我还是第一次去她的家。我没有去,是因为我不能回请她。东郊的跃进坊,一去就要泄漏天机,破旧的红砖楼,如何是豪华的将军府?!
朱朱的家住在鼓楼南街,市中心的一个僻静处,就像朱朱在乱哄哄的泡中,是安静的一小点。鼓楼南街是一片青砖瓦屋,街道很狭窄,路灯也很昏暗,无论白天黑夜,老槐树的影子都大块大块地铺下来,浓得像泼了一地的墨。古时候这儿是有一幢鼓楼的,现在是听不到鼓声了。没有鼓声,反而让路人指指点点,猜测哪一幢楼才是从前真正的的鼓楼。这几条街巷里,有好多拔地而起的小楼,跟碉堡或者跟烟囱差不多,天晓得里边是不是藏着一口大鼓呢?今天的人总喜欢给自己造谜语,好比古代的皇帝爱给自己造迷宫,报纸上说,考古队一直在找大鼓,现在已经找到了一对鼓槌。谁晓得呢,真的假的,是不是又在炒作?朱朱说,从来就没有见过什么考古队。
朱朱的家在一幢小楼的第二层,楼梯在黑暗中弯弯曲曲,怯生生向上伸展,一进了楼道就觉得又冷又湿。我响亮地打着喷嚏,有两只小小的黄灯泡应声亮了,屁亮屁亮的。朱朱握住我的手,她的小手那么温暖、柔和。她显得很不好意思,她说,比不上你们家,你就当是体验平民生活吧。我的脸忽然烧得厉害,幸好灯光黯淡,嘴里支支吾吾,没有让朱朱看出来。我坦然地撒了几年的将军谎,这一回听到朱朱这么说,竟像被她啐了一脸的唾沫呢。
到了朱朱家的门口,一个老妇人迎出来拉住朱朱的手,眼睛都湿了,那样子就像是劫后余生、战后重逢。我猜测这是朱朱的外祖母,正要叫婆婆好,朱朱说,妈妈,这是我同桌的何凤,我最要好的同学。你看她像不像假小子啊,板寸、牛仔、靴子,人家侠骨柔肠呢,好多次路上有小流氓欺负我,都是何凤把他们赶跑的。朱朱挥了挥秀气的小拳头,把妈妈的眼泪一下子都挥出来了。
朱朱的妈妈泪眼婆娑,转过来盯着我,泪珠子噗噗地掉了几颗在手背上,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也是睁大了眼睛,是真正的傻了眼。
朱朱的爸爸也出来了,他自然也是一个老人,而且和老伴就像是孪生姐妹,慈眉善目的老太婆样子,一点不像喝了酒在老婆床上撒野的前警察。他搓着手,不住地说,朱朱,朱朱,请同学上桌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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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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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说实话,我那时候还没有从傻呼呼的状态中醒来呢。是不是有个成语叫如在梦中呢?如果有,我真的就是如在梦中呢。谁会相信朱朱撒谎啊,可她说起我的英勇事迹朴素得就像是轻描淡写。谁又会不相信她撒谎呢,她这个父亲难道真是一个醉醺醺的虐待狂?
到现在为止,我对朱朱也没有完全能猜透。是的,是猜谜语的猜。看起来最简单的数学题,恐怕也是最难解吧,不是说1+1=2现在都没有被证明吗?朱朱就是这样的女孩子,她被证明的次数越多,疑点就越多。证明她干什么呢,1+1=2的结论我们不是一直都在用着吗,对于朱朱,我晓得她是真心对我好就可以了。朱朱不喜欢男孩子,爸爸虐待妈妈,外公怒打外婆,只不过是她可以讲出来的几个理由罢了。讲不出来的理由,她讲不出来,我又如何讲得出来呢?对,我现在就是这么认为的。当时?当时我如在梦中,我没有什么认为,真的,那一年我们才十八岁啊。
我和朱朱一家开始很安静地吃着饭。白色的小圆桌上有一盆连锅汤,是萝卜煮肉片,一品碗生焖油菜苔,一盘西红柿炒嫩蛋。朱朱的爸爸说,西红柿炒嫩蛋是朱朱天天都要吃的。她妈妈用一个木勺给我舀了好多萝卜和肉,肉有巴掌大,却薄得半透明,一半瘦一半肥,我嚼在嘴里就跟嚼豆腐似的,不知道嚼了多少片。朱朱说,你已经吃了三碗饭了,现在只能喝汤。我就喝了两碗汤。那汤是烫烫的,烫得我的肠子发出很舒服的疼痛来。朱朱就再把西红柿炒嫩蛋推到我面前,说,都吃了吧。我忍住不露出馋相,结果还是呼噜噜地吞了下去,忘了味道,只记得和豆腐脑差不多,大概是多了一些酸酸的余味吧。
撤了桌子,朱朱把我拉进她的屋里。她笑我吃得真专注,一顿饭连一句话都没有说。我跟个尴尬的男人似的,抠抠头皮,还真想不起自己说了些什么了。是了,是自己肚子里装的方便面太多了吧,馋得那个狗熊样。我就说,小时候爸爸就教过我,去别人家做客,吃得越多,主人就越高兴,你就越礼貌。
朱朱说,到底是将军,多爽快啊。你爸爸的部队到底在哪儿呢?
这是我早就想好的,我说,他从土耳其回来了,在南线,95968部队。
朱朱随口又问,做什么呢?
这问题就连陶陶都问过,我的回答也是千篇一律的,我说,部队长。提问的人就都住了口,这个回答是神秘的,也是靠得住的,因为它是绝对的军事化。提问的人不是要把我问倒,而是要拿我去炫耀,这就已经很够了。部队长,还有比部队长更说明问题的么?
但是,朱朱并不就此打住,她说,我能去你家玩吗?
这样的请求我从来都是拒绝的,然而此时此地,刚刚大吃了一顿朱朱,叫我如何说得出“不”字来?我忽然觉得喉头发痒,就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按住胸口,咳得泪眼模糊,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在那一瞬间,我确实闪过一丝念头,也许我根本就小看了朱朱,她的心机、狡黠、对火候的把握还有对学校那些狗屁事情的洞悉,哪是我比得上的?我借着拿袖子揩眼睛的工夫,偷偷觑了她一眼,她的样子却又那么楚楚可怜,单纯、无辜,小嘴巴翘着,满是期待地望着我。我忽然又觉得自己卑鄙,小人之心,冤枉了这个水一样的、真的需要我来保护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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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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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我说,等我爸爸回来,我接你去玩。
她怯怯地问,他会喜欢我吗?
我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子,陆战靴在地板上橐橐地响,我似乎是真有了一点将军的派头。地板上的红漆已经剥落了,但擦洗得干干净净。朱朱家只有两间屋子,所有的家具也都擦得干干净净的,每一件东西,桌椅、沙发、茶杯、镜框、窗帘,还有窗台上的一盆素心兰,都跟可怜的朱朱似的,精巧、温和,散发着谦逊的、亲切的光芒。朱朱坐在沙发上,她脱了外套,穿着薄薄的黑色羊绒衫,像怕冷似的,把两只小手伸到嘴边轻轻地呵。我惊讶地发现,精巧的朱朱她的胸脯竟是那么饱满,就像毛衣下边塞了两只兔崽子,不知什么时候长大了、长肥了,长得都快蹦蹦跳跳了。我看得有些出神,朱朱却做得浑然不觉,只是很安静地等待着我的回答。可我在那一小会里忽然忘记朱朱问了什么了,只是觉得自己是他妈的有几分焦躁呢。
可怜的朱朱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她说,你爸爸会喜欢我吗?
我回过神来,把手一挥,说,谁不喜欢你呢!谁都会喜欢你的啊。
朱朱抿嘴一笑,像是放了心。她又说,你爸爸就跟你一样高大、英俊吧,而且还那么年轻?
我顺口就“嗯”了一声,其实我心里在想,狗屁,我爸爸是农村长大的孩子,营养不良,头发稀疏,入伍的时候只有一把插了刺刀的步枪高。家里最强壮的要数我妈妈,强壮得像一匹直立行走的河套马,是典型的东北种,能够扛着煤气罐穿过一条街坊不喘气。朱朱又叹息了一口,完全像电影里那些小美人幽幽的叹息。她说,我从来没见过爸爸妈妈年轻的样子,我记事的时候,他们就开始老了。
我笑着,就算老了,可你爸爸还是有气力折磨你的妈妈啊。
朱朱瘪瘪嘴,她说,所以你才应该相信,男人都是臭男人啊。
我脱口而出,你是他们拣来的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无论对谁,这都是一个混帐的问题呀。
不过,朱朱却浅浅地一笑,她说,不,我哪是拣来的,我是他们的老来得子。妈妈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爸爸当了一辈子户籍警察,都退休了,还把我当着一个小学生,或者小盲流。
我怕朱朱还有罗里啰嗦的问题没完没了,比如我的爸爸手下有多少兵,妈妈又在做什么呀……哪岂不是要穿帮?我就抢先拿话把她堵回去,我说,我明天想请陶陶去吃麦当劳。你说,他会去吗?
朱朱说,他不会去的。
朱朱说得这么平静,这么不假思索,就让我有些发懵了。我说,要是我叫上你、阿利,再加几个小兄弟,他会去吗?
朱朱说,他还是不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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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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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我发觉自己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我说,那为什么呀?
朱朱盯着我看了一小会,把头转向窗外,她说,我也说不清。事情越弄越复杂了。也许,就是陶陶没有你那么愚蠢吧。朱朱的眼里水光闪闪。我忽然觉得难受得要死,就把书包把背上一背,我说,我要走了。太晚了。
朱朱说,太晚了。公交车已经收车了,到处都不安全。你就住这儿吧,跟我挤一个被窝。她耷下眼皮,露出长长的睫毛和那种完全不抱希望的挽留。我最见不得她这个鬼样子,弄得我也要婆婆妈妈了。我说,我打的。非走不可,爸爸今晚要和我通电话。
朱朱居然没有送我。陆战靴的声音在昏暗的楼梯上响得夸张而长久。到了楼下,我反手从书包里掏出刀子来。就是那把十八岁生日时陶陶送我的猎刀。我把猎刀抽出刀鞘,刀喳地一响,刀刃在黑暗中发出好闻的金属味,就像是冷冷的花香。我就将它反手握紧了,笼在袖子里,朝着自己的家走回去。
我有时把刀子带在身上,有时则不带。带刀子的念头,往往是临时才产生的。比如要出门了,觉得书包太轻了,没有分量,我就放一把刀子进去压书包。反正刀子就在枕头底下,要取是太方便。报纸上老在批评学生的书包太重了,我的书包太轻,岂不是怪怪的?
街上有风,还飘着小雨,老槐树的细叶子像雪花似地飞个不停。我把几个口袋都掏了一遍,只凑够了二元三毛五分钱。我想,我只有这些钱了,我无法打的。妈妈已经走了二十多天了,她留给我的康师傅120在三天前就已经吃完了,她留给我的钱也就这二元三毛五分了。我估计妈妈快要回来了,她说这一次的生意做成了,我们就有一大笔钱了,就成了有钱人了。谁知道呢,妈妈就是这么说的。可我现在得一步步地走回东郊的跃进坊。从鼓楼南街步行到十三根泡桐树需要十分钟,公交车从十三根泡桐树行驶到跃进坊需要半小时。我把衣领竖起来,很有耐心地走回去。虽然冷风在吹着,我却走得越来越暖和,捏着刀把的手还出了毛毛汗。我在心里回忆着麦麦德,这样我就可以不再去想陶陶。有一回麦麦德打了败仗,在沙漠边缘走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死。他的朋友找到他,他说,瞧,我成了一匹骆驼了。
沙漠中的骆驼是不死的。这可怜的麦麦德。
第十章 放开我的耳朵
任主任的侄儿重返讲台,又给我们高二?一班上课了。他留在现场的那一句傻话,被我的一句话给冲刷干净了。全城观众都在电视里看到了我为小任做的辩护,包京生稳操胜算的态势就被瓦解了。当然,我没有看到电视,因为我基本上不看电视。也只有我才没有弄明白,包京生的失败,也连带着蒋副校长和宋小豆的失算。这都是后话了,我是后来才晓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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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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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我看着小任重新出现在讲台上,我想这一回我总算吃准了,他千真万确是应该姓任的,他长得虽然不像他姑妈,可他也有着一副宽阔的、有派头的下巴啊。过去我们除了宋小豆,很少管老师姓什么,就跟我们不管他讲些什么一样。老师在台上,我们在台下,我们之间就这么点关系。现在,我弄清了这个倒霉的家伙是姓任的,而不仅仅是小人。可他真是白长了那副有派头的下巴了,甚至他那点儿肝火也让包京生给完全弄没了,他变成了一个好心肠的小男人。关于包京生打他的事情他只字不提,对于他近期的去向不明,也没有作任何的解释,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在课本上随便翻到一个地方,拿椒盐普通话朗读一通,zi/zhi不分,e/wo通用,就叽哩咕哝地讲解开了。好在他讲的什么,我们也不大明白,反正我们一般都是不听讲的。小任背对着一块前边的黑板,眼望着后边的一块黑板,就像他是被夹在两块黑板中间的小狗熊,在自言自语呢。
后边的黑板是我们高二?一班的墙报,上边有朱朱带人从什么鬼地方抄来的文章,标题大得吓人:《人有七种尴尬,狗有八种味道》、《和平号空间站发现老鼠屎》、《母猪的全身都是宝》!我问朱朱,你怎么就对这些狗屁东西感兴趣呢?朱朱说,我热爱动物,因为动物知恩必报,而人都是没心没肺的东西。我就笑得想拧她的脸,这可怜的朱朱啊。
伊娃在《大印象》中透露说,任老师年方23岁,西南师大中文系肄业,现在在泡中执教尚属试用阶段。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就去请教伊娃什么是肄业?伊娃耸耸肩膀,她说,怎么跟你说呢,就是没有驾照却在开车,没有厨师资格却在炒菜,没穿警服却在抓人,没有钢枪却在保家卫国……。
我听得似懂非懂,可还是不明白肄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恰好陶陶就坐在伊娃边上翻她的《大印象》,我从没见过他这么专注地阅读什么东西,时而把眉头拧紧了,时而又在傻乎乎地笑。我就问,陶陶,你给我说说什么叫肄业?我叫了三遍他才大吃一惊,就跟偷情突然被抓住了似的。他的眼睛都瞪圆了,他的样子充满了愤怒,冲着我吼道:肄业个×!他肄业干你屁事!
可实际上他并没有这么做,他这么做就对了,我想要的,就是他还能像从前那样朝我大发雷霆。你瞧,女孩子是多么的可怜啊,就连我这样“侠骨柔肠”的东西,都生怕自己喜欢的男孩子不朝我大吼大叫的。是的,他只是冷冷地看了看我,他只是用眼睛把那些话说了出来,然后又埋头读起了《大印象》。我看看伊娃,伊娃对我笑笑,跟那个吃冰棍的女记者一样,耸耸肩膀,摊开双手,似乎是无奈,同情,或者是抱歉,但更像是春风得意呢。
作者: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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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我的心慢慢变得毒辣了,是啊,伊娃为什么要对我抱歉呢?陶陶就坐在她的身边,明明是一个魁梧雄壮的大男孩,却偏偏小鸟依人似的,崇拜她,依赖她,用她的《大印象》为自己一点点地减肥,减成一个倒男不女的狗屁东西。我不知道从哪里涌起一股无名怒火,我说:
谢谢你,你这个鹰勾鼻子!我明白了肄业就是跟你一样,明明是他妈的瘸子,却没有去残疾人的学校!
我说完这话,就居高临下地盯着伊娃,盯着她的鹰钩鼻子、鼻子两边的雀斑和豆子大的眼睛,我要看她能不能朝我跳起来,啐我,咬我,把我活生生地吃下去?不过,可怜的伊娃当然是跳不起来的,因为她千真万确是一个瘸子啊。她也死死地盯着我,眼睛活像是两把小刀子。先是仇恨,然后变成轻蔑,但我的眼睛迎着她的眼睛,一点也没有退让。于是她的眼睛最终就挤成了一条缝,成了一个贵妇人怜悯一条狗似的微笑,她说,可怜的何风啊,何风……。
然而我什么也不说,还是那么死死地盯着她。我记得,有一次英雄麦麦德被官军捕获,他就是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手的。他说过一句话,勇敢的人他的眼睛也成了刀子,怯懦的人他的刀子也成了狗屎。伊娃就好象听到了我的心声一样,她终于埋了头,用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哇哇地哭了起来。她哭得又丑又难听,就像屋顶上的一只笨猫在哇哇乱叫。
我暗暗惊诧,我从没有想到,一个聪明绝伦的女孩会用这种猫腔来哭泣。
有好多人都围了上来劝慰伊娃,哄她,夸奖她,拍她的肩膀,并且用谴责的眼光看着我。我把双手抱在胸前,依然沉默着。伊娃还在抽抽搭搭,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滑下来,如同清鼻涕挂在老太婆的鼻尖上。
朱朱捏住我的胳膊,她说,给伊娃道个歉吧,道个歉就什么都算了。
我一掌把朱朱掀开,桌椅跟关节折断似地喀喀作响,朱朱倒在丢满纸屑的走道上。我依然把双手抱在胸前,我想,现在是该陶陶跳起来了。但是,陶陶没有跳起来,而朱朱也没有哭。事后我想起,如果陶陶跳起来,如果朱朱嚎啕大哭,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陶陶煽我的耳光,我会豁出命跟他打吗?如果朱朱大哭,我立刻就会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几十个拳头打过来,我又该如何?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阿利把朱朱从地上拉起来,朱朱笑笑,说,这疯子又犯毛病了。朱朱用更温和的方式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走了。
但是,当上课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陶陶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从此就留在了伊娃的身边。伊娃从前的同桌乖乖地和陶陶交换了场地。下午放学,伊娃坐在了捷安特的后座上。陶陶的嘴里在哼一支歌。我向朱朱发誓说,过去从没有听到陶陶哼过歌,他是一搭腔就要跑调的。现在他居然哼起歌来了!
作者: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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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朱朱细声细气地对我说,陶陶爱上伊娃了。
我呸了一口,我说,陶陶是太过分了。可怜的伊娃,她不知道陶陶是在耍她,他想看到我为他掉眼泪呢。
朱朱说,为什么陶陶就不能爱伊娃呢?
我哼了一声,反问她,陶陶会去爱一个瘸子吗?
但朱朱也哼了一声,轻轻地,像是善意的微笑,就跟和我商量什么问题似的,她说,也许,陶陶爱的就是那根瘸腿吧?
我觉得朱朱才真的是疯了。
第二天,包京生也来上学了。他背着一只假冒伪劣的阿迪达斯大口袋,跟个地质学家似的,看起来健康,红润,而且红中带着阳光照射的黧黑,一点不像是从医院出来的,更像是去海南或者云南的野外度了一个长假。在校服的外边,他披了一件据说在北京大院里正时兴的对襟褂,脚上套着一对老布鞋,这使他巨大的身躯显得有点头重脚轻了,成语里怎么说的?是巍巍高耸、也是危如累卵吧?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天上正在下雨,是那种春末夏初黑黢黢的小雨,裹着灰尘和泥浆,寒冷又阴暗。因为下雨,体育课改成了自习课。操场上空无一人,泥浆从树叶上滴下来,脏得有点儿刺鼻。黄泥跑道成了绵渍渍的乡间小路,几只瘪了气的足球撂在路上无人过问。从高二?一班的三楼教室望下去,学校就像是一座荒凉的村庄。有些同学跑到楼道里跳绳、打羽毛球、下克琅棋,或者就是打情骂俏。包京生留在教室里,真跟变戏法似地,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大堆芒果,连声请同学们,吃吧吃吧都吃点吧……。他显得慷慨、侠义,乐善好施,也绝口不提老师打学生的事情了。
除了朱朱怕麻烦,几乎所有同学都吃了他的芒果。芒果已经熟透了,蜡黄色的果皮染上了接近腐烂的酒红,把皮撕开,就散发出陈年的酒味。芒果自然是不够的,大家就分着吃,你咬一口,我咬一口。陶陶抓了最大的一个递给伊娃,伊娃吃了一半,再送回陶陶手上。陶陶呼噜噜地啃着,像啃着一根瘸腿。我气得发昏,恨不得把芒果皮贴膏药似地贴在他们的鸟嘴上。可我又悲哀地想,我是多么可怜,也只能想想罢了,我要是一贴,还不把她和陶陶真地贴在一块了?!最后,我和大家一样,把黏糊糊的果核、果皮扔得到处都是。我扔的时候,就真像是把心头恶心的东西都扔了出去。
然而,吃下去的芒果味道发腻,已经在我的肚子里翻腾起来,说不出的难过、恶心,不断有发呕的感觉涌上来。包京生朝我走过来,他笑着,姐们,还行吧?
我的肠胃在翻腾,脸上在冒虚汗,脸色也一定是煞白的,我说,还行吧。不吃白不吃。
包京生凑近我的耳根,笑得更加惬意了,牙齿却是咬得更紧了,他说,操,姐们,怕也没用,你还欠我一笔债呢。
作者: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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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捂住胃,把一口涌上来的酸水强压下去,酸水于是变成泪水从眼眶里分泌出来,搞得我小女人似的一片泪眼模糊,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包京生的声音忽然显得有些惊讶,惊讶得都有点儿温柔了,他说,我他妈真是瞎了眼。
我听见包京生呸了自己一口,他说,姐们,我包京生今儿忒是开了眼了,你这模样多招人疼啊。他把手放在我的板寸上摸了摸,他说,真舒服呢。
我眼前发黑,差点就要昏死过去。好在我硬了硬,扶着墙壁摸出了教室。我想上厕所,可一到了走廊上就再也支持不住了,身子一弯,哇哇大吐起来。不过,我的胃里又有什么好吐的呢,除了那点儿散着酒糟味的芒果,就只有又苦又涩的胆汁了。我想起妈妈说过的话,比挨打还难受的,就是呕吐到最后一关,把黄胆都吐出来了。那些黄胆就是胆汁吧,除了这些黄胆我的胃里是什么也没有了。这么多天,我除了中午凭餐券在学校就餐,早饭和晚饭都只有一碗水。妈妈还没有回来,但愿她不要遭了劫匪,或者被拐卖到内蒙做了哪家的媳妇了。我的脑子有一小会浮现出妈妈的样子,在她那个年龄,她还算是很有点风情的呢,起码比任主任要有姿色吧。然而她一去不回,我口袋里就只有那二元三毛五分钱了。真要谢谢包京生的臭芒果败了我的胃口,我想我至少得患三天厌食症了。我的胃壁在痛苦不堪地抽搐,我吐出来的东西却还没有我的眼泪和鼻涕多。
包京生跟出来,蹲在我的身边,他一边抚摸我的板寸头,一边柔声说,今晚我请你去泡吧。
我说,我泡你妈。可是我有气无力,我发出来的声音只是唔,唔,唔,……
包京生拿食指托在我的下巴上,他说,害羞呢。就算你答应了,对吧?
