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5:50

  “父皇病体难支……”扶苏的眼圈骤然红了。

  “身为皇子,家国一体。”

  “不。有方士在,父皇不会有事,不会有事。”扶苏迷惘地叨叨着。

  “公子,目下国事当先!”蒙恬骤然冷峻了。

  “大将军之意如何?”扶苏猛然醒悟过来。

  “老臣之意,公子当亲赴琅邪,侍奉陛下寸步不离。”

  “断断不能!”扶苏又摇手又摇头,“我离咸阳之时,父皇明白说过,不奉诏不得回咸阳。此乃父皇亲口严词,扶苏焉得做乱命臣子?再说,父皇身边,还有少弟胡亥,不能说无人侍奉。我突兀赶赴琅邪,岂不徒惹父皇恼怒,臣工侧目……”

  “公子迂阔也!”蒙恬第一次对扶苏生气了,啪啪拍着书案道,“当此之时,公子不以国家大计为重,思虑只在枝节,信人奋士之风何存哉!再说,陛下秉性虽则刚烈,法度虽则森严,然陛下毕竟也是人,焉能没有人伦之亲情乎!今陛下驰驱奔波,病于道中,公子若能以甘冒责罚的大孝之心赶赴琅邪行营,陛下岂能当真计较当日言词?老臣与陛下少年相交,深知陛下外严内宽之秉性。否则,以陛下法度之严,岂能处罚公子却又委以监军重任?公子啊,陛下将三十万大军交于你手,根本因由,认定公子是正才。公子若拘泥迂阔,岂不大大负了陛下数十年锤炼公子之苦心哉……”

  “大将军不必说了,我去琅邪。”扶苏终究点头了。

  “好!公子但与陛下相见,大秦坚如磐石!”蒙恬奋然拍案。

  可是,蒙恬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午后上道的扶苏马队,在当夜三更时分又返回九原大营了。当扶苏提着马鞭踽踽走进幕府时,正在长城地图前与司马会商防务的蒙恬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待蒙恬屏退了左右军吏,扶苏默然良久,才低声说了一句:“我心下混沌,不知父皇若问我如何得知父皇患病消息,我当如何作答?”蒙恬皱着眉头哭笑不得,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竟能难倒这个英英烈烈的皇子,昔日扶苏安在!蒙恬一直没有说话,只在幕府大厅里无休止地转悠着。扶苏也一直没有说话,只在案前抱着头流泪。直至五更鸡鸣,草原的浩浩晨风穿堂而过,吹熄了大厅的铜人油灯,远处的青山剪影依稀可见,蒙恬终于艰难地开口了:“公子犹疑若此,误事若此,老臣夫复何言……”一句话没说完,蒙恬已经老泪纵横,径自走进了幕府最深处的寝室。

  蒙恬心头的阴云尚未消散,上郡郡守的特急密书又到了。

  上郡郡守禀报说:皇帝陛下的大巡狩行营一路从旧赵沙丘西来,业已从离石要塞渡过大河进入上郡,目下已经接近九原直道的阳周段①;行营前行特使是卫尉杨端和的中军司马,给郡守的指令是:皇帝陛下须兼程还国,郡守县令免予召见,只需在沿途驿站备好时鲜菜蔬猪羊粮草即可。郡守请命,可否报知九原大将军幕府?两特使回答,不需禀报。郡守密书说,因上郡军政统归九原大将军幕府统辖,上郡粮草专供九原大军,输送皇帝行营后必得另征大军粮草,故此禀报,请大将军作速定夺。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5:51

  “怪矣哉!陛下进入上郡,何能不来九原?”

  灯光摇曳,心念一闪,此前由蒙毅密书引发的种种忧虑立时一齐扑到心头。蒙恬一边拭着额头冷汗,一边大步焦躁地转悠着,思绪翻飞地推想着种种蹊跷迹象背后的隐秘。陛下既然已经从琅邪动身西来,连续渡过济水与大河,其意图几乎肯定是要北来九原;行营既然在沙丘驻屯几日,很可能是皇帝病势再度发作了;可是,能接着西进渡河,又已经进入上郡,显然便是皇帝病情再度减轻了;病情既轻,开上直道舒缓行进,距九原也不过一日路程,如何却急匆匆又要立即回咸阳?如此行止既不合常理,更不合皇帝宁克难克险而必欲达成目标的强毅秉性,实在大有异常!更有甚者,皇帝即或万一有急务须兼程回咸阳,以皇帝运筹大才,更会提前派出快马特使,急召扶苏蒙恬南下于阳周会合,将大事妥善处置。毕竟,皇帝要来九原是确定无疑的意向,如何能没有任何诏书与叮嘱便掠过九原辖区南下了?皇帝陛下久经风浪,当机立断过多少军国大事,无一事不闪射着过人的天赋与惊人的灼见,如今善后大政,会如此乖戾行事么?

