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8:30

  陈胜的另一大滋扰,是来自故里的佣耕乡邻。

  称王的第二个月,由郡守府草草改制的陈城王宫,便络绎不绝地天天有阳城乡人到来。乡人们破衣烂衫风尘仆仆地呼喝而来,遭宫门甲士拦阻,立即一片声愤愤喧嚷:“咋咋咋!俺找陈胜!不中么?叫陈胜出来!俺穷兄弟到了!”门吏一呵斥,农人们便齐声大喊:“苟富贵,毋相忘!陈胜忘记自家说的话了么!”一边又纷纷高声数落着陈胜当年与自家的交谊,听得护卫门吏大是惊愕,却依然不敢贸然通报。

  第一拨老友们赶到的那一日,恰逢陈胜从军营巡视归来。王车刚到通向宫门的街口,几个茫然守候在路口的故交一口声呼喊着围了过来。陈胜很是高兴,立即下车叫两个老人上了王车,其余几个人坐了后面的战车,轰隆隆一起进宫了。随后的孔鲋很是不悦,独自乘车从另路走了。

  陈胜车抵宫门,立即又是一阵欢呼喧闹,另一群喧嚷等候的故里乡邻又围了上来。陈胜同样兴冲冲地接纳了。毕竟,陈胜来不及衣锦荣归,乡邻老友们来了,也还是很觉荣耀的一件事。依着乡里习俗,陈胜一面派驾车的庄贾下令王厨预备酒宴,一面亲自带着乡邻老友们观看了自己的宫室。那沉沉庭院,那森森林木,那摇摇帐幔,那煌煌寝宫,那彩衣炫目的侍女,那声若怪枭的内侍,以及那种种生平未见的新奇物事,都让佣耕乡邻们瞠目结舌,啧啧赞叹欣羡不已,直觉自己恍然到了天宫。

  “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

  这是《史记?陈涉世家》用当时语音记载下来的乡人感慨。这句话,(史记?索隐》解释为:“楚人谓多为夥,颐为助声辞……惊而伟之,故称夥颐也。”若以此说,这句话很有些不明所以。依中原地域语音之演变,颍川郡一度属于楚国北部,民众语言未必一定是楚音。即或以楚语待之,“夥”字在战国秦汉的楚音中,可能读作“伙”音,然其真意侮极可能是“火”字。果然如此,则这句感慨万端的口语,很可能是如此一种实际说法:“陈胜火啦!做了王,好日子像这大院子,深得长远哩!”此话被司马迁转换为书面语,便成了:“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紧跟其后,司马迁还有一句说明:“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这句话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说了一个秦汉之世的流行语,“夥涉为王”。这个“夥”,显然是佣耕者之意,也就是口语的“夥计”。见诸口语,这句话的实际说法是“夥计为王”。司马迁说,这句话所以流行,是从陈涉乡邻的感慨发端的。果然如此,这个“夥”又是夥计之夥,而非“多”字之意。显然,太史公自家多有矛盾,列位看官闲来自可究诘。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8:31

  那一日,陈胜与乡邻们一起大醉在自家的正殿里了。自此,乡邻故人越来越多,许多人陈胜连名字也叫不上了。乡邻故人们有求财者,有求官者,未曾满足前一律都在王宫后园专辟的庭院里成群住着,整日大呼小叫地嚷嚷着陈胜的种种往事,陈胜有脚臭啦,陈胜喜好葱蒜啦,陈胜只尝过一个女人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宫门吏悄悄将此等话语报于司过胡武。胡武立即找到了陈胜,说:“这班人愚昧无知,妄言过甚。我王若不处罚,将轻我王之威也!”陈胜当时只笑了笑,倒也没上心。

  可孔鲋的一次专门求见,改变了陈胜的想法。

  孔鲋说的是:“我王欲成大器,必得树威仪、行法度、推仁重礼。此等大道,必得自我王宫中开始。”陈胜惊问宫中何事,孔鲋正色道:“我王乡客愚昧无知,轻浮嬉闹,使我王大失尊严,徒引六国老世族笑耳!我王天纵之才,此等庶人贱民,不可与之为伍也。先祖孔子云: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此之谓也。今乡客故旧充斥王宫,大言我王当年种种不堪,实与小人无异。不除此等小人,四海贤士不敢来投也!”