我抬起眼皮,从三楼的护栏间望见操场上有一个红衣女人正在走过。她昂着头,有些像宋小豆,但又吃不准,因为她显得更高挑。不过,谁有宋小豆那根独辫子,有那种骄傲的姿态呢。我回想起来连自己也不相信,就在这一刻,我忘记了恶心,呕吐,饥饿,就攥着护栏眼巴巴看着那骄傲的身影消失在一丛女贞的后边,我的样子,活像动物园的狗熊在看游客,多么可怜的狗熊。
包京生说,姐们,姐们。
我的眼睛还在专注地盯着那丛女贞,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平静了,我说,我凭什么要跟你去泡吧呢?
他想了想,说,了断我们之间的恩怨啊。
我学着他那一口所谓的京腔,夹枪带棒地告诉他,你要请,就请我吃火锅吧,结结实实地吃。泡吧干什么,操你妈的,有名无实的东西姑奶奶一见就晕菜。
包京生点点头,说,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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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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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京生转身回到教室,就把这个消息公开发布了。他大声吼着,听见了吗,风子要跟我去泡吧!
当我随后走进来时,发现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射在自己身上,他们真的像在看一只从动物园跑出来的大狗熊。也许,我想,我比狗熊还不如吧,踉踉跄跄,脸色发青,嘴角还挂着口水。但我就当他们都不存在!我走回到座位上,抱起桌上的一本东西就读。有些字不好认,有些内容不好理解,也可能是我精力不集中的缘故吧,我就努力地、高声地把它们读了出来。
突然,我手中的东西被一只大手虎地一下抓走了。我看见陶陶气呼呼地站在我跟前,他抓住的东西正是伊娃的《大印象》。紧接着,我还发现,那些盯着我的眼睛都变成了笑嘻嘻的嘴巴,——我昏了头,竟是坐在那瘸腿的位子上。
陶陶说,风子你过分了,你欺人欺上脸了,撒尿撒到头了。
我摇摇头,我说,我不懂你的意思。我他妈的替她扬名你还得付我感谢费,是不是?
阿利过来隔在我们中间,这是我和陶陶闹崩以来,阿利第一次站在我们中间。阿利的样子真有说不出的可怜,他哭丧着脸,劝劝陶陶,又劝劝我,他在陶陶的耳边像蚊子似地说些什么,又在我的耳边蚊子似地说了另外一些什么。我闪电般地瞟了一眼伊娃,伊娃耷着眼皮,脸都羞红了,双手反复地搓。我想,她是得意得不行了,我成全了她的好事。我读的那一段,正是她写给陶陶的情书。我就说,你写得真好啊。
她并不抬头,她说,谅你也写不出来。
我愣了一愣,找不到话回敬伊娃,就恼羞成怒,突然照准她的脸就吐了一口唾沫!陶陶扑过来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死里摁。但是我的板寸太短,一下就挣脱了。我知道陶陶铁了心,男人铁了心有什么事情办不到呢?他就揪住了我的耳朵,没命地揪。我的耳朵在一阵烧灼之后,就像已经被揪下来了。他的手劲真大,他的手背上还跟美国佬似的长着卷曲的猪毛。我嚎叫着,妈的×,我的耳朵!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呢!!
没有一个人敢应答,也没有一个人敢来劝阻陶陶。他把我一直揪到伊娃的跟前,我晓得,他是想要我给她磕头认罪呢。噢,我他妈的情愿马上去死也不能低头啊,可我的脖子硬不起来,一点儿也硬不起来,我的脑袋就那么一点点地埋下去。眼泪涌上来,糊满了我的眼眶,我咬住嘴唇,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我其实已经哭了。我用响亮的哭腔大吼道:
陶陶,你今天真让我给瘸子磕了头,我会宰了你们两个狗男女!
陶陶的手松了一松,但并没有松开。
包京生走过来拍拍陶陶的肩膀,他说,哥们,煞煞这小囡的野气是对的,可也别玩得过火了,是不是?你不要了,还给我留着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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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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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陶没说话。
包京生又拿指头托着我的下巴,他说,小囡,今晚跟我去泡吧?
我想踢他两脚,可我没劲。我就说,我泡你妈!其实我只说得出,我泡,泡,泡……。
包京生就笑了,再拍拍陶陶的肩膀,那手拍上去就没放下来。我猜想包京生是在加劲,而陶陶则在犹豫。
我终于缓了一口气,搭起眼皮,看见朱朱站在很远的一个地方,很安静地看着我们。我心里闪过疑惑,朱朱怎么会那么安静呢?可我哪来到及细想,眼睛扫过去,还看见那可怜的瘸子把双手抱在胸前,笑眯眯地欣赏着陶陶为她做的一切,她高兴得连鹰钩鼻子都在煽动呢。但是,我从她得意洋洋的声音里也听出了狡黠和不安,她说,陶陶,看在包京生的面子上,就饶了疯子这一回吧。
阿利的声音在颤抖,是真正的惊慌失措,他说,陶陶,陶陶,陶陶……。
我心里发酸,可怜的阿利,他重复着叫着陶陶的名字,以此来响应那瘸子的要求。这时候,下课铃声响了,陶陶喘一口气,扔芒果皮似地扔了我的耳朵,走开了。但是我的耳朵并不知道这一点,因为它们早已失去了知觉。
我伸直了身子,浑身抖了抖,像是一条可怜的狗从水里爬上来,把脏水、和一切恶心的东西都狠狠地抖落了,我大叫一声,用攥紧的拳头朝着伊娃的鹰勾鼻子没命地砸过去!
但拳头打在了包京生的身上。他握住了我的拳头,轻轻地拍着,他说,别疯了别疯了,赶紧吃饭去吧,啊?他高高在上,又宽宏大量,仿佛他刚刚劝开的只是一场鸡毛蒜皮的婆娘架。
他说到吃饭,我身子一下子就软了。我用双手捧着脸,我不能让别人看到我哭了,我对自己说,我是他妈的饿坏了。
第十一章 在红泡沫酒吧
临近下午七点钟的时候,我们都堆在嵌花的栅栏门前等铃声响起。阿利把我的手攥住,结结巴巴地央告我别跟着包京生去泡吧。因为急促,他那张小脸被憋得忽红忽白,他说,风子,你千万别跟包京生去。你想泡吧,你想吃火锅,你想做美容,或者,你想洗头、洗脚、洗桑拿,我都请你。但是,阿利怎么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呢,我又如何能够向他说清楚呢?我难以表达,就只好拿手在他的招风耳上轻轻地摸了摸,我说,好可怜的阿利。
可怜的阿利更急了,他拉了一旁的朱朱,他说,朱朱你也劝劝她吧,她怕是要疯了。然而,朱朱莞尔一笑,她说,千金小姐嘛,身边还能缺了男人?阿利你呢,只算个男孩,还不算男人。阿利的样子似乎立刻就要哭了,我又摸了摸他的耳轮子。我说,你听她胡说。你是个好男孩,也会是一个好男人。阿利眼巴巴地盯着我,盯得我也他妈的的心头发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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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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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们的身后,我听到伊娃的声音在说,今晚就去我家吧,我还有一大摞《大印象》要给你看呢,全是写给一个梦中男孩的信。伊娃当然是说给陶陶听的,但我没有听到陶陶的答复,也可能他只是深情地点了点头。
伊娃接着又说,或者你八点钟来约我出去,御林小区有一个酒吧,那儿是诗人和画家聚会的地方,你去看看他们,真逗。你不想进屋,就在我窗户上拍三下。
陶陶还是没有出声,他也许在吞着唾沫下决心吧。跟个瘸腿女孩泡吧,是需要好好下决心的。不过,因为听不到人应答,我就觉得怪怪的,好象这声音是凑着我的耳根在说的,是在邀请我去赴约呢。我很想掉头看看,可还是忍住了。
这时包京生从人堆里挤过来,他展开双臂把我、阿利还有朱朱都搂在一块,他说,去吧,去吧,都去吧。我们去泡红泡沫。阿利用沉默表示了不,朱朱却说,我们是想去的,可害怕结账的时候自己掏不出钱来。包京生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她已经钻进人堆不见了。包京生嘿了一声,骂道,这小娘子,学坏了。
我说,我兜里还是有钱的,二元三角五分钱。
包京生拍拍口袋,把那河马般的大嘴支过来,他说,疯子,放了胆子疯吃疯喝吧,有任主任的乖侄儿请客呢。他嘴里呼出一股浓浓的酥油味。风吹着,晚春的空气中有一些凉意,天色正一点点黑尽,我在风中嗅到他的酥油味,有了恍惚的感觉,第一次觉得酥油味是热哄哄的,也是能让人暖和的。
我和包京生是走着去红泡沫酒吧的。在这个季节的晚上走一走,身子就出汗了,发热了,慢慢也就舒坦了。我觉得我身上也有了一点点的酥油味了。他离我那么近,是从他身上传过来的吧。他一次次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都把它推了下去。但是他一直在坚持着自己的做法,而我也就妥协了。被这么庞大的一个男孩子半搂半拥着,女孩子心里慢慢都会长出踏实的感觉吧?我从不觉得自己是赖着男孩子才能开心的,可我今天实在是没有气力了。噢,你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呢,又疲惫,又憔悴,就是一条狗,一棵树,也希望它能让自己靠上一靠啊?
酒吧靠近皇城坝,就建在皇城公园的北墙上。那墙是跟城墙差不多的墩实,十年前公园把它挖了一个缺口,缺口里就嵌了这么一座房子,先是卖工艺品、书刊,卖不动,就换了担担面和小笼汤包,没几个钱的利润,又换温州洗脚房,警察来抓过几回,再改成了酒吧。最初叫做“请君入瓮”,后来是“夜夜缠绵”,改来改去,就成了“红泡沫”。泡沫越做越大,成了我们这个西部城市的前卫标志。我从没有泡过吧,更没有泡过红泡沫。但常常路过红泡沫,从门外往里看,黑黢黢的,就像看一口夜晚的井。我还听说老板是个女人,长得又白又嫩,一天要洗三次澡,每次都要往浴盆里倒进一瓶波尔多的葡萄酒,满盆的泡沫红通通的,多少男人谈论她出浴的样子,真是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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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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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前门临街,植着两行梧桐树,后窗是公园阴森森的楠木林,酒吧嵌在老墙的缺口里,就像废墟里长出了一朵又长又圆的黑蘑菇。包京生很邪气地笑了笑,他问我,从街那边看这座酒吧,你说它像个什么东西?我说不知道,我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们进酒吧的时候,里边还没有一个客人,清风鸦静,钢琴、倍大还有架子鼓都撂在黑暗里,就像是等待打响的枪炮。有个穿紫衣的女人坐在琴凳上,有一声没一声地敲钢琴,感觉钢琴是上了发条自己在说话。一个系黑蝴蝶结的侍应生在吧台后边很有耐心地擦拭着,把一个个高脚玻璃杯擦得闪闪发光。包京生把我推到侍应生的前面,那儿有几只梯子一样的转转椅,硬邦邦的,屁股放在上面很是不舒服。我想下来,但包京生的手把我圈住了。他做出奇怪的样子,他说,你怎么像是第一次上酒吧?我说,是啊,我爸爸要是知道了,要打断我的腿的。包京生哦了一声,他说,那不成了瘸腿疯子了?我嘻嘻地笑了起来,我想象自己一瘸一瘸走路的样子,是他妈的好笑呢。包京生又说,土耳其最近闹恐怖分子,你爸爸的安全不要紧吧?我说,恐怖分子再厉害,还不就是你这个样子吗!高二?一班还不是照样上学、放学,过晚睡早起的日子吗?我饿了,哥们,先来一大盘回锅肉,一大碗饭。还有,一大碗萝卜汤。包京生说,我的千金,别丢人了,这是酒吧。喝点什么?我不高兴了,我说,不要假眉假眼。我别过了脸不理他。他打了一个响指,面前就有了两杯红酒,老大的杯子,就那么浅浅的一点红酒。我把杯子端起来,一口喝干。冰凉的,有些酸味,还像长了些毛刺,割得喉咙和肠子都不舒服。上午才呕吐过的胃抽搐了一下,感觉又要发作。我说,我要走了。我提起放在吧台上的书包就朝门口走。
包京生一把把我搂住,他说,我的老祖宗,你这不是寒碜我吗?
我觉得他很好笑,不过,我也知道自己笑起来会跟哭差不多。我挣开他的手,边走边说,真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的肚子已经饿瘪了,只想泡方便面,不想泡吧了。包京生扔了一张钞票在吧台上,跟着追了两步,又折回去,把吧台上的杯子端起来,一口喝干了。就这一耽误,我已经跑到了门口。酒吧里黑咕隆咚的,门上的碰铃叮当一响,我差点就撞到一个人的身上了。天已经黑了,路灯还没有亮,那个人的身上正是带着夜色和凉意的味道。我的脚急收往回收,但还是晃了几晃才站稳。那个人有四十多岁,穿着深色的风衣,站在门框内,把我的校服细细地看,看了又看,我被看得有点发怵,不自觉地退了退。那个人其实很和蔼,至少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和蔼的,他说,哦,是泡中的?有人欺负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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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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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没有人欺负我,我饿了,我想吃杂酱面,可酒吧里只有酒。
那个人似乎有些惊讶,他说,只有酒吗?包京生已经走了过来,那个人再看看他的校服,说,一块来吧。他也不多说,就朝里边走。我和包京生对视了一下,都觉得自己在发懵,但步子已经跟着那个人走去了。
走过吧台的时候,擦杯子的侍应生很恭敬地给那个人点头,那个人也点点头。吧台旁边有一扇小门,门边立着一个系红蝴蝶结的小姐,那个人就把风衣脱了,小姐一手接了风衣,一手把小门推开了。小门内是弯弯拐拐的走道,两边有很多紧闭的小门,小门上镶嵌着毛玻璃。三个人并排走着,那个人自然是走在中间,他伸开双臂,很适度地拍着我和包京生的后背。后来,那个人推开一扇写有“秋水伊人”的小门,把我们让了进去。
里边有风,是从空调里吹出来的,冷暖适度。屋子里还有沙发、茶几、电视、电话,窗台上还搁着一盆水仙,已经开出了星星点点的黄花。我不晓得水仙应该在哪个季节开放,不过现在是温室效应,蔬菜都不分季节了,又何况是水仙呢。
坐吧,那人的动作、声音都还是那么和蔼,并且很利索地给我们斟了两纸杯热茶,茶叶像针尖一样的细,在水中慢慢舒展开来,嫩得不得了。茶的香味让我再次感到了饥饿,我说,老板……
那个人说,请叫我叔叔。
我红了脸,我说,叔叔,我真的只想吃一碗炸酱面呀。
那个人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在和蔼的声音中加上了微笑的表情,他说,好的好的,我们马上就好。他穿着非常得体的西装,不时拿指头去捋一捋宝蓝色的领带,看得出他是一个非常喜欢整洁的人。他的头发也是一丝不乱地朝后梳着,在金丝边眼镜的后边,他的眼睛在沉静地注视着我们俩。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包京生的眼里满是疑惑,他问我,其实也是问那个人,这位叔叔怎么称呼呢?我其实也在寻思,但那人已经把话接了过去。
他说,我姓司,司机、司炉的司,也是司号员、司令员的司,这个姓不多吧?你们可以叫我司叔叔,司先生,我也在泡中念过书,我们是校友。顿了一小会,他又说,现在,我的孩子也还在泡中念高二呢。我对泡中有感情。今天就算司叔叔请你们吃点小吃,啊?
我说,司叔叔的孩子是在哪个班呢?就是我们高二?一班的吧,我见到你觉得面熟啊。
这个叫司叔叔的男人就又笑了笑,他说,我真不是个好爸爸,我连孩子的班级也忘了。
包京生有些发急,他说,红泡沫的老板不是女人吗,怎么又成了司叔叔呢?
司叔叔别过脸看了看包京生。他的脸是背着我的,我看不清他眼里是什么表情,但包京生立刻就安静了,并且微微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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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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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司叔叔说,你就是陶陶吧?
我说,他是包京生。
司叔叔哦了一声,转过来走到我的跟前。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的板寸,我有些发窘,正想着该不该把头扭开,他的手却在离我板寸拳头远的地方停住了,于是他的抚摸就成了一种虚拟的抚摸,他说,你是风子吧?他的声音那么柔和,关切,我忽然说不出话来,只是嗯嗯地,把头点了好几下。他说,哦,真像戴米?摩尔演《美国大兵》的时候呢。
司叔叔把门轻轻推开,走掉了。留下我和包京生隔着茶几对坐着,面面相觑,半天无话可说。门再次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两个侍应生,一男一女,托着两个盘子,盘子里装满了精致的小碟,是红油水饺、担担面、小笼包子、豆腐脑,还有黑芝麻汤圆、手撕鸡等等,大概有四、五十碟吧。我也不说谢,就埋头大吃起来。包京生问了一句,酒吧还真有小吃?侍应生说,是专门向小吃餐厅要的外卖。
空碟子在茶几上堆成了两只圆柱,摇摇欲坠的样子。包京生抹抹嘴,说,真他妈的神了。你说他儿子是我们班的谁呢?
我心里似乎已经知道那孩子是谁了,可我没有说。我说,司叔叔说过孩子是儿子吗?好了,你不要管孩子是谁了,反正人情是记在孩子的爸爸身上。他不愿意说,那就算是学雷锋吧。
是啊,就在那时候,我已经肯定司叔叔就是阿利的爸爸了。阿利从没有邀请我们去过他的家,但我相信已经认出他了。生意人,温文尔雅的生意人,不正是这样的吗,阿利把他说得很清楚了。他的和蔼,微笑,他在我板寸上虚拟的抚摸,都让我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他那么有钱、有力,又那么温和,可阿利怎么还老要靠着我来寻找温暖呢?我是孤零零的,阿利看起来也是孤零零的,如果司叔叔真是他爸爸,为什么爸爸的温暖不能成为他的温暖呢?
但我无法接着朝深处去想。况且,这些事情想到深处又有什么用,还不如自己这一分钟的感受呢。雷锋,雷锋如果有儿女、老婆,他能让他们快乐吗?你一定觉得很好笑,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想这些怪问题。可是,雷锋不也是男孩子吗,他的问题怎么解决的?如果那时候是没有问题的时候,真是太让人羡慕了。我说过,我不是问题孩子,可问题全让我们遇着了。
包京生确实很厉害,他说,风子,你傻乎乎出什么神呢,还在想雷锋?
我吃了一惊,说,是的。我在想雷锋。
包京生来了感情,他说,我妈妈常说,做雷锋不容易。什么叫雷锋,就是凡事只想着别人,不给自个儿留退路。我妈妈又说,雷锋要活到今天,也只能饿死了。可她不知道,我就遇上俩活雷锋。他顿了一顿,拿大拇指指指门外,又指了指我,他说,一个是司叔叔,一个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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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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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对他说什么,却觉得气涌上来,不由伸长脖子,打了一个肥大的饱嗝。我自己先笑了,我说,你也是吃饱了废话多,是不是?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拉我跟雷锋比,糟蹋了人家解放军。
包京生却板了面孔,他说,任主任是你姑妈还是舅妈?她给你塞了多少银子?你想嫁给她侄儿做媳妇是不是?
我感到血唰地冲到脸上,把一张脸都要烧烂了。我端起斟满了烫水的纸杯子对着包京生,我说:
×你妈!我给你泼到脸上来,你信不信?
我是当了真,但包京生也并没有说笑的样子。他冷笑道,冤枉了你是不是!那你凭什么要给那狗杂种撑起?我说你是活雷锋,不是损你,是把你往正道上想。
我说,我不是活雷锋,我只是他妈的见不得一个人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人说成活人。
包京生用眼睛瞪着我的眼睛,他说,我不管你是这个风子还是那个疯子,你说这班上就有谁没他妈的说过假话,撒过谎呢,我的将门千金?
我没有向他示弱,我也瞪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我说,撒谎人都有撒谎人的理由,有人撒谎害人,有人撒谎不害人,干我屁事。可是让我眼睁睁看你打了任老师,还要让他当罪人,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觉得我他妈的都被你煽了一耳光。
包京生再把我瞪了一阵,然后就像上回和我在烧烤摊前发生对峙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我没看走眼,没看走眼,一个小囡,还真像个大丈夫!可大丈夫只看得到天下之大,却看不到天下之小,对不对?
这一回,我没有跟他抬杠。我明白当初没有听朱朱的劝告,糊里胡涂趟了一淌浑水。鞋弄湿了,裤脚弄湿了,有什么办法呢,湿了就是湿了,只有让它自己干下来了。我记得麦麦德说过,不要怕穿打湿的鞋子,风会把它吹干,太阳会把它晒干。我只是不知道裤脚和鞋子干了以后,陶陶还是不是我的人?我对自己说,你其实也是说谎不打草稿,满肚花花肠子,很想做得胸有城府,只不过事到临头,脑袋一热,就什么都忘了。真是这混账包京生说的,为了做一回活雷锋,把可怜的陶陶都推给了那个瘸子。我觉得心头累得慌,刚刚大吃了一顿,转眼又觉得没有气力了,至少是没有气力跟包京生斗下去了。我对包京生说,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听着呢。
包京生点点头,他说,现在像个乖孩子了。他张大嘴巴,也打了一个肥大的饱嗝,轰轰地响着,我看着他的大嘴,我想,河马也真是这么打饱嗝的吧?包京生张大嘴巴的时候,我甚至都可以看清他的舌根、扁桃和伸进庞大身躯的那根紫色的喉管,这时候的包京生是最接近于一头动物的包京生,狗屁的汉人、拉萨人、北京人,和我们这座城市的人。他的嘴在不停地翻动着,就跟一头刚刚爬上岸来的河马,呼呼呼地吐出一大堆一大堆的脏泡沫。包京生说了许多话,我只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任主任正在跟蒋副校长抢夺校长的位子。宋小豆是站在蒋副校长一边的,因为蒋是一个男人;也有几个男人跟着任主任吆喝,因为任毕竟是一个女人。局长现在是比较倾向于任主任的,他觉得任主任接近师生,有魄力;而他一直怀疑,他在泡中的时候,蒋副校长曾写过匿名信举报他有财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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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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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我没有听懂,我打断他,喂,什么是匿名信?
