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问道 发表于 2013-5-24 01:14:23

从文家书 - 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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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宗卓 发表于 2013-7-24 19:54:42

  山头一抹淡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水底各色圆如妻子的石头也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万汇百物,对拉船人与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
                                      
         
  在写这篇文章前,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落笔,于是捧了一杯热茶站在窗口望黄昏中的街道,看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看一栋栋楼宇鳞次栉比,我突然想象这世界像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网,一个一个格子在半空中,每个人就站在属于他格子里,经营着自己的生活,格子以外的世界则抱一份玩笑的心态去观望。我原本想着沈从文的故事,想那世界多美多绚丽,再想想,可怜自己不过是站在这城市中的一方格子里,实在是厌倦。
  我继续望着,心事随着光线渐渐变得安静,一面想着沈从文在书中写的动人桥段,一面望见有妇人骑着电动车车驶过,望见有父亲牵着孩子回家,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慢慢在路上走着,似乎在讲着什么,脸上带着笑意,篮球场上有三两男生在打球,远处尽是来往汽车驶过的声音,听到楼下似乎有清道夫在扫起落叶,沙——沙——,暮色中灯火一盏盏亮起,星星点点连成一片,装饰着这个偌大的城市。我便想那骑车的妇人家在哪儿?是不是孩子今天考了不错的分数,要回家去做一顿好菜;想那对父子,爸爸该是下班回家接了小孩,看那孩子快乐地仰起小脸,是不是因为爸爸刚给他买了新的动画片而兴奋不已;又想那些学生是不是踏青回来,脸上带着倦意却仍是微笑的表情……
  想着想着,不知觉地,发现世界变得异常温柔和生动,我听着看着,心里渐渐怀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我想,或许是这样的,在哪里其实并不重要,乡村或是城市,过去或者未来,我们看见历史中城邦兴毁,人士更迭,然而生活本身是不变的,此时此刻这些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何尝不是带着种种苦乐交加的故事而显得动人,行善的人作恶的人,出生的婴儿寻死的寡妇,一段又一段人生在这条历史的河里交替,在这无尽的永恒的时空中来回,让人驻足感叹,蓦然沉吟。那么,即便我不在那一时间的湘西,就真的离沈从文的世界很遥远么?
  沈从文的故事,总在说一条河,那条河边有翠翠,有三三,有那个被沈从文称作虎雏的小伙子,有许许多多船夫、妓女、农人、兵士,围绕着它的是一个热闹世界,然而它却是安静的,不止息的,仿佛上帝之眼安然地注视人间,又或者说它即是一个世界,是时间之流。
  沈从文爱这河爱这水,所以他的笔下总不能缺了它的位置,写给张兆和的信里也止不住一遍遍讲这条河的故事,日里怎样奔腾夜里怎样静谧,但仅仅是欣喜么。或许不是,可能一开始他并不明白自己的这份激动的来源,以为这只是依了家乡和童年的记忆,而增添了厚重的价值,所以他不厌其烦地描写河中所见的各种各样的人的生活。然而,不是这么简单而已,河流吸引他的,更是一种对永恒对历史的敬意。那么你可能会问,这种敬意为什么他一开始未曾发觉?我想,大概因为这感情是复杂的厚重的,它需在生命的经验中一点点积淀再一点点化开,像在雾中走了很长的路,等那浓雾散去后,回头一看才发觉自己走过了怎样壮丽的重峦叠嶂。它或是长在回忆中的一棵树,生根发芽,并成为信仰的一部分。