  孔鲋这番道理,使陈胜大吃了一惊,不得不硬着心肠接纳了。毕竟,弄得贤士能才不敢再来,陈胜是无论如何无法容忍的。于是,陈胜将所有住在王宫的乡邻故人,都交给了司过胡武处置。胡武没过两日,便杀了十多个平日嚷嚷最多的乡人,剩下的故交乡邻大为惊恐,悉数连夜逃跑了。从此,颍川郡的故里乡人再也没有人来找陈胜了,也再没有人投奔陈胜的张楚军了。

  《史记?索隐》还引了《孔丛子》中的一则故事:陈胜称王后,父兄妻儿赶来投奔,陈胜却将他们与众乡人一体对待,并没有如王族贵戚一般大富大贵地安置。于是,父兄妻子恼怒了,狠狠说了一句话:“怙强而傲长者,不能久焉!”之后不辞而别了。此事疑点太多,不足为信。然足以说明,陈胜苛待故交之绝情事迹,已经在当时传播得纷纷扬扬,儒生与六国复辟者趁势胡诌向陈胜大泼脏水,使陈胜的天下口碑不期然变成了一个苛刻绝情的小人,使追随者离心离德。

  陈胜出身真正的佣耕农夫,没有丝毫的大政阅历,也不具天赋的判断力。杀戮驱赶乡邻故交之后,又将种种大事悉数交朱房胡武两人处置,以图张楚朝廷有整肃气象。朱胡两人大是得势,以领政大臣之身督察开往各方徇地的军马。举凡不厚待朱胡的将军官吏,朱胡立即缉拿问罪。厚重正直者若有不服,朱胡便效法当年六国权臣,立即当场刑杀或罢黜,根本不禀报陈胜,也不经任何官吏勘审。将军们有直接找陈胜诉冤者,陈胜则一律视为不敬王事,直愣愣为朱胡撑腰。如此几个月过去,再也没有人找陈胜诉说了,连假王吴广也无法与陈胜直言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8:32

  兵困荥阳之时,吴广有过一次入国请命。

  吴广风尘仆仆而来,却被甲士们挡在了宫门之外。吴广大怒,高喝一声:“我要见陈胜!谁敢阻拦立杀不赦!”呼叫吵嚷之中,胡武出来长长地宣呼了一声:“假王吴广,还都晋见——!”而后殿中隐隐一声:“吴广进来。”甲士与宫门吏才放吴广进殿了。走上大殿,气呼呼的吴广尚未说话,朱房便冷冷问了一句:“吴广未奉王命,何敢擅自还国?”跟进来的胡武立即道:“吴广不呼张楚国号,而直呼陈王之名,此乃恃功傲上,当罢黜假王之号!”孔鲋也立即附和道:“吴广非礼,大违王道,当有惩戒。”吴广大为惊讶,看看高高在上的陈胜一句话不说大有听任朱胡孔问罪之意,不禁愤然高声道:“秦军有备,周文吃重,荥阳不下,还摆得甚个朝廷阵仗!再摆下去,我等这群乌合之军,必得被秦军吞灭!”朱房高声斥责道:“吴广无礼!身为假王,一座荥阳不能攻克,做了第一个败军之将,还敢擅自还国搅闹,当依法论罪!”吴广看了看陈胜,陈胜还是没有说话。吴广顿时气愤得面色铁青,一转身便大步出殿了。

  朱房下令殿口甲士阻拦。吴广暴喝一声:“谁敢!老子杀他血流成河!”陈胜这才摆了摆手,放吴广去了。此后,至吴广被杀害于荥阳,这两个起事首领终未能有一次真正的会面。就实而论,陈胜的变化,陈胜与吴广的疏远,是这支揭竿而起的暴乱农军走向灭亡的开始,也是农民力量在反秦势力中淡出的开始。

  当各地称王的消息接踵传来时,陈胜愤怒了。

  那一日,陈胜暴怒而起拍案大吼:“王王王!都称王!不灭秦,称个鸟王!没有俺陈胜,称个鸟王!俺大军与秦军苦战,这班龟孙子却背地里捅刀子!投奔俺时,反秦喊得山响!俺给了他人马,却都他娘反了!不打秦军,都自顾称王,还是个人么!都是禽兽豺狼!都是猪狗不如!这些翻脸不认人的猪狗王,都给老子一个个杀了!”

