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人生

标题: 淡江记 [打印本页]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5 10:19
标题: 淡江记
  《淡江记》的文笔雄劲到都豁出去了。冈洁喜说雄劲二字,近来我从书法才体会得了笔姿的雄劲。《淡江记》则有司马相如赋的雄劲。天文与司马迁,贾宝玉,张爱玲都是多爱不忍,而司马迁贾宝玉与你又都是自身参预在内的,惟独爱玲是旁观者。爱玲小说中人物的美处都是有限制的,天文笔下的人物则虽如凡凡等,在那一节里都是绝对的。爱玲如神看世人,天文则参预其中,自身与凡等人皆在那一节里成为神仙。

作者简介
  朱天文,中国台湾女作家,王德威所称的张爱玲“张派传人”的重要代表人物,早年曾师事胡兰成,也是台湾新电影的重要编剧之一。出身文学家族,作家朱西宁与刘慕沙之女。祖籍山东临朐,1956年8月生于高雄风山。淡江大学英文系毕业。高一即开始写作,小说多次获奖。1982年因发表《小毕的故事》与陈坤厚、侯孝贤结识,并参与电影编剧。1983年之后,与侯孝贤导演长期合作,创作了许多为台湾电影赢得巨大国际声誉的电影作品;其间亦不断出版电影剧本及原著小说,与电影各自成为独立的作品。曾主编《三三集刊》、《三三杂志》,开办三三书坊,现专事写作。1994年以长篇小说《荒人手记》获得首届时报文学百万小说奖。著有《淡江记》、《炎夏之都》、《世纪末的华丽》、《巫言》等。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我是不跳土风舞的,可是这几天经过海报栏,见着板子上的《土风舞社讯》五个喷红的大字,也要一回回的为之怵目惊心……哈哈,这是盗用天文《相见欢》的句子,可是也还说的是真话也。


    天文的《淡江记》已经要出书了,而我淡江的好日子也还没混完,日日看着天文写的那淡江的好山好水好风光,这江山华年尽皆让天文题了名溜走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啊道不得,那李白也早早溜去题了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唉,南方的凤凰城我是不要的了,去又作甚?倒是来给天文写序是真是。然而这也道不得啊道不得。昔人已乘黄鹤去,黄鹤去,空余了淡江风日,要人千千古古怀想不尽的了。而我来这里也只是逍遥游,淡江风光与我两不相干,要有,也是因着天文。我才明白这英雄美人是天下的。天文早又不知去哪儿了,你还在这思什么想什么?


    但我这岂不又说的是混话了,天文不是还好端端的在台北办三三吗?我也是啊。三三办了三年,我和天文好比呵,好比那闲来无事,齐齐是来撩拨淡江的山光水色,天文先来先去,我是慢她一步的。可也不急,因为我们说好是要走那趟汉唐路,直走到汉民族本色的黄河平原里去的,我知道,天文知道,每一个中国人都该知道的。淡江淡江,你既留不住天文,又怎能够留得住我呢。


    我是不会说天文的文章。仙女散花,一人也是一朵,我就是多分了几朵,也先是欢喜不尽,哪还说得出话来。天文的人啊,我也是不说的。


    那就来说那天。那天天文来淡江玩,直巧正是土风舞社迎新,天文兴奋得要崩溃了,我们就也去溜冰场跳。天空中飘着远远的音乐,直飞到月亮里去了,一路走着,两人吃吃咯咯尽是笑,天文披着白毛线外套,扎着两把辫子,也讲话呀也笑嘻嘻呀,不是梦的。可是那天空里隐隐的音乐,灯光下满地都是年轻男女的身影,都叫我恍然,这感觉是我原知道,又极爱的。清凉的夜里忽忽的风,是《蓝与黑》吧,唐琪和醒亚于溜冰场开始了一场梦,土风舞或嘉年华会都是叫我惆怅极了的,总觉得里头许多故事是那样开始了。沧桑也好,悲欢离合也好,我都喜欢是那样看着每一个人的。


    我只跳过一次土风舞,跟珊珊,那年我才高二,也不知是跳些个什么,只知道笑个不停,旋来转去,阳光全滚进室内来飞光闪闪的。再就是暑假里天文、天心、淳琬和我四个人发疯,在山中农舍前的晒谷场跳了一整晚。先是天上好多星子,见得着灿烂的银河星云,再后来好大一个皎洁的月亮自东山升起来,真是东方渐高奈乐何呵,却被阿姨赶赶睡去了。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跟天文正式跳舞这晚也才是第一次。是《诗情画意》那首,音乐轻轻扬着,夜里有些清凉,溜冰场的夜间照明灯洒下来,舞影晃晃是男女相悦,好干净的那样,我是早知道的!看看天文,忽然觉得她矮矮的,月光下略低着头,几绺头发覆着额,眼睛笑笑的看出来,是首诗吧,想不起来,却有些恍惚。我好想说,说天文你看那月亮!说不得啊。天心一说喜欢听我唱的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以后就记得牢牢的不敢唱。那,天文还说过月儿像柠檬呢,说着横我一眼笑,记到心底了,自此莫敢看月儿。


    可是,好想好想……好想说些什么,莫辜负这月亮了,人却是沉静下来,涩涩的不大说话了。我抿着嘴,又把咖啡色宽衣裳收拢进裤带扎好,本来是喜欢宽宽松松的衣服来跳舞的,会觉得舞舞生风,浪漫而洒脱。这会儿我却好想那样正经的跟天文好好舞一场,然后很绅士的鞠个优雅的躬,看天文张着大朵裙子低低而委婉的低头答礼,眼睛笑笑的横过来,还有那两把小辫子。啊,我要说,说我好爱的那句话了:时人对此一枝,如梦相似。想,想昙花开的晚上,淡淡的灯光下极静的花香,天文捧着那样一朵大大的花,好近好近,又好远好远。天文天文你照实说,你是哪里来的,怎么会在这里呢?那我怎么也会在这里呢?跳的是《诗情画意》,原来就想是典型的风景照片那样,海滩边,大大的红夕阳正要落了,无尽无尽的霞光和着摇曳金亮的水光漫漫满天都是,这也好的。再跳俄国“贩子舞”,踢踢踏踏转得好兴头。我喜欢一转身拍一下手,瞅着看天文在那边笑,再一旋身,拍一下手,蓦然回首,那人真是在灯火阑珊处了。三三的女孩是最中国又最现代的,要玩也玩不尽的日月山川、东方西方。却是这样要来提出时代的大疑,要问出文明的根源,要唤起今日革命的气力来!


    何时何时,天心你可以脱去一身戎装,穿件漂亮的女孩儿衣服,那样走在风中走在月亮中走在汉唐的岁月里!?何时何时,天文天文你不再说要热泪盈眶,说这泪水是天地的,也要好风来吹干。不说,到底你们是你们,我是我,但我仍是一个爱漂亮的女孩,仍是和你们同生于这风日里的呀。这次日本回来,你,还有天心的话是最叫我痛心的:“第一次想到一个一统的国家所能有的气象,是这样的,这样的。”而我们不仅要一统中国,要走的路还更长更远。我真真是觉得你们委屈的,好是抱歉!今日是天下人不愿走的路我们要先走。因为·因为,我们要先走出个天下来让第个人都活得神采飞扬啊。


    或者或者,你们本就是来自天上,是要告诉世人这些的吗?我多愿意我是最后一个明白的,赶啊赶啊,赶到最最前面,便是大家都来齐奔一迳汉唐路了,月亮在那最最天边的前头大大亮着,照不尽的山川阡陌。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因为那晚的月亮是那样的,还有那晚的风是那样的,我亦是闻土风舞会要怦然心动,或竟是天文说的心要碎了,可是要我跳还难呢。再能有那样一晚的月亮,再还能有天文这样一个好人儿吗?土风舞成了梦,我知道我舞起来时会是多神采飞扬,我知道我的弓步下沉步才漂亮的,我知道那音乐里的一点梦影,梦影里飞飞的流光,我知道的呀,都保留起来单要留给天文的了。


    可是我也顽皮。见天文在校对《淡江记》的稿子,有几篇我是先没见过的,天文大一大二时我还不知在哪里了,忽然有些苦恼。看看她写的与谁谁走到后山那么一程路,天文有这样的事我竟不知道的,当下诈诈一笑,说,我第一回知道天文是看了《剥蛋记》才知道的。天文疑起来,怨道,很后来了吔。我说是啊,看了我还笑,可可剥个蛋也诌得出一篇文章来。天文听了要恼了,忽然那么柔和下来,我见不得,逃呵!想,那时天文就在淡江了,想了半天想像不出来,只是惘然罢。然而,我即使是那张骞错过了天上人间,亦是难叫我服气的,我们还这样年轻,错过的路走走不定又走上了。


    是啊,认识天心两年才认识天文,那《剥蛋记》也还是承天心的情看的,记得看看忽然讶异起来,也不知讶异什么,没想下去就看完了。变成一种心情,先替谣传里的天文打了底色。再来是《乔太守新记》得了奖,报上登了天文的照片,看了看,我说这是天心的姊姊了。再看文章,竟是好得不得了,写莎莎,慕云和成宇。我最爱看莎莎在观海亭看星星了,她刚洗过澡的颈项,是一弧优美凄艳的天鹅,然后,看哪,天边的一颗星子为他们陨落了……看得心情好浮人好轻,有种极新而又想不起来的感觉一直一直飘过来,只觉得自己晶莹剔透,天文带我飞到天上看星星了。又还一段,是莎莎在阳台上看季慕云的信,那天哪,天云开阔,正是好风如水,无端端竟刮起大风来,晴天大白日,飞云疾走,满场的衣物飞腾成缤纷一片,莎莎那样坐着,真是干干净净的天上人间了,叫人迷惘。当下我就好想叫莎莎,莎莎莎莎你知道么,你是在哪里呀!?怕这样的好天气她竟迷糊了,那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要我抢下来接着写,必是一个傻阿丁冲上阳台,说季慕云的信不看也罢,快快看那天空的风吹得那样狂忽,还有你这样一个青天白日下的女子,亦是绝美的啊……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我幸而不是唐朝李白,宋朝东坡,他们怎知民国世界里还有这天文好人儿啊,而我是时人对此一枝花,好个如梦相似。


    约是日本语吧,有句话是“女心”,不知怎的就只叫我想起天文。女心两字是素白的织锦绸缎,底下还该有话,是女心怎么女心怎么,而我老是编不下去。可是望着女心两字真好,天文的人是那样深那样曲折婉转,真是那女心无限了。好精致的人儿啊,怕碰碰就要碎了,我又是个大手大脚的人,见了天文都不知怎么办才好,觉得自己是个大蠢物。我是从天心处第一次知道女孩的好,跟天文也是第一次,第一次懂得了女子心思的深远明亮。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那天,那天是一九七七年七月三日了,我记得好清楚的。那晚刚要回家,在路上见着天文在星光下散步,夏夜里拿把小扇子偏头望着月亮不知想些什么,又是扎着小辫子,我最爱看天文这样的,看得好喜欢,便好好的吓她一跳,说是抢劫。天文一吓,一回头见是我,就没命的蒙头蹲在路边哭,月光下小小的脸,好可怜哪,真是惊艳,强盗见了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慌得直说是我呀,是我呀!天文又是放心又是糗,哭哭就把我赶得远远的,泪还没流完呢,却笑起来说:“走呀,走呀,没事啦没事啦!”我也是慌呆了。恍恍惚惚飘着走开了。一边走一边想,要笑的,笑天文这样叫人怜之不尽,回家便好好写了一篇小说,讲的不知又是另外些什么了。可是真的喜欢,因为是天文替我开的头。


    那年夏天我是多懂了些什么吧,自此小说写的竟都是女孩子,写多了,自己都要吐吐舌头,不好意思起来。要写回男性竟是不能,想想怎么我们男子都是气弱,入不了小说呢!天文则是柔和委婉飞扬起来,极大极刚强的光敲在天地里,问着这个时代问着天下的人。女娲炼石补天,文明的挽救竟是要从女子处重得生机吗?那今世的男子可也有志气来做出一代的大事呢?天文的淡江四年又岂是让人赞一声好,叫一声喜欢就这样吗?淡江的风淡江的水吹在你脸上,溅在你身上,你能否知道一点风里的消息江上的渔歌?滚滚长江浪涛千古拍不尽,故国山河月明中,月明中啊!


    我来淡江读一年级时,天文已经四年级要毕业了,每每在学校碰了面都不知怎么好,可也是异地相逢,却又哪像啊?我们明明在台北办三三的,怎么大老远跑到这里碰面,倒有些滑稽,两人都不习惯,还是各人撩各人的去了。我在淡江没事是不会去找天文的,去时一路就讶异的想着天文是自强馆女生,而我是建筑系男生,也是校园生活呀,觉得好奇妙。可是我是喜欢去自强馆找天文,大太阳天,午后寂静,我就在马路上大叫:“天文啊。天文啊。”我这样在叫天文的名字,觉得很得意。天文老是从窗口探头出来,“啊,阿丁呀?”花花的阳光,空气里有淡淡的暑天味道,我很爱看女孩子倚在楼台窗口说话的模样。天文午后睡醒的声音甜甜哑哑的,飘呀飘呀飘在午睡的校园,淡江梦里也要听到我们这样唤来唤去的声音了。等待天文下来时,我就看看水沟里淡白轻巧的小虾游来游去,还有野地里一朵朵牵牛花大大的开在阳光下,有人走过,我就背着手闲闲走来走去,想那人猜的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在等天文咧,就这样。


    然而怎么说,这淡江蓝蓝的天空也还是共过一年的呀。那天谈起来,是说到电影《金玉良缘红楼梦》,我们都很喜欢张艾嘉,黛玉进府那段更是记得的。天文说她还是下午跷课去看的,那我也是在淡江看的,是同一天晚上吧,不然总之也是那几天的事了,想了就好高兴,就那几天我们都看同样的电影呀,这份心情好难说,却真真是共过淡江的风日了。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再赶紧回来看看淡水小镇,那克难坡曾是天文和我贴了一晚的三三海报,那牧羊桥也是走过几回的,再是宫灯大道,纳粹女秘书左莎莎的高跟鞋登登敲过。再是会文馆前惊声大道,我最记得天文的地方,每次想天文在淡江,就是这里了。天文穿着大裙子风里飞扬着走来,远天观音山色迷茫,红亮的大夕阳停在天边海边,不尽的金风夕晖那样的淹漫过来,奇怪天文是笑着的,也不知笑些什么,天文好爱笑哦。


    然而,然而,淡江你再好的风光,天文早早更乘风飞去,又不知开怎样的天地去也!此地呀,白云千载空悠悠,任世人怎么怎么的怀想,她都是情缘也不落一个了。却不如来问问自己,你若是个有志气的,该要如何面对中国的日月江山呢?


    丁亚民


    一九七九·一一·淡江

辑一阳光岁月
牧羊桥,再见

    毕业游园,巴巴的从台北赶来,一路上太阳发了疯似的,没见过这么酷热的,风又莫名其妙的大,四面八方乱吹,才下车,穿的大圆裙给忽一下整片掀起来,掩覆得满脸。这好像玛丽莲梦露在甘乃廸庆生宴上唱祝你生日快乐,那张风靡一世的镜头,总统先生融合了政治家和艺术家的气质,一种情调,烟蓝中一抹水红,是甘乃廸时代政治的底色,所有这些都浓缩在那一刻镜头里。我诧笑极了,不禁回头望向天空,好像天气开了我一个大玩笑。


    一行山上去,更是这样吹得头发和裙子没个开交,太阳裹在大风里吹,竟像是凭空多出了十个来,到处滚得花花闪闪,穿梭当中,真是又狼狈又开心,一面又着急要赶不上游园了,想走快也是这样牵牵绊绊,倒弄得一身汗淋淋的。


    本来毕业游园只是例行公事,爸爸妈妈和王老师要来参加的,我都要他们快快打消这念头了罢,天这么热,何不安心家里享清福为是。我自己可却是一心一意老远赶的来,洗了头发,穿着格子大圆裙,要来看看苔苔他们特为毕业做的旗袍什么样子,还有报上登说秦汉和林青霞来我们学校拍外景,我也急急要凑这热闹,唯恐挤不进去白落了冷清。一级一级登着克难坡,沿坡海报板花花绿绿糊满了新鲜贺词,当头横着一幅幅红布,给风吹得劈劈拍拍响,我十分惊异,像是第一次才听见风声,真的,风的声音,是节气一节节在空中拆爆着。我跟自己笑个不停,今日可是什么天气哪,难道老天爷也来庆贺我的毕业不成,说来可笑,其实恐怕我就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呢,今个儿花神风神太阳神都来齐了,连成天躺在那儿的观音菩萨也要乘莲花渡水过来,可不是一人之喜,普天同庆吗。


    克难坡一上来,视野登时豁然开朗,左边大操场,环种着几株凤凰木,虽只开得三分,却艳红如火,在浓浓的绿叶中很是怵目心惊。我留心到他们是约齐了一块儿开的,第一期已开过,谢尽之后再见不到一点红色,只觉叶子益发拔绿了。然后忽然一天又都冒出红点点来,先是开一分,三分,五分,砰一下满开了,一丛丛的烧,衬着天际的蓝。如此开了谢,谢了开,一直到九月完才算是开尽。听说成大是凤凰城,记得阿丁初初来到淡江有多委屈,他喜欢的是南台湾那种懒懒的晴天,坐在凤凰树下,让淡黄色米粒大的叶片落满一身,风吹草长,有淡淡的阳光腥香。我却不行,蓝天看多了,会挺累人的。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惊声铜像俯视整座操场,一条柏油路铺的惊声大道直直通往自强馆,我真是爱极了这条大路。从大屯山往下望就知道,一所淡江刚好自强馆像幅布袋口,山上刮下的风都从这口给收了进来,所以惊声路上特是风大,几次宿舍出来去上课,一路真要乘风而去了。像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写郑女曼姬立侍于车上,衣带飘起来,上拂羽盖,缥乎忽忽,若神仙之仿佛,我也不要上课了,飘到河对岸,和观音一块儿做神仙罢。天晴无风时,听着鞋跟卡卡卡的敲在柏油路上,远远的可以一直望到淡海,一勾海岸线曲曲折折,不知迤逦何方。


    天心对天气的感觉常常从歌曲而来,我的常是从衣裳。前几天见她穿了我一袭橄榄绿长衣出去看电影,一时竟然心中大恸,久久不能平复,这才头一回惊觉到自己的学生时代真的是结束了。


    大四以来,同学们忙着就业、出国、考研究所,我却仍像个无事人般尽是晃荡,及至毕业了,还觉得是在放暑假,日子过得像窗外覆满墙头绿荫荫的爬山虎,糊里糊涂,就只是漫漫伸延着,散懒得差不多成了蓬头垢面。天气好的时候,我爱穿得漂漂亮亮校园里到处走,看自己的衣衫给风吹起来,看路上行人的穿着跟品气,好喜欢呀,一边又非常严苛的挑剔着。那件橄榄绿的长衣,拦腰编成一双麻花穗子,长长的一直垂到膝下,好像佩玉一样,忽见妹妹穿起,才想到我这份兴致已是抛却多久,难道心上尘埃蒙蔽了吗?怎么天气对我再没有了兴意?学生时代人人都是青春鲜洁的,一旦进入社会又将是个什么形状,且不知别人如何,我自己先就俗气起来,连外头的天气都不睬我了。伏在床上痛哭一场,想想淡江的日子毕竟无法留住的,恐怕淡江真要留我也留不住,不管这小镇的斜阳照着堤边的渔船多好,细雨落在青石板路上多好,我都只是游子,游子是哪里也不能安顿他的,他的世界永远在外面。古人弱冠而立,我也以毕业重新有所思省,再不可以撒娇赖皮,仙枝说我这一阵子像小孩断了奶仍不肯罢休似的。情操还要从眷恋怀旧里成长出来,我不是有好大志气要做好大事情么,那就从写淡江四年开始罢,试试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究竟能不能立身成人。


    唉,说到立身成人,也不过些混账话,还是赶紧瞧瞧苔苔新制的旗袍才是希罕事儿呢。


    这时已经晚了,扩音机里宣布要毕业生到惊声铜像前集合,准备开始游园。迎面急急走来的人群,一身学士服乱飘,帽子都持在手中,有个女孩戴在头上,一下没扶牢给吹得好远,大家笑起来,真成了落帽风。见他们嘻嘻哈哈的擦身而过,四周都是学士服跑来跑去,我又没缘故的非常快乐,想着我正年轻,高跟鞋敲在大道上,一步是一步,青春呵,即使是什么内容都没有的,也这样光是不胜之喜就够了。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抬头忽见苔苔从宿舍大门出来,我忙跳前去扯她要看旗袍,她便也当众就脱了学士服,亭亭立着那儿脸红红的笑。“嗳呀,哪里来的华航空中小姐!”打趣得她不好意思,嘟着嘴向我抱怨,腰又做松了,领子又做高了。她其实很美的,长挑身材,细细薄薄的单眼皮,圆阔脸,穿这一身月白色绣竹织锦旗袍,不知是不是剪裁关系,总没有古典中国的感觉,倒像洋片里的中国女人,浓浓的异国情调,特别有一种艳。


    去年华冈教日文的小山老师,回国前在这里做了件长及脚踝的桃红色旗袍,我们姊妹都个别穿了照相。说来奇怪,大家的身材彼此相去也大,却是穿起来都像量着每个人身材做的一样,再合适不过了,难不成旗袍还会自个儿放大缩小么。电视剧和电影里有时演旗袍剧,怎么都显得线条僵硬,好像人去迁就衣裳,连戏都撒不开了。爸爸说旗袍本来袖子和肩之间没有接缝,是剪裁时连着袖子一块儿就裁好了,这样自然没接缝的那样笔挺,可是多有空间,反而显出人身动作时的美。衣服穿在身上首先要与人亲,若成了身外之物就是最难看的。赛门最近有一篇文章登在综合月刊上,是讽刺我们女生大一到大四,衣服和学识的成长率恰好成反比,意思说人越穿越时髦,可不都是一群白痴美人。班上女生读了都义愤填膺,我却好笑,因为自己就是个最喜欢穿漂亮衣裳的俗气人,钱不买书,从来都拿去做衣服了。


    随后到宿舍换上了学士服,赶出来的时候,游行队伍已经走宫灯路上来了。第一队就是英文系,系主任费威廉领头,一把黄棕色络腮胡照在阳光底下金金的,身上罩件红棕大宽袍,镶着棕色缎边,灯笼长袖直包到手腕。那袍子的厚质料,和他的高头大马迎着风走来,我也觉得肃然了。


    他开比较文学课程,讲魏晋山水诗,我没选,单是翻翻同学抄的笔记和教材,已无法忍受,那幼稚的程度,就像功夫影集里甘贵成的参禅一样。有一次演旧金山华侨开铁路,一只铝壶在银幕上提来提去,居然壶面斗大两个字写着:水壶。费威廉说得一口国语流利,也在黑板上写中国字,到底还是把“灵犀一点通”写成了“一点灵丹”。但是他对中国文化真是仰慕的,我有时非常不忍心,甚至一阵子还想指点指点他,拿三三集刊,和中国笔会翻译父亲的小说给他看,热心了一个时候。


    走在最前面的是张院长,四年来还是头一回见他。他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乐观、进取、积极、开明,而且实际,国内办大学的还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美国化,首先把“经营”的观念带入学府里来。学校当做是企业来办,只见其业务的不断扩展,化学馆、文学部大楼、航海学馆、建筑系馆、实验剧场、教授宿舍都是这两三年内建成的,惊声大道旁又新辟了花廊草坪、篮球场、网球场,松涛馆的老房子现在正拆了,重盖五层楼的女生宿舍。新近又作兴学生给老师打分数,学期末都发下电脑卡来填,譬如老师的教学认真吗,督导严格吗,分数公平吗,教材难懂吗,填好了电脑统计出来,也算是对老师的一种考绩。这可真够企业化,差不多是学店罢了。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比起来台大就真是学术的了。但是今天这般学术,没有也罢,它的误人子弟,恐怕更甚于企业化,因为那学术还更是彻彻底底的美国化。美国式教育,念文学的是念的研究文学的方法,历史的是研究历史的方法,然后以方法去对应文学、历史,如此遂根本不能知道文学和历史了。


    台大在五十年代还能出得来一批人才,带动了相当的风潮,到了今日则已不可能。因为现今的潮势,是在数十年的混乱之后,全世界都在认同本土文化,这种寻根溯源的渴望,本来就是情绪成份多于感知,而台大的学生整个被方法论掩覆,其厉害的程度,甚至于情绪的能力都无法了。淡江没有那么学院派,有些像杂牌军不入流,因此反而多了口人气儿,在残存的一点点余裕中,竟也起来了乡土运动。淡江比台大如果有什么贡献,便是这里的Ph.D.没有他们那么盛产。


