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50
岂有此理哉!岂有此理哉!
李斯为自己反反复复地辩护着,可无论如何开脱自己,还是不能从顿弱的一击中摆脱出来。人人都知君权决断一切,然顿弱却将胡亥看做附庸;人人都说赵高残忍阴狠,然顿弱却将赵高只看做政变主凶;人人都该知丞相李斯不得已而为之,然顿弱却将李斯看做元凶祸首。顿弱之说不对么?当然不对!一个自信的李斯汹汹然反驳。为何不对?另一个李斯从最幽暗的角落跳了出来,冷冰冰地说,若非你李斯之力,赵高拥立胡亥之阴谋岂能成立?你李斯固非杀戮元凶,然你李斯却是政变成立之关键条件!身为帝国首相,其时你李斯又身在中枢,本是一道不可逾越之正道关口,不越过你这一关,谁能将胡亥这个无能痴儿抬上皇帝宝座?然则,然则,李斯毕竟不是设谋者也,不是动议者也。自信的李斯声嘶力竭,却微弱得连自己也委顿了,也不想再说了……李斯啊李斯,你若不能洗刷自己,便将永远地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不能,不能!李斯不能是祸首,李斯必须成为原本的正道功臣!李斯要做自己该做的事,不能再听任赵高摆布了……
浑浑噩噩的梦魇里,李斯为自己谋定了最后的对策。
梦魇未消,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进了丞相府。
当府丞一脸惶恐而又嗫嚅难言地走进草药气息弥漫的寝室时,李斯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李斯不想问,却也没有摆手让府丞走,灰白的脸色平静而呆滞,似乎已经没有知觉了。府丞犹疑一阵,终于低声道:“禀报丞相,治粟内史郑国,奉常胡毋敬,两人一起,一起死了……”李斯猛然浑身一抖,连坚固的卧榻也咔嚓响动了,脱口而出的问话几乎是本能的:“死在了何处?何人勘验?”语速之快捷,连李斯自己都惊讶了。“在奉常府,廷尉府大员正在勘验尸身……”府丞话音未落,李斯已经翻身坐起,说声备车,人已神奇地从病榻站到了地上。
车马辚辚开进郑国府邸时,廷尉府吏员们正在紧张忙碌地登录着勘验着。李斯的轺车直接驶进了府邸,停在了出事的后园茅亭外的池畔。李斯没有用卫士搀扶,径自扶着竹杖下车了。走进茅亭,李斯还没察看尸身,先匆忙问了一句:“两老有无遗书?”廷尉正答说尚未发现。李斯略微松了口气,一跺竹杖低声道:“教廷尉府人等退下,只你一人与老夫勘验。”廷尉正拱手领命,转身便下令,教廷尉府吏员们到远处池畔待命了。
茅亭里外清静下来,李斯这才仔细地打量起来。这座茅亭下,李斯与胡毋敬不知几多次聚酒慨然议论学问治道。李斯熟悉这片庭院,更熟悉这座茅亭。在一统天下后的大秦朝廷中,只有胡毋敬这个太史令出身的重臣,还能与李斯敞开心扉论学论政,与其余大臣聚议则只有国政事务了。唯其如此,这座奉常府,是李斯被千头万绪之琐细事务浸泡得烦腻时必然的光顾之地。但在这座茅亭下,李斯便能直抒胸臆,慷慨激昂地倾泻自己的政学理念,纵横评点天下学派,坦诚臧否诸子百家人物,会商解答胡毋敬统领帝国文事中的种种疑点,举凡天文地理阴阳史籍博士方士无不涉及。在李斯的心目中,胡毋敬是战国名士群中一个特异的老人,既可治史治学,又可领事为政,堪称兼才人物。因为,胡毋敬的迂阔气息很少,从来没有以被诸多学子奉为圭臬的先王大道谏阻过帝国文明创制。也就是说,在文明创制的诸多争论中,最有可能与博士们一起反对始皇帝与李斯的奉常府,在胡毋敬的统领下,倒实实在在地成了帝国文明创制的根基力量之一。如此一个胡毋敬,老了固然老了,二世即位一年多也多告病卧,几乎是深居简出了。然则,胡毋敬毕竟无甚大病,如何饮一次酒便死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51
