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人生

标题: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打印本页]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3 11:06
标题: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本书是台湾实力派作家朱天文的一部散文集,收录其自1983到2003年陆续所写的60篇文章,分为“前三三与后三三”“如是我闻”等五辑,并附录两篇访谈。文章从她视野范围内的文学、戏剧、艺术变迁来体察人生的哀乐、社会的沉浮,也娓娓道出她的文学和人生养分的来源;附录的长篇访谈,深入丰富,读者可从中多侧面地了解朱天文的创作脉络。朱天文早期文字清秀可人,壮怀激烈,视野广阔,读者从中亦可了解八九十年代台湾的社会文化状况。

作者简介
  朱天文(1956-),作家朱西宁与翻译家刘慕沙之女,当代台湾作家、电影编剧。祖籍山东临朐,一九五六年生于台湾高雄凤山,先后就读于中山女高,淡江大学英文系。一九七二年于高中时代即发表小说处女作。小说作品曾获《联合报》第一届小说奖第三名、第五届时报文学奖甄选短篇小说优等奖,一九九四年更以《荒人手记》获得首届时报文学百万小说奖。二零零八年在台湾出版最新长篇小说《巫言》,引起很大反响。亦从事电影编剧工作,多与台湾著名导演侯孝贤合作,有多部电影文学文本出版。曾与朱天心等共同主编《三三集刊》、《三三杂志》并任三三书坊发行人。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5 15:56
洁尘:提笔就老

  台湾女作家朱天文和朱天心姐妹俩长得并不像,天文比较严谨,天心则比较娇黠,但都是标准的闺秀模样,也很符合闺秀姐妹一庄一谐的基本模式。我看的是她们俩年轻时的照片,天文1956年生,天心1958年生,现在都过四十岁了。现代女人过了四十如果保养不错还是挺经得住的,文、心想必还是年轻的。


  但文、心的文心却是老的,从她们提笔的花季时期开始,就已经老了。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她俩的小说集简体版,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序是詹宏志的论文《一种老去的声音》,朱天心的《威尼斯之死》,序是王德威的论文《老灵魂前世今生》。两篇论文都很感性,一己之见且不容置喙之处不少,但这个共同的“老”倒是颇让我认同。没有一个“老”字,天文和天心不能写出这么些鲜艳骇人的小说。


  詹志宏说朱天文,“一径描写热闹的、炫目的、芳香的事物,却透露了腐烂前、衰败前的有机分解,”而且是,“写得若无其事”。王德威说朱天心,“她的作品充满怨毒之气”,“从最繁华的所在看到最寒凉的废墟”。这两段话都深得我心,只恨不是我说的。从此也有一个结论:天文和天心在行文上恰恰与俩人在外观上给人的感觉相反,也可以说,天文比天心更加颓废,更加放浪,更加虚无。世间的任何事情都是这样,着力的人总是有希望的心情在里面;漠视的人往往十分彻底,连自己的绝望也一起漠视。


  天心也谈到她的姐姐,怎么说?在她的小说《威尼斯之死》里:


  “……有时候我仿佛身处花房,困于两株茂盛的川桐树下,无窗的那一整面墙倒挂各式干燥花叶并发出木乃伊的气息,我被迫饮着魔女打扮的店主女孩所建议的一种阿尔卑斯山植物草茶,才发现我现下最想写的一篇东西已被我一位女同业写去,你看过吗,去年在文学圈引起一阵讨论的小说,描写一个才二十五岁却老衰若僧尼的女子,隐居似的在某大厦顶端筑一间咖啡味道的小屋,成天晒晒药草、自制怪茶、看看落日和城市天际线,是我近年看过最恐怖的作品。”


  这篇小说就是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天心的“恐怖”一词用的甚是厉害,是刀子嘴,也是豆腐心,很让人怜惜。有一个才华超群的姐姐作同业,个中滋味怕是酸甜各半。我看《世纪末的华丽》,看到是“荒凉”。在世纪末时尚中沉溺迷醉且自觉抛弃灵魂的一个女子──米亚,外表娇艳欲滴,内里枯萎干涩;这应了一句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金玉是自然的,败絮是自愿的。我仿佛看到了青春肉体包裹下的森森白骨,又仿佛在墓园里目睹怒放的花朵,人生的荒凉还有什么比这种想象更甚?米亚是当代文学史上一个绝无仅有的巫女形象,有太强的寓言性质和震憾力量,天心所言的“恐怖”可能也是这个意思。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5 15:56

  提笔就老。是有这样的作家,而且,在我看来,只有女作家才有这种可能性。男女作家的大多数是急急地写慢慢地成长,合情合理,让人放心。但隔上个几十年,就会出现那么一两个女作家,就像刚刚转世过来但遗忘密码弄乱了,一开口就黯哑苍老,把前世今生未来给拉通了讲。她们开口讲事,有的这样开头,“……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这是张爱玲著名的《金锁记》;有的这样开头,“她看见闪电与雨光打在玻璃长窗前的拼花地板上。她说,陌生人时常差遣他们的影子来床边拜访她。……”这是朱天文的《伊甸不再》;还有这样开头的,“嘿──别紧张,没有任何人死,没有任何事发生。”这是朱天心的《威尼斯之死》。


  我所说的提笔就老的女作家,张爱玲当然是首选,还有朱天文、朱天心等(这个“等”字包括亦舒等。又是一个“等”,跟圈套似的)。在文学上,她们是老不成祖母的,因为她们没有皱纹,没有“逐渐”这种过程。朱天文和朱天心跟张爱玲之间是有关联的,她俩的老师是张爱玲的前夫、那个作人和作文都十分复杂、滑腻、苍凉、空寂的胡兰成。难道,走近了胡兰成的女子,就会在瞬间明白“死生契阔”的道理?也会当然地成为“临水照花人”?这个问题没有道理但有兴趣,容我仔细想想。

詹宏志:一种老去的声音--评《世纪末的华丽》
1.混哥青春不再--

  可怪的,这一次,朱天文写出了「年纪」。本来,「成长」一直也就是朱天文作品中反复吟唱的主题。但在她过去的作品中,成长的意义更经常是罪愆的救赎、是化蝶的变身、是向一切无奈无聊无知告别的启蒙。就像<小毕的故事>里吧,那位无心又无知致令母亲自杀身亡的小毕,多年后以一身中尉军官制服再现于同学会中,「他的瘦,如今是俊挺;黑,是健朗」,伤心往事风散而去,时间与成长熨抚坎坷。是呀,成长就是药方,成长就是希望,让我们让我们都快快长大。


  但那是年轻人写的年轻故事吧?走过山头就要下坡,成长就是衰退,英雄就是老贼。如今,朱天文笔下的「成长」,如何竟都变换一副苍凉沙哑的声调;这一系列的小说,如何竟都包括一位沧桑于心的人,


  独自在那里,倾听自己体内卡兹卡兹钙化老去的声音。


  是的,我相信朱天文这一次写的是各种各色青春逝去的故事。青春不再的固然可以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老人,像<柴师父>里年已七十的柴明仪;但更可能是一批批以「浪掷青春」为务的混哥混妹们,他们有的正处于四十岁的中年危机(翔哥,<红玫瑰呼叫你>),有的刚刚「三十啷当岁」(小佟,<肉身菩萨>),有的已经号称「最老,二十五岁」(米亚,<世纪末的华丽>),有的则是现实的二十岁和幻想的三千岁(林晓阳,<尼罗河女儿>)。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5 15:57

  他们从二十岁到七十岁,共同都感觉到「青春」逝去。-然而,在这里,「青春」是什么东西呢?