  这一次,所有的大臣都没有人说话了。陈胜固然骂得粗俗,可句句都是要害,大臣们都是当时力主起用六国世族者,谁都怕陈胜一怒而当场杀人,便没有一个人出头了。良久死寂,见陈胜并无暴怒杀人之意,迂阔执拗的孔鲋说话了。孔鲋说:

  “我王明察。老臣以为,秦灭六国,与天下积怨极深。今六国诸侯后裔纷纷自立,复国王号,多路拥兵,对反秦大业只有利无害;再说,六国虽自立为王,却也没有一家反我张楚,我王何怒之有哉!事已至此,我王若能承认六国王号,督其进兵灭秦,张楚依旧是天下反秦盟主,岂非大功耶?灭秦之后,我王王天下,六国王诸侯,无碍我王天子帝业,王何乐而不为也!老臣之说,王当三思而行,慎之慎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8:33

  憋闷了半日,陈胜还是接纳了孔鲋对策。

  陈胜不知道,除了如此就坡下驴,他还能如何。

  于是,张楚朝廷发出了一道道分封王书,一个个承认了诸侯王号,同时督促其拨兵攻秦。然则,两月过去,诸侯王没有一家发兵攻秦,种种背叛与杀戮争夺的消息依旧连绵不断。陈胜的心冰凉了,一种比大泽乡时更为绝望的心绪终日弥漫在心头,使他有了一种最直接的预感:他这个坚持反秦作战的张楚王,最终将被六国世族像狗一样地抛弃,自己将注定要孤绝地死去,没有谁会来救他。陈胜只是没有料到,这一日比他预想的来得更为快捷。入冬第一场小雪之后,章邯秦军便排山倒海般压来了。

  其时,拱卫陈城的只有张贺一军。张贺军连带民力辎重,全数人马不过十万。

  面对章邯的近三十万器械精良的刑徒军,实在有些单薄。然则,张贺这个出身六国旧吏的中年将军却没有丝毫的畏惧,铁定心肠要与秦军死战。陈胜原本已经绝望,全然没料到这个张贺尚能为张楚拼死一战,一时大为振奋,便即亲率以吕臣为将军的王室万余护军开到了张贺营地,决意与张贺军一起与章邯秦军秋后决战。

  腊月中的一日,这支张楚军与章邯秦军终于对阵了。

  陈城郊野一片苍黄,衣甲杂乱兵器杂乱的张楚军蔓延得无边无际,声势气象比整肃无声的秦军黑森林还要壮阔许多。张贺军同样是战车带步卒,骑兵两翼展开。

  所不同者,今日战阵中央的“张楚”大纛旗下,排列着一个方阵,士卒全部头戴青帽且部伍大为整齐,这便是有“苍头军”名号的陈胜王护军。方阵中央的陈字大旗下,一辆驷马青铜战车粲然生光,战车上矗立着一身铜甲大红斗篷手持长戈的陈胜。

  王车驭手,便是四个月前举事时的那个精悍的菜刀炊卒庄贾。风吹马鸣之间,庄贾回头低声问:“张楚王,若战事不利,回陈城不回?”陈胜低声怒喝道:“死战在即!

  乱说杀你小子!”庄贾惶恐低头,一声不吭了。

  未几,双方战阵列就。陈胜向战车旁一司马下令:“给张贺说,先劝劝章邯老小子!他要死硬,俺便猛攻猛杀!”片刻之间,统兵大将张贺出马阵前,遥遥高声道:

  “章邯老将军听了!秦政苛暴,必不长久。你若能归降张楚,我王封你诸侯王号!

