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3:16
两县轻兵,全数是十八岁至四十岁的身强力壮的男子。这些精壮以“亭”为队,亭长便是队长。每亭打出一面绣有“决死轻兵”四个斗大白字的黑色战旗,昼夜凿石死战,号子声此起彼伏浪浪催涌,看得山东商旅们心惊肉跳。李斯天天飞马一趟赶来巡视,见两县山石渠道确实艰难,连烧水治炊送饭的老人女人少年都累得瘫倒在地了,于是破例与国尉署管辖的蓝田大营紧急磋商,由蓝田大营的炊兵营每日向频山工地运送锅盔牛肉等熟军食,确保这段最艰难的干渠鏖兵奋战。如此一来万众欢腾,两县轻兵不再起炊,饿了吃,吃了拼,拼不动了睡,睡醒来再拼。队队人人陀螺般疯转,完全没有了批次轮换之说。谁醒来谁拼,昼夜都是叮叮当当的锤凿声,时时都是撬开大石的号子声。
“懒汉疲民绝迹,虽三皇五帝不能,秦人奇也!”
令山东商旅们浩叹者,不仅如此。下邽县渭北亭的轻兵营有一百零六名憨猛后生,开渠利落快速,一直领先全线干渠,是整个泾水河渠大名赫赫的“轻兵渭北营”。自从遭遇山石渠道,渭北营精壮不善开石,连续五六日进展不过丈。渭北营上下大急,亭队长连夜进入频山,搜罗来六名老石工,无分昼夜,只教老石工坐在渠畔呼喝指点,全部轻兵死死苦战。如此旬日,一套凿石诀窍悉数学会,进境又突兀超前,几乎与挖土渠段的进展堪堪持平。郑国开始不信随营工匠的消息禀报,连番亲自查勘,见所开渠道平直光洁无一处暗洞疏漏,愣怔间不禁大是惊叹:“老夫治水一生,如此绝世渠工,未尝闻也!”
秦王嬴政的马队风驰电掣般赶到时,正是晨曦初上的时分。
渭北轻兵营的二十六名后生率先醒来,猛咥一顿牛肉锅盔,立即开始奋力挖山。堪堪半个时辰,轻兵营精壮陆续醒来,又全部呼喝上阵。渠畔幕府,嬴政李斯正向已经是内史郡守的老县令毕元询问轻兵情形,遥遥听得一阵震天动地的号子声,一阵如滚木礌石下山的隆隆雷声,一片欢呼声刚刚响起又戛然而止,随即整个工地骤然沉寂。
“出事了?”李斯脸色倏忽一沉。
营司马跌跌撞撞扑进幕府:“郡守!渭北轻兵营……”
“好好说话!”毕元一声大喝。
营司马哭嚎着喘息着瘫倒在地,喉头哽咽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渠!”嬴政一挥手大步出了幕府。
河渠景象,令人欲哭无泪。成千上万的光膀子都聚拢了过来,黑压压站在渠岸,静得如同深山幽谷。当君臣三人穿过人众甬道,下到渠底,目光扫过,嬴政三人不禁齐齐一个激灵!石茬参差的渠身渠底,茫茫青灰色中一汪汪血泊,一具具尸身光着膀子大开肚腹,一幅幅血乎乎的肠子肚子搭在腰身,一双双牛眼圆睁死死盯着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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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3:53:17
“娃们等着!生死一搭!”矗在渠心的光膀子壮汉嘶吼一声猛撞向青森森石茬。
“亭长!”李斯一个箭步过去,死死抱住了这个轻兵队长。
匆忙赶来的新下邽县令断断续续地禀报说,渭北轻兵营刚刚凿开最坚硬的五丈岩,撬开了山石干渠最艰难的青石嘴段,厚厚的石板刚刚吊上渠岸,最先赶活的二十六名精壮便纷纷倒地,个个都是肚腹开花。
“君上,后生们挣断了肠子,当场疼死……”毕元已经泣不成声。
嬴政身子猛然一抖,手中马鞭啪嗒掉在地上。赵高机警灵敏,早已经寸步不离地跟在秦王侧后,几乎便在马鞭落地的同时立即捡起了马鞭,又轻轻伸手扶在了秦王腰际。便在这刹那之间,嬴政稳住了心神,走到渠心,对着茫茫青灰中一片血泊深深三躬。
渠岸万千人众恍如风过松林,一齐肃然三躬。
“父老兄弟们!决水轻兵还要不要!”嬴政突然一声大吼。
“要——!”茫茫松林山摇地动。
“老秦人怕死么!”
