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2:46

  李斯忙,郑国忙,偌大一座幕府,整日只有几个司马坐镇。

  “老哥哥,事体如何?”深夜回营,李斯总要凑过来问一句。

  “只要你老兄弟不出事,错不了。”

  “瓠口几时能打通?”

  “十月开打……”郑国只要靠榻,准定呼噜一声睡了过去。

  烛光之下,李斯惊讶地发现,郑国的满头白发没有了,不,是白发渐渐又变黑了!虽说黝黑枯瘦一脸风尘,可分明结实了年青了许多。李斯感喟一阵,本想沐浴更衣之后再看看郑国赶制出来的羊皮施工图,可刚刚走到后帐入口,便一步软倒在地呼噜了过去。

第二章 大决泾水 二、雪原大险 瓠口奇观

  启耕大典之后,年青的秦王决意到泾水河渠亲自看看。

  自泾水河渠重新上马,秋冬两季,嬴政的王车一直昼夜不息地飞转着。嬴政的行动人马异常精干:一个王绾,一个赵高,一支包括了三十名各署大吏、二十名飞骑信使的百人马队。王绾与他同乘驷马王车,其余人一律轻装快马,哪里有事到哪里,立即决事立下王书,之后风一般卷去。嬴政的想法与李斯不谋而合,泾水河渠一日不完工,便不能教一个火星在秦国燃烧起来。

  嬴政的第一步,是化解山东六国的攻秦图谋。逐客令之前,君臣们原本已经在蓝田大营谋划好了进兵方略。那时候的目标,是预防六国借大旱饥馑趁乱攻秦。可大军刚刚开出函谷关,却突然生出了谁也无法预料的逐客令事件。这逐客令一出,形势立变。原本已经悄无声息的山东六国顿时鼓噪起来,特使穿梭般往来密谋,要趁机重新发动六国合纵,其中主力便是实力最强的赵国与魏国。而此时的秦军,则由于后方官署瘫痪,整个粮草辎重的输送时断时续不顺畅,驻扎在函谷关外不动了。如今逐客令已经废除,却又出现了泾水河渠大上马的新局面,粮草输送依然不畅。当此之时,大军究竟应该如何震慑山东,军中大将们一时举棋不定了。

  年青的秦王来到关外大营,与桓龁、王翦、蒙恬一班大将连续商讨一昼夜,终于定出了对付山东六国的方略:两路进兵,猛攻赵魏,使山东六国联兵攻秦的密谋胎死腹中。最后,嬴政给了大将们一个最大的惊喜:三月之内,本王亲自督导粮草!事实是,仅仅九、十两个月,年青的秦王便将大军所需的半年粮草,全部运到了河东战地。秦王的办法是,从民力富裕的泾水河渠紧急调来二十万民力,同样的以军粮拨付民工口粮,车拉担挑昼夜运粮,硬是挤出了一个月时间。

  军粮妥当,嬴政立即马不停蹄地巡视关中各县。此时关中民力全部压上泾水,县城村落之中,除了病人与实在不能走动的老弱,真正是十室九空。当此之时,嬴政所要督察的只有两件大事:第一件,各县留守官吏是否及时足量的给留居老弱病人分发了河渠粮,各县有无饿死人的恶政发生?第二件,留守县尉是否谨慎巡查,有没有流民盗寇趁机掳掠虚空村落的恶例?巡查之间,年青的秦王接连得到河东战报:王翦将兵猛攻魏国北部,连下邺邺,战国魏地,西门豹曾为邺城令治水,今河南省安阳境内。地九城!桓龁、蒙恬将兵突袭赵国平阳平阳,汾水西岸之赵国要塞,也是黄河东岸(河东)重镇,今山西省临汾市境内。,一举斩首赵军十万,击杀大将扈辄!两战大捷,中原震撼,楚燕齐三国的援兵中途退回,韩国惶恐万状地收缩兵力,六国联兵攻秦之谋业已烟消云散。嬴政接报,立即下书将蒙恬调回镇守咸阳,自己则带着马队直奔了北方的九原。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2:47