  “不。陛下断不会如此乖戾!”

  陡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心田,蒙恬脊梁骨顿时一阵发凉,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跌倒在了将案……不知几多时辰,蒙恬悠然醒来,一抹朦胧双眼,竟是一手鲜血!上天有眼,幸亏方才额头撞在了案角,否则还不知能不能及时醒来。顾不得细想,蒙恬倏地起身大步走进浴房,冲洗去一脸血迹自己施了伤药,又大步匆匆冲出幕府,跨上战马风驰电掣般飞向了监军行辕。

  草原的夏夜凉风如秋,大军营地已经灯火全熄,只有一道道鹿砦前的串串军灯在高高云车上飘摇闪烁。夜间飞驰,很难在这茫茫营地中辨别出准确的方位。蒙恬不然,天赋过人又戎马一生,对九原大军与阴山草原熟悉得如同自家庭院,坐下那匹雄骏的火红色胡马,更是生于斯长于斯熟悉大草原沟沟坎坎的良种名马。一路飞驰一路思虑,蒙恬没有对战马做任何指令,就已经掠过了一片片营地军灯,飞进了监军行辕所在的山麓营地。

  “紧急军务,作速唤醒公子!”尚未下马,蒙恬厉声一喝。

  偌大的监军行辕黑沉沉一片,守着辕门口的艾草火坑躲避蚊虫的护卫司马闻声跳起,腾腾腾便砸进了辕门内的庭院。片刻之间,原木大屋的灯火点亮了。几乎同时,蒙恬已经大踏步走进了庭院,急匆匆撩开了厚重的皮帘。

  “大将军,匈奴南犯了?”扶苏虽睡眼惺忪,却已经在披甲戴胄了。

  “比匈奴南犯更要紧。”蒙恬对扶苏一句,转身一挥手对还在寝室的护卫司马下令道,“监军寝室内不许有人,都到辕门之外,不许任何人擅自闯入!”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5:52

  “嗨!”司马挺身领命,带两名侍奉扶苏的军仆出了寝室。

  “大将军,何事如此要紧?”扶苏一听不是匈奴杀来,又变得似醒未醒了。

  “公子且看,上郡密书!”

  扶苏皱着眉头看罢,淡淡道:“大将军,这有甚事?”

  “公子!陛下入上郡而不来九原,正常么?可能么?”

  “父皇素来,独断,想去哪便去哪,有甚……”

  “公子,你以为,陛下素来独断?”蒙恬惊愕的目光盯住了扶苏。

  “父皇胜利得太多,成功得太多,谁的话也不会听了。”

  “公子,这,便是你对君臣父子歧见的省察评判?”

  “大巡狩都如此飘忽不定,若是君臣会商,能如此有违常理么?”

  “大谬也!”蒙恬怒不可遏,一拳砸上书案,额头伤口挣开,一股鲜血骤然朦胧了双眼。一抹一甩血珠,蒙恬愤然嘶声道,“国家正在急难之际,陛下正在垂危之时!你身为皇长子不谋洞悉朝野,不谋振作心神,反倒责难陛下,将一己委屈看得比天还大!是大局之念么?蒙毅密书已经明告,陛下可能来九原。陛下来九原作甚?还不是要明自立公子为皇太子?!还不是要老臣竭尽心力扶持公子安定天下?!陛下如此带病奔波,显然已经自感垂危!今陛下车驾西渡大河进入上郡,却不来九原,不召见你我,咫尺之遥却要径回咸阳,不透着几分怪异么?陛下但有一分清醒,能如此决断么?不会!断然不会!如此怪异,只能说陛下已经……至少,已经神志不清了……”一语未了,蒙恬颓然坐地,面如死灰,泪如泉涌。