“不怕——!”万众齐吼山鸣谷应。
“大决泾水,与天争路!”嬴政一声嘶吼。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漫山遍野都呼喊起来。
李斯第一次喊哑了声音。那天夜里,嬴政在下邽幕府请教李斯如何褒奖渭北轻兵时,李斯只能比划着写字了。回到瓠口行营,嬴政召李斯、王绾、郑国、李涣一夜商议,次日便有《轻兵法度》颁行河渠:各县轻兵,每昼夜至少需歇息两个时辰,饭后一律歇息半个时辰开工,否则以违法论处!紧接着,又有一道秦王特书颁下:举凡轻兵死难河渠,各县得核准姓名禀报秦王行营,国府以斩首战功记名赐爵,许其家人十年得免赋税;并勒石以念,立于频山松林塬渭北轻兵死难地,以为永志!
旬日之后,第一座巍巍刻石在频山南麓松林坡矗立起来。丈六石身镌刻着由李斯书写的一行雪白大字——渭北亭二十六锐士决水石,石后镌刻着二十六锐士的姓名与秦王亲赐的爵位。消息传开,举国感念,一首秦风歌谣便在三百里河渠传唱开来:
我有锐士决水夭亡
舍生河渠断我肝肠
勒石泾水魂魄泱泱
上也上也大秦国殇
五月将末,鼓荡关中的漫天黄尘终于平息了。
工程全部勘验完毕的那一日,李斯郑国李涣三人来到行营,不期蒙恬与老廷尉也来了。两方意愿一致,都是敦促秦王早日移驾还都,处置两个多月积压的诸多急务,放水大典宁可专程再来。嬴政却说:“秦国万事,急不过解旱。不眼见成渠放水,我这个秦王脸红。再说,我还要到频山松林塬去,要走了,看看那些烈士。”听着精瘦黝黑的年青秦王的沉重话语,几个大臣没有了任何异议,人人都点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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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3:53:18
次日清晨,秦王嬴政率行营及瓠口幕府的臣工出了瓠口,沿着宽阔的渠岸辚辚走马奔赴频阳。君臣们谁也没有料到,一出瓠口,便见茫茫干渠上黑压压人群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地匆匆赶赴东边,如同开春赶大集一般。李斯勒马一打问,才知道这是即将拔营归乡的民众依着秦人古老的丧葬习俗,要赶往频山松林塬,向长眠在那里的轻兵锐士做最后的招魂礼。
“这,这是谁约定的?”郑国大为惊讶。
“人群相杂,不约而同。”
“怪也!一个巫师就行了,还人人都去?”郑国不解地嘟哝了一句。
嬴政凝望着满渠岸的黑压压人群,略一思忖道:“下马,步行频阳。”赵高立即哭声喊了出来:“君上,大热天几百里路,不能走啊!”嬴政突然大怒,扬手狠狠一马鞭,抽得赵高陀螺般转着圈子扑在地上。不等赵高爬起,嬴政已经沉着脸大步走了。一班臣工人人感奋纷纷下马,撩开大步便融进了黑压压无边无际的光膀子人群。
是老秦人都知道,秦人自古便有烈士招魂礼:士兵战死沙场,尸身不能归乡,大军撤离之日无论战况多么危急,都要面对战场遥遥高呼:“兄弟!跟我归乡——”若是战胜后的战场,便要就地安葬好战死者尸身,尽可能地立起一座刻石、木牌甚至枯木树桩,绕着坟茔呼唤几遍,再在石上结结实实地摁下自己的血手印,而后才挥泪班师。老秦人原本是游战游牧游农兼而有之的古老族群,居无定所,死无定葬,便将这抚慰死者告慰遗属的招魂礼看得分外上心。历经春秋战国,秦人渐渐成为有国有土的大国族群,然则这古老的招魂风习却没有丝毫改变。后来秦国变法,移风易俗,有新入秦国的变法士子建言要革除此等陋习。商鞅却批下个断语:“生者激哀,磨砺后来,慷慨赴死,闻战则喜,固秦人哉!何陋之有?”于是,秦人安魂礼便依然如初地延续了下来。嬴政少年在赵,早早便从“赵秦”(早期流入赵国的秦人)部族的习俗中知道了招魂礼对老秦人的要紧,自然不同于来自楚国韩国的李斯郑国,他立即明白了河渠民众其所以不约而同地匆匆赶赴频阳的缘由。
