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40

  正在皇子公主们愤激纷扰之际,谷口一阵沉雷般的马蹄声,郎中令丞与郎中令府的五官中郎将阎乐飞马赶到。材士将军指着山谷中一片尸体高声禀报:“诸公子作乱,已杀我材士百余人!”阎乐厉声下令:“一体拿下!勘审定罪!”皇子公主们看着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虎狼皮张的尸体,顿时明白此间罪恶图谋,不禁愤激万分,一声怒喝纷纷喊杀扑来。阎乐高声大喝:“只准伤!不准杀!弩箭射腿!”随着阎乐号令,四面马队弩箭齐发,片刻间所有的皇子公主与护卫仆从便齐刷刷被钉在了膝盖深的草丛中。

  “拿下皇子公主!护卫仆从就地斩决!”

  在阎乐恶狠狠地号令下,所有的皇子公主们的护卫与仆从都被当场杀死,并当即割下了头颅作为平乱报功之凭据。皇子公主们则被硬生生拔出长箭,浑身血人般一个个塞进了囚车。暮色降临时,马队押解着这队囚车抵达了咸阳城外的材士营,在一道山谷里停了下来,而没有解入北去咸阳五十余里的云阳国狱。

  赵高接报,立即实施了另外一个连接行动:以“诸公子联结皇城内官,欲图里应外合作乱”为由,连夜对皇城内的郎中令府属官实施了大逮捕。列位看官留意,这郎中令府原本是皇帝政务系统,由蒙毅执掌,属官大多是久经锤炼的文武功臣。赵高虽突然做了郎中令,对其属官却没有机会大清理,只能擢升阎乐等几个犬马效力而已。今日突然实施逮捕,原本是谋划好的连续对策。于是,一夜之间,郎中令府最为轴心的“三郎官”官署的吏员,与其余各署的精干大员,连续下狱多达数百人。所谓三郎,指的是郎中(亦谓中郎)、侍郎(亦谓外郎)、散郎三署;郎中署职司皇帝全部政务活动之护卫,以中郎将为长官;侍郎署职司朝廷政务活动之礼仪文书等,以大夫为长官;散郎署职司临机政务活动,多为沟通联结皇帝与地方郡县之事。由于郎中令府的属官皆为实际事务,所以没有定员,多至千人少则数百人不等;帝国新创时期始皇帝政务繁剧,郎中令府属官已远超千人。赵高一夜“连逮三郎”,其后果非但是清除了异己,且使蒙毅长期苦心建立起来的有效政务系统宣告崩溃。至此,皇帝的政务系统几近瘫痪,二世胡亥要涉足任何国事,离开赵高都寸步难行了。

  肃清了郎中令府,赵高不再担心内官作梗,这才着手了结皇族。

  赵高的方法直截了当,清晨带着中郎将阎乐与几个腹心老吏,亲自赶赴材士营关押皇族的谷地,将全部皇子公主皇族子弟押解出秘密洞窟,在谷地开始论刑定罪。及至人犯押到,赵高一个也不问,勘审一关悉数略过,直接下令宣示勘审定罪书。当阎乐念诵着那篇长长的荒诞文告时,气息尚存的皇子公主们无不愤激万分破口大骂,赵高却坐在一方石案前冷冰冰笑着一句话不说。阎乐念诵完毕,赵高又眼睁睁看着一群血乎乎的皇子公主们叫骂怒吼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皇子公主们怒骂得人人失声,连跳脚的力气都没有了,赵高才从石案前站了起来,嘴角抽搐出一丝狰狞的笑意道:“谋逆大罪,先将诸公子押入南市处刑,公主们观刑可也。”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41

  赵高的“决刑”是:皇族子弟不问,皇子公主一体处死!