  青春是还未发生却可能发生的事,是过去的世界小而未来的世界大。在朱天文早期的作品里,青春是角色的救赎之道,只要通向那未来无限可能性的世界,旧有的错误、罪过、苦痛都有机会换穿另一件俊


  挺的新衣,以新面目迎向新世界。


  如果,如果一切该发生的都已发生,未来的世界是可预见的窄小,剩下的是重复、消沉、枯萎,「长大」只是老去,不再有改进的意思。更令人畏惧的是,世界并不与我们共同老去,它会继续翻新,会有更多拥有大量青春可挥洒的新人冒出来,弃我们于角落独自老去。这就是朱天文的青春消逝寓言,是这样的意思吧?


  混哥混妹们也许最容易感觉到沧桑、在「这个圈子里,三十已经很老,很老了」(<肉身菩萨>),因为他们曾经如此用力地拋掷青春,把未来的可能性耗尽了,等在前面的不是什么光明多彩前景,而是局于


  属于更年轻的人的世界里「不断猜测,疑忌,自惭,渐渐枯萎而死」(<红玫瑰呼叫你>)。||因而我们知道,「混」是多么奢侈豪爽的举动呀!流星穿过气层一般,火柴划过磷纸一般,瞬间的璀灿和永远的黯淡。

2.我歌颂过肉体--

  朱天文的转变,也许在《炎夏之都》中的同名小说已见端倪。那位年轻时一发可以从台北骑机车直下高雄的吕聪智,在家庭琐事与营商生涯的重复消耗中,「想起了多年以前所爱的人的那句话,有身体好好,有身体好好……」歌颂昔日青春的身体,对照如今的槁木死灰,其中已有老去的心境。


  从<炎夏之都>开始,朱天文加本变厉,一头栽进对衰老的描写。在《世纪末的华丽》的各篇小说里,朱天文以华丽熟艳的技法笔调写人生腐坏前的一瞬,充满着对人生苦短的感叹,对蜉蝣众生的同情,以及对一切青春的伤逝。


  青春逝去的表征始于肉体,朱天文延续了<炎夏之都>对肉体今昔的描写。在<柴师父>里,当老师父手指摸到年纪可做孙女的女孩凉软的胸乳时,「肚底抽起一丝凌厉颤动」,一下子察觉「四十年过去了」;在<红玫瑰呼叫你>里,年轻时的翔哥和哥儿们带着马子同间屋里一起轧,轧完换过马子立刻又轧,然而如今的翔哥碰见生猛的双十年华康乃馨,不得不装醉卧倒避开年轻女子的纠缠;在<肉身菩萨>里,十七年前被猎的幼齿小佟,如今是夜晚普渡众生的肉身菩萨,身体已是「一具被欲海情渊腌渍透了的木乃伊」;……


  可能最激烈的肉体描写应是来自<世纪末的华丽>。事实上这一篇时间订在一九九二年的小说,并没有一个字正面提及身体;小说花费大量篇幅细细描述各种服装时尚与身上饰物,相对地逐步揭露一个行尸走肉的身体。那位二十岁决心不再「玩」如今年已二十五的模特儿米亚,她沉迷于各种香气和色彩的技艺是因为她感到「年老色衰」;她不再鬼混因而「定于」一位四十二岁的有妇之夫。||好一座遍洒香水装点鲜花的所多玛!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5 15:57
3.你只能活两次--

  是的,你、我们,都只能活两次。一次青春璀璨,不知衰老可能降临自己的身上;一次守着逐日干涸的身体,看着逐日陌生的新世界,回想那些曾经发生的事以及未能发生的事。


  是的,我们都只能活两次。一次从无知而终于有知,一次从自以为有知而终不得不承认无知。在从前,朱天文的作品写前半段,那些年轻的生命终于「告别无知」的故事;如今她写后半段,说的是「年纪是无知的起点」的故事。


  你会逐渐对世界一无所知,尽管你是人们崇拜求治的老师父,你对孙儿们看牛肉秀录像带的世界是一无所知(<柴师父>);尽管你是不断追逐KTV、香肠族、及一切新事物的大混哥,你对家中学日文的黄脸婆、逐渐长大的孩子们的内心世界是一无所知(<红玫瑰呼叫你>);尽管你是熟知米兰、巴黎、东京一切风情消息的高品味新贵族,出了城市的霓虹墙就是你从不曾有消息的荒凉异国(<世纪末的华丽>);……


  你只能活两次,但是有时候会有一些来自另一个生命的消息。柴师父让清新女体唤起了四十年前自己的承诺;不再有创作的作家被一个撑伞兀来的年轻人搅翻了一桶酸涩的记忆(<恍如昨日>);小佟在一个下午的茶艺馆里竟然悟道般地重回十七年前的清纯;……


  你只能活两次,一次是可能性不断增加,一次是可能性逐次减少。我们甚至以为用力追逐可能性,就能保住青春,就能掌握世界。像翔哥每星期五到狄斯可舞厅寻找各种可能上床的俪史;像米亚直接踩着与欧洲时尚完全同步的风讯;像不写作的作家奋力搜罗信息擦亮敏感度;然而这些力量终要衰竭,夸父追日,世界仍然降降向前滚去,新人类与新事物仍然泉涌而出,我们终究注定要孤独衰老,靠记忆存活。

4.天地不仁的酷--

  万物有生有灭,万物之灵不能例外,这简直公平得天地不仁,可骇的是朱天文也写得若无其事,酷得。


  一径描写热闹的、炫目的、芳香的事物,却透露了腐烂前、衰败前的有机分解,这位技艺圆熟、见解融达的朱天文是来到她写作生涯的高处了。葛林(Graham?Green)曾经?br/>Q道沙奇(Saki)的作品是「夺目、悦心」(They?dazzle?and?delight),这句话完


  全可以搬来形容这一系列的小说。


  不同于昔日见了英挺制服就想冲动下嫁的少女作家,朱天文在《炎夏之都》已经写出一种不可轻狎的严峻,如今更写出了苍凉、练达的面貌。


  也许<柴师父>、<世纪末的华丽>两篇是我心目中集子里最好的作品,前者写出了一种对青春的眷恋(等待一个不再来的少女,如同青春不可复活),后者写出了一个腐烂欲滴却仍然热真求活的末代红尘女人(对品牌、质材搭配的细腻描写,竟然呈现一个科幻般的符码世界)。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5 15:57

  这两篇作品对俗世风尘都还有恋恋不去之情,就不像其它作品冷静精确所带来的寒酷,也就容易打动像我这种温情主义倾向的心。在集子里众多有成长无启蒙的故事里,一丝不肯悟道、缠绵人间的固执已经是「希望」的替代品了。


  可是,何以这回朱天文写得这般苍老?朱天文是四十五年次的人,我们四字头的方兴未艾,好多坏事都还没做呢,曷可言老?也许是五字头新人类今次来得生猛,连「六字头都出来混喽」,一下子把一群四


  字头的挤得和三字头的相濡以沫,凭添许多苍凉感来。


  这个四、五之别,在我的耳闻目睹中,是极精微而又存在着的;也许世界翻新得快,过气得也快,这件在历史上毫无重要性的事实,却曾经是某一世代的心境。-这倒好,把一位可恋慕的美女作家提早逼成可能受供祀的成熟作家,不能说不是众多历史诡迹之一了。-这些话原与小说无关,只是我与朱天文同年,物伤其类,不免读作品别有所感,不小心发出黄金事物难久留的叹息罢了。