兼程行走,昼夜不停,第三日清晨,嬴政君臣终于到了频山。
茫茫松林塬,二十三座大石依着各县在干渠的决战次序东西排开。石林之后,是六百六十三座轻兵死士的新土坟茔。各县民众各自聚集在本县轻兵死士的刻石前,绕着圈子捶胸踏步,三步一呼:“兄弟!跟我归乡了——”呼唤完毕,各自散开,各寻一方粗糙石头,瘦骨嶙峋的大手压上粗石猛搓,直至手掌渗出血珠;而后大步走到刻石前,在石上结结实实一摁,一个血手印摁在了石身或石背;罢了肃然一躬,便赳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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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3:53:19
嬴政君臣一行风尘仆仆赶到,松林塬万千人众大出意外,各自伫立在墓石坟茔前凝望着秦王不知所措了。年青的秦王也不说话,对着一齐朝他凝视的茫茫人众深深一躬,大步走到一柱显然是有心者特意立起的粗糙巨石前,大手猛然搓下,顿时血流如注。
万千黑压压光膀子的秦人悚然动容,寂静得只听见一片喘息。
嬴政举着血掌,大步走过刻石,一石一掌,结结实实地摁在碑身大字上。未过三五石,光膀子人群感奋不已,争相到粗石柱下搓出血手,呼喝着唏嘘着纷纷跟了上来,完成与兄弟烈士同心挽手的最终心愿。及至嬴政走到最后一座大石前,摁罢最后一个血手印,回头看去,一片二十三座大石,座座鲜血流淌,一片血红的刻石在夏日的阳光下惊心动魄。
嬴政绕着下邽刻石踏步一圈,突然昂首向天,一声长呼。
“泾水锐士,频山为神!守我河渠,富我大秦!”
万千人众唏嘘慷慨,跟着秦王阵阵长呼,整个频山都在烈日下颤抖起来。
第二章 大决泾水 七、泾水入田 郑国渠震动天下
堪堪夏种,泾川瓠口举行了隆重的成渠放水大典。
两岸青山,一条白石大沟从峡谷穿过。东西山塬挤满了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幼,旌旗招展鼓乐喧天。瓠口幕府前的云车将台下,嬴政君臣们人人都在可着嗓子说话,尽管谁也听不见谁,依旧是乐呵呵地高声诉说着。将近午时,水司马来报:瓠口之外的所有斗门、渡槽、跌水、过水、干渠、支渠、毛渠的交接口再次查勘完毕,无一差错;干渠两岸的迎水民众井然有序,只待放水。嬴政得报,向李斯挥手高喊了一句。李斯立即会意,转身利落地走上将台,一劈令旗,将台前云车上的大纛旗左右三摆,漫山遍野的鼓乐喧哗便渐渐平息。
秦王嬴政率领着全体大臣,整齐地在将台后站成了一个方阵。
“吉时已到,秦王击鼓告天!”李斯洪亮嘶哑的声音回荡开来。
年青的秦王走上将台,走到鼓架前,接过幕府司马递过的一双长长鼓槌,拱手向天,奋然高声道:“秦王嬴政祷告上天:引泾入洛,开渠灌田,秦国庶民生计之根本。天公旱秦,逼我秦人与天争路,以血肉之躯奋力死战,方引得泾水东下。秦人不负上天,上天宁负秦国乎!愿上苍护佑秦国,保我泾水滔滔,长流不断,关中沃野,岁岁丰年!今泾水渠成,依国人心愿,依天下通例,泾水河渠定名——郑国渠!”