两位老臣死得很奇异。两人在亭下石案相对而坐,人各一张草席。石案中间是两鼎两盘,鼎中是炖胡羊,盘中是凉苦菜,两鼎炖羊几乎未动,两盘苦菜却几乎都没有了。胡毋敬面前的铜爵还有七八成犹在,郑国面前的铜爵却空荡荡滴酒皆无。胡毋敬靠着身后亭柱,面前摆着一支尺余匕首,平静的脸上荡漾着一丝神秘莫测的笑意;郑国却手扶探水铁尺身体前倾,老眼愤愤然盯着胡毋敬,似乎在争辩何事,似乎在指斥何人。旁边的两只酒桶很是特异,一桶是罕见的韩国酒,一桶却是更为罕见的东胡酒,韩国酒已经空了,东胡酒则刚刚打开……
家老禀报说:郑国大人是昨夜二更初刻来造访的,与奉常大人在书房说话直到四更,一直关闭着书房大门,谁也没能进去,谁也不知道两位大人说了些甚。四更末刻,两位大人出了书房,在月光下游荡到了茅亭。奉常大人吩咐摆酒,并指定了酒菜。家老部署停当,留下一个侍酒老仆,自己便去忙碌了。侍酒老仆禀报说,酒菜摆置完毕,奉常大人吩咐他下去歇息,不要再来了。老仆放心不下,远远隐身在池畔石亭下预备着照料诸事。茅亭下的说话声时起时伏.老仆年老耳背,一句话也没听得清楚。直到五更鸡鸣,茅亭下骤然一阵异常笑声,之后便久久没了动静。直至晨曦初现,老仆终于瞅准了亭下两个身影如石雕般久久不动,这才赶了过来,两位大人已经殁了……
“丞相,似是老来聚酒,无疾而终。”廷尉正谨慎地试探着。
“传唤医官,勘验两爵残酒。”李斯没有理睬廷尉正。
片刻之间,廷尉府的执法医官来到。医官先拿起两爵残酒细嗅片刻,又拿出一枚细亮的银针伸进胡毋敬酒爵,银针立即变成了令人心悸的紫黑色。医官低声道:“奉常所饮,有辽东钩吻草毒。”一片寂然之中,医官又拿出一枚银针刺入郑国青紫的下唇,银针渐渐变成了怪异的酱红色。医官低声道:“禀报大人,此毒在下不知名称。”默然良久,廷尉正踌躇道:“丞相既已查明死因,在下只有……”李斯一跺竹杖道:“自然是明白呈报。老夫岂能屈了烈士本心?”一言落点,李斯扶着竹杖径自去了。方出亭外丈许,李斯又蓦然站定转身道:“郑国丧事,老夫亲自料理,无须廷尉府官制处置。胡毋敬丧事,亦望廷尉府网开一面,交胡氏族人处置。若能得平民之葬,老夫便代两老谢过廷尉府了。”廷尉正慨然拱手道:“丞相但有此心,在下拼得一死,安敢不护勋臣忠正之身哉!”骤闻久违了的慷慨正气之言,李斯心下猛然一阵酸热悸动,浑身凝聚的心力轰然消散,喉头猛然一哽便软倒在地了……
旬日之后,病体支离的李斯,为郑国操持了最为隆重的平民葬礼。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52
列位看官留意,秦法有定:官员无端自杀,一律视为有罪,非但不得享受生前爵位礼遇厚葬,且得追究罪责而后论定。唯其如此,李斯请求廷尉府折冲斡旋,能使胡毋敬与郑国不再被追究罪责,而以平民之身了结丧事。若在帝国常政之下,李斯身为奉法首相,自不会有此等请求;廷尉府身为执法官署,也不会接纳此等违法之说。然则,此时之帝国大政业已面目全非,一切皆狰狞变形,故“违法”之举反倒具有了不同寻常的大义。廷尉正之所以不想追究死因,而以“老来聚酒,无疾而终”呈报处置,便是想在乱政之中为功臣争得个最后的厚葬。而已经开始痛悔的李斯,则所想不同:郑国胡毋敬双双同时服毒自杀,无疑是对秦政变形的最大不满,是最深的无奈,其间自然也包括了对李斯的失望与不满。从天下评判与身后声誉而言,郑国胡毋敬自杀,无疑为不堪邪政的正道殉国之举;若仍以功臣厚葬两人,则无异于为胡亥赵高贴金,使其至少落得个“尚能善待功臣之名”,而郑国胡毋敬之以自杀抗争,则可能大大地蒙受曲解。是以,李斯宁可使两人不获厚葬,也要维护两位老功臣的声望。李斯深信,一个太史令出身的胡毋敬,一个绝世水工郑国,谁都不会在乎死后如何处置,而更看重一世的节操,更看重大义的评判。如此处置,至少,李斯那颗破碎的心尚能有些许的慰藉。
李斯所痛心者,自己竟在暮年之期失却了这位最敦厚的老友的信任。