什么是匿名信吗,包京生宽宏大量地笑了笑,他说,就是古代的无头帖子嘛。我瘪瘪嘴,我对这个真没有兴趣。包京生又说,知道为什么是“财务问题”而不是“生活问题”吗?我还没有瘪嘴,他已经替我回答了,因为“财务问题”是廉政建设,而“生活问题”是美丽的错误。
我噗地一下把茶水喷到了他的大脸上。我说,对不起对不起,你他妈的太好耍了。
我扯了一根纸巾递给他,他却不接,很恶心地吐出大舌头在嘴边舔了舔。他说,前几年我妈总跟我爸干仗呢,骂他混账、不要脸,她要到单位去告他。我爸就说,你告去吧,告去吧,告啊,不怕人家说你乡下佬你就告去吧,谁不知道这是美丽的错误啊!
包京生说他父母的事情就像在说赵本山的小品,口沫四溅,乐得不得了。我真不明白这家伙是个什么东西。我问他,那你站在哪一边呢?他慢慢安静下来,瞅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谁对我有好处,我就站在谁那边。世上的事情,不都是这个理嘛。陶陶、朱朱为啥要装憨,不说真话呢,是不知道蒋副校长和任主任到底谁是赢家啊。谁当活雷锋,谁就是活宝。他把最后一个油炸虾饺夹进嘴里使劲嚼着,嚼得吧搭吧搭响,汁水流出来把下巴都弄油了。
我说,那陶陶到底是谁的人呢?
包京生冷笑,你也装憨啊,别人都看得出来,偏偏你不晓得!
我说,就算我晓得吧。一个瘸子,她能给陶陶什么好处?
包京生的表情变得有点失望了。他说,哦,你是说瘸子啊。算了,包京生说,你给我好处,我再敲瘸她一条腿。
我喝了一口茶。茶已经冷了,喝下肚里去,肚里就升起一股寒意。一股寒意和恨意。我咬了咬牙,却盈盈地笑起来,我说,我要你敲瘸陶陶的腿。
包京生想都没有多想,他说,我替你敲,你做我的女朋友。
我把冷茶全喝了下去,把茶叶嚼烂了,也全咽了下去。我伸长手臂,拍了拍包京生的脸,我说,就这么说好了。谁反悔谁是他妈的臭狗屎。
从红泡沫出来,我才发现街面上是湿漉漉的,刚刚落过一场雨水,皮鞋踩上去咕咕地响。我喜欢冬天的雨水。冬天的雨水是寒冷的,干净的,把空气中的灰尘都洗干净了,把鸡零狗碎的事情都冲到阴沟里去了,空气呼吸到鼻子里多么芬芳啊。那种让人有点儿难过的芬芳。但晚春的雨水,初夏天的雨水,是汗腻腻的,没有清新和芬芳的,让人有些头晕目眩的。我昏昏然地,让包京生搂着,走到街沿边。我说你给我钱,我要打的。他说,我的千金,你还缺钱!
我说,你不是发了不义之财么,我替你消灾。包京生从屁股兜里摸出一卷钱来,抽了两张在路灯下看看,递给我。钱还带着他屁股的温度。我说,你到底敲了人家任老师多少钱,不是说我坏了你的好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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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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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包京生说,哪是敲呢,就给了两三千的医疗费。任主任多聪明,闹下去我们两败俱伤。何况你帮了她大忙,她人逢喜事,钱也给得利索。
我说,都是医疗费,那你不是一点赚的也没有了?
他说,操,我们家从不干不赚的买卖。护士长是我舅妈的朋友,发票上多写1500元不就成了吗?包京生的语调轻松平常,还不如他嚼油炸虾饺那么用劲呢。他又说,你怎么身子在发抖,还冷啊?
是啊,怎么还会冷呢。靠着包京生这头巨大的哺乳动物,热哄哄的,我怎么会冷呢?
第十二章 让我踩吧,刀子
是包京生给我招来的出租车。这是一辆破破烂烂的红奥托,发动机呼哧呼哧地响,好像一个老汉在咳嗽。仪表盘全黑了,车里发出烟、汗和皮革的臭味。包京生拉开车门一边把我朝里推,一边说,你就别嫌它了,多省几个钱吃香香,啊?我带上车门的时候,隔着玻璃给他挥了挥手。他站在那儿,那么高大,活像美国片里的巨无霸,一拳砸下来就能把车子给砸瘪。可他却意外地伸出手来也朝我挥了挥,动作温柔得就像可怜的小朱朱。一块灯光落下来,正斜斜地落在包京生的嘴巴上,那长长的嘴唇抿出一条弯弯的月亮,我忽然发现凶狠的河马竟成了慈祥的活佛。我摇下玻璃想跟他说句什么,出租车“澎”地跳了一跳,呜呜地开走了。
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得我的脸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手里还攥着包京生抽给我的两张钞票,我手心的温度和他屁股上的温度已经黏黏糊糊地搞在了一起。我瞥了一眼司机,悄悄张开手心看了看,一张是五十,一张是一百。我嘘了一口气,我忽然有了一百五十块钱。我本来只有二元三角五分钱,每天吃一顿饭,步行上学两个来回,可我现在有了一百五十块钱了。
有一小会的时间,我考虑过手上的钱到底是谁的钱,小任的钱?我的钱?还是包京生的钱?或者算是借的钱?好在这种思考是不费脑筋的,我很快就把事情弄清了,对包京生来说,这是他敲来的竹杠,对任主任来说,这是她对未来的投资,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男孩子的殷勤。对英雄麦麦德来说呢,也许就是“不义之财”吧。不过,麦麦德对不义之财的态度也是模糊的,他起码说过两句自相矛盾的话:一句是,“君子不取不义之财”,真是掷地有声。另一句是,“不义之财取之何妨”!更是振聋发聩啊!可怜的麦麦德,这真是他妈的很有意思啊,前一句是你的宣言,后一句是你自己的辩护,我现在怎么一下子就心头雪亮了呢?最后我发现自己在微笑,因为我忽然像勘破了许多事情,而且有了一百五十块钱。老天,我是多么缺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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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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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在靠近跃进坊的前一个街口,我让司机停了车。我慢吞吞地走着回家去。既然在这个雨后的夜晚,家中黑洞洞的,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热饭热菜在等着我,我又何必急着要赶路呢。东郊的路面和城中心的路面一样,都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我的陆战靴踩上去咕咕地叫。我磨磨蹭蹭地走着,肠肠肚肚都走得很舒畅,一身都走得很舒服。我想起包京生在红泡沫答应我的事,他要替我敲瘸陶陶的腿,我悄悄地笑起来,就跟当初陶陶说要呸宋小豆一样,我一点都不相信,但我心里很欢喜,觉得他也有点儿可爱了。我就是朱朱说的蠢蛋吧,讨我的欢心其实很容易。
东郊黑灯瞎火,远远地听到几声鸡鸣狗叫也是有气无力的。至少跟城中心比起来这儿是一片昏暗,路断人稀。有几处临街的麻将馆还在营业,火炉上的水壶在冒着蒸汽,电视机里娇滴滴的美人在发嗲,围成一桌的麻客们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我一直在纳闷,为什么报上天天要喊关怀下岗工人呢?他们看起来油水充足,风调雨顺,谁需要谁关怀啊?我想到妈妈跑到远天远地去瞎窜,还真不如就在东郊开个麻将馆,既方便了自己又方便了群众,我回家也有一口热汤热饭吃啊。
在快进跃进坊的拐角处,有一爿花店正在扣上门板。灯光从门缝里射出来,就跟鞭子在黑暗里抽了一下子。在东郊的夜色里,花店的灯光显得很温暖。几只绿色的塑料捅立在门脚,里边插着红梅、百合、十三太保、银柳和黄玫瑰……,全是乱了季节的鲜花。花老板是从乡下来的小姑娘,也许已经不小了,但她的个头确实小得像一个小拳头,我经常在心里就叫她“小拳头”。小拳头对每一个过路人都笑容可掬,极尽她的恭敬与卑微。每一次她对我点头哈腰的时候,我都会摸出几毛钱来买她一枝或者两枝花。麦麦德说,一个人的卑微是应该得到回报的。虽然我他妈的也活得并不高贵,可我见不得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陪尽了小心,就为了那么几毛钱。
我有好多天都没有买小拳头的花了,因为在那些天里我还没有小拳头吃得饱。但是我很感激她,每一次见到我,她一如既往地对我热情、恭敬,叫我是“大姐”。我不喜欢“大姐”这个称呼,但是由小拳头叫出来,我心里就有点儿发酸,我听出了她的煞费苦心。她不能叫一个留着板寸、穿着高腰夹克的姑娘是“小姐”,因为“小姐”离“三陪”只有一步之遥了;她不能叫我是阿姨,因为我分明还是中学生;叫同志就更傻瓜了,而叫“妹子”显然太乡气。其实我是愿意她叫我妹子的,小拳头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姑娘,当她的妹子是不让我脸红的。今天我有钱了,我决定买走她的一大捧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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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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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是小拳头的最后一位顾客,而且是最大的买家,她的惊喜变成泪水涌上了眼窝子。她的手指头在凉水中泡得通红,红得就跟一根根胡萝卜似的,她就用这些胡萝卜揩揩眼窝,又捋捋头发,她说,大姐大姐,老天爷是要看顾你的,你二天是要交好运的,买了彩票中大奖,耍的朋友开宝马。小拳头满脸都是谄媚的笑,把眼睛、鼻子都笑没了,笑得就像一个乒乓球,而不是一只小拳头了。她把整整一捅黄玫瑰都捧给了我。
黄玫瑰湿淋淋的,一路走一路都在滴着水,把我的靴子都滴湿了。到了家门口,我正在发愁怎么掏钥匙,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我刚叫了声“妈妈”,但立刻就怔住了。我没有想到我的泪水也会像小拳头的泪水一样涌上来,我是被那些泪水给搞懵了,我沉默了好半天都还是没有再叫出声音来。爸爸趿着棉拖鞋,躬着身子,站在门框里,背对着灯光,在我们之间,隔着一大捧湿淋淋的黄玫瑰。谁都没有说什么话。他伸出手想来拍拍我的头,或是拍拍我的脸,就像他从前一直拍的那样。但是我怀中的一大捧玫瑰隔开了他,他试了几次都不成,只好把手收了回去。我终于笑了起来。
我说,爸爸,你先让我进屋吧。
爸爸坐在一把苍老的藤椅上,久久地、久久地望着我。他手里抱着一只茶杯,就像抱着一只手炉。而事实上,爸爸也确实在拿茶杯来取暖。都哪一月的天气了,爸爸好像永远都在过冬季。冬季是最难熬的,在丫丫谷的爸爸寝室里,有一台红外线取暖器,石英管早就坏了。丫丫谷的冬天,屋里比屋外还要寒冷和黯淡。爸爸回来了,爸爸好像就把冬天也带回来了。爸爸瘦了,他的身子裹在草绿色的军装里,就显得更瘦了,脖子从宽阔的衣领中伸出来,细得让我不忍心看。妈妈经常说,瘦子最怕冷,胖子最怕热。爸爸是瘦子,自然是怕冷的了,可是他回家来我都不晓得该怎么给他取暖,因为按季节现在已经不需要取暖了啊。我能够做的事情,就是烧一壶水炖在火炉上,过一小会替他换一遍开水。换水的时候我碰到爸爸的手,他的手冰凉,跟冰棍似的凉。他紧紧地抱着滚烫的茶杯,可他的手还是冰凉的。
我问爸爸是什么时候回家的,爸爸说我回来好久了,中午吧,他说,大概是中午过一点儿我就回来了。
我看看家里,门背后多了一口草绿色的箱子、一只草绿色的旅行袋,除此之外,和我早晨离家时没有区别。就像只是被一个小心翼翼的客人打搅了一下,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而这个客人却是我可怜的爸爸。我问爸爸,你去哪儿转了转吗?爸爸笑笑,东郊有什么好转的呢,我哪儿也没转。爸爸的声音也变瘦了,那么干,干得一点水分都没有了,像山里人的柴火,一折就会断。他坐在藤椅上,整个人都是一把柴火,他就这样坐了大半天啊。可他看着我的样子,还是做得笑眯眯的。我说爸爸,你还没有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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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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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说吃过了吃过了。他说我旅行包里放了好多面包,到了家还剩着,我就把它们都吃了,还喝了好多水。他隔着肥大的军装拍了拍肚子,就像从前逗我那样,他说,你来摸摸,还能摸出是三块面包呢。
我勉强地笑了笑,就把吃东西的事情放到一边去了。我找出一些瓶瓶罐罐插鲜花,鲜花太多了,至少分了七、八处才插完。爸爸就坐在藤椅上,跟个安静的孩子似的,看着我做这做那。窗外是雨后的夜色,麻将声传进来,绵渍渍地响,如同凉水在心窝上一点点地渗。爸爸叹了一口气,他说,凤儿,你手上弄的是黄玫瑰吧。你有男朋友了?
我停下来,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就跟没有听到一样,把黄玫瑰都一一地插完。谁算我的男朋友呢,我的耳朵根子都还在痛,是那种红通通的痛。可怜的黄玫瑰……。
我问爸爸,这次回家是探亲还是算出差?
爸爸说都不是,他说,我回来了,我再也不去丫丫谷了。
我不敢去看爸爸的眼睛,我知道他的眼睛里有些什么东西。我埋着头,把最后一枝黄玫瑰插进一只塑料杯。我先笑起来,接着就说,爸爸其实你早该转业的,转了业你就和我们在一起了,我和妈妈两个女人侍候你。丫丫谷有什么意思,深山老林,就连野猪、野兔、野狐狸都全是公家伙。
爸爸也笑了起来,他这一回是真的笑得很轻松的。他说,凤儿,你学坏了。
我说我没有学坏,我只是不想当窝窝囊囊的老好人。
爸爸不说话了。我抬起头,看见笑容还留在他的脸上,眼泪却从眼窝子里滚了下来。他说,凤儿,你不知道吗,爸爸就是窝窝囊囊的老好人。
我傻乎乎地说不出话来,我以为自己也一定要哭了。可我发了一小会傻,我发现自己一点哭泣的感觉都没有。我走到盥洗间里扯了一节卫生纸出来,把爸爸脸上的泪水轻轻地揩干净了。我说,爸爸别哭。转了业多好,转了业就天天在家了,就有我和妈妈来服侍你了。
泪水再次从爸爸的眼窝里滚下来,但他很快自己拿袖子把它擦掉了。爸爸说,转了业,就是你和爸爸过了,妈妈要跟别人走了。他说,我多少年前就该转业了,我想保住一身军装就保住一个军婚了。爸爸干巴巴地笑了笑,他说,其实有什么意思呢,不过就是一个军婚嘛,写在纸上的军婚嘛。放你妈妈走吧,你妈妈也可怜。
我觉得自己真是冷静得很可怕,我说,爸爸,就是那个送我弯刀的男人吧?
爸爸说是的是的,就是我那个在跑边贸的老战友。
我点点头,我居然一点都没有表现出吃惊来。我说,哦,我猜就是他。
我其实并没有见过他,我努力想象他的样子,但我的眼前浮现不出一点具体的东西,鼻子、嘴巴,还是说话的声音。我想得起的,就是那把我挂在墙上的土耳其弯刀。我走进卧室,把弯刀摘下来扔在地上,拿陆战靴狠狠地踩。我一声不吭,狠狠地踩着。爸爸跟进来,满脸都是惶惶的不安。爸爸说,你干吗呢,凤儿。你干吗呢,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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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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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没干吗,爸爸,我没干吗,只是想踩就踩了。
我不知道踩了多少脚,刀把上镶嵌的珠子已经脱落了,有的粉碎,有的满地乱滚,但刀身却是完好无损的,怎么踩也踩不烂。
爸爸说,算了吧,你踩刀做什么呢?
是啊,我踩刀做什么呢。我想,我他妈的跟一把刀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就连爸爸都认了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把刀子拣起来,拿手指在刀刃上抹了一下,我似乎听到像风刮过水面的声音,我的手指被拉出了一条血口子。血渗出来,痛得让我心里好受一些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今天晚上的被子变得就跟铁似的,又冷又硬了。我翻来覆去的时候,尽量小心翼翼,不弄出什么声音来。爸爸从隔壁传来轻微的打鼾声,我真是佩服他心里放得下事情。爸爸睡着了,也可能他是因为疲倦才睡得那么死沉沉的吧?他不睡又如何呢?妈妈说,爸爸除了喝两杯酒说两句豪言壮语,他还从没敢跟谁红过脸呢。何锋丢了,可怜的爸爸就连这两杯酒也不喝了。好在爸爸还能吃,虽然他总也长不胖,爸爸还能睡,虽然他其实心事也重重。我很想起床喝点儿水,红泡沫吃的小吃很辣很咸,我口渴得厉害。我觉得喉咙口像有小火苗在燃烧,我的舌头都快要烧起小泡了。
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怕吵醒爸爸。他的后辈子没有军婚了,没有军衣了,他只剩下了我,而我能够给他的,就只剩下他妈的安静了。我就安静地趴在床上别动吧,我把那把弯刀抽出来,用刀身贴住额头、脸颊、嘴唇,甚至还把刀把塞进我的口腔里,那钢铁的凉意让我的口渴一点点地缓解了。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用我的身体、皮肤和口腔去贴近一把刀子。刀子在黑暗中闪着黯淡的光芒,绿莹莹的光芒,它的弧度、锋利、沉甸甸的分量,都显得那么优雅和神秘。我的眼前不停地映现出那个拐走了我妈妈的男人,他的面容模糊,声音像黑夜一样发哑,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他一面。我现在明白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我,是他一直害怕见到我,他知道他的仇人不是我爸爸,而是我爸爸的女儿。
这应该是一个让我仇恨的男人,可我困在床上被干渴烧灼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有力气去仇恨谁了。我想到那个送我土耳其弯刀的男人,我心里居然没有仇恨。我抚摸着刀子,后来我就睡着了。在梦中,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变得清晰起来,他的脸就是一把弯刀。他对我说,有狠劲的男人,都长得跟他妈弯刀似的,你信不信?
我醒过来的时候,爸爸还在隔壁打着轻微的呼噜,他睡得多么熟啊。我终于赤着脚板下了地,踮着脚尖先去看看爸爸。我摸到爸爸的床前,把头向他凑过去。突然,我差一点就叫起来,——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爸爸一边假装着打鼾,一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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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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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但即便在迷糊中,我的手仍伸在书包里,刀子,是我的两把刀子,都躺在那儿沉沉地压着书包底底。我攥住刀柄,觉得心里多了一些踏实。送弯刀给我的人拐走了我的妈妈,送猎刀给我的人差点揪掉了我的耳朵,我该拿这两把刀子派什么用场呢?为什么把两把刀子都带来了,不知道。
第十三章 金贵也来了
上课的时候我几乎都在打瞌睡,金贵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一点都不晓得。
我实在是困死了,眼皮重得不得了,我只想结结实实地睡一觉。课间的时候朱朱摸了摸我的额头,大惊小怪地说,你怎么烫得像个火炉子!
我一摆手就把她荡开了。我说你烦不烦,天气不好,烤烤火炉有什么不行的。你看着别人把我脑袋打扁了都不管,倒管起我的脑袋发不发烧了。
朱朱眼窝子里立刻就包满了泪水,她的样子却跟在冷笑似的,她说,别人,别人是谁,不就是你心肝宝贝的情人吗!挨了他的打,你才晓得什么是男人啊……。
血一下子冲上我的脑门,我觉得额头真成了一座火炉子了。我本应该扇朱朱一个大耳光的,可是血冲上我的脑门,就把我的脑袋冲得天旋地转了,全身都软下来了,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我趴在课桌上,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但即便在迷糊中,我的手仍伸在书包里,刀子,是我的两把刀子,都躺在那儿沉沉地压着书包底底。我攥住刀柄,觉得心里多了一些踏实。送弯刀给我的人拐走了我的妈妈,送猎刀给我的人差点揪掉了我的耳朵,我该拿这两把刀子派什么用场呢?为什么把两把刀子都带来了,不知道。也许是今天的书包特别轻吧,我懵懵懂懂,谁晓得我在干什么。我不知道要用它们干什么,用刀尖干掉丑陋的伊娃,或者用刀把敲碎陶陶的踝骨,谁晓得呢,就算是做一次了结,或者做一回秀吧。我脑子里晕乎乎的,攥紧了刀把才能让我清醒过来一点儿。
包京生来摸过一回我的板寸,他说,风子,用得着我吗,我该给你做点什么事情?
我说,用你的时候,我会叫你。
过一会儿,我听到巴巴掌在响,好象在欢迎哪个作报告。但宋小豆叽叽喳喳了几句,也就完了。同桌推了推我,说,风子,新来了一个金贵。
我咕哝着,金贵是谁?
同桌却不回答,只嘻嘻地笑,口中念道,金贵金贵,金子还能不贵?!尽他妈的废话嘛……。
我就懒得再问了,金贵干我什么屁事呢。
磨蹭到下午放学,朱朱来搀扶我,她说,要么我们去医院看看,要么,你去我家吃饭,有西红柿炒嫩蛋,还有白油烧豆腐,康师傅120面霸……。
我扑哧笑出声来,我说,只有我才那么贱,刚才被你骂得狗血喷头,现在又屁巅屁巅跟着你去吃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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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朱朱厥了嘴,说,是我才贱。
我说,是我贱。
朱朱说,不,是我贱。
我说,好好好,都贱,都他妈贱。好不好?
我们说着话就到了栅栏门口,这儿是个瓶颈,人流一下子拥挤起来,拥挤得人和人都跟黏住了似的。前边有个人穿着崭新的蓝西装,提着书包,一摇一晃的,不像学生也不像老师,看着很扎眼。我问朱朱,从哪儿冒出一个宝贝来?
朱朱不答话,却冲着那西装的背影叫了一声:金贵!
金贵突然转过身来,脸上还留着吃惊的表情。他说,班长,是你叫我莫?