  “大将军是说,父皇生命垂危?”扶苏脸色骤然变了。

  “公子尽可思量。”蒙恬倏地起身,“公子若不南下,老臣自去!老臣拼着大将军不做,也要亲见陛下!陛下垂危,老臣不见最后一面,死不瞑目……”

  “大将军且慢!”扶苏惶急地拦住了大步出门的蒙恬,抹去泪水道,“父皇果真如此,扶苏焉能不见?只是父皇对我严令在先,目下又无诏书,总得谋划个妥善方略。否则,父皇再次责我不识大局,扶苏何颜立于人世……”

  “公子果然心定,老臣自当谋划。”蒙恬还是沉着脸。

  “但有妥善方略,扶苏自当觐见父皇!”

  “好!公子来看地图。”

  蒙恬大步推开旁门,进入了与寝室相连的监军大厅,点亮铜灯,又一把拉开了大案后的一道帷幕,一张可墙大的《北疆三郡图》赫然现在眼前。待扶苏近前,蒙恬便指点着地图低声说将起来。忧心忡忡的扶苏不断地问着,蒙恬不断地说着,足足一个时辰,两人才停止了议论。蒙恬立即飞马返回幕府,扶苏立即忙乱地准备起来。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5:53

  黎明时分,一支马队飞出了九原大营。

  清晨时分,蒙恬率八千精锐飞骑轰隆隆向上郡进发了。

  蒙恬的谋划是三步走:第一步,派王翦之孙王贲之子王离为特使,赶赴阳周,以迎候皇帝行营北上巡视为名,请见皇帝当面禀报九原大捷与长城即将竣工的消息。蒙恬推测,王贲与皇帝最是贴心相得,皇帝素来感念王氏两代过早离世,亲自将年青的王离送入九原大军锤炼,以王离为特使请见,陛下断无不见之理。第二步,若王离万一不能得见皇帝,则扶苏立即亲自南下探视父皇病情,如此所有人无可阻挡,真相自然清楚。第三步为后盾策应:蒙恬自率八千飞骑以督导粮草名义进入上郡,若皇帝果然意外不能决事,甚或万一离世,则蒙恬立即率八千飞骑并离石要塞守军兼程开赴甘泉宫截住行营,举行大臣朝会,明确拥立扶苏为二世皇帝!蒙恬一再向扶苏申明,这最后一步是万一之举,但必须准备,不能掉以轻心。扶苏沉吟再三,终究是点头了。

  王离马队飞到阳周老长城下,正是夕阳衔山之时。

  九原直道在绿色的山脊上南北伸展,仿佛一条空中巨龙。夏日晚霞映照着林木苍翠的层峦叠嶂千山万豁,淋漓尽致地挥洒着帝国河山的壮美。年青的王离初当大任,一心奋发做事,全然没有品评山水之心。王离很明白,皇帝虽然破例特许自己承袭了大父王翦的武成侯爵位,然自己没有任何功业,在早已废除承袭制的大秦法度下,其实际根基仍然是布衣之身,一切仍然得从头开始。故此,王离入九原军旅,其实际军职不过一个副都尉而已。若非王氏一门两代与皇帝的笃厚交谊,论职司这次特使之行是不会降临到他头上的。唯其如此,年青的王离很是看重这次出使。临行之时,大将军蒙恬与监军大臣扶苏虽然没有明说来龙去脉,精明过人的王离却能从两位统帅的神色中觉察到一股异常的气息——觐见皇帝事关重大,绝非寻常禀报军情。

  “大巡狩行营开到!三五里之遥——!”

  王离正要下令扎营造饭,远处山脊上的斥候一马飞来遥遥高呼。

  “整肃部伍,上道迎候陛下!”

  王离肃然下令。沓沓走马,百骑马队立即列成了一个五骑二十排的长方阵,打起“九原特使”大旗,部伍整肃地开上了宽阔的直道向北迎来。未及片刻,便见迎面旌旗森森车马辚辚,皇帝行营的壮阔仪仗迎面而来。突然,王离身后的骑士们一片猛烈的喷嚏声,战马也咴咴嘶鸣喷鼻不已,一人喊了声:“好恶臭!”王离猛力揉了揉鼻头,厉声喝令:“人马噤声!道侧列队!”片刻间马队排列道侧,避过了迎面风头,腥臭之气顿时大减,马队立即安静了下来。王离飞身下马,肃然躬身在道边。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5:54

  “九原特使何人?报名过来!”前队将军的喊声飞来。

  “武成侯王离,奉命迎候皇帝陛下!”