嬴政的鼓槌用力打上牛皮大鼓,隆隆之声震荡峡谷。
“秦王定名,引泾河渠为郑国渠——!”李斯正式宣呼了河渠名号。
“郑国万岁!郑国渠万岁!”呐喊声浪顿时淹没了峡谷山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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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3:53:20
一时平息,李斯声音复起:“河渠令开渠放水——!”
宣呼落点,四名军士抬着一张军榻出了幕府,山塬人众立即肃静下来。
三日之前,全部渠道验收完毕,回程未及到秦王行营交令,郑国便昏倒在了瓠口峡谷的山道上。待嬴政领着太医赶来,郑国已经被先到一步的李斯与吏员们抬进了河渠署幕府。太医一把脉,说这是目下官吏人人都有的“泾水病”,一色的操劳奔波过甚以致脱力昏迷,河渠令病症之不同,在于诸般操劳引发了风湿老寒腿,悉心静养百日后可保无事。嬴政当即吩咐,老太医从秦王行营搬进河渠署幕府,专门守着郑国诊治。嬴政还重重撂下一句话:“有难处随时报我,便是要龙胆凤肝,也给你摘来!没了郑国,本王要你人头!”
郑国卧榻,这放水大典便缺了一个最当紧的人物,虽说不关实务,却有说不出的缺憾。李斯反复思忖,主张秦王亲自号令放水,只要激励人心完满大典,似可不必因一人而耽延放水日期。年青的秦王却断然摇头:“主持成渠放水,是水工最大尊荣,纵是本王也不宜取代。走,与郑国去说。”来到幕府,刚刚服下一大碗汤药的郑国,疲惫得连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幽幽目光闪烁着一丝难得的光焰。年青的秦王站在榻前,眼中便是一眶泪水。郑国只愣怔怔看着秦王,嘴角抽搐着说不出话来。嬴政高声说:“老令啊,没有你,便没有泾水河渠!放水大典,谁也不能取代你!到时抬你出去,老令只须摇摇号令,行么?”李斯看得很清楚,那一刻,郑国沟壑纵横的黝黑脸膛骤然间老泪纵横,喉头咕的一声便昏了过去。也就是在那一刻,李斯深深感悟了年青秦王“赏功不欺心”的罕见品性,一时也是止不住的热泪盈眶。自后三日,眼看大典在即,李斯每日都要去探视几趟郑国,可每次都见郑国在昏昏大睡。今日,郑国行么?
万千人众的灼热目光之下,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郑国从军榻上坐了起来,站了起来,撑持着那支探水铁尺,缓慢地沉重地一步一步地向将台走来。司礼的李斯惊愕得不知所措,疾步迎来想扶郑国,又觉不妥,便亦步亦趋地跟着郑国走上将台,竟是先自一头大汗淋漓。
此时,中山峰顶的大旗遥遥三摆,表示引水口已经一切就绪。只见伫立在将台上的郑国像一段黝黑的枯树,凝目远望峰顶龙口,缓缓举起了细长的探水铁尺,猛然奋力张臂,砸向了牛皮大鼓。鼓声一响,李斯立即飞步过去,张开两臂揽住了摇摇欲倒的郑国。
“水!过山了……”郑国黝黑的脸猛然抽搐了。
“老令醒来!水头来了!”李斯摇着郑国,说不清是哭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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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3:53:21
此际遥闻中山峰顶一阵号角一阵轰鸣,隆隆沉雷从天而降,瓠口峡谷激荡起漫天的白雾黄尘,一股浓烈而又清新的土腥水汽立时扑进了每个人的鼻中。两岸万千人众的忘情呐喊伴着龙口喷激飞溅的巨大雪浪,轰轰隆隆地跌入了瓠口,冲向了峡谷。
郑国猛然醒转,忽地起身一吼:“水雷如常!泾水渠成——!”