    于是就有人起而发难,说淡江是台大的殖民地呀,现在可能够自主了,要驱尽台大的势力云云。我在心底好笑,如此不是气度忒小了,我们还要回大陆呢,将来回去之后,有更大的场面要去应对,怎么这时就禁不住一点风头,忙着先搞起派系来了。难怪乡土运动虎头蛇尾,乃至后来变了质走了样的,都是缺乏一个大的思想和情操来统摄。本来乡土运动所掀起的热潮,很可以乘势利导有番作为的,可惜徒然一场喧嚣而已。


    三三没能攫住这势头,将之导转而为我用,此是我们气候未足,白错过了一次机缘,今后只有从我们自己吹出风潮来,这样恐怕还要再等几年。想想我们所要唤起的对象,都是今天物量主义麻痹下的知识分子,众人的心是何其刚硬?我们的理论又是看起来最不能合现代常识的,这宣传的工作又将何其艰难?就算我们的一生都已豁出去,也只期盼做到开风气之先,便是天大的幸运了。


    我这样想着,心上觉得苍凉,隐隐作痛起来。这四周的热闹景致我是置身其中,却又好像与之完全无关。到底你们是你们,我是我。但我仍是和你们同生于这风日里的,仍是一个爱穿漂亮衣裳


    的女孩呀。我热泪盈眶,可是这泪水是天地的,你们无份,不能替我试泪。


    费威廉走得好远了,才想起我忘记插进队伍去,他们大概会绕动力工程馆那里出来,便赶快抄小路跑到惊声路旁等着。一会儿,游行队伍果然转过来了,我挥挥手,凡凡他们看见,指着又嚷又跳,走近前便一把拖我进去。凡凡今天很漂亮,抹了胭脂和口红,我又变得有点怕跟她四目相视,也许艳光照人会是这样令人不敢逼视的。她却把我头扳过去,将帽子扶正,用夹子捺稳了,边走边弄原就不好搞,大家又挤着一块儿走,风大,我的长发都扑在她身上,两人真是缠缠绵绵似的。我一下子不惯,觉得羞怯,也不等帽子整理好,便忽地跳开去,找别人讲话了。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阿冠、潘媛、美香和阿彭都做了旗袍,罩在学士服底下看不见,只露出一截领子可以看看摸摸,有桃红、竹青、松花、湖绿各色。其中阿彭最可爱了,个儿那么丁点小,学士服的黑色宽袍一穿,袖摆整整长出一截来,愈发是小得可怜,真要捧在手心上好生呵护着。她男朋友杨各走在旁边,也是小小的个子娃娃脸,两个人好像幼稚园的小班生,人见人爱,碰了面总要取笑一番才放过。他们一对两小无猜,叫人打心底祝福,像看童话故事,干干净净的善恶分明,大团圆,公主王子白头偕老,老了还是那么娇小。


    大路两旁三堆五堆的家长看游行,小孩见费威廉一把大胡子很稀奇,都随着我们队伍跑,不断的喊:“哈啰。哈啰。”路边一溜花台插着国旗,鼓动得饱饱的,我们这样肩并肩一排人昂首走着,远远望见阳光下烟雾迷迷的淡海海岸,忽然一份情怀好难说。这瞬刻间依稀触动了什么,是来自于民族记忆的,让人心惊,让人思省的一种什么,也许一种身分的觉悟罢?这袭黑冠黑袍和这场毕业游园,该是从牛津剑桥的传统而来,在他们,“学府青衿”这种身分真算是高贵的了,虽然到今天也不见得存在。但是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还不只是高贵而已。到底世间还是有一件东西是绝对珍贵的,那使我们觉得自己人身的贵重,眉目清扬,大学毕业生的身分,何止于仅仅做一个知识分子啊。是中国的儿女们,不论现在的教育方式如何卑琐,师生之间如何破碎,这一刻的触动,像电击一样触着了我们的本命,本命是中华民族的胎盘,孕育了世世代代五千年,根植在每个中国人心底的极深极深处。我们从层层埃尘里,像是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中国读书人的本色,只这刹那间的省度,顿时使得这场毕业游园有了完全不同的风景,也令得这四年来的荒荒度日,即刻有了新的意思和位份。毕业,终于是不枉一番的了。


    我望望身边的同学们,感到满满的同情,想着大家这时一块儿死了也是好的,我又何必去做什么革命事业呢。


    正想在,队伍就到了行政大楼前,张院长登上楼去,立在阳台上和我们挥手告别,一身暗紫红袍子衬着雪白雕砌石栏,骊歌奏起,广场上一片熙熙攘攘的。突然人丛里自然辟出一条路来,转头一看,可不正是秦汉他吗,也穿了学士服,狠狠把他瞧了两眼,个子很高,也就是电影广告上那个样子。可惜没看到林青霞,苔苔是后来还跟她合照了一张相片,说人很和气,倒没有一点明星架子。


    游行散了之后,大家便忙着互相照相,我拉着凡凡照了很多张,好去告诉家人她有多漂亮。小白老远从永和赶来,成了我们的特约摄影师,因为凡凡文章里写过她,就先觉得和她无隔阂,及至见了面,容长一副观音脸和仙枝的一样,更觉是姊妹们了。秀玉今天特地穿上马来西亚的传统服饰,一袭纱笼惹得人都抢着和她拍照。那江雅琦更是不得了啦,带着假头发,梳成埃及艳后式,脸上的化妆是最时兴的东方神秘型,吊吊的眼梢直插入两鬓,看得人都呆掉了,她自己有架摄影机跟着跑,另外好几个相机也都对准她当模特儿。每个星期五一早欧史课,她开着白色轿车来,在惊声路旁一棵相思树底下停车,我很喜欢这个时候碰到她,返身将门一阖,那姿态,那车门砰的一声,真是喜欢,够我一天快乐不完。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也和赛门合照了一张,洗出来要告诉爸爸妈妈,他每学期都得第一名,从前我当他是老实孩子,不怎么看得起,谁晓得一次饺子会里,才领教了他有多花,又会唱歌又会吉他,笑话是素的荤的都来,苔苔说他舞也跳得好。我就喜欢这样的男孩,会玩会读书,而且一点不动声色,甚至有些呆头呆脑似的,冷不防亮出一招来,叫人还来不及惊讶,已先又喜又气,看看这么个阴险的人,谁还能不也起了勾引之心呢。何况他最近又写了一篇文章,我将之演绎为“大学女生亡国论”,这样可恶,我也不免要学樊梨花的翻山倒海,叫他来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呢。还有一个是林泰华,很有文采的,他喜欢看书可是没有钱,只好猛逛重庆南路,在书店里把书看完了出来。我和他总共没说过几句话,却是四年来彼此一直注意着,三三诸人的文章他都念过,偶尔校园里碰见了,不过两三句寒暄就觉得两人很近,很近,但我始终不曾想过和他宣传革命大业,好像他还不是这类人,淡淡的,也许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和他一起照相,真觉得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留下的东西,照完竟然想和他说,别后多珍重,虽然没说,可是他懂得的。


    BB也从城区部来了,我一眼就看到她,穿着鹅黄色旗袍,她呀,是来生变成了灰尘我也认得的。后面跳过去吓她一跳,回头见是我,蓝蓝的低音嗔道:“你啊……”我就是禁不得她这一声,赶紧顾左右言他,又扯出凡凡来介绍认识,胡乱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BB的眼神只叫我想起乔琪乔,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瞧得人慌慌的,低低的。


    我大概和她说新写的一篇短文里提到她,今天回家之后就把书寄去,只看她唇角薄薄的笑道:“你啊,这辈子是怎么也离不得我了……”唉,可不正是这句知心话吗,扯得人心头一动。但她现在是西北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已晓得斯斯文文穿裙子,会打扮了,身边是她男朋友,在海关做事,一副讨喜的长圆脸自来笑,介绍时他迷迷笑的说:“朱小姐,久仰大名。”我非常吃惊,以为听错了,BB的男朋友不该是这样讲话的。看着他们离去,背影在人丛里消失,心上好酸,替她感到委屈,自己也委屈,难道女孩子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吗?我但愿永远在白衣黑裙的时代,为她的一颦一笑惊心动魄,日子是痛楚而又喜悦的,人仿佛整个饱满透明了,牵动一下,就在碎得满地。


    BB和我已不是同路人,今后我们唯有越离越远的了。自觉到这一点,我简直心口灼痛,不要,不要的呀,我宁可仍是四、五年前的她和我,心甘情愿的只是跟随她。可是爷爷说“同条生,不同条死”,宗教在引渡弱者,而革命是强的人才能跟上来,差一分的都要给禅棒打落了下去,从来开创天下的就有这么严格。项羽便是在名驹美人上稍微犹疑了,立刻就被打落。BB,和这时代的多少人,虽然与我同条生,却是割断的时候就要割断了,连至亲之人都要断。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BB的那双眼睛,和单薄无血色的嘴唇,我想到自己的决心,一份惊痛,一份悲壮,一份惆怅。人倒是格外的温柔下来。


    如果女孩儿必得出嫁,我就嫁给今天这阳光里的风日,再无反顾。瞧呢,这神经天气,起头就不安好心眼,无缘无故刮来一阵大风,把我裙子撩得老高,是何居心。其实啊,质本洁来洁还去,也只有那浩浩如天,才不屈我的终身相许。


    牧羊桥下的白色睡莲开了两朵,托在一片嫩绿浮萍上,桥底下的水沿着观海亭流出去。流到什么地方呢?莲呀,你这就载着我走了罢,我原来不是这世上的,不过谎骗人间廿年,如今要嫁做东风随水而去啦。举目东望,大屯山呵,你且受我一拜。你今做我盟证,我这就将黑衣黑冠脱下,还给了淡江的山水。黄鹤一去不顾返,但自有那千载的白云悠悠,我与淡江也只是风里来日里去,其实无情。


    再见了,牧羊桥。再见了,淡江。

贩书记

    真是荒唐。


    这两天大专联考,我们批了千把本集刊,和小三三三十多人到各考区去卖书,大家根本就是天真,想当然的认定了是一场轰轰烈烈。头日便使了三个大男生坐镇总部,马三哥守候电话指挥全局,端端负责包书捆书,慕植一辆五十CC,随时支援短书的地方,十五个考区,每处分摊有一百二十本书,才开始呢,电话接了三个,原来是没有登记摊位,不准卖书,建中、北一女和金华都纷纷撤守,拦计程车转进台大去了。家里这几个男生变得完全失业,一上午呆坐客厅,倒是帮妈妈拣了一篮筐的空心菜。


    要说卖书,前时阿丁也曾在学校侧门摆一口小摊子,中饭人潮汹涌的时候,就看见一张方方正正的书桌,三面贴着海报,海报做得很大,垂到地上来,都是阿丁一人画的,墨绿底配金黄字,咖啡配奶油黄,深绿配草青,十分醒目。标语也写得漂亮,像“年轻的志气,古老的根,”像“大时代要飞起来,文学是支起展翼的长风”。因为卖的都是我们的书,经过摊子旁边,脸先就发红了起来,假装没有看到,匆匆走过去了。阿丁第一天摆出书来,我到底放心不下,一方面也是兴奋,便前去打一个招呼,瞥见摊子上一本本耀眼的书面和标题,忽然觉得自己分明存在着的,简直是心惊肉跳,竟也向他撒起娇来:“那,那我不管你了,你自个儿卖去……”阿丁那副样子,全然是小孩子玩得正兴头,像他做任何事情一样,永远是玩,玩到后来,忘了为什么要做这件事,结果总是一下子玩厌了,便扔在那边再也不去理会了。


    此番因着小三三热心,大家也就正正经经编了组,配了书,且响亮的喊起口号:“三三夏季大攻势。”我负责台大考区,先还跟仙枝愁脸相对,她比我更是个不经事的,这可要怎么个卖法呀?至前一晚马三哥叮嘱了又叮嘱,见他那样看轻我的事务能力,很是不服气,便暗暗发誓不做则已,一做定要叫天下人刮目相看,这一负气也负得恁是可笑了。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在台大醉月湖边草地上铺着海报,书本摊得一地,候了半个时辰,只是风吹日影来光顾。我们立着那儿,全不懂得招徕,看看连个卖书的架子都撑不出,却不以为懊恼,单感觉非常谦逊,好像也是湖边的一株草一棵树,但能同生于此时此刻初夏阳光的熙熙攘攘中,就是一种喜欢了。偶或有人停下脚步望来两眼,便即刻觉得那人可以付托终生,可是也就只会静静的傻笑。有个和我们年纪仿佛的男生走过,驻足了一会儿,也没翻翻,便啐一声:“看这种书,之没气质的。”说完扬长而去,周荃听了很气,要前去和他骂架,我说:“这样爱讲臭话,定是没有朋友的,由他自个儿冷清去好了。”


    水泥小道上,远远的忽见高翔骑辆单车来,神色怆惶,四处张望着找谁,他这时该在金华卖书的呀,跑这儿来做什么?我叫住他,他才停好车,一轱辘便滚倒在草皮上:“大完蛋,我们金华的,都被赶出来了!来不及跑哦,书沿路滴滴答答的掉……”他那样一个高个儿滚在地面,四脚朝天舞动,我十分诧异,听不及说了些什么。这高翔,真真是个小三三,完全把我当成了他的亲姊姊,如此撒起赖来,已是把责任全部解脱掉了,当下我也当真自己是个当家的了,虽然根本还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突来的意外。


    神州诗社是顶懂得卖书的,猜他们必不会白放过今天,这时果然看见了温大哥,着一件蓝白相间花衬衫,晃荡的来,我赶紧朝他呼救,这局面要怎么才好。他望望摊在地上的书,皱眉道:“这些陪考的家长,送他们的孩子来大学,可不是来读书。你们这种卖法恐怕不行。”我听了正算计要改变方式,可巧仙枝这不经事的,又愁着脸来讨主意,我便拿她作筏子,定定的吩咐了一番,也是讲给小三三们知道。她即刻感觉到我语气之间的不比平日,磞在这钉子上,咋咋舌一转身溜烟而去了。我是想着这时候爸爸妈妈不在,马三哥又坐镇在家,只好硬硬头皮效起探春的敏捷来。神州卖书正如他们所说的,打仗,十几个人,从新生大楼那一端,地毯式卷袭过来至湖边,才一会儿工夫,就几乎人手一本《坦荡神州》,我们虽是东施效颦,也逐个的推销去,却根本不是对手。有些顾客书拿在手里,迟疑的掂来掂去,我倒先替他抱歉起来,拦在前面说:“你看看就好,不用买的。”而他果真把书递了回来。有的还没有走近他呢,便望着我们抱的书开始摇头了。又有个没等人发话,先堵我们的口道:“我的钱都给神州他们掏光了。”


    炎炎的太阳当头浇下,蝉声远处近处哗哗的喧天鸣叫,我们奔波来奔波去,没一点成绩,都有些迷糊了。碰见娥真也来卖书,穿着牛仔裤白衬衫,越发显得身材娇弱得可怜,她向是最怕生人,最不会说话的,温大哥如何忍心叫她顶个大太阳出来,受些浊气闲气,假如宝玉再世,可不心疼,疼死了。见她脸上晒得两块红斑,汗水淋漓,真恨不得替她去卖,让她阴凉地里休息的好,却不管管我们自己的都卖不出去了呢。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到了中午,材俊天心也转来台大,问问他俩一上午才卖得一本,都笑成一团,事情变得真是滑稽,连有什么名目也难以定论,我那效法探春更不知效到西天去了呢。我们贴钱出来,要小三三们好好吃顿中饭,偏有个陈弘明执意不肯,他说必要把吃饭的本钱赚足了才甘心,说着径自游逛去了,绕半圈回来,竟卖出一套,令大家嗟讶不已。他今天还背了把吉他来,原是要边唱边卖,到底派不上用场,徒然一具庞然大物扛来扛去,也变成一种什么都不是。


    下午我和他一组再去金华发展,这次不摆地摊了,光是掮着书本,向走廊树荫下乘凉的介绍。我头次听他如何宣传三三,好像生手拉胡琴,总不得弦上,拉出的调子如同裂帛之音,好不惊人,我比别人更张大了嘴凝听,一阵一阵感到诧异。他道:“国父说,我们要唤起三千个士。我们今天,也要唤起三千个士,如此大业才可以完成……”国父几时说过这话来着?可是这样真切的语言,你只觉得一直就是在那里的呀,而其实也是,国父当然说过的了。他讲话时那响亮的音腔,那年轻干净的脸庞,使人想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就是这样的。天上万里无云,阳光照得一洗蓝天越是薄明起来,原来我们卖书卖得这般不成体统,也正是我们的无法安分,像十月风起的时候,人心思动。


    当晚回家略做清点,简直可怜,一客厅人纷纷纭纭,倒也不见怎么丧气样子。爸爸只是笑嘻嘻的,妈妈赶着做了一顿大餐慰劳众人,大家口味奇佳,盆碗扒翻了底。饱饭吃完,还有明天一整日长长的,又仿佛觉得希望无穷,其中天心最兴高采烈,却不想想她今天卖书成绩是最差的,这种对将来无缘无故的喜悦,真是非常年轻而明亮的糊涂。本来卖书一事算得几何,若真的当它是件严肃的工作,也未免气魄小了,好在我们做来都把它超越了事务性,只见人气人意的悠游,便可保证三三的事业的确越做越大的,我看了着实心底喜欢。


    第二天再披甲上阵,一直和林耀德一起,他本是小三三的发起人,我爱看他生得长挑身材,眉清目扬,他与张良一样都是男子女相。记得前年有位成大办刊物的男孩来见爷爷,爷爷要我一旁陪坐,那男孩尽管说了许多中国文化,也懂得唐君毅牟宗三,在今天这样西化的世景下应属难得,但我只觉得他气息不通。送他走后,爷爷即告诉我何以然,原来这男孩没有诗意,因为当着年轻姑娘讲话,那言词举止之间总该有所不同罢,好比柳枝拂着水面,一池涟漪荡漾开来,但是这男孩居然能视若无睹,可见是个没情调的。


    学问无论做得怎样高深,如果没有性情,便仍是身外之物,到头终归一场虚妄,等于从来不曾有过。一切学问根底,包括哲学科学的,都必要是诗意的才是真的学问。林耀德年纪还小,却是个柔和礼义之人,他只把我当成了姊姊敬重,但凡主意都听从我的,偏我又是卖书奇笨,只会对人好意的傻笑,他也不言不语,单是一旁静静的陪着,谦和到甚至不觉得他的存在。他才气大倒还其次,反是从这些做人细致的地方见出他未来的不可限量。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中饭我请他在红砖道旁伸出的棚子底下吃,问吃些什么好,他答我吃什么他也吃什么。替他叫了一碗排骨面,自己点的是榨菜肉丝面,他看在眼里只是不说话,到面要吃完时排骨还没动一口,我说赶快吃了罢,他这才慢慢吃下去。饭后又要来两瓶吉利果,喝得肚子发胀连打几个嗝,两人相识笑了,这笑也笑得不为什么,还有比默契更好的是一种亲,是此时此地他这个人就端正坐在眼前,四周陪考的家长和考生,也吃得烟气蒸腾,挥汗如雨。棚搭外面一地刺目阳光,啦啦啦的行人车辆来去,真是暑天暑到这地步,也依旧人情如常,没有任何故事发生。下午坐了计程车转去成功中学,可是我们俩都是这样笨,就索性也不卖书了。和众人挤在有限的树荫下,蝉声人声沸腾,我们拣起集刊从头再来读读。四点半钟考试结束,斜阳还是烈烈的烧人肌肤,人潮涌出校门,我们杂在当中浮沉,也算卖了三本出去,然后再搭计程车在台大集合,交割完了有一场庆功宴。


    朱陵阿姨更是抛了家中活计不顾,夫妻两人也抱去百二十本书在师大附中卖,管管叔叔插一枝草标写道“管管卖书”,哪里晓得统共只卖得两本,还是承的朋友之情。他们夫妇因这卖书,孩子乏人看管,额角撞破一大块,敷着纱布,几乎盖住半个眼睛,却依然活虾似的蹦来跳去,像极了朱陵阿姨讲话时的神情。他们也真是年轻夫妇,全不计较赔进去的车钱和时间精力,陪着我们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瞎胡闹,朱陵阿姨也玩得很兴头似的。如此就完全化解了事情本身的成败得失,反而忽然岔出人生的边际去了,实在很难判定有什么名目,只觉要诧笑一声,对人对事仿佛一下子懂得了,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


    因此我们卖书虽是这样失败,居然也能大言不惭,堂堂开起庆功宴来,二十几人杀到水源路的川菜馆,分开两桌,吃的四菜一汤家常便饭。大家味口太好了,险险的怕要不够,幸好饭是无限供应,又选的四川馆子,什么都加辣椒,辣得稀里糊噜只有猛扒饭,总算混了过去。这番当学生的拮据,即使在如此繁华热闹的场面里也历历感觉着的,所以再怎样的浪漫仍不至于放诞失志,还是有着现实分明存在的涩意。


    吃完饭再去吃冰,把人家楼上雅座都包了,陈弘明的吉他这时才派上用场,从建中校歌唱到姑娘的酒窝,泡菜也唱,虽然尽是些靡靡之音,可是因着我们有大志气,这些坏歌在将来开出好时代时都自会扫荡去,今日唱唱也是撩拨一下,没有禁忌,况且不怕和坏的东西为伍,也才有气魄开创天下,倒宁可不要沾了道学气。


    窗下公馆的夜市逐渐苏醒过来,华灯照亮了天空。探头望去,正是荔枝上市,沿街摆的摊贩都卖着,摊上点着灯泡,辉映得荔枝越加艳艳潋潋,直溅到窗口来。晚风一阵阵拂过,带着浓浓的暑气,暑气星光中人语车声喧哗,仿佛太平盛世,忽然叫人惆怅起来。现代的东西尽管许多不对,却到底我们是生于斯长于斯,再坏也都是自己的。我们弹吉他唱歌,行的虽是现代格式,但依稀亘古以来,任何朝代的欢筵良辰便都是这样的。然而也究竟不能安分于此,还是要有真正的谯楼鼓定,和江山一统啊。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批来的一千八百本集刊,两天卖不到三分之一,想着日来的奔波,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荒唐。但自古英雄多荒唐,君不见刘季本是那多大言而少成事,乃至国父一生致力革命遭人戏称“孙大炮”,乃至今天三三所做思想运动而被时人讥为空想家,皆是一场荒唐。可是谁又晓得中国历史上的劫毁历新,却正是从一场荒唐里打出来的呢!