自当年的大决泾水开始,李斯便与郑国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在长长的岁月里,郑国几乎怀疑包括秦王在内的任何人,而只相信李斯,只敬重李斯。寡言的郑国,只对李斯说心里话。素来少和人交心的李斯,也只对郑国毫无隐瞒。郑国不通政事,李斯不通水务,两人共事却和谐得血汗交融……自甘泉宫之后,郑国与李斯的来往越来越少了。然则,当李斯主持始皇帝葬礼焦头烂额的时候,年迈的郑国依然在垂暮多病之时接受了李斯的恳请,带病出来为始皇陵工程奔波……之后,郑国显然对李斯绝望了。因为,不善交谊的郑国在最后的时刻,没有找李斯饮酒,也没有找李斯说话,而是不可思议地找到了同样不善交谊的胡毋敬了结一生。李斯深信,只要郑国来找自己,便是指着自己的鼻子痛骂,李斯也会一如既往地敬重这位老友,甚或,李斯能改弦更张亦未可知。是的是的,郑国固然没有找自己,可李斯自己也没找过郑国。自认绝无迂阔气息的李斯,自认是郑国保护者的李斯,你为何没有体察到郑国在目下艰难之期的绝望?平心而论,你李斯仅仅是忙碌么?仅仅是没有闲暇么?仅仅是内心深处有愧而畏惧面对老友么?不!你李斯在内心深处,是有一丝蔑视郑国之心的。郑国不通政事,不求权力,不善交人。于是,你李斯便将郑国看做了一个大政无主见之人,自觉不自觉地,你以为郑国任何时候都会是李斯的人马,都会跟定李斯,而绝不会疏远李斯,绝不会对李斯生出贰心……事实果真如此么?非也,非也。郑国已经以不告而永别的方式,宣布了与你李斯的最终分道。李斯啊李斯,你自以为精明得计,实则何其浅陋,何其不通人心也!……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53
郑国的墓地,李斯选在了泾水瓠口峡谷的一片山坳里。
老秦人没有忘记郑国。尽管葬礼未曾知会任何局外人,泾水两岸的民众还是络绎不绝地赶来了,瓠口峡谷的山坳里摆满了香案牺牲,已经是男丁罕见的老秦人扶老携幼妇孺相搀,黑压压布满了山头。下葬那日,漫山遍野哭声震天,悲怆愤激之情虽始皇帝国丧而未尝得见。李斯眼睁睁看见,两个老石工跌足捶胸恸哭不已,两三个时辰竟哭死了过去,最后与郑国一起合葬了……
那一日,李斯想放声恸哭,老眼中却干涩得没有一滴泪水。当年,李斯是河渠令,对泾水两岸的老秦人比郑国稔熟许多。可是,整整一日葬礼,竟没有一个老秦人与他说话,连同县乡三老在内的男女老幼,都远远绕开了他这个当年总司民力的河渠令,避之唯恐不及。送葬之前,李斯为郑国亲自书写了墓石刻文,那是两行揪扯肝肠的文字:“天赋神工兮终殉大道,清清泾水兮如许魂灵,故人长逝兮知音安在,刎颈不能兮长太息我伤!”那两行秦篆文字苍老颤抖,力透丝帛,实在是李斯书法中最难得的神品。然则,那个最负盛名的老石工接过李斯的刻文时,脸却冷若冰霜。
然最令李斯痛心者,是回到咸阳堪堪三日,便得到了县令禀报:那方石刻上的大字莫名其妙地没有了,被人铲平了。李斯难堪了,李斯恼怒了,愤然带着马队护卫亲自赶到了瓠口,要重新立起碑石,要诛杀敢于擅自铲平丞相手书的不法之徒。然则,当李斯看到墓石上新镌刻的五个大字,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颓然跌坐在地了。那五个大字是:郑国是郑国!——老秦人民心昭昭,不许李斯与郑国相连,宁非视李斯如国贼哉!暮色之中,李斯独自站在郑国墓前,欲诉无语,欲哭无泪,直觉自己已经堕入了沉沉万丈深渊……
踽踽回到咸阳,李斯连续接到九原王离的三件急书:其一,卫尉杨端和奉诏赶赴阴山,为皇帝五万材土遴选战马,夜来与牧民饮酒大醉,归程中马失前蹄跌入山谷,尸身难觅!其二,辽东大将辛胜巡视长城至渔阳,自投峡谷而死,尸身难觅!其三,太仆马兴奉诏赴雁门郡督导材士营战车打造,于幕府失踪逃亡,大印留在令案,没有任何留书!如上三事,王离称业已上书皇帝,可泥牛入海未见任何批回诏书,请命丞相府处置。捧着三份急书,李斯双手簌簌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斯再也没有心绪过问国政了,确切地说,是不知如何过问了。当年,李斯的丞相府一旦对政事有断,知会三公九卿府之任何官署,便能立即推行。曾几何时,济济一堂的三公九卿一个一个地没有了,举目朝廷一片萧疏寒凉,任何政令都难以有效推行,更不说雷厉风行了。