记得当时年纪小

  就是一个极灰心的星期六下午,一人来到淡水,背包里一本《红楼梦》上卷,沿克难坡、水源路爬上来,一切是这样熟悉到我不愿见它。胡乱走了一通,坐在溜冰场等校车回台北,膝上摊着书也不看,觉得自己似那天边的黄昏一寸一寸地死去了。真是这世界没有我可去的地方呀……


  说起来惭愧,大学四年,图书馆的书我是一本没有借过,起先因为没有办借书证,一日拖过一日,拖到三四年级岁数一大把,逐渐心虚起来,更把这念头打消掉了。


  系里的功课本来是无可无不可,还要依我的兴致。一次是美国文学史交报告,陈元音老师的课,我爱他的薄嘴唇和正大仙容几分像国父,就决心把报告来做好。我知道这份报告纯粹是训练,根本不需要创见,如何找资料,如何做卡片,如何整理分类,准确的立论,明晰的推理,当然还要有一流的打字和装订。我差不多是倒过来做,在寝室把各位同学借来的参考书往桌上一堆,即刻抄写起来,很快就编纂完成,然后系上愈多愈壮观的注一注二等等,然后才做卡片,为着报告必须附交卡片。结果时间花得最多的是打字。我边做时得意极了,像小时候劳作课的认真。还记得这篇报告的题目: Transcendentali* in Emerson?s Poetry--真可怕!报告发回来,我看着手中沉甸甸的一沓,八十磅雪白道林纸,鲜洁的黑字,亮红的批评,喜欢呀!想着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学术报告了。


  当时十九世纪英国文学是系主任费威廉担任,年纪轻轻三十几,才从美国来,带着太太和一个娃娃,长得高头大马,一把络腮胡。他的招牌是比较文学,国语甚佳,还会写中国字。我每觉对他不忍,想他千里迢迢慕中国文化而来,又是一股年轻老师的教书热情,偏偏碰上我们一群英文程度颇菜,而又素乏文学修养的大孩子,他失望也罢,嗟叹也罢,莫要小看中国学生,其中亦大有人在的呢。基于这点,头一回交报告我便不依常规,用一种挑拨但充满学术研究诚恳的态度,从泱泱的中国文化的大江大河里舀了一浅水星星,来质询西方文学发展中的以反动和反反动为求变求新,其实是他们的浅薄不足。这篇文章写得辞不达意,却是他的眉批像一圈砖墙似的把空白处都密密砌满了,他建议我去翻阅《文心雕龙》的《明诗篇》和郑振铎的论文,指明唐代古文运动未尝不是六朝骈体文的反动,最后称赞我的问题好,正是他所关心并感到有趣的,虽然很明显地在这样一篇短文里,我不能真正地加以阐述。他给了这份报告九十高分。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5 15:57

  才叫我撩起了兴头,我这厢却顿时意味索然,就此洗手不干啦。他宿舍跟我们自强馆只隔一条柏油马路,太太和我们年纪相仿,常常推着娃娃车来去经过,娃娃唤*咪,金黄头发蓝眼睛,女孩们都喜欢,轮流抱来抱去,我只远远地冷望她,也不知是什么居心。


  二年级导师颜银渊,是那种研究所才出来的顶顶老实的大男生。我爱他的最最吝啬于夸赞学生,专讲臭话泄大家的气,原来根本是他初出茅庐的生手生脚无所措,而且后来被我识破了,分明是他的对生活、对人生的一种撒娇嘛。他对我的期望很大,指定每星期交一篇作文,逐字逐句替我改,关心我的起居生活,还向母亲告我一餐只吃五块钱。三四年级他虽不再教我,却成了我办《三三集刊》的长期订户了,每次书出带给他,照例不会有一句好话,我只当做情话来听,岔东岔西地放机锋,总总他也拿我没办法。


  还有杨铭涂老师,苏伟贞说的: 男人的落落若失最是让女子着迷。偏我几次和他说说话就一股无名火起,气他这样一张饱满纯稚的娃娃脸何苦白担了。男人种种乖戾坏习性都可以容忍,唯有像他那样终日的忽忽不乐,我只好狠下心,宣布弃防。他一直当我是女孩儿的天真烂漫未经世事艰辛,我就装呆到底,屡屡引得他好笑起来。


  前年暑假小徐出国,邀我陪去杨老师家辞行,家中的他更是一派淡淡,我无端又来气,一口气吃掉了一碗芋头冰,把小徐吃不下的百香果冰也拿来吃光了,还嚷口渴,便又开了汽水喝掉半瓶。后来杨老师送我们去车站,过午的大太阳底下,路面花花的照得人睁不开眼,他走路那一步拖一步的落拓样直叫我荒荒得人空掉了,就笑吟吟地朝他望,他转脸问什么好笑,我触触他的领子,好像说: 那,领子这样斜斜地翻着,这里一颗小扣子,很别致。他大笑起来。天哪我这是演戏哄他不是?杨老师可知你笑起来时弯弯的眼角多好看的啊。车上小徐问我要什么东西他可以从美国寄来,我变得非常涣散,燠热的空气里快盹着了,只要他枫红时不忘寄给我两片。蒙眬中模糊想道,这位小徐先生,难道就是演出大获好评的Oedipus the King?跟我有什么相干。


  大四选修中文系的杜甫诗,不为杜甫,为教杜甫的张之淦老师我喜欢。他一口浓浓的湖南乡音,下午的课,G教室草坪上的杜鹃花都盛开了,过堂风一吹,实在催人入梦。张老师每在五点下课的十分钟里垫饥,007提箱打开,或者一袋芝麻片儿,或者一盒桃酥、绿豆酥、雪片糕,他朝堂上招招手,看谁一块也去隔壁教师休息室坐坐吃东西,我几乎凡招必应。经常打盹中醒来,猜他的箱里今天又会变出采芝斋的什么玩意儿呢。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5 15:57

  去年秋初王明雄老师和凌晨的婚礼在圆山饭店举行,两人都是沧桑过来的,仪式的场面格外有一番成人的敬慎、安定和珍重。我初次见王老师像个男孩的生涩不惯,心皆为之折,倒是凌晨从从容容似做姐姐的张罗他。我心想大学四年,英文系教育到底给了我些什么呢?绝不是亚里士多德,不是莎士比亚,不是狄更斯、乔伊斯、D·H·劳伦斯,是一年下学期王老师任教大一英文开始,我立刻看通了今天学院教育的极致是怎样的,当下弃别。仅仅他知、我知。每个星期礼拜六下午王老师的课,我好像赴一场花季,那千千万万中绝对不会错过的一个眼神。啊,我都晓得自己是漂亮得叫人嫉妒了。


  大学四年的我写了一本《淡江记》。每回车过信义路义美分店,店旁小巷进去,第三层楼房王老师的家,有时漆黑的,有时一窗橙黄,是他的人在了。也像那样一个坐在秋日黄昏的溜冰场,大操场边的学生宿舍,后走廊亮起第一盏灯光,有人出来开热水器,烟霭沉沉里我仿佛听见煤气燃烧的轰轰作响。


  一九八一年三月


  