有一段路像这样

    校车里我和王老师说不要陪我一块下车了呢,因为晚上仙枝过生日,我要去义美买冰淇淋。老师笑起来,说他的摩托车今天送去洗子,正好陪我去买东西,顺道回家。大雨浇在车窗玻璃上,淋漓而下,街景像在水里流过去,忽让人觉得慌乱起来。


    只有一把小洋伞,我说:“早上就下雨了,男生都不知道带伞。”老师应一声:“嗳。”


    王老师的个子很高,就把伞接过去打着,只为了替我遮好,那大半边身子都湿了,我把伞移过去一些,老师说:“没关系,你的棉袄要紧。我的大衣不落水,挡到头就好了。”老师便讲起身上这件土黄色的夹克式短大衣,他在美国念书的两年,长长的冬天就是靠它撑过的。那也该是六七年前的事,美国是个何等样的地方,老师又是个何等样聪明的人,那两年真是委屈了他。我看这件大衣也不怎么厚实,纽约的冬天积雪盈尺,很冷很冷的啊。


    弯过金华街,这一带是高级住宅区,马路铺得很宽敞,两旁有轿车停着,公寓耸立,楼底的家具店、服装店、亮着明快的色泽。现代的东西都是靠不住的,虽然看起来建设得很强大繁华,其实是不需要有核子战争也会突然的一天都崩塌了,什么也不曾有过。若有过什么,就是那时代还存在于某些人的真正的情义,是此刻此时老师与学生行走在大雨滂沱中,马路中央的雨水乱纷纷的流向两边,雨呵,怎么再也停呢?下得人心都痛了。


    红砖道上种着樟脑树,和梅树一样是种会发亮的薄绿色,拥簇得低低的,在道上垂下一团团的影子。我们低头在树底下走过,伞顶擦着枝叶沙沙的响,雨光和樟脑树绿薄的光罩在脸上,显得异常柔和。隔着棉袄,清楚的感觉到贴在臂上的老师的大衣,有一腔的话要说,但也只是一个满满的意思而已。想到前年暑假一个午后,和子仪去兴隆市场寄信,那天日头高张,大风吹得云影在红砖道上快速的移动。子仪撑着一把黑伞遮阳,边走边说:“在我们那儿,不作兴男子打伞哩。要就是女学生帮老师打,还有女孩子替他男朋友打。”我赶忙笑着抢过伞来,不由暗忖自己的身分是什么,这一动念之间,就有些生涩起来,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子仪亦不言语。我觉得整个人都发热了,风又那么大,四面八方吹来,黑伞这样撑那样撑都不对,长发拂得满头满脸,绞进伞骨子里去,子仪的衣摆飘扬,扑扑拂在身上,扰人极了。我多爱《雅歌》里的一段话:“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你要转回,好像羚羊,或像小鹿,在比特山上。”红砖道路头一个棚搭是修车店,我望一望问:“老师要洗的摩托车在不在里面?”老师指着一辆乳白色的道:“那辆就是。”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今天买冰淇淋运气很好,赠送一块巧克力烘饼,义美小姐笑吟吟的递过来,我折了一半给老师,吃着脆脆的响。看义美小姐包装盒子,手指那样伶俐,头上斜斜的覆一顶船型小帽,而王老师立在旁边,手里提着零零七,我莫名其妙的非常快乐,嘻笑个不住。老师说请我吃霜淇淋,两人便坐到柜台前的高脚凳上,脚下悬空而心亦荡荡……霜淇淋端来,我不满意道:“才两层还拿人七块钱。金华街那家砌的四层高高的只要五块!”老师也同意道:“是,这家不好。”


    经过巷子口,王老师且不进去,先送我上车后再回家。廊檐下等三路,街上的灯火逐渐亮起来,映在雨里撒得遍天遍地,车辆一部接一部来去穿梭,溅起的水花中街车行人霓虹灯一片倒影缤纷。檐头隔一阵便注下一贯雨水瀑布般的,几次伸头出去探看车子,险些给浇成落汤鸡——浇了也罢,因为今天有一段路像这样的走过来,好歹只能倾头给它淋个浑身湿,也算应了件事故。


    老师信上谈及《红楼梦》,叹息今生今世竟何以如此真实,故不觉潸然泪下,不复知梦里梦外,何者为真,何者为假耶。老师素来对世事冷淡,独与我说到落泪之事,我的感激这一生也报答不完的。我发痴的想着,假如车子永远不来多好呢,我们就可以在廊檐底下并肩立着,一直到日子的日子以后。檐下滴答不断,雨是再也不会停的了。

错里错

    有时候会无缘无故的生气。像昨天晚上开讨论会讲“文学的使命”,客厅里坐满了人,灯光暖暖的,照得我脸颊发烫起来,我变得跟众人都不相干。你们说你们的使命,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有一个人偏偏不要在你们辩论的范围里!我用着狠狠的目光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连仙枝长长的观音脸我也要生起反感,因为现在我甚至是在对自己发怒。


    原来说好上午去机场送曹奶奶的,清晨起床,见窗外冷雨绵绵,很觉无趣,每副面孔今天都是令我这么不喜欢,横竖你们浩浩荡荡的开往机场,我是不要去的了,就推说感冒严重。仙枝还睡在被窝里,原该告诉她一声的,我却使坏想着,你睡罢,不干我的事,便披了大衣,随大家出来,至对街向曹奶奶告别。冬天早上的雨扑在脸上,我知道正在做一件坏事,可是天底下的人都这样可恶,连我也是这样可恶,要坏就还要更坏下去。柏油马路寒湿得泛着冷光,睡袍底下两只冻得发白的脚衬着红皮木屐,想着自己明知故犯,真是坏到了骨子里。但此刻我正在生气,谁都不可来惹动,有理是我,无理是我。


    大家在曹老师的屋里等齐了一块去机场。仙枝随后醒了,亦来送行,进得门来,我故意不望她,低头看着报纸;虽不望也晓得她脸上的样子,还不心疼,反而不关痛痒地喊道:“快来看看江子翠案破了。”她果然说不想看了。可是现在我仍然并不认错。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众人呼啸而去,剩下我和仙枝在柏油路上,我打了伞反身就回去,仙枝跟在后面,我一半怕与她面对,一半仍要负责。到了屋里,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立在饭桌前,听仙枝端正着脸色说话:“你今天真是叫我失礼透了,竟没有容身之地。我今说这番话,都不是为了我个人的得失,你若怪我A型人的思虑多也罢了,这话说完今后再不会说第二次了,都是为了三三的每个人,不可像你这样童的幼稚。”仙枝说毕,我柔和的答道:“对,今天是我的不对。”我这样即刻认了错,连自己也感到惊讶,而其实是虽然认错,也并没有罪恶感的。后来仙枝又说:“我或是言重了,看你还承受得住,也不枉我们一番知己。”


    先前我无来由的发怒,无来由的使坏弄恶起来,那种明知故犯的拗逆劲儿,几乎要演成撒旦堕落的悲壮,幸好我又忽然的好回来,好回来也是一下子的事,没有任何缘故的。回想刚才,好像走在断崖的边上,这一劫一成之际,真是惊险极了。

清明节

    元宵很华丽,中秋就是玉洁冰清。端午有荒莽气和异味。中元好像黑棕色。而清明便真的是寒跟细雨,那时纵有艳遇,也是“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他心上的女子,是烟雨着一件湖色衫裙的。


    今年的清明节却是艳阳天。一早起来,太阳照在奶黄色墙壁上,那幅拿破仑画像,骑着一匹战马。天边的云层浓浓,还有披风,和战马的鬃毛都往后飞直,仿佛迎着狂飚的飓风,漫天漫地是烽火烟尘。拿破仑勒住马缰,脸上是不可一世的傲然,却在帽子覆荫下的那双眼睛有一抹不确定的笑意,像是对画上所要烘托出来那种史诗的壮烈讥嘲。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它不过是一个女孩子卧房里的装饰画。而今天是清明节,阳光照满了一室的清明节。


    穿上黑色的衬衫,黑色的宽裙,裙摆两道窄细白色滚边,白色的凉鞋,白色的发簪,我要去玉城看牛。


    近十几年来,一直与坟场为邻。前次住在内湖紫阳,新路未开时,每天走柏油马路上学,路边有一段就是第九公墓。平常不去多想,它亦是山川木石的可亲可思。星期天早晨我们姊妹都去山丘上玩,坟堆里钻来钻去采野草莓。草莓的叶有刺针,花是粉白色,荆棘丛中一点晶莹的艳红,是孩子们惊喜的心。采了一手帕回家,盛在瓷白的饭碗里,摆进冰箱,晚上拿出来吃,虽然只是酸,但本来就不为吃的。我们拨开浓密缠绕的草莓丛,发现一座小墓碑,朗朗念出:“显妣唐妈李太夫人之墓”。天长云白,太阳炎炎的。


    有一回补习到很晚,同学又走散了,一个人走着越来越凄冷,十分害怕,心想着“邪不胜正”,于是念起“正气歌”,其实也只会一句“天地有正气”。我是信基督的,那时却第一个只想到文天祥。这是很可怕的一次。可是那个礼拜天,我还是去采莓子。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现在的住处,更是大规模坟地,坐公车回家,常见火葬场大烟筒耸入天际,吐着浓灰的烟,远远淡去,与天色共一。我若死了,灵魂也该是这样升天。平日等车,隔条马路,红砖道栏干外的小山丘,一座坟叠一座坟高上去。秋来荻花遍山,斜照里苍茫一片。半山腰又有一枝树,秋冬整季以来,只是凸丫丫的,衬着一洗蓝天,是可以拍艺术照的那种,很惹人眼,然而不知道它的名字。单这就是一椿心事,想也想不完。春天来,我每周从学校回家度周末,不过分别一星期,却见它忽然的一树桃红,呀,我的心事也在春季里开出了化朵。当下我就叫它一声“蝴蝶树”!果真是春天来了,风一吹,落英扬扬,人间也似天上。而我与它早已相识在秋天,却到今年花开才知道。人家说它名叫“羊蹄甲”,又名“南洋樱花”,叶子水绿色两瓣如蝴蝶翅膀,花有手心大,无风也会朝你招呀招。“蝴蝶树”只是我和它之间的名字,便也来写一曲“南洋樱花恋”,那里有椰子树、槟榔树,和黄昏里长长的海岸,一个女郎赤足、裸肩,发际上簪一朵桃红色蝴蝶花。


    在玉城才下了车,仙枝就从后面蹦出来勾住我手臂,叫:“你这全身穿黑,真的是清明节了。”


    玉城全不是我想的样子。仙枝她嫂嫂的娘家养二十来条荷兰牛,味全公司都来收牛奶。既是牧场,那地方必是天野茫茫,风吹河畔青青草,何况玉城呢,还更要加上青石板路和杨柳。但是下车来,街两旁的店铺扑面便是灰色的五金行、机车行、煤气行罢了,一家稍有颜色的西点面包店,橱窗里飞几只苍蝇。我心里先就不喜欢,口上直说:“咦?看不出哪里会有牧场的样子啊?”仙枝越加得意了:“马上就会看到。”原来牧场只是栋大仓房,中间通道,两边用木椿隔成牛栏,一栏一只,望去黑漆漆的。刚探进身子,几只“哞——”一叫,出乎意料的钟磬之声,吓得人倒退好几步,仙枝高兴的说:“你看,就是这样。”浪漫的东西让人向往,现实世界里的却让人觉得“就是这样”。


    房外堆了一捆捆的甘蔗叶,解开来特有一种草香,一根根拿去喂牛,牛就真是大,舌头伸出来一卷蔗叶,几几要探到我身上,眼睛也大,静静的望着你,嘴里巴答巴答磨着食物,夏日的午后便是如此的漫长慵懒。


    我还是喜欢大象,象的眼睛会笑,眯眯的,扇着两面耳朵,仿佛对这个世界不知有多满意。牛眼就无神,使人想到“对牛弹琴”。但我今天打扮成黑白集,混在一群荷兰牛里,实在要分不清了。


    仙枝她嫂嫂才生过小孩,男孩尚未满月,睡熟了眼睛会张开来笑,原来是看见姐母了。嫂嫂在床边置一碗饭,盛得尖尖的,请姐母吃,我觉得这些都是真的。因为过节,加了许多菜,卤蛋有十几个,竟然都是深褐色上淡褐色的大圆斑、小圆斑,好像卡通片米老鼠啃了一口的可可核桃蛋糕。供台上摆着鲜花果什,观音菩萨像上方是一横板,贴着八仙过海图,我与仙枝想了半天,凑出四仙来,李铁拐、何仙姑、吕洞宾、韩湘子。一直以为韩湘子是女的。正厅的木门上有张菱形红纸,描金勾画着一枝梅、一棵松,松上一轮大月亮。木门外野草地上晒衣服,几只蜜蜂绕着汗衫打圈圈的飞,忽听见一声牛鸣,好个“庭前飞一蝶,婴儿梦中笑”。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我因此想到早上出来,遍山都是扫墓人,红砖路上摆满了卖纸钱香火的。天气又晴朗,连不相干的蚵仔面线、麦芽糖、凉菜燕和冰淇淋也挤来一大堆。公墓进口一座白石雕刻大牌坊,悬面白布蓝字标语“清明扫墓,小心火烛”,门前就停辆漆红救火车,一个救火员立在车边笑嘻嘻,白亮的防火盔。为此这么明艳的一切,就要纵一把火烧山呢。中国人的世界真是如此实在而热闹,死亡也成了喜庆。小孩一手持香,一手持芋头冰棒,大人教他:“拜呀,拜呀……”


    嫂嫂装了一水壶鲜奶要我带回家。水壶橄榄绿,当腰绕一圈寸来宽的透明胶纸图片,仔细一看,一张张是明星照片,套色技术很差的缘故,眼睛、鼻子印出双影来,红色的嘴唇,套歪了,上唇湮出半片黄绿色。我认出来都是好老好老以前的明星,钟情、乐蒂、尤敏、葛兰。立刻与这水壶有一种异样的感情,好像幼年时代的我忽然重现了,连同那一段眷村的日子。眷村每月放映一次电影,就在停交通车的广场上。两根电线杆中间栓起银幕,高凳矮凳挤满了,银幕背后照样也看,西洋电影听不懂,字幕又是左右倒反不能看,一样从头看到完。风吹起来,布幕扑扑的飞打着,影片里的演员、花园洋房,都跟着歪歪扭扭飘动起来,波涛汹涌时,更是现场效果,果真排山倒海而来,十分骇人。广场四周的人家一律熄了灯,片子屡次断,在一团黑暗中,天空是蓝灰色,无际的旷野,无际的星星,蒲扇拍拍打着小腿赶蚊子。脖子一场电影仰下来,真是酸得不能动弹。一手拖着瞌睡得半死的妹妹,一手拎着小板凳回家,夜气袭袭,路边的霸王草露华已重,踏着脚踝满是草汁子。大一点了,放电影时候不再去看,家中一片漆黑,小台灯下读《咆哮山庄》,扩音机轰轰轰的,偶尔听见的是钟情对唱山歌。我每被蚊子咬,一到夏天,一臂一腿抹着绿油精,到处播散薄荷味,这是夏夜,眷村之夜,薄荷之夜,莲叶莲花田田,当中有剪纸的古装美人,镂空一张鹅蛋脸,是乐蒂扮的“祝英台”。呵梁山伯与祝英台,天公有意巧安排……化成了蝴蝶双双,飞向彩虹。我的童年呢?是彩虹里立着的杨柳青年画小人儿。


    歌曰:“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我的怀中捧着那罐鲜奶,公车里晃晃回来的途中,过午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睡过了站,下来对面等车。


    父亲老家亦是开牧场,带回家的鲜奶一煮,满室暖香,都是父亲不尽的乡愁。

风筝的话

    星期四考英国文学史,一下午在马三哥屋里念书,黄昏时上阳台收晒着的棉被,见观音山一带风烟俱净,唉呀,好好的天气!可是也就在书桌前趴了整日,真是辜负了这个日子。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那晚在寝室,苔苔回来,进门就说:“今天晚上月亮美得要命。”我听了转头连连看她,平常对她只觉平平的,却为了这句话要对她另眼相待,因为“现代人”都是不看月亮的。现代人看电视里的月亮,像三毛写的“塑胶儿童”,塑胶时代,人与自然都不通消息了。


    有一天听爸爸讲黄鼠狼的故事。黄鼠狼时时会朝天拜月,我跟天心一起脱口出来:“啊?它会看月亮?”


    和天心,天衣常在礼拜天早晨走两站的红砖路到街上吃豆浆。


    我们总爱讲阿丁的童话,一个小孩放风筝,风筝鼓鼓的直飞上天际,说:“我要那片白白的云朵。”于是,大家快来看哪,那边走着一个小小孩,白白的云朵在他头上跟着走呢。


    秋日的天空这样长远,我们也来放风筝,说:“我要那一块蓝蓝的天。”然后在圆圆的天篷下喝豆浆。那蓝呵,映得碗里都是希腊的天空希腊的海,而我们却要做大汉天下的三仙女。天心喝甜的,我要咸的,天衣要甜豆浆里加油条。那老板娘一双手可以捧上四碗冒白气的大碗呢。


    我们回去时买一袋苏州梅,一袋菱角,走着小路边吃边说笑。我体育课新学来的舞剑,在路上拾到一根树枝就可以比划起来。一共才学了十四招,全部有九十三招,结束的叫“青龙收势壮山河”。


    第一招叫“顶天立地”。现代人还要能在塑胶的时代里站起来,像风筝那样直飞上青天。

星期六的下午

    天气太好的时候,人会哪里都想飞去,结果就只是在床上拥着薄被单,度过一个星期六的下午。


    顶爱半睡半醒的,想着阿丁编的童话,有一个小男孩牵着云朵像牵七彩汽球一样,静静的移过窗前;或是雨点一颗一颗蹦进床头来,说一些大西洋的传奇。


    顶爱这当儿,仙枝放假赶回来,“呀——”的推开纱门就喊:“天文呢?”我在楼上躺着并不理她呢。然后听她咚咚咚的跑上来,想那是地摊上二十七块买的大皮鞋,果然穿两次就开口笑了,可是她还常常穿。


    她在门口望一望,只好下楼去。我这时哪有闲情理她,天上王母娘娘的瑶池蟠桃会正在等着我呢。


    楼下是妈妈喂狗猫,听得仙枝的大皮鞋跟前跟后。十条狗十口搪瓷大碗,铿锵作响的一片,还有妈妈的斥喝:“黑皮,不准抢人家!”


    窗口一朵朵的白云,我便直飞那里远远的天边。


    一觉醒来,不知清晨黄昏,被单细软清凉,真是船坐春水如在天上。依稀间听着零碎的风铃声,疑是在梦里,却又楼下响起了妈妈沙拉沙拉炒菜的热闹。就是这样的下午,终于也和仙枝出去逛了一逛。


    公园号那里喝酸梅汤,旁边的烤鱿鱼好香好香,我们对望了半天,我说这个烤鱿鱼让我来请,她说我请她是不吃的,还是她请,可是我也不吃,两人就立着闻香,觉得这样也很好。临走前,顺便问问他价钱,头部连着须须一副二十,身子薄薄的一片十块。“那,眼睛呢?”“眼睛,一块钱两粒。”我们听着很是诧笑,就买了它两块钱,四颗。仙枝还说:“多给一点作料啦。”后来走到公园旋转门,吃着实在味道美,又转回来买了四块钱,而且还多饶了一颗,两人咯咯的笑,那人也无可奈何。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我只觉跟仙枝在一起,什么事情都是好的。


    十月的风都是金色,一阵刮起来,漫天漫地碎碎的阳光。沿街插着的国旗在风里噼噼啪啪的飞舞,好像辛亥的血泪都在我们今天两个女孩的笑语里。那青天白日满地红是窗前的一朵朵白云,梦里总要飞去。此时没有过去和将来,有的只是十月的阳光、十月的风,和仙枝这样跟我走在一道。


    迎面走来一群建中学生,擦肩而过时,其中一位故意说给我们听:“那一个是前届中山的。”仙枝朝我问:“?”这是我们的黑话,取每个字的声母来讲,这句意思是说“他怎么知道你是中山的?”我也用黑话答她,那家伙是看我穿的白上衣和还没拆干净的学号;又笑说,现在看到卡其服蓝夹克的,再也不会“怦然心动”了。


    想到以前最喜欢国庆日去总统府前的广场举花圈,我们学校大概排的是“岁”字的半边。国庆日早晨一起来,天光明迷得叫人好疑惑。拿着大红花圈坐车子到市中心,车内两排面对面都是持纸花的学生。对面坐着一排卡其服男生,叫自己只有一心低眉垂视膝盖上拥簇的花团,感到那烂烂的艳红都洇入心上,一车子载不下的霞光直溅得窗外一路是十月。


    我们又走到西门町,沿路看衣服、看鞋子、吃老爷冰淇淋和棠梨。我最爱看新娘装,台北的新娘服常常太花巧,很俗气,可是还是爱看。仙枝说等我于归的时候要送我一件顶好的礼服,我听她怎么不说结婚说于归,很新鲜,又央她说了一遍。


    我的身材没有个性,所以成衣大致都穿得;仙枝的则是脸蛋长,上身更长。在远东公司试穿衣服玩,我穿还好,仙枝穿了在镜子面前照来照去,皱着眉头:“我真糟糕,脸长,身子又长,怎么行呢。”她说的一脸正经,可是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看橱窗内的摆设,两人爱互问:“这一排里,你最喜欢哪一个?”这时候我总要伺候她的颜色,生怕说得不对头:“你呢?”但是仙枝也在等我的反应呢,结果总是哈哈大笑起来走开了。只觉得我们好亲近。


    回家的公车上,斜斜的阳光浮沉着尘埃照射进来,夕阳红红的一个圆轮仿佛在车窗外,伸手可以捞到,坟墓山上已有先开的芒花,秋风中摇着银灰色十分迷离。坐在车厢里颠得很厉害,落日一下子在车子前头,一下子又在车尾。这时候的太阳、芒花和尘埃有《楚辞》里南天之下的洪荒草昧,突然的要为之惊心,叫人好解不开。


    邻居一位老妈妈上车来,叫了声李妈妈好,让位给她。她问一些学校的功课忙不忙,今天上哪儿去呀,气候换了要照顾身体。她的鬓发抿到耳朵后用夹子夹着,有一绺没夹住的跳出来,映着夕阳,是花花的七彩,脸上的皱纹在阳光霭气里都模糊不见了。这是一张没有性别,没有岁月的脸呀……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我们出门走这一下午,却像什么事都没有的。星期六的下午是这样的么?是这样的么?


    唉,那屈原又与我有什么干系呢!我自是青天白日满地红下的女孩,我还要赶快回家,跟蹦进纱窗来的雨星星说话,它们说海的那边,枫叶红得好像要烧了天。


    妈妈的抽油烟机应该呼啦啦的响着了,天心在客厅里弹《教父》,老爹呢?大概又在捡拾满地的桂花,冬至时包桂花汤圆吃。炸鸡腿的香味已飘出墙外来了。

招财进宝

    今天是一九七七年的第一天,早上十一点半起床。才披上大衣,摸到口袋里剩的巧克力,剥了一块吃,牙还未曾刷。


    昨晚从学校赶回家夜饭,一直想着今年的最后一晚呀,总该有些不同的,一定有的——探头望望车窗外,正经过介寿路口,总统府一行横大,盛妆得好热闹,不知几千盏小灯一颗一颗串接起来,勾划出这样一栋建筑的每扇门窗,都映得台北市遍天遍地光华。介寿公园小小的,黑暗里一朵朵柠檬黄色路灯。


    过了晚上十二点,我就二十一岁了呢!


    可是,二十岁的最后一晚就只是这样的么?这样再平常不过的挤在欣欣巴士里,抱着花棉袄。车顶边电影广告有张《最长的一日》。那是隆美尔立在诺曼底海滩,英吉利的海潮拍岸低徊中有着袭袭肃杀之气,他变得忽然胆怯而渺小,于是极大悲剧性的说出:“不论对敌人还是对我们,那将是最长的一日。”一九四四年六月六日,是连诺曼底沙滩上一粒风化了的小花贝壳都活在历史的一刻里。我的此时此刻呢?单是车窗外招展的圣诞红径自艳丽艳丽的么?