  冰天雪地之时巡视北部边境,王绾是极力反对的。

  王绾的理由只有一个:“此时要害在关中,北边无事,轻车简从驰驱千里,期间危险实在难料。”可年青的秦王却说:“河渠已经三月无事,足见李斯统众有方。目下急务,恰恰是上郡九原。北边不安,秦国何安?嬴政也是骑士,危险个甚来!”王绾大是不安,途中派出信使急告蒙恬,请蒙恬火速前来,务必劝阻秦王放弃北上。蒙恬接信,立即带领一个百人飞骑马队昼夜兼程一路赶到北地郡,才追上了秦王马队。蒙恬只有一句话:“坚请秦王回咸阳镇国,臣代秦王北上九原!”年青的秦王一笑:“蒙恬,你只说,九原该不该去?匈奴的春季大掠该不该事先布防?”蒙恬断然点头:“该!臣熟知匈奴,老单于若探知关中忙于水利不能分身,完全有可能野心大发,若再与诸胡联手,来春南下,便是大险。”嬴政听罢,断然一挥手:“好!那你便回去。对匈奴,我比你更熟!”说罢一跺脚,赵高驾驭的驷马王车已哗啷啷飞了出去。蒙恬王绾,谁都知道这个年青秦王的强毅果决,事已至此,甚话都不能说了。蒙恬只有连夜再赶回去,王绾只有全副身心应对北巡了。

  这一去,事情倒是顺利。秦王将所有涉边地方官全部召到九原郡,当场议定了粮草接应之法,下令北地郡:必须在开春之前,输送一万斛军粮进入九原;又特许边军仿效赵国李牧之法,与胡人相互通商,自筹燕麦马匹牛羊充做军用。在一排大燎炉烤得热烘烘的幕府大厅,嬴政拍案申明宗旨:“诸位,总归一句话:边军粮草不济,本王罪责!边军来春抗不住匈奴南下,边军罪责!何事不能决,当场说话!”大将们自然也知道秦国腹地吃紧,满厅一声昂昂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五万秦军铁骑,得知秦王亲自主持九原朝会解决粮草辎重,又得知关中大上河渠,父老家人吃喝不愁,不禁大是振奋,因腹地大旱对军心生出的种种滋扰,立即烟消云散。

  等到年青的秦王离开九原南下时,秦军将士已经是嗷嗷叫人人求战了。

  可是,回来的路上,却出事了。

  跟随嬴政的马队,无论是五十名铁鹰骑士,还是五十名大吏信使,一律是每人两匹马轮换。饶是如此,还是每每跟不上那辆飓风一般的驷马王车。每到一处驿站,总有几名骑士留下脚力不济的疲马,重新换上生力马。可拉那辆王车的四匹马,却是千锤百炼相互配合得天衣无缝的雄骏名马,换无可换,只有天天奔驰。虽然赵高是极其罕见的驾车驯马良工,也不得不分外上心,一有空隙便小心翼翼地侍奉这四匹良马,比谁都歇息得少。从九原回来的时候,少年英发的赵高已经干瘦黝黑得成了铁杆猴子。嬴政也知道王车驷马无可替代,回程时便吩咐下来:每日只行三百里,其余时间一律宿营养马。战国长途行军的常态是:步骑混编的大军,日行八十里到一百里;单一骑兵,日行二百里到三百里。对于嬴政这支精悍得只有一百零三人的王车马队而言,只要不是地形异常,日行七八百里当是常态,如今日行三百里,实在是很轻松的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2:48

  如此三五日,南下到关中北部的甘泉时,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了下来。

  冬旱逢大雪,整个车马队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喊秦王万岁丰年万岁。可是,大雪茫茫天地混沌,山间道路一抹平,没有了一个坑坑洼洼,行军便大大为难了。赵高吓得不敢上路,力主雪停了再走。年青的秦王哈哈大笑:“走!至多掉到雪窝子,怕甚?”王绾心知不能说服秦王,便亲自带了十个精干骑士在前边探路,用干枯的树枝插出两边标志,树枝中间算是车道。如此行得一日,倒也平安无事。第二日上路,如法炮制。可谁也没想到,正午时分,正在安然行进的青铜王车猛然一颠,车马轰然下陷,正在呼噜鼾睡的秦王猛然被颠出车外,重重摔在了大雪覆盖的岩石上。赵高尖声大叫,拢住受惊蹿跳嘶鸣不已的四匹名马,一摊尿水已经流到了脚下。王绾闻声飞扑过去,正要扶起秦王,一身鲜血的嬴政却已经踉跄着自己站了起来。

  “看甚?没事!收拾车马。”嬴政笑着一挥手。

  万分惊愕的骑士们,这才清醒过来,除了给秦王处置伤口的随行太医,全部下马奔过来抢救王车名马。及至将积雪清开,所有骑士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这是一段被山水冲垮的山道,两边堪堪过人,中间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森森大洞。要不是这辆王车特别长大,车身又是青铜整体铸造,车辕车尾车轴恰恰卡住了大洞四边,整个王车无疑已经被地洞吞没了。

  赵高瞄得一眼,一句话没说便软倒了。

  “天佑秦王!”