  “止队!武成侯稍待。”行营车马停止了行进,一阵马蹄向后飞去。

  良久,一辆青铜轺车在隐隐暮色中辚辚驶来,六尺伞盖下肃然端坐着须发灰白的李斯。王离自幼便识得这位赫赫首相,当即正身深深一躬:“晚辈王离,见过丞相。”李斯没有起身,更没有下车,只一抬手道:“足下既为特使,老夫便说不得私谊了。王离,你是奉监军皇长子与大将军之命而来么?”王离高声道:“回禀丞相,王离奉命向陛下禀报二次反击匈奴大捷,与长城竣工大典事!”李斯沉吟道:“武成侯乃大秦第一高爵,原有随时晋见陛下之特授权力。然则,陛下大巡狩驰驱万里,偶染寒热之疾,方才正服过汤药昏睡。否则,陛下已经亲临九原了。武成侯之特使文书,最好由老夫代呈。”王离一拱手赳赳高声道:“丞相之言,原本不差。只是匈奴与长城两事太过重大,晚辈不敢不面呈陛下!”李斯淡淡一笑道:“也好。足下稍待。”说罢向后一招手,“知会中车府令,武成侯王离晋见陛下。”轺车后一名文吏立即飞马向后去了。李斯又一招手道:“武成侯,请随老夫来。”说罢轺车圈转,辚辚驶往行营后队。王离一挥手,带着两名捧匣军吏大步随行而来。

  大约走罢两三里地,李斯轺车与王离才穿过了各色仪仗车马,进入了道旁一片小树林。王离与两名军吏走得热汗淋漓,一路又闻阵阵腥臭扑鼻,越近树林腥臭越是浓烈,不禁便有些许眩晕。及至走进树林,王离已经是脚步踉跄了。

  沉沉暮色中,小树林一片幽暗。一大排式样完全一样的驷马青铜御车整齐排列着,双层甲士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阵,将御车围在了中央一片空地,前方甲士借着两排大树肃立,正好形成了一条森严的甬道。

  “武成侯晋见——!”甬道尽头,响起了赵高悠长尖亮的特异嗓音。

  “臣,王离参见……”话未说完,王离在一阵扑鼻的腥臭中跌倒了。

  “武成侯不得失礼!”赵高一步过来扶住王离,惶恐万分地低声叮嘱。

  “多谢中车府令。”王离喘息着站稳,重新报号施礼一遍。

  “九原,何事?”前方车内传来一阵沉重的咳嗽喘息,正是熟悉的皇帝声音。

  “启禀陛下:公子扶苏、大将军蒙恬有专奏呈上。”

  “好……好……”御车内又一阵艰难喘息。

  赵高快步过来接过王离双手捧着的铜匣,又快步走到御车前。王离眼见御车两侧的侍女拉开了车前横档,睁大眼睛竭力想看清皇帝面容,奈何一片幽暗又没有火把,腥臭气息又使人阵阵眩晕,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车中景象。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5:55

  “赵高,给朕,念……”

  赵高遂利落地打开铜匣,拿出了一卷竹简。一个内侍举来了一支火把。王离精神一振,跨前两步向车中打量,也只隐隐看见了车中捂着一方大被,大被下显出一片散乱的白发。正在王离还要凑近时,旁边赵高低声惶恐道:“武成侯,不得再次失礼!”显然,赵高是殷切关照的。王离曾经无数次地听人说起过这位中车府令的种种传奇,对赵高素有敬慕之心,一闻赵高的殷切叮嘱,当即后退两步站定了。此时,王离听赵高一字一顿地高声念道:“臣扶苏、蒙恬启奏陛下:匈奴再次远遁大漠深处,边患业已肃清!万里长城东西合龙,即将竣工!臣等期盼陛下北上,亲主北边大捷与长城竣工大典,扬我华夏国威。臣等并三军将士,恭迎陛下——!”