    二十一岁好像面孔平平的。


    车停在金华女中。站牌下一位国中制服女生,围着白色紫红色格子相间勾成的长围巾,挥手和她朋友道别,一张方方的脸笑起来牙齿好白,像毕兰卡斯特的。车子开动了,她又追前几步喊:“祝新年好啊……”这真是句不适宜的话,她大概也讶异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辞句,随即吐了个舌头。车上门边立着的她那朋友,道地的一个国中女生,总是那抹生生的不自然。她们之间定也是赫塞《彷徨少年时》的种种罢。


    挤在身边的妇人长头发有时扑到脸上,隐隐约约一丝香气老是在心头上拂来拂去,神魂不知怎地就飘忽起来,一股莫名的怅怅然,想着今夜十二点整必要来桩不寻常的事,当做二十岁结束的纪念。直到睡前刷牙时,猛地记起那妇人的发香是乌亦丽的,跟我用同样牌子,便即刻觉得和那女子很亲近,却如何记不得一点她穿的什么,长的又什么样。这才又想起十二点整的誓愿,急冲出洗澡间,墙上的电钟已是两点四十七分。


    而今年的第一天竟然起得这么迟。整天也只在屋里晃晃荡荡,穿着妈妈的胖睡裤。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后院柳树秃尽了,倒是树下一片虎皮菊开得正艳,摘它一大捧来插瓶。那一簇虎皮菊像我的黑金黄色碎花棉袄一般富丽热和,是美国南部暖暖的阳光下,一望无际的玉米田、棉花田。


    我现在安静的端坐在书桌前,想二十一岁的第一个晚上就要过去了。桌边一只笑咪咪的小猪存钱筒,身上印着凸起来的金字:招财进宝。

写在春天

    开年来听到一句好话,寇牧师说:“信仰要冒最大的危险。”我喜欢危险这两个字,因为危险才是青春永驻,桃花就是非常危险的。


    春天里的花,杜鹃像爆竹一样,一丛丛在身边炸开,那艳艳的红与白十分世俗的热闹,春天踩着满地的爆竹屑来。樱花开在春天的外边,与春天只是拂面相笑。桃花则是在春天的边际上开着,一不留神就要岔到外面去了,这真使人怀念起晴雯来。


    晴雯何尝不心悦宝玉,何尝不晓得钗黛等姑娘与之要好,她一个奴子身分能存什么想头?周围又有袭人一干成日价持护宝玉,她若计较起来真要缠绵悱恻不完的,她却索性什么都不去想了。本来我今生唯有宝玉是至情的,但连如此珍贵的我都可以舍之不顾,这反逆的激烈和刚强就是春天的机锋,足以使万物复苏,生生不息。“桃花女斗周公”,那股泼剌的生命力,也是天上地下无人可奈何得了她。


    还有菊花和枫树也是春天里的。前几日忽见妈妈捧来一束菊花,黄金金的如秋阳炫耀,屋子里立刻都是秋天,令人一惊。我仔细看着妈妈,找出一尊宝蓝描金龙大花瓶,七八枝花朵一股脑的塞下去,脸上那鼓着的腮帮,神情非常正经而拙稚,完全不会插花的样子。我不禁喝采道:“嗳呀,这花都叫插活了。”立春时去阳明山玩,竟然见到多株枫树橙色得满天云霞,在树荫下站一站,把脸也烧红了。世界上也只有这块地方,能够是春秋同在一个蓝天下。


    阳明山现在是桃花开,和草山橘生在一起,待樱海季节人潮不断时,就见不着桃花了。原来桃花不为观赏,却是生长在世间人家,庭院里、畦田中、陌头上,一枝桃花一片春色。这春色且不可以轻浮,随便入了骚人墨客的文章里,它当是一年耕稼之事又要开始啦。所以世外桃源仍旧阡陌错综,桑竹之间鸡犬相闻,仙境里照样有人事的繁华安稳,并非牧歌文学中,那山林溪泉的女神们日日撩着七弦琴,半人半马追逐在郊野上对唱求欢,真是冷清得可怕。桃花的飞扬在它开放时的姿态,青春横艳到什么都可不管,豁出春天之外了。而桃花又有它自己的静素,静素是在桃花生长的整个背景上:“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今晨我和马三哥在校园里,见路边的桃花开着,我说:“桃花是我的颜色。”他笑了:“桃花?人家容易把它想歪了呢。”我也笑道:“想歪了也好呀。”不是嘛,今儿个正是“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而我日子正当少年,天地也要骄纵三分!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如雾起时

    那天晚上,么三洞停在花莲港,等第二天我们上岸去太鲁阁和长春祠一游。


    这夜里,师傅们只好加班,为做野餐。我在甲板上闲来无事,只有厨房不曾玩过,于是跑去凑热闹。家人当我是呆瓜,唯来到这里,水兵们视为娇娃,也不嫌弃我厨房里头碍人手脚,哄上了天,其实我不是这样稚嫩的,可是偶然幼小一下,也真有意思。


    轮机长大个儿,也来客串剥蛋。他问我平常爱做什么,原本可以讲别的,偏要说爱写文章。“写哪一类呢?”“小说。”这似乎胃口很大,他却不怎么放在心上:“投不投稿?”“写了当然投啊。”“投了多少篇?”“登过的五篇,还没登的有三篇。”然后他问笔名,“用原来名字的。”他亦不知,又随便道:“登在哪里?”这下就要掀底牌了,先故意矜持一下,他果然非要追究,讲出来,他被震住,直叫“这么棒呀!”还转播给别人听。我晓得多半因为我太幼稚,没有作家派头,而且正在他身边剥白煮蛋。久久,他才发言:“嗳呀,你非写个‘剥蛋记’不可——把我写进去。”


    这些都是后话。


    当初参加北区海上战斗营,是听说每天夜晚甲板上开土风舞会,太平洋上跳舞,美死了,可是六天下来,仅到达左营那晚的惜别晚会,勉强凑合了一场交际舞。刚开始不久,飘起雨来,一片星光水影朦胧,合该奏起绿岛小夜曲,发生一段罗曼史,偏是辅导员们害怕大家感冒,撵到船舱下面去了。


    初次见到码头,简直——呆住了。东西都那么巨大,而且空空荡荡。立在码头大厅里,叫人手足无措,好像买回来的漂亮笔记本与信笺,一页一页的空白洁净,带着纸香,想像如何笔酣墨饱在上面一横一划,好容易运足了气,才一笔,竟然惊天动地,都不敢再划第二笔。家中一本《乾隆甲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手抄本,第一回的头四个字“甄士隐梦”写得全不对,那是面临一张空白,反射得自身格外存在着,实在是要震动的。


    想到高中历史课本,讲国父的早年事迹,有一句很记得:“十四岁赴檀香山,始见轮船之奇,沧海之阔,有慕西学之心,遂入英美教会学校。”我今天一样始见轮船之奇,沧海之阔,也是要立泰山东海的大志。


    这里的麻绳手腕粗,牢牢的系住大船,神话中说天是四根柱子撑起来的,看见这样结实的船缆,原来现实中已经存在了。小学二年级的图画周记,上半面画一只大船,下半面写道“爸爸昨天去金门,因为海浪太大,船快翻了,还好有人拉住绳子,才没有翻。”小孩子把军舰都想成玩具了。


    而且小孩子画军舰画成蛋糕一样,一层一层高上去,顶尖一面旗帜,所以怎么样干戈的惨烈与悲壮,也可以只是嘉年华会的热闹,旗帜是满场缤纷的彩纸。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最高层指挥桥叫舰桥,下来为舰长室,叫littlecabin,直译成“小木屋”,不知军队中也如此活泼可喜。有一部美国小说叫《汤姆叔叔的小屋》,我蛮喜欢这题目,好像童话里的糖果屋,一看却十分凄惨,看不下去,翻到最后,更是没有好结果,就冰冻回书架去。也有人翻译成《黑奴吁天录》,见这种标题,大概都不会想去看它。再下面依次为官舱,后座舱与下官舱、坦克舱。女学员住后座舱,男学员住坦克舱。后座舱搭吊铺,我的在最底层,上面还有两个,每次睡觉,总得先伏到地上,然后一个翻滚,滚进铺子里。一回吊铺下面梗了个什么东西,迷迷糊糊辗转一夜,早晨起来,才发现是一双凉鞋,已被压成酸菜干一般,后来上铺女学员向我发牢骚,我假装不知道。坦克舱打地铺睡,开船时,晃得很厉害,男生晕船的还比女生多。有一个瘦高个儿,约是睡觉扭了筋,长颈子僵直的斜偏着,又晕船晕得面目模糊,甲板上来去,像游魂似的。


    军队数数的术语是么、两、三、四、五、六、拐、八、勾、洞。我觉得“7”更适合“勾”,“9”更适合“拐”,恐怕他们弄错了,追着水兵问,却也没有人在乎。


    马三哥学了一年文字学,央他解我的姓。他说“朱”从木而来,写成“木”,因有一种树木,其心红色,于是在“木”中间加一点成“朱”,便是“朱”字了,本意为丹木,属指事字。我外行人不服气,说文字学是穿凿附会,红色的东西那么多,像“朱门酒肉”、“朱门恩怨”,为什么不从“门”,非从“木”不可,偏偏又是一棵丹心之木,更无道理。他说造字当初是创作,有个人主观的认可,后世只好遵从。我仍然不服,还是他说了造字那时还没有门呀,这才顿悟过来。


    军舰顶端,桅竿上飘一根细带子,海军称“马鞭”,有其典故。当年西班牙霸占海洋,英国后来居上,在一场两国争夺霸权的海战中,西班牙船桅悬一只扫帚,扬言“我们将把你们扫出海洋之外”。英国还以颜色,悬一条马鞭,豪言道“我们要鞭策海洋”。这很像邻家小弟玩斗剑游戏,但他们是两个堂堂大国呢,西班牙挂一只扫把,难怪要输。


    于基隆港报到,第二天晚上十点才开船。其间我们坐小艇到港口另一岸,参观驱逐舰和五两两。五两两当天早上才行下水典礼,以后将往来于金马台澎,专载休假的官兵。里头一片新景物,冷气开放,一个转角一个饮水器,着着实实的冰水,大家可得逞了,转个弯喝口水,肚子涨得老大。我始终弄不清船舱的通道,走走怎么又是在原处,真个的“这说又说回来了”。参观完毕,谁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因为冷气太痛快,夏季的基隆港,海水加太阳,等于“异乡人”。一次和天心逛街,走不动了,跑进人家鞋店里休息,吹着冷气,一坐竟然瘫痪下来,只好买双凉鞋,可以坐得久一点。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舰上有一群马来西亚侨生,十分醒目,穿着夏威夷衬衫,像花蝴蝶的到处飞,我老是错觉他们颈子上挂着花园。一回听一位四川籍老士官盖韩战,他是一万四千个证人之一,谈到四川,我为侨生们作注,四川又名天府之国,抗战时的大后方,正在想抗战是不是也要注解一番,侨生中一个征求意见的说:“那里的桐油、甘薯和猪鬃是不是占全国第一位?”老士官很诧异:“我不知四川这么好咧?”高雄大贝湖花生有名,台中是太阳饼,新竹米粉和贡丸,花莲是粟饼,天祥笋干,可是当地的人却不知道,我要晓得台北名产,还是得问台北以外的人哩。游阿美族文化村,买了一张蝴蝶标本书签送给他们,现在想那时候的心理是做国民外交,结果仍旧把他们当成化外民族,真糟糕。侨生说话好比在念“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知识分子大概都看不上阿美族文化村,说是已经商品化,见不到原始的大力和朴拙。前两年中横健行,游过此地,阿美皇后着山地服装,外罩大红镶白色滚边披风,头戴金冠,胸前斜配绶带,下面三寸高泥金玻璃鞋,走着迈阿米伸展台的步子出来,花团锦簇;那张山岳起伏的脸庞,洼眼睛、高颧骨、阔嘴,还是山地的。我单觉得辛辣刺激,商业世界到这里,只成了对比。今日再来,这些全没有变化,她的国语、英语、日语的台辞也几乎一句没改;而且她仍旧那样相信自己的美貌,相信我们是大老远专程来瞻慕风采,所以笑得那样殷切。她是每天都要如此的呀,这样谦卑,怎么可以?节目有舞蹈唱歌,那些山地女孩一看多是国中生,暑假来赚外快。女孩们初次调朱弄粉,又要端然,又要不屑,一张脸什么表情都不是;但他们场子里跳舞,个个端然,眉头紧锁,实在是原始的本色。观光客忙不迭的拍照,套上山地服装,搂着阿美皇后,笑呵呵,皇后只到他腋下一般高。反而我们,毕竟也高兴那一片珠光烂烂,偏又要来瞧不起,变得左不对,右不对。此刻草厅外骄阳正炎炎的,照得石子路上耀白,一尊木雕酋长,叉手抱胸,立在路边,脸上堆着横肉,很凶恶。


    么三洞紧靠东海岸走,并不觉得船在进行,单是没年没月的,与中央山脉恋恋怅怅。晨起,梳理干净,立在甲板观望,临风波浪,想要飞去。右舷一弧山色,薄暮里呈青灰,左舷太平洋,太阳将出未出,而它只是太平洋。


    我旁边站一位女孩,昨天晚会上,她主持一项游戏竞赛,耍了个俏皮:“比赛结束,乙队光荣获胜,赠送纪念品,原子笔——一打。”说着,手中的原子笔即朝队长头上打了一下。现在海风拂来,把她长发吹拢得飞直,头皮绷得紧紧,眉眼都成了平剧里的吊梢,她的白色翻领在风中劈劈拍拍。忽然她朝我叫一声:“看!海豚。”原来一对并比的正在舰首边,随波浪一跃一潜,隐现了四五次,唯见海面已经磷光闪闪,我又不知怎么错过日出的那一刹那。真是海上生明月,月亮里,人鱼撩着七弦琴,音符一朵一朵开出来,在浪花上舞蹈。这一片汪洋,好像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而那一张风中的脸,只觉荡荡莫能名。


    舰过巴士海峡,登时大风大雨起来,船身摇摆很厉害,水手们最厌恶航行巴士海峡,风浪总是如此,我始终不晕船的也撑不住了。舱底空气不好,只有在甲板的通道上,抓紧栏干,一只歌唱完又一只,跟风雨浪涛比赛,淋得浑身湿,也不觉得。一位男学员过来搭讪,说人生好比航海,只顾说着,船一倾,差点没栽出去,想到京戏里小丑道:“八成小命儿要吹灯。”


    左营解散那天,官兵们盛装白色礼服,开过鸡尾酒会,集体欢送我们。轮机长握过手还说:“等你的‘剥蛋记’。”他的大脸,身材魁武,该去唱黑头。专车开走时,舰上白森森一片挥着手,只他比别人高出一个头。他的手掌厚大,可是软绵绵的。


    海战那一伙,今天见到我的文章,必然将疑不疑,正是“时人对此一枝,如梦相似。”我的达摩一去,追也是不能追得回来了。

辑二风吹花开
大风起兮

    项羽的一匹马一美人,果真是京戏《霸王别姬》里的华丽缠绵。


    堂鼓击节一声声,声声都是南天楚地的日月星辰照在旌旗上。虞姬卸了松花色的织锦披风,里头穿着紧身束腰鹅黄裙衫,取过双剑,缓缓的深深的行了礼,便舞起来。她的舞呵,是千万年来,千万女子的心,都化作了一旋转,一拂袖。剑影烁烁,银簪灿灿,一步一恩情,帐外的天上地上数不尽那星海浮沉,是她对项羽前世、今世和来世的无限感激。虞姬舞完了剑,唱道: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记得张爱玲嘲笑她自己写过的好莱坞式《霸王别姬》,她说项王“熟睡的脸依旧含着一个婴孩的坦白和固执”,虞姬“能够觉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扇动”。


    项羽的叱咤风云是楚辞的。水平线上一轮大圆月,湖面是烟蓝色,有着水腥气,芦苇在风里蟋蟋蟀蟀的响着,急急的传递着什么信息,传到了天边,从月亮里出来了离骚,天问,九歌,九辩……


    楚人的衣衫上绣着有这样的月亮、星星,那太阳不是金光熠熠的,而是黄昏时莽原上的红日。楚人的世界里,天和地都是不大有笑容的。他们的夸父竟然要起来和太阳奔逐,那是不得了的啊,人与超自然的大力面对面了;旧约里有雅各和天使摔跤,但那景象怎么及得上夸父追日呢。太阳荒荒的照着大地,夸父追到了日出之池,那么强大的热和光,他便一口气吸干了天池不够,把东海也喝尽了还是止不住渴,终于倒地而死,手杖化成了一大片树林,精魂仍然在风涛里日日呼号罢。还有那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西北变为星辰,东南陷而成河海,震荡传到天庭那里,众神也要为之惊动了。还有项羽做的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也完全是楚人的悲烈慷慨。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我现在结识了温大哥他们,才晓得昔日楚人的飚风也是今天的。他们的激越使人兴起,当下往往令人惊讶、不惯,甚至要反对起来。


    第一次见到他们是春节的晚上,夜色逼寒,衬得天上的星星分外清亮,小小的客厅里拥簇着神州和三三的数十人。我急切的想看看他们山庄里那位姑娘方娥真,“方是美丽的姓,是舟子系在江南水岸的地方,娥是穿水袖的嫔妃而歌而殷勤送酒,真是真真的真。”这样的美,可有我美么?她坐在沙发上,我在她背后的高凳上,看不见她的脸,只见她头发柔和的覆着颈子,底下一袭大红棉袄。那头发的波幅是怎么波动的,棉袄的镶边是怎样镶法的,我都一一看入了心里,一边刻薄的挑剔着,一边非常的喜欢。“一到冬天,娥真就冬眠,大红的被,乌黑的头发,白生生的脸。”这样一张脸顶着冬日清严的寒风,天际空旷,干燥,青灰色,有涩涩的苦意,她好像从宇宙大气中拔立了起来,站在世界的边缘,挺身向那未来的一大片空茫。空茫是人所永远不能知道的明天,因此是生机蓬勃的,是历史最大的发轫,真要为之惊心动魄。娥真的人比神州的每一位都不大相同,她是在楚人的激烈认真庄严里有着一些随便、疏散、不经心。她不大管诗社的事务,喜欢一个人闲来荡去。他们那种激昂的气氛有时与她毫不相干似的,在热烈的讨论中,她竟会一旁盹起瞌睡来。温大哥教武是最严厉不过了,可是那练武的气质与娥真的性情合不来,她不练武而练舞,我能够想见她心底的不情愿和抱歉的笑,连温大哥也拿她没有办法了。从这些地方,所以神州诸人中我特别觉得与她亲近,而她又有她非常强的一面,令我生畏。她文章里写清晨起来出门闲逛,看见摊子上卖的蔬菜带着早晨的露水,十分欢喜,想要买回山庄给大家也看看,但她不知那蔬菜的价钱多少,便忽然对路边的菜贩戒备起来。娥真与曲凤还最熟,吃面包或零食时,凤还仗着熟络总是伸头伸手,鬼鬼祟祟的,碰到娥真要单独吃时死都不肯分给人,凤还的手一伸过来,娥真便赶快拿掉,瞪瞪的看着人。一次诗社的人共餐,椅子不够坐,人家替娥真占了一张,那椅子明明到了身边,凤还却开玩笑的替坐下去,娥真当下就翻了脸。还有娥真和温大哥讲话当中,好端端的会忽然觉得他是敌人。温大哥也写见到娥真在众人里那种自卫的笑容,心上真是疼惜。这些并不是个人主义的乖僻和自我隔绝,而是一种叛逆的新鲜,新鲜得像玫瑰花枝上的刺,娥真能够千里迢迢毅然来到台湾,也是凭着这一股意气的。她文章都凝注在温大哥身上,这也使我觉得惊奇,因为有才情的女子似是不涉恋爱的,即使恋爱也是与大家生在一道玩在一道,忘了自己在恋爱,凝注的情感若非新鲜,便会逐渐老去。可是娥真的人年轻、泼辣,所以她能把凝注的爱情写得这样清新。娥真看起来很柔弱,其实她比殷乘风那股飚风烈烈,更来得强韧的。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乘风的人瘦而高,一群人之中只见他英气四射,掩不住太多的才华洋溢。他今年只有十九岁,声音干净嘹亮,讲话不带一个废字,随时就可以登高演讲。他的讲辞也是流丽激宕,滑过每个人,每件家具,每个地方,淹流得一屋子都是。他十四岁那年在马来西亚,独立一人与十八位左派分子舌战,从下午两点至深夜至第二天清晨,除了领头的老共不知所云之外,其余十七人全部反正了过来。今日亲睹乘风的风采,可以想见当年。


    乘风天生是个将才,但统率还归温大哥。温大哥的个子很小,但是只觉得他人深稳,坐在沙发的角落里,不言不语,是全场的中心重心。乘风的光芒不能抑制,温大哥却是欲发而内敛的。他的眉若双剑,眼如含星,星光从他心底深深的吐出来,直看进你的眼里心里,这是一双情人的眼睛而他如此凝注着你,你怎能不为之心折;他的眉与眼便是爷爷说的,有一股郁勃求知之气。本来楚人的深情深邃最是让人心痛,因此也容易落于艺术惨烈悲壮的幽谷里。温大哥他是幽邃当中贯穿了一道勃勃欲生的亮光,是易经里的“萌”卦,是万物从浑沌中将出未出的那种奋力、艰辛、困难,是一切生机的端倪,所以他诗文的浓丽高昂能人兴起。他的散文我还是最喜欢《天台》,那是一朵花苞整个开开来了,他的诗《山河录十部》句句都动人心肠。


    古之舞者……爱笑而可忧


    而青春只有一次


    仅仅一次,在第一次恋爱


    在江南短短的水道上


    狭路相逢的河塘里


    三人见面,行在一起


    还不知道谁是师父


    这便是江南


    多同情和爱


    多花多水,多柳多桥


    多堤多岸,侬音软语


    都是江南,这小小春光的江南


    千万里外的江南


    那江南才子无法渡过的江南


    渡过便无法忘怀的江南


    现代诗的狭隘和造作怎么能有这样的开展自然。爷爷说神州的诗是继楚辞元曲之后的正格,中国的现代诗必要在他们笔下出生,成长,而完备。


    神州社员主干是马来西亚侨生,南方多热多情的民族,还有那一大片绿到地极的橡胶森林。娥真说:“我们是很坏的,真的很坏的咯。很好的时候和你很好呀,坏了就跟你翻脸不认人,当面喝你打你哦——可是一好回来也真正的好了……”她一字一句正经的说着,惊得我脸木木灰灰。她已经在发出警告了呢。楚人有时候会突来的这样没有礼乐,那面孔上的骠悍与认真就是当初夸父、共工和项羽的。楚人的底子还是原始神话中那种大自然的强力,荒莽、矇昧、蛮横,一旦冲起飚风,整个宇宙都要动摇了。


    侨生说话的音腔总像是咬牙切齿着,又快,仿佛夏天的暴雨急急的打在路上、树上、干草上,瓦片上、铁皮屋顶上,打得到处生烟,连人也打出烟来。神州全体唱社歌以酬答我们,光看那山雨欲来的气势就不得了,父亲先一箭步飞上去,将茶几上养的一盆素心兰抢救了下来。他们唱得那样情节激昂,与其说是我被感动了,毋宁是乍乍的很不习惯。一次我过生日,他们来了在餐桌上才晓得,夜深送他们走后又转回来,站在大门口指名要我出去,我立在门廊的灯影下,只见黝黑里温大哥领头,后面一排他的义兄弟。温大哥腿并得直直的,用那深而亮的眼睛说:“我们出门就决定,一路下去碰见我们最喜欢的东西,就拿来做你的生日礼物。”说完递上来两片叶子,喊一声:“生日快乐”,大家也跟着呼喝了一声。碰到这种场面我简直笨拙得和泥土一样,只觉得自己非常庞大,庞大而没有形状,连激不激动都无从说起。回到屋里仔细看看,是两片黄色的榕树叶子,写着生日快乐和所有神州社员的签名。这是人间的至情至性啊,但我怎么反而羞涩不悦了呢?甚至宁愿不要它了。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楚民族是月亮的民族,即使月亮里头有一点太阳,那太阳也是莽原上的日光,有些飘忽无常,令人心摧。楚民族好通宵彻饮,可以为一言知己抛却性命。楚民族好像樱花季节里落英缤纷。楚民族浓愁耿耿只为春天去矣。楚民族是太美太绝了。古之舞者,玄衣更霜更伤,我忽忽的竟要对你悽恻不乐了,只为太崇高太神圣的事情我就要不服气起来,定要与你过意不去。这里不就还有一个刘邦么,“他的人妙乐自在,无可无不可,秦朝丁是丁卯是卯的江山,碰着他豁郎一声都坠地,给破了法了。”


    汉民族是不落于美的,或者说无所谓美与不美,因此便能从艺术的境界里跳脱出来。汉民族是太阳的,太阳给人的感觉就不是美,不是那种原始神话中凄艳的美,而是阳光照在黄澄澄的稻谷上,田畋的菜花上,畦流间;母亲在院子里摘空心菜,额边有汗,鬓发给阳光映得七彩濛濛;竹竿上晒着的衣裳静静的停着阳光和肥皂的涩香。


    《诗经》的世界便是这样,太阳金光熠熠的洒遍了阡陌人家,桑竹之间鸡犬相闻。这样的晴空白日之下是不会产生爱情的,若有爱情也必不是个人的,而是对那望不尽的陇上炊烟忽然起了忧思,这忧思完全是天下世界的,没有私意。浮云游子意,那游子所思念的家乡该是整片的江山罢。


    楚民族的美是凝炼的,艺术的;汉民族的美则是舒展的,政治的。所以剑,在楚民族是浪迹江湖的剑,是虞姬的断肠剑,项羽的英雄剑,而汉民族则是季札佩剑出使,再是刘邦的斩蛇起义,一举开了大汉四百年天下。项羽有的是一匹马一美人,但那刘邦若是被围垓下,当然是连马跟美人都不要了,像曹操割须弃袍,逃呀,先逃了再说,等来日又自是一番事业。楚民楚的绝美和悲壮有时反而限制了他自己,他那强大的行动力仍不是百分之百绝对的。反是汉民族看来仿佛不成气候一般,却因他是开向个阳光世界的日常中,一旦行动起来,乾坤也要为之颠倒。“大风起兮云飞扬”那全然是汉民族的本色,“风起的时候,我总变得口齿不清”,那也不是楚民族所能写出的话。这一股大风吹到项羽的营帐里,旌旗杳杳飘荡起来,项王的心上自然也该明白了。历史上汉民族是宕荡高阔的男儿家,楚民族则是他婉转情深的妻子,所以诗经有个楚辞来相仪,刘邦更有个项羽和他是冤家。大汉开国以后楚汉融合就不大分了,像司马相如的汉赋开展而华丽,往后李白的豪纵中有着神话的飘渺深邃之思。楚汉之际,正是天下有事要起,风云已在天边滚滚欲动了。