  “秦王万岁!”

  马队骑士们热泪纵横地呼喊着,齐刷刷跪在了嬴政面前。

  年青的秦王走过来,打量着风雪呼啸翻飞的路洞,揶揄地笑了:“上天也是,不想教嬴政死,吓人做甚?将我的小高子连尿都吓出来了,真是!”

  “君上!”瑟瑟颤抖的赵高,终于一声哭喊了出来。

  “又不怨你,哭甚!起来上路。”

  “君上,不能走!”

  “小高子!怕死?”

  “马惊歇三日。再走,小高子背君上!”

  “你这小子,谁说坐车了?”

  “君上有伤,不坐车不能走啊!”

  嬴政脸色顿时一沉:“老秦人谁不打仗谁不负伤,我有伤便不能走路?”

  王绾过来低声劝阻:“君上,北巡已经完毕,没有急事,还是谨慎为是。”

  嬴政还是沉着脸:“谁说没有急事?”

  赵高知道不能改变秦王,挺身站起大步过来,一弓腰便要背嬴政上身。嬴政勃然变色,一把推开赵高,马鞭一挥断然下令:“全都牵马步行,日行八十里。走!”王绾赵高还在愣怔,嬴政已经拽起一根插在雪地中的枯枝,探着雪地径自大步去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2:49

  正月末,秦王马队穿过一个又一个冷清清没有了社火的村庄,艰难地进入了关中。蒙恬得报迎来的那个晚上,嬴政终于病倒了。回到咸阳,太医令带着三名老太医,给嬴政做了仔细诊治,断定外伤无事,因剧烈碰撞而淤积体内的淤血,却需要缓慢舒散。老太医说,要不是厚雪裹着山石,肋骨没有损伤,这一撞便是大险了。如此一来,整整一个月,嬴政日日都被太医盯着服药,虽说也没误每日处置公文,却不能四处走动,烦躁郁闷得见了老太医与药盅便是脸色阴沉。此刻,嬴政最大的心事是泾水河渠的进境,虽然明知李斯不报便是顺利,却始终是忧心忡忡,轻松不起来。毕竟,他从来没有上过泾水,这道被郑国李斯以及所有经济大臣看作秦国富裕根基的河渠,究竟有多大铺排?修成后能有多大效益?他始终没有一个眼见的底子,不亲自踏勘,总觉心下不实。按照李斯原先的谋划,秦王要务是稳定大局,至于河渠,只要在行水大典时驾临便行了,其余时日无须巡视。嬴政知道,李斯之所以不要他巡视河渠,也是一片苦心。一则是李斯体察他太忙,不想使他忧心河渠;二则是他要去巡视,便会有诸多额外的铺排滋扰,反倒对工期不利。

  可是,反复思忖,嬴政还是下了决断:行水大典之前,一定要去泾水。

  三月初的启耕大典一过,嬴政立即秘密下令:轻车简从,直奔泾水河渠。王绾操持行程,要派出快马信使知会李斯。嬴政却说,不用惊动任何人,碰上碰不上听其自然,要紧的是自家看。王绾一思忖,此行在秦国腹地,各方容易照应,也便不再坚持。调集好经常跟随巡视的原班人马,王绾将行期定在了三月初九北上。临行之时,嬴政还是嫌人马太多太招摇,下令只要王绾赵高并五名铁鹰骑士跟随,不乘王车,全部骑马。王绾心下忐忑,却不能执拗,只好叮嘱一名留下的骑士飞报咸阳令蒙恬相机接应,这才匆忙上马去追秦王一行。

  清晨,八骑小马队出了咸阳北门。一上北阪,放马飞驰大约半个多时辰,便看见了清亮澄澈的滔滔泾水。顺着泾水河道向西北上游走马前行,一个多时辰后,泾水的塬坡河段便告完结,进入了苍苍莽莽的山林上游。王绾指点说,泾水东岸矗立的那一道青山便是中山,中山东麓便是瓠口工地。山林河谷崎岖难行,嬴政吩咐留下马匹由一名骑士照看,其余六人跟他徒步上山。