  短短一年,咸阳商市已经大见萧条了。依旧保持着浓烈的战国遗风的商旅们,眼见“秦国”朝政骤变乱象迭起,纷纷遵从着危邦不可居的古老传统,或明或暗地连绵不绝地东出关中了。更为根本的是,灭六国之前的那种万商云集的咸阳不复存在了。在山东商旅的眼中,秦政秦人是不可思议的:一统华夏坐了天下,国都的老秦人却越来越少了;充斥街市的,倒大多是迁徙到咸阳的六国贵族与连绵不断的工程刑徒,无论原先穷富如何,此刻的贵族与刑徒大体上都变成了生计艰难者,谁也买不起好东西了。盐铁兵器战马等大宗物事,更是禁止交易,如此,市易越来越少,规模越来越小,二世即位大修骊山陵大举国葬,连酒也不能买卖,于是,市场便不可思议地急剧地萎缩了,山东商人们只有悄悄一走了事。如此情势之下,原本便是平民街市的南市,几乎又恢复到初建时的粗朴,只有零落的老秦人与破衣烂衫的歇工刑徒们游荡着,偶有几个衣着稍整者,也是因离家而败落的山东老贵族子弟。

  大队囚车进入南市,正在午后落市的时刻。一看偌大阵势,已经零落的游荡人群又乱纷纷聚了过来,渐渐地,商铺主人们也纷纷站在门口张望了。囚车队咣当轰隆地停在了原本用于牲畜交易的空阔场地中央,层层马队立即围成了森森刑场。阎乐站在一辆发令战车上高喊:“诸公子谋逆作乱!奉诏处死南市!国人观刑以戒——!”接着又是几名吏员反复宣呼。终于,人群在热辣辣的午后聚集成了一片,高高低低地站在不同的位置上惊讶地注视着从未见过的公然诛杀皇族。

  “谋逆大罪,僇死。”轺车上的赵高显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十二皇子僇死——!”

  随着阎乐的狰狞号令,中国历史上最为惨无人道的僇杀之刑开始了。僇者,侮辱也。僇杀者,尽辱其身而后杀死也。这是一种起源于远古战争,且长期保留在游牧部族中的虐杀战俘的恶刑。秦人变法之前,此等僇杀事实上已经大体消失了。秦国变法之后,私斗之风绝迹,各种刑罚俱有法律明载,刑归刑,连带的人身侮辱已经如同人殉一样被严厉禁止。马非百先生的史料辑录著作《秦始皇帝传》,辑录了史书中所有关于秦法死刑的刑名,总共二十六种杀人之刑,唯独没有“僇死”之刑名。僇死,仅仅见于《史记?李斯列传》:“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十公主矺死于杜。”这,仅仅是对残酷事实的记载而已,并非刑名。赵高熟悉秦法,也熟悉秦人历史,此时将这等久已消失的恶杀之法搬出,无疑是早早密谋好的,要给大秦皇族一个最要命的辱没,要寻觅最为变态的杀人快乐。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42

  这场令人发指的辱杀,整整延续了一个多时辰。这些皇族公子们不堪辱身,人人都企图以最快捷残酷的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咬舌者有之,撞剑者有之,撞地者有之,扑击刑桩者有之……然则,已经失去挣扎能力的皇子们最终一个也没能自己了结自己,个个都被扒光了血乎乎的衣裳,一大群事先纠集好的无赖疲民们,尽情地戏弄侮辱着这些曾经是最高贵的而目下已经失去了知觉的躯体……最终,赵高眼见十二个皇子人人被割下了男子人根,这才狞笑着点头了……

  修杀未尽,被押解观刑的十公主人人吐血昏厥了。

  次日,赵高又在咸阳东南的杜地,残酷地以矺刑杀戮了十位公主。矺者,裂其肢体而杀也。矺刑乃秦法正刑,见之于《云梦秦简释文三》:“甲谋遣乙盗杀人,受分十钱。问:乙高未盈六尺,甲何论?当矺。”显然,这是帝国法官的答问记录,说的是对于教唆身高未过六尺的未成年人杀人者,该当处最严厉的矺刑。赵高以这种对于女性尤为惨烈的刑罚,处死了十位皇族公主,其残忍阴狠亘古罕见!依据史料的不确定记载,始皇帝有二十余子,十余公主,大体三十余名子女。以胡亥年岁评判,此时应该还有十八岁以下的未嫁公主。赵高所杀者,全部包括了未嫁公主无疑,除此之外有无已经出嫁的公主,譬如嫁给李斯几个儿子的公主,已经难以确证。然则,依据这场杀戮的后续牵连,完全有可能涉及了包括出嫁公主在内的绝大部分皇族子女。赵高借着这场杀戮风暴,几乎席卷了整个皇族的财富与生命。《史记?李斯列传》云:“(其后)财物人于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在不可胜数的连坐者中,留下了两则惨烈的故事。

