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42:47

  李斯惊讶地看着独自前来的文信侯,连忙从书案前起身行礼,又连忙捧来陶壶煮茶。吕不韦坐到书案前一边打量案头小山一般的卷宗,一边摇摇手笑道:“李斯呵,任事不用,只坐下说话了。”李斯机敏,二话不说搁下陶壶便恭敬地坐到了屋中仅有的那张书案对面。吕不韦慈和地笑着:“李斯呵,做老夫门客舍人,自觉如何?”李斯略一思忖道:“尚可。”简单两字,便不说话了。“言不违心,磊落名士也!”吕不韦点头赞许了一句笑道,“以老夫之见,李斯之才,理事长于治学,足下以为如何?”李斯坦然道:“文信侯所言极是。埋首书案,斯之短也。然则,编修此等广涉杂学之书,李斯尚能胜任。”吕不韦却是喟然一叹:“强使大才埋书案,惜哉惜哉!”李斯不禁目光一闪:“斯与诸客多有相左,文信侯欲教我去么?”吕不韦悠然一笑:“子何其敏思过甚也!老夫之意,欲使才当其实,别无他意。”李斯慨然拱手:“文信侯但有差遣,义不容辞!”吕不韦摇头道:“非差遣也,实相询也。老夫欲使你做一功业实务。然则,此事既得苦做,一时又无功利,只不知你意下如何?”李斯断然道:“士子建功,凡事皆得苦做!士子立身,不求一时功利!”“好!”吕不韦一拍书案,“秦国将开天下最大之河渠,足下可知?”李斯惊讶地摇摇头:“天下最大河渠?未尝闻也!”吕不韦朗朗一笑:“原是上天助秦,老夫何尝想到有此等好事送上门也!”

  笑得一阵,吕不韦说起了筹划这个河渠工程的因由。

  去岁立秋时节,丞相府来了一个奇人求见吕不韦。其时正当万里晴空,其人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足下一双草鞋,手中一支铁杖,面色黝黑风尘仆仆,俨然苦行之士。吕不韦不禁揶揄笑道:“足下未雨绸缪,真远见也!”其人冷冰冰道:“此乃我门行止法度,无关晴雨,文信侯错笑也!”吕不韦连忙从座中起身一拱:“足下墨家乎?农家乎?”其人只冷冷两个字:“水工。”吕不韦当即请这个不苟言笑的水工入座,吩咐童仆即上凉茶为佳宾消暑。上茶之间,水工说了几句话,结实干净得没有一字多余:“我名郑国。韩国水工。山东无国治水,故来秦国。”说罢便头也不抬地连续痛饮,直至一大陶壶凉茶饮尽,始终也没看吕不韦一眼。吕不韦借此思忖得一阵,淡淡一笑道:“足下治水之才,较李冰如何?”郑国也只硬邦邦八字两句:“李冰尚可。余不足论。”吕不韦惊讶失笑:“足下轻忽李冰,蔑视天下,莫非曾随大禹治河?”郑国冷冷道:“若生其时,治河未必大禹。”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足下傲视古今,老夫倒是生平未见也!你且先说,可曾有治水之绩?”郑国点着铁杖道:“引引漳灌邺十二渠,吾成后六渠。鸿沟过大梁。汉水过郢通云梦。此后六国无心无力,非郑国不治水也!”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42:48

  吕不韦不禁惊愕了。

  引漳灌邺,乃魏文侯时的邺城令西门豹开始的庞大治水工程,一直到魏襄王之世的邺城令史公方才完成,历时四代百余年,先后修成大渠十二条,魏国河内由此大富。鸿沟则是魏国开凿的一条人工河流,引大河从大梁外南下直入颖水,全长三百余里,历魏惠王、魏襄王两代近百年修成,南魏北楚不知得利几多。汉水过郢入云梦,则是战国中期楚国的最大治水工程。白起夺取楚国老郢都之后,楚国都城迁往云梦泽东北岸建立仍然叫做郢都的新都城,引汉水过郢而入云梦泽,使郢都水路畅通。如此三大治水工程尽皆惊世沟洫,任能领得一项都是不易,郑国能领得三项,如何竟不闻此人之名?