  嬴政此来早有准备,一身骑士软甲,一口精铁长剑,一根特制马鞭,没有穿招人眼目又容易牵绊脚步的斗篷,几乎与同行骑士没有显然区别。一路上山,长剑拨打荆棘灌木寻路,马鞭时而甩上树干借借力,不用赵高搭手,也走得轻捷利落。片刻上到半山,林木中现出一大片帐篷营地,飘着几面黑乎乎脏兮兮的旗帜,却空荡荡难觅人影。穿营走得一段,才见五七个老人在几座土灶前忙碌造饭,林中弥漫出阵阵烟雾,有一股呛人的奇特味道。王绾过去向一个老人询问。老人说,这里是瓠口山背后,上到山顶便能下到瓠口峡谷;营地是陈仓县的一个千人营,活计是留守照应早已经打通的引水口;烟雾么?你上去一看自然知道,当下说不清。老人呵呵笑得一阵,自顾忙碌去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2:50

  “怪!酸兮兮烟沉沉,酿酒么!”赵高嚷嚷着。

  “走!上去看。”嬴政大步上山。

  到得山顶,眼前顿时另一番景象。左手一片被乱石圈起的山林,里面显然是已经打开而暂时处于封闭状态的引水口;东面峡谷热气腾腾白烟阵阵,间或还有冲天大火翻腾跳跃在烟气之中,扑鼻的酸灰味比方才在半山浓烈了许多。烟雾弥漫的峡谷中,响彻着叮当锤凿与连绵激昂的号子,一时根本无法猜测这道峡谷里究竟发生着何等事情?王绾打量着生疏的山地说:“要清楚瓠口工地,找个河渠吏领道最好。君上稍待,我去找人,不告知李斯便是。”嬴政一摆手:“不要。又不是三山五岳,还能迷路不成?往下走走,自家看最好。”

  突然,山腰飞出一阵高亢的山歌,穿云破雾缭绕峡谷:

  泾水长,泾水清我有泾水出陇东

  益水空流千百年茫茫盐碱白毛风

  大哉秦王一声令郑国开渠瓠口成

  灌我良田满我仓富民富国万世名

  “好歌!”王绾不禁一声赞叹。

  嬴政目光大亮,没有说话,径自匆匆下山。走得大约一箭之地,便见半山一棵烟雾缭绕的大树,树下站着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一个黝黑秀美的村姑,老少两人正指点着峡谷高声笑谈,快活得世外仙人一般。嬴政大步走过去,一拱手问:“方才可是这位小姐姐唱歌?”村姑回身一阵咯咯笑声:“对呀,唱得不好么?”嬴政说:“好!是大姐编的歌么?”村姑又是咯咯笑声:“我管唱。编词爷爷管。”须发雪白的老人呵呵一笑:“将军,老夫也不是乱编,是工地老哥哥们一堆儿凑的。实在说,都是老百姓心里话。”嬴政连连点头:“那是了,否则他们能教你唱?”老人欣然点头:“将军是个明白人也!”嬴政笑问:“唱歌也算出工么?”老人感慨地说:“将军不知,我爷孙原是石工。唱歌,只是歇工时希图个热闹。偏偏凑巧,李斯大人天天巡视工地,有一回听见了我孙女唱歌,大是夸奖,硬是将我爷孙从工营里掰了出来,专门编歌唱歌,说是教大家听个兴头,长个精神!”嬴政大笑:“好!李斯有办法,老人家小姐姐都有功劳。”

  老人突然一指峡谷:“将军快看,要破最后三柱石了!”

  村姑一拉嬴政:“将军过来,这里看得最清。爷爷,自个小心。”

  “好!我也见识一番。”嬴政大步跟着村姑,走到了崖畔大树下。

  老人感喟地一笑:“将军眼福也!若不是今日来,只怕你今辈子也看不上这等奇观。”

  嬴政与村姑站脚处,正是大树下一块悬空伸出的鹰嘴石。嬴政粗粗估摸,距谷底大约两箭之地。虽有阵阵烟雾缭绕,鸟瞰峡谷也还算清楚。从高处看去,一条宽阔的沟道已在峡谷中开出,雪白雪白,恍如烟雾青山中一道雪谷。沟道中段,却矗立着灰秃秃三座巨石,如三头青灰大象巍巍然蹲踞。此时,一群赤膊壮汉正不断地向巨石四周搬运着粗大的树干与粗大的劈柴。不消片刻,赤膊壮汉们已经围着巨石垒成了三座高大的柴山。柴山堆成,便有三队壮汉各提大肚陶罐穿梭上前,向柴山泼出一罐罐黑亮黑亮的汁液。嬴政知道,这一定是秦国上郡特有的猛火油猛火油,先秦石油称谓。战国时,秦国上郡高奴(今延安地区)出产天然石油,天下仅见。,但却不明白,浇上猛火油如何能碎了这巨大的“石象”?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2:51