即或晋见胡亥造访赵高,得到的也只是一件诏书而已,能否落到实处,实在也是难以预料。如此国政,纵然丞相又能奈何?……李斯木然地掰着指头,心中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心头便是猛然一颤。除了太尉王贲善终之外,虽非三公实同三公的蒙恬首先死了,其后,老冯劫也被罢黜了;老三公之中,唯余李斯冯去疾两个有名无实的丞相了。九卿重臣,几乎悉数覆没:郎中令蒙毅死了,廷尉姚贾死了,宗正老嬴腾死了,奉常胡毋敬死了,治粟内史郑国死了,卫尉杨端和死了,典客顿弱逃隐了,太仆马兴也逃隐了,煌煌九卿,只留下一个少府章邯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54
一种无以言说的孤独淹没了李斯。
一种比绝望更为刺心的冰冷淹没了李斯。
孰能预料,倏忽一年之间,承继始皇帝而再度开拓大秦新政的宏愿便告灰飞烟灭?李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毁灭煌煌大秦的这个黑洞,为何竟能是自己这个丞相开启的?分明是要再开拓再创制,如何便能变成了沦陷与毁灭?不可思议哉!不可思议哉!闷热的夏日,李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与苍白,感到了自己才力的匮乏,终日踽踽独行在池畔柳林的小径中思谋着如何了结自己的一生……踽踽之中,流火七月倏忽到了,李斯终于谋定:七月二十二日乃始皇帝周年忌日,在这一日,李斯要在始皇陵前大祭,要在始皇陵前自杀谢罪!想透了,李斯也轻松了。李斯很为自己最终能从无休止的谋身私欲中摆脱出来,而有了一种欣慰之感。只有李斯想定了要自杀以谢天下的时候,李斯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内心的真正的渴求:只要能融入那一片灿烂的星云,纵然一死,何其荣幸也!苟活人世而陷入泥沼,李斯的灵魂将永远无以自拔。
然则,李斯又一次没有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弥天风暴不期来临了。
大泽乡的惊雷炸开之时,连同李斯在内的一切人的命运都剧烈地改变了。
第四章 暴乱潮水 一、大泽乡惊雷撼动天下
二世元年五月,河淮大地出现了亘古未闻的天象征候。
灰蒙蒙云团时聚时散,红彤彤太阳时隐时现。似乎是九州四海的云气都向大平原上空汇拢聚集,穹庐寥廓的天际如万马奔腾,却没有一团黑云能遮住苍黄的太阳,一天灰云在出没无定的阳光底色下显出漫无边际的苍白。分明是雷声阵发,却没有一滴雨。分明是乱云疾飞,却没有一丝风。天地间既明亮又幽暗,活生生一个大蒸笼,将整个大平原捂在其中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无垠的麦田黄灿灿弥漫在苍翠的山原河谷之间,有序的村落镶嵌在整肃的驰道林木边际,一切皆如旧日壮美,唯独没有了农忙时令所当有的喧闹沸腾。田间没有农夫,道中没有商旅,村落间没有鸡鸣狗吠,闷热难当中浸出一片清冷萧疏。
两匹快马从驰道飞下,打破了大平原的无尽清冷。在刻有“陈里”两个大字的村口,一个身着黑色官衣的骑士飞身下马,将马缰随意一撇便大步走进了村落西面的小巷。那匹青灰色鬃毛的牝马向身后空鞍的黄马嘶鸣几声,两马便悠闲自在地向村口的小河草地去了。骑士在小巷中走过一座座门户紧闭的庭院,打量着门户前的姓氏刻字,径自来到了小巷尽头。这道干砖堆砌的院墙很是低矮,同样是干砖堆砌的门墙上刻着一个不起眼的“陈”字。骑士目光一亮,叩响了木门。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55
“敲甚敲甚!门又没关,自家进来!”院内传来愤愤然的声音。
“一个大男子尚能在家,陈胜何其天佑也!”骑士推开了木门。
“周文?”院内精瘦男子停住了手中活计,“你如何能找到这里?”