  “好……好……”

  车中又一阵咳嗽喘息,嘶哑的声音断续着,“王离,晓谕蒙恬、扶苏……朕先回咸阳,待痊愈之日,再,再北上……长城大典,蒙,蒙恬主理……扶苏,军国重任在身,莫,莫回咸阳。此,大局也……”一阵剧烈的咳嗽喘息后,车内沉寂了。

  “陛下睡过去了。”赵高过来低声一句。

  王离深深一躬,含泪哽咽道:“陛下保重,臣遵命回复!”

  李斯轻步走了过来,正色低声叮嘱道:“武成侯请转告监军与大将军:陛下染疾,长城重地务须严加防范;但凡紧急国事,老夫当依法快马密书,知会九原。”

  “谨遵丞相命!”王离肃然一拱。

  赵高过来一拱手:“丞相,是扎营夜宿,还是趁凉夜路?”

  李斯断然地一挥手:“夜风清爽,不能耽延,上路!”

  一名司马快步传令去了。片刻之间,直道上响起了沉重悠远的牛角号。王离肃然一拱手道:“丞相,晚辈告辞!”转身大步走了。及至王离走出树林走上直道,皇帝的大巡狩仪仗已经启动了。夜色中,黑色巨流无声地向南飘去,一片腥臭在旷野弥漫开来。

  蒙恬军马正欲开出离石要塞,扶苏与王离飞马到了。

  听罢王离的备细叙说,蒙恬良久沉默了。扶苏说,依王离带来的皇帝口诏,他已经不能去晋见父皇了。扶苏还说,父皇体魄有根基,回到咸阳一定会大有好转的。蒙恬没有理会扶苏,却突然对着王离问了一句:“你说几被腥臭之气熏晕,可知因由?”王离道:“两位随我晋见的军吏看见了,大约十几车鲍鱼夹杂在行营车马中,车上不断流着臭水!”说话间王离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显然对那腥臭气息厌恶至深。蒙恬又问:“如此腥臭弥漫,大臣将士,丞相赵高,没有异常?”王离又摇头又皱眉道:“我也想不明白。当真是奇了!丞相赵高与一应将士内侍,似乎都没长鼻子一般,甚事皆无!”蒙恬目光猛然一闪道:“且慢!没有鼻子?对了,你再想想,他们说话有无异常?”王离拍拍头凝神回思片刻,猛然一拍掌道:“对了对了!那仪仗将军,还有丞相,还有赵高,话音都发闷,似乎都患了鼻塞!对!没错!都是鼻子齉齉的!”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5:56

  “公子,不觉得有文章么?”蒙恬脸色阴沉地看了看扶苏。

  “再有文章,只要父皇健在,操心甚来?”扶苏似乎有些不耐。

  蒙恬无可奈何,苦涩地笑了笑,不说话了。以蒙恬的天赋直觉更兼内心深处之推测,分明此中疑点太多,王离看到的绝非真相。然则,他没有直接凭据,不能说破。王离亲见皇帝尚在,你能说皇帝如何如何了?毕竟,随皇帝出巡的李斯等大臣个个都是帝国元勋,赵高更是朝野皆知的皇帝忠仆,说他们合谋如何如何,那是一件何等重大的罪名,身为尊崇法治的大秦大将军,岂能随意脱口说出?蒙恬需要的是挑出疑点,激发扶苏,使扶苏刨根问底,他来一一解析。最终,蒙恬依旧想要激发扶苏南下甘泉宫或直奔咸阳,真正查明真相。蒙恬设想的最后对策是:若皇帝已经丧失了断事能力,或已经归天,则扶苏联结蒙毅、李信守定咸阳,他则立即率军二十万南下,一举拥立扶苏即位!可是,这一切,都首先需要扶苏的勇气与决断力,需要父子血亲之情激发出的孝勇之心。只要扶苏怀疑父皇病情,只要扶苏决意澄清真相而必欲面见皇帝,大事才有可能。也就是说,只有扶苏如同既往那般果决地行动起来,蒙恬才有伸展的余地。毕竟,蒙恬的使命是实现皇帝的毕生意愿,拥立扶苏而安定天下。扶苏死死趴着不动,蒙恬能以何等名义南下咸阳整肃朝局?显然,眼前这位性情大变的皇长子监军大臣,似乎一切勇气都没有了,只想铁定地遵守法度,铁定地依照父皇诏书行事,绝不想越雷池半步了。甚或,扶苏对蒙恬的连绵疑虑已经觉得不胜其烦了。当此之时,蒙恬要对已经变得迂阔起来的扶苏,剖析守法与权变的转合之理,显然是没有用了。若咸阳没有确切消息,或皇帝没有明确诏书,目下局面便是只能等待。