  公子将闾有兄弟三人,因同出一母,皇城内呼为昆弟三人。将闾昆弟很可能有所警觉,或因未在咸阳,总归是没有参与南山行猎,故未被当场缉拿同时僇死,而在事后被连坐缉拿下狱,直接囚于皇城内宫。赵高派人以二世皇帝使者之名,往赴内宫,指斥将闾昆弟三人有“不臣”之罪,要立地处死。将闾愤愤然质问何谓不臣之罪?赵高心腹冷冰冰回答,我等只奉诏行事。将闾昆弟绝望,仰天大呼天者三:“天乎!天乎!天乎——!皇族无罪而死,天道何在乎!”昆弟三人遂一起拔剑自杀了。

  另一个连坐者是公子高。公子高本欲逃亡,又恐累及举族被杀。绝望之下,公子高欲谋以一己之死掩护族人逃亡。公子高的方式是:上书胡亥,请求为先帝殉葬;在人殉葬礼期间,族人趁乱秘密逃亡。胡亥接书大为高兴,觉得准许皇子殉葬,将是自己这个新皇帝尊奉先帝的惊人之举。然则,胡亥又怕公子高有甚机谋,遂立即宣来赵高会商。胡亥拿出了公子高的上书,很是得意地问:“殉葬先帝,会不会是公子高的急变之策?”赵高笑吟吟道:“目下尔等人人忧死,自顾不暇,如何还有谋变心思,陛下但放宽心也!”胡亥大喜过望,立即批下了“制曰可”三字,并赐钱十万大肆操持殉葬礼,将公子高活葬在了骊山陵一侧。胡亥与赵高未曾预料到的是,在公子高筹划活葬的短短时日里,公子高的族人已经怀着深仇大恨秘密逃亡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43

  皇族遭此大肆屠戮,宗正府上下大为震恐。

  老嬴腾怒不可遏,立率百余名宗正府护卫甲士冲入皇城,直奔二世寝宫,要逼二世立即退位并诛灭赵高。可是,老嬴腾部伍刚刚进入皇城,便被阎乐的马队包围了。没有任何呼喝喊问,双方立即厮杀起来。历经无数辉煌的咸阳皇城正殿前的车马广场,变成了血腥战场。拼杀半个时辰,护卫甲士们全部战死,老嬴腾绝望愤怒地叫骂着胡亥的名字,一头撞死在了正殿前的蓝田玉雕栏上。赵高阎乐恶狠狠上前,亲自将老嬴腾的尸体剁成了肉酱……之后,宗正府所有官员无论是否皇族,一律被惨烈处死。嬴腾这支较大的皇族,更遭连坐灭族之罪,被全部杀戮。

  嬴腾之死,是帝国九卿重臣中第一个被公然诛杀者。

  消息传入陇西,守在根基之地的嬴氏部族愤怒了,男女老幼立即聚集起来要杀向咸阳。子婴苦苦阻挡了这次无望的复仇,与陇西族长连夜进入李信的大军营地秘密会商。惜乎李信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了。这位始终煎熬在第一次灭楚之战失败的痛苦中的秦军悍将,早早已经心力交瘁了。李信只挣扎着说了几句话:“陇西皇族,人马不过万余了,万勿自投陷阱,存得人口,或可再起……先帝遗祸过甚,抗争晚矣!晚矣!……”言犹未了,这位曾经做过秦军统帅的最后一个在世大将便溘然长逝了。子婴与族长悲恸欲绝,匆匆安葬了李信,便星夜赶回了陇西皇族城邑。历经三日会商争议,最终,子婴与族长族老们做出了最不得已的决断:目下情势险难,嬴氏部族当务之急是保留根基力量,各家族、部族立即分路逃亡,使二世与赵高鞭长莫及。族长要子婴一起北上阴山草原,子婴拒绝了。子婴说,他要回咸阳保住两个儿子,要秘密聚结残存的皇族后裔设法逃亡……