朱朱有一小会儿不说话,就像是在把金贵展示给我看。金贵,就是我趴在桌上时新来的那个金贵吧?个子还算高,却瘦得不得了,头发是卷曲的,也是乱蓬蓬的,额头上、嘴唇边长了好多的青春小疙瘩,脸和手就像被风吹狠了,红通通的,潮乎乎的,就像是怕冷,老把手往袖子里面缩。他的西装是那种五十元买两套的跳楼货,分明是新的,却散着让人恶心的樟脑味,袖口还钉着一块黄色的小标签。他恐怕还想把书包也缩到哪里去吧,因为书包又小又旧,上边还绣着三个字,是“美少女”。可怜的美少女,我哈哈地笑起来,我说,你就是和包京生一起转来的金贵?
金贵说,波!我波晓得哪个是包京生。
金贵说话很慢,努力咬清每个字和词。但我还是想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莫”就是“么”,“波”就是“不”。听起来是土得不得了,细细一品,又怪文绉绉的,好笑得很呢。要不是他手里提了一个“美少女”,金贵怎么看都像进城打工的乡巴佬。
金贵又怯生生地问,班长,叫我莫?
朱朱说,嗯,明天别忘了交钱买校服哦。
波,金贵说,波得忘记的。
朱朱像模象样地点点头,我心头发笑,天,她还会这样摆派头呢。她说,波得忘记就好啊。
金贵先是有些发窘,最后却很腼腆地笑了笑,他说,班长好幽默哦。
我也笑了,我说,班长漂亮波漂亮呢?
金贵一下子涨得脸通红,就像呼吸都急促了。他伸了手到乱蓬蓬的头发里抠了好一阵,抠得头皮屑纷纷落在肩膀上,就像雪花在开春时节飘下来。可怜的金贵,他憋得难受,却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有人在后边喊,闪开闪开,闪开闪开!
是陶陶的声音,他举着捷安特劈开人群,朝大门外硬挤。他挤过我们身边时,一靴子踩在朱朱的脚背上,朱朱痛得哇哇地叫起来。可怜的朱朱真是要痛死了,她的样子要蹲,蹲不下去,要站,又站不稳。汗珠泪珠全在她的小脸上乱滚,我搂住她,冲着陶陶大骂:你他妈的喜欢一个瘸子,就想把所有的女孩都踩成瘸子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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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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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陶陶本来已经站下了,当然他也不得不站下来,因为朱朱的叫声让所有涌在门口的人都定住了脚,并且拿看稀奇的眼睛望着朱朱痛苦不堪的样子。听到我的臭骂,陶陶连车带人整个地转了一圈,把脸朝着我,手里的车子放到了肩上,很像农民扛着一根扁担。
我说,你傻看着我做什么呢,你还没有看厌吗,我没有瘸腿,也没有鹰钩鼻子,有什么好看的呢?
陶陶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唇不住地哆嗦。我以为他就要大发作了。我就等着他大发作呢,我又补了一句,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们就换个地方?
但是陶陶什么都没有说。他可能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可那些看热闹的人却觉得白等了一百年。他们吆喝着,走,换个地方,就换个地方嘛!
灰狗子打扮的保安把人群像赶马似地往门外推,他的嘴里也在吆喝,换个地方嘛,换个地方嘛,人打死马,马打死人,跟我×相干!
陶陶的喉咙很夸张地起伏了一下,可能是吞了一大口唾沫,也可能是吞了一大口恶气,他回转身就走了。
事情也许就该这么结束了,陶陶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可他毕竟已经受了,也就是说他认了,吞了这一大口恶气,他走了。
然而,天意要陶陶不能一走了之。天意,知道吗,这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情。
陶陶转身的时候,他肩上扛着的自行车正巧打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打得并不重,甚至只能说是擦了一下皮,但是那张皮正长在那个人的脸上,而且是用车轮子擦上去的,脸上立刻就有了扫帚横扫般的污迹,却又保留着轮胎上均匀的碎印,肮脏而又滑稽,像啪地一声盖了个邮戳。围观的学生,还有灰狗子一样的保安都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吃了苦头的家伙也不说话,横手抓住陶陶的车龙头猛地一扯,车子落下地来,就连陶陶本人也打了几个踉跄,差点摔倒。这时候陶陶才看见,他惹恼的人,正是他千小心万小心想要避开的冤家包京生!
车子已经落在地上了,但车龙头还提在包京生的手里。周围的人群已经水泄不通了,里三层、外三层把我们几个人裹在中间,却又空出了一圈空地,围观者都很有耐心,敬候着一场好戏上演。包京生已经缓过气来,他提着捷安特的车龙头,冲着陶陶骂了一声“操!”是的,包京生只骂了这一个字。他那么高大、魁伟,有气力,一手提着车龙头,一手捏成了品碗大的拳头,脸上还留着擦下的污痕,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凛然气概,他只需要骂一声,
“操!”
我把两手抄在裤兜里,悄悄地捏出了两把汗。我看着陶陶,我希望他能够拿眼睛瞪着包京生的眼睛,也骂一声“×”或者是“操”!朱朱挽住我的手,很平静地期待着,谁知道她期待的又是什么呢,她漂亮的小嘴巴抿成了曲线,就像随时准备露出莞尔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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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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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但是陶陶一点火气都没有了,他一点都没有了他该有的狠劲,他甚至根本就不是他妈的陶陶了。他说,哥们,对不起,真的是对不起。
包京生撇了撇嘴角,没有说话。
陶陶的嘴唇一直都在哆嗦,就连声音也颤抖了,他说,真的对不起,我有急事情。陶陶说,换个时候我请你吃烧烤。
包京生把脸扭给我,他的声音变得和蔼、亲切,像个伪装慈祥的熊家婆,他说,姐们,您说呢?
我是想说什么的,可我一张口,就觉得被一口唾沫噎住了。我看着陶陶,陶陶也看着我,期待我能为他说点什么。陶陶的眼光是仓皇的,无助的,我从他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出了他的意思。就是这个男孩曾把我热气腾腾地拥在怀里,后来又为了另一个瘸子,差点拧下了我的耳朵,还逼着我向那个瘸子磕头。他现在的样子应该让我感到痛快,可我只是觉得难过。我把头别过去,不看他们俩。
但是我听到了陶陶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陶陶用这种声音说话,那是微弱的,羞涩而又屈辱的声音,他说,风子,风子,你跟他说说,我不是有意的。你跟他说说吧……。陶陶的声音竟然带着一丝哭腔,他说,风子,我要赶紧走。
陶陶的哭腔差点就要让泪水从我的眼窝里滚落下来了。我没有想到陶陶会是这样的,我情愿他被包京生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要对谁告饶啊。这个可怜的男孩,曾经那么热气腾腾地拥抱过我,用湿漉漉的嘴巴有力地堵住过我湿漉漉的嘴巴,可这个嘴巴现在说出的却是哀求。我真的就要哭了。噢,是的,我回过头来,我想替他向包京生请求谅解。他既然已经趴下了,我不能真看着他被打得像一条丧家的狗。
就在我回头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一个女生拨开人群,从校外一瘸一拐地冲了进来。她的额头出了很多汗,把头发紧紧地粘贴在上边。她几乎是扑过来的,因为她是瘸子,她脚下拐了一下,真就他妈的就扑在了陶陶的怀里。这个人自然就是梁晨,也就是那个所谓的伊娃了。伊娃用一条胳膊圈住陶陶的腰杆,一手指着包京生的脸,破口大骂起来。我一下子变得很冷静,要滚出来的泪水也被什么混帐的风吹干了。
我很仔细地听伊娃都骂了些什么。但是我很失望,我发现伊娃骂人的时候,一扫才女的风度和机智,完全没有了“大印象减肥茶的”给人的俏皮和愉悦。原来女人在骂街的时候,有什么才女和泼妇的区别呢,只需要凶悍、撒野就好了,哪用得着那些纸上谈兵的把戏呢!伊娃骂包京生:你这个臭狗屎,五大三粗的北方佬,天生的贱骨头,你敢动他一个指头,我拔你的皮,咬你的肉,敲断你的腿,要你和我一样当他妈的瘸子去!
作者: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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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围观的人群暴笑起来,就连包京生的大嘴都咧开一条缝,乐巅巅地频频点脑袋。陶陶急了,摇了摇身子,想把伊娃摇开,可怜的伊娃依然满脸都是悲愤,她哪晓得别人在笑什么!陶陶摇动的时候,她反而跟条藤子似的,把陶陶箍得更紧了。
陶陶的脸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他急得像逼慌了的猴子,他说,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伊娃闭了嘴,也不骂人,也不松手,她看着陶陶,含情脉脉,她说陶陶,陶陶,陶陶,你不怕,你不要怕……。
朱朱拿一根细指头捅了捅我的肋巴骨,她说,风子你听到了吗,你听到她在说什么吗?
我怎么会没有听到呢。可我听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我冷笑了一声,却笑得毫无意义,听起来干巴巴的,完全没有一点冷笑的意义。
朱朱说,金贵,金贵。
金贵说,班长,你叫我莫?
你有劲,把梁晨拉开。
波,我波晓得那个是梁晨。
朱朱指着伊娃,她说,就是那个瘸腿,鹰钩鼻子,丢人现眼的。
我们站得如此之近,朱朱的指头都差点戳到伊娃的脸上了。
金贵点点头,说,好。他犹豫了一下,把右手提的书包换到左手,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空气中比划了两下,又把书包换回了右手,伸出左手去抓伊娃的肩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左手,他的动作看起来笨拙得可笑。他抓到的实际上是伊娃肩膀上的一片布,可是伊娃尖叫一声,你敢!就像金贵抓住了她的肉,而她在一瞬间,就成了要誓死捍卫贞节的圣女。
金贵回头看看朱朱,像是询问,但更像是请示。
朱朱一厥嘴,说,看我做什么!
金贵就松了手,再一抓。抓还是抓住了,却没把伊娃从陶陶身上抓开。伊娃这一回就没有尖叫,但是她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定定地望着陶陶。这一声呻吟,比尖叫更有力量,似乎一下子把陶陶唤醒了。
陶陶对着金贵低声道,放了。陶陶的声音虽然低,但确实是压抑的咆哮。
金贵说,波。金贵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抓住伊娃使劲地扯,活生生要把这两个连体婴儿撕开来。
当时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当对峙一开始出现的时候,我们的脚步都在一点点地朝外挪动着。当事人,围观者,还有大街上匆匆回家的行人,骑车收破烂的的农民,住在铺板房里的闲汉,闲汉手里还端了堆着红油泡菜的饭碗,都裹着我们,一点点地挪动着。出泡中栅栏门右手是一条小巷,小巷钻进去几步是个臭气熏天的公厕,卖门票的老太婆兼卖着十几种报纸。人群跟又肥又大的苍蝇一样,嗡嗡地呼应着,终于在公厕的入口处停了下来。公厕有一扇共享的圆形拱门,还绘了一圈玫瑰花或者是红苕花,进去才分男左女右,虽然是臭不可闻,却像里边真供着什么神仙眷侣,可笑得很啊。当然,这也是一个方方面面都能接受的好地方,蒋副校长多次讲过,要撒野出去撒野,到茅坑边上去撒野。要打架的人也喜欢在这里动拳脚,因为这儿既不阻碍交通,看热闹的家伙又数目适当。缺了看热闹的人起哄,这架不是白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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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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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京生的手上还提着陶陶的捷安特,他其实已经是在拖了,拖到那个麻脸老太婆身边扬手一扔,说了声“操!”麻脸老太婆倒不惊慌,依然埋着头理她的小角票,一张张叠成硬邦邦的三角形。
伊娃还是缠着陶陶,而金贵的手还抓住伊娃的肩膀不放。陶陶重复着低声的咆哮,他说,放了。我叫你他妈的放了,乡巴佬!
伊娃扭了扭身子,自然是没有把金贵的手扭下去。金贵的手爪几乎已经穿过了她的衣服,就像铁丝穿过了犯人的锁骨,除非你真拿刀把它砍了,不然你休想挣脱它。
现在,包京生已经成了一个旁观者了,我们都成了旁观者了,所有的眼睛都落在了金贵的身上。金贵抓在伊娃肩膀上的左手成了一个死疙瘩,而朱朱早忘了这疙瘩是她系上去的,只有她才是可以解开疙瘩的人。但是她的表情却分明告诉我:天哪,出什么事情了?应该怎么办?哦,这就是朱朱,你说她是装蒜吗,我现在也想不清楚。
陶陶照准金贵的胸前猛掀了一掌。那一掌也是猛啊,金贵向后一倒,刚好一屁股坐在摆满报纸的木板上,木板轰地翻了,报纸啪啪啪地飞起来,就像是一群鸽子受了惊,都打在我们围观者的脸上。麻脸老太婆的脸上看不出愤怒,愤怒都被麻子遮蔽了,她小心翼翼把三角形的角票收拣好,站起来俯身朝着金贵的脸,一连啐了好几口。金贵很快就直了起来,一只手还抓住伊娃,一只手还提着书包,他不能揩脸,也不能还手,老太婆的唾沫就像屋檐水一样挂在他的脸上。他就那么傻乎乎地站着,一声不吭。
陶陶说,放了!
金贵说,波!
陶陶终于动了拳头,他捏紧拳头,似乎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兜底一拳打在金贵的下巴上。我们都听到像气球爆炸时“澎”地一响,金贵的脸很滑稽地扭歪了,又还原回来,但是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却不能够再流回去了。
朱朱指着陶陶,她说,住手,你住手,陶陶。你疯了!陶陶!
但是陶陶不搭理她,他又一拳打在金贵的胸口上,那胸口也跟充满了气的口袋一样,发出“澎”地一响。
金贵晃了晃,但没有倒下去。
陶陶澎澎澎澎,一拳又一拳地打在金贵的身上。金贵每次都要倒了,最后又摇摇晃晃站住了。
陶陶吼道,放手!放手!乡巴佬!
我也吼起来,还手,你他妈的还手啊,你这个臭乡巴佬。他要打死你的,你这个乡巴佬!
金贵扭过头来看了看我和朱朱,他眼里全是无奈和委屈。他说,波、波、波……。可怜的金贵,他左手抓住伊娃、右手提着“美少女”,他已经没有手来还手了。
包京生把双手抱在胸前,很认真地观看着陶陶打金贵的动作。陶陶似乎累了,嘴里气喘吁吁的,而金贵咬着牙,还是打死不松手。包京生就笑了,他说,哥们,你们总得有个人松手,是不是?不然,不打死也得累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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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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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金贵自然是没反映,陶陶却仿佛一下子被点醒了,这一回他是对着伊娃说放了。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是怒气冲冲的,他瞪着伊娃说,放了放了!
伊娃很吃惊、很可怜地看了一眼陶陶,放开了自己抱着陶陶腰杆的双手。她松开手,把空空的巴掌摊在眼前看了一小会,忽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而陶陶立刻就像松了绑,对伊娃的哭声充耳不闻,他跨上一步,双手揪住金贵的头发,朝前直冲过去。金贵的头发是卷曲的,乱蓬蓬的,也是油腻腻的,他被揪住磕磕碰碰朝着后退。地不平整,昨夜下了雨,现在还坑坑洼洼的,人群呼啦啦地跟着朝后倒,不晓得要出什么事情。但他们很快就停了下来,因为金贵的身后就是一个揭了盖子的化粪池。陶陶抢前赶到,并且跪了下来,把金贵的头发死命地揪住,也立刻逼着他跪了下来。陶陶揪住金贵的头发,把金贵的头狠狠地朝粪池里按。粪池里冲出来的已经不是臭气了,而是他妈的让人天旋地转的恐怖。
然而陶陶忘记了,金贵的左手还揪着另一个人,这就是伊娃。当金贵跪下来的时候,伊娃也跪了下来,而且她整个的上半身都快被金贵拉到粪池里去了。伊娃哭着,她说,陶陶放手,陶陶你放手啊放手!
金贵手里的伊娃是他挨打的理由,可是到了最后却成了他完美的人质。
但是陶陶对伊娃的哭声充耳不闻。他不理睬伊娃的哭声,金贵手里的人质就成了粪池里的一堆大粪。陶陶依然死命地要把金贵按下去,他要把金贵的头按到灌满了大粪的池子里去。陶陶是敢这么做的,他也做得到。他惩治这个乡巴佬的理由好象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仅仅是惩治。
金贵的嘴里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他肯定是要呕吐了,但还憋着没有吐出来。他的鼻尖都被按得快要贴着大粪了,但还在顽抗着。我知道金贵的滋味,我就这样被陶陶揪着耳朵没命地折磨过,如果没有谁插上一手,陶陶会一直按到你真正把大粪吃下去。他是真他妈的做得到的啊。
我朝着陶陶的后边迈出去一步。朱朱扯了扯我的袖子,她说,风子,别傻了。
我没有理会朱朱。我晓得我想干什么,而且我晓得我该怎么干。
突然,陶陶大叫了一声,这一声非常的短促,也非常的压抑,和笼子里的猛禽差不多,被逼慌了,饿极了,不得不叫,悲愤难耐,好象被按到粪池里去的人不是金贵,而是他自己。陶陶大叫了一声,把他妈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他要在这一按之下,彻底把金贵解决了。
围观者一片喝彩,还有人做好了拍巴掌的准备。他们真是高兴呢,他们为什么不高兴呢,看一个又帅又酷的男孩教训乡巴佬,好比看火车站的保安用皮带追打背着铺盖卷的民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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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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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吼着,好!
但是陶陶这最后的一逞被制止了。
我趴在陶陶的背上,把猎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上。就是那把他送给我的猎刀。我这还是第一次在室外把它抽出来,在开始麻麻黑的光线里,刀身上发出阴黢黢的光,还有一丝金属般的花香。我说,放了,陶陶,你把他放了。我说得非常的平静。
为了向所有的人证明我是认真的,我用刀刃在陶陶的颈子上压了压。颈子上立刻像被红圆珠笔画了一条线,而且在他嫩滑的喉结上起伏着,又像是一根漂亮的红丝带。我没有骂一句粗话,陶陶也没有。他晓得我使刀子是他调教出来的:如果手上有一把刀子,就要让人相信你敢把它捅出去。
里外三层的人都安静下来了。最外边的人也许什么也没有看到,但他们被粪池边传出来的安静震慑了,统统闭上了鸟嘴巴。只听得到车轮和脚步碾过小巷的风声,还有那个麻脸老太婆的鼻子在呼噜呼噜地响。
陶陶咚地一下栽倒在粪池边上,他全垮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就是送给我弯刀的叔叔,那个拐了我妈妈在中亚的沙漠里瞎窜的男人。
第十四章 金左手
公厕大战后的第二天,金贵得到了一个绰号,叫做“金左手”。这不是一个什么光荣的称号,因为大粪的颜色就是金子的颜色嘛,而金贵就是在粪坑边上成名的。有什么光荣可言呢,他依然是陶陶的手下败将,而且他依然是一个乡巴佬。金左手只是让全校的学生都知道了,泡中新来了一个金贵,而金贵是一个闷头闷脑的憨东西、死心眼、乡巴佬和左撇子,一个让人好笑,而自己却一点不懂什么叫好笑的人。
他用左手提“美少女”,用左手拿筷子,用左手握球拍,还试图用左手写字……反正,他的一切举止都和大家是左着的。左着的,你可能不明白,在我们的方言里,左的就是别扭的。有一次英语课听写单词,宋小豆一边踱步,一边咕哝着声音。走到金贵跟前停了停,金贵赶紧抬起头来,乱蓬蓬的头发下,满眼都是惶恐。没事,宋小豆做了一个手势,而且她还笑了笑,说,金贵和国际接轨了,——克林顿也是用左手签字啊。
全班自然大笑,金贵拿左手的手背揩了汗,也跟着傻乎乎地笑。他的同桌问他,知道笑什么?他说,波,波晓得。
金贵是从大巴山来的。哦,你不晓得大巴山,是吧?我也只是晓得而已,没有去过。对我们这座城市的人来说,每个人从小就听说过大巴山,听得耳朵里边都要长出黄土了。大巴山的巴就是乡巴佬的巴,大巴山千百次从父母、邻居、老师的嘴里传出来,大巴山就不是山了,大巴山就成了一个固定的说法:还有比大巴山更远的山么,还有比大巴山更穷的山么,还有比大巴山人更乡巴佬的么……。而金贵就是大巴山来的人。他来到这里,是因为他的哥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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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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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是我们后来才晓得的,他的哥哥比他早三年下山、进城、打工。他生前做过的最后职业是清洁工,清洗玻璃幕墙的清洁工。这个工作要了他的命,当时他的身子正停留在33层的高楼外边,捆住他腰杆的绳子突然断了。金贵的哥哥从33层高的地方飘落下来,他飘落的时候一定就跟纸一样轻盈的。因为物理老师坚持说,物体处于自由落体状态中,速度都是一样的,一团棉花,一坨铁,一个人,或者一张纸……都是一模一样的。唉,我但愿金贵的哥哥飘落到地上时,他没有痛苦,也没有血流出来,他仅仅是死了。
保洁公司的老板,当然是一个屁大屁不大的老板,他提出只要王家不告到法庭去,他可以把金贵接进城来读书、生活、工作。金贵的父亲点了头,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再做清洁工了。
我们问过金贵,你从小就是左撇子吗?金贵说,我波是左撇子,我波晓得啥子是左撇子。我割草、砍柴,拿牛鞭子……都是左手是顺手。
金贵的话很少,当然,反正也很少有人来找他说话。他是一个憨头憨脑的的憨子。
陶陶在公厕大战之后,就成了另外一个憨子。当然他不是真憨,他的憨是沉默寡言的憨,是河流被冰封了,天晓得下边在折腾什么的憨。他除了和阿利还能说几句话以外,对谁都不理不搭了,上课是径直而来,下课是径直而去。他和伊娃的关系也彻底断了,真的是断得彻底,两个人打照面,不是扭头不见,而是视而不见,就像她是一棵树、一把椅子,或者一张缺了腿的课桌。有一回课间休息,我亲眼看见伊娃泪眼汪汪地揪住陶陶的领口,她说,我就算是一张缺了腿的课桌,它也能挡挡你的道啊,或者把你撞一撞啊。我现在算什么,空气,风,还是水?你从我身子里穿了过去,又不留下任何痕迹是不是?