一句未了,郑国又摇摇欲倒。李斯堪堪扶住,赵高已经飞步抢来,双手一抄便要托起郑国去行营救治。郑国却倏地睁眼:“不!老夫还要走水查渠!”一句话没说完,人已经直挺挺从赵高臂弯挣脱出来。此时嬴政大步赶来,听李斯一说立即高声下令:“小高子,驷马王车!”说罢一蹲身背起郑国大步便走。
九尺伞盖的青铜驷马王车辚辚驶来堪堪停住,嬴政恰恰大步赶到,不由分说将郑国扶上了宽大的车厢。车中少年内侍扶住郑国坐靠妥帖,嬴政便是高声一句:“老令,你坐在车上听水。但有纰漏,只敲伞盖铜柱!”郑国满脸通红连连摇手:“秦王秦王,大大不妥,老臣能走……”嬴政哈哈大笑:“妥妥妥!老令纵然能走,今日也得坐车!”
说话间李斯赶到,嬴政匆忙一挥手:“我去赶水头,客卿后边查渠。”
李斯还没来得及答话,年青的秦王已经风一般去了。
李斯笑着摇摇头,对王车上的郑国一拱手高声道:“老令哥哥,秦王赶水头去了,你也先走,我带大工们后边查渠。”郑国黑红脸上汪着涔涔汗水,探水铁尺当当敲打着车厢:“好!老夫先走,赶不上水头也赶个喜庆!”一言落点,驷马王车哗啷启动,山坡赶水人众立即闪开了一条大道。及至王绾带一班青壮吏员疾步赶来,秦王已经没了人影。
王绾顿时大急,二话不说飞步追赶下去。
赶水头,是敬水老秦人的又一古老风习。盖秦人老祖伯益部族,是与大禹并肩治水的远古英雄族群,自来对“水头”有着久远的仰慕情结。那时候,秦人部族经年累月在三山五岳间疏导天下乱水。但有新的水道开辟,汪洋大水激荡着流入水道,水头昂首飞扑倒卷巨浪激起尘雾溅起雪白浪花,一条巨龙飞腾呼啸在峡谷水道。两岸秦人欢呼着追逐水头,直是治水者的最大盛典。这种久远的记忆,化成了无数传说掌故,流传在所有的秦人部族中。即或后来游牧躬耕于陇西草原群山,偶尔开得些许短渠,渠成放水之日,老秦人也一定是倾巢而出追逐着水头欢腾不断。立国关中数百年,秦人开渠寥寥无几,数得上的大渠,只有秦穆公时百里奚在关中西部开出的那条百里渠,赶水头的盛大庆典便也渐渐淡出了老秦人的风习。纵然如此,那条百里渠每年春季放水,还是有黑压压人群在渠岸追逐着水头欢呼,不吃不喝一直追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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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3:53:22
如今,这条铺满秦人鲜血的四百多里的泾水大渠,已经巍巍然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渠。一朝放水,岂能不唤起老秦人久远的记忆与风习?除了不得不提前回乡照应渠水入田的一家之长,几乎家家都有人留下赶水头。老秦人期盼着昂昂龙头的飞腾之象,能随着赶水头的家人带来光耀的岁月。大典前一日,所有民工都清理了营盘,打好了包袱,收拾得紧趁利落,预备好今日追赶着水头回乡。
当中山峰顶巨大的龙口开启,清澈的泾水翻卷着巨浪扑入瓠口峡谷,漫漫人群便开始了由渠首渐次发动的欢呼奔跑,不疾不徐,一浪一浪地伸展到山外,伸展到茫茫干渠。水头一入干渠,赶水头人群便有了种种乐事,欢笑喧嚷声连绵不断。这郑国渠是漫漫四百多里的长渠,赶水头事实上便成为一种脚力竞技。虽说因不断分水于一些主要支渠,干渠水头的流速并不是太急。然则,终究也得人紧步追随才能追得上。干渠两岸的大多人,都是赶水头赶到自己家乡田园的地界,便回归乡里赶渠水入田的喜庆去了。只有非受益区的义工县的精壮,与家在渠水下游的精壮,才是专心一志的长途赶水者。战国之世人人知兵,都说这是兼程行军,一边追逐着水头欢呼,一边嚷嚷评点着不断变换的领跑者。即或是那些体力不济者,呼呼大喘着坐在新土渠岸上吃喝歇息一番,也看着纷纭流过的人群,拍着大腿可着嗓子嚷嚷得不亦乐乎。
水头赶到云阳地界,渠岸突然一阵欢呼:“秦王赶水头!万岁!”