戏外戏

  《小毕的故事》在淡水拍外景的时候,我去看过一次。是阴历十六,中午涨潮,沿堤岸走去,一边人家,浓浓的矮榕伸出墙来,想他院门打开,探脚就会给潮水打湿了。从树底下经过,一拍一拍的浪花像许多小手来攫人鞋子,笑浪声里逃过去了,回头一看,堤上只是什么也没发生。水远山长,小阳春天,一扇扇红门里晒着被子。假如我是男孩,假如这时有一个年轻女人走出来,无论如何我想我会娶她为妻的。


  时当民国二十年间上海。花国有一名妓叫王彩云,姐妹十人,彩云行九,美云行十,皆善歌。美云后来嫁给陈定山先生,定山先生为之改字叫十云,取的是沈约诗“十云非一收”。彩云也自改其名九云,典出《云笈七签》: 大霞之中有云气彭彭而立者是曰九云。


  九云二十四岁,嫁给六十岁的赵君玉。这位赵君玉昔年红遍江南,梅兰芳数度南来,皆视赵君玉为劲敌,如汉武帝之尹夫人邢夫人避面,从不同台。梅兰芳出演天蟾时,赵君玉为之休息一个月表示谦让。连杜月笙也说:“天下美男子、美妇人的菁华都在赵君玉一身,倘为女子我必娶之。”呼赵君玉弟,赵也呼之为大哥。赵君玉好烟赌色,年过三十已显憔悴,然出演于天蟾仍是满座。时演小生戏,全本《吕布》就是赵君玉唱红的,《白门楼》、《射戟》尤其拿手。银袍白铠,依然锦人,可算得昆乱不挡。可惜北伐以后,声色愈衰,烟瘾愈大,至二十六年抗战,年近六十,几沦为三流小生,上海不能存足,此时有人在云南办昆明大舞台,召他去,他就去了。九云闻说,便要跟去云南嫁他。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5 15:57

  这当然引起众姐妹的反对,九云的意思是,赵君玉当年盛极一方,名媛闺秀无不以为禁脔,老衰以后便弃之不顾,九云今年二十四,再过五年,她亦要像是赵君玉的命运了。她是因为自怜所以怜赵君玉,嫁给他,以羞天下诸女子也。


  十云爱姐姐不愿她受苦,其时定山先生将转赴后方,夫妇俩就拉住九云同行,到了重庆,留九云住下。九云为敬重妹妹妹夫的好意,便也留下,复悬牌应征于小梁子,芳名大噪,积财无算。及十云夫妇入滇,九云反留而不去,说是还要在重庆多住住,十云自然高兴姐姐不来云南,而重庆大轰炸,小梁子也毁了。二十九年十云夫妇以父疾回上海,不久忽得九云从昆明来信,说:“我已嫁了一个人,结婚照片挂号另寄。你们猜猜是谁,猜着了一定要生气。”待照片寄到,新郎果然是赵君玉,背底写道:“请你们恕我,一生羡慕正式结婚,现在是正式结婚了。”


  原来十云夫妇到昆明,九云留在重庆不走,就为要避过两人的阻挡,因此十云一离开昆明,她就从重庆飞昆明和赵君玉结婚了,结婚时还有三个钻石大戒指。后来昆明大轰炸,把她仅有的私蓄化为乌有,于是赵君玉到昭通唱戏,飞机又炸昭通,君玉死了。九云赶到昭通,从焦臭的丛尸里认出丈夫来,送返昆明,在梨园义冢找了一口墓穴埋葬。九云无家可归,便在大舞台前楼搭了一张板铺。


  九云一生锦衣玉食,鸦片必吸大土,现在连川土都买不起了。大舞台赵老板劝她何不出去唱群芳会,得钱也可以买点云土吸。九云才到金碧公园去清唱,引吭一声,还是那么珠圆玉润。近三十的人,稍一修饰,依然光彩照人,滇戏名旦王守槐黯然为之失色。但九云不要钱,只要每天给她一两云土,她就这样除了登台清唱,终日里吞云吐雾,把自己毁成一个鸠盘荼。赵老板有一次劝她不妨抹点脂粉再出来,她把烟枪一摔道:“要我唱,我就是这个样。”弄至茶园老板也来回生意:“不想再劳动九小姐了。”


  一天,听见虞洽卿来了,她才略有喜色,洗洗脸,梳梳头,换了件蓝布衫去看洽老。这位虞洽卿又是谁呢?民国二十年间上海人称赤脚财神的虞洽卿,身兼公司董事长四十余家,事业累累,亦负债累累,为全国负债第一名。其人赋性慷慨,勇于任劳,见义必为。三十四年胜利复员,改上海路名,市政府特改西藏路为虞洽卿路,租界马路以中国人名者亦唯虞洽卿路一条而已。


  洽老见到九云吃一惊,说:“啧,啧,阿九,你怎弄到这个样子呀。”掏出二十块钱给她,她还是忍气受了。走出门外,身子就发抖,一直抖回去,朝床上一睡琅琅散散掷一地。赵老板进去看时,九云已气绝了。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5 15:57

  九云二十几年的人生,也算是诙奇了罢?这一段事情写在陈定山先生的书中,题叫“赵君玉夫妇死难昆明”。


  李白诗“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白日青天下,此地也没有九云。堤防上拍戏的人,等着导演丹田十足的那一声--来!只听见杀辣杀辣的胶卷速速辗转而去,一队孩子跑过镜头前喊道:“小毕!小毕!”远方有渡船卜笃卜笃开来。渔市场人语嘈嘈,像是捕到一只海豚。切冰机开动了,碎粉粉的冰琉璃迸得四处乱跳,我想起小时村里唯一的一家土冰箱,每天早晨送冰的货车开来,孩子们等不及抢拾车上的冰碎渣玩,多半我是把冰吞进肚子里,感觉它在肚里凉凉的化做了水。


  我已分不清什么是戏里,什么是戏外。


  一九八三年一月

一杯看剑气

  荷西在门前种树,种好了,三毛忽然笑起来,道:“荷西,树是有脸的呢。”种好的树,又挖起来重新种过了。


  今天早晨,我把几上的两棵椰子拿在水龙头下冲澡,想起三毛的话,将两棵椰子整了整方向,看看,那葱翠的叶片果然是一脸喜孜孜地迎着人笑哩。三毛是花,花娇欲语,我们且来与三毛“对一说”。


  对一说着,他说东来你说西,他若说月亮,我们就来说太阳。


  知道三毛,是从“联副”刊登的《中国饭店》开始,认识三毛,却要到三个月前,去年的十二月九日,《联合报》小说奖颁奖典礼上,其间一九七七年三毛曾写过一封长信给天心。三毛向来不主动写信给人的,那次因为读了《击壤歌》,晚上睡不着觉,踱来踱去踱了一夜,隔天就寄了张美金十块钱的钞票来,附上只有一句话的短笺。她原以为天心不过只是一笑置之了吧,岂知天心亦是欢喜她的。自那时至今三年,只晓得天涯地角有个三毛,隔着千重山万重山,偶尔才从报章杂志上捎来了天边的一朵白云。一种牵挂,而好像连牵挂也说不上的,只便两地闲情,都是共了一个日光星辰吧。


