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得知这本叫“记得”的文集,其书名的灵感竟是来源于米勒的remember to remember,我着实吃了一惊,不想雅如董桥先生者却也喜欢亨利·米勒,想来董先生也是一位性情中人。再看这本文集,写得是董先生自己所藏的新旧清玩,如梁启超的遗墨,王世襄的玉钗葫芦,张充和的书画,林青霞的新书……这些都是有生命、有故事在里头的文人宝贝,从故事里走出来的,是清玩,更是人物,淡淡地栖身古雅的人物。而我所钟爱的正是这些栖身于古雅之中的人物和有关他们的淡雅掌故。
董桥在猎书中屡有心得,常将阅历旧闻衔接起来。他写到英国侦探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这是位旧派才女,不爱接受访问。克里斯蒂的女儿说母亲从来不重视她的侦探小说,说那是手艺人养家的活,克里斯蒂很在乎1930-1956年用心写的六部言情小说。还看得出他喜欢毛姆。作家埃德蒙·威尔逊对毛姆不屑,定他为二流作家,又讲其故事有杂志底色,写连载小说每每应付大众,都要制造些奇情。光阴荏苒,伦敦有位旧书商,谈及做了二十年旧书,见寻访毛姆作品的读者甚众,且不分男女老幼,但从来没人找威尔逊。
后来董老又在《菜色岁月》一文又提到毛姆的短篇《A Friend in Need》,这个故事结尾让常人难以接受,平时斯文谦和、富贵体面的伯顿,面对潦倒暂时断炊的牌友,竟让他从深海游过去,有几段游程凶得很,伯顿忙完杂事在港口等,牌友没来,尸体过了三天才浮出海面。这如阴鸷般的冷漠,让人不寒而栗,其实这样的人,阅历多了,身边也不少。董老想到自己的同事小黄,他忠厚沉默,尽力做事,却屡屡运气很差,被老板辞退。朋友们好不容易给他找个新差事,又赶上大陆“文革”狂潮袭来香港,他又被公司裁掉。经朋友引荐去找位先生算命,先生让他明年中秋再来细看,没想到次年初夏小黄患了骨癌,没熬过白露,英年二十七撒手尘寰。这篇文字片段很像部小说的缩影,人性的淡漠、尘世的宿命和不甘,还有灰影里得以保留的尊严,只能留给相知的故交,在经年以后作为话题来说,也让记忆蒙上清冷,在酒后各自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