赶水头又遇君王,吉庆再吉庆,老秦人顿时兴奋了。
全程亲自赶水头,这是嬴政在会商放水大典时执意坚持的一件事。
秦王的说法是,亲自赶水头,眼见四百多里干渠不渗不漏,心下才算踏实。对于秦王这个主张,李斯是反对的,大臣们也是反对的。在李斯与大臣们看来,这件事多多少少有几分秦王的少年心性,有几分赶热闹意味。当然,最要紧的理由是堂堂正正的:旬日之前,秦王赶赴频山为轻兵烈士招魂,已经步行了两百多里;这次再一昼夜步行四百多里,事实上是最大强度的兼程行军,若有意外,秦国何安?再说,决战泾水两个多月,这个年青的秦王眼看着瘦成了人干,所有寻常合身的袍服都变成了包着“竹竿”晃荡的水桶,谁不心痛有加?虽然,几乎人人都变成了人干,但谁都明白,这个杀伐决断凌厉无匹的年青秦王真要出了事,目下的秦国便注定要乱得不可收拾了。唯其如此,谁能赞成秦王一路疾步四百多里?于是上下一口声,都说秦王这次大可不必,要查渠也得乘坐王车,高处看水才清楚。可嬴政却说得斩钉截铁:“连续兼程三五日,是秦军老规矩,老秦精壮谁都撑得住,不用商议!客卿只管部署沿渠事务,我只带十名铁鹰剑士、十名年青工匠赶水头,老臣一个不要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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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3:53:23
李斯眼见无法说动秦王,便在夜里单独来到行营。李斯先与王绾说了一阵,而后两人一起来到了秦王的寝室书房。李斯王绾反复陈说了理由,年青的秦王却好长一阵没有说话。便在两人以为秦王已经默认而预备告辞时,年青的秦王却拍案开口:“人要有气!国要有气!长平大战之后,昭襄王收敛固本,之后两代秦王无所作为,秦人之精气神业已低落数十年。我上泾水,原本便不仅仅是抢渠抢水,更是要鼓荡秦人雄风!只要秦人长精神,嬴政纵然两腿跑断,也值!”
那一夜,李斯彻夜未眠。
次日,总揽河渠的李斯与王绾一番谋划,立即分头部署:先私下说服所有大臣,将秦王赶水纳入大典程式;再从王城禁军中遴选出十多名善奔走的锐士,由王绾带领,专司联络接应;又特意找到形影不离秦王左右的赵高,叮嘱了诸多应急援助之法。可无论如何周密谋划,李斯王绾也没有想到秦王亲自将郑国背上王车这一桩。赵高一离开秦王,李斯王绾心下便不踏实。两人都曾多次见识赵高的过人艺能,几乎是本能地相信,只要这个赵高在秦王身边,秦王便不会发生意外。今日赵高驾车,李斯查渠,追赶秦王的王绾便分外焦灼。
闻得前方阵阵欢呼,王绾立即吩咐善走锐士飞奔急追。正在此时,却听身后一阵秋风过林般的沙沙声。王绾转头之间,一道黑影正从身边掠过,同时飞来一句尖亮的话音:“长史莫急,小高子追君上去了!”