  然后就是荷西的去世了。


  我们知道的那天,是星期日,家中开旅馆似的横七竖八睡满了人。前一天下午板中座谈会,结束后去端端家大吃了一顿,玩到晚上十二点,才两部计程车呼啸而回。玩得那样高兴,却各人都有一段心事,我也是到家就上楼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马三哥过来望望,笑说:“女孩子啊,真是水做的。”当夜窗前的月亮好高好远,台上冈野的陶瓶插着野菊,楼底下的笑闹声到底逐渐安静了下来,我只管悲悲切切的,梦里不知哪儿去。醒来还在迷糊的时候,忽听见妈妈叫起来: 荷西死了。惊得人一弹而起,怔怔地呆了一会儿,流下两行清泪来。


  三毛回来了。此时此境,可是我们也不去信,也不打电话,冷漠得像是起码的人情之礼都没有了。只因为鲁有麒麟,一番痛惜珍重之意,竟连惊动也不敢,便是一句半句安慰的话,都是冒犯了。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5 15:57

  在《联合报》的颁奖典礼上,出乎意料地遇见三毛,是天心先发现,跟阿丁我们三个就赶紧跑到她面前,才说一声:“我是天心。”她就眼泪哗哗地流了满面。颁奖当中,她隔着一条通道坐我们斜前方,晓得我们在看她,偶尔回过脸来望一下,我的心口就像给抽了一鞭。她全身穿黑,裙子底下马靴,头发中分披肩,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脂粉不施,只画了眼圈,整个人像是只剩下一息意志。方才匆匆地拉了拉手,纤纤一握,她是一个晨昏就瘦了多少?


  典礼一完我们又去找她,她见是我,道:“咦,仙枝呢?仙枝没来吗?”这就是她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听进心底了,虽然是初识,原来迢迢的千山万水,早已共了一副心肠。


  我和天心把阿丁拉出来介绍,她只听了是丁亚民,便说:“阿丁啊?你一点不胖的嘛。”我们又是惊诧,又是感激,连连打阿丁几记,笑做了一堆。


  三毛和天心真是相近的。两人站在一块儿的时候,总让我想起《心经》里张爱玲画的插图,小寒与绫卿。是小寒的生日聚会上,人家说她们长得像,两人到落地大镜前照了一照,绫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仿佛是绫卿立在水边的倒影,处处比她短一点,流动闪烁。天心的绝对之处,是我永远也无法及得上的,因此见到三毛,于我则又是另外一种照眼的新鲜,当下要为之怅惘无言了。每次唱着《橄榄树》,三毛作的词: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杳远苍茫的调子,令人泫然,像天起了凉风,而日影飞去,三毛是圣经雅歌里的。在那地中海长晴的日空下,荆棘内开着百合花,园中有葡萄树和无花果,井边流过的清泉,蜂房滴蜜。啊,看哪,我的良人,好像羚羊,或像是小鹿,他穿山越岭而来,他从窗棂往里窥探。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呵,我嘱咐你们,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三毛头一回来我们家,就是这样,这样从那辽远的画梦里走了出来的。


  那晚天气奇冷,三毛素来披在肩上的耶稣头却扎成了两束,像个印第安女孩,一进门我们就赞她好看,她笑说是头发脏了,梳这样的发式可以遮丑,又低下头来,拨给我们看,中分线的发脚都花白了。看得我们心惊,她却是半分无可奈何,半分像是对她自己开了一个玩笑的调皮的笑容。


  她坐在沙发上,牛仔料工装裤,衬着灯笼大袖蓝布衫、白短袜,包头凉鞋,是个小男孩打扮。初看的时候,人很憔悴,讲着话就渐渐眼睛也亮了,肤色也明净了,一派神气飞扬,竟是没有年龄的。讲到荷西的死,她依然热泪如潮,而眼泪只是静静地流下,痛,是更真切更深沉纯挚了,一滴一滴都是穿石的,像孟姜女的寻夫哭倒了长城。又像娥皇女英的泪洒斑竹,而至今数千年,那潇湘水深,苍梧山高,存在于世世代代的怀思里,一似绣进了历史永生的织锦,是从来就未曾有过死亡的。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5 15:57

  生死之际真是大事。三毛道:“我还是想死。荷西找到的时候,我想着好了,从岸边一直走,一直走,走进海里,跟他一起去了。可是那时爸爸妈妈正好赶来--他们在岛上,赶来荷西出事的岛要乘飞机,飞机票一直买不到,我先来的,他们后来--爸爸妈妈远远地跑过来,我茫茫然地回过头,妈妈还好,爸爸整个人,整个崩溃了--我总算没有去。后来回到台北,有姊姊弟弟他们了,我想可以去了……爸爸恨我呀!如果我去了,爸爸说: 要一生一世和那个杀死我女儿的人为仇,来世变鬼也要报仇到底!好好笑,我说,爹爹,杀死你女儿的是你亲生的女儿自己,不是别人。爹爹说: 那么那个人便不是我女儿,我跟她不共戴天,来生来世一辈子报仇!想死啊,活着没有意思。我说,爹爹,你们太残酷,太自私了……结果你们看,我就是像这个样子了?像袭人,爱宝玉爱得那样,几次要死要死,后来还不是嫁了蒋玉函,简直讽刺……”


  此时此刻,我已觉得荷西的死不再重要。“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眼前的是三毛的人啊。她只管那里说生说死的,是好比她恼了造化小儿,在天地面前的不甘心,不服气,撒赖卖泼,不惜豁出去了。其实此中的真意假话、假意真话,她虽未必在明白里,只都付与了宇宙的一个最大的疑问,亦最大的肯定了吧。


  三毛实在是强大。而且她天才的性情,使她即使在这样悲痛的境遇里,也仍然是阳气明亮,没有一点暗晦的,她讲到荷西的可爱又可怜的地方,泪痕犹在,已又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倒在人家身上。三毛笑的时候,眼睛一亮,亮得大大的,最是年轻灿烂了。三毛说:“那次读到天文写的,和天心等车吃苦味巧克力糖的事,就和荷西去买了一大板巧克力要寄给你们,可是那时候天气好热,怕寄化了,收在冰箱里存着。谁知道呀,那次要寄给你们巧克力的呀,就被荷西--什么时候等我发现了,已经被偷吃掉一大块啦!”明儿写的一幅字,我拿给三毛看,写的是: 道旁杏花一树明,照山照水夫妻行,长亭买酒郎斟妾,妾惜金钱郎惜情。三毛嚷起来:“这字该是给我的呀。真是好,妾惜金钱郎惜情,是我嘛,总是我在嘟嘟嘟地算钱。啊,我们岛上种的全是杏花呢……那回我和荷西上山看花,满山满谷,呀,一片杏花,雪白雪白的!我们在树底下坐,惆怅得,都不知怎么好,只有死掉了……”


  荷西属兔,三毛是荷西年轻的妻,也是姊姊,像《西游记》里的观音菩萨,从印度到中国,成了民间千万户人家的青春永远的姊姊。是这样的一对姊弟、夫妻,海角天涯地创建了自己的家。也许因为沙漠漫漫的天,漫漫的沙和漫漫的人情世景,也许因为三毛的纯真,和她的欢喜把爱情叫作恩情,总让我想起那是天地之初的一男一女、一女一男,大极的,朴素极的,而当时是连世界都还未形成的啊。他们离开了伊甸园,来到一处不知名的山崖水边,那日色水纹,田舍待耕,桑园待植,就这般兴兴头头地做起了,做起了衣裳器皿宫室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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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毛是自己不知,她道:“朱老师要我做天下人--我不要做天下人,我是最自私的了。”