  “水工无虚言。”郑国显然洞悉了吕不韦心思,笃笃点着铁杖,“我为水工,素不治役,惟踏勘沟洫水路、攻克施工难题,故工程之名皆无郑国名号。公不知我,原不足怪。以一己之知断事,事必败也!”说完这几句最长的话,站起来便走。

  “先生且慢!”吕不韦连忙拦住郑国,当头便是肃然一躬,“不韦不通水事,尚请见谅。先生既有志治水,秦国必有伸展之地。先生可先行住定,容我选得一班吏员襄助先生,先行踏勘秦国水情如何?”

  “不必踏勘。秦国水情,郑国了然于胸。”

  “如此敢问先生:治秦之水,以何当先?”

  “解秦川拥水之旱、良田荒芜为先。”

  “如何解得?”

  “引泾入渭,长渠横贯东西,水旱可解,盐碱可消。”

  “渠长几何?”

  “东西四百余里。”

  “需民力几多?何年可成?”

  “十万,数十万,百余万。数十年,十数年,五七年。”

  吕不韦沉吟片刻道:“先生稍待月余,容我筹划决断。”

  “月余?”郑国嘴角抽出了一丝冷笑,“半年之内,我在泾水瓠口。半年无断,再莫找我。告辞。”铁杖一点,大步利落得出了厅堂。

  当晚,吕不韦造访了昔年耿耿图谋于秦川治水的蔡泽。这位计然派传人感慨万端:“天意也!秦川治水自商君动议,百余年来历经七王八相,连同老夫,皆未成事矣!今日重提秦川治水,恰当时势遇合,文信侯为相何幸也!”吕不韦笑道:“纲成君所谓时势遇合,却是何意?”蔡泽侃侃道:“秦川百年治水不成,因由在三:其一,战事多发,民力不容聚集;其二,府库不丰,财货不容两分;其三,水工奇缺,一个李冰不容兼顾。老夫为相之时,诸事具备,惟缺上乘水工,以致计然派富国之术终无伸展也!今日之秦国无战无乱,财货丰盈,民力可聚,更有天下名水工送上门来,岂非时势遇合哉!”默然良久,吕不韦断然拍案:“秦川不治水,秦国无以富,纵是有战有乱,吕不韦也当全力为之!”蔡泽连连喊好,末了昂昂道:“你这学宫另选能才,老夫去做河渠丞!”吕不韦连忙笑吟吟抚慰道:“纲成君学问渊深,见识卓著,兴文明大业正当其任也!河渠事务劳碌不堪,便让给后生辈了。”蔡泽老眼瞪得一阵,说声也是,方才悻悻然不争执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42:49

  ……

  “文信侯,李斯愿领河渠事务!”

  “此事非同小可也。”吕不韦觉李斯见事极快,便也立即说到了事务,“河渠虽未上马,先期筹划便是根基。郑国不善周旋,而堪定河渠又必须与各色官署交涉,全赖你也!而河渠一旦铺开,民力便是十万数十万甚或百余万,更涉及郡县征发、河渠派工、衣食住行、功过督察、官署斡旋等诸般实务,可谓头绪繁多。郑国不善辖制调遣,然既是治水工程,却得领爵为首,以示水工威权。管辖事务者虽只是襄助副职,却得全面总揽,铺排调遣……李斯呵,理事为人之副,你可受得?”

  “纵为卒伍,亦当建功,何况副职事权也!”

  “好!”吕不韦赞许拍案,“子有此志,无可限量也!”

  次日,李斯交了学宫的案头诸事,便到丞相府长史署办理任事公文。及至走出丞相府,李斯不禁对吕不韦大为感佩。原来,丞相府已经事先奉摄政仲父书令,将李斯任做了河渠丞,俸金等同郡守,一年千六百石谷麦。丞者,佐官(副职)之通称也。战国通例:官署之“丞”,便是总揽官署事务而对主官负责之佐官;任事之“丞”,便是该事项之佐官而对事项主官负责之佐官。官尾吏头,是为大吏。秦国之不同在于:初任官吏一律无爵,得建功之后依据功业定爵;任事无功便得左迁或罢黜,建功得爵始为正式入官,即所谓官身;无爵之官吏实为试用,故其俸金只是“等同某某”。李斯对秦国法度了如指掌,清楚地知道,秦国新吏之俸金最高也只是“等同县令”。使他等同郡守俸金,实在是大破成例!楚国平民出身的李斯也曾做过小小乡吏,对生计艰难之况味刻骨铭心,今日一朝任事便是赫赫郡守俸金,如何不感慨中来?