  “举火——”沟道边高台上一声长喝。

  随着喝令声,高台下一阵战鼓声大起,一队赤膊壮汉各举粗大的猛火油火把包围了柴山。再一阵鼓声,赤膊壮汉们的猛火油火把整齐三分:一片抛上柴山顶,一片塞入柴山底,一片插进柴山腹,快捷利落得与战阵军士一般无二。突然之间,大火轰然而起,红光烟雾直冲山腰。山嘴岩石上,嬴政与小村姑都是一阵猛烈咳嗽。峡谷中烈火熊熊浓烟滚滚,大火整整燃烧了半个时辰。及至大火熄灭,厚厚的柴灰滑落,沟道中的三座青色巨石倏忽变成了三座通红透亮的火山,壮观绚烂得教人惊叹。

  “激醋——”沟道高台上,一声沙哑吼喝响彻峡谷。

  “最后通关,河渠令亲自号令!”村姑高兴得叫了起来。

  嬴政凝神看去,只见沟道中急速推出了十几架云车,分别包围了三座火山;每架云车迅速爬上了一队赤膊壮汉,在车梯各层站定;与此同时,车下早已排好了十几队赤膊壮汉,一只只陶桶陶罐飞一般从壮汉们手中掠过,流水般递上云车;云车顶端的几名壮汉吼喝声声,将送来的陶罐高高举起,便有连绵不断的金黄醋流凌空泼上赤红透亮的火山;骤然之间,浓浓白烟直冲高天,白烟中一阵霹雳炸响,直是惊雷阵阵;霹雳炸响一起,云车上下的壮汉们立即整齐一律地举起一道盾牌,抵挡着不断迸出的片片火石,队伍却是丝毫不乱;渐渐地白烟散去,红亮的巨石竟变成了雪白的山丘!

  “大木碎石——”

  随着高台上一声喝令,几十支壮汉大队轰隆隆拥来,各抬一根粗大的渗水湿木,齐声喊着震天的号子,步兵冲城一般扑向沟道中心,一齐猛烈撞击雪白的山丘。不消十几撞,雪白的山头轰然坍塌,一片白尘烟雾顷刻弥漫了整个河谷。随着白雾腾起的,是峡谷中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山腰的小村姑高兴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只在嬴政身上连连捶打。嬴政不断挨着小村姑的拳头,脸上却笑得不亦乐乎。

  “清理河道——”

  随着沟道红旗摆动,喝令声又起。峡谷中的赤膊壮汉们全部撤出,沟道中却拥来大片黑压压人群,个个一身湿淋淋滴水的皮衣皮裤,一队队走向坍塌的白山。峡谷中处处响彻着工头们的呼喊:“搬石装车!小心烫伤!”

  山腰的嬴政兴奋不已,索性坐在树下与老人攀谈起来。

  老人说,秦王眼毒,看准了郑国这个神工!要不,泾水河渠三大难,任谁也没办法。嬴政问,甚叫三大难?老人说,当年李冰修都江堰,从秦国腹地选调了一大批工匠,其中便有老夫。老夫略懂治水,今日也高兴,便给将军摆摆这引泾三难。老人说,第一难在选准引水口。千里泾水在关中的流程,统共也就四百多里,在中山东面便并入了渭水。寻常水工选引水口,一定选那易于开凿的土塬地段,一图个水量大,二图个容易施工;可是果真那样办,修成了也是三五年渠口便坏,实在是一条废渠。李冰是天下大水工,都江堰第一好,便是选地选得好。郑国选这引泾水口,比李冰选都江堰还难,整整踏勘了三年,才选定了这座天造地设的中山!中山是石山,激流再冲刷也不会垮塌走形,一道三尺厚的铁板在龙口一卡,想要多大水便是多大水;更有一样好处,又隐秘又坚固,但有一营士兵守护,谁想坏了龙口,只怕连地方都找不到,纵然找到了地方,也很难摸上来,你说神不神?神!第二难,打通瓠口。将军也看了瓠口开石,这火烧、醋激、木撞的三连环之法,当真比公输般还神乎其技!更有一绝,由此得来大量的白石灰,还是亘古未闻的上好泥料,加进麻丝细沙砌起砖石,结实得泡在水里都不怕!你说神不神?神!第三难,便是那四百多里干渠了。开渠不难,难在过沙地、筑斗门、架渡槽、防渗漏、灌盐碱这五大关口。此中诀窍多多,老夫却是絮叨不来了,有朝一日,将军自己请教河渠令便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2:52

  一番叙说,嬴政听得感喟不已。

  直到逐客令废除,决意重上泾水河渠之时,嬴政内心都一直认定:泾水工程之所以十年无功,除了民力不足,一定是与吕不韦及郑国之间的种种纠葛有关。听老人说了这些难处,嬴政才蓦然悟到,这十年之期,原本便是该当的酝酿摸索之期,若没有这十年预备,他纵然能派出一百多万民力,只怕泾水河渠也未必能如此快速的变成天下佳水。

  “老人家,你说这大渠几时能完工啊?”嬴政高兴得呵呵直笑。

  “指定九月之前!”老人一拍胸脯,自信的神色仿佛自己便是河渠令。

  “老人家,这泾水河渠,叫个甚名字好啊?”