  你若不识大局,叫你全军覆没!”对面章邯苍老的大笑声随风飘来:“陈胜张贺何其蠢也!秦政近年固有错失,然也比你等盗寇大乱强出许多!老夫倒是劝尔等立即归降大秦,老夫拼着性命,也力保你两人免去灭族之罪,只一人伏法便了!”

  “张楚兄弟们,杀光秦军!杀——!”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8:34

  张贺大怒,举起长戈连连大吼,战车隆隆驱动,张楚军便潮水般漫向秦军大阵。

  与此同时,陈胜亲率的吕臣苍头军也是喊杀如潮,从正面中央直陷敌阵。对面秦军大阵前,章邯对副将司马欣与董翳一声间断叮嘱,令旗向下一劈,阵前战鼓长号齐鸣,秦军立即排山倒海般发动了。章邯对两位副将的叮嘱是:司马欣董翳率两翼飞骑冲杀陈胜苍头军,自己亲率主力迎击张贺军。如此部署之下,秦军两支铁骑立即飞出,从前方掠过自己的步卒重甲方阵,率先杀向陈胜苍头军。铁骑浪潮一过,重甲步兵方阵立即进发,整肃脚步如沉雷动地,铁甲闪亮长矛如林,黑森森压向遍野潮涌的张楚军。

  两军相遇,张楚军未经片刻激战搏杀,立即被分割开来。张贺的中军护卫马队,也被冲得七零八落。张贺驾着战车左冲右突,力图向未被分割的后续主力靠拢。不意一阵箭雨飞来,张贺连中数箭,扑倒在了战车上。张贺挣扎挺身,四野遥望,大喊一声:“陈王!张贺不能事楚了!”遂拔出腰间长剑,猛然刺人了腹中……

  陈胜亲率的苍头军骑兵居多,战马兵器也比张贺军精良,再加吕臣异常剽悍,又有陈胜王亲上战阵,士气战心极盛,快速勇猛的特点便大见挥洒,一时竟与铁骑纠缠起来。然则,未过半个时辰,相邻张贺军大肆溃退的败象便弥漫开来,苍头军眼看便要陷入四面合围之中。吕臣眼看张贺大旗已经倒下,立即率主力马队护卫着陈胜战车死命突围。陈胜高喊一声:“向南入楚!不回陈城!”吕臣马队便飓风般杀出战阵,向南飞驰逃亡了……章邯见陈胜苍头军战力尚在,立即下令司马欣率三万铁骑尾追直下,务必黏住陈胜等待主力一举歼灭。此时,章邯更为关注的是尽快占领陈城,便立即亲率主力进入了张楚的这座仅仅占据了四个多月的都城。毕竟,向天下宣告张楚灭亡的最实际战绩,便是占领陈城,章邯不能有稍许轻忽。暮色时分,秦军主力开进了陈城,城头的张楚旗帜悉数被拔除,“秦”字大旗又高高飞扬了。

  从陈胜丧失陈城开始,这座楚国旧都便失去了战国时期在政治经济与军事上的战略重镇意义,在岁月演变中渐渐变成了一座中原之地的寻常城邑。

  陈胜在苍头军护卫下一路向南,逃到汝阴才驻屯了下来。

  淮北之地陈胜熟悉得多。这汝阴城是淮北要塞之一,东北连接城父要塞,东面连接蕲县要塞,正是当年项燕楚军与李信王翦秦军两次血战的大战场。对于陈胜而言,四个多月前从蕲县大泽乡举事,一路向西向北杀来,三处要塞都是曾经一阵风掠过的地方,虽未久驻,地形却也熟悉。之所以南下汝阴,一则因为淮北有张楚的秦嘉部,二则因为江东有举事尚未出动的项梁军,至于靠向何方,只是一个抉择评判而已。然驻屯汝阴没几日,陈胜便莫名懊恼起来了。流散各部迟迟不见消息,吕臣残军力量单薄,章邯秦军又大举南下。无奈,陈胜只好向东北再退,在已经举事的城父驻屯下来,决意在此收拢残军及流散力量,与秦军展开周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8:35