  所以他说:“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澈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他又说:“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忽略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姿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
  这就是了。
  我最爱的便是这一段,你可以想象浓雾被晴朗的阳光拨开的那一瞬间,卒然荡开了一个多么动人而辽阔的世界。其实读《湘行书简》经历的也是这样一个过程,读着他琐琐碎碎的记录和心情,就仿佛是看他的回忆如何如何生长如何层层剥开,最后剩下一片让人惊叹的属于人生的宇宙的河流,它闪着耀目的光,它是神的足迹。于是他忍不住流泪写道:“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节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那些人,那些沈从文曾经怜悯过的无所作为的人,就是这河水吧,他们带着生命中的苦乐与悲哀,在这漫漫长河中沉浮,然后随了死亡随了新生随了时间的渡越,终于透明得化开了,在这场奔流中看不分明了。我恍然想起沈从文在另一篇文章里写过的一幕场景,大约是《湘行散记》吧,他写当时随军队从泸溪沿江而下,由于船有限而人太多,于是很多人便泡在长河清流中,夜里再爬到泥堤上去睡觉。他说:“躺在尚有些微余热的泥土上,身贴大地,仰面向天,看尾部闪放宝蓝色光辉的萤火虫匆匆促促飞过头顶。沿河是细碎人语声,蒲扇拍打声,与烟杆剥剥的敲着船舷声。半夜后天空有流星曳了长长的光明下坠。滩声长流,如对历史有所陈诉埋怨。”想到此处谁人会不觉得可怜,觉得这透明的水珠多么苍白多么不成气候,可你抬眼去看,正是续续不断的水造就了时空的河生命的河,最终流到宇宙的汪洋里,而复归于生的“无何有之乡”。这生的力量,是让人不得不感动的。
  我过去读到此常有疑问。在读沈从文的作品中,不难发现他对待生死的叙述是极冷静甚至极淡漠的,不管是书信、散文或是小说,他总会写道这些故事里的人随着生死更迭,终于躺在这河水中腐了烂了。为什么他丝毫没有因为死亡而感到凄哀?一个“爱了世界,爱了人类”的人,竟可以如此不带情感地谈及死亡,这之间究竟是有怎样的牵连?
  史铁生在《病隙碎笔》里曾写过说,他小时候喜欢读赵子龙的故事,看他八面威风,在重重围困中杀进杀出,斩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可后来却常在想那些被他取了首级的人是谁,他曾有怎样的生活,怎样的家庭,他的家人是如何知道他的死讯,还是连死讯都未曾收到,只是知道他去打仗了,再没有回来。让人悲哀处的是这些人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某一天消失,就只是为了在一部中国的名著中留下一行字:只一回合便被斩于马下,甚至连这一行字都没有留下。史铁生说:“他不必非得是名人,是个普通人足够,但一个普通人的心流,并非普遍情感就可以概括,倘那样概括,他就仍只是一个王命难违的士兵,一个名将的活靶,一部名著里的道具,其独具的心流便永远还是沉默。”史铁生这种历史的感受是异常强烈的,他的文字总让人觉得悲哀又庄严,像地坛的气质,像那座荒园的古老与寂静,你可看见一千种无人知晓的心流在半空中浪涌风驰,它们在地坛静止的永恒与历史的辉光中,看得异常分明,但你听不见它们的哀告,你只是偶然驻足,在夕阳倾泻在廊檐的刹那间,看到那条静静的历史的河。
  也正是这条河,让沈从文热泪盈眶。和沈从文放在一起,很容易看出史铁生对生的意志的强烈感受,他用生的有力的目光与面对着时间的逼视,他终究放不下,他不能容忍一切生一切心流无声息地消逝在茫茫的永恒里,他抗辩他说:“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所以他仿佛一个拾荒者,奋力地想要拾起那些散佚遗失的命运,他悲悯于上帝创造了万生的世间却又让无止尽的时空将它显得卑微渺小,他要把个体的生看得壮丽而威严。所以你看他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那种凄哀那种悲凉。
          而沈从文面对着不同时空中的同一条河,看到的是一个全体的生,确切的说,是由千万个体融汇而成的完整的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死是不存在的,一个生以另一个生结束,生生相续汇合成天地的一部分,在这种辽阔的无垠的生的世界面前,它之允许你去瞻仰去敬畏,惟其如此,才能抵抗的了时间的销蚀。这与个体的情感,与史铁生所说的“心流”是在不同层次上的。你若拿个人的得失境遇、离合悲欢去同它抗辩,则显得荒诞了。