  “不用想,郑国渠!老百姓早这样叫了。”

  嬴政大笑:“好好好!大功勒名,郑国渠!”

  说话之间,暮色降临。王绾过来低声说,最好在河渠令幕府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嬴政站起来一甩马鞭,不用,立即出山。转身又吩咐赵高,将随行所带的牛肉锅盔,全部给老人与小姐姐留下。老人与小村姑刚要推辞,赵高已经麻利地将两个大皮囊搁在了老人面前,说声老人家不客气,便一溜快步地追赶嬴政去了。老人村姑感慨唏嘘不已,一直追到山头,殷殷看着嬴政一行的背影消逝在茫茫山林。

第二章 大决泾水 三、法不可弃 民不可伤

  嬴政一行出得中山背后的民工营地,正遇兼程赶来的蒙恬马队。嬴政没有多说,一挥手吩咐出山,连夜回到了咸阳。一进书房回廊,嬴政撂下马鞭一阵快捷利落地吩咐:“长史立即召大田令太仓令前来议事。蒙恬不用走,留下参酌。小高子快马赶赴泾水河渠,讨李斯一句回话:今夏赋税,该当如何处置?我去冷水冲洗一下,片刻便来书房。蒙恬等我。”

  一连串说完,嬴政的身影已经拐过了通向浴房的长廊。

  蒙恬独坐书房,看着侍女煮茶,心头总是一动一动地跳。

  在秦国朝野的目光中,王翦、蒙恬、王绾、李斯是年青秦王的四根支柱,其中尤以蒙恬被朝野视为秦王腹心。王翦是显然的上将军人选,被秦王尊以师礼,是新朝骨干无疑。可王翦秉性厚重,又有三分恬淡,加以常在军营,所以很少与闻某些特异的机密大事。朝野看去,王翦便多了几分外臣意味。王绾执掌王室事务,是国君政务行止的直接操持者,自然也是最多与闻机密的枢要大臣。可是,王绾长于理事,见识谋略稍逊一筹,对秦王的实际影响力不大。更有一样,王绾执掌过于近王,有些特异的大事反倒不便出面,其斡旋伸展之力,自然便要差得些许。李斯出类拔萃,可新入秦国不久,又兼曾经是吕不韦门客舍人,正在奋力任事的淘洗之中,堪托重任而决断长策,一时却不太适宜与闻机密。只有蒙恬,论根基论才学论见识论胆魄论文武兼备,样样出色。甚至论功劳,目下的蒙恬也是以“急国难,息内乱”为朝野瞩目。而这两样,恰恰都是邦国危难的特异时刻的特异大事,事事密谋,处处历险,必得堪托生死者方得共事。譬如消解吕不韦权力这样的特异大事,谁都不好对吕不韦公然发难,只有蒙恬可担此重任。更有一处别人无法比拟,蒙恬是秦王嬴政的少年挚友,两小无猜,互相欣赏互相激励,说是心贴心也不为过。年青的秦王见事极快,决事做事雷厉风行,自然便有着才士不可避免的暴躁激烈。可是,秦王从来不屈士,对才学见识之士的尊崇朝野有目共睹。只有对蒙恬,秦王可以不高兴便有脸色,时不时还骂两句粗话。当然,蒙恬也不会因为年青秦王的脸色好坏而改变自己的见解,该争者蒙恬照争,该说者蒙恬照说。因由只有一个,自从蒙恬在大父蒙骜的病榻前自承“决意与他相始终”的那一日起,蒙恬的命运,甚至整个蒙氏家族的命运,便与嬴政的命运永远地不可分割地连在了一起。但遇大事,蒙恬不能违心,不能误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2:53

  今日,蒙恬却犯难了。

  赋税之事,是邦国第一要务。秦王方从泾水归来,一身风尘便提起此事,分明是秦王对今岁赋税刻刻在心。秦王在泾水不见李斯,回来后却立即派赵高飞马讨李斯主意,除了不想干扰正在紧急关头的李斯,分明便是秦王对今岁的赋税如何处置,心下尚没有定见。那么,蒙恬有定见么?也没有。蒙恬只明白一点,今岁赋税处置不当,秦国很可能发生真正的动荡,泾水河渠工程中途瓦解也未可知。