  进城父三五日之后,中正大臣朱房在夜半时分匆匆赶来了。

  朱房正在淮南督察徇地,是从当阳君黥布的驻地闻讯赶来的。陈胜见这个领政大臣星夜勤王,心下大是感奋,一见朱房便慷慨感喟道:“中正大忠臣也!来了好!只要俺陈胜不死,你朱房永世都是俺的中正!”朱房唏嘘叹息了一番诸般艰难,草草吃了喝了,陈胜便说起了正事,向朱房讨教该向何处扎根。朱房一脸忧色地说起了楚地大局:项梁军最强,人家是独立举事,不从张楚号令,不能去;秦嘉已经拥立景驹为楚王,大有贰心,也不能去;黥布彭越两部是刑徒流盗军,自身尚在乱窜无定,更不是立足之地;刘邦的沛县军也遭遇阻力,有意投奔秦嘉落脚,也无法成为张楚立足地;至于周市、雍齿等部,更是忙于为魏王拓地,早已疏远了张楚,同样也不能为援。陈胜大皱眉头道:“中正说到最后,广处都不能去,那便只有死抗秦军一条路了?”朱房道:“秦军势大,若能抗住,我王何有今日?”陈胜不耐道:“你究竟要想如何?说话!总得有个出路也!”朱房思忖片刻,低声道:“臣闻,将士有人欲归降秦军。我王知否?”陈胜猛然一个激灵,目光冷森森道:“谁要归降秦军?谁?可是中正大人自己?”朱房起身深深一躬道:“陈王明察,英雄顺时而起也。目下张楚大势已去,今非昔比。若要保得富贵,只有归降秦军……”“呸!鸟!”陈胜怒骂一句打断朱房,一脚蹬翻了木案,一纵身站起厉声喝道,“朱房!陈胜今日才看清,你是个十足小人!要降秦,你自家去,俺不拦!可要俺陈胜降秦,永世不能!”

  朱房原本以为陈胜粗莽农夫而已,素来对自己言听计从,说降是水到渠成,毕竟陈胜也是图谋王侯富贵的。不料未曾说完,陈胜便暴怒起来。朱房大是惶恐,生怕陈胜当下杀了自己,连忙拭着额头冷汗恭敬道:“臣之寸心,为我王谋也。王既不降,臣自当追随我王抗秦到底,何敢擅自降秦?臣之本心,大丈夫能屈能伸……”

  “俺不会屈!只会伸!”陈胜又是一声怒吼,大踏步走了。

  回到临时寝室,王车驭手庄贾给陈胜打来了一盆热热的洗脚水。陈胜泡着脚,犹自一脸怒色。庄贾禀报说,吕臣将军去筹划粮草了,又小心翼翼地问明日该向何处?陈胜冷冰冰道:“庄贾,莫非你也想降了秦军?”庄贾连忙跪地道:“启禀陈王!

  庄贾不降秦!庄贾追随陈王死战!”陈胜慨然一叹道:“庄贾啊,你为我驾车快半年了。你是闾左子弟,想降官府,就去好了。俺陈胜,不指望任何人了……”庄贾连连叩头:“不!庄贾一生富贵,都在大王一身,庄贾不走!”“小子真有如此骨气,也好!”陈胜猛力拍着旁边的木榻围栏,“张楚未必就此殁了,陈胜未必就此蹬腿!只要跟着俺,保你有得富贵。还是俺那句老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8:36

  这一夜,陈胜不能成眠,提着口长剑一直在庭院转悠。直到此时,陈胜也没有想明白这半年究竟是咋个过来的,直觉做梦一般。大泽乡举事,分明是绝望之举,分明是不成之事,可非但成了,还轰隆隆撼天动地做了陈胜王;立国称王分明是大得人心的盛事,分明是已经成了的事,可非但败了,还哗啦啦败得一夜之间又成了流寇。世间事,当真不可思议也!想不明白,陈胜索性不想了,想也白费精神。陈胜只明白要把准一点:做一件事便要做到底,成也好败也好那是天意。既已反秦,当然要反到底,若反个半截不反了,那还叫人么?如此一想,陈胜倒是顿时轻松了许多,决意大睡一觉养好精神,明日立即着手收拾流散各部,亲自率兵上阵与秦军死战到底。