  然则,毕竟李斯见事透彻,深知激赏必有重任,这郡守俸金的大吏绝非轻松职事。回到门客苑,李斯立即打点好自己的青布包袱,给文信侯留下一书,便搬到新吏驿馆去住了。旬日之后,李斯将吕不韦特命拨付的十三名小吏遴选整齐,便带着一班人马兼程去了泾水瓠口。

  吕不韦安置好河渠启动事务,便立即来了另件大事。

  暮色时分得莫胡急报:寡妇清已经回到沣京谷,路途寒热大发病势沉重。吕不韦立即连夜向沣京谷赶来。原来,莫胡已经奉命在沣京谷守侯了三个月,才等到了寡妇清从巴郡北来。吕不韦其所以急于见到寡妇清,是要清楚一个秘密:那个捧着“清”字宽简前来投奔吕不韦门下的嫪毐,究竟是何根底?及至下船登山,已经是初更了。山口武仆拦住吕不韦,说主人不在山中。吕不韦从腰间大带皮盒中拿出一方黑玉鹰牌冷冷道:“此乃秦王至令,大将尚得奉诏,况乎秦国商旅?”武仆见来人气势肃杀,二话不说便去通禀。片刻之后,方氏家老亲自来迎,将吕不韦主仆接进了山顶庄园。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42:50

  偌大正厅空无一人,隐隐弥漫出一股草药气息。吕不韦尚未入座,便听大屏后一阵细微响动,两名侍女推着一张帐幔低垂的卧榻从厚厚的地毡上走了出来,恰在大屏前的台阶上稳稳停住。卧榻中传来苍老的喘息与熟悉的声音:“文信侯,别来无恙乎?”吕不韦肃然拱手道:“不知清夫人染病,多有叨扰也。”卧榻中一声好说,便见两名侍女已经将帐幔挂起在两侧榻柱,一身黑衣仰面而卧显露着半边丑陋面容的寡妇清赫然在目!

  “夫人……”

  寡妇清双眼望着屋顶粗重地一声喘息,“诸般情形,我已尽知。今日之言,我心对天。文信侯既拥生杀予夺之权,玉天清愿受任何处罚。”

  “清夫人,事已至此,纵然杀你,于事何益也!”吕不韦不无痛心地一拱手,“昔年,不韦念你一生孤愤而立身端正,与国多有义举,与民广行善事,是以陈明秦王,筑怀清台以表夫人名节。夫人提及族侄欲入仕途,不韦亦一力襄助。不想持‘清’字宽简来投我者,竟是如此一个人物!敢请夫人据实相告:嫪毐究竟何人?夫人族侄乎?亲信冒名乎?其秉性恶行渊源何在?”

  “上茶。”寡妇清吩咐一声,微微一喘道,“玉天清时日无多,无须隐瞒。文信侯但请入座,容我清清神说来。”说罢轻轻一拍榻栏,一名侍女捧来了一只铜盘,盘中一盏一碗。另一名侍女从玉盏中夹起一粒红色丹丸放入主人口中,又用细柄长勺从玉碗中舀得两勺清水徐徐灌入主人口中。寡妇清喉头一动吞了下去,闭目喘息片刻,口齿神气振作了许多,便长叹一声说起了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

  在方氏一族中,玉天清夫家是嫡系正脉。玉天清尚未合卺的夫君有兄弟两人,长子乃正妻所生,夫君却是后来的一个少妾所生,年岁相差甚大。夫君在云梦泽复舟暴亡时只有二十六岁,兄长却已经年逾四十了。当年,方氏族业两地兴旺,翁公颇通商道的正妻大多时光留在临淄接应丹砂督察商社。长子一出生,翁公与正妻商定:母子一起留在齐国,一则照料商社,一则督导儿子尽早修习商道,以利将来总掌方氏。翁公自己则带着几个老执事,专一经营巴郡丹穴。几年之后,临淄商社的亲信执事密报:长公子荒学过甚,主母无力督课,请主公速回临淄定策。翁公风火兼程地赶回临淄,方知儿子生出了一个怪癖:酷好方士诸般密术,举凡采药炼丹、运气治人、通神祈雨、强身长生、童阴童阳、画符驱邪、出海求仙等等等等,无一不孜孜追随,极少进得书房,更不踏入商社一步。多方查询打探,谁也不清楚是何原由。翁公一番揣摩,认定是族中方士熏染所致,便将儿子带到了巴郡丹穴,自己亲自督导。谁知一入巴郡,这个小公子便上吐下泻病得奄奄黄瘦。翁公认定是水土不服,便自己开得几剂药教儿子服用。不料几个月过去,儿子却依然如故,根本没有力气离榻。一个老医家说,这是心气病,久则夭亡。翁公无奈,只得又将儿子送回了临淄。从此,临淄竟不断传来正妻书简,说儿子改流归正,日每读书习商大有长进。翁公欣然,于是又埋首商事周旋去了。谁料过了几年,临淄的亲信执事又来密报:公子已成冥顽之徒,终日沉迷于方士一群,但说商道与学问便瑟瑟颤抖不止;再不设法,此子毁矣!翁公大为惊诧,眼见儿子将到加冠之年,如此下去如何了得?当即星夜赶回临淄,一问之下,老妻竟从来没有写过如此这般的书简,所发六书均是告急,巴郡却从来没有收到!翁公大觉蹊跷,却顾不得细细斟酌,先怒气冲冲在大方士处揪回了儿子,并当即重金延请了一位刚严名士督导儿子。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42:51