  诛杀始皇帝子孙的血腥风暴,毁灭了嬴氏皇族最轴心的嫡系精英。

  在最为看重血统传承的时代,皇族嫡系的几近灭绝是毁灭性的灾难。从此,失却了灵魂与精神支柱的嬴氏皇族的整体力量,开始了悲剧性的溃散。最先逃亡的,是此前的扶苏家族及其追随部族。他们对帝国命运已经绝望,秘密聚结于海滨,远远地遁入了茫茫大海,最终漂泊到了今世称为日本的海岛上。此后,陇西嬴氏消失在茫茫草原。再其后,胡亥被杀,胡亥的残余后裔也遁入大海,逃向了日本。更其后,在帝国烽火中究竟有多少嬴氏皇族后裔逃出了咸阳,抑或有多少嬴氏皇族被杀害,实在是难以得知了。然则,结局是很清楚的,从这时的大溃散开始,在其后的两年之内,这个中国历史上最为伟大的第一皇族在暴乱的飓风中陡然灭绝,连嬴这个姓氏也几乎永久地消失在了华夏大地……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44

  两场灭绝人性的连续杀戮,揭开了帝国最后岁月的血腥大幕。

第三章 杀戮风暴 四、三公九卿尽零落 李斯想哭都没有眼泪了

  公然杀戮皇族,极大地震撼了廷尉府。

  姚贾冲进丞相府连连怒吼着:“禽兽不如!辱秦法过甚!辱廷尉府过甚!天理不容!国法不容!”病情稍见好转的李斯,第一次在自己的政事厅失态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难堪地看着暴怒的姚贾连连吼喝,老脸通红得无地自容。姚贾见李斯在如此情形下还是不出声,突然中止了吼喝,大袖一甩转身便走。李斯连忙抢步上前拦住,急忙一拱手道:“贾兄不能走!究竟有何想法,未必不可会商。”姚贾目光闪烁冷冷道:“我去九原,你敢去么?”李斯大急道:“贾兄慎言!岂能出此下策?”姚贾一脸愤激冷笑道:“慎言?慎言只能纵容非法,只能继续杀戮!你这个丞相的职司只是慎言么?姚贾从甘泉宫慎言至今,处处依着你这个丞相的心思做事,结局如何?而今,不经廷尉府勘审而连杀连坐数百皇族,先帝骨血几乎灭绝!还要慎言,大秦便整个殁了!垮了!”

  李斯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拉着姚贾衣袖,艰难地跌脚喘息道:“此事委实可恶,老夫一个儿媳也,也被连坐杀了,其余三个,也,也自杀了。合府上下,如丧考妣也……贾兄,老夫何尝不痛心哉!”姚贾心下顿时一沉,这才蓦然想起李斯的儿媳们几乎都是公主,也为这刚刚得知的消息大为惊愕——果真如此,李斯岂非已经岌岌可危了!当此情形,李斯再不设谋还能有何等退路?思忖片刻,姚贾正色拱手道:“丞相危境若此,敢问对策。朝廷重臣尚在,边地重兵尚在,扭转朝局未必不能!”

  “贾兄且入座,容老夫一言可否?”

  “愿丞相聚合人心,挽狂澜于既倒。”姚贾怒气稍减,终于入座了。

  “贾兄啊,老夫难矣哉!”李斯坐进了对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此等朝局,确得改变。然则,委实不能操之过急。非老夫不欲强为也,情势难以强为也。老夫今日坦言:甘泉宫变,你我已涉足其中;扶苏与蒙氏兄弟之死,你我亦有关涉;新朝之贬黜简拔,你我都曾赞同;赵高更法,你我亦无异议……凡此等等,老夫与贾兄,俱已难以洗刷矣!纵然老夫随贾兄前赴九原,王离果能信服你我乎!纵然老夫联结二冯与杨端和章邯,四人可发之兵充其量不过万余,抵得二世皇帝的五万精锐材士乎!一旦王离犹疑而消息泄露,二冯杨章又无大军可发,你我岂非立见险境?你我一旦身首异处,大秦朝廷便当真无救矣!老夫之难,恳望贾兄体察之……”

  “丞相之意,还是长眠窝冬?”姚贾愤愤然插断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45

  “不。老夫要弹劾赵高。”

  “弹劾?丞相何其可笑也!”

  “秦政尚在,为祸者唯赵高一人耳,你我联结重臣一体弹劾……”

  “丞相,不觉异想天开么?”

  “贾兄何出此言,弹劾者,国法正道也。”

  “根基已邪,正道安在哉!”