  今岁赋税之特异,在于三处。

  一则,荒年无收,秦国腹地庶民事实上无法完赋完税。二则,秦法不救灾,自然也不会在灾年免除赋税;以往些小零碎天灾,庶民以赋(工役)顶税,法令也是许可的;然则,今次天下跨年大旱,整个秦川与河西高原的北地、上郡几十个县都是几乎颗粒无收,庶民百余万已经大上泾水河渠,赋役顶税也在事实上成为不可能;也就是说,秦国法令所允许的消解荒年赋税的办法,已经没有了,除非再破秦法。三则,中原魏赵韩也是大旱跨年,三国早早都在去冬已经下令免除了今岁赋税,之后都汹汹然看着秦国;而秦国,在开春之后还没有关于今岁赋税的王令,对国人,对天下,分明都颇显难堪。

  三难归一,轴心在秦法与实情大势的冲突。也就是说,要免除赋税,得再破秦法;不免除赋税,又违背民情大势;而这两者,又恰恰都是不能违背的要害所在。更有一层,年青的秦王嬴政与一班新锐干员,其立足之政略根基,正是坚持秦法而否定吕不韦的宽刑缓政。要免除赋税,岂不恰恰证明了《吕氏春秋》作为秦国政略长策的合理性?岂不恰恰证明了吕不韦宽政缓刑的必要性?假如秦王嬴政与一班新锐干员自己证明了这一点,先前问罪吕不韦的种种雄辩之辞,岂非荒诞之极?用老秦人的结实话说,自己扇自己耳巴子!可是,不这样做而执意坚守秦法,庶民汹汹,天下汹汹,秦王新政岂不是流于泡影?六国若借秦人怨声载道而打起吊民伐罪的旗号,重新合纵攻秦,秦国岂不大险?纵然老秦人宽厚守法,不怨不乱,可秦王嬴政与一班新锐未出函谷关便狠狠跌得一跤,刚刚立起的威望瞬息一落千丈,秦王新政举步维艰,秦国再度大出岂不是天下笑柄?

  ……

  “蒙恬,想甚入神?”嬴政裹着大袍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走进书房。

  “难!天下事,无出此难也!”蒙恬喟然一叹。

  “天下事易,我等何用?”嬴政端起大碗温茶一口气咕咚咚饮下,大袖一抹嘴笑了。

  “君上,你有对策了?”

  “目下没有,总归会有。”

  “等于没说。”蒙恬嘟哝一句。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2:54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廊传来,嬴政一挥手:“坐了,先听听两老令说法。”

  两人堪堪就座,王绾与大田令太仓令三人已经走进。两大臣见礼入座,王绾随即在专门录写君臣议事的固定大案前就座,嬴政便叩着书案说了一句:“赋税之事,两老令思忖得如何?”两位老臣脸憋得通红,几乎是同时叹息一声,却都是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嬴政目光炯炯,脸上却微微一笑:“左右为难,死局,是么?”大田令是经济大臣之首,不说话不可能,在太仓令之后说话便显然地有失担待,片刻喘息,终于一拱手道:“老臣启禀君上,今岁赋税实在难以定策。就实而论,上年连旱夏秋冬,担水车水抢种之粟、稷、黍、菽,出苗不到一尺,便十有八九旱死。池陂老渠边的农田稼禾,虽撑到了秋收,也干瘪可怜得紧。从高说,有十几个县年景差强两成,其余远水各县,年景全无。若说赋税,显然无由征收。老臣思虑再三,唯一之法是免赋免税……赋税定策,原本老臣与太仓令职责所在,本该早有对策。然则,此间牵涉国法,老臣等虽也曾反复商讨,终未形成共识,亦不敢报王。犹疑蹉跎至今,老臣惭愧也!”嬴政倒是笑了:“谋事敬事,何愧之有?”随即目光转向太仓令。太仓令素来木讷,言语简约,此时更显滞涩,一拱手一字一字地说:“赋税该免,又不能免。难。秦国仓廪,原本殷实。泾水河渠开工,关中大仓源源输粮,库存业已大减,撑持一年,尚可。明年若不大熟,军粮官粮,难。”

  “老太仓是说,秦国所有存粮只够一年?”蒙恬追了一句。

  “民工一百六十万大吃仓储,自古未尝闻也!”