伊娃的声音不大,实际上她的声音总是很小的,小得刚好能够让全教室里的人听清楚。果然,大家开始窃窃私语,并且用目光又把他们两人绑在了一块。我的脑子总是要比别人少根弦,我没有听出伊娃的弦外之音,只是佩服她真不愧才女的称号。我就对朱朱说,人家当怨妇也当得那么有文采,发牢骚也跟他妈做诗似的。朱朱听了,皱着两条细眉毛沉思了一小会,很认真地问我,她妈妈真是一个诗人吗?我愣了愣才回过神来,哇哇大笑,在她的脸上狠狠拧了一下,我说,你这个假眉假眼的家伙,也学着搞笑了。但朱朱没有笑,好象还在沉思或者期待着什么呢。她说过她喜欢我骂她、拧她,但愿她不是故意说傻话来讨打。谁会认为朱朱是个神经病的女孩呢,她是那么漂亮,招人心疼,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怯生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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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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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后来我才发现,朱朱恐怕是又装了一回胡涂了。因为包京生给我们提了个问题,伊娃干吗要骂陶陶从她身子里穿过去?我觉得包京生真是蠢到了头,我说骂架就跟打架一样,拣到什么就使什么,石头、刀子、妈的×,哪个还去多想为什么?但是包京生却挤了挤一只眼睛,很坏地笑起来,他说,别看你留板寸、穿皮靴,像个嬉皮士,可你还没长醒啊,你还是个没见过天的青屁股。他朝朱朱撇撇嘴,他说,你说对不对,小美人?
朱朱没吭声。我看看她,她的脸都红了。我不晓得干什么她的小脸要假眉假眼地红,不就顶多是一句粗话嘛。况且陶陶对这句话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啊。
那天,陶陶把伊娃的手从自家的领口上扳下来,再把她轻轻一推,她就一屁股跌在了座位上。伊娃就咿咿呀呀地哭起来,她是想用哭声来把陶陶圈住,可陶陶丢下她已经走了,哪管她在哭什么。
这一次伊娃哭得细声细气,但又哭得意外的长,绵绵的雨水一样,不能让人惊心动魄,却把人搞得心烦意乱,永无宁日似的。就连上课的时候,她也在抽抽啼啼,没完没了。好在伊娃的哭声掌握得很有分寸,刚好在不干扰教学的范围内。泡中老师的涵养也真的是不一般,他们听见了也就跟没有听见一样。在泡中当老师,蒋副校长曾在广播里说过,第一是要涵养好,第二是要涵养好,第三还是要涵养好,我们泡中的老师,就是涵养最过得硬。这番话,蒋副校长在每年的教师节时都要重复好多遍。既表扬了老师,也讨好了学生。而宋小豆说过一句更为精彩的话,涵养不好早见鬼了。
这还是陶陶转述给我的,宋小豆骂他,骂着骂着,就先后用双语叹息了这么一句。宋小豆说出来的那个鬼是西方人的鬼,不是我们的鬼,叫个什么蛋,也许是傻蛋或者鸟蛋吧?陶陶也没有搞清楚。陶陶现在再不会给我说什么了,他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陶陶大概想和所有人都把关系了断了,他站在那儿,坐在那儿,就像没鼻没眼、没心没肺,就像一团气。
但是伊娃是不依不饶的,这个瘸腿女孩的想法总是非凡的。她把她的想法、她的秘密,都记录在了她的《小女子大印象》里,不过她再也不会由谁朗读给我们听了。她除了哭泣,就是埋着头,一个劲地写啊写啊。她的脸色是煞白的,脸颊薄得像一把刀子,鼻尖上的弯勾和鱼钩一样尖锐。我们都想晓得她写了些什么,任主任的侄儿说,愤怒出诗人,伊娃的愤怒肯定更让她妙语连珠吧。但是她不让任何人碰她的《小女子大印象》,她走到哪儿都拿双手把本子抱在胸前,和电影里日本、韩国的女孩子一样,活脱脱成了个假眉假眼的淑女了。不过,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这全都是他妈的假像啊。不然,伊娃如何是伊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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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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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有一天阿利告诉我,他亲眼看见,伊娃在十三根泡桐树揪住陶陶,扇了他一个耳光。
我并没有吃惊。我只是问阿利,陶陶也没还手吗?
阿利软软地吐口气,他说,陶陶没还手。陶陶连什么话都没有说,就骑着自行车走了。
可怜的阿利,在公厕大战之后他也连带着给废了,就像挨了一顿黑打的家伙就是他本人。
公厕大战其实是好事者们瞎叫起来的,哪有什么大战呢?谁都没有挨黑打。如果按麦麦德的说法,一盘棋才刚刚落子,就已经成了残局了。没有谁遭到黑打,也没有谁为此受到警方、校方的惩罚。这种事对泡中来说,说到底,也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它发生在高二?一班,我、陶陶、金贵,还有包京生、朱朱凑巧算是它的当事人,所以它才对我们几个少而又少的人产生了一丁点儿的影响吧。我还是我,我和陶陶的事情早在这场所谓的大战之前就结束了,我从来没有好好地了解过他。当然,他可能也从没有了解过我吧?管它呢。我失去的仅仅是那把猎刀,十八岁生日的礼物。那天我从粪池边直起身子的时候,猎刀就已经不在我的手里了。也许谁把它拣回去了,也许谁把它一脚踢进粪池了,这和我已经没有了关系了。反正,我手里已经没有这把刀子了。
有一回麦麦德单刀匹马去劫持一支富商的骆驼队,在格斗中他把刀丢了。把刀丢了,他还在和他们拼命搏杀,他们吓坏了,说,这个人真要命,这个人连刀都不要了!他们就发一声喊,跑了个精光。噢,也许,一个人到了不要命的时候,就连刀都不要了,就把自己也变成了一把刀了?这个情节我记得最熟,因为我至今也没有弄懂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劳神费时地想过,该怎么处置剩下的那把刀子,就是那把镶嵌有红宝石、绿宝石的土耳其弯刀。最初我想将它扔进烂肠子一样的南河去,由它在污泥浊水中埋葬吧,让恶心来冲刷恶心。但我终于没有扔,扔了对不起打造这把刀子的师傅了,他一定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年人,披着和麦麦德一样的袍子,有着和麦麦德一样灰色的眼睛,那是像沙漠一样滚烫、柔和的眼睛。他打造刀子的时候,一锤一锤地敲,一刀一刀地刻,才把它做得这么漂亮的,漂亮得就像弯曲的月亮,就像朱朱的眉毛。朱朱的眉毛是不该沾上污泥浊水的啊。因为我想不明白,我反而每天晚上都把弯刀攥在手心里摩挲。我还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一把刀子,过去我是不厌其烦地观赏它,现在我是长久地在黑暗中抚摸着它。就像一双婴儿暖洋洋的手在抚摸着一朵花,直到花也变得暖洋洋的了,盛开了,并且萎靡下去了。
爸爸躺在隔壁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不停地咳嗽,吐痰,起床喝水,上盥洗间……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克制着减少响动,生怕惊扰了我的好梦。他哪里晓得,我有什么好梦,我一直睁大眼睛等待天亮呢。我默数着他发出的每一个声音,我晓得是他压抑的声音,装得跟小猫一样的脚步,真正使我有了说不出的伤心。我想趴到他的床头上去给他说说话,可我不晓得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趴在爸爸床头说话的时间了,也许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吧。丫丫谷的潮湿和阴暗完全把爸爸给废了,他总是在阳光遍地的天气也叹息关节痛、肌肉痛和皮肤瘙痒。他的军帽、军装就挂在门后的衣钩上,帽徽和中校肩章在闪闪发光。爸爸每天的功课就是擦拭它们,干干净净,保持着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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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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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我已经好多天没有买过鲜花了。爸爸老是打喷嚏,呼吸急促。爸爸说,他可能是对花粉过敏。他已经被转业办安置到一个信箱工作了。信箱的首长说,老何你还是老本行吧,做做保卫工作,军人嘛,就是这些特长,不卫国了还可以保家,因为这个信箱就近在我们的家门口啊。首长还当即发给爸爸一套崭新的灰色制服,就是那种泡中灰狗子保安的制服,还有一根电筒一样的电警棍,一双大得不得了的白手套,爸爸的手放进去,就像耗子钻进了棉被窝。我问爸爸你是怎么想的呢,爸爸不说话,爸爸只是用使劲的喷嚏和咳嗽来答复我,他把脸咳得通红,眼窝里都要溅出血来了。他摆摆手,我就把桌上那束百合从窗口扔了出去。从此我就没有买过鲜花了。真的,我一次也没有买过了。
妈妈还没有回来。我不晓得她和爸爸达成了什么协议。反正她没有回来,她给我通过一次电话,说妈妈再咬咬牙多干些,我们就是有钱人了。我冷笑了一声,我这还是第一次对妈妈冷笑呢。我说,我晓得你咬着牙齿在干什么?
妈妈在电话那头好久都没有吭声,半天才骂了一句,妈的!
我把电话撩了。我觉得很好笑,我不是妈的是谁的呢。
昨晚,刮了一夜的东南风,把我们家窗台下的芭蕉都打折了。大树下那些用来搓小麻将的桌椅都在风中乱跑,窗户劈劈啪啪作响,到天亮的时候,我还看见谁家的小裤衩、小内衣一直在天上飘扬呢,就像是粉红色的鸽子和燕子。我心情忽然变得很好,我说爸爸,爸爸,你去割一斤肉、买两个萝卜、再加半斤蒜苗,晚上我给你做回锅肉。
爸爸用叹息一样的声音答复我,我的好心情使他也有了好心情,他的叹息是高兴的,惶惶不安的,生怕那好心情忽然会被风又吹走了。
学校操场边的一棵老泡桐树也被吹倒了,树倒下来横在跑道上,一下子把跑道都堵死了。这树也实在是大,倒下来就跟一间房屋坍塌了一样,数不清的枝枝桠桠上还留着肥大的叶子。树冠上还有鸟巢,鸟巢又大又柔软,它摔下来,里边七个鸟蛋居然一个都没有摔烂。
上午第一节课就是我们的体育课,体育老师让班长带领同学先把大树清除出去。朱朱喊了声男同学都来呀,但没有一个人应答。风虽然小了,但还在刮着,气温降了许多,我们都没有及时添加衣服,风吹在身上,冷嗖嗖的,我们都缩了脖子、抄着双手在操场上跺脚,谁想做这种破烂事情!可怜的朱朱没法子,就围着树干转了一转又一转,好象一个拳击手在绕着对手兜圈子,真要笑死人了。但是她转着转着,忽然惊叫起来——她成了第一个发现鸟巢和鸟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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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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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鸟巢和鸟蛋都捧在手心里,就连声音都有点喜极而泣了。是的,是喜极而泣,瘸腿伊娃描写到浪子回家、情人重逢……的时候,她总是会使用这样一个词,“喜极而泣”。朱朱就是喜极而泣的,她差点说不出话来了。她就那么捧着,说,风子风子,七个蛋,七个蛋啊七个蛋。同学们一下子哄笑起来,有个坏家伙摇头晃脑地念起来,朱朱不摸蛋,一摸就是七个蛋。我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我说,妈的×,有你说的!其它男生冲上去把朱朱围起来,嚷着要蛋蛋、要蛋蛋,我们要蛋蛋。
朱朱在人群中娇滴滴地抵抗着,她说,不要,不要。
我看了看,只有两个男生站在那儿没动,一个是陶陶,一个是金贵。金贵的头发还是乱蓬蓬的,油腻腻的,但他已经不是穿西装的金贵了,他穿着红色的校服,和他红扑扑的脸一样的红。他的颧骨高高的,也被风吹红了。在一瞬间,我忽然觉得金贵很像一个人,一个贴在广告画上的印第安男人,头上插着羽毛,手上拿着补肾丸,真是土得不像话。
我说,金贵,金贵,你还不去护着班长!班长对你那么好。
金贵犹豫了一下,又看看陶陶,陶陶一点表情也没有。金贵就冲上去,用左手一个一个地揪住男生的衣领,把他们硬邦邦地拉开了。没有一个人试图反抗,都笑嘻嘻地退了几步。金贵的劲他们都知道的,不是狠,是蛮,公厕大战之后,金贵的的金左手曾名噪一时,但慢慢地,班上无架可打,他们就有点把这个乡巴佬忘了。他不说话,不发言,不交朋友,闷头闷脑上学、放学,可现在他一出手,谁都把他的蛮劲记起来了。
人群散开后,空出一个圆圈来,就朱朱一个人站在那儿捧着鸟巢、鸟蛋,她那么苗条,又那么丰满,又那么可怜兮兮的可爱。她的样子是不知所措的,茫然得让人心疼的。我喊了一声,朱朱,你傻站着做什么呢,交给老师啊。
体育老师正在一边吸烟,就把烟屁股扔了,还拿脚尖去抹了几抹,他说,我不要。他别过头向着那棵树,很疲倦地说,赶紧把正事做了吧。泡中的体育老师都是这副很疲倦的样子,当然,也都是很酷很想招女孩子喜欢的馋相。
金贵看了看朱朱,慢吞吞地走到那棵倒下的大树旁。他躬下身子,把左胳膊伸到树干下掂了掂,一使劲,想把树扛到肩上去。但那树千真万确是太沉了,树叶哗哗地一片乱响,树却没动。所有人都望着金贵,静静地,只有风在轻脚轻手从操场上刮过。金贵把红通通的脸都憋得要冒血了,还是不行。他就把左手收回来,两手扶在树干上,拿肩膀静静地推。是静静地推,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的身子都绷直了,两只脚在地上蹬出了两条小沟。树开始慢慢地移动起来。
作者: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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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3
陶陶走过去站到金贵的身边,把肩膀顶住树干,也推了起来。然后是阿利,几个男生。包京生看着我,我说,还看什么呢,你不是大老爷们儿吗?
包京生说,我凭什么?
我说,你不是还欠着我吗,就算我帮朱朱。
包京生说,你也欠我。
我说,就是欠,也分先后顺序是不是?
我们都没再说话,两个人走到树的那边,一齐伸出四只手来拖。包京生大概是好久不洗澡了,他站在我身边,汗味刺鼻,很熏人,也很暖人。他真跟一头河马似的,喉咙里头轰轰作响,就像在喊着号子,打着节拍,那树一小会就被我们搬到墙根去了。
朱朱怀里的鸟巢、鸟蛋后来都被任主任取走了。她把鸟巢扔进纸篓,把七个鸟蛋整整齐齐码了一盘子。盘子是细瓷的,跟婴儿皮肤一样白,鸟蛋放在上边透亮,还微微泛红,就跟朱朱一样,招人怜呢。放学的时候,朱朱厥着嘴巴告诉我,任主任又在盘子里添了一个小鸡蛋,凑成一个“八”,亲自送进了蒋校长的办公室。蒋校长就是从前的蒋副校长,他现在是蒋校长了。蒋校长还住在从前的办公室,四周植物茂密,那屋子还像农庄一样古老、时尚。
朱朱从牙齿里小声切出几个字,她说,他-鸟-卵-的-!
*第六部分
更早的时候,伊娃在《大印象》中这样说过,男人和男人可以成为好兄弟,男人和女人可以成为好朋友,但是女人和女人只能成为生死冤家。为什么会这样呢,伊娃说,世界上属于女人的东西太少,到手的怕被别的女人抢走,而要到手的,也只能从别的女人手中去抢。所以女人和女人的关系,就是防范和抢夺的关系,警察和小偷的关系,猫和耗子的关系,冤家和冤家的关系。朱朱听了,笑吟吟地问过她,我和风子也是冤家吗?
第十五章 交换
蒋副校长之所以成为蒋校长,里边还有两个段子,虽然比不上赵本山和潘长江的精彩,可也让我们快活得半死了。蒋副校长不是演职业小品的演员,他不过是友情串演,四两拨千斤,就把校长的交椅搞定了。
当然,所谓四两拨千斤,也是他煞费苦心多少年,才一拍脑门子,顿开了茅塞。不过,据伊娃告诉我和朱朱说,其实凭蒋副校长那油光光的脑门子,他到死也不会有长进,还不是有高人当头敲了他一棒,才把他敲醒了。
朱朱就问,那个高人是谁呢?
伊娃嘴里叽叽咕咕了一阵,说,还不是那个会说他妈鸟语的女人!
我们再傻,那人是谁,也自然是清楚了,可我有点吃惊,伊娃的声音里,咋个就夹了那么多的恨意呢?
更早的时候,伊娃在《大印象》中这样说过,男人和男人可以成为好兄弟,男人和女人可以成为好朋友,但是女人和女人只能成为生死冤家。为什么会这样呢,伊娃说,世界上属于女人的东西太少,到手的怕被别的女人抢走,而要到手的,也只能从别的女人手中去抢。所以女人和女人的关系,就是防范和抢夺的关系,警察和小偷的关系,猫和耗子的关系,冤家和冤家的关系。朱朱听了,笑吟吟地问过她,我和风子也是冤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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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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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娃也是吟吟一笑,说,不是,你们俩不是冤家。在你眼里,风子还是个女人吗?
朱朱当做笑话转告给我,我倒也不在意,只说了一句,妈的,我不是女人?!
已经想不起我和伊娃是怎么摒弃前嫌的。“摒弃前嫌”这四个字是她告诉朱朱的,你现在晓得,这么文绉绉的话我哪说得出来呢。她对朱朱说,被同一个男孩甩了的女孩应该“摒弃前嫌”,而且惺惺相惜,(或者,是心心相印?)。我确实不记得,这话她是在我们摒弃前嫌之前或者之后说的,反正,我们开始说话了,还交流着对那些鸡零狗碎事情的看法。伊娃的《小女子大印象》还在秘密地写着,而她说名称已经改为了《地下室手记》。我很吃惊,朱朱也说,你不是在课堂上写吗,咋个就成了地下室呢?伊娃把她的鹰钩鼻子歪了歪,很宽容地说,这个,你们就不懂了。
是啊,我想,我们都懂了,伊娃如何还是伊娃呢?
关于蒋副校长当上校长的事情,伊娃是这样说的,他和任主任水火不容已经多年,上边放出话来,如果他们两人不能改善关系,就要一锅端了,再派人来做掌门。他们自然是怕两败俱伤的,就达成妥协,任主任支持蒋副校长扶正,而蒋副校长承诺,让任主任接他的班。但是,教育局长,就是从前泡中的老校长,他对蒋副校长有看法,一次来泡中视察,在饭桌上借着酒劲说蒋“水深。”蒋副校长涨红了脸,还只得傻乎乎地问,怎么叫水深啊?局长就说,深不可测。蒋副校长再要装憨,又害怕局长疑心自己是做秀。
那个会说鸟语的女人就冷笑,做秀有什么,×××还做秀呢。不怕你做秀,就怕你秀得还不够。她献了一计,蒋副校长听了还不敢相信,他说,仙人指路,也不过如此啊。他就买了很多礼物,自然也就是玉溪、五粮液、龙井之类的东西了,大包小包一大堆,先到教育局分管人事的副局长,也可能是书记的家里走了一遭,面带焦虑,言辞恳切,说听到传闻,局里要让他当校长,这让他惶恐不安,茶饭不思,因为自己才疏学浅,做副校长已经是捉襟见肘,如何做得校长,千万使不得!可怜的副局长,也可能是那个应该绰号憨憨的书记,感动得泪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在局里开会时动了情,操着舞台腔作报告,同志们呐,自古只有花钱买官的,哪有送礼辞官的,这样的同志不当校长,谁当校长?!当然,这是后话了。
蒋副校长接着就去武汉考察“合格学校”的办学经验,在黄鹤楼上分别给局长和老婆各写了一封信,给局长的信是汇报考察所得,条分细缕,头头是道。给老婆的信则声称今天是自己的50岁生日(也可能是55岁的生日),几两白酒下肚,往事涌上心来,就面对滔滔江水,向老婆回顾自己的人生。他说,鲁迅名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这还不够,应该加上一句,人生得一导师幸甚。我的导师就是老校长,没有他的帮助,哪有我们家的今天。最后的几年,我就是当好副校长,做好未来校长的助手,为老校长分忧。我要这样做,你也要这样想。官场水深,深不可测,但老校长在一天,我就觉得心里舒坦了……。完事之后,他把两封信装错了信封,用口水贴了邮票,走到江边一处邮筒投了进去。信发回去,两千里外,弄得他老婆听了一回汇报,而局长则吃了一次惊吓。局长差点扇了自己的耳光,相处十几年,自己是伯乐不识骏马,昏君不识忠臣啊。第二天他到办公室签任命书,那手都还哆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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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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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4
伊娃说着,还站起来,一瘸一瘸地表演给我们看,于是傲气凌人的宋小豆、老谋深算的蒋校长、老实憨厚的书记还有大权在握的局长,全成了他妈的一窝残疾人。我和朱朱捧着肚子,生怕笑岔了气。我说,你太坏了,你咋个晓得这些么多的秘密呢?你把瞎编的小说当真了。
伊娃满脸不高兴,她说,现在还有什么是秘密啊!克林顿和莱温斯基被窝里的事,还不是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了。
是呀,这么说来,可怜的伊娃也许就真的没撒谎。麦麦德说过,世人多昏聩,偏偏聋子能耳听八方,瞎子可以眼观六路。为什么瘸子就不能跑遍旮旮旯旯呢?
可是那个会说鸟语的可怜人儿,她为什么要给蒋副校长献上锦囊妙计呢?伊娃说,天晓得。
我说,你什么意思啊?
伊娃说,天晓得。
我懵懵懂懂,似乎又真有些懂了。天晓得的意思就是,一,鬼才晓得。二,只有上帝知道。
就在我们搬运泡桐树的那天,包京生又一次邀请我去泡吧。他已经不止几十百把次地邀请过我了,他说我欺骗他、利用他、开空头支票、许他妈天大的愿,到最后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倒成了人人笑话的傻×!在食堂排队打午餐的时候,他紧紧地靠着我,他身上刺鼻的汗味和蒜苗、大葱、红烧肉的味道混在一起,让我有点窒息,还有点发晕。他站在我后边,他嘴里的热气吹进我的后颈窝,我感到像有小虫子钻进了小背心,一阵比一阵痒得更厉害。我是留板寸的,板寸又短又硬,包京生却居高临下,凑着我耳根子很邪气地笑,他说,姐们,别人都说你的脑袋像刺猬,只有我看得见,你颈窝长着嫩毛毛呢。我气得转过身子,拿起饭盒就朝他脸上扣去。——但我其实根本转不了身,这混账的包京生早就掐算好了,用两只手拉扯着我的衣角,哪容我动弹。他说,乖乖的,乖乖的,啊?