  谁也想不到,便在老师到馆的当夜,这位公子失踪了!

  翁公大散钱财百般寻觅,却终无踪迹。气恨之下,翁公抛下正妻独回巴郡,两年后便与一位可人的少妾生下了第二个儿子,也就是玉天清后来的夫君。夫君加冠之年,兄长依然是杳无音信。翁公终于绝望,决然将少子立嫡了。直到翁公遭刑杀,夫君遭复舟,玉天清鼓勇掌事,方氏的嫡长公子依然泥牛入海。

  岁月倏忽,在玉天清已经步入盛年的时候,齐国的天主大方士不期然到了巴郡。历来齐国方士多出方氏一族,大方士入巴自然要会方氏族人并祭拜族庙,方氏族人自然也须大礼铺排以示族望。旬日之间,诸般礼仪完毕,大方士郑重宣示了一则惊人的预言:百年之内,方氏将有大劫难!族人惊恐,同声吁请禳灾。大方士一番沉吟,终究是允诺了。依照大方士备细开具的禳灾法度,玉天清当斋戒三日,禳日独卧家庙密室,聆听上天旨意。那一日,玉天清从夜半子时便进入了家庙密室,静待清晨禳灾。谁知便在四更时分,玉天清却不由自主地朦胧了过去。半睡半醒似梦似幻之中,玉天清见密室石墙神奇地转开了一道大门,一身法衣的白发大方士仿佛从云端悠然飘了进来!

  “玉天清,可知老夫何人么?”

  “不知道……”

  “五十年前,方氏长子失踪,你当知晓。”

  “知晓……”

  “老夫便是方氏长子。你乃老夫弟妻也。”

  “呵……”

  “方氏劫难,应在阴人当族。念你终生处子,独身撑持方氏,老夫代天恕你。然则,你需做好一事。否则,此灾不可禳也。”

  “呵……”

  “有一后生,但使其入秦封侯拜相,百事皆无。”

  “何人……”

  “老夫亲子,十六年前与胡女所生也。”

  “噫……”

  “莫惊诧也。老夫终究肉身,未能免俗。老夫之途,未必人人可走。此子虽平庸愚鲁,然有大贵命相。老夫欲借你力,了却这宗尘世心愿,亦终为方氏荣耀也。”

  “啊……”

  清晨醒来,禳灾已经完毕,神圣的大方士也已经云彩般飘走了。两年之后,一个黝黑粗莽的汉子到了巴郡丹穴,浓烈的腥膻混杂着草臭马粪味儿扑鼻而来,分明显示着自己的路数。玉天清掩着鼻息皱着眉头,接过了汉子捧过来的一只陶瓶。陶瓶中几粒丹药一方寸竹,竹片上八个殷红的小字——嫪毐我子,当有侯爵!玉天清一声叹息,便将这个腥膻粗蠢得牧马胡人一般的汉子留下了。从此,玉天清开始了一步步的谋划:一边请一精明执事教习嫪毐些许粗浅的读书识字功夫,打磨那厮教人无法容忍的粗鄙举止;一边开始了探听秦国朝局,并踏勘接近秦国大臣路径的细致铺垫。邯郸得遇吕不韦进入绿楼重金搜买歌伎,玉天清便开始关注吕不韦了。及至秘密探清吕不韦与嬴异人非同寻常的结盟,玉天清便开始不着痕迹地下狠功夫了。吕不韦入秦后几次关节时刻,玉天清都毫不犹疑地重金襄助,为的便是有一日了却这则实非其心却又不得不为的孽愿……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42:52

  “然则,文信侯请秦王筑怀清台,老身却是始料未及也!”寡妇清幽幽叹息了一声,“我以邪道谋秦,秦却以正道待我,玉天清虽悔无及矣!”