    当今的大事是复兴,同时也要有着为西方文明的绝境开出新路来的气魄。事实上,今天自由世界所行的全民总雇佣和福利制度,结果是与极权世界一样,都在做着一件最大最大的破坏,就是把人的创造力给严重的斫伤了;现在是自由世界和极权世界共同面对着人类的一个命运。我们建国是中华民族的事业,也是全人类的事业。这一切真是一个不得了的浪潮要来,而此刻楚汉相会,看来潮水袭袭中天意天机如何是能够分明感知的了。神州的侠气剑气难道只是在绿林江湖上的吗?古之武者,你的白衣与剑只是为了陌上花间邂逅的一笑吗?或者,今之侠者,你的剑也是政治剑,但是你足够接得彼方的一剑喝来吗?你的剑法比我的又如何呢?武侠豪情若没有士的自觉,终究是可惜了啊。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大风起兮云飞扬,风起的时候,是楚汉际会之时,在剑影铿锵里要劈出一个亮晃晃的汉朝天下。

仙缘如花

    我兴旧地和马三哥说:“一定要办个三三大学,风气之新要超过当年的北大,领导全中国青年建设国家……”这样缠着他吱吱喳喳论说了一大通,他只平然的说:“但这未来几年的事真的是难,你也要知道得深刻。我们都是贵重之人,我相信必定可渡得过无论什么大劫的——可是首先啊你就要知道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像你这样起床不加衣服乱跑,一天到晚感冒,等鼻子弄成鼻窦炎,还去办大学么……”他说着逐渐面露笑意,一副歹相。我立正敬了一个举手礼道:“遵命。再不感冒啦。”不等他伸手逮住人,我早已跳到门边,倚着墙望他笑。小九九蹲在脚前,蓬松松的尾巴扫着地面,仰头盯住我望,褐色的大眼睛也都是笑。


    大二那个暑假,我才豁然明白了学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白得彻彻底底,天地都为之一亮,于是我的前二十年竟可以完全不算了,从那时起才是一个新生的人。我真是欢喜极了。在牧羊桥上站一站,水影相映也仿佛不能胜任。


    那年一放假,大家就约齐了一块儿写稿,参加《联合报》第一届小说征文,爷爷说等我们文章写好,八月开始教大家读书。我心里想必定是集中在爷爷的客厅里听讲罢,却迟迟不见动静,又不好意思催驾,一天盘桓来盘桓去,也歪在床上看看高祖和项羽本纪,只觉暑气蒸腾,常常看没两页就睡着了。一回散步当中,爷爷问我高祖项羽本纪念完了吗,随即便谈起汉民族的明亮壮阔和楚民族的幽邃华丽,问我喜欢谁,我说喜欢刘邦,爷爷点头道:“好,项羽的人容易懂得,可是要懂得刘邦,除非你的人跟他一样高一样大。”当时我就想到了林黛玉,也是要第一流的人品,才能懂得她的。我和爷爷一路讲着话,相思林里的农家炊烟袅袅,马路上小孩在跳橡皮筋,而我仍然还不觉悟,就光是傻里傻气的高兴。爷爷又笑问道:“你说说我这番话讲得好不好呀?”我也就是傻笑,根本不知道爷爷是在讲学问呢。爷爷叫我回去再读读秦始皇本纪,韩信列传,司马相如列传,封禅书,乐书,我都一一找来读了。


    后来偶然听见爷爷说:“最好的老师是‘无师’,我们惯讲的,无师自通。”顿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爷爷早就开始教读书了,却是好到这样连学问的名都不必立,当真是相忘于江湖,为我展现了一片全新的风光。


    端坐在书桌前看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天气奇热,静静的也会淌一身汗。我的古文程度又不好,刚念的时候实在吃力,懂的不懂的,都像砂石一样生生的直吞下去。整个人则是变得很小很小,柔和而谦卑,像是没有了自己,如小学生听话般的单是全部顺从。赋里描写水流的情状,”浡滵汨,湢测泌”,“潏潏,准鼎沸”,描写水中生物的种类,“离,鳙鲍”,“,目”,一点都不晓得是些什么东西啊,怎么会有那么多!爷爷过来望望,见我睡眼惺忪似的,手边的白纸上歪歪倒倒写着这些字,哈哈的笑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两颗陈皮梅给我吃。我便是这样似懂非懂的,一行行读下来,蝉声哗哗的喧天叫,纱窗上攀着爬墙虎,叶影疏疏的落在书页上,偶尔风过时动一动。读着读着,不知怎么书上的字句就逐渐自己清楚了起来,我也从半昏迷状态中渐渐醒来,精神一爽,再读下去竟没有障碍了。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读完《司马相如列传》,才知道西汉的人物有那样风流,西汉的天下有那么飞扬、强大。学者们常说汉赋是极逞堆积繁缛之能事,这是他们不懂得文学。高祖民间起兵打得了江山,至武帝拓疆开边盛极,新朝的日月山川都是簇新的,人心都是响亮的,一草一木都是光辉的,汉赋便是生于一代人的喜欢和感激,对着这样的河山大地的颂赞。那描写山石水流的词汇,字字都是新鲜的,耀动着,映得人眼睛发亮,使你惊讶于汉文字的活泼性和生命力。而汉赋所表现出来的行动力,更使你惊讶于它一旦动起来的时候,便是高祖斩白蛇起义,率领全民皆反,一举开创了汉朝四百年天下,这样大的行动力,是史上世界各民族都不能有的。


    然后再来读《封禅书》。


    民间神话说西天王母瑶池,讲到昆仑山,便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那里云雾缥缈中有千年的蟠桃树。这是汉民族来源的古老记忆普遍根植于民间。这样的民族记忆,果然可以见证于廿世纪初,考古学上新发现的阿瑙苏撒文明,在现今俄属土耳其斯坦和伊朗高原,其中一支东行,就来到了黄河流域。


    汉民族一路东来,碰到了大海,泰山是陆地的东极,便在泰山筑土为坛祭天,泰山下除地小山,报地之功。祭天叫“封”,祭地叫“禅”,对天地有一种亲切、感激,像《旧约》里亚伯拉罕离开哈兰西去迦南地,在示剑设起第一座祭坛,向耶和华感恩。对天地有感激,便是文学的源起。汉民族虽然来到了泰山,已是发展的极致,可是那开疆辟土的兴冲冲还收不住,于是都教冲到海洋上,开出了蓬莱、方丈、瀛洲的奇葩。


    秦始皇汉武帝因为求仙丹要长生,几次被人利用诳骗,班固就说司马迁写《封禅书》是为讽刺汉武帝,其实这也是后世儒士不懂文学的诗意。有求仙的想头,是生命的大发扬,飞扬到极致,甚至要将自己整个人举起来,乘风而去。生命的飞扬好像小孩子过年玩不厌,已经上元节也结束了,他还要赖皮玩耍下去。生命是这样的华丽喜乐,过都过不厌,不但一辈子如此,下辈子也如此,所以要祈盼永生。司马相如、李白、苏东坡都是喜欢封禅的,他们的是黄老。司马迁自己也是,他被批评为“多爱不忍”,就正可以见出他是文学家,连对坏人也有一种喜欢,因此《史记》写得比《汉书》是文学。而中国历史上开创天下的从来都是黄老,东汉刘秀以儒生起兵,东汉的气魄整个就不如西汉的新鲜壮阔。黄老的是文学的“兴”,是“乐”的发动。开物成务的“开物”还非黄老莫属。孔孟以后的儒家,最不好的地方就是把这个诗意给弄丢去,到了宋儒,更是将汉民族强大的行动力斫伤殆尽了。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司马迁写《封禅书》,一是写的对于汉民族来源的古老记忆,二是对于汉民族的未来一股莫名的大志,三是写的文学的一个“兴”字,是生命的大飞扬。


    文学的兴就好像春风吹动,先为一个即将来临的新世界酝酿气氛,然后才有政治上的种种作为,像桃花李花杏花牡丹花,各自开出新的风姿来。这便是我们今天要发起的思想运动,为着酝酿节气,此与学院派或在野派完全没有关系,还是靠民间新起来的一批青年做成。


    《封禅书》写了也有两千多年,现在读着只觉都是今天的事,拿来对应目前的历史课题丝毫不爽,这才是真的文章,真的学问,带有革命的行动力,这也才明白了国父所说,没有革命就没有学问的真正含意。


    最近文化界很热门的一项话题,“中国的传统与现代化”,凡是讲到传统方面,稍有程度的不外乎说传统文化太过于理论派,难与实际现况相结合,当然啰,也不妨在现代化中,加入一些传统的人文精神或情调以为冲和。首先,什么叫做理论难与现实结合呢?他们对于现实的见识是怎么样的呢?今天世界的现实状况是,自然界能源资源恐慌,空气河流污染破坏生态循环,民主政治为庸人专政,福利制度严重伤害了人类的创造力,而产国主义的膨胀经济则把人类文明快要全部埋葬了。今天人类面对的现实是这样一个,他们能够彻底知道吗?但是他们所提出的现代化,却是还要更多的科技,更多的民主政制,现在加上更多的人权,这样还抱持着十九世纪的课题要来对应二十世纪当前的人类劫难,没有半点新意和创机,将来都只好被洪水淹没罢了。其次,如果中国文化对于现今的世界问题,只是提供出一些情调以为冲和的话,那么我们倒不如弃之如敝屣的好!


    再就是,我们的发起思想运动,被批评为徒设高论而少实践。其实谈到实践也有个大小之分,小的实践像我们办出版社和合唱团,办各大中小学校的演讲座谈会,小实践的背后若缺乏大的方向和思想,即刻便会落入纯粹事务性,到头来不过一场无功德。大的实践则理论本身就是行动力的,但这理论必须是革命的理论才算数,譬如易经和孙文学说。大实践本身没有名目,它只是意志与方向,像花草一径朝阳光生长,因为没有名目,看起来竟是完全缺少成效似的。小实践则像花草生长中,一节节生出的枝干、叶片,是有名目、有成果的。况且要在这种大的实践里,小的实践才可以是一寸寸活泼,一寸寸生机,随处都有悠游变化的余地。老子不是也说“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文学看起来是最无用的东西了,但它同时却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呢。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自古以来,原就是天才者寂寞,想到国父当年宣扬三民主义,革命干部中有一人真正懂得的吗?国父真是孤独的,但他也能够不介意,与当时代的人照样随和。我记得赵丽莲在联副写过一篇文章,回忆她儿时住在纽约的一段日子,每个星期六孙文先生从城里去他们家谈天,总是把她抱在膝上拿胡子扎人,要她在西装口袋里掏出又为她带了些什么糖果来。父亲告诉她孙文先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因为我们的中国像是一位美丽的公主被巫婆关在铁塔里了,现在孙先生骑着白马,不顾一切的困难要把公主救出来。天心边读边恨道:“唉,我怎么不早生八十几年!”这也是因此我们不做屈原之徒啊。


    我见爷爷为着这个世代,每每一遍遍叮咛了又叮咛,说得口燥唇干,而世人总不能懂得,我待要来心疼爷爷,像心疼基督的朝耶路撒冷恸哭一样,但一个迟疑之间爷爷已经又遥遥领先了好远一段路,我是心疼都嫌多余的,只有迎头追上,连悲壮之词也不必有。大家去兴隆路吃豆浆,回来时在山涧旁玩水,爷爷也两脚泡进水里叽叽呀呀踩着拖鞋玩,山坡上一丛丛大叶子开着桃红小花,爷爷说那桃红是我的颜色。我帮爷爷打扫房间,爷爷夸我能干,在黑板上写了刘禹锡的一句“银钏金钗来负水”,连劳动都是这么高贵喜气的。爷爷便是当了历史文明的兴亡大责,平日也只是小孩子般玩耍,在非学问的地方玩出学问来。如国父的伦敦蒙难是多么生死交关惊险的境遇,却不过像苏格兰场探长对国父的喝斥:“顽童!”


    一次我的词选课本被爷爷拾了去,见书上注着密密的解释,说:“我们从前念书不这样的。”我非常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很愚笨,就此读书的方法整个改变了。现在学校里的授课就是说明太多,学生没有自己也想想的余地,弄得越来程度越低,英文系的不念原著念节译本,中文系的看不懂原文看白话翻译本,老师也跟着学生一起忙得团团转。其实教育应以“无为”为上,好比画龙是要由学生自己来画,老师不过点睛而已,哪里是抓着学生的手画呢?从前的教育,小时候从背经书起,私塾先生很少讲解,若是说经义太深奥了怕小孩不懂,但小孩的学习并不在于懂不懂,他是凭着单纯的感知,毫无间隙的与万事万物面对,感知那种浑沌而同时又是极新鲜的,应是一切做学问的基本性情。表妹阿璐背《长恨歌》给我听,那兴高采烈、吊吊的长眼睛,和带有客家音的、干净明亮的童音,使我觉得这首诗就只能够是这样的,诗的意义竟可以完全不必去理解。至今我也永远记得,小时坐在父亲腿上,一句句念着《古诗十九首》,妈妈厨房里一边剁菜一边高唱进行曲,我想着和爸爸一块念诗了,非常正经。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然而自从五四运动时候的决定废读经书以来,小学一年级念的是,早晨六点钟起床,刷牙洗脸做早操,背着书包上书去,上学回来做功课,功课做完睡觉去。现在的则是电视机、电冰箱,冷气机,配着大大的彩色图片,比从前是愈加的机械化了。这样一路念上去,没有感情,没有储藏,念到堂堂弱冠之年,只是虚长个个子,对于民族历史起码的见识可说是零。小孩记忆力最好的时候,用来读这种不算数的东西,等到初中高中理解力萌芽时,倒又拿来死背课本应付联考,岂不是正好跟我们人的生长程序抵触吗?以前人家从小背读经书,读了多少就有多少在那里,是真有储积,日后在行事为人中一一印证,那些积藏的字句便都是活的了,这不才是学问和人身修行是一体的吗?


    而且美国式教育最伤害人的地方,就是隔绝了人对人对物的感激之心,一切都落在科学的方法论上,变得人越来越没有感知的能力了。学问光是身外之物于人不亲,平常只见它架构得很庞大,十分吓人似的,怎么知道面临了今天文明劫毁的问题,就全都变成了废话,像断线的傀儡忽然溃萎于地。曾经和清华的几个朋友谈天,关于看书,他们最常挂在嘴边的便是,必须抱着客观冷静的分析批判精神,言下之意我是太过于主观,太容易被人牵着走了。可是爷爷说看书是要跟好的东西相见,首先便要把身上既有的障碍撤除,以赤子之心才能和万物素面迎接。再说就算他们读到了绝好的文章罢,也非常吝于夸赞,顶多颇有保留的说一声“还不错”,我听着真是气短,宁愿他从来没有说过算了。他们这样怕说赞美,像是说了就显得不够客观,或贬抑了他自己。其实赞美是最高的批评,赞美更比批评能无遮蔽的显出了赞美者自身的人。礼记一开头就讲“毋不敬”,敬意是教人与物都能各得其正,批判精神开始便对人对物不敬了。性情不得其正,学问做得再怎么高深也是虚浮。他们说历史是要批判的,所以批判出大禹是条虫子,周朝是进步的部落时代,陶渊明是生活上的失败者,李太白则是贵族封建社会里产生出来的虚无主义者。爷爷笑说,他们是顶希望自己的祖先是猴子哩。


    对人对物的感激之心,是文学的,诗意的。无论做什么大事,都要有这诗意为性情,真正的大哲学家、科学家、政治家,一定他本人就是诗意的。如果不是,那他所做的学问也不过学术罢了,注定没有行动能力的。但美国人在产国主义经济的袭卷之中,已是根本不知道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还有情意这件东西了。他们拿效率主义来批判柏拉图、笛卡尔的浪漫为多余,所谓浪费效能,他们又怎么知道柏拉图和笛卡尔的创造发想都正是从这浪漫的多余处来的呢。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在清大开座谈会,我们提到恢复读经的必要,不仅是文学院的学生读,理、工、法、商学院都要列为必读,是专业分科之上的统一基础学问。当下就有一位男生站起来说:“我以为这完全不需要,四书五经是古代的东西了,对我们今天的社会现状没有作用。”天心很生气,立刻驳道:“我希望你回去也翻翻看之后,再说这话好吗。”五经是中国人的《圣经》,而西洋人不管做什么的,从小都要读过,西洋假如没有基督教做为他们道统上的传递,光靠着发展科学,是不可能支撑到今日的。


    我们读经书的心情,也是好像面对亲人讲话,是我们祖父的祖父忽然来到眼前,见着了他的人,就是见着了历史的绝对信实,也是见着了生于这历史里的民族情操。那使我们对自己身世的来源感激,生出莫名的志气,要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为报答我的前生,也为今生的种种这样叫我意气难平。经书像是黄淮平原上辽阔无涯的黄土,我们唯有如祖先一样,生于斯长于斯,深深的扎根下去,灿烂的开出花果。废读经书以来,我们是断了民族记忆和情操的涵养,变成无根的一年生草木,眼看才长起来便即刻又萎死了。现在大家跟随爷爷重新往下扎根,对着书上的一字一句,都是柔顺和喜悦。窗外蝉声喧哗,碧澄的天空掩映在爬墙虎浓密的绿叶中,是我心头迢迢的远思,为了什么的什么,我也不知道,要长啸一声,凌空飞去了罢。


    讲起办三三大学,校址设在哪里,几人异口同声都说,江浙一带,天心主张杭州,上课可以在小船里,湖面上荡来荡去,荡到荷花深处采莲蓬。呀,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天心如莲心,头扎两根冲天辫,眉眼入画,不是莲叶莲花剪出来的杨柳青小人儿?小人儿荡呀荡到了小桥西,西边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我们在爷爷的客厅里大声吟诵,爷爷指着“垂手明如玉”一句说:“这是写的天文小姐哩。”


    将来我们三三大学办起来了,要聘请怎样的老师呢?眼前教过我的就有几位,何老师,王老师,张老师。而遇见了爷爷,是我们今世的仙缘。仙缘如花,时人对此一枝,如梦相似呵。


    我和天心在院子里摘玉兰花,爷爷打完拳,走来跟我们讲话。谈到易卜生的《傀儡家庭》,爷爷说文章提出问题,有的是对问题做了解决的答案,像剧终娜拉的出走,是觉悟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格,并不属于任何其他人。但另有一种是没有答案的,或者说问题的本身即是答案,像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情,相知相悦而不能偕老,应是天地间最大的憾恨,可是我们也无法想象宝玉因为黛玉的缘故,而与薛宝钗史湘云晴雯袭人等断绝了,那末这个问题要如何来解决呢?这不是可以解决了的,它唯有就是如此的,也只可以如此的,是青空白日下,大观园里不尽的岁月和渺远的人世。我想起了张爱玲来,这样一位聪明的绝代佳人,而她现在一人住在美国那样的社会里,不会委屈么?她如果能搬来和我们一块住着多好呢。我们都是真正敬重喜欢她,相信她见了我们也不会嫌我们俗气的。我因此更要觉得自己的幸运了,此刻和妹妹站在玉兰树下听爷爷说话,空气中有甜甜的花香,爷爷说完问我们有什么感想,天心只管拿我做挡箭牌,笑吟吟的盯住人家不放,但我也就只会笑啊,又有几分不能分辨这当儿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何老师是我国中三年的国文老师,那三年真是一段数不清的酸酸楚楚,甜甜蜜蜜,像是从小时候的笨头笨脑一下子聪明了起来,每天有那么多理不完的小情小绪,好几次想着自己已经死掉了罢,等不知怎么又回来时,竟比谁都更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我适逢九年义务教育实施的第一年,也正是内湖国中第一届,什么都还在草创之中,乱糟糟的,兴头头的,妈妈戏称我们这一批是“革命烈士”——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加上那时的联考压力还没有今天这样厉害,多少犹存师徒制的古风,我更是因为何老师,平常日子也过得随时都会和这世界决绝了似的,每一寸光阴如金。当时那种患得患失的激烈法儿,也真是糊涂可笑,如今想来却是对我最好的启蒙教育呢。何老师是教了我一个孺慕的“慕”字。


    小学生往往把老师看得比天还大,老师的一句话要用胜过父母的好几倍,启蒙教育便是要以这样的情操做起点,在于教育他感得世上有一件真正的东西,是绝对尊贵不可轻慢的,他若能够感觉有这件东西的存在,他的人本身也就是尊贵的了。像我们自许是神的儿女,与尘世中人有别,便因我们除了物质的色身之外,还有与神同质同灵的空身。佛教也说“人身难得”,中国没有宗教,即因教育的本质就是修行的,要修得贵重的人子之身。然而我看现在的小学生差不多都没有这种感激之心了,电视的视听教育更加助长其势。本来学生跟老师就水止于授业解惑,却是从老师的一动眉眼,一举手足之间感得了学问的实在和生动,视听教育先就隔断了师生的气息相通,整个只是落于资料的提供而已。西洋的授业解惑在学校,传道归于教会,他们的学校教育缺少教化的“化”字,民间敬重的倒是教会里的神父牧师,所以“尊师重道”在我们历史文化中有这样重大的份量,可惜连这可珍重的情操,到了物量充斥的今日,也全都埋没了。


    爷爷说人生有两次影响最大的教育,一是启蒙,一是恋爱。对于何老师,我似乎把两者混而为一了,但其实也不是恋爱,若要说明白也就只有是一个慕字罢。慕,是不是人对自己这一生的存在忽然敏感惊觉到了,因此生出的喜悦和凄凉,从而对自己前世的一种怀思,和对来世的一种大的向往。这是不是可通于中国民间对于《隋唐演义》和《三国演义》里英雄豪杰的向往,又是不是可通于“文王望道而未之见”的望,一旦将之付诸行动,就是汤武革命而全民风从呢。


    而我今天,是慕爷爷,慕国父孙中山先生啊。读国父自撰的伦敦蒙难记,真是一篇绝好的文章,我也像看完了《赤地之恋》,要为刘荃,黄绢,为张爱玲,大大的立下志气,把世上一切不平扫荡。单为了张爱玲喜欢上海天光里的电车叮铃铃的开过去,我也要继承国父未完成的革命志愿,打出中国新的江山来。因为她就是倾国倾城佳人难再得。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辑三天地情兮
鹊桥仙

    人长得好看,到大学来,更是以为每个男孩对自己有意思。跟自个儿订了不少原则,只准和女同学看电影,团体郊游可以,单独约会不可以,这个那个一大堆,原来都是沾沾自喜。所以才开学,就跟海东青逛淡水镇,龙山寺吃茶,兴尽到夜晚回住处,那天下着细雨,登窄窄的楼梯上来,忽然想到衣物晒在阳台没收,赶紧收下,已经湿了半边。他问了几次有没有关系,当然他不是真的关心,我其实也不在意。


    那时节初秋,盖着新制的被子睡,夜真是软凉。


    后来去他宿舍,叫动物园,租的是农家四合院子,顾客都是学生,每人有一个动物绰号。追问他的绰号是什么,扯了半天,才说叫蟑螂,难怪不肯说。可是——那是昆虫呀?我们家把练瑜伽术的称蟑螂命,很经死的缘故,看他那样瘦,大概是真的。


    他宿舍之大,令人不禁要问问他开支如何,我水源街住处才一旋身的大小,已经要一学期一千五百块,原来他竟是常常一个馒头吃三餐的。那墙角又堆了数打可口可乐跟啤酒,是他朋友很多。这样的危险过日子,怎么能够?他的屋子是客厅,也是卧室、厨房和画室,偌大的房屋,不知拿来隔间,过生活无心到这种地步。一面墙壁挂了幅黑白摄影,空白的天空,和一棵枯凋的大树,树枝根根伸向天际,看了令人动魄,洪蛮世界的荒荒然。他说在红毛城照的。那边我去过,淡水河口一片渔船,红毛城的荷兰人建筑显得颇凸出,可是也不曾见过这样一种风景,才晓得画家所见的世界跟我们不同,他心中自有一番条理的。