我买了饭菜,突然恨恨地在他脚尖上踩了一下。可他也跟掐算好了似的,套着高邦的运动鞋,踩上去厚垛垛的,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我端着饭盒到处找座位,包京生就跟狗似地跟着我,弄得我紧张,还能听到心跳。我不是害怕,我怕什么呢,我就是心跳呢。在餐厅里慢慢兜了几圈之后,包京生还跟着我,我就对直朝着最僻静的角落走。角落里只坐着一个人在吃饭,慢条斯理地用左手刨着饭菜,很悠闲地打量着乱糟糟的人群。我走拢去,才发现这个人竟然是金贵。
金贵见我和包京生在他对面坐下来,脸上的悠闲忽然就没有了,他想招呼一下,但嘴里包满了饭菜,只唔唔了两声,他又想站起来,但桌椅间太窄,他的膝盖只能弯着的。包京生说,得得得,免礼吧。金贵就坐下来,依然用左手拿了筷子,慢慢地刨着,眼睛却放在我们身上,直直地看。朱朱曾说,金贵的两只眼睛隔得很远,一看就带点蠢相。我就往金贵的眼睛多看了看,却看不出名堂来。我忽然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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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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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4
我说,你看起来总有些笨手笨脚的,金贵,左撇子都是天生的吗?对不起,我用惯了右手,我总觉得左撇子都是笨手笨脚的,不好使。
波,金贵说着,又用左手握着筷子刨一大口饭吞下去。他说,波,我波是左撇子。
包京生不耐烦,说,哪来这德性,这么多波波波,不右即左,你还能是右撇子?
波,金贵说,我波是右撇子。
包京生火了,他说我操,你他妈还能没撇子!
波,波,波,金贵也急了,但急得很有耐心,他说,我波是说我莫得撇子。金贵慢慢举起他的右手,老年痴呆似地在空气中划了半个圈,他说,我是波晓得我是哪个撇子呀。
我点点头,我说,你说不清楚我帮说你,你只晓得你的右手不好使,是不是?
金贵不说话,点点头,很感恩涕零的样子。
朱朱也端了饭盒凑过来。金贵见了朱朱,就清清楚楚叫了声班长。朱朱嗯了一声,说,金贵好,金贵不讨厌。
我就对包京生说,你要请我泡吧,就把朱朱和金贵都叫上。朱朱说,金贵不讨厌。
包京生愣了愣,说,行,行,我也叫个人,叫上阿利跟我们一块去泡红泡沫。
但是阿利拒绝了。阿利说,我去哪儿都可以,就是不泡吧。我要是泡吧,我爸打断我的腿。
包京生把手放在阿利的肩膀上,他说,阿利,我诚心诚意跟你做哥们。
阿利的嘴唇在哆嗦,他乞求似地看看我,他说,风子知道,我真的不泡吧。
包京生说,不泡吧,我们就不泡吧吧,我们去吃麦当劳。
我也不吃麦当劳,阿利说,我还有事。阿利看看我,就像在说一句我知道内情的事,他说,陶陶今晚约了我。
包京生也看了我一眼,好象他在跟我商量。他说,那我们明天吧,我们有耐心,阿利。
阿利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连声音也发颤了,他说,风子,我们各耍各的吧。
然而包京生否定了阿利的话。他用手拍拍阿利的头顶,像悠闲地拍拍皮球。他说,七点半,就七点半吧,我们都在麦当劳门口等着你。
七点半,阿利来了。但我们远远就看见,阿利是和陶陶一起来的。麦当劳的大门开在横跨大街的天桥上,从门口可以望见斜对面瓦罐寺的红墙飞檐,也可以看清脚下蚂蚁般乱窜的人群。阿利和陶陶在桥下放了自行车,就蹬蹬蹬地上来了。正是人流的高峰,他们在人流中侧身穿行着,很急促也很利索的样子。
包京生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肥大的巴掌反复地攥紧又放开,关节咕咕地响着。我觉得不自在,要把他的手推下去,推了几下,他却一点没反应,只是看着越来越近的阿利和陶陶。我就让它搁在那儿了,我感到它是需要有个地方搁的,因为它在变得发烫和颤抖。我想让他放松些,就说,爷们,你看陶陶的脸像不像双层的牛肉汉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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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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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4
但是包京生就跟没听见似的。阿利和陶陶已经上了天桥了。上了天桥,他们的步子忽然慢下来。天桥上挤满了擦皮鞋的、拉二胡的、跪在地上讨口要饭的。阿利微微斜着身子,既像给陶陶让道,又似乎在听候陶陶的吩咐。陶陶把两手抄在裤兜里,慢吞吞地走过来,眼睛从我们每个人脸上扫一遍,然后落在我们背后那个著名的“m”招牌上。红底黄字的m字就跟一个巨大的屁股似的,全世界的人都想凑过去咬一口。陶陶把那个狗屁的m看了又看,步子几乎都要停下来了。本来就只有几步路,他们硬是让我们等了老半天。我忍不住了,我说,阿利,你带个人来,吃饭呢还是打架呢?
阿利不说话,看了看陶陶。陶陶把眼光从m上收回来,久久地打量着我的嘴巴。我的嘴巴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大一点罢了,厚一点罢了,这是他用他的嘴巴堵过无数次的嘴巴,现在跟他是什么关系也没有了。我看着陶陶,我好久没有这么平静地,正面地看过他了。他看起来消瘦了,脸上的轮廓变得方正了,皮是皮,骨是骨,没有多余的肉,多余的是上嘴唇有了些脏兮兮的东西了,就像拿锅烟抹了一抹黑。我说,陶陶,你都是长胡子的人了,你就别当傻瓜了。你想打架你就真傻了。你回去吧。
但是,我这句话还没有说出来,陶陶已经开口了。他是冲着我的嘴巴,就是他无数次用嘴巴亲热过的地方、那个湿漉漉的地方在说话。他就跟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样,他说,我不是来打架的。为什么要打架呢,陶陶说,各有各的耍法是不是,哪天你们耍腻了,说不定也就放单飞了。也说不定,陶陶说,就又想跑来跟我打堆了,对不对呢?说到后来,陶陶甚至还微笑了起来。他微笑的时候,嘴角和眼角都有了让人吃惊的小皱纹。
包京生的手关节还在我肩膀上发出咕咕的声音。他笑了一笑说,哥们,还是哥们。他突然伸出手去,一下子就把阿利抓住了。他抓阿利一点不像金贵抓伊娃,他的手臂像陡然长了一长节,一下子就把阿利揽过来了。包京生把我和阿利一左一右揽在怀里,他嘴里不住地说,好哥们,好兄弟,我们今儿好好乐一乐!
陶陶说,你说得没错,再没比阿利更好的兄弟了,是不是?陶陶顿了顿,他说,我说句话你们不相信,别以为谁该侍候谁,等到砖头掉下来砸了脑门还以为是汉堡呢。他说着,扫了一眼朱朱和金贵。他说,朱朱还是那么漂亮,可惜……
朱朱婉尔一笑,可惜什么呢?
陶陶却把目光和话头都岔开了,他看着金贵,说,都是好姐妹,也都是好兄弟。他转过身就走了。
阿利喊了一声陶陶,但是他哪把陶陶喊得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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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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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陶刚走了两步,就被一个擦皮鞋的跘了一跤。陶陶站稳了,扬手就是一耳光。我们都听到了绵渍渍的一响,那家伙倒下去,把自己前边的小凳都扑倒了。陶陶说,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他掏了一张钞票,大概十元钱,扔在地上,扭头就走了。
包京生不耐烦了,夹着阿利和我,他说得得,英雄落魄,杀条狗来出气,俗不俗套。他吆喝着,把我们一拨人赶进了麦当劳。
包京生挑了一个临窗的座位先坐下来,他点了一大堆东西,无非汉堡、鸡块、薯条之类,指指金贵,说,你跟着阿利端盘子,你有力气,有力出力吧,啊?
金贵看着阿利,阿利则看着包京生,阿利的眼睛里亮着一团火苗。包京生却做得懵懵懂懂的,他很和蔼地问阿利,阿利,我说错了什么吗,阿利?阿利使劲闭了闭眼皮,他说,你没说错什么。包京生点点头,说,那就赶紧吧赶紧,啊?
阿利转眼望着我,可是我避开了,我看着窗外。落地玻璃墙的外边,又在飘雨了,霓虹灯鬼眨眼似地亮起来,夜色又泛滥又伤感,有些伤感的电影就是这样开头的。不是吗,我可以顺口举出九九八十一部电影来,都是这样的。伤感不是个没用的东西,它让人牵肠挂肚。我听到店堂里在放一支伤感的曲子,是小喇叭吧,跟一条丝带似的,在我们中间绕来绕去。店堂总是这样的,饭馆、面馆、咖啡馆……,老是放伤感的曲子,就像伤感另外的功能就是增进食欲。我回过头来,阿利和金贵已经回来了,把吃的、喝的摆满了一桌子。
阿利挨着我坐着。他再次看着我。他这么近看着我,我就无法把眼睛移到别处了。阿利的眼睛红红的,小兔子一样。他说,风子,今天晚上算是我请你吃饭,他们都是陪客。
包京生一口气喝掉了大半杯可乐,他说阿利错了,他说,阿利,你今天是我请来的客人。
阿利的嘴唇在哆嗦,说不出话来。我摸了摸他的耳朵,摸了又摸,我说,没事的,没事的,阿利。阿利就耷了眼皮咬起汉堡来。
包京生又说,今天阿利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们都算陪客。
朱朱说,算了,我们都晓得谁请谁,完了还不是阿利在买单。
但是包京生坚持要把事情弄清楚。他说,谁买单我不管,阿利今天是我请来的客人,对不对,金贵?
金贵正用左手到纸袋里取薯条。他显然是第一次吃麦当劳,但让我吃惊的是,这个乡巴佬一点都没露出馋相来,相反,他吃得彬彬有礼,慢条斯理,吃完一点儿还用餐巾纸仔细揩嘴巴!听到包京生叫他,他并没有马上回答。他把那根薯条送进嘴里,反复地嚼,直到把它嚼得什么都没了。他说,波,我波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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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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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4
包京生瞪着金贵,把一个汉堡夹在手心里,夹成了一张薄饼。他说,你不晓得,那你晓得什么呢?
金贵却不看那张薄饼,他喝了一小口可乐,就跟品了一小口红酒似的,还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他说,你把我弄胡涂了。
包京生瞪着金贵,而金贵却没事一样吃着喝着,根本就不看包京生。包京生终于笑起来,很亲热骂了句,你他妈是装憨呢。
但金贵再不接话,只是慢慢地吃喝。朱朱就说,包大爷们,我是憨人说憨话,高二?一班有两个人你别去欺,欺了你要遭天罚。
包京生说,哪两个?
朱朱说,一个是伊娃,一个是阿利。
包京生忽然很难受地“啊……”着,长长地“啊”着,然后打了一个天大的喷嚏,震得我们耳膜子轰轰地响。眼泪、鼻涕涌上来,包京生的样子充满了委屈,他说,陶陶把两个人都踩了,他倒没事。
我呸了一口,谁踩谁?!阿利是陶陶的朋友,陶陶才是阿利的跟屁虫。
包京生看着阿利,他说,阿利,是吗?
阿利伸出一跟指头指着包京生的脸,我从没有看见过阿利做出这个动作来。阿利说,包京生你要还是个什么爷们,就别去惹陶陶。他爸爸被抓了,他不想跟谁有什么事。
我正咬了一大口汉堡到嘴里,想说什么,却唔唔地叫,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十六章 空空如也
现在你有什么想法呢,如果你是一个爱过陶陶的女孩子,你突然知道他在和别人打架时,脑子里浮现着爸爸被抓走的情景,你会怎么样呢?他只有十八岁,坚强有力,趾高气扬,突然有一天他看见爸爸被一双手铐铐走了,他会对着谁去哭呢?我现在明白了一切,包括从那时直到现在的陶陶,为什么是这样一个陶陶。那一天,他应该找到一个心痛他的女人,好好地哭一场。没有掩饰,也没有羞愧,跪在地上,或者扑进她的怀里,哇哇地哭,把伤心和委屈都哭得干干净净。他找到了吗,那个人一定不是我,不是伊娃,也不会是他妈妈,这个时候,他妈妈哪还能承受一个男孩的哭泣!我不晓得陶陶是否找到了这样的女人,我只是想到在公厕大战前,陶陶的仓皇、无助、哀求,我心里就滋味难言。如果我当时晓得他的处境,我会为他做些什么呢?然而,现在已经不是当时,我也找不回当时的心情。噢,陶陶对于我,到底算又是什么呢,我说不好。我就不说吧?
陶陶的爸爸是在公厕大战前一晚被抓走的。他已经躺下了,正靠在床头吸着烟看晚报的市场版。他说了一句,×,王八又涨价了!这时候警察敲门,进来就把他烤走了,他还披着带条纹的睡袍、趿着羊皮拖鞋呢。据说,陶陶的妈妈曾拉着陶陶给警察下跪,求求他们放了他。但下跪又有什么用处呢,那男人叹息了一声,说,起来吧,丢人现眼的。这个擅长把别人的钱当自己钱的男人,就被铐走了,再也没有回过家。几个月之后,也许是一二年之后,他查出有肝硬化,或者是肝癌,死在了监狱中。当然,这已经是后话的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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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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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4
我问过阿利,陶陶的爸爸犯了什么罪?
阿利瞪了我一眼,老气横秋地说,还不是工商所长爱犯的那种罪。
我还是不明白,但我也不想再问了。我又不是工商所长,那种罪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微微诧异地看着阿利,阿利真的是有些老气横秋了,他的上嘴唇也像给锅烟抹了一抹黑,脸上还挂着点漠然的笑。他要比我矮上半个头,我忍不住伸手去擦他的嘴唇,我说阿利,你也变得脏兮兮的了。
可阿利横手一挡,把我的手挡到一边去了。他说,你别老把我当娃娃。
我心里“铮”地响了一下,就跟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就跟刀子被抽走了只剩下空空的鞘。我说阿利,阿利你好象有点怨恨我?
阿利说没有没有,你搞错了,我怎么会怨恨你呢,风子。
是啊,阿利怎么会怨恨我呢。在我们高二?一班,只有我是真心护着他的。陶陶护着他,是因为陶陶是他的保护人,我护着他,是我真心地觉得我应该护着他。看着小兔子一样的阿利被几双强壮的手抓来抓去,我总是心头发痛。阿利现在的保护人变成了包京生,包京生上上下下都把他攥在手心里。
包京生越来越爱吃烧烤了,每天中午他都要拉了阿利去吃烧烤鸡屁股。晚上呢,他喜欢喝豆浆,就去台北豆浆王喝豆浆、吃饺子。他还叫上我一块去,我不去,但阿利用那种湿湿的眼睛看着我,我就知道自己是非去不可了。我说,去吧,把朱朱和金贵也叫上。于是,我们几个人就凑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小团体,一帮可怜的寄生虫。
没有人再提起陶陶和伊娃,因为他们都像水印一样,被吮吸到地里或者墙里边去了。至少陶陶是这样的,除了上课,我很难再看到他,而且他现在坐在最后排,我只知道他坐在那儿,却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可能根本没有看黑板吧,不然的话,我的后颈窝怎么会感受不到他目光的触碰呢?管他呢,我这样想。可越是这样想,我就越是要想下去。有一次我从十三根泡桐树走过,回了几次头,也没有看见一辆捷安特疾驶而过,当然,也没看见一个留板寸的傻女孩靠着树干在等谁。
而伊娃也许更像是一只穿山甲,她钻进自己的《地下室》,把我们都抛开不管了。我很想把她的《地下室》偷来看一看,她一定记录得有真实的陶陶、虚构的陶陶,还有跟影子一样在校园里出没的陶陶。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之间没有这种交情。虽然照她的说法,我们已经“摒弃前嫌”,但又照她后来补充的说法,两条受伤的狗在相互打量之后,只能各走各的路。伊娃对朱朱说,把伤口贴在伤口上,伤口就只能化脓、生蛆,永远都别指望它结疤。然后,她就抛开我们,像穿山甲一样在她的《地下室》里面地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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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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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4
快到元旦的时候,语文老师,就是任主任那个可怜的侄儿出了一道作文题,叫做《展望我理想的愿望》。我看着这个题目就不觉哧哧冷笑了,我算是明白了他为什么只是个肄业生,展望属于未来,理想属于未来,而愿望也属于未来,这就等于是说,未来我未来的未来?对不对,完全是天大的废话嘛。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写了几个字,麦麦德说,只有傻瓜才去给傻瓜讲道理。所以我一笔一画地写道,我想投考烹调学校,学会做家常菜、回锅肉、白油烧豆腐……,恰到好处的辣,恰到好处的烫,可以当小饭馆的好老板,也可以当爸爸的好女儿,还可以给一个好男人当好老婆……我不知道小任看了我的作文怎么想,反正这都是我真实的想法,平时没有想过,提起笔来写的时候,这个想法就流出来了,就觉得这真是我要的那个未来的未来的未来啊。小任也许会冷笑,也许不会,因为他根本不认真看作文,只依据字数长短和字迹好坏来打等级,更不会搞什么作文讲评了。
不过,这一回他破了例,就像伊娃老爱引用的钱什么书说的话,因为有公例,所以有例外。小任破了例,他在班上大念了伊娃的理想,大夸她写出了“内心的真情实感”。小任把伊娃作文中“最精彩的段落”反复读了两三遍,以至于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把它背下来了。
伊娃这样写到,……虽然我的腿是瘸的,可我的心灵是健康的。因为我的心灵是健康的,所以即便把我的瘸腿锯了,我也不会怨天尤人。即便让我的眼睛瞎了,我也会看得很远很远。倘若我注定要在黑暗中度过一生,我将会变得更加平静和安宁。不出门的人,能看见世间的纷争;不推窗的人,能领会天下的大道。英国的斯蒂芬?霍金坐在轮椅上观察宇宙,古希腊的荷马在黑暗中吟唱诗歌。我呢,我的理想就是在失去了眼睛之后,我也要在黑暗中思考和写作。因为我的世界是黑暗的,天下人的世界也都成了黑暗的了,我的世界就和那个世界连成了一体了。在那个世界里,我会挑选一个好男孩来爱他,心疼他,呵护他,思念他,我还会鼓励他去四处漂泊,浪迹天涯,因为在我的思念里,我的世界和他的世界都是黑暗的,所以他走得再远,也就如同就在我的身边。而他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想起我的时候,我都是正在黑暗中想念着他……
小任把这一段反复读了两三遍,我也就把这段话反复听了两三遍。说实话,我没有听出哪一点好来。我不想当瘸腿,不想坐轮椅,也不想坐在轮椅上思念一个狗屁的好男孩。可小任读到最后一遍的时候,忽然呜呜地哭了。他用一张灰手帕堵住鼻子、嘴巴,呜呜地叫了两声,他说,我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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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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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4
全班人的嘴巴都同时发出一声压低的“嘘……”声,好象在彼此提醒别人,喂,别笑!谁都没笑,真的,直到下课,大家都跟没事似的,就跟谁都没有听到小任哭了。
中午围着烧烤摊吃鸡屁股的时候,包京生说,操,小任的初恋情人肯定是个坐轮椅的丫头。
朱朱说,你把小任打得不成样子,他还能给你讲情史?
包京生说,我们是不打不相识。你是没爱过男人吧,一点体会也没有?伊娃是写到小任的伤心处了。
朱朱红了脸,小小地呸了一口,说,谁信呢,编这些鬼话。我就想不出来,把你和伊娃放在一起该怎么弄?
包京生裂开嘴巴很坏地笑了两声,他说,该怎么弄就怎么弄,你觉得弄和弄还有什么不同吗?包京生把“弄”咬得很重,恶狠狠的,也是得意洋洋的,他嘴里的鸡屁股味道都冲到朱朱的脸上了。
朱朱本来是涨红了脸,现在又气得发青,她说,包京生你说什么脏话!朱朱瞅一眼我,我觉得好笑,把头别过去不看她。她又瞅一眼金贵,金贵喘口气,就瞪着包京生,波,你波要说脏话!
但是包京生一脸的无辜,他很委屈,他说操谁他妈的说脏话了谁他妈的说脏话了是朱朱在挑逗我啊!包京生用油腻腻的手拍拍我的肩膀,他说风子是不是朱朱在挑逗我啊?
包京生的鸡屁股味道冲到我的脸上,差点要把我熏昏了。我说我们都啃鸡屁股吧,臭嘴巴说臭话,谁也不要嫌弃谁。我就在火上抓了一串烤糊的鸡屁股往嘴巴里塞,但包京生一把夺了去,换了一串再给我。他说,姑奶奶,错了错了。女孩子要吃公鸡屁股才觉得香。
朱朱忽然抓起一串烤土豆,或者是烤藕疙瘩,猛砸在炉子上,扭身就走了。炉子上腾起一股灰,河边的风把灰吹得直往我的脸上灌。我大叫了一声朱朱,就要去追她。但包京生一把把我拉住了,他说,别管她,小妮子醋劲也忒他妈大了。
我说,吃醋,吃什么醋?我看了看包京生糊满鸡油的大嘴巴,笑起来,别做梦了,朱朱还会爱上你!
包京生摇摇头,说,风子风子,你真是风子。他的大手捏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揉来揉去,像揉一团湿面。我挣了一下没挣出来,我的手怎么就像没骨头了一般。我瞅一眼金贵,金贵看着我们,很平静地啃完一串鸡屁股,从摊子上扯了一节卫生纸揩揩嘴巴,走了。我说,金贵,你去找班长吗?
金贵说,我去找班长。
我又看看阿利,阿利就跟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喝可乐,嚼他的豆腐皮。
放学以后我在十三根泡桐树等候包京生。他也是骑着自行车过来的,街灯已经亮了,他背着光,他的影子先于他的人到了我的脚跟前。有一小会儿,我把他看做了陶陶。实际上我知道,他们两个人是完全不一样的,就像一辆捷安特和一辆邮车的差别那么大。是的,我这才第一次注意到,包京生骑的是一辆邮递员用的邮车,出奇的大和出奇的结实,即便在屁亮的街灯下也能看出它闪着绿森森的光,像一头咬着牙齿的侏罗纪动物。
作者: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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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岔开两腿跳上邮车的后座。但包京生回过头来招呼我,他说,别,别这样,女孩子要像个女孩子。
我不知道有什么不对的,我坐陶陶的车子从来都是这样的。我有点傻了,我说,我哪儿又错了,婆婆妈妈干什么呢?
包京生笑笑,他把一只腿定在地上,很有耐心地对我说,别岔着腿。他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和蔼过,他说,女孩子岔着腿像什么呢,侧一边坐吧,啊,风子?