“穷人都住闾右,门上都刻姓氏,有甚难了?”
“你是县吏官身,俺与你没瓜葛。”陈胜冷冰冰盯着来人。
“陈胜兄,周文为你谋事,你倒与我没瓜葛了?”
“鸟!谋俺谋到渔阳!谋俺去做屯丁!”
“是屯长!陈胜兄当真懵懂,渔阳戍边是我能做得主的事么?”
“有事便说,没事快走。”陈胜依旧冷着黝黑的瘦骨棱棱的脸。
“我只一件事,听不听在你。”叫做周文的县吏也冷冷道,“此次征发尽是闾左贵户子弟,又是两郡徭役合并,我怕你这个屯长难做,想撮合你与吴广结成兄弟之谊。你陈胜若不在乎,周文抬脚便走。”
“你?你与那个吴广相熟?”陈胜惊讶了。
“岂止相熟?你只说,要不要我介绍?”
“要!”陈胜一字吐出,立即一拱手笑道,“周兄见谅,坐了坐了。”
“你老鳏夫一个,没吃没喝坐个甚?要见立马走。”
“走也得带些吃喝,两三百里路哩!”
“不用。知道你会骑马,我多借了一匹马来,只管走。”
“有马?好!好好好,走!”
陈胜一边说话一边进了破旧的正屋,匆匆出来已经换上了一件稍见干净的粗布衣,一手提一只破旧的皮袋笑道:“昨夜俺烙了几张大麦锅盔,来!一人一袋。”周文道:“青黄不接一春了,你老兄还有余粮,能人也!”陈胜呵呵笑道:“你也不闻闻,这是新麦!甚余粮?俺是正经自家割麦自家磨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周文惊讶道:“你家地都卖了,你割谁家麦去?盗割可不行,我这县吏要吃连坐哩!”陈胜摇手道:“你老兄放心,俺能盗割么?家家没了丁壮,我给谁家抢割点早熟大麦,谁家不给我两捆麦子?走走走!”两人一边说一边收拾院落关门闭户,片刻间便匆匆出了小巷来到村口。周文一个唿哨,两马从村外小河旁飞来。两人飞身上马飞出了陈里,飞上了驰道,直向东南而去了。
一路奔来,陈胜一句话没有,内心却是翻翻滚滚没个安宁。
这个陈胜,不是寻常农夫。多年前,陈胜因与暗查土地兼并的皇长子扶苏不期而遇,陈家耕田被黑恶世族强行兼并的冤情得以查清,耕田得以原数归还,陈胜也因此与颍川郡及阳城县的官吏们熟识了。少时便有朦胧大志而不甘佣耕的陈胜,在与吏员们的来往中逐渐见识了官府气派,歆慕之余,也逐渐摸索到了自己脚下有可能摆脱世代耕田命运的些许路径。陈胜谋划的这条路径是:先为官府做些催征催粮之类的跑腿杂务,凭着手脚勤快利落肯吃苦,慢慢积得些许劳绩,使县吏们举荐自己做个里正亭长抑或县吏之类的官身人物。在陈胜心目里,这便是自己光宗耀祖的功业之路。陈胜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因为,大秦官府比颍川郡曾经的韩国楚国官府强多了,既清明,又公正,只要你辛勤劳作又有干才,官府一定不会埋没你。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56
譬如陈胜最早认识的这个周文,原本是楚国项燕军中的一个军吏,名号颇怪,谁都记不住。楚国灭亡后,周文流回了陈郡老家。因识文断字,两三年后,周文便被乡老以“贤者”之名,举荐到陈城县府做了田吏。周文勤于政事,颇有劳绩,很快又被升迁到颍川郡的阳城县做了县丞。后来,周文在与陈胜的一次聚酒中颇有醉意,陈胜便问周文做过甚官。周文高声大气地说,视日!陈胜问视日是甚官?周文满脸通红地嚷嚷说,知道么!楚军巫术之风甚盛,视日是楚军专设的军吏,职同司马,专一地观望天候云气,为大军行止决断吉凶哩!陈胜大是景仰,纠缠着周文要学这视日之术。周文万般感慨地拍着陈胜肩膀道:“大秦官府公道哩!你学这虚叨叨本事顶个鸟用!兄弟只要实做苦做,何愁没个正经官身也!”也就是从那时起,陈胜看到了脚下的实在路径,将懵懂少壮之时的空言壮语早已经看做痴人说梦了。