    我喜欢去动物园,是他的画册图片多得要命,每次都看不完。有一张长城图片,单照一段城道,人在上面走,穿着汗衫,一个男人拿着半束剑兰,提个篮子,看着像去扫墓,时节却不大对。一般照长城,多是远距离拍摄,意在配合山势,非常磅礴,然而到底是始皇的遗迹,与我无干,如今将人加进长城来特写,才是现世生活的亲切。另外一张不知纽约还是芝加哥的夜景,像一碗七彩的冰糖碎子,咬在嘴里透凉,而且还嗤嗤喳喳的响。


    他不时也来水源街,但我房间太小,他人又生得长大,只好把房间打开,将椅子占着走廊的一点空间坐,结果还是一屋子他的两只长腿。我挨着床沿,规规矩矩的坐着,动动就碰到他鞋子,愈发觉得蟑螂的头角峥嵘。


    但凡我对人家有意思了,总先来问问血型。B型是中国、意大利和法国。A型是日本和英国,美国看似B型,实在是A型。O型是德国,AB型则是俄国。他居然是AB型,没戏唱了。


    国庆日放假,没有回台北,在小屋里用功,看自己能有一间房间,不知多充实。他来找我聊天,说后山景致很好,两人就一起逛山去。出门才发现他淋着细雨来的,我又懒得上楼取伞,浪漫一番也好呢。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路上是开不尽的野花野草,随手拔来随手扔去。一种菊色小花,家中叫烂鼻子花,小时候妈妈严禁采它,会烂鼻子的,长大了见到这花,想都不曾想碰它,他竟去采来给我,真是叫人惊异。溪里长着水芹,他说台湾只有淡水出产,水芹非要生在活水中,不扎根,玉白的根飘在水下,叶子绿晶晶的。去人家芭乐园里,已经收成过了,剩枝头几个青绿的摘来吃吃,一口一口的很涩。雨忽然大起来,两人躲到一棵树下,漫天漫山的风雨夹着落叶,落到他身上,也到我头上。他说马来西亚的丛林,落叶好几尺深,下面积成了水,可以摸到鱼。从树林望穿出去,两只白鹭乘着风雨滑翔至稻田里。他橘红色夹克在风里头吹得好鼓,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岁月实在静好,无限得很,我们也只是惜之不尽。


    那天中午赶上了自助餐,汤正好是水芹做的,一锅浓绿浓绿。


    第二天看报纸,台北市竟然大晴天,整版全是报导国庆盛典。我忽觉惘然,仿佛昨天在仙境,今天谪到人间来,而天上人间是这样的没有界限。往后再领家人游后山,花却不是那时候的花,树也不是那时候的树,他们说,瞧你信上怎么夸张的?连我也都怀疑那天。


    到了学期中,渐渐忙起来,彼此阴错阳差的很久没有碰面。我去动物园两次,没遇着,隔着纱窗张望,一片黝黑,见我送他的玻璃制的风铃,挂在窗口,使劲的吹一口气,风铃碎碎的叮叮叮响起来,也算打过招呼。


    后来再见他,已过一个学期,《大寂之剑》座谈会上,文社好朋友总算又聚全了,散会后便呼啸至动物园喝羊奶。他这时有一个女朋友,大家叫她小芙,皮肤很白,白到透明,留直发,眼睛黑沉沉的,鼻子是阿波罗的挺和高,没有女儿气。我一下就喜欢上她,可是偏要来与她比。她笑起来哈哈哈的,笑纹特别深,坐在地板上盘着腿,替大家涂契司,倒羊奶。他把杯子递过去,还没有说一句话,她便倒满了一杯传回来,房子里只觉他都是她的人。但是他的AB型,使我更在比斗之上哩。小芙是B型。


    前两天,跟天心去得恩堂配隐形眼镜,出来沿罗斯福路逛,到双叶买书。我身上没口袋,钱放她那边,一路吃喝是她掏钱付。逛到百货行,一定要为我选副耳环,这挑那挑都不中意,很抱歉似的,其实我本来就没有要的意思,看着她觉得很好玩,好像是男朋友。买牛角糖,她一口气要一袋,十五块钱,我说一袋两人吃还不够吗,“难得出来逛,要吃就吃个过瘾。”到底我是在外面住宿了一年多,学会精打细算,夏天经常一顿自助餐只花五块钱,现在居然零食十五块,怎么可以。这更成了一对小夫妻,妻子疼惜丈夫赚来的钱,丈夫只觉一个一个钱花来叮响。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罗斯福路的红砖路,路边卖水煮花生的,摊子上蒸腾着热气,槭树落叶深黄,晴空悠长,秋天在这儿才是秋天,他的红夹克和酒窝,该是这里的。


    建筑系读五年,听说他毕业就要出国。暑假回来,碰到小利,问他海东青出国了吗。他说海东青暑假才在南部结婚,现在仍住淡水,就在山脚下租房子,小芙已有七个月身孕,当下听着真是呆掉了。小利也好玩,以为我是被道德观念拘束,一直强调着:这是当然的呀。


    爷爷讲过一个故事,说张骞通西域,溯黄河直上,走到尽头,见一女子在浣纱,问她此地何处,那女子也不回答,拾起一块浣纱石给他,要他回去,问过某老人即可明白。原来张骞已经到了银河,那浣纱女乃是天上的织女呀。如今才想起国庆日后山,我其实已来在银河,只是不觉,而那不觉也正是无比的好。我的震惊也是如张骞罢。


    以后每次下山看电影,路过就去他们家。两人过日子像在扮家家,小锅上灶,缺椅缺桌的,连双人床都是自己搭的。


    我问小芙结婚的感想,她笑笑说:“他还是浪子。”


    一回我兴致很好,借了寝室同学的口红当胭脂,细心涂抹好了,即跑去他们家,藉口要几张淡水的照片,做系刊插图。海东青正在看《三国演义》,地图摊得一桌。他跟小芙笑说:“你看她今天两颊红红的,很好看。”我赶快搭腔,说冬天里跑步就会成这样。底片是小芙找才找出来的,我觉得心虚,赶快告辞了。想到此番的来,必然是惊艳,心中仍旧高兴。


    我那风铃,现在挂在他家的门口,出出入入碰到它,总要叮叮叮的响呢。

之子于归

    这一片阳台望去,峡谷尽头曾文溪水渺茫,天连水水连天,以为是外通海洋,那迷迷的水气中隐隐一艘游艇,快要看不见了。我举起杯来,邀仙枝向新郎新娘致意,“昨天婚礼上敬的不算,这次才是真的。”仙枝捧着杯说:“祝你们,很好很好……”玉山转脸看住我等我的话,我竟无言以贺,望进他深深的黑眼睛里敬一杯,忽然觉得泪水盈眶,感动的告诉自己,这是一辈子的朋友,一辈子。


    四方一张小桌子,仙枝和我对面坐,玉山月荣比肩并坐,桌上吃得杯盘狼藉,盐吹虾,草鱼清炖,草鱼红烧,都是曾文水库名产,鲜嫩爽口,芥蓝菜炒得绿油油,也比平地新鲜,糖醋里脊是我点的,独独吃了它半盘多。玉山和月荣没有怎么吃,月荣还是新娘子的害羞,端正坐着,吃吃就放下筷子,垂眼望着桌面,眼睫毛沉沉的覆在眉下,像是幸福得有些朦胧起来。玉山是吃一会儿就盯她看一会儿,好几次两人互相望到了,就笑,望望,又笑,弄得我跟仙枝也不禁和他们笑成一块。仙枝高兴的说:“我们这样四个人,是五四时候的风光呢。”玉山说:“倒像岳阳楼。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阳台底下花圃整片亮黄色小花,好似初阳炫耀,岸上有人钓鱼,几枝鱼竿横插在岸头,竿影一尾尾清晰的映在水上。右侧峡湾里开来一艘游艇,将灰绿的湖面分出一条白浪,船驶远去了,浪花洇化成一波波涟漪,吹到湖边,和水草一起说话玩。花圃中间有一丛藤萝,开着串串的花,花心从深紫开到花瓣淡紫,玉山说:“那叫爱染桂,意思是桂花之恋。”原来它叫这个名字,我们家附近种着有,从人家墙里漫出来,每日看见,却是到了今天才认识。我和仙枝惊喜极了,轻轻喊一声爱、染、桂,才喊花已惊,一应便响绝了山色湖光,泼泼颤颤恰似月荣做新妇的风姿呢。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和玉山认识还是因为他写给凡凡的一封信,厚厚的一叠,凡凡从抽屉拿出来,才看称谓我便惊讶道:“你原来还有个名字,凡凡。”当下真有点伤心,和她这么好了,居然还私藏个名字不让我晓得。那写信的男孩到底是何方人物,我大概起了嫉妒之心,非常挑剔的把信看完,见署名是小桥,更加反感,因为信上谈到鹿桥的新作《忏情书》,显然他是以鹿桥的忠实读者自居了?那末鹿桥这人我先就不喜欢,你既然这样推崇备至,可见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第二天上英史课,悄悄的问了谁是陈玉山,坐在最后一排,哈,是打定主意来瞌睡的吗?匆匆一眼,只觉他面孔是广东仔的丘陵起伏,特别那一双黑洼洼的眼睛。下了课,后面追过去喊住他,站在草坪上谈了会儿话,要他支援英萃的稿子,我这样讲着,夸赞他给凡凡的信写得很好,分明觉得自己的奸诈,不知什么居心。往后聊起来,他说向来少跟班上同学交往,我找他说话时,他根本还不晓得有这个人,我听了十分诧异,乍乍的感到委屈,一时竟恨起他来。实在我也真是神经病,像上回练合唱,朱陵阿姨问起小说集的销路怎样,随即道:“平先生说他这一生见过三位才女,你知道是谁?”我正在想有没有我呢,结果是琼瑶、三毛、张爱玲。其实平先生还漏了一个,朱天心。天心的《方舟上的日子》三版了,《击坏歌》也已经第五版。


    玉山有一种像小孩子的霸气,他是不会考虑对方的,总总都得依他,说话才好好的,也不知哪里得罪了,登时就冒出一句话叫人吃不消,不懂得的人很难和他谈在一块,总以为是自大傲慢,连我也都常觉到处碰壁。一阵子他和凡凡不知怎么弄得很僵,恐怕多半还是他自己的缘故,好几次对我说:“你不知道,她从前在我心里的份量有多重,现在,完全没关系啦,没关系啦。”有时我谈到凡凡,他就说:“她现在对我,是可有可无的,你讲这些,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回道:“别看我们现在很好,有一天你也觉得我没什么意思了呢?”他说:“你跟她不一样——可是也难说,说不定就有那么一天。”我心一惊,他在发出警告了。


    这次婚礼在他家台南举行,想着那千里迢迢的行程就令人却步,爸妈都说不必去了,一则越礼,二则增加人家的麻烦,恐怕照顾不来两边都难堪,如果纯粹去玩,也等大礼之后才好。这么一酌量,真是大人的事了,我却直觉的认为玉山即使结婚,有一半依旧是小孩气的,他当真能够为了好朋友,完全置礼法于不顾,为此我也管不得那么多了。果然一见面他就正经的说:“如果你不来,我真的就跟你绝交了。”吓得我直暗暗庆幸,不料朋友之间也是这么行于险地的。婚宴从中午忙到晚上,宾客散去后,他拿出凡凡的信给我看,说:“难道我的婚礼她真就不能来。”我告诉他凡凡不比我的赋闲在家,她现在研究生兼助教,还要管理自强馆六百多个住校生,再加上期中考缴报告,怎么走得开。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他则说:“一个期中考不考又会怎样。”有这样蛮横的人,我也没办法,看看信上的称呼,问他:“你为什么叫小桥?”他放下畚箕,手支着扫把,竟然娓娓论了起来:譬如两岸之间的联络要靠桥梁,人与人之间的默契亦好比桥梁,我为什么不叫大桥叫小桥呢,因为乡村的桥虽然小,却是在平凡中显现出伟大来……我靠在浴室门边,脚蹬门槛忍住笑听他说话,想新娘子是不能动扫帚,而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他却在这里跟我讲着小桥论!正厅菩萨像两边悬的一对联子写道:


    观空有色西方月


    听世无声南海潮


    他这人哪,就正是这样的清净新鲜,竟至于与现实仿佛格格不入。


    我和仙枝风尘仆仆出了台南火车站,打电话联络时,发现电话坏了,居然长途电话不要一毛钱,两人又紧张又兴奋,乘机挂了几通不相干的,宜兰、台北两地足足捞够了本。家里接电话的是马三哥,正在看长片《独孤里桥之役》,算算这时候王老师应该也在家,很想打去的,到底怕给仙枝取笑了,于是作罢。也不知瞎紧张什么,好像随时会给电信局的人逮住,几通电话打得大汗淋漓,衬衫都湿了,真是无聊至极。


    坐计程车到海安路,车才停眼睛一亮,乱糟糟的路边一位好干净的女孩,干净得像是不占一点空间,果然是月荣,灰色的长裤套装穿在她身上,这样妥贴匀称,反而叫人忘了她身体的存在,相形之下,我和仙枝怎么如此长手大脚霸占地方似的。其实与月荣不过两三面之缘,这会儿她却挽着我走回家去,那脸上安定自然的微笑和对待我们的神情,即刻使我懂得了她和玉山的爱情,也多一层体会出玉山是如何视我们为知己,远比我所想像的要更深、更深。和玉山相处,一直就觉得自己不够真诚,他的正直坦白,正好照映出我的时常夸张、花巧,总无法像他待我一样至心至意。老实说,我真有点怕他,那种,邪遇正的怕。


    海安路是他二哥家,台南市有名的中医,一进屋子满室药香味,我们高兴得昂着头拚命吸气,倒成了两只狗儿似的。中药香像是后街小巷里凉凉的青石板路,浸在其中,整个人就清明沉静了下来。玉山刚洗好头,引我们到后面厨房坐,房顶开了口天窗,阳光隐隐约约,灶台上一只水壶烧着,噗嘟噗嘟打响,月荣沏了茶来,摆好一盘糖果,侧身挨着桌沿坐下,四人相视而笑,喝口茶,“甜的?”原来叫六福茶。讲讲旅途的辛苦,玉山忽然打断我们,“侄女告诉我你们要坐莒光号来,我和她说天文这样的人才不会坐莒光号,最多就是对号快——你知道这话我不是瞧不起你哦。”我笑笑,想起有一次大家在淡水镇上玩了一夜,第二天妹妹他们回台北上课,没有路费,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商量,我也就仅有的一百块给他们去坐车。根本不值一提的事,没想到看在玉山眼里竟感动了好久,事后谈起,他说从小到大因为没有缺过钱用,要花就花,完全不懂得钱有什么意义,可是那天清晨,细雨蒙蒙里我们姊妹商量时珍重的态度,叫他一下子才明白了钱原来还有在用途之外这样的份量,却不是那么轻薄可挥霍的,他大大反省了一番,非常惭愧。经他这一说,当真是上了一课,反而易宾为主,我也惭愧起来了哩。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我和仙枝从包包捧出贺礼,一匹灰黑格子毛料给玉山,一副玛瑙项环和手镯给月荣。光为着这两件东西,选了我们整个晚上,手镯是取“执子之手”的手字,项环中间雕镂出的寿字就算假借“与子偕老”的老罢,可惜那匹毛料怎么搜尽枯肠也找不到词句可配,只愿他深秋凉了多穿衣服,为月荣好好保重身体。玉山收下贺礼说:“等我们婚礼过了再拆开细细看。所有礼物里,你们这份是最贵重的。”


    坐着聊一会儿,便陪月荣去街上试穿礼服,她礼服是订做的,因店里现租的没她那么娇小的身材,月荣笑道:“我买衣服要去童装部才找得到呢。”来到街上,这儿那儿的店铺,几乎都是他家亲戚朋友,我也觉得像是回到了家里,什么都有一份。经过了一家书店,是玉山大哥朋友开的,结婚以后玉山先在那里工作一段时间,再自己办书店。这家店名居然叫神州书局,又是熟人,我们闹着玉山将来他开的叫做三三书坊可好,封他一个三三驻台南办事处,一路嘻嘻哈哈就到了礼服店。月荣被拥到里间去换衣,我们外面看着一件件新娘服批评,玉山说他本要来执意要行古礼,包括长袍马褂和凤冠霞帔,谁知连月荣都不赞成,势孤力单只好打消,假如当时有我们一句话支援,他一定会坚持到底。


    我也非常喜欢古式的花烛夫妻,那大排大排的朱红流苏,觉得两人一生真是这样深邃而华丽。看着玉山黑黑的双目,心想或者将来我代他了结这份愿望,当真找不到正经的凤冠霞帔时,向复兴剧校借借也可以的,像天衣演贵妃醉酒的那一套。一会儿布帘拉开了,月荣一身白缎站在紫红色地毯上,长长的白纱垂下来,铺着地面,占去了半片红毯。“哎,你说嘛,就为这衣服结婚!”仙枝听了直笑着打我。原来我们来的火车上,谈到结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胡适是主张“无后说”的,我们也一直以为道统的传递更大于血统,像孔子传乐于子夏,传礼于曾子,子夏之后有孟子,曾子之后有荀子,至于孔鲤实在是可有可无的。那么结婚不在此,又在哪里呢?谈来谈去,后来像是盹着了,一觉醒来就到了台南。其实啊,要远则远,要亲即亲,什么都不为,就为穿一次这凤冠霞帔结婚罢了。月荣换过衣裳出来,玉山靠到她耳边说:“明天里面要穿衬裙。”月荣脸一红笑:“知道啦。”


    回到二哥家,有人送点心和喜饼,也是明天嫁女儿的人家。那喜饼大得不得了,我跟仙枝惊奇的叫了起来,玉山说全台湾就数台南的喜饼大,嫁妆也最多,所以大家都要娶台南的女孩子,可是男孩就不行,嫁给台南的男生是完全倒贴,讲着眼睛望向月荣,拿食指朝她额心一戳:“只有这个傻瓜啊,才会嫁给我。”屋子的人也笑起来。二嫂将点心端来,要我们拣喜欢吃的吃,就挑了样橘红色蛋糕撒核桃片,那样式和味道还是土制的,吃在口里非常扎实,又不搪牙,吃着想像那一家待嫁的女孩儿,什么样的容貌,什么样的心情,好似我已经和她认得了,在路上遇见要前去拉拉她的新娘子衣赞好看。而眼前的是月荣,灯光下格外一种柔美,连我都有些心神荡漾了,谁知仙枝这时的心也和我一样,笑向玉山:“你呀,是几世修来的福……”二哥又捧来了一罐人参茶,四人分了喝,红枣炖人参有一股甜甜熟熟的香味,人参切成一片片像生姜一样,我们也很稀奇的都吃了下去,虽然一点不好吃。晚上月荣的父母从台北来,住市区旅馆,玉山得赶回乡下请烟,明早再来迎娶,晚饭就在巷口的摊上随意吃吃,吃的是蛤蚌汤,糖醋虾,炒墨鱼,炒花菜,非常豪华。玉山大概真是高兴,没来由的就讲一句:“你们来了就好……”一会儿又一句:“明天我的婚礼如果没有你们,就整个黯淡……”他这样满心欢喜,以至于不能相信似的,要一次次的肯定。仙枝跟我说,玉山告诉她大学四年最大的收获,便是认识了我,见他现在一个人欢喜得只讲呆话,我心里感激,分外感到街上闪耀着的霓虹灯,穿梭来去的车灯人影,铺上炒菜的嗞嗞声,蒸腾的白烟,桌上的碗筷汤匙映着微黄光影,都是这么真真实实存在着,真实得使人心口发疼。一寸寸的光阴,一寸寸的年轻,一寸寸的缘分啊……我只觉心头哽咽难言,而又安静温柔得像是遍体晶莹,唯此身不知以什么来报答这悠悠人世。看看仙枝,看看玉山月荣,我是多么幸运的人啊。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一晚上玉山总也算说了句中规中矩的大人话:“明天我恐怕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们不要生气,等明天忙过了就全部是我们的时间,再好好玩一玩。毕竟这是我们陈家的事,不能全不管它。”吃过晚饭,跟仙枝,玉山和他侄女雪媚搭计程车赶回乡下老家,为新郎的请烟。计程车招来是辆私家车出来赚外快,车内非常宽敞,我高兴的嚷着今天碰到的事,都这样运气,玉山笑说:“和你在一起都要碰好运。”我说:“才不呢,是沾了新郎的喜气好不好。”


    好的世界里,凡事都幸运的,人好,他身旁的事物也会一样好,再悲哀凄惨的环境都会跟着好起来,像王老师听我讲同学,讲家人,听听总是笑着:“那是因为你们人好。”本来,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能与天地并立为三,怎么会不好呢。不好的时候,人也要起来将它变好,这时天地倒反要听从我们几分哩,革命不就是人走到天的前面去了吗。面对今天中国问题,是要以革命的气魄,才能不受限于一切因果律,才能禊祓阴霾,又见江山如画多少风流人物。此时此刻虽然美好,到底还是个人的,我们仍要像刘邦,像李世民,像孙中山的只是做了春天,而让天下去做春水春花。史上最大的诗人是国父孙先生,而民国的大事尚未央,我们要继孙先生之后,酝酿春天。我有太多的感激总无以回报,为来为去都只为了她——我永生的恋人,那三月桃如霞十月枫似火的,我的古老的中国。


    开了三十分钟车程才到玉井,见过他父母家中大小,在客厅坐着,雪媚端来一盘糖果和柳丁香蕉,糖果里一半情人糖,一半梅心软糖,软糖正是我爱吃的,一下子就全部吃光了,柳丁和香蕉是他家园子里长的,我这都市人又新奇得不得了,各吃了许多。


    玉山家前庭后院一派灯火通明,新漆的墙壁,新刷的门户,正厅壁上悬了一幅幅大红绸布,贴着金字。靠厨房那边的空地搭了棚子,大师傅领着几个妇人已经开始做菜了,那么大的锅盆和蒸笼,炸鸡腿,蒸珍珠丸,沸腾的油翻滚着泥金的光,连着跳动的火舌,映得人脸上一层肃杀之气,真是在承当一件重大事件。亮晃晃的光晕照亮了院子每个角落,静稳实在中又有些隐隐不安似的,也许这人间的喜气冲上天庭,有仙子要动了思凡的心。可不是吗,我们正在后院里搓汤圆,玉山的大侄儿就坐在仙枝旁边,那肃静的眼和鼻。汤圆有白色桃红色,从手心里一颗颗搓出来,白的是心迹如雪,红的么,是春风拂过了桃枝花朵一颤。仙枝的两颊一片嫣红,细细长长的眼睛会说话,和我比赛谁搓得快搓得多。唉,当此佳节良辰,我又不知怎么办才好哪,仿佛必得做一桩惊天动地的坏事情才对得起。院脚一株高高的杨桃树,我和仙枝站到石凳上去打,想起京戏里的是《打樱桃》,好好天气的平白惹出一段故事,而我们是瑶池里的神仙,偷了蟠桃,被谪下尘世来了呢。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玉山的大侄儿在阳明医学院念书,叙起来才知道,前几个礼拜他们学校办的演讲会,已见过父亲,他望着我说:“你很像你父亲。你妹妹不像。”玉山叮咛他要特别照顾我们,他的诚恳令人想到仙枝“莲子清如水”笔下的荷叶。晚上我们过去他家休息,离这里几条巷子,果然是乡下了,一入夜便悄无声息,路边竹丛渗出一蓬蓬泥土的气味,很是呛人。一会儿功夫,他带来一位高个儿男生,竟也是淡江的,去年毕业现正服预官,还是担任前年活动中心的学艺干事,真是碰来碰去都是熟人,好比《诗经》里的“邂逅相见”,“既是君子”——“怎么这么容易又见着啦”,满心的都是欢喜。荷叶的妹妹雪瓶端来一罐梅子汤和一碟腌梅,好吃得很,又差不多吃光了,梅子也是他家山上种的,山高入白云,寒假的时候正好梅花开,我们玩兴刚刚开始呢,已忙不迭又和人家约定了明年赏花的佳期。


    大清早就给喊醒了,是荷叶找我们出去玩,两辆摩托车,淡江的男孩载仙枝和玉山二哥的孩子,荷叶跟我一部。十二月初的清晨寒意凛凛,可是树林间田野上到处蒸腾着薄明白烟,嗅得出暑气犹在,会是个小阳春的好天气。这样的黄道吉日,婚礼也办,丧事也办,中午我们陪玉山进城迎娶的时候,十字路口就碰着一队丧仪浩浩荡荡开过来,等他们走完,我们再走,也不以为是犯冲了,只觉日光之下,生死都解脱而为人间的礼仪之美。