我忽然一下子胸口都酸了。我真没有想到这个混帐的包京生会这么对我说话呢。我没吭声,乖乖地下了车,再侧着屁股坐上去。
这就对了,包京生说着,慢慢蹬着邮车朝前走。
我怕,我说,我怕掉下来。
包京生说,抱着我的腰,抱紧了。
嗯,我说。我简直不明白,我这是怎么了,一下子就那么听他的话。
包京生骑车和陶陶完全不一样,他一点也不疯,慢慢地蹬,可我还是能感觉到风在我脸上刮。虽然是慢慢地蹬,我知道车子是骑得快也骑得稳。我抱紧了他的腰,跟抱紧了一棵树一样的稳。
邮车骑进了一个黑咕隆咚的宿舍区,有点像我们的跃进坊,可又不是。没有麻将桌子,也没有聚在树下喝茶的闲汉、闲婆。包京生使劲地按铃铛,因为有很多人在黑地里匆匆地走。我还听到很多人在说话,口音五花八门,南腔北调。我问,这是哪儿呢?
包京生说,到我家了。到我舅舅家了。
我又说,这是哪儿呢?
他说,这是七号门货运仓库的宿舍区。他把邮车停下来,他说,要是你愿意,上我家坐坐?
在初夏天的黑夜里,包京生的声音格外的温和。我点点头。他自然没有看见,又问我,上我家坐坐吧?
我老气横秋地笑了笑,我说,来都来了,就坐坐吧。
楼道里更黑,他扛了车在前边走,转弯的地方就提醒我,小心了。我简直不相信这是包京生。
不知道上了几层,包京生开了一扇门,先摁亮了灯,灯光映在地上,就像水泼在地上一样,被哧溜一下就吸进去了。我才看清,地是水泥地,曾经被鞋底蹭亮过,现在却已经翻沙了。屋子是旧式的两居室,一间屋里搁着一张大板床,客厅里到处放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子,纸箱子中间摆着一张大沙发,沙发上扔满了衣服、被褥、床单子。我没有见到别的人,只是觉得一股湿布的气味,湿得我从鼻孔一直堵到了心窝子。
我问包京生,这就是你的家吗?
包京生说是啊是啊,是又不是,家是舅舅的,房子是我住着的。包京生说,七号门全废了,工人全都下岗了,舅妈去帮人守面馆,舅舅去找人搓麻将,我就一个人住着呢。他叉了腰,大人物似地挥了一挥手,说,这一片全成了外来户的地盘,天远地远都有人来赚钱,乱得很。有人赚了钱,就搬走了,有人没赚钱,还得住上八年十年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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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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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问,那你要住多久呢?包京生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说我们家的人一辈子没日没夜都在走,谁知道还要走到哪儿呢。他说着话,在堆满了衣服的沙发上刨着,刨出一个坑来,把我按进去。他说你坐着,我给你泡葱烧牛肉面,今儿是立夏。
我忽然站起来,我说,我该给我爸爸打个电话的。
包京生说,我们家没电话。第一个公话亭离这儿两里地。他一边说着一边脱衣服,他没有解释他们家为什么没电话,他也没有用他的一无所有来嘲笑“将军府”的豪华和奢侈。包京生脱了肥大的外衣、校服,显得很精悍,扭扭腰杆,腰杆挺有弹性。他说他们家没电话,他说得若无其事,这让我的脸烧乎乎的,我想起爸爸正坐在阴黢黢的屋子里消磨着时间,心里就婆婆妈妈地酸起来。爸爸每天都要对我说,你晚了我就自己吃了,我喜欢吃方便面,我就吃方便面吧。
我已经嗅到方便面的味道了。包京生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两大碗方便面。他说,今天是立夏,我请你吃葱烧牛肉面,好吃看得见。
我说,我还以为今天是冬至呢。我的脸在发烧,我把脸埋进碗里,热汽就把我的脸藏起来了。我呼噜呼噜地把面往嘴里刨,也就是眨眨眼的时间,我把一碗面和一碗汤都吃完了。抬了头,才看见包京生还端着面碗站在沙发前。可怜的包京生,我赶紧把我身边的衣服被褥推了推,把那个坑刨得更大一些了,我说坐吧,你坐下来吃。
包京生坐下来,他说狗屁的好吃看得见,委屈你了,几个牛肉小疙瘩。包京生的客气让我羞涩起来,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这么羞涩过,就像可怜的包京生从来也没有这么客气过一样。我想说什么,忽然打了一个嗝。但嗝只打了一半就打不出来了,那股气就在我的肠子里窜来窜去,上不来也下不去,弄得我眼泪汪汪的,难过得不得了。
包京生问我,怎么了,我的大小姐?
我扭怩了半天,连我都不相信,我也可怜巴巴地学会扭怩了。我指了指肚子,我说有气……。
包京生把碗放在地上,他说没事没事,没事的。他左手把我的头揽来放在他肩膀上,右手却从我的衣服下摆伸了进去。陶陶多少回想把他的手就这么伸进去啊,我弄死也没有让他得逞过。包京生就这么自自然然地钻进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这么由着包京生。我由着他,是因为我不舒服,他呢,他像个郎中似的,隔着一层薄薄的棉毛衫,把手搁在我的肚皮上轻轻地揉。跟揉一只皮球一样,旋着,揉着。他的手真大、真厚、真有力又真体贴。谁想得到他的手会这么体贴呢。那股气就顺着他的手掌,在我的肚子里慢慢转顺了,哧溜哧溜着要往下沉。我忽然想叫一声不,但是那气已经钻出来了。我放了一个屁,长长的,把我舒服得不得了。我羞得把头都要缩进脖子里去了。包京生拿左手在我脸上拍了一下,他说,我操,有什么害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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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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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说话。包京生的手就慢慢退出来了。可它退出来,却挑开了那最后一层棉毛衫,又摸了上去。他的手摸着我的皮肤,粗糙的,砂轮似地挫着我的肉。这是第一次有男孩子这么挫着我的肉。我没什么感觉,我只是觉得累得慌,我靠着包京生,就想这么睡过去。他的手又在我的乳罩下停了停,他说,风子,睡吧,就当没我这个人。
我闭着眼,呸了一口,那你现在在哪里?
他的手从乳罩下边挤进去,把我的奶子全覆盖了,覆盖得就像什么也没有了。
我说,你都是这么弄女孩子的吗?
他不说话,拿手挤压着我的胸脯,挤压得我的奶子平得什么都没有了。他说,疼吗,风子?
我确实觉得疼,但我没说疼。我说,它们很小,是不是?
包京生不回答我。他的左手把我揽进他怀里,很深地揽进他又宽又热的怀里,并且用嘴巴在我的后颈窝、耳轮、脸颊、鼻子、眼睛、嘴巴,小口小口地吧吧吧亲着。他做得那么老练,熟手熟脚,一点都没有急不可耐。
我觉得全身都粘上了烤鸡屁股的味道,湿乎乎的,粘乎乎的。我想,他把我真当做一块烤肉了吧?
包京生抱着我,使劲往衣服堆里钻。我们都快钻进衣服堆里不见了。衣服堆散发出湿布的味道,霉菌的味道和汗腻腻的味道。我说别,别把我弄痛了,我说,我痛,我不。我细声细气地说着,就跟朱朱在发嗲一样,唉,我也会像朱朱一样在发嗲!如果他把发嗲的声音当做了纵容,我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但是包京生很顺从地停下来了。他说,没事,没事,你会好的。
我们重新在沙发上坐好。他帮我把衣服穿好,把扣子扣好。他说,没事的,没事的。
我哇地一下子就哭了,呜呜地哭,哭得又委屈又伤心。我说,我是个傻瓜,没用的傻瓜。
包京生就不停地拍我的脸,他说,傻瓜、傻瓜,你又犯什么傻呢?
我犯傻了吗?噢,你能告诉我,我真的犯傻了吗?我的故事讲到这儿,你也会感到吃惊吧,我怎么会倒进包京生的怀抱呢,这个河马一样臭哄哄的家伙?如果我不是一个女孩子就好了,可我千真万确是一个女孩子啊。我曾经以为我不是一个女孩子,我是被爸爸丢失的何锋,是误生了的女儿身,只喜爱刀子而远离脂粉,然而我错了。当包京生臭哄哄的味道裹住了我时,我明白我曾经有的那些想法,全都他妈的没用了。我喜欢陶陶,是喜欢他的英俊、神秘、骄傲,但他身上没有味道,因为他还是一个干净的男孩子。男人就不同了,男人干干净净的,男人还如何是男人呢?包京生身上的气味是男人的气味,这种气味裹住了我,温暖了我,而他做得又那么出人意料地温柔。天哪,在那些日子里,我是多么需要温柔啊,就像一滴雨水渴望被太阳蒸发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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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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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我们几乎每晚都在这张沙发上吃方便面,搂抱、抚摸……搂抱、抚摸让我很疲倦,很瞌睡,我无力地蜷在乱糟糟的沙发上,我说对不起,我要睡一会儿……然后,包京生就用邮车把我载回东郊的跃进坊。我告诉爸爸,要考试了,天天都要晚自习。爸爸点点头,他说,爸爸知道了。
妈妈打来电话告诉我,换季的积压物资正源源运往边境,生意忙得不得了,六月才能回家了。爸爸说,知道了,我也说,知道了。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我们还能够怎么样呢?
我和爸爸已经习惯了没有妈妈的生活,习惯了我们两个人在阴黢黢的光线中吃饭,说话,歇息,还有沉默。时间过得很快,就像麦麦德说过的那句话,时间在等待中过得最慢,而在无所等待的时候就过得很快,因为你已经忘记了时间是长是短了。
刚进五月,我们的城市一直在断断续续下着小雨。到了晚上,街灯下的雨水就跟雪虫似地飞舞,夏天的雨水成了潇潇的春雨,冷嗖嗖的风如同是上一季的北风。包京生的手对我漫长的抚摸,已经让我对它有了依赖,让我有些离不开了。他的手总是热得不得了,简直可以把一块生肉慢慢地烤熟,就像烤熟一块淌着油脂的肥肉。上学的路上、上课的时候,我都在走神,我都在想着包京生的手,我对自己说,你不在想男人,你只是在想着男人的手,想着它来把你弄暖和。
有一天朱朱忽然对我说,你看起来要病了。她的细眉毛拧成一个结,她说,你的头发长长了,声音发软了,也想跟我们一样做小女人了?
我傻了半天,摸摸脑袋,还真没有了那种板刷一样的感觉。我的头发长长了,也就跟我的嗓音一样,变绵了、变软了。让我吃惊的是,我还在额头上摸到了一排齐刷刷的额发,是那种被叫做刘海的东西。我说,我怎么会呢?朱朱,我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我会忘了剪头发吗?
朱朱松开眉头,婉尔一笑,她说,你忘的就这一件事情吗?
我还记得那一天晚上的风特别大,天上自然也是飘着飘不完的雨水丝。街道显得很空旷,道路显得很干净,我打着一把伞,坐在包京生邮车的后座上看街景。他说,操,姐们,你真像一个乡下的小媳妇儿啊。
我忽然也很邪气地笑了笑,我说,妈的,你一会儿操姐们,一会儿操媳妇儿,你到底操过多少呢?
包京生说,你真想知道吗,风子?包京生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小,变得很正式,就像一个嬉皮士忽然套上了燕尾服,他有些扭捏,或者说忽然有些羞涩,或者说是犹豫。你想知道吗,风子?他说,你想知道,我马上就让你知道的。
我想说什么,我忽然觉得自己也变得扭捏了,我红了脸,居然说不出话来。我会有扭捏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我自己也吃惊呢。雨水在我的伞上蹦豆子似地跳,包京生的雨披后边,雨水一竖一竖地淌。我想我也会扭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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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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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包京生家里,我的手脚、全身,就连脑子、心脏都被风和雨水弄得硬邦邦的了。进了门,我很吃惊地发现,沙发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茶几上也是干干净净的,上面摆了几瓶红葡萄酒,还有好多面包、罐头,罐头中间立着两只高脚的玻璃杯,看起来高高低低的,有的把光线吸进去,黯淡神秘的样子,有的光芒四射,是按耐不住的样子。我呵着手问他,你劫了财了?
操,劫财的事情我不做。他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对不对?我找阿利借的。包京生脱了雨衣,雨水从它的下摆流下来,从他的鞋子四周浸开去,干巴巴的水泥地上,水的痕迹慢慢变大, 仿佛电影里的作战地图,一个版图在侵蚀着另外一个版图……。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包京生已经拿了家什在开罐头、酒瓶了。
我说,你就是在劫财,你是在劫阿利。
包京生说,那阿利劫谁的,他爸爸的。他爸爸又劫谁的?还不是劫我们的。我借他的钱用,还有还他的那天是不是?
我霍地站起来,就往门边走。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突然发了那么大的火。陶陶找阿利拿钱,包京生找阿利拿钱,我们都晓得,有什么区别呢。阿利最不缺的东西不就是钱嘛。可我还是火了,蹬蹬蹬就走到了门边上,我想我是在撒娇、发嗲,或者挑起事端吧?这不是我的性格的,我的头发长长了,我就成了一个小女人了吧?
就在我给你讲述这件事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我发火的原因,其实连我也没有意识到,我是在找一个理由逃离开。我把手拧住门把,门把如同一块冰,简直要把我的手粘住了。我的手离不开门把,同时我的手也拧不开门把了。这时候,包京生从后边跨上来,把我抱住了。他的身子那么宽大,骑车又骑得他热气腾腾,我一下子就跟冰一样在他的身子里边发软了。
包京生抱住我,把我抱回沙发上。
噢,接下来,我不晓得该怎么给你讲。不是羞于启齿,因为我并不觉得这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我只是担心你是否能够听明白,一切都和我预料的不一样,当然,也和你此刻想像的大不同。如果我让你发生了什么误解,那就按你的误解去理解吧。麦麦德说过,当你把一匹骆驼误解为一只羊,又再把一只羊误解为一匹骆驼,然后事情就接近真相了。
包京生小心翼翼地弄我……把我弄得一身热乎乎的。我始终都睁大着眼睛,看看他,看看茶几上的食物,看看头顶上阴黢黢的灯泡。包京生的嘴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可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感觉到胀,没有感觉到痛,也没有感觉到快乐,或者是痛苦。真的,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只是觉得很暖和,我被立夏之后的雨水淋得硬邦邦的,而包京生把我从头到脚都弄得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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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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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京生吭哧吭哧的声音越来越大,动作越来越猛,我感到很奇怪,我居然有空隙去想,哦,他真像一头悲愤的河马在跟自己搏斗啊!接着我就开始难过地意识到了,我还没有被胀满,却已经在被抽空了,这种被抽空的意识,就是伊娃写到过的那种“空空如也”的感觉……所有的黑暗的、秘密的愿望都空空如也了,一股痛得发酸的潮水涨起来,从我的肚子涨到胸口,再涨到喉咙和脑勺,涨得把我的眼泪都漫出来了……空空如也,我在心里念叨着,我闭了眼睛,又睁开眼睛去找包京生。我说,你就是这么操的吗,哥们?
包京生呼了一口气,他细声细气回答我,你总算知道了,我就这么操呢。
他把巨大的头颅伏在我胸脯旁边的沙发上,很久都没有抬起来。我侧了侧身子,我只看到他巨大的脑勺在起伏,他呼出的气把沙发弄得像风箱一样地叫……。
后来这个情景就过去了。因为这个情景无论漫长还是短暂,总会过去的,我们有的是时间。对于我们来说,对于泡中的孩子来说,我们富有的不就是时间么?即便你泡不起吧,泡不起妞,你至少还泡得起时间啊。后来,我和包京生坐在沙发上吃东西,喝酒,靠着沙发打瞌睡。过了一阵,就是说又过了比较久的时间之后,包京生说他还想试一试。我说你要愿意,你就试一试吧。我不知道这天晚上他一共试了多少次,每一次都和第一次一样,空空如也。我不知道在哪一次的间歇睡着了,到醒来的时候,已经第二天的中午了。我发现我们都还在那张沙发上,水泥地上的水迹早已看不出一丝痕迹。我们吃了很多东西,喝了很多酒,又睡了比较长的时间。
这一天是英语和语文的半期考试,可我们把这两件事情都睡过去了。
*第七部分
漏考是要受到惩罚的,但惩罚迟迟没有来临,甚至看不到来临的征兆。就连朱朱都让我放宽心,说这种破事情泡中多的是,最坏也就是写检查、补考吧。我也觉得是这样的,甚至我都想好了,请伊娃吃一顿麦当劳,让她为我和包京生代笔写检查。我松了气,一切照旧,一连几天风平浪静。我和包京生都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我们还是天天晚上到他家里吃方便面。
第十七章 惩罚
漏考是要受到惩罚的,但惩罚迟迟没有来临,甚至看不到来临的征兆。就连朱朱都让我放宽心,说这种破事情泡中多的是,最坏也就是写检查、补考吧。我也觉得是这样的,甚至我都想好了,请伊娃吃一顿麦当劳,让她为我和包京生代笔写检查。我松了气,一切照旧,一连几天风平浪静。我和包京生都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我们还是天天晚上到他家里吃方便面。当惩罚到来的时候,真是犹如晴天霹雳,把我们一下子打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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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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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事后想起来,其实是看得出一些迹象的,就像风暴过境的时候有短暂的宁静,没有人要求我们为漏考作出解释,宋小豆见了我们一声不吭,完全若无其事,登记成绩的班委也没有提出疑问,阴谋就在不声不响中积攒起来,只有陶陶还像是一只能预见地震的狗,冲着我乱咬了几声。
陶陶是在楼梯拐角和我并排走到一起的,就是他从前截住我并第一次拧我的那个拐角。我们是去出课间操,好像很自然地就走成了并排。恰恰就是在那个拐角,陶陶的脚绊了一下,他哎约了一声,抓住扶手,把背脊躬了躬。我说,陶陶,没事吧?陶陶抬头看着我,嘴角浮起微笑来,他说,我没事,绊一下有什么。你呢,你没事吧?陶陶的话很好笑,我有什么事呢,我和包京生的事谁都知道了。我说,我一点事也没有啊。
陶陶的嘴角还浮着微笑,但微笑僵持久了,就有点像是冷笑了。陶陶说,没事就好,有事也躲不过去。因果因果,有因就有果。小心点不会错吧?
这时包京生从后边下来,在陶陶的背上拍了拍,他说,哥们,你没事吧?
陶陶说,有事也是小事。
我心里焦躁起来,我说陶陶,你说话怎么变酸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简直听不懂你的话了。
陶陶咕哝了一句英语,有点像“这该死的”,但不是“这该死的”,谁知道呢。我们曾经叽叽咕咕模仿宋小豆,模仿她的鸟语,其实全是些胡说八道。陶陶叽咕完了,就做得一瘸一瘸地走了。
今天是半期结束前最后一次课间操,宋小豆早读的时候就宣布,陶陶是要站在前边领操的。她说,虽然是半期,可半期也算一个总结,我们应该有始有终,虎头豹尾。豹子的尾巴多漂亮啊。说到豹子的尾巴,宋小豆的声音欢喜得发颤,连脸上都现出了红潮。她的独辫子从颈后绕过来,搭在胸前,她现在喜欢一边说话一边抚摸辫子,辫子和豹子的感觉都是一样的吧?
我不记得高二?一班有过什么可怜的虎头了,但我还是喜欢宋小豆的说法,豹子的尾巴的确是很漂亮的啊。而且我还发现宋小豆也变得漂亮起来了,她的脸色、嘴唇都明显地变得饱满、红润了,尤其是那两瓣突出的小嘴巴,就跟玫瑰花一样友好地迎着人们开放了。她还有好长时间都没有夹着英语骂过我们了,她只是告诫我们,要珍惜光阴。珍惜光阴,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总要努一努嘴巴,嘴巴软得就像唇膏快要滴下来了。
有一回吃烧烤的时候,朱朱曾对我说,密丝宋要结婚了吧?但包京生摇摇头,他说,你懂什么,密丝宋是在恋爱呢。
我没有发表意见,我觉得他们全在瞎说。宋小豆这样的女人是不会恋爱的,她会被哪个男人摆平呢,真是笑话啊。宋小豆那么骄傲,还需要男人做什么呢?但我没有说,我怕他们骂我是傻子。
作者: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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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不敢说出我对陶陶的感受了,虽然我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感受了,因为我根本就看不到他,即便是一个影子他也会在眼前晃荡,是不是?可他的影子就像被另外的影子吸了进去,无声无息地没有了。所以,当他突然站在前排给我们领操时,我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呢。刚才在阴黢黢的拐角处还不觉得,现在他和我一下子面对面了,我就有些发愣,就像是彼此隔了八年十年的光阴。宋小豆不是说要珍惜光阴吗,可光阴就这么过去了八年十年了。有很多脑袋在我们之间滚动着、起伏着,像漂在河面上的瓢,五月的阳光射下来,让人眼睛发黑,却感觉不到一点点的热。陶陶的表情很严肃,动作作得一丝不苟,简直可以说是优美大方,的确没有人有他做得那么好看了,那么粗犷又那么优雅。我不记得陶陶从前是不是也做得这么好,我只是觉得他是明显的消瘦了,两边脸颊给斧子各劈了一斧似的,陡削得可怕,而且白得发青,眼睛很疲倦,里边冷冰冰的,和今年五月的太阳没什么两样。我看着陶陶,看了又看,看啊看的,就有小虫子爬到了我的眼角,爬来爬去,痒得心口发酸。我拿手指头在眼睛上揉了又揉,再睁开的时候,队伍已经散了,陶陶自然又是人间蒸发了。
半期有一个总结报告,我们坐在教室里聆听蒋校长的声音。蒋校长的声音第一次从那幢被植物覆盖的小楼里传来,和蒋副校长的声音没有什么不同,缺乏起伏,也不要抑扬顿挫,但是平静、沉着,语重心长,就像一张打湿的抹布在耐心地擦拭有灰尘的课桌。而事实上,没有变化是不可能的,因为在这个报告中,蒋副校长已经正式成为蒋校长,如果没有变化,他如何要花那么大的力气呢?
五分钟以后,我开始打瞌睡了。外边在吹着风,皂荚树的叶子跟麻雀似地在乱飞,教室的窗帘拉得死死的,我们鼻子呼出的热气把自己的脸都蒸得红通通的,而蒋校长的声音又多么催人入梦啊,就像睡在火车上数铁轨的喀嚓声。当然,我瞌睡的原因是我晚上没有睡好。我越来越迷恋于和包京生在沙发上做事了,虽然总是“空空如也”,也就有了更多的追求,因为是空空如也,就反而锲而不舍。什么是人间的理想,麦麦德说,就是挂在毛驴嘴边的一块肉啊。
当然,我嘴边就连这一块肉也见不到呢,我见到的只有包京生。他可以是一块巨大的肉,也可以什么也不是,哦,可怜的伊娃,为什么要让我知道“空空如也”?