“赵高!王车谁驾?”王绾急忙一喊,毕竟,郑国也不能出事。
“王车驭手有三人,长史放心!”黑影没有了,尖亮的声音却飘荡在耳边。
长吁一声,王绾呼哧呼哧刚刚放缓了脚步,却被身边一群一群欢呼奔跑的光膀子裹进了茫茫人流。原来,两边渠岸的老秦人一听秦王赶水头,精神陡然大振,后行弱者们纷纷一片呼啸呐喊:“丢膊了!豁出去!赶秦王老龙头了!”呐喊之间,人们纷纷脱下专门为大典穿上的簇新长袍顺手一丢,撩开光膀子狂喊着潮水般追了上来。王绾也是老秦人,自然知道老秦人这声“丢膊了豁出去”意味着何等情形。丢膊者,光膀子猛干也。豁出去,拼命也。无论是做工赶活还是战场厮杀,秦人但喊一声丢膊了豁出去,立时便是拼命死战之心。今日不是战场,老秦人要丢膊了豁出去,心里话显然便是一句:“秦王做龙头,老秦人死也要紧紧追随!”身处狂热人流狂热呐喊,王绾心头大热一身汗水,只觉特意预备的轻便官服也变得累赘。兴起之下,王绾也大喊一声:“丢膊了!豁出去!”扯掉官服撂在路边,便大步飞奔起来。
日落时分,嬴政堪堪赶着水头到达高陵县地界,正好是郑国渠一半水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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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3:53:24
嬴政虽然没有光膀子,却也早早丢了斗篷冠服,一身紧趁利落的短衣汗湿得水中捞出来一般。铁鹰剑士与精壮吏员二十人,原本在两边护持着秦王。可在王绾一班人赶上后,嬴政硬是下令,只许剑士吏员跟在后边,不许遮挡两厢人众。
如此一来,渠岸顿成奇观。无边无际的黝黑闪亮的光膀子人群没有了呐喊,只咬着牙关看着秦王看着水头,刷刷刷大步撩开赶路。及至水程过半,赶水头人群已经渐渐形成了默契规矩:但有后来者赶上,秦王两侧的人群便自行让道退开;前方但有等水头的老人妇幼群,秦王两侧的光膀子人群便整齐一致地落到秦王身后紧紧跟随,好教父老们一睹秦王风采。
眼看暮色降临,渠岸便有了万千火把,浩浩荡荡在几百里高坡山塬展开,恍如一道红光巨龙在天边蜿蜒翻飞。此等壮观奇景,深深震撼了平川夜间灌田的农人与查水的官吏,遥遥呐喊呼应,连绵起伏不断。有脱得开身的精壮农夫,便纷纷举着火把呐喊着向北塬赶来。一片片火把弥漫了无数的田间小道,一阵阵呐喊此起彼伏,整个秦川都被搅翻了。
曙光再现时,被赶水者一口声呼为“秦王老龙头”的水头,哗啦啦抵达频山。经过那片依然闪烁着血红光芒的刻石松林时,嬴政向着北岸遥遥一声长呼:“兄弟!赶水归乡了——”一声未罢,无边无际的光膀子人群立时一阵阵山呼海啸:“兄弟!跟紧秦王,赶水归乡!”夏日清晨的阳光映照着石林松林的血光,映照着万千老秦人的泪光,吼喝着呼啸着,一路奔向遥遥在望的洛水入口。
将及正午,赶水头的茫茫人群终于定在了北洛水的山塬河谷。
嬴政站住脚步,只说了一句话:“赶水人众,俱赐战饭……”
这赶水头虽是风习,却没有定规。诸如关中西部的百里渠短途赶水,不吃不喝者多。四百多里赶水头,不吃不喝不可能。一过云阳,王绾已经吩咐吏员军士沿途不断呼喊:“长路赶水,吃喝自便!”饶是如此,许多人还是死死盯着秦王,秦王不吃不喝,我也不吃不喝!王绾一路看得清楚,年青的秦王一昼夜又一半日,只在脚步匆匆中喝了十三次水,吃了两张干肉夹锅盔。如此也就是说,大多赶水者在四百多里兼程疾走中只吃了两饭,此刻人人都是饥肠辘辘。王绾已经软得不能挪步了,只看着赵高摇了摇令旗。赵高二话没说,过来接了令旗,便飞步张罗去了。
大约小半个时辰,赶水头人众陆续抵达,一辆辆牛车拉着锅盔干肉也络绎不绝地赶到了渠水洛水交汇地。山塬水口,两边渠岸,到处都涌动着黝黑闪亮的光膀子,人人亢奋个个激昂,大笑大叫不绝于耳。一句最上口的话处处山响着:“秦王咥实活!攒劲!”人群处处喧哗,对开在龙尾之地专门等着这一日大市的山东商旅的帐篷商铺,却没有一个人光顾。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3:25
山东商社的执事们纷纷出门,站在饭铺酒铺货栈前惊讶莫名,一口声惊呼:“怪也!四百里赶水没一个人趴下!没一个人买饭买酒!老秦人铁打的不成!”