  一路听来,吕不韦牙关咬得几乎出血。一个商旅部族,竟能为如此荒诞的理由大抛举族积财耗时二十年去达成一个令人齿冷的目标,结局却又是如此背离初衷,令所有参与其中者尽皆蒙羞而追悔莫及,当真匪夷所思也!一时之间吕不韦啼笑皆非,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然良久,方冷冷问得一句:“嫪毐那厮,可有邪术?”

  “天意也!”寡妇清一拍榻栏,说起了后来的故事。

  自嫪毐与太后的丑行秘密传开,寡妇清大为震惊,念及秦国厚待,更是愧疚于心。三年前,寡妇清将方氏族业悉数安置就绪,便亲自带着一支包罗各色人才的商旅马队北上胡地,决意查清嫪毐其人。三年中,寡妇清与斥候执事们遍访草原匈奴与诸胡部族,终于清楚了嫪毐底细。原来,当年的大方士带着三十六名少年弟子,应匈奴老单于之约北上炼丹护生,并为老单于祈祷长生。老单于派了八个壮美的少女奴隶,专一侍奉大方士饮食起居。大方士与八个女奴同居一帐,夜夜以令女奴惊叹呻吟的神术做阴阳采补,一年后,竟齐刷刷生下了十三个肥重均在十斤之上的儿子!老单于哈哈大笑,直赞叹大方士一头好公猪,竟能使八头母猪同日生崽,此等公猪术定要传给老夫!大方士尽知胡人习俗,非但毫无难堪,竟然立即开始住进老单于大帐,召来老单于二十余名妻妾,日夜传授采补神术。谁料半年之后,大方士的十三个儿子竟如生时一般,一日之内又齐刷刷地夭亡了!面对老单于与牧民们的冲冲怒火,大方士无地自容,便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丢下一具狼吞的假尸,也丢下了三十六名弟子,孤身逃离了匈奴草原。

  逃至阴山南麓,大方士又在一个林胡部族住了下来,图谋招收弟子以重返中原。其时恰逢林胡头领患了不举之症,大方士人到病除,老头领重振雄风,便慷慨地赏赐给了大方士十名少年胡女。大方士这次却坚执不受,只讨了一名老头领最不待见的妻子。此女年近三十,丰满壮硕,被老头领掳掠入帐时便已经是另一部族头领的已婚女奴了。大方士这次小心从事,只在最不得已时通神采补一番。想不到的是,一年后,这个头领妻子还是生下了一个肥壮的儿子。大方士不意得此一子,竟视为天意,钟爱有加。然要操持方士神业,尤其要做天主大方士,有得一个儿子终是为业规所不容。思忖一番,大方士便给这个儿子取了一个怪异的名字——嫪毐,叮嘱其生母着意抚养,届时他自会前来照应。

  十年之后,大方士秘密回到阴山,给嫪毐母子带来了足以成为牧主的一车财货。出于自幼癖好,大方士检视了儿子全身,却是喟然一叹:“此子无恙,惟阳卑微也!大丈夫横行天下,无伟岸物事,何得其乐哉!”于是,大方士施展了自己独有的壮阳缩阴密术,一年之间,使少年嫪毐拥有了一宗罕见的伟岸物事。后来,这大方士每年必到阴山一次,只着意秘密传授嫪毐的强身采补之法。有得此等邪父,嫪毐自十五岁开始,便成了草原少女避之惟恐不及的阴山大虫……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42:53

  “狗彘不食!”吕不韦不禁狠狠骂了一句。

  “我已练得百名死士。不杀此獠,我心难甘!”

  “夫人大错也!”吕不韦断然一摆手,“今日之嫪毐,非昔日之嫪毐也!既成国事,自当以国法处置。此子虽根基不正,然若不作乱祸国,取悦于太后未尝不可也。若其作乱发难,邦国自有法度。私刑侠杀,纵合道义,却违法度。更有甚者,此等私刑只能帮得倒忙,一旦不能得手,反使嫪毐一党愈发猖狂为害,实则乱上添乱,夫人万莫轻举也!”