  “公子先回九原,老臣想看看大河。”

  蒙恬一拱手,转身大踏步去了。

  登上离石要塞的苍翠孤峰,俯瞰大河清流从云中飞来切开崇山峻岭滔滔南下,蒙恬的两眼湿润了。三十多年前,少年蒙恬义无反顾地追随了雄心勃勃的秦王嬴政,一班君臣携手同心披荆斩棘克难克险,整肃秦政大决泾水打造新军剪灭六国统一天下重建文明盘整华夏,一鼓作气,一往无前,那情形历历如在眼前,活生生一幅大河自九天而下的宏大气象啊!……曾几何时,一片清明的大秦庙堂却变得扑朔迷离了,难以捉摸了。陛下啊陛下,你果然康健如昔,你果然神志清明,何能使阴霾笼罩庙堂哉?!如今,匈奴之患肃清了,万里长城竣工了,复辟暗潮平息了;只要万千徭役民众返归故里,再稍稍地宽刑缓政养息民力,大秦一统河山便坚如磐石也。当此之时,陛下只需做好一件事,明定扶苏为储君,陛下之一生便将是没有瑕疵的大哉一生了。陛下啊,你何其英断,何其神武,如何偏偏在确立储君这件最最要紧的大事上踟蹰二十年不见果决明断?陛下啊陛下,当此之时,你当真撒手归去,大秦之乱象老臣不堪设想啊……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5:57

  遥望南天,蒙恬心痛难忍,眼眶却干涩得没有一丝泪水。

  ※※※※※※

  ①离石,战国秦汉时之黄河渡口要塞,在今陕北吴堡(西)与山西离石(东)之间的河段地带。阳周,战国秦时河西地带军事重镇,属上郡辖区,秦直道经此南下抵甘泉,在今陕北绥德县西之秦长城地带。

第一章 权相变异 二、赵高看见了一丝神异的缝隙

  一过雕阴要塞,赵高心头怦怦大动起来。

  从沙丘上路以来,赵高无一日不紧张万分。若非三十余年在权力风暴中心磨炼出的异常定力,赵高很可能已经崩溃了。皇帝的骤然病逝太不可思议了,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陡地被天狗吞噬了,天地间一片黑暗,谁都不敢轻易抬脚了。只有赵高的一双特异目光,隐隐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丝缝隙,隐隐看到了这一丝缝隙中弥散出的天地神异,心头怦怦大跳着。然则,更令赵高紧张的是,天狗吞日是一时的,若不能在这片时黑暗之中飞升到那神异的天地,阳光复出,一切都将恢复常态,自己将只能永远地做一个皇室宦臣,永远地丧失那无比炫目的神异天地。每每心念及此,赵高便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短短的回归路程,赵高几乎要散架了,夜不能安卧,日不能止步,除了八方奔走应对种种纰漏与急务,还得恰如其分地在李斯等大臣们面前表现出深重的悲痛,还得思绪飞转地反复揣摩内心深处那方神异天地。旬日之间,一个丰神劲健的赵高倏忽变成了一个须发虬结形容枯槁的精瘦人干,每日挑着宽大的衣衫空荡荡水桶般在行营车马中奔走,引来将士大臣们的一片感慨与怜悯。不知多少次,心力交瘁的赵高都要放弃闪烁在心底的神异天地了。可是,每每当他闪现出这个念头时,总有一种神奇的迹象,使他心底掠过一阵惊喜,心头又是勃勃生机。