  一声五更鸡鸣,陈胜疲惫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走向了林下那座隐秘的寝屋。虽是霜重雾浓寒风飕飕,庄贾还是一身甲胄挺着长戈,赳赳侍立在寝室门口。

  大步走来的陈胜蓦然两眼热泪,猛力拍了拍庄贾肩头,一句话没说便进了寝室,放倒了自己,打起了雷鸣般的鼾声……

  霜雾弥漫的黎明,雷鸣般的鼾声永远地熄灭了。

  那颗高傲的头颅,已经血淋淋地离开了英雄的躯体。

  东方刚刚发白,一支马队急急驰出了汝阴东门,飞向了秦军大营。当秦军大将司马欣看见那颗血糊糊的头颅时,长剑直指朱房庄贾,冷冷道:“你等说他是盗王陈胜,老夫如何信得?”朱房庄贾抢着说了许多凭据,也抢着说了杀陈胜的经过,更抢着说自家在其中的种种功劳,指天画地发誓这是陈胜首级无疑。司马欣终于冷冷点头,思忖着道:“好。陈胜尸身头颅一体运到陈城幕府,报老将军派特使押回咸阳勘验。

  证实之后,再说赏功。目下,你两人得率归降人马,一道到陈城听候章老将军发落。”朱房庄贾原本满心以为能立即高车驷马进入咸阳享受富贵日月,不想还得留在这战场之地,不禁大失所望,欲待请求,一见司马欣那冷森森眼神,又无论如何不敢说话了,只得沮丧地随着秦军进了汝阴,又做了归降农军的头目,到陈城听候发落去了。

  陈胜军破身亡,章邯大军立即转战淮南,将陈城交给了两校秦军与由朱房庄贾率领的归降军留守。大约旬日之后,张楚将军吕臣率苍头军与黥布的刑徒山民军联手,一起猛攻南来秦军,在一个叫做清波的地方第一次战败了秦军的两支孤立人马。之后,吕臣的苍头军猛扑陈城,竟日激战,一举攻破城池收复了陈城,俘获了朱房庄贾。

  那一夜,所有残存的苍头军将士都汇集在了陈王车马场,火把人声如潮,万众齐声怒喝为陈胜王复仇。吕臣恶狠狠下令,每人咬下两贼一块肉,活活咬死叛贼!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8:37

  于是,在吕臣第一口咬下朱房半只耳朵后,苍头军将士们蜂拥上前,人人一口狠狠咬下。未过半个时辰,朱房庄贾的躯体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以《史记》之说,陈胜之死当在举事本年(公元前209年)的腊月,或日次年正月。以后世史家考证,已经明确为次年春季,即公元前208年春。陈胜死后数年,西汉刘邦将陈胜埋葬在了砀山,谥号为隐王,并派定十户人家为陈胜守陵,至汉武帝之时依旧。

  陈胜之死,实际上结束了农民军的反秦浪潮,带来了秦末总格局的又一次大变:无论是六国老世族的复辟势力,还是种种分散举事的流盗势力,都立即直接面临秦军的摧毁性连续追杀,不得不走向前台,不得不开始重新聚合。秦末全面战争,从此进入了一个复辟势力与秦帝国正面对抗的时期。尽管这个时期很是短暂,然却是整个华夏文明大转折的特定轴心,须得特别留意。

第四章 暴乱潮水 六、弥散的反秦势力聚合生成了新的复辟轴心

  各种消息迭次传来,项梁立即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危难。

  还在陈胜气势正盛之时,项梁便有一种预感:这支轰轰然的草头大军长不了。

  项梁根本不会去听那些流言天意,项梁看的是事实。一伙迫于生存绝望的农夫,要扳倒强盛一统的大秦,却又浑然不知战阵艰难大政奥秘,只知道轰隆隆铺天盖地大张势,连一方立足之地也没经营好便四面出动,能有个好么?曾与秦军血战数年的项梁深深地明白,以秦之将才军力,任何一个大将率领任何一支秦军,都将横扫天下乌合之众。陈胜即或有大军百万,同样是不堪一击,张楚之灭亡迟早而已。对于陈胜的粗朴童稚,项梁深为轻蔑。六国世族投奔张楚而同声主张分兵灭秦,这原本是项梁为了支开那班纠缠江东而又其心各异的世族后裔,不得已喊出来的一个粗浅方略,对于陈胜,这是个太过明显的陷阱圈套。是故,项梁心下根本没抱希望。