  “然则物议汹汹,文信侯执法,得无投鼠忌器之顾忌乎?”

  “夫人差矣!”吕不韦慨然拍案,“功业不容苟且,谋国何计物议!吕不韦已然一错,何能再错?”吕不韦粗重地喘息一声,又低声道,“夫人当知,吕不韦与太后有昔年情愫。然国法在前,岂能顾得许多?更兼今日一谈,方知此獠本真邪恶。吕不韦纵以义道为本,亦当有依法惩恶护国涉险之志也!”

  “文信侯,老身拭目以待了。”

  “夫人但挺得病体过去,自有水落石出也!告辞。”

  回到文信学宫,吕不韦径直到了蔡泽庭院,将与寡妇清会晤的经过备细说了一遍,蔡泽听得感慨不已。末了,吕不韦对蔡泽说出了一个一路思忖的决断:挺身而出,力促秦王加冠亲政!蔡泽大是惊讶,思忖一番忧心忡忡提醒道:“秦王奉法过甚,主见过人。我等大兴文华化秦,最要紧者便是化秦王于同道。如今,秦王是否与文信侯同心同道,尚不分明。若得一朝亲政,又来另路,岂非后患?”吕不韦慨然道:“政道者,以时论事也,权衡利害也!嫪毐如此邪恶根基,分明我等死敌。此獠目下已经成势,若不夺其权力,我等必为其所杀也!身死国乱,毕生心血毁于此等邪物之手,卑污之极,宁如自裁!而制约嫪毐,惟扶持秦王可也!至于日后秦王如何,纲成君,只能另当别论了。”

  眼见吕不韦泪光莹然,蔡泽默然良久,终是一声叹息。

  一番计议,两人将学宫诸事安置妥当,已经是天色大亮了。匆匆用了早膳,吕不韦便驱车回了丞相府。各署闲散当值的吏员们深为惊讶,纷纷聚来长史署探听意向。吕不韦闻声出来站上台阶,一拱手慨然道:“诸位,老夫年来荒疏政务,深为惭愧也!自今日起,老夫坐守丞相府,与诸位一起当值,能做得一件事便做得一件事,决不苟且!”吏员们便是一阵惊愕,相互打量着议论纷纷。

  “各署照旧运转。”吕不韦正色下令,“凡经老夫批示之公文,各署照令实施!但有梗阻,皆依秦法办理。纠缠不下者,禀报国正监与廷尉府共同裁决。老夫倒要看看,何人敢在秦国违法乱政也!”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42:54

  “文信侯万岁!”自感窝囊日久的吏员们一片欢呼,顿时精神大振,甚话不说便疾步匆匆散开回了各自官署。半日之间,在外消遣的吏员们也纷纷闻讯赶回,丞相府便又恢复了往昔的紧张忙碌。

  吕不韦回到久违的政务书房,一时感慨良多无法入案,便到后进寝室沐浴了一番。及至换得一身干爽袍服出来,吕不韦自觉精神振作了许多,便坐进书案,铺开一张羊皮纸又提起大笔,开始将早已在心头蹦窜的话语一字一字地钉了上去:

  吁请秦王加冠亲政书

  臣吕不韦顿首:谚云,治国者举纲。国之纲者何?君也。昔年先王将薨,依秦国法度考校遴选,方立子政为秦王,约定加冠之年得亲政。而今八年,秦王二十一岁矣!太后与老臣受先王遗诏秉政,亦倏忽老去,以致政务多有荒疏错乱也!秦王自即位以来,观政勤奋有加,习法深有所得,体魄强健,心志亦成也。秦法有定:王年二十二岁加冠带剑。是以,先祖惠王、昭襄王皆二十二岁行冠礼也。惟其如此,老臣吁请:当在明年春时为秦王行加冠大礼。太后将老,老臣更近暮年,若能在恍惚之期还政于秦王,则于国于民大幸也!秦王八年九月己酉。

  一时得罢,吕不韦长吁一声搁笔起身,唤进了长史吩咐道:“此上书,除依式呈送雍城太后宫外,抄刻送全部国府大臣与王族老臣,当即办理。”长史领命,将案头墨迹未干的羊皮纸放入铜盘捧起,便匆匆到书简坊去了。三日之后,吕不韦上书在咸阳所有官署与大臣府邸传开,情势立即有了微妙的变化。大臣们始而惊愕,继而便是纷纷然议论。

  “是也!秦王业已二十一岁,该行加冠礼了!”