  “明年若不丰收,仓储可保几多军粮?”蒙恬又追了一句。

  “至多供得十万人马。”太仓令脸色又黑又红。

  “郡县仓储如何,边军粮草能否保障?”

  “秦国储粮,八成关中。关中空仓,郡仓县仓都是杯水车薪。”

  蒙恬一时默然,显然,太仓令所说的仓储情势他没有料到。果然明年军粮告急,那秦国可真是陷进泥潭的战车了。要不要立即将此事知会桓龁王翦,以期未雨绸缪,蒙恬一时拿捏不准。便在此时,嬴政拍案开口:“先不说军粮官粮,大田令只说,明年果真还是荒旱之年,王室禁苑连同秦川全部山林,能否保得关中秦人采摘狩猎度过荒年?”大田令道:“去岁大旱,关中秦人全力抗旱抢种,入冬又大上河渠,秦国民众没有进山讨食,只有山东流民入秦进山,关中山林倒是没有多大折损,野菜野果还算丰茂。然则,秦法不救灾,灾年历来不开王室禁苑……”嬴政似乎有些不耐,插话打断:“老令只说,若是开放禁苑,可否保关中度荒?”大田令思忖道:“若是开放王室禁苑,大体可度荒年。”嬴政一拍案:“这就是说,老天纵然再旱一年,老秦人也不至于死绝!”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2:55

  偌大书房,一时肃然。

  寡言木讷的太仓令却破例开口:“老臣以为,目下秦国之财力物力存粮,尚有周旋余地。所以左右为难者,法令相左之故也。老臣斗胆,敢请秦王召廷尉、国正监等执法六署会议,于法令斟酌权变之策。法令但顺,经济各署救灾救荒,方能放开手脚。”

  大田令立即跟上:“老臣附议!”

  蒙恬正在担心秦王发作,不想嬴政却叩着书案一笑:“也好,长史知会老廷尉,教他会同执法六署先行斟酌,但有方略,立即会议。”王绾答应一声,立即快步走了出去。两位老令见长史离座秦王无话,知道会议已罢,也一拱手告辞去了。

  蒙恬立即走到秦王案前,低声道:“君上明知老廷尉等反对更法,何出此令?”

  嬴政淡淡一笑:“秦国万一绝路,安民大于奉法。”

  “君上是说,秦法无助于国家灾难?”蒙恬大为惊讶。

  见蒙恬惊讶的神色,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不是我说,是更法者说也!”

  “那,君上信么?”

  “你个蒙恬,嬴政是信邪之辈?”年青的秦王脸色很不好看。

  “君上方才说,万一绝路,安民大于奉法。”蒙恬只看着灯说话。

  嬴政不耐地一摆手:“长策未出,不能先做万一之想么?”

  “纵然万一,也不能往更法路子上走。”

  嬴政默然片刻,一声喘息,终于冷静地点点头:“蒙恬,提醒得好。”

  蒙恬转过身来:“会议已罢,只待决断,只怕没有更好谋划了。”

  “不!一定会有。”

  “君上是说,李斯?”

  “对!李斯说法未到,便不能说没有更好谋划。”

  “君上确信,李斯会有解难长策?”

  “蒙恬,你疑李斯经纬之才?”

  蒙恬默然,硬生生吞进了一句跳到口边的话,以蒙恬之才而束手无策,王何坚信李斯?当然,蒙恬还有一句话,以秦王决事之快捷尚且犹疑不能拍案,李斯不可能提出恰当谋划。然则,王者毕竟是最后决断,有成算暂且压下也未可知,此话终究不能说。嬴政见蒙恬神色有些古怪,不禁揶揄地一笑:“蒙恬啊,人各有能,李斯长策伟略之才,我等还得服气也。”一句话说得蒙恬也呵呵笑了,服服服,我也只是把不准说说而已。秦王一阵笑声,好好好,估摸赵高天亮也就回来了,你回去歇息片刻,卯时再来。

  蒙恬不再说话,一拱手走了。

  老内侍正好将食车推进书房旁厅。嬴政匆匆吃了一只羊腿两张锅盔,喝了一盆胡地苜蓿汤,又进了书房正厅。暮色降临,铜灯掌起,嬴政精神抖擞地坐在了堆满文卷的书案前,提起蒙恬为他特制的狼毫大笔,展开一卷卷竹简批点起来。嬴政早早给王绾立下了法度:每日公文分两次抬进书房——白日午时一次,夜间子时末刻一次;无计多少,当日公文当日清,当夜一定全部批阅完毕;天亮时分,长史王绾一踏进书房,便可依照批示立即运转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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