  “贾兄若不欲联署弹劾,老夫只好独自为之了。”

  “自寻死路,姚贾不为也。告辞。”

  素来尊崇李斯的姚贾黑着脸拂袖而去了。姚贾不同于李斯之处在于根基,在于志向。姚贾出身卑贱的监门老卒之家,入秦为吏得始皇帝力排众议而一力简拔,从邦交大臣而官至九卿之首,维护帝国法治之志由来已久。姚贾之所以长期追随李斯,根本点也正在于认定李斯是法家名士,是始皇帝之外帝国新政法治最重要的创制者,坚信李斯不会使自己亲手创制的千古大政付之流水。李斯排除扶苏排除蒙恬蒙毅,姚贾虽不以为然,但最终还是赞同了,根本原因,也在于姚贾与李斯政见同一,认定扶苏蒙恬的宽政缓征将从根本上瓦解帝国法治。然则,姚贾与李斯交,大政知无不言,却从来不涉及人事人生等等额外话题。也就是说,李斯在姚贾面前,始终是一个端严持重的帝国首相,仅此而已。李斯能告知姚贾的,都是姚贾知道了也不足以反目的。李斯不告知姚贾的,则姚贾不可能知晓。姚贾不知道沙丘宫之后深藏于李斯心中的那一片阴暗机密,不知道李斯在始皇帝骤然死去的风雨之夜的作为,不知道李斯与赵高的合谋,不知道李斯伪造了始皇帝赐死扶苏蒙恬的诏书,不知道李斯盛大铺排始皇帝陵墓与葬礼的真实图谋……今日李斯对姚贾所说的不能强为的种种理由,都将姚贾牵涉了进去,似乎姚贾一开始便是李斯的同道合谋;姚贾分明觉察到了李斯说辞的微妙,然也不屑于辩解了。

  姚贾的想法很简单:身为国家大臣,一只脚下水,两只脚下水,无甚根本不同;目下危难,需要痛改前非扭转乾坤的胆魄,而不是诿过于人洗刷自己。姚贾久为邦交,对山东六国的官场阴暗的了解比李斯更为透彻。姚贾清醒地知道,此等无视法治的杀戮风暴一旦席卷大秦,刚刚一统天下的帝国便必然地要陷入当年赵国末期的连绵杀戮,其迅速溃灭将势不可免!若此时还对这个胡亥与赵高心存期待,无异于痴人说梦。素来行事果敢的姚贾,以为自己的愤怒果敢也将必然激起李斯同样的愤怒与果敢,甚至,姚贾在心中没有排除李斯早已经有挽回局势的图谋……姚贾没有料到,李斯竟会变得如此萎缩软弱,竟能提出以弹劾之法除去赵高的童稚之说。对于政治,对于人性,姚贾从来是清醒透彻的。当年李斯犹豫于韩非之囚,正是姚贾激发李斯而杀了韩非。姚贾始终认为,认准的事就要果敢去做,果真铸成大错,便须断然悔悟重新再来。在姚贾的人生信念中,没有圣贤之说,没有完人之说,做事不怕沾污带泥不怕错断错处,然必须知错立改。姚贾以为,始皇帝便是此等境界之极致帝王,错失时可以颁下荒诞的逐客令,醒悟时则立即霹雳飓风般回头;身为追随始皇帝一生的重臣,连始皇帝如此可见的长处都未能领悟,才如李斯者岂非不可思议哉!……然则,姚贾终于失望了。李斯终究不是姚贾。姚贾终究不是李斯。强为同道之谋,难矣哉!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46

  当晚,姚贾秘密拜会了已经很是生疏的典客府。

  顿弱布衣散发,正在后园石亭下望月纳凉,亭外一个女仆操持煎药,一股浓浓的草药气息弥漫了庭院。见姚贾匆匆而来,顿弱既没起迎也没说话,风灯下苍老的脸上写满了轻蔑与冷漠。姚贾已经无暇顾及,大步走到亭廊下扑拜在地,一开口便哽咽了:“顿兄,姚贾来迟也!……”顿弱冷冷一笑道:“老夫又没死,足下来迟来早何干?”姚贾一时悲从中来,不禁放声恸哭了:“顿兄也,姚贾一步歪斜,铸成大错,悔之晚矣!……公纵然不念姚贾宵小之辈,焉能不念大秦法治乎!焉能不念先帝知遇之恩乎!……”顿弱手中的大扇拍打着亭栏,淡淡揶揄道:“爬不上去了,想起法治了,想起先帝了?廷尉大人,果然智慧之士也。”姚贾终于忍不住了,一步爬起愤然戟指骂道:“顿弱!姚贾错便错了,认了!可姚贾不敢负法治!不敢负先帝!此心此意何错之有,得你老匹夫如此肆意揉搓!大政剧变,姚贾是脚陷污泥了。可你顿弱如何?你抗争过么?你说过一句话还是做过一件事?姚贾该杀!你老匹夫便该赏么!姚贾认错,姚贾求你,可姚贾也不怕连根烂!左右都死了,怕个鸟来!你老匹夫便抱着药罐子,还是得死!死得并不比姚贾好看!姚贾再求谁,也不会求你这个坐井观天的老蛤蟆了!”姚贾原本邦交利口几追当年张仪,此时愤激难耐肆无忌惮,酣畅淋漓骂得一阵转身便走。