  不成想,陈胜非但看不透这个粗浅圈套,还喜滋滋给各个世族立即凑集军马,使老世族后裔们在短短两个月内纷纷杀回了故国,纷纷复辟了王号,又纷纷翻脸不认陈胜了。分明是人家出卖自己,自己还帮着人家数钱,如此一个陈胜能不败么?不败还有天理么?轻蔑归轻蔑,嘲笑归嘲笑,项梁却深知陈胜的用处。有陈胜这个草头农夫王煌煌然支撑在那里,秦军便不会对分散的反秦势力构成威胁,尤其不会对正在聚积力量的六国世族形成存亡重压。毕竟,秦军兵力有限,不可能同时多路四处作战。项梁预料,陈胜至不济也能撑持一年两年,其时无论陈胜军是生是灭,项梁的江东精锐都将杀向中原逐鹿天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8:38

  项梁没有料到,这个张楚败亡得如此快捷利落,数十万的大军竟连败如山倒,夏日举事冬日便告轰然消散,其灭亡之神速连当年山东六国也望尘莫及。这座大山轰然一倒,那章邯的秦军一定是立即杀奔淮南,江东之地立即便是大险!唯其如此,那个召平一说陈胜大败出逃,项梁立即便发兵渡江向西,欲图阻截秦军,给陈胜残部一个喘息之机,可项梁万万没有料到,陈胜竟死在自己最亲信的大臣与车夫手里……

  骤闻陈胜已死,项梁立即驻军东阳①郊野不动了。

  这座东阳城,在东海郡的西南部,南距长江百余里,北距淮水数十里,也算得江淮之间的一处兵家要地。当然,项梁驻军东阳,也未必全然看重地理,毕竟不是在此地与秦军作战。项梁驻屯此地,一则是大势不能继续西进了,必须立定根基准备即将到来的真正苦战;二则这东阳县恰恰已经举兵起事,项梁很想联结甚或收服这股军马以共同抗击秦军,至少缓急可为相互援手。联结东阳,项梁派出了刚刚投奔自己的一个奇人范增。

  这个范增,原本是九江郡居巢人氏,此时年已七十,须发雪白矍铄健旺,一身布衣而谈吐洒脱,恍若上古之太公望。项梁曾闻此人素来居家不出,专一揣摩兵略奇计,只是从来没有见过。向西渡江刚刚接到陈胜身死消息,这个范增风尘仆仆来了。项梁素来轻蔑迂阔儒生,然却很是敬重真正的奇才,立即停下军务,与这个范增整整畅谈了一夜。

  此前,陈胜的博士大臣叔孙通曾来投奔项梁,说陈胜没有气象必不成事,要留在项梁处共举大事。项梁恭谨诚恳地宴请了叔孙通,说了目下江东的种种艰难,最后用一辆最好的青铜轺车再加百金,将叔孙通送到已经举事称王的齐国田氏那里去了。项羽对此很是不解,事后高声嚷嚷道:“叔父整日说江东尚缺谋划之才,何能将如此一个名士大才拱手送人?”项梁正色道:“你若以为,赫赫大名高谈阔论者便是名士大才,终得误了大事!真名士,真人才,不是此等终日出不了一个正经主意,却整天板着脸好为人师的老夫子。而是求真务实,言必决事之人。陈胜之败,滥尊儒生也是一恶。战国以来,哪一个奇谋智能之士是儒家儒生了?此等人目下江东养不起,莫如拱手送客。”