          因而,你看沈从文说:“这条河流却告给了我若干年来若干人类的哀乐!小小灰色的渔船,船舷船顶站满了黑色沉默的鱼鹰,向下游缓缓划去了。石滩上走着脊梁略弯的拉船人。这些东西于历史似乎毫无关系,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样。他们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世界中活下去。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贫贱艰难的日子,却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历史对于他们俨然毫无意义。”
          沈从文看到的更多的是这样一个世界,一个静止的却全然为“生”的世界,他不是没有看见个体生命,他也不是不曾尊重单个生命的岁月和历程欢喜与悲辛,但他看着这生的全体中的每一个人,都仿佛用这种天地永恒的目光去看。在《飘零书简》中沈从文曾写到过家中大厨子的父亲,因为生了霍乱,大厨子在医院去世,父亲赶来时,人已葬了,沈从文写道:“父亲即住在那厨子住的门房里,吃晚饭时看到那老头子畏怯怯地从廊子下边走到厨房去,那种畏怯可怜印象,使我异常悲悯。那么一个父亲,远远的跑来,收拾儿子一点遗物,心中凄凉可知。尤其是悲哀痛苦不能用痛哭表现,只是沉默默地坐在那门房里,到吃饭时始下厨房去吃饭。同住的也是个马夫,也一句话不说,终日把他的烟管剥剥剥敲房枋。”写到这儿他便不再说了,只说“园中草地已绿成一片”。读到这里时,我曾放下书本默想了许久,这是沈从文对待个体生命的态度,他悲悯,但他为的是生者。
          再举一个例子吧。一九三八年,因为抗战的原因,沈从文再次南下回到沅陵,在写个张兆和的信里(即收于《飘零书简》),他仍是写那条他怎么都看不倦写不厌的江水。他写到江边渡船上的妓女(大概就是《丈夫》中的原型吧),“好几次在渡船上见到这种女子,默默地站在船中,不知想些什么,生活是不是在行为以外还有感想,有梦想。谁带得她最好?谁负了心?谁欺负她骗她?过去是什么?未来是什么?唉,人生。每个女子就是一个大海,深度宽泛,无边无岸。”
  这些没有答案的疑问,这些不曾被关心过的心流,这些被书写的历史所遗忘的普通人的生活,与史铁生关于赵子龙枪下死去人的那段感慨多么相像,但你能感觉到他们的相似和不同。沈从文的笔像云,是淡淡地化开了的忧愁,而史铁生则如大地,如信天游的歌,一句一句苍凉悲壮。
  司马迁在《伯夷叔齐列传》的最后写道:“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趣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这篇列传,我反复读过数遍,司马迁与史铁生的心情是相似的,又何尝不是满纸的凄凉与不甘。于是他写王侯将相,也写市井布衣,他奋力捡拾着世间纷繁的心流,让他们的声音被记住被铭刻,想要与这宏大的历史抗衡,但这场力量悬殊的比赛他必然要输的。司马迁没有说,他只在这篇列传中留下了一连串的问号,我想他是明白的,只是不甘罢了。所以他写荆轲,说他“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读这一段,我能从荆轲的哭泣中看到司马迁眼中涌动的泪水。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世间众生如恒河沙数,越发如此就越让人感到悲哀和无力。可是,即便是这样,我亦相信“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
  
  胡乱写了一通,终于要结尾了。若还没说清楚,那也就罢了吧。
  我坐在二教最爱的位置上,抬头看见那条布满浓荫的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洒满金色阳光与落叶的安静的路上。风吹过时春天的落叶如同雪花。
  我知道那条历史的河仍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地流,闪着永久而耀目的光。
  
  二零一一年四月二十日黄昏 青    于二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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