  她岂知我也是最最自私的人呢。但是有一位林黛玉,她就是世间第一自私的人。


  林黛玉种种的小心眼,说话故意冤枉贾宝玉,动不动就伤心流泪,最大的私意,莫过于她对宝玉说的:“我为是我的心。”然而林黛玉的一生其实也不是为了情,她是为了求证一件最真实的东西,是求证她自己的吗?她把她全部的人高举置于不可选择的绝境,如渡天河,渡不渡得过去,就在此一拼了。她和宝玉两人,是一是二,她对宝玉的绝对不肯迁就、不肯委屈,亦就是对她自己的绝对不肯妥协。“人生在世不称意”,当然不称意的,因为自私,因为黄金万两容易,知心一个也难求,更因为她无法安分,处处反逆贾宝玉,原来即是反逆她自己,反逆世上所有的一切。林黛玉真是太强太强了。


  我喜欢古诗所言“日月光华,弘于一人”。比方做三三的大事,到底什么才叫三三大事,又怎么的做法才算是做?写文章是做,唱歌、演讲座谈也是做,捆书、送书、装订、寄书、卖书、贴海报、算账,都是做,但所有的这些也都不是做。大事,毋宁是在于像宝玉黛玉相见,顿时立地皆真。因为他,只觉世上的万事万物历历地都在了,一桩一桩皆宛转归于自己,是这样的亲切贴心可感激的。为了他,亦即为了天下人;见到他,亦即见到了天下人。所以英雄美人的私意,是他自己的,也同时是天下的,且那实在是亲到了极点,真到了极点的。


  却不知三毛此生此世,也有为求证一件东西的吗?我想是有的。


  她讲起她的生平,三番几次的恋爱,每一次都是爱得那样深痛,那样一点也没有保留,像是把她自己整个人投掷于一炉的冶炼中,烧啊烧啊。天心惊叹道:“三毛呀,怎么样的一个人,那样子燃烧自己,烧不尽似的!”


  的确是,三毛的一生,是如此地行走于悬崖峭壁上。好几次,她都险险地就要跌入万劫不复了,换成别人,本质差了一点点的,恐怕都会是堕在黯淡悲惨的境遇里。而三毛不,她会飞跃,像孙悟空的翻筋斗,一翻,就什么什么连好的连坏的都给一股脑翻过去了。所以怎么样坏的遭遇,在她身上从来不落下痕迹,更没有什么宿怨、阴影、潜意识这些东西,完全没有的。她比我们,是经过了人世的大寒大暑来的,然而她的明丽纯真、阳气和热情,一如初出茅庐,竟像是她所有的颠沛流离都未曾发生过的。


  三毛比一比她的手臂,道:“这里,现在穿长袖看不见,一条大疤,很多年前的事了--”说着又是眼睛一亮,满是顽皮的神气,“可是不伤心,身体的伤,一点伤不到心的。”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5 15:57

  六年之后,她再去西班牙,荷西要娶她为妻,她跟荷西本来是没有谈过恋爱的,也是为报荷西的知遇之恩,她便昨日之日,那个破碎的身体、冰冷的心,一念之间全都豁开了,又是一个全然簇新的人,全然清纯的心,完完整整地给了荷西。她与荷西是婚后才开始恋爱,一年比一年好,好到最后一年,好到不能再好了,就像是那满山满谷的杏花开遍,只有痛快地落它一个白雪纷飞,还给了天地不仁去吧。


  因此我们对三毛不说安慰的话,因为本来这世界是不能给她安慰的。因此荷西的死,是如父亲引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最后一句说:“父啊,成了。”成了,成了什么呢?那要问三毛?她是求证的什么呢?


  我们也去做礼拜,地方是练唱的瑞安街,小小的教堂,人不多,讲道的时候小孩子跑来跑去,倒像是星期日大家来串门子。那次是请父亲证道,一头的银发站在台上,三毛说是,神仙样的好看。天衣他们献诗,唱的是在那边,故乡在遥远的那边,黄金的彼岸……清清纯纯的歌声荡漾开来,宛若满室馨香。


  三毛那天穿着马靴,白布中庸裙,黑毛衣,披着长发,我们并排坐在长椅上,有时低声讲讲身上的衣饰。三毛的装束看起来像是时髦,PARCO和I?m专柜里的,纯棉或纯布的料子,手染花色,采取嬉皮的自然本色的风味。但是PARCO跟I?m是奢侈品,穿在身上也就是跟个流行,三毛的却真是从她内心生出来的自然朴实。同样的装扮,别人便是身外之物,在她却是最自然不过了,而且三毛的裙子是她自己做出来的。


  她的一只皮镂背袋,每回出来都用它,铜棕色镂花,好似埃及的出土古物,朴拙大方,非常好看。这样的一只背袋是路边一位嬉皮做给她的,用了五年,那色泽、式样和气味都是三毛的人。而我们有个天心,穿的用的喜爱的都跟三毛像,前几天天心买了副古铜项环,我笑她应该给挂在三毛颈上才是。天心送三毛的一件布麻衣裳,三毛好喜欢,又要顽皮了,“该这样的,上衣我穿,裙子天心留着,一半一半,哪天走在街上碰到了,呀,那才好玩呢。”三毛有件地摊上买来的黑底奶油黄小花布袄,天心爱得半死,也去买了一件,后来时报颁奖典礼上穿,三毛吃了一大惊,咬定天心把它偷了去,虽然她自己的那件明明是在衣柜里挂着的。


  做完礼拜,十几个人去吃馅饼、玉米粥、羊杂汤,大家吃得高兴,三毛感叹道:“荷西在就好了。荷西也喜欢吃馅饼的,他还爱吃汤圆。有一回不知在哪里吃了,回来要我做给他吃,又不晓得叫什么,光会说,小皮球呀,白的小皮球呀,里面包着甜甜的东西的呀。我又没做过汤圆,试着来搞,这样,做个球球,挖一个洞,塞些豆沙进去,然后黏上盖子,谁知煮煮,盖子都飘走了,散得一锅稀里糊涂的什么东西……”说着哈哈地笑了起来,三毛是柴米盐油做来都是在扮家家酒呢。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5 15:57

  过两天是荷西百日,我们邀三毛来家里过,三毛一高兴,嚷嚷道:“发红包呀,新年发红包,小孩子每人都一个红包。”见她这样的意气焕发,一天好似一天,真是叫人感激的。而此刻街上熙熙攘攘的众生,槭树的风吹过灰茫茫的天空,三毛的靴子敲在红砖道上,风吹起了她的衣摆,扑扑地飞着。行走在敦化南路满是异国情调的午后,三毛变得很少讲话了。我们亦无言,走啊走啊,也没有目的,心中真是不知要从何想起,单单感觉着无边无际的远风迎面刮来,灰色的、钝钝的、大大的,无边无际的风。三毛说:“荷西的死是死了两个人。而我的活,亦是活下了两个人。”


  讲到婚姻,三毛忽道:“听见三哥说,三三的女孩都是不结婚的--这我顶顶不赞成。”


  三毛是恋爱观即她的人生观。她信上就写过: 婚姻,是太好太好了,但愿有一天你们也能结婚、成家,做那个男人的女人。王老师替三毛看八字,说她是癸水多情,好比流水一泻千里,所以她的一生总是在付出,付出,不断地付出。三毛笑道:“好啊,能够付出,真是最幸福的事情了。”果然是这样的,也只有年轻、青春的生命,才能够是这样的,一直付给吧。付给了,不断地付给,付给得彻彻底底,而绝对不后悔的,即使是这个世界、这场人生,整个地欺骗了我,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


  付给是生命的燃烧。付给的本身是绝对的,如青春的本身,也是任何人都不可怀疑的,但是付给的对象有不同。像阿丁写的《记舞》,那种舞时的好法美法,是一种付给。像《哭泣的骆驼》里,巴西里所领导的民族自决运动,是一种付给。乃至像现在青年男女的狂热于迪斯科,也是一种付给。我们如果对三毛有所苛求,便是在于这个付给的对象了吧。因为青春的燃烧仍然是要能够结晶的,果若燃烧只是剩得了一堆灰烬,那就是天地间最大最大的憾恨,天也要不能原谅的。


  三毛曾经付给过沙漠,付给过荷西,今后漫漫的人生,她将付给一件什么呢?