    昨晚到玉井时已经天黑,今个儿才看清楚了,笔直的柏油路,两边种着高大的芒果树,枝梢长到中央来连接成拱形,路笔直得望不见尽头,一派葱郁之气,想象芒果成熟时,走在路上都有果实掉下来,好奢侈啊。芒果树外面有的是一大片蔗田,黑甘蔗食用,白甘蔗榨糖,夹在路上两旁,长得森森细细好像东北的“青纱帐”。有的是香蕉园、橘子园、柳丁园,橘子跟柳丁都成熟了,一累累的橙黄怵目惊心,我实在不能相信这就是我们吃的柳丁了,那只有在梦里,梦见蚊帐上挂满的是,来不及的吃,吃着还抓在手中紧紧的,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次是真的了。仙枝也高兴的叫:“嗳呀,我们可不是到了花果山。”


    骑着摩托车,刺刺的冷风迎面灌来,冲得人杂念俱净,就剩下单纯的兴兴头头,又回到孩童时代似的。一路上扯着喉咙问东问西,荷叶也一直不厌其烦的拉高了嗓门回答,这是龙眼,那是木薯,芭蕉和香蕉不一样在哪里,椰子和槟榔又不一样在哪里,其实原本我都知道的,光是要听听风里他的声音,听着又觉得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些草木,果真稀罕新鲜得不得了。一辆牛车在前面缓缓行着,我们一下便超越了过去,听到牛颈上垂挂的铃叮叮响,我讶异道:“咦,牛?”荷叶回道:“嗳,牛。”那黄牛大大的褐色眼睛像是看穿了我的心底,笑得温柔而讽刺,走远了,耳边还依稀响着牛铃的叮铃叮铃……车来到一座吊桥,桥头好几棵南洋樱花,该是清明前后才开的,这时却已开了六七分,白色和桃红的花瓣像许多蝴蝶,在晨风里振翅想要飞去,它们一定是晓得我们今天经过这里,赶紧约齐了提早开花,我去摸摸它翠绿的叶子,谢它们的这一番殷勤之意。下了车,五个人步行过桥,桥下的河水一大半涸干了,砂石遍野,满河床的芒草开着银白花穗,沉淀在清晨的烟雾里,远远直到天边。太阳已经升高了,因为雾气太重,只是一轮月白色,映在浅水中摇动,乍看还当是轮满月,一刻的恍惚,竟不知是生在中华民族哪一个朝代里。想起太古文明,天上日月并出,地上光明遍照,而现在的中华世界,有我们一行人走在这明迷的阳光月色中。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荷叶指着远方一片矮树林告诉我们,那也是芒果树,大树结小芒果,小树结大芒果,这倒奇了。本来玉井是全省有名的芒果产地,后来开了曾文水库,自然生态一改变,雨量骤增,常常芒果还没成熟就湿烂了,如今产量已大不如以前。说说走走,又骑回玉井镇上买花,是玉山昨晚叮嘱过的,荷叶说选花是女孩的差事,都交给我们去拣办,他们三个男生隔着花摊等候,却碰到我和仙枝都是没主张的,几朵花不晓拣了多久,还是老板娘帮我们做主,买了黄菊、紫菊、剑兰和两叶铁树。市场的铁皮棚顶搭得很低,光线阴和,不知是不是花朵的艳色映的,觉得仙枝特别明亮,那荷叶安静候在一旁,也不知是不是在看我们。这一切真是叫人感到世事安稳,岁月静好,至于玉井之外的天下局势怎么变化,此刻我是宁愿不闻不顾的了。


    中午迎娶回来,我和仙枝坐的是殿后的发财车,车里载着几床新制大红被褥和枕头,一下车,已是满地的鞭炮屑,新娘早已迎进去了,急得我们两人直喊冤,生怕再错过拜天地。大门左边站着荷叶,捧了一盘烟,右边是雪瓶雪媚,各捧着瓜子糖果,我们抓了一把糖赶紧往里面跑,问过两三人才晓得新娘在卧室里休息,还没拜天地。一会儿新娘才被簇拥着出来,伴娘是月荣的妹妹,在后面持护着白纱,和月荣长得一模一样,原来竟是双胞胎,我们惊讶极了,想着可别娶错人都不知道呢。新郎新娘拜过天地,又拜祖先、菩萨、门神和父母亲,玉山每拜完一回,便拿眼睛望着我和仙枝微笑,我们也用眼睛报以最诚心的祝福。


    太阳很烈,坐在院子里吃喜酒,虽有塑胶棚搭,也挡不住刺热的阳光晒得背上发烫。前后院子请了有三十八桌客人,挤得眼对眼、鼻碰鼻,满耳的闽南语一句也不懂,唱机又播送着什么歌曲,反覆的一首,只听到伴奏回转的,野蛮的哐凄哐凄,一声声震得人心口颤动,把我身上一切文明的东西都打跑了似的。正厅里跟廊檐下挂满了大红绸布,布上飘浮着一朵朵亮晃晁的金字,泼洒得四处是艳艳的红光,使人要瞌睡起来,而又有正午的清醒。我一直注意着人丛里的玉山月荣,想着中国的婚姻,真是从一片广大的人世里生出来的,好像新郎新娘盛在一只红漆描金托盘上,可以供奉神前,永恒如新。新式的婚礼也看过几回,给我的感觉总是场面都凝缩在两人的世界里,没有深广的人世为背景,等情感如烈火燃烧完了,就真是完了,那场面的单薄实在令人气短。玉山的婚礼让我第一次感到中国婚礼的强大贯彻,而且这样热闹华丽的喜宴中,玉山整个人只是静静的,望到我们时笑一下,就因为他人的清素,这场合便有了中心统一,再怎么喧闹下去都有个静意,不至于得意忘形了。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一场喜酒吃到下午三四点才散,月荣换了一袭长及脚踝的大红绣金团寿旗袍,全家人在正厅前照相,鸦鸦的挤了一大片,原来他家有这么多人了。荷叶站最后一排,是长孙,旁边跟着雪瓶雪媚,都在外地做事了。全家福照完,玉山的父亲要师傅也特地为我和仙枝拍一张,仙枝吓一跳,跟我咕哝这种相很贵的,辞谢不掉,还是傍在新郎新娘两边合照了一张。他父亲竖起大拇指对我们说了几句话,听仙枝翻译,是夸赞我们做朋友真心,这样大老远从台北赶来。拍摄完,玉山递给我两个红包,说是月荣的意思,谢我们的当伴娘,这岂不滑稽得很,我们两人什么时候又变作了伴娘,想也是替我们分担一点车费呢。


    最后是捧茶,厅里父亲母亲和亲属依次坐定了,先由新娘送茶,一旁搀着的是位全福婆婆,口中念念有词,都是些吉利的凑趣话。送茶毕再由新郎送烟,新娘后面捧着茶盘收杯子,一个杯里一个红包。第三巡新娘分赠包袱巾,玉山陪在旁边,一一为她指认:“阿爸、阿母、大哥、大嫂……”此后月荣就是陈家的人了,还要靠大家的提携指导与哩。


    回到大哥家,见荷叶和他两个妹妹行李差不多都收拾好了,就等车子来。和他们原也是素昧平生,这时却舍不得似的。坐在后院石阶上彼此交换地址,仙枝送给雪瓶一支胸花,我也永远不会忘记昨晚洗好头发,雪媚用吹风机帮我卷头发,那跪在榻榻米上的身姿,那细软的手指和比我还要白的手臂。


    二侄子跟仙枝在木瓜树底下玩象棋,荷叶便趁这等车的空档,载我去芒子芒大埤转转。摩托车岔出了柏油路,碎石小径颠得很厉害,一边是高过人头的甘蔗田,一边已经收割过了,种着杂粮,浸在橙红的晚霞光影里。车停在一座土坝前,荷叶指着坝底下的平原告诉我,这里就是噍吧事件战场,当年日本人怎么来攻击,村人怎么翻过山岭据守大埤抵抗……讲着爬上了坝头,眼前赫然一片大湖,斜阳冉冉,漫山漫野白纷纷的芒草,都给霞光刷上了一层金粉,荷叶也不言语了,只听得湖上鸟声啁啾,偶尔一只飞影剪过暗绿暗绿的湖面。当年的壮烈战役我也不懂得,只觉真的是深秋浓浓了,一阵风吹来,天色暗了一些,坝上的芒草吹得低低的,忽而凄凉起来,还是赶紧回去罢。


    送荷叶他们,就剩下玉山父母亲和底下一位妹妹了。玉山拿着扫帚前院后院清理干净,又用抹布将桌椅擦了,屋内即刻又日常如昔,而玉山那种做事仔细端正的样子,使我觉得结婚不但不是结束,才正是恋爱的开始,真的,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呢。新房的榻榻米上,月荣跪着在收拾东西,床上一架梳妆台,镜子还用红纸封住了,要三天后才能揭开。这床也是,直到新娘送完客人之前,外人都是不准坐卧的,我现在也只沾着一点床沿坐,生怕撞坏了什么似的。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我们问月荣,刚才送走爸爸妈妈时想不想哭,她说哭早已哭过了,今天是不可以哭的,只能心里难过,否则多扫大家的兴呢。我们又要她讲讲怎么和玉山认识的,她自顾笑了一会儿说:“不知道嗳,大概他同学介绍的罢……”她是欢喜得连自己都迷糊了。忽然月荣眼波一转,怨道:“最讨厌啦,老早就要玉山帮我买衣架来的,他说好好,好到现在也还没买,这一箱衣服都不能挂了。”说着笑起来,我们也感到好笑,为她这样可爱的神气对我们说话。又讲到橱里几支旧衣架,不会买,是那种用用,就会铁丝跟塑胶皮分家的,讲着玉山便掀帘子进来了,见我们三人咧嘴笑着,问笑什么,我说他准是在听壁角,怎么才讲他的坏话,就要进来分辩了,看他只是一副无辜样子,更加惹我们笑得开心。玉山也坐到床上来,斜倚着棉被聊天,说了些闲话,嘣的冒出一句:“你们觉得国民党怎么样?”我和仙枝互望一眼,非常诧异,不晓得话从何而发,尤其今晚他大喜的日子,是完全的不合时宜。跟着就谈到此番立委国代选举之事,台南市长苏南成的政治作风,也谈及三三面对当今局势所抱持的想法和态度。为了谈兴正浓,玉山陪我们去大哥家把旅行袋提回,晚上就宿他父母亲隔壁房间,也好多谈。回来的路上巷口买甘蔗,甘蔗才从田里拔来,根部的泥块还是潮湿的,一口气要欧巴桑削了三棵,一人一棵,截成两段,长度恰可以舞剑,走着边啃边比划,乡下都睡得早,四周又黑又静,说笑格外响亮,每每被自己声音和笑声吓了一大跳。


    夜晚我们在后院啃着甘蔗谈天,石桌上摆的一口搪瓷盆浸着玫瑰,是月荣的新娘捧花,仍旧艳簇簇的。玉山说他交朋友,先分好人坏人,坏人他便一概不去理会,可是月荣不同,好坏她都能相处无间,结果那坏人其实也有些好处似的。后来玉山进屋换了套睡衣睡裤,出来坐定了,望着月荣坏坏的说:“这衣是谁送的呀……”月荣推他一下笑道:“嗳,早就知道了。”原来是以前和玉山很好的一位女孩送的。今个儿是什么日子,他胆敢如此放肆,我们问月荣吃不吃醋,月荣说,“他与谁好都跟我讲——他还几乎要和人家结婚了。”玉山拉拉她手,也说:“月荣从来不嫉妒的。”


    那女孩该不是玉山跟我谈过的波儿罢。玉山曾经说他从小到大,一直受女性的好处,受的也算不清多少了。跟他刚认识时候,家里盛开玉兰花,有时我带去学校总分他两朵,他便写了首新诗,题名玉兰花,不知是否他的第一首诗。写好要我朗诵给他听,还不足够,又邀去他宿舍录音,录了又必定要我唱《祖国》,都依顺了,见他在录音带上恭整的写着:天文的声音。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7

    他和波儿本来已经论及婚嫁的,就是因为一次去她家,她母亲仿佛提出什么条件,波儿跟着母亲同一阵线,玉山一气,就此断绝了,过后波儿写信给他颇有悔意,他却连信都不回人一封,再回想起来,他也知道过分了,却不懂当时自己为什么这样无情。以后也结识了不少女孩,常常就听他讲哪个女孩如何如何的好,谁知隔不多久苦恼又来啦,总是对方有些要求承诺的意思了,他却不是


    要这样的,鉴于波儿的事情在前,只好开始逃。“她对我真是好,好得不得了,可是那样子叫我不喜欢,好像我必须对她负起责任。难道不能光是好吗?”每次这样问我的主意,我也长篇大论讲一通,想来怕都是废话,而他也居然受用。


    去年年初他常跟位女孩去淡海玩,一回上完欧史,在楼梯口分手时,就来问我怎么才好。我说真正美的事情是不会造孽业的,你和许多女孩来往都好,还是看你的人美不美,总不要造孽,把人的品气给弄低了。再遇见时,他笑嘻嘻的说:“现在很好啦,她也能懂得了。”至于怎样的状况,他不讲我也不会问,两人就去侧门吃了顿刀削面。后来认识了月荣,带来我们家玩过,问我对月荣印象如何,他自己倒先说了许多:“我向来不爱女生化妆,可是月荣化妆,我看着没有不顺哩。”不久之后他又跑来问道:“但是,我一点都还不想结婚呢?”我随意说:“月荣不就是你要的那种女孩吗?”他回去想想,对呀,为什么不呢,便和月荣定下来了。现在聊起,我已早忘得精光,谁知这天赐良缘竟也是决于一念之间,想着只有说是天幸了。


    夜已深,露华渐浓,侵得人四肢冰冷,我们还尽管絮絮叨叨没个底儿。月荣在槽边洗衣物,水声哗哗的,廊檐下隐隐飘浮着昏白雾气,晕黄的灯光洒了一圈,忽然不知那洗衣的女子是什么时代的什么人氏,也许是银河里的织女,永远就在那里的。真是好一个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子兮,子兮,如此良夜何……


    清早,晨曦照进帐来,不记得醒着还是做梦,有鸟声,院子里玉山像在扫甘蔗渣,喊起来:“月荣,月荣……”


    恍然如梦,而清明似水。


    又是个秋日艳阳天。我和仙枝再打了几个大杨桃装好,就踏上蜜月第一站,曾文水库。玉山月荣好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仙枝就扮书僮四九,我扮丫鬟银心,路边的煮饭花都开了,亮丽的阳光下,是望不尽的椰子槟榔树,甘蔗柳丁园,以及银花花摇闪着的野芒草。


    吃过水鲜,下坡去搭游船,渡到大埔要四十分钟水程。河面很宽,一边有峡谷之势,一边是平原杂树,仙枝跟我都脱了鞋坐在船沿,攀住栏杆,两脚插入水中,一会儿浪花就溅湿了半条裙子。正午偏西太阳还很大,水波映得人睁不开眼睛,昏昏欲睡,我盹了一刻醒来,骤觉天光清凉,船已经驶入山中,太阳被山遮去了大半。往船前望去,山水一片苍茫,船尾看着,则是一滚一滚的波澜远去,照着太阳余光,金波熠熠跳动,更远更远的水雾阳光中,仿佛一座楼台,我们才从那里下来的,竟疑做是哪处蓬莱仙府了。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8

    而我们,我们是万里江山万里人。河水纵然浩大,怎奈载不动我们对中华民族的千岁亘古之思。那三月桃霞十月枫火的海棠叶,是我们永生的恋人……哪一天,哪一天啊,才是中国的洞房花烛夜?

花问

    毕业之后长长的一个暑假过去,再见到凡凡时,我怕有些不认得她了。


    那天是九月十六日,前一晚中秋节,我们特为看涨潮跑来淡水,坐最末班火车,几乎没有其他乘客,一节车厢里都是我们的人。出了关渡山洞,豁然一片水光隐隐,观音山一廓黑沉沉的就在窗前,啊,真是久违了。下了火车,月台上的凉风吹来,觉得怅惘,应该是快乐的呀,但我怎么反而若有所失?仿佛淡水的街道、灯影、月光和中秋蜜蜜沁人的节气,都有意与我生疏了起来。可是我离开你们也不过两个月啊,怎么你们就不理我了?难道是我负情忘义了吗?还是嫌弃我沾了尘世的俗气呢?今天回到家来,我依旧是当日的青青子衿啊。是我变了吗?还是你们变了呢?


    去自强馆找凡凡,两人坐在书桌前讲话,我立刻感觉到自己的幼稚不成器。听她有条有理的谈事情,神情庄重,我简直不能发一言,心上光是慌张,连此番来淡水看涨潮看到夜里三点钟的事,也只提了一个头就不敢再往下说。她讲了一些对我写文章的看法,也建议三三今后更要落实了去做,不能只是贪玩,每一句话都讲得对,而每一句出来,却好像我们越来越陌生了。后来还是她说我这样把头发烫得短短的很好看,像葛兰,又拉拉我的大圆裙称赞,我站起来转了两圈,把裙子旋得开开的像一片荷叶给她看,两人才又亲近了些。只是我心中凄凉。


    十点钟自强馆开门,凡凡送我下楼。我想着从前她上楼找我,我下楼找她的情景,每次我必是头发梳得好好,衣服穿得整齐,即使不过借本书或问句话,也像赴一个约会般是桩大事。和她说了话回寝室,总是无法平静,床边坐一会儿,窗口站一站,又突然疑心自己长得不够美貌,拿起镜子照了又照,叹息一声。现在我一步一步阶梯的走下来,心口紧得发疼。走出了大厅,回头向她道再见,她倚在玻璃门边招手,日光灯下修长的身影,令我差不多要起了悲剧性的情感。也许已经是我们缘尽的时候,再相见都只能够是普通的朋友了——只是,只是,缘尽情未了,我还有一股浓浓的不甘,要问问淡江的天空,难道我们四年来的认识就仅仅是一场惘然吗?


    我记得有一天下午和立山而去淡海走走,浪潮一滚滚打上岸来,碎纷纷的浪花退回去,又打上来,好像千古以来一直问着陆地一个问题,而太平洋高旷的天空无涯无际,永远没有答案。此刻立山而牵着我走在湿湿凉凉的沙滩上,海风吹拂潮声,我和他之间就是像这样的一个下午了,不可能有下文,也不会有答案的。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8

    而他舞时的爱穿紫红色背心淡黄衬衫,唇角薄薄的似笑不笑,和舞毕鞠躬时俯视的闪烁的眼睛,在我记忆里始终是年轻的,鲜明一如现前。若还有缘分再相见,不管那时人世沧桑几何,他都是我一直知道的那个男孩立山而。认识的时候是这样的,将来的将来也仍旧是这样。


    凡凡是淡江的一朵花,现实里的花有开有落,但我心中的花永世长生。


    第一眼见到她,是上军训课时候,她从门口进来,好像带着外面明丽的阳光,照得人眼睛一亮,我立刻坐直了起来,心头怦怦然。她隔着两排坐在我斜前面,整整两节课我的眼光没有离开过。这样侧后方望去,她把头发分成两束,扎得非常高,像年画里放鞭炮的小孩,扎不进去的小发就散在头上,衬着白皙的肤色,真是纯净得发亮。班上一定也有许多人在看她,我看得喜欢了,不免又要刻薄,想从她身上看出哪里的缺点,那握着笔的手,端坐着的姿态,转脸和同学讲话时双眼皮沉沉的一张一合,看了两堂我只有和自己说:她为什么梳这样的发型呢,两只羊角似的多不美观。下课出了教室,我远远跟在后面,她走路的样子像是四周的人物风景都不存在,这时候她就是一心一意的走路,似乎可以一辈子如此走下去。跟了一段路,才从动力工程馆旁边的岔道离开,看她去的方向自强馆,大概是住校生罢。


    但是当时的我是不理人的,谩说她名字叫做什么我都不想要去问问,便连淡水镇上的名胜古迹,我也故意对之傲慢,迟迟远不去寻访。我是为了要替小方守着一份什么,特意把良辰美景拒绝了,也把我的年轻貌美都付与了东流水,虽然有那么一丝丝儿的不服气,然而一切也是心甘情愿,没有怨尤的,有些像出家人的修行,也是悲壮,也是凄楚。后来我才联想到凡凡扎着两束头发走路的神气就是这样。她或许很像《红楼梦》里的妙玉,但也不完全是,不过至少我们相同的一点是,都抛却不了红尘的繁华热闹。


    一年级时住侧门一家杂货店楼上,也不和别人交往,文社几个朋友常来找我,我总嫌他们哪里有些浮夸,并不看在眼里,闲时就独自校园中乱逛,也喜欢阳台上站站,半个淡水镇即在眼下。镇上古老的房子屋瓦都覆满了青苔,小草四处茂盛,甚至一只破鞋子也灿烂的开着酢酱草茄紫的花。想起小时候掉牙齿,爸爸教我将上牙丢到床底,下牙丢到屋顶,可是谁会把破鞋丢上来呢,而且怎么只有一只,另外一只跑去什么地方了。


    屋顶上的玩意可还多着哩,有可口可乐瓶子、凤梨罐头、拖把、羽毛球、棒球,一只黄猫屋脊上漫步着,我发起贱来,嘴里吃净的酸梅核拿来掷它,掷中了,但它丝毫没有惊动,只静静的看着梅核滚下屋檐,随即伸了一个大懒腰。我非常讶异,又在地上摸到一颗龙眼核准备再掷,它却忽然跑了两步,停下来,有些怔忡似的,然后噔噔噔的赶快跑走了。也喜欢穿着睡袍斜坐在水泥栏干上梳头,风暖暖的吹来,对过楼上有个男生朝着这儿看,似乎做了什么样调笑的动作,我也回他一个不知什么样的艳笑,赶紧溜回屋里,别发神经了罢,心中倒真的高兴,仿佛是占了他的便宜。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8

    我住二楼,马三哥住三楼,那时并不认识,就是常常听见上面放音乐,钢琴独奏的总是一支萧邦的波兰舞曲。我不但没有被感动,反而心中好笑,觉得听音乐的人故意在制造培养情调,像许多三流小说或电影里廉价的感情,于是我又发神经的对自己说,听琴的人哪,你想引诱我上楼去吗,不,我是不会被引诱的。


    那天也是中秋,没有回家过节,晚上吃自助餐特别多叫了一样荤菜,又买了一个蛋黄月饼,迳自逛到观海亭看月亮。我不想家,不想奴奴毛毛花花和天心天衣,也不想爸爸妈妈,只想分离天涯一角的小方,想得心都伤了。山下的灯火一片璀璨,远处淡水淡海连成与天一般黛蓝,观音山剪影在夜空下,月色如洗。一行人走上山来,刚看完电影,兴高采烈的高声谈论着,其中一位女孩好像快乐得要死去了,听她大大的叹一口气道:“唉,今晚的月亮真好!”那一声满满的都是生命不知要怎么好了,叫我心惊,甚至哀痛起来,真是她有那样可挥霍的青春,而我眼看就要完全辜负了。他们看的电影是李丝丽卡侬的《春江花月夜》,唉,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潋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好一个春江无月明呀,你,还是回去罢,今晚的月色与你是无缘的啊。


    回到屋里换了衣裳,已经打算睡了,小利来敲门,邀我去牧羊草坪赏月,秀才他们都在那里。我一点兴致也没有,又刚刚哭过,眼睛涩涩肿肿的不好意思见人,却拗不过他,只好勉强跟着去了。草坪上聚着一群文社朋友,很多面孔还是生的,大家或坐或卧,聊天嗑瓜子分柚子吃。文社的每一个人都能言善道,话匣子一打开便如长江黄河,哪里还有我讲话的余地,我就躺在草上吃柚子,一丝一丝纤维的吃,等吃完柚子也可以走了。文社大哥是谈话的中心,声音很有磁性,在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人生三境界,我也觉得他们只是废话,倒宁可听听池边零落的蛙叫,心神早已飞驰到月亮上去看嫦娥了。


    小方临走前一晚打电话来,两人不相干的扯了一箩筐的话,仍然舍不得挂断,后来还是他下了决心道:“最后讲三个字,就是那三个字,你知道的。”我故作天真的问:“咦?哪三个字?我怎么不知道?”他好像笑了,“将来再说罢。”“不要,现在就说。”“将来罢……”“怎么知道还有将来,假如我现在就死了,你会遗憾一辈子。”他笑着说:“你死不了的。你要活得好好的等我回来不是?”“谁说?鬼才等你!”说着假装要挂电话了,逼得他赶紧抢道:“好,好,现在讲。耳朵竖尖一点啊——”听他语气之间的歹意,我又紧张又好笑,气也不敢吸一下,生怕漏听了一个字,那才真要遗憾终生。“听清楚了,喏,就是那三个字——一、二、三……”两人都大笑了起来。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8