  沙丘宫的风雨之夜,赵高看到了第一丝亮光。

  李斯没有要他在大臣们面前立即出示皇帝遗诏,也没有公议皇帝遗诏如何最快处置。李斯以当下危局为理由,将包括皇帝遗诏在内的一应国事,都推到了回咸阳议决。赵高不相信李斯当真在皇帝病逝的那一刻悲怆得昏乱了,没有理事才具了,果真如此,那还是李斯么?李斯的这一决策,使赵高第一次陡然心动,依稀看见了到达那方神异天地的可能。原因只有一个,李斯首相有斡旋朝局之私欲,没有将拥立新皇帝看得刻不容缓!毕竟,皇帝猝然归天,二世皇帝尚未确立,李斯便是权力最大的人物;其时,若李斯秉持法度,要赵高当即公示皇帝遗诏,并当即派特使将皇帝遗诏发往九原,闪烁在赵高眼前的那方神异天地便会立即化为乌有,一切将复归可以预知的常态——扶苏主持大局,帝国平稳交接。所幸者,李斯没有如此处置,慌乱悲怆的大臣们也没有人想到去纠正李斯,一切都顺理成章而又鬼使神差地被异口同声决断了。不。应该说,只有赵高想到了其中的黑洞。可是,赵高不会去提醒李斯,也不会去纠正李斯。因为,精明绝伦的赵高立即从李斯的处置方式中捕捉到了一丝希望——李斯可以不对随行大臣公示遗诏,他便可以不对李斯出示遗诏!而只要皇帝遗诏没有公示,丞相李斯的隐秘忌惮与一己私欲便会持续,丞相府这架最大的权力器械便存在倾斜于赵高天地的可能。至于李斯究竟忌惮何来,李斯的私欲究竟指向何方,赵高完全不去想。赵高只死死认定一点:一个在皇帝猝逝的危难时刻敢于搁置皇帝遗诏的权相,内心一定有着隐秘的私欲,而这一私欲不可能永远地隐藏。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5:58

  自沙丘一路西来,赵高再次看到了一丝丝亮光闪烁眼前。

  皇帝死于盛夏酷暑而秘不发丧,一路须得着意掩盖的痕迹便不可胜数了。而从种种难题的解困之策,赵高则确定无疑地一次次领略了李斯的权变计谋。车载鲍鱼以遮尸臭,是赵高最先提出的应急对策。列位看官留意,赵高所说的鲍鱼,不是真正产出珍珠的鲍鱼,而是用盐浸渍的任何鱼类。因盐浸鱼皮,故此等咸鱼原本写作“鞄鱼”;“鞄”字本读“袍”音,然民间多有转音读字,故市井民间多读作鲍鱼之鲍,时日渐久相沿成习,盐浸咸鱼与真正的鲍鱼,便都被唤作鲍鱼了。孔子所谓的“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说的便是这种盐浸咸鱼。死鱼以盐腌制,在夏日自然是腥臭弥散。

  赵高没有料到的是,咸鱼腥臭夹着尸身腐臭浓烈弥散,大臣将士们根本无法忍受。上路当日,将士们呕吐频发,大队车马走走停停,一日走不得三五十里。次日,胡毋敬与郑国两位老臣连续昏厥三次,顿弱也在轺车中昏昏不省人事,眼看三位老臣奄奄一息。当时李斯立即决断:将三位老臣留在邯郸郡官署养息,入秋时由邯郸郡守护送回咸阳。送人之时,偏偏顿弱陡然醒来,死死抓住了轺车伞盖铜柱,声称不死不离开皇帝陛下,才勉力留了下来。李斯的临机决策大得人心,独赵高却看出了其中隐秘——不送两位老臣回咸阳而偏偏留在邯郸,是有意无意地疏散重臣,使朝中要员不能在行营回归之前聚集咸阳!

  更令赵高叫绝的是,李斯与顿弱及两名老太医秘密会商,在当晚扎营起炊时在各营炖煮咸鱼的军锅里不知放置了何种草药,将士大臣竟全数莫名其妙地鼻塞了,甚也闻不到了。后来,辎重营熬制的凉药茶分发各部,将士大臣们日日痛饮,从此便甚事也没有了。李斯的此等机变,是以博大渊深的学问为根基的,赵高自愧弗如,心下生出的感喟是——只要李斯同心,所有的权变之术都将在无形中大获成功!