  我记得在日本护国神社看过一次传统的婚礼,新娘从通道底俯首碎步出来,身罩银缎绞纹羽织,桃色的霞光水影,漂浮着大朵大朵的绿叶牡丹,衣摆一对绣金大白鹤,振翅飞起,像是一阵天外香风,新郎新娘便杳无踪影了。日语新娘叫做“花嫁”,那女子若要出嫁,就必定只可以是嫁给了檐前五门里的好天气。三三的女孩怎么会是不嫁的呢?


  人生实在是太短太短了,我只怕付给的不够多,够多了,而又怕来不及。爱到了生死两忘,就将整个人付给了一次汉文明的重建与复兴吧。辛亥时代,青春的烂漫不可收拾,而结晶于一次建立民国的行动,我们便是对着中华民族的江山无限,终不悔。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5 15:57

  从初见三毛至今,也有三四个月了。这三四个月,人世的高山大海,哎,像是连波澜也未会惊起,只见上次三毛在后院走走的时候,爬墙虎的枯藤,如今都绿叶覆荫了。难道岁月只是在草儿花儿身上见到踪迹的吗?不由得人要恨起三毛,问她一问:“你可也是有心的呢?”


  三毛或者终究不能留居台湾的。她于三三,也许就是像妙玉之在大观园,是边际的一颗流萤,在夏夜里遥遥隐隐地闪烁着。她本来是陈伯伯陈妈妈的混世魔王,前辈子欠的,今生来讨,讨完了,就重返太虚灵河畔归位。但我却更喜欢虬髯客最后对李靖所说的:“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言讫,与其妻从一奴,乘马而去,数步,遂不复见。


  此后十年,或者不必十年,让我们就在蒙古大漠、新疆草原再见吧。那时大家仍然年轻,依旧爱笑,就痛痛快快玩它一个日月昆仑,直到化为尘,化为烟飞。三毛:


  一杯看剑气,二杯生分别,三杯上马去!


  一九八〇年四月

赖声川的戏

  观赏赖声川的戏,最好的地方是观众充分得到娱乐的满足。


  把戏剧说成具有娱乐效果,恐怕要被许多严肃的正统人士认为大不敬。其实不必,戏者游戏也,玩得起来的人,基本上够从容、够广大,心是开的,能让观众马上感受到他的亲和力。视娱乐为下层多半是不把观众放眼里,容或有艺术崇高的内容,他也是傲慢的,至少作为观众的我就不爱坐在台下接受这种压力。而如果一面低估大众,一面又要迎合大众的趣味,结果是只有大众的浅薄,没有他们的真心,观众不是傻子,谁又愿意自己是那样被谄媚着的呢。


  看过赖声川编导的《摘星》和《过客》,很可惜《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没有看。看《摘星》,让我看见编导这个人的心地是非常健康宽厚的。因为以智能残障者为戏剧题材表演,要不变成宣扬爱心的慈善事业也罢,最怕就是演绎残障本身,将之夸张为探讨残障者的内心世界,甚或夸张为哲学命题诸如“谁才是真正的智能残障者”之类。然而赖声川处理得平正而明朗,呈现给观众是生活当中的事实,那些残障者家属的困难悲苦或是小小的喜乐,都让我们看到自己也同样有着的个性脾气、烦恼、好处和坏处。平常看不见自己的这时候都看见了,毕竟自己是比戏中那些人幸运得多,想着要活得更足够一些吧。全场笑声不断,却仿佛蛮清酸似的。


  看《过客》,则见赖声川的才华满场飞扬。我在艺术馆欣赏过的演出,台上台下能这样打成一片的热烈场面,恐怕唯有兰陵剧坊的《荷珠新配》可以比得。《过客》是艺术学院二年级学生的期末公演,一扫学生游艺会表演式的幼稚贫乏,相反地,赖声川要说的东西那么多,俯首拾来皆是珍宝。膨胀的内容驾驭了形式,舞台上可出可入,可写实可抽象,大胆淋漓,看得过瘾。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5 15:57

  戏,应该还是要让人觉得好看吧。Brecht的剧场有意造成与观众疏离,不要观众陷入剧情人物的悲喜哀怒中,而要观众思考和评判。Brecht这种说话方式,清洁了通俗剧的赘辞滥情,使人耳目一爽。国内多年来许多实验剧团排出的新戏,往往取其疏离的形式,然而因为内容困薄,变得自绝于观众,就很难冀望它的发展性了。赖声川所编导的几出戏,也是要观众思考判断,但是他不小题大作,亦不作空洞的观念,或冥想式的呓语呢喃。他的材料取自于现实生活,用丰富敏锐的众多事件连缀起来,泼洒在舞台上,让观众看到具体的人物,人物在各种状况里各种情态所引发出来的可笑可哀,赖声川将之安排得很好看,完全没有实验剧的辞不达意和尴尬扭捏。所以我会特别喜欢赖声川的戏,即使不为思考来看他的戏,他也有太多其他的东西可以观,可以乐,可以群。


  然后看了正在排练中的《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李立群、李国修表演两位在西餐厅作秀的小人物,那一夜不知什么原因,两位相声大师突告失踪,二李只好硬硬头皮冒充上场,假戏真做,竟成了真正的相声大师。从假戏到真做之间,就是一场妙戏,荒谬好笑得很。


  二李顶替真做之后,第一节相声剧本我看时尚未完成,是以西门町咖啡馆一段爱情邂逅为题,观众看着李国修的恋爱如何在“谈”,用琼瑶的、无名氏的、文艺青年的遣词造句在谈,彻头彻尾煞有其事的郑重状,笑柄像气球吹到某个限度,忽然将它一针戳破,真相登时自露,大家都笑了。本身这段经过就形成了辩证考察的经过。


  第二节一九六一年时期,借新购电视机一事,鲜活反映出那时候台湾人民的生活,最得到在场众人的共鸣与感慨。第三节抗战时期,重庆的一个防空洞里。战争尽管打着,人总还是要过活的,活得多么谦卑委屈,至少是在这个世上,跟人在一起的。记不清是否楚浮讲过的话,说:“人生并非如人们想象中的那么悲剧过不下去,但也并非那么快乐好过,这就是我的电影。”此节带给我深沉的滑稽之感,几乎是悲哀了。第四节民国初期,戏谑西风东渐下的新派旧派,从人类记忆学扯到秦始皇,乃至生与死,最后喊出“和平奋斗救中国”,赖声川奔腾得简直不可收缰了。