然则,便在陈胜勤苦奔波县乡派下的种种事务时,情势却越来越不妙了。官府原本说好的,长城即将竣工,直道也即将竣工,之后便是民力还乡,男乐其畴女修其业。陈胜也将县令这些话风快地传给了各亭各里,满心期盼着即将到来的官身荣耀。因为,县丞周文已经悄悄地告知了陈胜,民力归乡之后县政便要繁杂许多,他可能擢升县令;其时,周文将举荐陈胜出任亭长或县府田吏,合力将阳城治理成大秦法政之楷模!可不到一年,天神一般的始皇帝骤然殁了,天地乾坤眼看着飞快地变得没鼻子没眼一团漆黑了。非但原本说要返乡的民力不能返乡了,还要继续徭役大征发。骊山陵、阿房宫、长城屯卫、北地戍边等等等等一拨接一拨的征发令来了。不到半年,整个阳城的闾右男丁都被征发尽了,贫贱民户再也无丁可征了。陈胜走到哪里催征,都被父老妇孺们骂得不能开口,说陈胜是半个骗子半个官,专一糊弄穷人。周文也大为沮丧,非但擢升县令无望,反倒因征发不力的罪名被贬黜成了最不起眼的县啬夫,由县丞变成了最寻常的县吏,举荐陈胜更是无望了。处处挨骂的陈胜大觉难堪,愤然之下决意不吃这碗跑腿饭了,索性溜回村里混日子了。不料便在此时,阳城县接到郡守最严厉的一道书令:闾右若无男丁,续征闾左男丁,徭役征发不能停止!
列位看官留意,历来史家对闾左闾右之说多有错解,认定“闾右”是村中富贵户居住区,“闾左”是村中贫贱户居住区,由此将《史记。陈涉世家》中的“发问左……
九百人”解释为征发贫贱男丁九百人。《史记?索隐》,首开此解也。其实不然,秦政秦风崇左,以左为上,以右为下,闾左恰恰是富贵户居住区,闾右恰恰是贫贱户居住区。此间要害,不在“贫富”两字,而在“贵贱”两字。秦政尚功,官民皆同。尚功激发之要,恰恰在于以能够体现的种种外在形式,划分出有功之人与无功之人的种种差别。对于民户,有功获爵获赏者,谓之贵;无功白身无赏者,谓之贱。有爵有赏之民户,庄院可大,房屋可高,出行可乘车马;无爵无赏之民户,则庭院虽可大,然却不得高产(门房高大),上路也只能徒步。如此种种差别,自然也不能混同居住,于是,便有了闾左闾右之分:贵者居住于阊(村)之左方,一般而言便是村东;贱者居住于闾之右方,一般而言便是村西。这里,贱与贵皆是一种官方认定的身份,未必与生计之穷与富必然相连。也就是说,居住闾右的贱户未必家家生计贫困,居住闾左的贵户也未必家家生计富裕。就征发而言,若是从军征发,尤其是骑士征发,则闾左子弟先行征发,因为从军是建功立业之阶梯,是荣耀之途。徭役征发则不同,徭役之劳不计功,甚或带有某种惩罚性质,譬如轻度犯法便要以自带口粮的劳役为惩罚,是故,徭役必先征闾右贱户。当然,不先征闾左徭役,不等于绝不征发闾左一个徭役。通常情况下,是总能给闾左之民户保留一定数量的劳力人力,而不像征发闾右那般有可能将成年男丁征发净尽。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57
二世胡亥在始皇帝葬礼工程之后,又开阿房宫又开屯卫戍边,业已征尽了天下闾右之民力犹不自觉,竟迫使李斯的丞相府继续征发闾左之民力,实为丧心病狂之举也。这一荒诞政策的真正危险性在于:征发闾左之民,意味着胡亥政权掘断了大秦新政最后的一片庶民根基,将剑锋搭上了自家脖颈。
征发闾左之民,使阳城县令与吏员们陷入了极大的难堪困境。
闾左之征,主要在两难:一则,是叫做屯长的徭役头目难选。闾左子弟几乎家家都是或高或低的爵位门庭,或积功受赏之家,谁也不屑做苦役头目,即或有个屯长名号,也是人人拼命推辞。二则,是闾左子弟难征,凑不够官府所定之数。闻左难征又有三个原因:一是闾左之家多从军,所留耕耘丁壮也已经是少到了不能再少;二是闾左之家皆有爵位,县府吏员不能如同对待闾右贱户那般强征强拉,偶有逃役之家,县府也不能轻易治罪,须得至少上报郡守方能处置;三是闾左之家消息多,早对朝局剧变有了愤懑怨声,为国效力之心几乎是荡然无存了。
如此情势之下,这征发问左之民便成了颍川郡最棘手的政事。恰在此时,随二世胡亥大巡狩的丞相李斯来了。李斯定下了两则对策:一是闾左徭役不能空,至少要够千人之数;二是颍川郡与陈郡合并为一屯之征,原本的一郡各千人减为两郡凑千人。李斯走后,两郡守各自召齐了本郡的县令县吏会商举荐,两郡竟没能在闾左可征子弟中定下一个人。最后还是遭贬的周文憋出了一个办法,叫在县府做过帮事的陈胜做屯长。郡守与县令们都听说过这个陈胜,一思谋竟无不欣然赞同。于是,屯长之位终归落到了陈胜头上。
当周文奉县令之命前来宣示书令时,陈胜黑着脸连连大吼:“看老子没饭吃么!