  “且慢!”顿弱从幽暗的亭下颤巍巍站了起来。

  “名家软骨头,何足与谋哉!”姚贾头也不回硬邦邦甩过来一句。

  “姚贾!人鬼难辨,不许老夫试试火候么!”顿弱愤然一喊。

  姚贾的身影终于站住了,终于回身了。姚贾步履沉重地向亭下走。顿弱扶着竹杖颤巍巍地向亭外走。月光朦胧的庭院,两个须发一般灰白的老人在相距咫尺处站定了,相互打量着对方,目光交融在一起,良久没有一句话。终于,顿弱轻轻点了点竹杖,转身向那片茂密的柳林走去。姚贾问也没问,便跟着走了。

  柳林深处一座石墙石门的小庭院前,顿弱的竹杖点上门侧一方并无异常的石板,石门隆隆开了。

  朦胧月光被柳林遮挡,小庭院一片漆黑。顿弱却轻松自如地走过了小径,走到了正中大屋的廊下,又点开了一道铁门,进入了同样漆黑的正厅。姚贾自觉又绕过了一道铁石屏风,又过了一道轧轧开启的石门,又下了长长一段阶梯,前面的顿弱才停住了脚步。不知顿弱如何动作,蓦然间灯火亮了,亮光镶嵌在墙壁里,空荡荡的厅堂一片奇特的昏黄,微微清风穿堂而过,清凉空旷得一片萧疏。

  “姚兄所求老夫者,此处也。自己看了。”顿弱终于说话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47

  “这是黑冰台出令堂么?空空如也!”姚贾惊愕得脸色都白了。

  顿弱默默穿过厅堂,来到正面墙下又点开了一处机关,进入了一间宽大的密室。室中一无长物,正面中间石案上一只硕大的香炉,两支粗大的香炷尚未燃尽,青烟袅袅缠绕着供奉在正中的巨大灵牌。一看便知,顿弱是天天来此祭拜始皇帝的。姚贾心下酸热,在灵牌前一拜扑倒,一句话没说便放声恸哭了。顿弱默默地跪坐案侧,手中竹杖向香案一侧一点,香案正中便滑出了一道长函。姚贾骤然止住了哭声,目光紧紧盯住了赫然铺展面前的那方羊皮文书——

  大秦始皇帝特诏:黑冰台劲旅,本为七国邦交争雄之发端也,留存于天下一统之后,将有乱政乱国之患。着典客顿弱,立即遣散黑冰台剑士,或入军,或入官,或重金还乡;遣散之后,典客府将去向册籍立交皇室府库密存,任何人不得擅自开启。朕后若黑冰台依附权臣作乱,典客顿弱当处灭族之罪!始皇帝三十七年六月。

  “顿兄,这,这是陛下生前月余之诏书?”

  “正是。陛下生前一个月零六天。”

  “陛下啊陛下,你有正道之虑,何无固本之谋哉!……”