    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坐直了,醒过来时有人在和我说话,“啊?”定睛一看,是个男生轻声的问道:“你读几年级什么系?”我便和他浅浅的聊了些话。草坪中间放着一架录音机,一直播送音乐,只是个补景若有若无,这时忽然飘来一缕十分熟悉的旋律,我跟那男生说:“我楼上有个人常常听这支曲子,总不嫌烦似的。”他道:“录音机是我的。”当真他就是那位听琴的人,大家喊他马三哥。我立刻对他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敌意,讲着话就存心岔东岔西,专挑犯忌的词儿,叫他不痛快。他告诉我本名叫什么,我听了说:“怎么这样老气的名字,真的,好老嗳。难道你从小就这么被叫老了么。”见他的脸色一暗,可真是称了我的心。


    以后聊起这一段,他倒是说那晚和秀才他们讲了许多话,还不如转头一眼看到我,脸上的一种柔和而恍惚的微笑,至今依然印象不减。我就引张爱玲谈蒙娜丽莎微笑的话来气他,念道:“一个女人蓦地想到恋人的任何一个小动作,使他显得异常稚气,可爱又可怜,她突然充满了宽容,无限制地生长到自身之外去,庇荫了他的过去与将来,眼睛就许有这样的苍茫的微笑——你说呢,这笑可是为别人的。”他也笑道:“才看你乖乖的样子,怎么知道一出口这样冲人,我就说,啧啧,这个小孩好辣手哩,哪天要好好给她一个教训……”我却生气起来:“什么,你当人家只是个小孩。”“不是小孩还是孩(鞋)子?傻头傻脑的。”这回我是真气了,轻蔑的冷笑一声,硬派他道:“哦——我晓得了,因为人家为小方笑,你嫉妒了是不是!”他光是涎着脸,轻松的说:“我干什么跟黄毛小丫头吃醋,没事儿干?”气极了,反而平静的、冷冷的威逼道:“你再说一遍。”他真的就说:“黄毛小丫头。”我眼眶一红,返身要走,被他一把拉住了笑说:“就是丫头才喜欢哪。”我也噗哧的笑了出来,“你要把人家弄哭了才高兴!”他赔礼说请我去吃百香果好不好,我口中说不稀罕,还是任他拉着出门去了。路上他只管笑嘻嘻的打量着,羞人道:“又哭又笑,骑马又坐轿……”给说得很不好意思。阳光里人影熙来攘往,遇见熟人打个招呼,心中真是快乐。


    中秋过后,文社办了场演讲,由马三哥主讲“镜中人”。先前在龙山寺喝茶时,就听他们略略提及,不知哪里流传来的一首新诗《镜中人》,还是个小学生做的。但我非常怀疑,甚至以为是不是他们之中谁写的来冒充,因为诗虽然用小孩口气,却是太明显的哲学意味,大可以发挥成一篇博士论文呢;当然小孩子讲话是世界上最哲学的一种,可是并非以这样的方式吧。海报贴在侧门冰店外面,金黄色道林纸长长一卷,整首诗都用毛笔字抄下来,经常聚着一堆人围观,我也驻足过几回,都是脑子空白,想要激发一点感触也不能似的。却没料到演讲那日,L一一的阶梯教室坐满了学生,我自己也不过来捧场的,难道大学里真有这许多无聊人士为了那首诗听演说?马三哥在台上讲,穿着深咖啡衬衫浅灰白长裤,忽然一瞥眼,啊,她也来了?那熟悉的侧面,那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的身影,我再顾不得听讲了,只瞅住她看,越看越惆怅,纸上胡乱画着娃娃头,一个一个可不都是她么。发现她的头发比我们都留得长些,便盼望自己的也快快留长,长到和她一样多好呀……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8

    凡凡倒是欣赏这一场演讲,第二次参加文社聚会,全是冲着马三哥去的,立刻惊动了社里所有男生,人家她也就只是静静在角落里看书,他们男生赶着便已通风报信过了。马三哥向我形容她:人坐在那里,教室里的光很暗,有日光灯的,可是不知怎么就是暗,好像为了衬托她,整个沉淀淀的暗着,暗里托出一张瓷白的脸,眼睛缓缓抬起来,望着你空空洞洞的,像是等你赋给那张面孔一个表情。


    好生动的叙述,简直是一幅幻丽的现代画呢。我内心却讥嘲道,笑死人,哪里是教室的光暗,分明你眼中无物,就只看见她一个人罢。横竖你们社里来了位漂亮女孩,又干我什么事,巴巴的讲这一堆话,没意思。他想想又道:“也是你们英文系的咧。”我一听,心动了动,除她之外,谁还会有这样一张瓷白的、空空洞洞的脸,等着世界赋予它一个表情。


    我克制住激动,冷淡的问道:“叫什么名字,也许我认得。”他也奇怪,不用口讲,借过纸笔,在书桌上写了三个字,一副热心虔诚的模样,看在眼里也是好气又好笑。他递过纸来,我随便望望,哦一声说不知道,心中可是冲突得半死,为什么爸爸妈妈不给我也取一个这样美丽的名字啊。那名字像一首民谣唱的:天津卫城西,杨柳青,有一个美女名叫白凤英,其人年方一十九呀。小佳人,十九冬,丈夫南学苦用功,眼看着呀来在四月时中呀。我仿佛就看见一位女子站在那样云淡风轻里,背景是整个的人生和历史,生老病死于这一刻永恒了。但是她不知道也并不在意,如果这时有一些些动摇的话,是她的丈夫就要回来了。


    此后不自觉的,我就注意起楼上的动静来,有音乐,热门歌曲则是他室友阿新在家,古典的是他。有时一个晚上都静寂的,我看着书也会生起一丝牵挂,到阳台上靠靠,从楼梯口望上去,那间房门底下漆黑一片,确定是没有人在。栏杆边伫立良久,小镇的灯海依然灿烂,远处渡口有座高塔,一盏灯终夜不停旋转着,慌慌张张、急急忙忙的,在大而黑的海上和夜里划出一道道白光。我回到屋里写信给小方,开头就重重的惊叹号道,倚遍栏杆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然后告诉他,我们系里有一个女孩长得如何如何,我要快快把头发留得和她一样长。又告诉他,淡水的风刮起来是怎么样的,楼上住的男孩叫马三哥,咬着烟讲话时嘴角撇撇的很是帅气。写到一半,有人敲门,竟是马三哥,才从外面回来,见我屋子的灯还亮着,便进来打个招呼,我顺手拿了本书压在信上。原来他是跟凡凡去圣本笃走了一圈,讲着他们路上的情景给我听,他总是有这么多的话可讲,因为凡凡的缘故,我也兴趣很浓的聆听。另外还有三次都是很晚回来,一次去后山,一次在蓝屋聊了三个小时,一次我刚刚熄灯,听见他的脚步声登上楼来,经过房门,转上楼去,随即幽幽怨怨的小提琴协奏流泻出来。我忽然觉得委曲,眼泪落下来,哭湿了整条枕头毛巾,泪水一直流到梦里的极深极远处。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8

    我和凡凡的第一句话,是他们B班语练课上完,我们等在门口准备进去,我假装望着草地上一株苦楝树,眼角余光可是跟着她的身影走。这会儿她却像是朝我走来了,我很紧张,一转头,她已站在面前,是替她身边的一位小侨生向我借书,才启口呢,我已忙不迭的一连声点头说好,等她离去后,茫然了好一阵,醒过来时可怎么也想不起借的是本什么书,后来只好编一个理由,骗她说找不到这本书了。为这事我真是灰心了好几天,觉得自己做人彻彻底底的失败,不如死掉也罢。其实仔细想想,她顶可以问别人借的呀,班上许多同学她又不是不认得,何必偏偏找一个连话都没讲过的人?恐怕借书也不过是个名目呢,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本人朱某啊。


    可是我与凡凡轻易不见面,因为在一块儿的时候两人都感吃力。好像是竭魂魄以交往,在生命的最颠峰上相见,底下悬崖深谷,一大意就落入万劫不复了,我精神稍差时都不愿见到她。这个寒假她盲肠炎开刀住院,天心阿丁马三哥都去竹围探望过了,照情理我是第一该去的,而我不,她病弱了,怎么愿意见到我呢。在我们彼此的面前,永远是只有一位强者。


    大二迁往自强馆,她怕我认生,特别嘱咐和我同室的菁菁多加照顾。我们完全不曾考虑过要住同一间寝室,因为不能像两人能够在一个屋顶下平常的过日子。多数时候碰面了,讲的话都是最最虚假的言语,“今天天气真好哈哈哈”,然后赞她的发式好看,鞋样别致,她也扯扯我的衣裳,摸摸我的手提袋,问是哪里买的,价钱多少,我总是把钱降低了一两百块来说,她亦诚恳的点着头,仿佛称许道:的确是呢,货真价实。我们这样互相说着毫无意义的废话,彼此反而愈加懂得了,也许讲假话是为了更能表达出真意来?风吹流水,有情也是有情,无思也是无思,我与凡凡或真或假,又何必管它个什么知己不知己。知己也是敌人哩。


    有一次和她从台北回淡水,路经北门交通很乱,她牵了我一把,同时都感到极度的不自然,她大概也慌,竟忘记放开手去,就这样牵着一直走到指南站牌,只除了那只手不是我们的,短短一小段路走得大汗淋漓,甚至不知是怎么走过去的。我们之间的一点也不可以着迹,竟至于这种地步。假如是武林高手,我想连交锋都完全不必吧,一个眼色便足以令对方胆寒了。


    最亲近的也常常是最生疏的。像天心,就从没觉得她是我妹妹过,有时还客气得好像生人,会为一句话、一个动作脸红半天。在红砖道上等公车,她新发现了一种巧克力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必要我也尝尝,抿了一点果真好吃,她就掰下一小块请我,但我知道价钱非常昂贵,连一向不在乎的她都那样吃得小心翼翼,便摇手道:“这么苦,还是喜欢吃糖多的。”她却硬要塞过来,我更不好拿了,扭扭捏捏的弄得空气也有些尴尬起来。后来坐在车里,很慢很慢的抿着巧克力,当心太快吃完了她又会给一块,她也有些害羞似的,只顾埋头品尝不讲话。罗斯福路上木棉花都开了,金澄澄的顶着碧蓝的天,风一路扑进来,眼眶不觉又要潮湿,我想着她文章的飞扬跋扈,自己是如何也及不上的。写在《击壤歌》里此时此地的台北市,一如李白的长安城,在地如天,永远是今天的。后世若有怀于当年王朝正朔的所在,将是《击壤歌》里的高风朗日,阳光下人语笑声,一批青年做成了华夏文明的再统一。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8

    凡凡便是这样的一位强者,因此我无法想象她竟是可以遭受委屈的。她受了委屈,也是我的蒙尘,我比她更痛伤得疾首。


    为她,为我,为三三的替国家看人才,我都不允许她有一点点的委屈自己呵。


    这样的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呢?又会不会只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草木衰荣,天地成毁,在修行的长程中我应已了断一切牵挂了,为什么还这样迟迟疑疑,犹有不忍呢?难道是我的吝啬,只愿成不愿毁,只愿四时永远开花在多水多风的春天里?曹雪芹红楼梦断,慨叹一声繁华富贵总成空,往事如梦!我能够么?甘心么?


    马三哥是最心疼凡凡的,他说我太残忍了,一语道破痛处,我又心虚又抱歉,哽咽不能说话,但我连对自己,对他,也都是残忍的呀。仙枝每次对我讲残忍的话,为她和马三哥我已不知哭过几回,哭得都想死去算了,然而从极痛极失意极无生趣的绝境里再走出来,人更成长了,清扬了,更柔和中的刚强,婉转与山川日月相亲,又是另一番大有可为啊!


    凡凡,凡凡,现实里的花有开有落,而我心中的花永世长生。凡凡,你是我心中的花吗?

月儿像柠檬

    怎么又到了中秋节?易理阿姨要我写一篇有关月亮的文章,我想着“女性”这样杂志的文章好难写。此刻提笔的当儿,仍然还未有故事,可是笔下却生出了阿丁的名字来,连我也讶异。怎么该是阿丁?原来我这几天的梦里都是阿丁,都是阿丁这个丁阿阿,丁厮厮呵。


    去年的八月我们在梨山,阿丁记得吗?半夜人家都睡了,我们舍不得漫天遍野的星星闪亮,约了马三哥、仙枝、淳琬和良雄,携着一大瓶金门高粱,爬后山去看星星。我顶怕冷,长裤、睡袍、毛线衣,毛线外套一件叠一件穿得象座四层大蛋糕,末了马三哥又搜出七叔叔的军用夹克,将我一包,连头连身子都包做了一堆。没有月亮,我们手牵手一步步的往山路爬去,只有马三哥手里的一只电筒照路带头。山上种的都是苹果树,枝叶和累累的“金冠”压得好低好低,我们虾着腰在里头钻来钻去,一会儿撞了好硬实的金冠,一会儿撞了满脸冰冷的露水,淳琬最爱尖叫吓人,弄得我们又心惊又好笑,短短的一截子坡路也爬得汗湿淋漓。来到块空地,一棵杉木高高的直入天际,是已死了的杉木,没有枝叶,衬着天上的星斗,竟是远古时代的什么神祇石雕,立在那里千年万年了,俯瞰着祂底下的生生死死,也许到了天地都要废去的时候,杉木依然不变。我反而是有点怕怕的,避免仰头去望。阿丁递过酒来,我喝,递过烟来我也抽,大家不抽不喝的都兴致昂昂的破例了又破例。


    还有两次,都是为阿丁的缘故,我忽然想要抽烟。一次从淡水回台北的火车上,讲讲话阿丁就掏出长寿来,点着火,咬着烟说话,眼睛眯眯的,啊呀,真是亲极了。我说人家也要抽,阿丁就欺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8

    过身来替我点上,那时车子经过仙渡平原,风吹稻香一波波,平原远远远远的地方,像是天涯海角,伶伶的一幢红柱飞檐,是圆山饭店吗?另外一次,我们在学校大操场边的草坡上,凤凰木叶影疏疏,花是中国喜庆的正红色,高入青冥的天空,风好大啊,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了。仙枫睡在地上,草帽盖着脸,小小短短薄薄的身子,象一片落下来的凤凰叶。阿丁,阿丁又点着了烟。我怕这风要把我们吹到天边去了。


    对面一座山峰,早晨看太阳从山后跃出,先是桃色的霞光在峰际酝酿,变做了橘色、金色、太阳色……可是每次的日出,我总不知太阳是怎么跳出山头的?我发了誓,伏在栏杆上定着一厘厘的天边,定着定着就懵懂起来,一个恍惚,啊,太阳就在那里了!是从我的梦里生出来的么?山谷里一片炫色明迷。


    这时候,我喝着酒,北斗星从山后一颗两颗的走出来了。呀原来,原来呀,阿丁也什么时候走到我的心上来了!圆圆的天空罩在我们四周,都是星星,那样渺远,那样就是现前。就是现前啊,北斗星走到松枝隐隐里,谁可以攀上松去把它摘了下来?装在口袋里,我们手牵着手步步走下山去了。阿丁牵着我,我但愿这条苹果路是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走一辈子,走来生来世的。


    今年的梨山阿丁却没有来,男生都没有来,山上真是静,静得令人要思量起许多新缘前尘。因为台风,今年的梨山也没有星星,漫天吹的是云,是雾,雾聚得多了,就飘一场雨,飘呀飘的,把个心肠都飘乱了,飘碎了。天心的文章竟然将阿丁比做了宝玉,和,爷爷?是这样的吗?顷刻间我忽然要对阿丁另眼相看了。天心说,她纵使是位绝世的女子,也不可对阿丁有一丝丝的独占之心,爷爷和宝玉都是天下人的。真的是这样吗?我竟要不服气了,忽然对阿丁敌视了起来,非常严厉的。


    山峰背后会不会是一口宇宙的大风箱?怎么又吹出太阳,又吹出北斗星,吹出浓浓的云河雾海……可不是宇宙的风箱就在我的心上,吹呀,吹不完这千秋万世的什么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后来,后来好像我们走着去三舅妈娘家的山路,大家乱唱些民谣,男生都把来唱得歪歪色色的,黄昏的太阳照着溪山,像是人世漫漫,沉淀在午后的一个梦里。山崖下有只黄牛吃草,仙枫吃了一惊,日语叹道:“舞兮?”她的一惊一叹,这牛也成了西出玉关的仙牛了。“一辆大卡车在暮色尘埃里颠颠倒倒开过来,被我们拦住了,一个个朝上爬,载煤的卡车,一会子功夫就把大家弄成了小黑鬼。山路一边傍山,一边临谷,也真是惊险,可是我们愈唱得高兴了,大大的嘴巴迎着飞来的风沙,歌声给车子颠簸得支离破碎,风沙一卷就无影无踪了。我们唱,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树上小鸟叫呀,我们大家一起唱呀,唱出一个春天来呀,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是谁说的,这片黄土山崖,这辆卡车,这批青年,像极了《赤地之恋》的一开始!是啊,刘荃与黄绢,阿丁与小虾。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8

    我们在溪边玩水呢。


    仙枫很静,石头上坐着端然,换了短裤,脚泡在水里,灰紫色麻布罩衫宽宽大大的直垂下来,更是不见身体的存在了,是芦苇身,莲花身,她就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唉,我又要怎么才好了?化做那溪水?那山色?那天边茫茫的烟水斜阳?妈妈也坐在石上,一条歌唱完了又一条,唱雨后的黄昏,红蜻蜓好多好多的飞,飞在清盈的雨光里,眨眨眼就消失啦。我还是为阿丁漂漂衣裳罢,阿丁是刚才跟淳琬打水战,浑身湿透了,把衣服换下来在那里漂水,一点也不会漂,倒将石底的青苔都弄到衣上一场场乌绿的。仙枝便发话了:“哟哟,阿丁你看看,是谁在替你洗衣啊。你几世修来的哦!”我回头望阿丁一笑,阿丁也笑,我想要把这笑容笑得只是对阿丁一个人的,可是没有,阿丁的笑里也是没有事情的。这凭空的一笑,就付给逝水如斯罢……


    那天晚上夜好深好深了,只剩下我和阿丁、淳琬、天心,还在晒谷场上跳舞。也不知是海拔几多公尺的晒谷场,场前就是断崖深谷,早先三舅妈看到一条蛇,大家哄哄的站在场边探望,妈妈只顾探呀探的,险不栽了下去,这会儿我们跳着扑克满场飞,不定就会飞出场子外去了,哈。教阿丁跳卡罗索,跳田纳西华尔滋,阿丁带我们跳吉力巴,左边一个旋身,两人侧头一望,右边一个旋身,一望,手指底下旋转出去,旋转进来,转进了阿丁臂弯里,身子一倒,好艳。跳着跳着,黑黑的夜空便飘起毛毛雨来,无缘无故飘一阵,乌云拨开,竟出来了一扁大月亮,大得惊人。


    谁知第二天当真就结结实实的下了场大雨,溪水暴涨,雨是一时停不了的,再不走就要困在山里了,舅舅为我们每一个剪了块塑胶布充当雨衣,颈子上一紧,倒也扬扬洒洒是件披风,戴顶斗笠,就成了侠女徐枫。材俊朝仙枫呲牙咧嘴一声喝道:“强八路,米户内偷夕落。”仙枫笑坏了,这句译成中文是“武侠,三船敏郎”。我头上罩的是半个葫瓜瓢,乡下拿来舀水用的,活像个太空来的外星人,天心也像,塑胶布连头一块儿包了起来,鼓出两只冲天小辫儿,成了天线什么似的。唯有仙枫撑把伞,戴的仍是那顶昆布色小帽,颈上扎着桃红色毛巾,天蓝塑胶布将身子拢得紧紧密密的,走在大风大雨里,依然是从容,亭亭若出水荷花,便连渡急流也像银河清浅,晶盈得没有一点重量,怎么能够啊?虽然她水清清的脸上亦是兴奋的笑着:“这样才冒险好玩,我喜欢。”我是渡溪时把鞋子冲掉了,林端将他的凉鞋借我穿,好大的鞋呀,像穿船,走两步退三步,也走到了外公家。


    一样的夜深,一样的月亮,像柠檬。白天落了大雨,此刻的园子遍是水珠珠,连我也仿佛浸在水中,淹得通体透明。夜凉如水,如秋,这当儿只是八月,没有传奇。阿丁立在井边,我说,小时候真是小,这压水机都够不到,巴巴的够到了,整个人吊上去,都还压不出水呢。阿丁笑道:“好惨。我又说,那,面包树,叶子好大好大是不是,小时候我们就拣来,用稻草穿过去绑在脚上当鞋玩。墙外的一条水沟铺满了青苔,叶子鞋穿在里面顶有意思,滑溜溜的好像鸭蹼。这池塘现在看起来小小的,以前也不知当它多大哩。爸爸那时候在军中编锦绣中华书刊,家里很多大陆的山水照片,我把小朋友带回家看照片,都是外公家吔,青海咸水湖是外公家的池塘,北平太和殿是外公家的大门,新疆草原是外公家的牧场。外公骑摩托车到西湖山上帮人家看病时,我们就跑进池塘去抓鱼,养的是金澄澄的大鲤鱼,我们抓到了放掉,放掉了又抓来,搅得一池鱼都半死了。池水接山里的溪水,有水蛇,我们却不知道害怕。阿丁是最最怕蛇的。还有这井,从前没有自来水时,一到傍晚,附近人家就担了桶子来打水,队伍排得好长,打了水沿着这条碎石路一迳泼泼洒洒出去,又是招呼声,又是嘻笑声,狗吠着,火鸡咕噜噜一阵闹一阵的啼,春兰阿姨生火煮饭了,炊烟暮蔼,含笑花甜香。每到这时刻,我却似是若有所失,只顾荒荒的跑前跑后,一种也不是寂寞,也不是忧患,总之做什么都不成的空空荡荡,就是等吃饭罢,吃过玩一玩便睡了,小孩都睡得早。阿丁望望我,说女孩子穿长长的睡袍很好看。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2-11-26 22:18

    可是,可是我要讲的话并不是这些呀。墙外密密种着一行油加利,何处照来的天光,遍树水滴都映得银花花闪亮,偶尔风吹过,便纷纷碎碎的落了满地。一列南下莒光号哗的飞过去,阿丁道:“我们来打赌,下班火车南下还是北上?”我先抢了北上,阿丁只好南下。“赌什么?”我说时眼睛望着平交道上盏红灯,若是白天望去,就当是绿野平畴,开着芥蓝菜鹅黄的花。我在看阿丁赌什么?“赌明天请你吃十块钱的东西”,阿丁这样说。我听着差点笑死,阿丁是穷疯了,怎么也料想不到我的赌注呢,但我只是险险的瞟阿丁一眼。阿丁也问我赌什么,我却岔开去,说你看这门矮矮的,后门,经常锁着,那时候我妈妈私奔出走,就是七叔叔在墙下接应,妈妈翻过门去,到了凤山和爸爸会合,就去地方法院公证结婚了。阿丁听听便攀上门去张望。井边原有一棵桃树的,不知几年前回来时就改种了一株木棉,害我伤心的哭了一回,想起儿时桃树底下看蚁公搬家,拣落地的小桃子办家家酒,都不在了,那花神又将是寄住何方?阿丁阿丁,你是一机之失,失掉了千古江山如美人。你是就算发全世界人去追,也追不回来的了。


    而我似乎也有辜负。淡江的蓝天我们共过整整一年的。却如何就糊涂了呢?


    阿丁有时来自强馆找我,隔着七里香喊一声,我赶紧跑到窗口,三楼望下去,阿丁总像是还未找着焦点,一副茫然。隔着灰濛濛的纱窗,灰的阳光,阳光里的小尘埃,仿佛随时阿丁就会消逝了,咫尺天涯,而很亲很亲的,叫我凄凉。阿丁喊道:“快下来,我们去淡海。天心材俊在光复门口等我们。”我真是高兴的,但反而好像要怨他,“不行,人家明天考日文哪。”阿丁嚷起来:“那人家还考微积分呢!”我是向来不惯扯开喉咙对讲,可是这样楼上楼下喊话,整栋自强馆都要听见了,我却喜欢,还要更高声的喊道:“好吧。你等一下,我换了衣服就来。”外面春阳大地都听见了,谁知这是我和阿丁的私语窃喜呢。如果,如果时光倒流的话,观音山下淡水河,一浪泼翻了八仙过海的何仙姑。嗳呀,卷起千堆雪。


    这便是月儿像柠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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