正在一片热汗腾腾裹着喧哗笑语的时刻,年青的秦王过来了。嬴政一身汗淋淋短身布衣,提着一条宽大的白布汗巾,大步赳赳地走上了山坡一方大石。不知谁喊了一声秦王来了,万千光膀子们立即军旅甲士一般肃然噤声昂首挺胸,活生生一片森森然黝黑闪亮的森林。
“父老兄弟们!四百里赶水,没一个趴下!好!”秦王当头喊了一句。
“秦王万岁!”黝黑闪亮的胳膊刷的一齐举起,吼声隆隆震荡天际。
“郑国渠成,泾水入田。秦人好日子已在眼前!父老兄弟们,咥饱喝足再归乡。回到乡里整治农田,抢灌夏种,使秦人粮仓早早堆满!人无神气,一事无成!国无神气,一事无成!秦国该强大!秦国该富庶!秦人,更该有精神!”
“万岁!秦人精神!”弥天吼声夹着轰隆隆水声,淹没了洛水山塬。
片刻之间,万千光膀子老秦人人人变成了浸透猛火油的火把,火焰呼呼直蹿。绷着脸大步赳赳到牛车前领一份锅盔干肉,蹲在地上狼吞虎咽猛咥干净,大腿一拍:“走!”立即三五成群地风风火火离开洛水口。不消片时,满山遍野黝黑闪亮的光膀子便消失在无边无尽的田野里。
“疯子秦王!疯子秦人!”
守着始终没有一个秦人光顾的商铺,山东商旅们又一次惊愕了。
晚霞满天的时分,李斯郑国带着一班水工吏员终于赶到了洛水口。
秦王扶着赵高的肩膀站在洛水岸边,迎头先问了一句:“客卿老令,后水如何?”李斯郑国双双一拱手:“全线坚固顺畅,支渠毛渠全部进水!”嬴政听罢没有来得及说话,便一头碰在赵高身上软了过去。李斯一转身断然下令:“行营中止政事,全部人马歇息彻夜!”
当夜,行营大帐的灯火早早熄灭,整个营地一片雷鸣般鼾声。
直到次日将近正午,夏日的太阳已经火辣辣挂在当头,行营的聚将号才呜呜地吹动起来。人喊马嘶中,一顿结结实实的锅盔夹干肉战饭下肚,大臣吏员们便踏着号声赶赴行营大帐了。对于秦国官吏,多少昼夜不睡少睡不吃不喝少吃少喝都是家常便饭,而能一夜无事地从天黑酣睡到次日正午,实在是绝无仅有的奢侈了。有如此一夜酣睡,臣工吏员们聚到行营大帐时个个精神抖擞,许多人说不上名目的怪病也都神奇地烟消云散了。
李斯进帐,一见清新矍铄的郑国,揉着眼睛直呼:“奇也奇也!”郑国一阵哈哈大笑:“佳水灌枯木而已,客卿何奇之有也!”寻常间永远皱着眉头的郑国一笑,一班臣工不禁人人大乐,一时满帐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