  “三辕各辙,政出多门,不乱才怪也!”

  “秦王亲政,一国事,万事整顺!”

  “文信侯乃摄政仲父,竟有这等吁请,大节操也!”

  “吕不韦不揽权,有公心,大义也!”

  “说归说,此事做来却难!”

  “是也!此信彼信,仲父假父,奈何?”

  “鸟!那厮能与文信侯比了?”

  “不然也!那厮不行,可那厮物事行也!”

  “物事再行又能如何,靠那物事成事么?可笑也!”

  ……

  纷纷嚷嚷之际,大臣们都掂出了吕不韦这卷上书非同寻常的份量。且不说吕不韦三安交接危局已经载入史册的特有功绩,也不说秉承先王遗命以仲父之命摄政当国这份几乎与国君等同的权位,仅是这卷上书便使人陡然一震!细心的大臣们都注意到,寻常论事很少抬出秦法的吕不韦,这卷上书却是处处说法咄咄逼人,实在是温和理政的吕不韦一个罕见的例外!上书开首便申明君为国纲,其意何在?接着申明嬴政是先王依法所立,所指又何在?再申明国政多有荒疏错乱,所指何在?又申明“王年二十二岁加冠带剑”之秦法,并着意列出秦惠王、秦昭王二十二岁加冠亲政的成例,其意何在?上书言事,特加“吁请”二字,其意其指又何在?最后一句,将还政于秦王看作“于国于民之大幸也”,其寓意为何?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42:55

  如此等等反复揣摩聚议,王族大臣们便先忍不住了。被嫪毐骂为“老不死”的驷车庶长老嬴贲愤而出面奔走,联结王族大臣具名上书,历数历代秦王加冠成例,坚请次年为秦王行加冠大礼!接着便是纲成君蔡泽联结国正监、老廷尉等一班执法大臣具名上书,请以法度检视目下国事,为秦王加冠,以一国政。

  偏在此时,一桩亘古未闻的奇事生出,秦国朝野顿时哗然!

  正在大涨秋水之时,鱼群竟从大河中溯流而上,黑压压涌入秦川渭水河道,从桃林高地的河口直抵栎阳咸阳连绵不断!河鱼大上的消息顷刻传遍秦中,老秦人人人称奇不已,不及思索便纷纷骑马赶着牛车到渭水两岸,一边在河边支锅起炊大咥,一边用牛车装鱼运回连吃带卖不亦乐乎。一时各色帐篷连绵撑起,大小锅灶炊烟连绵,渭水两岸三百里蔚为奇观!

  便在秦人不亦乐乎之时,游学秦国的阴阳家们发出了一片惊呼之声:“呜呼!豕虫之孽,秦为大害也!”一时传开,秦人心惊肉跳,渭水两岸的连绵帐篷炊烟竟哄然散得一干二净。接着更有森森然预言传开:鱼者,阴类也,臣民之象也;秦以水德,鱼上平地,水类失序,秦将有大灾异也!一时言之凿凿,秦国朝野骚动不宁,便纷纷将预兆归结为国政紊乱,渐渐弥漫出一片昂昂呼声:秦王亲政,国归其所!

第十三章 雍城之乱 三、雍也不雍 胡憯莫惩

  九年开春,秦王嬴政的车驾终于向雍城进发了。

  冬月之时,嬴政接到了太后与假父长信侯同署的特诏:“吾子政当于开春时赴雍,居蕲年宫,择吉冠礼。”虑及亲到丞相府诸多不便,嬴政当即命王绾秘密请来吕不韦商议。吕不韦看了诏书不禁笑道:“嫪毐难亦哉!不得不为也,心有不甘也!”笑罢却又皱起了眉头,指点着寥寥两行大字一阵沉吟,“此诏……悉数事宜一无明示,惟居地明定蕲年宫……王行冠礼,国之大典也。依照法度,先得太史、太庙、太祝三司会商,于太庙卜定月日时,同时拟订全部礼仪程式并一应文告;秦王行止日期、随行大臣、仪仗护卫等诸般事宜亦当明确无误。然则,此诏却是一事不涉,实在不明所以,老臣以为当三思而后定。”