  “姚贾!不得斥责陛下!”顿弱黑着脸呵斥一句。

  “陛下,姚贾万分景仰于陛下……”姚贾对着灵牌诏书深深一躬,肃然长跪如面对皇帝直言国策,“然姚贾还是要说,陛下执法家正道过甚,轻法家察奸之术亦过甚也!法家法家,法术势三位一体也!法治天下,术察奸宄,势立君权,三者缺一不可啊!陛下笃信商君法治大道,固然无差。然则,陛下轻韩非察奸之术,却是不该。若非如此,陛下何能在生前一月之时,连遣散黑冰台都部署了,却没有立定太子,却没有立定顾命大臣!陛下,你明彻一世却暗于一时,你在身后留下了何其险恶之一片天地也!……黑冰台固有乱政之患,然安能不是震慑奸宄之利器!陛下恕老臣直言:陛下若将黑冰台留给顿弱姚贾,老臣等若不能为大秦肃清庙堂,甘愿举族领死!然则,陛下却将神兵利器束之高阁,将奸宄不法之徒置于中枢,使邪恶势力无克星之制约,大局终至崩溃矣!……陛下啊陛下,你万千英明,唯有一错,这便是你既没有察觉身边奸宄,更没有留下身后防奸之利器啊!……”

  “姚贾,陛下不是神,陛下是人。”顿弱笃笃点着竹杖。

  “是,陛下是人,陛下不是神……”姚贾颓然坐倒了。

  “贾兄啊,莫再费心了。大秦要殁了,任谁没有回天之力了。”

  “不!大秦不会殁了!不会!不会!!”姚贾声嘶力竭地捶着地面。

  “贾兄,你我同为邦交大臣几二十年,生灭兴亡,见得还少么?”顿弱扶着竹杖站了起来,颤巍巍地在香案前走动着,苍老的声音弥散出一种哲人的平静冷漠,“六国何以能亡?你我知道得比谁都清楚。都是奸人当道,毁灭栋梁。举凡人间功业,件件都是人才做成也。一个国家,一旦杀戮人才灭绝功臣而走上邪恶之路,还能有救么?从头数数:魏国逼走了吴起、商鞅、张仪、范雎、尉缭,以及诸如贾兄这般不可胜数之布衣大才,这个国家也便像太阳下的冰块一般融化了;韩国正才邪用,将郑国一个绝世水工做了间人,将韩非一个大法家做了废物,最后连个统兵大将都没有了;赵国迁逼走廉颇,杀死李牧,郭开当道而一战灭亡;燕国逼走乐毅,杀死太子丹,虽走辽东亦不免灭亡;楚国杀屈原,杀春申君,困项氏名将,一朝轰然崩溃;齐国废孟尝君,废田单,后胜当道,一仗没打举国降了……只有秦国,聚集了淙淙奔流寻找出路的天下人才,方才灭了六国,一统了华夏……如今,大秦也开始杀戮人才了,也开始灭绝功臣了,这条邪路若能长久,天道安在哉!”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48

  “顿弱!不许你诅咒秦国!!”姚贾疯狂了,须发戟张如雄狮怒吼。

  “六国殁了,秦国殁了,七大战国都殁了……”顿弱兀自喃喃着。

  “不——”一声怒吼未了一股鲜血激喷而出,姚贾重重地砸在了石板地上。

  “姚贾——!”顿弱惊呼一声扑过来要揽起姚贾,却不防自己苍老的病体也跌在了姚贾身上。顿弱久历险境,喘息挣扎着伸出竹杖,用尽力气击向香案一侧的机关……片刻之间,四名精壮仆人匆匆赶来,抬走了昏厥的两位老人。

  丞相府接到廷尉府急报时,李斯惊愕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斯无论如何想不到,精明强韧的姚贾竟能自杀在府邸正堂。当李斯脚步踉跄地走进廷尉府正厅时,眼前的景象如当头雷击,李斯顿时不省人事了……良久被救醒,李斯犹自如同梦魇,愣怔端详着熟悉的廷尉正堂,心如沉浸在三九寒冰之中。

  姚贾的自杀,可谓亘古未闻之惨烈。正案上一方羊皮纸血书八个大字:合议奸谋,罪当断舌!羊皮纸血书上,是一副生生用利刃割下来已经淤血凝固的紫酱色舌头。正厅左手大柱上也是血淋淋八个大字:无能赎罪,合当自戕!大柱旁的正梁上,白帛吊着姚贾血糊糊的尸体。最为骇人者,是正厅右手大柱上钉着一张血淋淋的人脸,旁边血书八个大字:无颜先帝,罪当刮面!那幅悬空荡悠的尸体面孔,是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白骨……