鸟屯长!俺不做!”周文思忖了一阵,拍着陈胜肩膀低声而又颇显神秘地说:“兄弟,我倒看你该去。”“如何我该去?你才该去!”陈胜没好气地嚷嚷着。“你莫上火,听我说。”周文低声道,“说实话,我看这天下要出大事!兄弟有贵相,没准这个屯长,正好便是你出头之日!”陈胜一时大为惊愕:“如何如何,俺有贵相么?咋贵了?”周文道:“说你也不明白,你只去。左右在家也是一个人,屯长好赖吃得官粮,没准到边地挣个将军当当,也未可知。至少,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出路。”陈胜不禁大笑:
“好你个周啬夫!徭役不能入军,俺不知道么?骗俺!不中!俺偏不去!”周文忍不住骂道:“你个陈胜有鸟本事!不就有点胆气么?不出门还想找出路,做梦!去不去在你,干我鸟事!我只说明白:目下不去,到头来被县令派人绑了去,连屯长官粮也没了!你自想去!”陈胜嘿嘿干笑着,挠头思谋了半日,终归万般无奈地应允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58
没几日,周文又来知会陈胜:陈郡选定的屯长是阳夏人吴广,两郡守已经议定,陈胜吴广并称屯长,共同主事。陈胜一听便来了火气:“鸟!两马驾辕有个好么?
不中!俺不做这鸟屯长!”这次周文没再劝说陈胜,而是立即赶回县府如实禀报了陈胜发怒拒绝。县令听得又气又笑道:“这个陈胜!还说不做屯长,一个徭役头目也要争个正副,倒是会当官!”周文说了陈胜一大片好话,又说了贱户子弟统率贵户子弟的种种难处,县令这才重新禀报了郡守,请求复议屯长事。没过几日便有了消息:两郡守重新会商议定,以陈胜为主事屯长,居正,吴广副之。周文来知会,陈胜又嚷嚷说要县府给屯长配备官衣甲胄,最好能带剑。周文气得大骂陈胜疲(痞)民得寸进尺。陈胜想想将官府也折腾得够受了,便嘿嘿笑着不说话了。周文终究义气,虽则气狠狠走了,却没撂开陈胜不管,今日还来给陈胜引荐吴广做兄弟交,陈胜如何能拒绝?须知,这两郡闾左子弟千人上下,陈挂吴广两个闾右丁壮做屯长,难处本来便多如牛毛,若两人再不同心,如何能有个好?冻胜原本精明过人,又在县府跑腿多年,深知其中利害,故而周文一说立马便走……
陈郡的阳夏地面,多少还有星星点点的妇孺老幼蠕动着。
驰道边的无边麦田一片金黄,灰白色天空下,麦浪中隐隐起伏着一点点黑色包头。
当陈胜周文拐下驰道,进入田头小道时,麦浪中飘来一阵嘶哑如泣的女人歌声:
黔首割大麦
田薄不成穗
男儿葬他乡
安得不憔悴……
游丝般的饮泣呻吟中,麦海中骤然站起一个光膀子黑瘦男丁,一边扯下头上黑布擦式着汗水,一边遥遥喊道:“老嫂子莫唱了,听着伤心!过得片刻我来帮你!”远远地一个黑布衣女子直起了腰身,斑白的两鬓又是汗又是泪地一招手:“兄弟不用了……谁家人手都紧……”女人一语未了,抹抹泪水又埋到麦海中去了。黑瘦男子一阵打量,向身后麦田低声道:“草姑子,你先拢拢麦捆子,我过去看看石九娘。”一个头不及麦高的女孩子麦惫地应了一声,黑瘦男子便提着一张铁镰刀大步向远处的麦田去了。那个隐没在麦每的女人直起了腰身,手里一撮拔起的大麦还带着湿乎乎的泥土。女人看见男子走来,勉力地笑了笑:“大兄弟,回去,老嫂子慢慢拔了。”黑瘦男子摇头道:“老嫂子,石大哥修长城殁了,你儿子石九又在咸阳徭役,帮帮你该当的。你手拔麦子咋行?来!这把镰刀你用,我来拔!”说着话黑瘦男子将镰刀往女人手中一塞,自己便弯腰拔起麦来。两鬓斑白的女人掂了掂手中镰刀,抹了抹一脸汗泪哽咽道:“家有个男人多好……大兄弟啊,男人死的死了,没死的都被官府征走了,这日子可咋过也……”黑瘦男子一边拔麦子一边高声道:“老嫂子,我也要走了。官府疯了,黔首只有陪着跳火坑,老天爷也没办法!”女子惊讶道:“你不是刚修完长城回来么!又要走?”黑瘦男子道:“那是大将军蒙恬还在,我走得早!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59