我已经连续三个晚上没有回家了,我对爸爸说,考试期间我要住在同学家复习功课。爸爸自然不会说什么,他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我不知道包京生是怎么给他舅舅、舅妈说的。我见过他舅舅、舅妈一次,很晚了,我都在沙发上睡着了,只听到开门的声音,有人说话的声音,北方话,很重的卷舌音。我迷迷糊糊看到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和女人,搀扶着进里屋去了,一阵风拂到我的脸上,后来我就接着睡着了。醒来早已天亮,这个家里又只剩下了我和包京生了。天是早已亮了,我们起来的时候汗水淋淋,因为包京生总要徒劳无功地干上一回。干吧,我说你想干就干。包京生的动作很猛,河马似的嘴里轰轰作响。我则平静地躺着一声不吭,我发现我很可怜他,心痛他,想他好,想他如愿以偿,想我自己能够变成屋顶上的牝猫,真的,我情愿变成屋顶上的牝猫,使劲地叫,叫得泪水舒舒服服地流出来,我和他也就舒舒服服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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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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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聆听着蒋校长的声音,但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的声音穿过我的耳朵,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回味着想像中的那种舒服,几乎就要沉入睡眠了,好比一艘潜艇正向着深海下潜。但就在这个时候,蒋校长的声音突然跟刀子一样,把我的耳膜割痛了。刮了一下,又刮一下,我开始清醒过来,耳膜还在痛,痛得我睡意全没了。我看见同学们都在看着我,眼睛里个个都漂着怪怪的表情,我不晓得这是为什么?
我瞟了一眼包京生,他还是坐在我的前边,跟个坟包似的,鼓在大家的头上。好在蒋校长说到什么关键处,都会反反复复地唠叨。我见过瓦罐寺的和尚敲木鱼,敲到得意的地方,个个都是摇头晃脑,敲了一遍又一遍。
我很快就听明白了,蒋校长正在宣布一项校长令。校长令的目的是确认他成了校长,但是内容却是要严肃校规,把两个倒霉的家伙赶出泡中的栅栏门。这两个人就是包京生和我——鉴于高二?一班包京生和何凤两位同学多次违反校规,扰乱秩序,抗拒考试,屡教不改,特将包京生开除出校,何凤保留学籍……。此令,校长蒋××。
我一点想法也没有,没有思想,也说不出话来。就像在沙发上听凭包京生干事情,似乎是被灌满了,其实是被抽空了。我长长地喘出一口气,差点儿又他妈的昏睡过去了。
中午我们照旧去吃烧烤。大家都不说话,吃了一串又一串,竹签子扔了一地,阿利也吃了很多鸡屁股,他忽然说了一句话,妈的×,鸡屁股还越吃越有味道呢!包京生笑了,他说阿利是个明白人,你知道得忒晚了,可你还是知道了。他又转向朱朱,他说朱朱,你说是呢不是?
朱朱婉尔一笑,她说,是知道了,可还是晚了,你说是不是呢,我的大爷?
我一直在等待着包京生说话,因为散会之后他就沉着脸,没有说过一句话。我等待着他爆发一串轻蔑的大笑,或者说些山摇地动的大话,哪怕是打肿了脸充胖子。可他就是一言不发,他的脸阴沉着,脸就跟河马的皮松松垮垮地耷下来,感觉他轰轰的声音只在身子里打转。现在他终于说话了,朱朱的笑把他紧闭的牙床撬开了,我知道他要不是仰天大笑,就是要怒不可遏地把烧烤摊子踢翻了。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说,吃吧吃吧,吃一串是一串,对吧?他长时间地看着我,笑眯眯的,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难过得眼泪都要淌出来了。我说,大爷,大爷,你就找不出一个办法了啊?
包京生做出没有听清楚的样子,他说,办法,什么办法,你为什么偏偏要我找办法?他的嘴大张着,我们仰望着他,看得到他发黑的天膛,甚至还能看到他充血的扁桃。他把扁桃对着朱朱、阿利,还对着金贵,他说,风子,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们,他们又能找出什么好办法?!包京生从前粗声粗气的嗓门,现在变得意外的尖厉,就像一个小孩子捂住耳朵,发出细细的尖叫。
作者: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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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4
我有些发懵,我说,大爷,你装什么疯啊,他们找办法干什么?
包京生冷笑起来,哪我又找办法干什么?
我拿一根指头指指他,又指指正在炭火上冒着黑烟的鸡屁股,我说,你真的是疯了,你明天就不是泡中的学生了,可他们明天还在这儿吃烧烤。
包京生瞪着我,久久地不说话,脸上交替着僵硬了的笑容和怒容。大家都不说话,都傻乎乎地看着他,说什么呢?我应该是可以说两句安慰话的,可我被判了死缓,我似乎也该等着别人来安慰吧。
打破沉默的人居然是金贵。金贵说,波,波算啥子的。我们吃烧烤,包京生也吃烧烤,烧烤跟烧烤,有啥子区别呢?
金贵的话土拉吧叽的,我们好象都还没有听懂,可包京生已经舒了一口气,全身四处都在轰轰地响,把憋闷的鸟气都排放出来了。他说,好,金贵说得好,有啥子区别呢,今儿我怎么做,明儿还怎么做,包京生不还是包京生嘛?
只有金贵憨憨地笑了笑,两个人四目相对,就像武侠小说的心意相通。我们离开时,在河堤上扔满了遍地的竹签。河里涨了水,河床很难得地被塞得满满当当,河流忽然就有了富足的感觉,它把肮脏的浅滩,也把下水道的气味,都掩盖了下去。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当然也不知道包京生在打什么主意。
半期结束,校长的报告一完,就跟吃了半顿散伙饭差不多,散了散了,回家吧,轻松几天再说吧。第二天照例是家长座谈会,但对于学生来说,那已经是家长的事情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学校的铁栅栏门嘎吱嘎吱吃力地叫着,被灰狗子推来关上了,灰狗子是一脸的轻松和得意,他的意思就是说,这几天即便你在校门口被人打个半死,或者反过来,你把哪个倒霉蛋踹个四脚朝天,都是活该,我只会在栅栏里边乐呵呵地观赏。除了观赏,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半期考试不是期末考试,可对于我们泡中来说,只要是考试,考试过后大家都要轻松轻松。
那天在蒋校长的报告后,吃完了烧烤,我本来是要跟包京生走的,但是他告诉我,我不能跟他去了,因为他父母从西藏来了,就住在那个有大沙发的家里休长假。他说,你不能去了,风子……说完这句话,包京生就蹬着庞大的邮车,慢慢地消失了。
我晓得他是在撒谎,但我没有把他的谎言戳穿。他想一个人呆着,我也想一个人呆着。
风在泡桐树的枝桠里嘎吱嘎吱地响,我觉得很累,人在午后总是觉得很累,我就靠着一棵泡桐树歇息着。上午开会的时候,我还在回想怎么和包京生取暖取乐呢,这事情转眼就过去了。如果两个人都是凉的,那暖气又从哪儿取呢,可怜的包京生,当然还有可怜的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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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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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4
包京生这一回有法子化险为夷吗?明天的家长座谈会,我是打定了注意要请假的,妈妈本来就不在,爸爸呢,在我的谎言中,他早已从大使馆内调,成了一方的部队长。我就说他正在指挥一场军事演习吧,将军怎么能轻易下火线呢!包京生怎么办?他的家长来了,也就是领取一份学校的书面通知书。不来?不来那就算是默认吧。包京生即便被逼成了一条疯狗,他也跳不过这道墙了。宋小豆后来总结过,校长令就是校长的决心,或者,她咕哝了一下,或者说就是雄心。
时间还早,我一个人跨过滨河路,沿着河堤走着,慢慢走,走出了一身的汗水。河面上升起薄薄的雾,有个男人穿了水靴,站在水里搬网。河水本来已经深了,搬网又搬起了污泥浊水,臭气熏得人的眼睛都要落泪了。可那个人就那么站在水里操作他的鱼网,很有耐心地搬起来,又放下去。偶尔有几条幺指拇大的小鱼在网里跳跃,肚皮银光闪闪的,他拣过来看看,又扔回了水里。岸上没有一个打太极拳的老太婆、老太爷,只有几个找不到工作的民工跟我一样,呆鸟似地守着那张网傻看。河边总是有风的,风慢慢把我身上的汗水吹干了,五月的午后,我居然凉嗖嗖的,还打了几个哆嗦呢。我看看周围的民工,他们的样子和刚来的金贵差不多,头发又长又乱,衣服又薄又旧,嘴唇已经冷得发乌,却还是毫无表情地看着那张网,那张网在污水里起伏着,出没着,最后还是空空如也的。
我忽然想到,我如果就跟这些民工走了呢,跟他们回到一个建筑工地的工棚里,一起吃饭、睡觉,会怎么样了呢?我可以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男人,不说话,有活路的时候就做活路,没活路的时候就来河边做呆鸟,晚上我们几十个人挤在一块,用乡巴佬的口音谈天说地,多安逸啊。别人会说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别人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泡中、街坊,还有这个人那个人,都成了记忆中的人。我就和几十个热气腾腾的人挤在一块,在汗气刺鼻、烟气呛人的工棚里过夜,该是多安逸啊。
当然了,我知道自己是在想入非非的。我还没有傻到读了童话就想做仙子,看了一部卡通就想当米老鼠吧,我说过我是一个正常的傻瓜,对不对?我看了那么多麦麦德的连环画,可我从没有做过游侠梦呢。我站在风中,很嫉妒地想起了伊娃。她虽然是个瘸子,哪儿都去不了,她却可以沉到自己的《地下室》里蒸发掉。同时我也恨恨地想起了包京生,如果不是他在堆满衣服的沙发上教会我取暖取乐,我哪知道害怕什么寒冷呢?
我立在风中,风吹干了汗水,我觉得发冷,但是在冷透了之后,又开始慢慢地热了起来。热是从脚心冒起来的,一寸一寸地爬上我的身体,小腿、大腿……,热气甚至从我的头发上蒸发出来,我的全身有了暖洋洋的感觉。突如其来的温暖把我留在了原地,我没有惊讶。过去我有过类似的经验,这就是饥饿,当饥饿把肚子弄瘪了却吃不到东西时,慢慢地就有了被塞满的感觉,塞得满满当当的,居然会让人想打饱嗝,想呕吐。现在,我一定就是被风吹暖和起来的,骨头里像有了小火苗在一点点地烧灼。我喘了一口气,看着那搬网的男人在污水里劳作。这一回我是真的泪眼模糊了,太阳从灰扑扑的云里挤出来,在水面上映出刺目的光芒,光芒让河水变得好看了,我的眼睛也被这光芒射得流出了泪水。泪水流到我嘴角,我伸出舌头添了添,我的泪水是咸的,也是真正的有暖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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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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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4
我别过头,发现那些民工早都走掉了。然而,在河堤的那一头,也就是在一排柳树的下面,有一个人在朝着我挥动手臂。已经挥了很久了,还一直在有耐心地挥着呢。哦,是朱朱,我这样想。你也是这样想的吧?除了朱朱,还有谁会对我这么有耐心呢?
可是我错了,这不是朱朱。我拿手背和袖子把泪水揩干净,才看清是伊娃。伊娃的脸上在笑着,因为这笑,使她苍白的脸上有了更多的阳光,她的鹰钩大鼻子也就有了更深的阴影,看起来,她的脸就像雕塑一样的了。河堤上有很多雕塑,伊娃成了雕塑中最漂亮的一个,而且她的手上还有个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针尖似地刺着这儿刺着那儿。
我朝伊娃走过去,她微笑着等候着我,风还在吹着,她那一头干枯的黄毛让风托住,一浪一浪地浮动。我现在不得不承认,伊娃的微笑使她看起来很漂亮,漂亮得像一个北欧女王呢。而我呢,就像一个被打败又被招安的野蛮人。我走到她跟前,她还真跟女王似地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脑袋。当然,她不是平手压压我的头顶,而我也没有把膝盖朝她弯一弯。我比她高出一个头,她做不到。
她只是拍了拍我的脸颊,她说,风子,你哭了?
这种话她居然敢来问我,可她就是这样地问了。她的声音和从前不一样,很慈祥,很关怀,在这个五月吹着凉风的午后,她的声音听起来就跟个老奶奶似的。我说,哭了,哭了又怎么样呢?我的话是挑衅性的,可听起来就像是在发嗲。我为自己居然发嗲感到难过,而且是在瘸子伊娃的面前,我差点又要落泪了,因为伊娃手上那根闪闪发光的针又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怕她觉得我真是在哭哭啼啼,就先拿话堵住她,我说,你装神弄鬼的,就像手上真的戴了颗针尖大的钻戒,是不是?
伊娃呻吟了一声,我发誓就像陶陶第一回抚摸她瘸腿时那样呻吟的。她说,天,风子,是谁告诉你的呢?她把右手举起来,放到我的眼皮底下,她说,好看不好看?
这次我扭扭头,避开了那道光芒。我看清楚了,伊娃的无名指上真他妈套着一枚黄金戒指呢,戒指上千真万确嵌着一颗钻石,只有针尖那么大。我拧住她的无名指,拧得她的脸都变歪了。我说,你们都喊我疯子,世界上哪有比我更正常的疯子!你做什么秀呢?
伊娃却不生气,她把手使劲抖了抖,变歪的脸慢慢回到了正常。她说,我没有做秀啊,真的,我为什么要做秀呢,不就是一枚戒指吗?
我也笑起来,她戴戒指碍了我什么事呢。我说,你爱戴不戴,不就想炫耀你又有了个男孩嘛。
伊娃的微笑变成了冷笑,她说,风子,我从前是高看你了。戒指,你想说的是订婚或者结婚的戒指吧,非得男人给我们买吗,自己给自己买行不行?伊娃脸上的冷笑缓和下来,成了悲天悯人的笑,她说,风子,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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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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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21 01:44
我摇摇头,我说,伊娃,你总是比我们高深,就像涨了水的河,我哪能明白呢。
伊娃在我的脸颊上做得很心疼的样子,又轻轻拍打了几下。她说,我爷爷的爷爷的一个亲戚,就是你们说的俄国老毛子,在海参崴发了财,要接我去圣彼得堡做手术。
手术,我没有反应过来,我说,做什么手术?
瘸腿啊,伊娃大大方方地把提了提裤脚,当然是象征性的,我并没有看到她神奇的瘸腿。她说,如果手术成功,我就能跑能跳能登山了,我就满世界去好好玩。你看,你们这些能好好玩的人,却成天满腹心事,悲悲切切的。她说完,指头弯成一个钩,在我的鼻子上很亲热地刮了一下。
我有些发懵,定定地望着她阴影很强的鹰钩大鼻子,好象这时候我才看出来,它和关于它的传说都是千真万确的。
我说,手术失败了呢?
她说,失败了,哦,失败,他们是说过失败的事情。据说要是割错了某一条神经,我就会成为瞎子。不过,瞎子也没有什么啊,我不是写过这就是我的理想吗?谁都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对不对,那时候,我想看却看不见,你想飞却不能飞,我们是平手。
我怔怔地看着伊娃,说不出话来。
伊娃递给我一个砖头厚的东西,用黄色的绸缎缠着,像一盒夹心的巧克力。她说,送给你看着玩,我的《地下室手记》。我晓得你们早就想看了,是不是?
我说,是的。
伊娃笑笑,她说,想我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上边有我的号码。
打到圣彼得堡吗,我说,就打到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
那有什么呢,伊娃说,电话线又不怕冷,也不怕热。
我的泪水噗噗地掉下来,溅在黄色的绸缎上,立刻就化开了,像子弹穿过玻璃留下来的惊纹。
伊娃,就是被我们几乎忘记了本名的瘸腿才女梁晨,她最后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她说,眼泪可是好东西,好东西给自己攒着吧。
晚上,我在台灯下解开绸缎,绸缎的黄色和灯光的黄色沆瀣一气,把我的心都印得蜡黄了,是那种死气沉沉的黄。绸缎里边是硬壳的笔记本,翻开笔记本,里边却什么也没有。所有的纸芯都被快刀切豆腐似地整整齐齐切走了。封三上留着电话号码,一长串阿拉伯数字是用大头的泡沫笔写的,又粗又黑,散发着淡淡的酒精味,像这位瘸腿的家伙在狡黠地笑。
很久之后的后来,我在一个情绪低落的晚上曾经按这个号码拨了几次,几次都传来一个毫无表情的声音,像机器人张着假嘴在自言自语: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以后再拨。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以后再拨……。
我一下子笑了起来,伊娃,伊娃,你开什么玩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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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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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隔着一盆茉莉
家长座谈会订在下午二点半召开,午饭以后朱朱就带了几个班委在教室里瞎忙,挂横幅,做清洁,给每个座位上摆放成绩册。他们还造了表,准备预收下学期的学杂费。学杂费存放在银行里,能够生虱子似地,为蒋校长生出一笔利息来。朱朱手里还握了一大摞单子,上边印着些奇奇怪怪的字迹,说是要有针对性地发给某些家长。伊娃就说过,宋小豆是天生的恐怖主义者,可惜她不能投身中东或者南美,她当不了红色恐怖分子,就只好在高二?一班制造恐怖气氛。而可怜的朱朱,她的样子也活像是一个大人物,除了那一摞单子,她手里还夹着粉红色的粉笔,不时用夹了粉笔的指头用撩一撩刘海。绿森森的泡桐树都把枝桠伸到窗台上了,阳光落在肥厚的叶子上,再淌进教室来,又映在朱朱的俏脸上,显得特别的凉爽。
朱朱看见到我忽然闯进教室,喉咙里小小地呻吟了一下,脸上现出怪怪的表情来。
朱朱就像有好多年都没有见过我了,脸上全是惊讶、犹豫、询问……最后她走到我的跟前,她说,风子,你是来看看我的吗?朱朱的鼻尖和眼圈都沾着些粉红色的粉笔灰,这使她的眼睛也显得红了一点点,她说,你不跟包京生跑了?
我学着伊娃那样,食指弯成一个钩,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我说,我跟谁跑呢,我跟你跑。我来看看朱朱,也是来看看班长。我爸爸来不了,我就来了。我帮你做事,你帮我搪塞宋小豆,好不好?
朱朱缓了一口气,她说,原来是这样。你爸爸要指挥军事演习是不是?他这个将军要永远当下去呢,还是就当到今天为止?
你什么意思呢,我做出生气的样子,但我心里有些发虚。我说,你以为我在撒谎吗?
朱朱完全回到了原来的朱朱,她莞尔一笑,撒谎不撒谎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去找一张抹桌布,把所有的桌子、椅子都抹一遍吧。
我很有耐心地做着朱朱交给我的任务。我换了七捅水,抹完了三十张课桌、一张讲台和三十根长椅子。油漆剥落的木器在细致地擦拭后现出了木质的颜色,陈旧但是在发出暖融融的光芒。我的手被冷水泡得红通通的,水浸到骨头缝里就像北风穿过了我的身子,反而变得烧乎乎了。现在只要有什么事情让我干,我都能干得非常好。最后我把抹桌布里的水拧得一滴不剩了,啪啪地抖了几下,晾在门后边的一根铁丝上。朱朱正在黑板上用中英文书写“欢迎您来到泡中”,听到了啪啪的声音,但她连头都没有回,就吩咐我去花圃里抱一盆花回来。蒋校长为了让家长会开得有气氛,特别要求美化教室,并在讲台上摆放盆栽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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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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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你不会相信,我在泡中读了四五年的书,我只晓得花圃在校长小楼的后边,可我从来都没有去过。有一回伊娃在《大印象》中写过,花圃曾经在半夜闹鬼,有一个女鬼像一张白纸上上下下飘,还咿咿呀呀哭,蒋校长叫骂了几声也没管用,后来他放了一炮,也许是一个鞭炮吧,四周才平静下来了。第二天早晨,巡逻的灰狗子发现,花圃的篱笆上真的贴着一张白纸,就跟布告一样在宣读着什么,可惜上边没有一个字。没有人把伊娃的把戏当一回事,只有可怜的陶陶呆头呆脑问过她,到底是真还是假?伊娃用挑衅的眼光瞥了他一眼,她说,是魔幻现实主义,谁管他真真假假。
那时候,陶陶还没像刀子一样扎穿过伊娃的心。
走到花圃的篱笆前,我的眼前浮现出伊娃在河边最后给我招手的样子,她的笑是心中有底的,你知道吗,她大概是在说,我把所有的秘密都带走了。是啊,伊娃把所有的秘密都带了。我看着近在咫尺的篱笆墙,篱笆墙上覆满了墨绿的壁虎,别说一张白纸,就连一根竹竿都看不见了。壁虎覆盖了篱笆还覆盖了校长楼,这使它们融为一体,一个从另一个中间伸展开来,有了起伏,有了面积。我回头望望小楼和小楼上的窗口,窗口就像是掩埋在浓眉下的蒋校长的眼睛。
已经有好几位同学在端走花盆了,还有好多同学在陆续地赶来。我也顺着他们朝里走。但是有个女人把我叫住了,她说,喂,你停一下。起初我没想到是在叫我,还走着,地上很湿润,花圃在散发出很呛人的草青味。但是那个声音提高了嗓门,她说,就是叫你呢,你这个女生!
我侧过脸来,才看清是任主任站在篱笆门的边上。从前任主任留给我的记忆是站在座位边严厉地俯视我,而现在是我在俯视着她,我发现我其实要比她高多了,甚至她宽阔的下巴也是那么干巴和无聊。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就那么猛然地长高了,看到自己已经在俯视任主任了,这个发现让我心跳和不安。我把头埋了埋,让自己的背显得有些驼,我说,任主任好,你是在叫我吗?
任主任笑了笑,你学乖了,任主任说,你学乖了,你都不像是你了,你看,我知道是你,一下子倒叫不出你的名字了。我现在有些喜欢你了,知道吗,我是记情的人。
我有些懵了,我说,任主任记我什么情呢,你又不欠我的情。
任主任哦了一声,她说,你比我想像的还要讨人喜欢呢,我没有看错。如果你不是何凤的的话,——哦,我现在想起你的名字来了——如果你不是何凤的话,你已经被开除了,还留在学校察看什么呢?
是这样的,我明白了。我看着任主任,她正对我露出慈祥的笑容,阳光射在她染得黝黑的头发上,就像戴了一只亮铮铮的贝雷帽。我说,谢谢任主任,你给我留了一条出路。那,包京生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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