  廷尉正断断续续地禀报说,廷尉大人于昨夜五更回府,一直坐在书房,任谁也不能进去;整整一日半夜,廷尉大人没吃没喝没说话。大约四更时分,廷尉大人进了平日勘审人犯的正厅,说要处置罪案,教一班值夜吏员悉数退出。吏员一出,廷尉大人便从里面关死了正厅大门。廷尉正察觉有些异常,下令一名得力干员在外厅守候,自己便去处置几件紧急公文。大约鸡鸣时分,于员隐隐听见正厅内有异常动静,打门不开,立即飞报了府正。及至廷尉正率护卫甲士赶来,强行打开正厅厚重的大门,一切都晚了……

  “廷尉家人,如何了?”李斯终于从惊愕悲怆中清醒过来。

  “在下不知,府中已经空无一人。”

  “廷尉昨夜,从,从何处回来?”李斯避开话头另外一问。

  “禀报丞相:廷尉昨夜造访,典客府……”

  梦魇般的李斯踉跄地登车,恍惚地进了典客府。偌大的府邸庭院,已经空荡荡没有一个人了。李斯梦游般走进正厅,走进书房,终于在书房正案上看见了一卷铺开的羊皮纸,几行大字晃悠在眼前——

  国无正道,顿弱去矣!国之奸宄,李斯祸首也,赵高主凶也,胡亥附逆也,他日若有利器,必取三贼首级以谢天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8 15:17:49

  “岂有此理!”李斯一个激灵,梦魇惊醒般大叫一声。

  生平第一次,李斯被抬回了丞相府。大病未愈的李斯,又一次病倒了。

  姚贾对自己进行了无情的勘审,以最为酷烈的刑罚处置了自己。姚贾断舌、刮面、自缢,三桩酷刑桩桩如利刃刺进李斯心田,活生生便是对李斯的勘审刑罚。姚贾追随李斯,尚且自判如此酷刑,李斯该当如何还用说么?身为九卿之首的廷尉,姚贾自然知道大臣意外暴死该如何处置,不可能想不到李斯亲临廷尉府查勘;姚贾留下的血书,不是明明白白地要告知李斯所犯罪行的不可饶恕么?举朝皆知姚贾与李斯同道如一,姚贾如此酷烈地死去,对李斯意味若何,实在是无论怎么估价也不过分的。李斯唯一稍许松心者,姚贾家人族人全部逃遁了。廷尉府的吏员们决然不会去追究此事,御史大夫与其余官署也一定是佯作不知了。短短一年不到,秦法竟是形同虚设了,有二世皇帝率先坏法杀戮,能指望臣民忠实奉法么?便是自认法家大才的李斯,能去依法追究姚贾家族逃亡么,能去追究顿弱擅自逃官么?一丝天良未泯,断不能为也。

  可以说,姚贾的酷烈自戕已经摧毁了李斯的人事根基,李斯从此失去了最能体察自己、也最有干才最为得力的同道。然则,李斯毕竟还残存着一丝自信与一份尊严:李斯所作所为,毕竟为了维护秦政法治大道不变形,至于奸宄罪孽,毕竟不是李斯亲为,奈何姚贾责李斯过甚哉!但是,顿弱的逃官与留书,则将李斯残存的一丝自信与一份尊严,也冷酷地撕碎了。依据秦法,大臣擅自逃官去职,是要立即严厉追究的。李斯身为丞相,第一个发觉顿弱逃官,却既没有禀报皇帝,也没有部署缉拿;其间根本,除了最后的一丝天良,便是顿弱留下的这件羊皮书。这件留书,李斯是不能交给任何人的:交于胡亥赵高,无异于自套绞索;交于御史大夫府,则无异于公然将“李斯乃天下祸首”这个惊人论断昭示于朝野!

  无论哪一种结局,李斯都是不能也无法承受的……

  在李斯的心目中,从来没有将朝廷剧变与自己的作为联系起来。也就是说,李斯从来认为,自己的一切作为都是基于维护大政法治不变形而作为的;对胡亥赵高的杀戮罪行,李斯从来没有赞同过,更没有预谋过;至于对扶苏蒙恬之死,李斯虽则有愧,但毕竟是基于政见不同而不得不为也。李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人认定为奸宄祸首!而且,认定者还是顿弱这般极具声望的重臣。顿弱既有此等评判,安知其余朝臣没有此等评判?安知天下没有此等评判?而果真天下如此看李斯,李斯的万古功业之志岂非付之流水,到头来反成了奸宄不法之亡国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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