  那夜,范增对大局的评判是:陈胜之败,事属必然,无须再论。此后倒秦大局,必得六国世族同心支撑。六国之中,以楚国对秦仇恨最深,根源是楚国自楚怀王起一直结好于秦,而秦屡屡欺侮楚国,终至灭亡楚国。楚人至今犹念楚怀王,恨秦囚居楚怀王致死。故此,反秦必以楚人为主力。范增最大的礼物,是给项梁带来了一则最具激发诱惑力的流言。这是楚国大阴阳家楚南公的一则言辞:“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项梁向来注重实务,不大喜好此等流言,听罢只是淡淡一笑。范增却正色道:“将军不知,此言堪敌十万大军耳!”项梁惊讶不解。范增慷慨道:“此言作预言,自是无可无不可,不必当真。然则,此言若作誓言,则激发之力无可限量!十万大军,只怕老夫少说也。”项梁恍然大悟,当即起身向范增肃然一躬,求教日后大计方略。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8:39

  “倒秦大计,首在立起楚怀王之后,打出楚国王室嫡系旗号!”

  “楚怀王之后,到何处寻觅?”项梁大是为难了。

  “茫茫江海,何愁无一人之后哉!”范增拍案大笑。

  项梁又一次恍然大悟了。这个老范增果然奇计,果能物色得一个无名少年做楚王而打出楚怀王名号,既好掌控,又能使各方流散势力纷纷聚合于正宗的楚国旗号之下,何乐而不为哉!相比于范增对策,其余五国老世族后裔那种纷纷自家称王的急色之举,便立即显得浅陋之极了。诚如范增所言,“将军世世楚将,而不自家称王,何等襟怀也!楚怀王旗号一出,天下蜂起之将,必得争附将军耳!”

  项梁后来得知,范增收服东阳军也是以攻心战奏效的,由是更奇范增。

  这东阳举事的首领,原本是东阳县县丞,名叫陈婴,为人诚信厚重,素来被人敬为长者。陈胜举事后江淮大乱,东阳县一个豪侠少年聚合一班人杀了县令,要找一个有人望者领头举事。接连找了几个人,都不能服众。于是经族老们举荐,一致公推陈婴为头领。陈婴大为惶恐,多次辞谢不能,竟被乱纷纷人众强拉出去拥上了头领坐案。消息传开,邻县与县中民众纷纷投奔,旬日间竟聚合了两万余人。

  原先那班豪侠后生,立即拉起了一支数千人的苍头军,要拥立陈婴称王。盖苍头军者,战国多有,言其一律头戴皂巾也。当年魏国的信陵君练兵,便是士兵一律苍头皂巾。故《战国策》云:“魏有苍头二十万。”因陈胜的护卫军吕臣部也是清一色苍头,也冠以“苍头军”名号,且在陈胜死后两次战胜秦军而威名大震,所以举事反秦者纷纷效法,只要自认精锐,便打出苍头军名号。后生们新起苍头军,自认精锐无比,立即急于拥戴陈婴称王,欲图早早给自家头上定个将军名号。

  范增进入东阳,正逢陈婴举棋不定之际。范增已经一路察访了陈婴为人,没有找陈婴正面苦劝,却郑重拜谒了陈婴母亲,大礼相见并叙谈良久。当夜,陈母唤来了陈婴,感慨唏嘘地说出了一番话:“儿啊,自我为你家妇人,未尝听说陈家出过一个贵人。目下,你暴得大名,还要称王,何其不祥也!为娘之意,不若归属大族名门,事成了,封侯拜将足矣!事不成,逃亡也方便多也!不要做世人都想的王,陈胜倒是做了王,还不是死得更快?我本庶民小吏之家,娘也没指望你这一世能有大名大贵也!”陈婴反复思忖,终觉老母说得在理,于是打消了称王念头,召集众人商议出路。陈婴说:“目下,江东项梁部已经开到了东阳驻屯。项氏世世楚国名将,若要成得大事,非项氏为将不成。我等若能投奔项氏,必能亡秦也!”一班豪侠后生想想有理,便一口声赞同了。于是,范增尚未出面,陈婴便率军投奔了项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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