  “政之所见,倒是不然。”嬴政似觉生硬,说罢歉然一笑。

  吕不韦坦然道:“大关节处正要主见,我王但说。”

  嬴政思忖道:“仲父以常人之能看嫪毐,便将嫪毐看得高了。嬴政所知,此人虽则狡黠,本色却是粗蠢愚顽。仲父方才所言之法度,嫪毐原本便丝毫无知!其人所思便是:我教你来加冠,说一声你来便是。其余根本想不到,也不想!是以此诏非思虑不周之破绽,而是嫪毐以为事情该当如此。”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42:56

  “既然如此,何以想得到蕲年宫?”

  “嫪毐要在蕲年宫杀我。”

  “啊!王,王何有此断?”吕不韦惊得破天荒地口吃了。

  “一接得此诏,蕲年宫三字便钉上了我心!”

  吕不韦良久默然。嬴政对嫪毐的论断使他深为惊讶,蓦然之间,他从这个年轻秦王身上看到了一种锋锐无匹的洞察力,虽然时有臆断之嫌,但那发乎常人之不能见的独特判断总是使人心头为之一震!在久经沧海的吕不韦眼里,嫪毐生乱是必然的,一旦真正得势便要除掉自己也是必然的;但说嫪毐要杀秦王,他却实在没有想到,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古大奸为恶,真正弑君称王者毕竟少之又少,至少战国两百余年没有一例成功,绝大部分都是剪除对手夺得摄政权而已;嫪毐粗鄙,朝野皆知,杀了吕不韦这般对手能一人摄政掌国,可杀了秦王他能如何?自己做秦王么?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也!惟其无利有害,说嫪毐目下要撂开吕不韦直对秦王下手,谁却能想到?谁又能相信?然则,嬴政却有了这个骇人的直觉!你能说,这个年轻秦王所认定的危局断然没有可能么?毕竟,嫪毐之邪恶不能以常人度量也。

  “除非嫪毐有子!”吕不韦突兀一句。

  “国耻也!”嬴政的咝喘教人心颤。

  “啪!”地一声,吕不韦拍案而起,面色涨红地急速转了两圈,勉力压下了骤然涌起的厌恶作呕之感,站定在硕大的书案前:“事已至此,老臣划策:大张冠礼,密为绸缪,后法除恶,一举定国!”

  “绸缪之要在兵,余皆好说。”

  “一切皆在老臣之身!王但如期赴雍便是。”

  此后月余,吕不韦将一应冠礼事务大肆铺开。先以秉政仲父名义颁发书令通告朝野:明春行王冠大礼。接着便派定曾领三王葬礼与两王即位大典事务的纲成君蔡泽为总揽冠礼大臣、聚“三太”会事、冠礼大臣拟定行止程式、朝会商定随行大臣、司空府会同王室尚坊修葺蕲年宫、大田令征发民力疏浚渭水航道、沿途各县平整官道、雍城令受命搭建祭坛等等等等。事事皆发国书通告朝野,程式就大不就小,一个冬天将秦王加冠大礼铺排得蜚声朝野妇孺皆知,老秦人无不弹冠相庆。然则,细心者却留意到了:如此王冠大礼,秦国四十万大军却无一旅调遣,悉数随行大臣竟没有一个大将,整个秦军似乎被遗忘了一般。蔡泽对吕不韦这个显然的漏洞大是疑惑,吕不韦颇为诡秘地一笑:“粗对粗,此天机也!”嬴政却是心领神会不置一词,始终听凭吕不韦大肆铺排。

  依照预先宣示朝野的行止,二月初二这日,王驾离开咸阳西来。

  秦人谚云:“二月二,龙抬头。”说得是这二月初二多逢惊蛰节令,春雷响动苍龙布雨,万物复苏,是为春运之首也。吕不韦与蔡泽反复密商,着意将秦王起行定在了这“龙抬头”之日。其时,龙虽然还只是“四灵”(龟、龙、麟、凤)之一,尚未如后世那般成为天子神圣的专有征兆。然则,龙毕竟是《易经》论定而为天下公认的正阳神物,腾飞九天振云兴雨叱咤雷电,正是所有振兴关节最为看重的征兆,寓意至为明显。老秦人一闻秦王二月二出行,自然是一口声喝彩。

页: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查看完整版本: 大秦帝国·第四部 阳谋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