  一般人表达题旨,用正话讲正话,讲得又笨又费气力。赖声川这次选择相声的形式,反话讲正话,讲得漂亮而裕如。


  相声的机锋相逼,正反相生,都是中国人的性情。相声又言语聪明,单听其口齿爽脆也没有不足。赖声川李立群李国修他们开始创作这出戏时,认为相声随进随出,要假要真,最自由简单不过了,后来发现越走进相声里面,越不是那么一回事。相声有相声的规矩和分寸,竟然是动它不得。他们以为选择了容易的道路,结果发现更难。赖声川说:“好比是一个包袱,东西都在里面,难在你怎么抖开它。”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5 15:57

  大家喊赖声川Stan,偶尔也喊赖桑。他的相貌像唐画里的官仕,吊细凤眼,白皙容长脸,留着须。研究的心得,他的确必须留须来掩住他实在太精小的嘴巴,撤去须,他将幼稚如一初出茅庐的少年,难以取信这样的少年会做出什么戏来。去年赖声川才度过三十岁生日,真是年轻。


  一九八五年二月十六日

文学的童年

  也许是长女的缘故,记忆中,父亲比较有更多的新鲜好奇和耐心来“教育”这个头生子。比方说,练毛笔字,从握笔的方法到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一勾拐,父亲都把着我手实实在在教过的。似乎天心天衣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比方说,我坐在父亲膝上和书桌之间,桌上摊着稿纸跟唐诗三百首,父亲把《长恨歌》一句句指认讲述给我听,至今我记得父亲下巴抵触到我头顶的实感。


  小学二年级有图画周记,三十二开作业簿,上半画图,下半写字。我写爸妈带我们去看电影《金钱豹》,父亲就帮我画了笼子里一只金钱豹。我写爸爸本来要占金门因为海浪太大船快翻了,还好有人拉住绳子才没翻所以半夜又回来了,父亲就帮我画一艘军舰。这本图画周记奇迹般的保存到现在。


  还有一件我们父女联手合作的成品,是家事课做枕头套。用一种特殊彩料绘好图案,平置在白布上拿熨斗高热压烫后,图案便印在布套上。父亲帮我画了一对艳丽的热带鱼,水草贝壳,商量怎么配色,我上色,一齐压印。漂亮的枕头套,家事老师说送给她拿去展览吧,我没有答应。很久以后,我把它送给一位男朋友的姐姐,不知下落怎样,想起来有点可惜呢。


  父亲很会写美术字。长长的一段时间,也许持续到高中毕业,每学期开始发新书新簿子,我最爱全部抱到父亲书桌上,央他在一本本上面写好年级班级姓名。替我用光滑的月历纸包好教科书,我痴痴地趴在书面看父亲笔下生出奇逸的字体书写着“算术”、“国语”……新书的香和签字笔的香蕉油甜味,感觉新学期真有希望。


  住在板桥妇联一村时候,父母亲还没有自己的卧室书房,客厅里放着大床,傍门窗一张书桌是父亲写稿的地方。我们小孩在大床上玩着玩着大声起来了,就被母亲呵斥不要吵。星期天放假日母亲总是上午把我们带出门,到林家花园旁一座网球场玩,混一整天回家,好让父亲安静写稿。后来搬到内湖,窄小的客厅逢雨天便两条竹竿横七架八挂着湿衣服,父母亲的多少文友们在那万国旗底下谈天说地。虽然我完全不懂他们的谈话内容,也常常搬个小板凳坐在父亲脚边倾听,直到瞌睡蒙眬,不知东方之既白。


  小学六年级暑假,父亲许是看我太无聊了,从他们卧房门后的橱柜里取出一书给我,说这本书好,可以看。那是一本一九六八年七月初版定价新台币二十元、港币四元的《张爱玲短篇小说集》,封面绿色底一轮大黄月亮。扉页有张爱玲的黑墨水钢笔题字,“给西宁--在我心目中永远是沈从文最好的故事里的小兵”。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5 15:57

  当时我并不知道谁是张爱玲,谁是沈从文。

小说奖

  一九七六年我读大学二年级时的事了。第一届《联合报》小说奖征文比赛,首奖从缺,二奖两名,三奖两名,我是三奖中的一名。两年后夏志清担任决审的那一届小说奖,父亲被推荐得到贡献奖,颁奖典礼上需要一首歌,叫我作词,作的是“爸爸的白发不是老”,由许常惠谱曲。这是我与《联合报》小说奖发生关系的仅有两次,至今不觉已十五年过去。


  当时的主编骆学良先生,争取成立了一件专案,与十位年轻作者签订基本作家约,月给五千,作者则至少每月要交副刊一篇小说。我与妹妹朱天心自忖产量不足,就合签一份约,轮流交稿,这个计划执行了四年之后停止。副刊大篇幅刊载小说的那个年代,已一去不复返矣。


  我不知道是否小说已死,我只知道突然有一天也被邀席列为小说奖复审委员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是了,你也差不多了。”从第一届小说奖参加竞赛的新秀,到现在担任评审,固然意味着成就和地位,但也一样意味着迈向老贼和腐朽的巅峰。所以“联副”要我们来一表渊源,我怕是惊觉之余,感慨竟无,牢骚倒多过颂辞的。

租屋今昔

  十八年前,天啊有这么久了吗,照现在的速度三年为一代的话,那已经是六代以前的事了。请容许我这名祖先级老人类亦出土说明一下,当年我们在外租屋生活的情况。


  淡江一年级上学期,我住水源街(如今叫麻将街还是堕落街)亲亲面包店楼上一格小房间,小得仅够放一张铁架床,一张书桌跟椅子,一个塑胶衣橱。若有朋友来,而此友又比较高大的话,就只好把房间门打开,将椅子借走廊的一点空间请坐,我挨着床沿正襟危坐,小心不要碰到此友的长腿和鞋子。


  房租一学期一千五百块,三餐则每顿只花五块钱,吃法是一碗饭一块钱,两样素菜(包含半荤的蛋类)共四块钱,然后大肆打捞免费汤里的沉淀物,由于技术高超,通常可装得一尖碗,吃完再装。如此度过一星期,待周末回台北家中补充营养,见啥吃啥。


  建筑系友人租的宿舍是家四合院,叫动物园,房客皆学生,每人有一个动物绰号。他的那一大间足以分割成我的好几间,却不区隔,全间一栋供睡,供吃,供招待来客,工作,和画画。墙角堆着数打可口可乐跟啤酒,朋友很多。作画时永远忘了吃,一个馒头当三餐。一面墙壁挂着黑白摄影,白的天空黑的枯凋大树,枝枝丫丫向上探索,是他的作品,在红毛城照的。一次文社举办观赏徐进良的实验电影《大寂之剑》(也许今人更记得他制作的《邮差总是按错铃》和《邮差再度来按铃》),散会后,大家呼啸至动物园喝不知哪里弄来的羊奶。席地而坐,一口缸杯装满羊奶传着喝,友人的女友帮大家在苏打饼干上涂起司分吃。


作者: 大道说书    时间: 2012-12-15 15:57

  如此波希米亚式的生活曾令我惊为天堂。友人在女友怀孕之后未毕业即结了婚,搬到学校山脚下租房子住,我下山看电影,路过就去他们家,小锅小灶像扮家家,一张双人床也是自己搭的。友人在看《三国演义》,地图摊得一桌几。


  是啊,正如今天日本年轻一代,已定型为喜欢坐在模仿纽约仓库改装成的住宅地板上的地板生活,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矮化的家具也早已在此地普及了。


  一九九二年二月廿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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