  阳周老长城会见九原特使王离,是最当紧的一个关节。无论从哪方面说,只要有公心,或有法度信念,李斯都当有不同的处置——或立即奔赴九原会见扶苏蒙恬,或密令王离急召扶苏蒙恬来见,共商危难交接长策。须知,秘不发丧是为防备山东老世族作乱而议决的对策,绝不是针对扶苏蒙恬这等血肉肱股之臣的。然则,李斯并未如此处置,却立即找到赵高密商如何支走王离,并力图不使扶苏蒙恬知道皇帝病逝消息。当时,李斯的说辞是:“方今皇帝病逝,九原立成天下屏障。若皇帝病逝消息传入胡地,匈奴必趁机聚结南下!其时,皇长子与大将军悲怆难当,何能确保华夏长城不失!为防万一,当一切如常,国事回咸阳再从容处置!”赵高心明眼亮,立即明白了李斯内心的忌惮所在,也清楚地听出了李斯说辞的巨大漏洞。然则,赵高想也没想便一力赞同了李斯,并立即在片刻之间安置好了一切,将年青的王离瞒了个结结实实。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5:59

  若没有李斯的种种异常,赵高断然不敢推出自己的秘密伞盖。

  在皇帝身边三十余年,赵高一丝一缕地明白了庙堂权力的无尽奥妙与艰难险危。即便在大阳炎炎最为清明的秦国庙堂,也有着一片片幽暗的角落。这一片片幽暗的角落,是人心最深处的种种恶欲,是权力交织处的种种纽结,是风暴来临时各方利害的冷酷搏杀,是重重帷幕后的深深隐秘。赵高一生,不知多少次的奉皇帝密令办理秘事。赵高秘密扑杀过皇帝最为痛恨的太后与嫪毐的两个私生子,在攻灭邯郸后,又秘密杀光了当年蔑视欺侮太后家族与少年嬴政的所有豪强家族与市井之徒;至于刺探王族元老与权臣隐秘,部署侍女剑士进入黑冰台秘密监视由姚贾顿弱执掌的邦交暗杀等等,更是不计其数了。赵高一生,始终活跃在幽暗的天地里。赵高精通秦法,却从来没有真正信奉过秦法。在赵高心目中,再森严整肃的法治,都由定法的君王操纵着;庙堂权力的最高点,正是一切律法的空白点。在巍巍矗立的帝国法治铁壁前,赵高看见了一丝特异的缝隙。这道特异的缝隙,是律法源头的脆弱——在所有的权力风暴中,只有最高的帝王权力是决定一切的;帝王能改变律法,律法却未必能改变帝王;只要帝王愿意改弦更张,即使森严如秦法也无能为力。为此,屡屡身负触法重罪的赵高要逃脱秦法的制裁,只有最大限度地靠近甚或掌控君王最高权力。赵高以毕生的阅历与见识,锤炼出了一顶特异的濂身伞盖。

  自从皇帝将少皇子胡亥交给赵高,这一独特目标便隐隐地生发了。随着岁月流转,赵高的这顶独特伞盖终于大体成形了。数年之间,赵高教导的胡亥,已经是一个丰神俊秀资质特异的年青皇子了,虽未加冠,却已经成熟得足可与大臣们会议国政了。为了使胡亥能够坚实地立足于皇子公主之林,赵高以最严厉的督导教给了胡亥两样本领:一则是通晓秦法,一则是皇帝风范。对于苦修秦法,胡亥是大皱眉头的,若非赵高的严厉督导,这个曾被皇帝笑作“金玉其外,实木其中”的荷花公子肯定是一条秦法也不知所以。然对于修习皇帝风范,胡亥却乐此不疲。赵高的本意,是要通过修习皇帝风范祛除胡亥的声色犬马气息,好在将来正正道道地做个大臣或将军。一旦皇帝辞世,胡亥所在便是赵高的归宿。赵高深知,自己与闻机密太多,在扶苏二世的庙堂里是不可能驻足的。令赵高大大出乎意料的是,胡亥并没有真正地修习皇帝的品性与才具,却将皇帝的言谈举止模仿得惟妙惟肖,连声音语调都惊人的相似。一日夜里,赵高正在灯火熄灭的帷幕里折腾一个曾经侍奉过皇帝一夜的侍女,廊下骤然一声咳嗽,赵高立即从榻上跳将下来,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突然一阵哈哈笑声,赵高又吓得大跳起来,一脸诡秘的胡亥正笑吟吟站在面前!赵高又恼怒又惊慌,当即严厉申斥了胡亥,说如此模仿皇帝陛下,要被砍十次头,绝不能教不相关者知道!胡亥惶恐万分地诺诺连声,丝毫没想到自己也熟悉的秦法里,根本就没有十次砍头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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