没来得及走的,都被弄到直道去了!一样,回到家的还得去!这不,连闾左户都要尽征了,闾右户还能逃脱了?”女人听得一阵愣怔,跌坐在麦田中不能动了……
“老嫂子!镰刀给俺!”一个粗重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你是何人?”黑瘦男子惊讶地抬起头来。
“吴广兄弟,俺叫陈胜。不说话,先割麦!”
精干利落的陈胜二话不说,从女子手中拿过长柄镰刀嚓嚓嚓挥舞起来,腰身步态俨然一个娴熟的农家好手。黑瘦汉子蓦然醒悟道:“陈胜?你是这次的屯长陈胜!”陈胜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奋力舞动着长柄镰刀一步一步结结实实地向麦海深入着。黑瘦汉子稍一打量又蓦然高喊:“周文大哥!拔麦子的是你么?”麦海另一头站起一人,遥遥向黑瘦汉子摆摆手,又隐没到麦海去了。黑瘦汉子重重地咳了一声,也不再说话,猛然弯腰奋力拔麦了……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三人终于在麦海中碰头了。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中,三人对望一眼,没说一句话一齐撒手跌坐在麦堆上了。
“三个兄弟,手都出血了……”女人过来一脸泪水,“起来,回去,歇着……老嫂子给兄弟们蒸新麦饼!走……”陈胜摆摆手道:“不饿不饿,麦子收了不搬运,天一雨就白忙活了。吴广兄弟,有车么?没车便背!连你家的一起收拾了!”两手起满血泡的周文也气喘吁吁道:“也是,吴广兄弟要走了,麦田得收拾干净了。”吴广高声道:“不能不能!周文大哥从来没做过粗话,如何能再劳累?回去回去!要做也明日!”陈胜一指灰蒙蒙云天道:“麦田争晌!你看老天成啥样了?随时都会下雨!你去找把镰刀来,你我两人杀麦!周文大哥帮老嫂子做饭送饭,小侄女与大妹子找车找牛拉麦,夜来便叫这片地净净光!”周文大笑道:“陈胜倒会铺排!吴广兄弟,我看就如此了。”吴广奋然站起一拱手道:“好!多谢两位大哥!我去借镰刀叫老婆!”(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周文兄弟,跟老嫂子走!”女人一抹泪水也走了。
蒙蒙夜色下,这片辽阔清冷的麦海中破天荒地有了夜间劳作。两镰杀麦声嚓嚓不断,田头送饭的火把时时摇曳,牛车咣当嘎吱地响动着,给这久无人气的空旷田野平添了一丝鲜活的慰藉。及至天色麻麻亮,灰白的云层团团翻卷在头顶时,两家麦田都是一片干净了。三人并肩踉跄着走出地头时,周文指着灰白翻卷的云团低声说了两句话,教陈胜吴广一起猛然打了个激灵。周文说的是:“云气灰白不散,天下死丧之象!两位兄弟,同心患难最是要紧!”
“陈胜大哥!吴广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