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8:37
“昨日今日,物是人非也!”一阵大笑,蒙骜眼中骤然溢出了滚烫的泪水。
“赤膊吃酒,老将军还有过一回?”吕不韦兴味盎然。
“生死酒,老夫岂敢忘也!”蒙骜喟然一叹,“那是长平血战的生死关头,我军与赵军在上当相持三年未决胜负。赵军以赵括换廉颇为将,对我军转取攻势,要一战灭秦主力大军。武安君秘密赶赴军前统帅大决,也要一战摧毁赵国主力大军。当此之时,两军浴血大战势不可免。便在部署就绪之后,武安君下了一道异乎寻常的军令:各营一夜痛饮,将士各留家书,从此不灭赵军不许饮酒!此令一下,上党的沟沟峁峁都沸腾了起来!谁都知道,这是大战前的生死酒,是老秦人的安魂酒……各个营寨都悉数搬出了藏酒,燃起篝火开怀痛饮!夜半时分,人人都打赤膊精身子举着粗陶碗搂着抱着唱着那支军歌,代写家书的军吏挨个问将士们最后的心事,竟然没有一个人理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漫山遍野只有笑声歌声吼叫声……刁斗打到四更,武安君派出的中军司马分路奔赴各营收集家书,各营交上来却都是一面面‘秦’字军旗,旗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指印。那一夜,老夫生平第一次精身子,生平第一次喝下了整整两坛烈酒,吼唱得喉咙都哑了……”
“不吼不唱不过劲,该当如此。”
“你可知道秦军的‘无衣’歌?”
“知道。”
“来!一起唱他一回!”说罢,蒙骜操起扎在烤胡羊身上的那支青铜短剑拍打着大案便唱了起来,沙哑激越的嗓音直荡开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长歌方落,吕不韦感慨万端:“重弦急管,慷慨悲歌,秦风也!”
“噫!你如何没唱?”蒙骜甩着汗水气喘吁吁。
“素闻同唱此歌皆兄弟。我,只怕当不得也!”
“岂有此理!”蒙骜赳赳拍案,“精身子相对,蒙骜当不得你老哥哥么? ” “好!”蓦然之间吕不韦大是感奋,慨然拍案一拱手,“老哥哥!且听兄弟唱他一回!”抡起案上铜柄汤勺敲打着长案便放声唱了起来,一时荡气回肠,竟是比蒙骜还多了几分浑厚与悠长……两句方过,厅外突然秦筝之声大做,叮咚轰鸣其势如风掠万木秋色萧萧,竟将这壮士同心的慷慨豪迈烘托得分外悲壮苍凉。吕不韦精神大振,一口气唱罢歌声尚在回荡便对着蒙骜肃然一拱:“老哥哥府下高人何在?敢请当面赐教!”
家老却匆匆进来做礼:“禀报先生:小公子只说感念先生情怀,故而伴筝,容日后讨教。便去了。”吕不韦惊愕万分:“如何如何?弹筝者是小蒙恬?老哥哥,当真么!”蒙骜却皱起了一双雪白的长眉连连摇手:“莫提这小子,天生便是个兵痴加乐痴!三岁操筝,去岁又将秦筝加了两弦,变成了十弦,叮咚轰鸣聒噪得人坐卧不宁。改便改矣,老夫又不是乐正,也懒得操那闲心去管他。只是这小子但弹秦筝便莫名透出三分悲伤,听得老夫揪心也!谚云,乐由心生。小小孩童出悲音,你说这这这……”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8:38
“关心则乱,老哥哥又做忧天者矣!”吕不韦哈哈大笑,“回头我找小公子,给他引见一个秦筝大家,陶陶他性子,保他亦师亦友亦知音!”
“好!老兄弟给劲!来,再干!”
“干便干!来,为那支‘无衣’!”
一碗饮干,蒙骜一抹汗水突然颇是神秘地一笑:“老兄弟,若是你做了开府丞相,这秦国的力道该往何处使?”
“老哥哥笑谈,然兄弟也不妨直说。”吕不韦边吞咽着拆骨羊肉边用汗巾擦着手,“自孝公以来,秦国已历四代五君,终昭襄王之世强势已成。然目下秦国正在低谷,对山东取守势已经十年。其中根由,不在国力,而在朝局。朝局者何?雄主也,强臣也,名将也!三者缺一,朝局无以整肃,国力不能凝聚。孝公有商君车英,惠王有张仪司马错,昭襄王有太后魏冄白起!然目下两代新君朝局如何?将强而相弱,军整肃而政紊乱。恕老兄弟直言,幸亏天意止兵,若是大军已经东出,只怕秦国隐患多多也!”
“都对!只是还没说正题。”
“正题原本明了:一整国政,二振军威,只往这两处着力便是正道。一整国政,便是廓清朝局凝聚国力,为大军造就坚实根基,确保秦军纵然战败几次,亦可立即恢复元气。若无此等根基保障,大军东出便经不起长年折腾!”
“也对,武安君举兵之道也!其二如何?”
“二振军威,便是要一举打掉山东六国十余年的锁秦之势,也给期间背秦的小诸侯一番颜色,重新确立君临天下之强势!至于如何打,老哥哥比我明白。”
“好!”蒙骜拊掌大笑,“有此正道,老兄弟便是开府领国丞相也!”
“早了早了,老哥哥慎言!”吕不韦连连摆手。
“老兄弟差矣!”蒙骜拍案喟然一叹,“国无良相,纲不举目不张。老哥哥纵然一介武夫,也掂量出了昭襄王给蔡泽的那个封号,纲成君,纲成君哪!可这个蔡泽担纲了么?张个老鸭嗓到处呷呷,呷呷出个甚名堂?但为国家计,便得有公心!老哥哥也知道纲成君好人一个,可……不说了不说了,来!再干!今日醉了老哥哥背你!”
“干!不定谁揹谁也!”吕不韦呵呵笑得一脸灿烂,刚刚举起陶碗便软软伏案鼾声大做。
蒙骜看得哈哈大笑,呀呀呀!可惜一碗百年兰陵酒也!连忙凑过来接流下大案的酒汁,接得些许酒碗方举到嘴边,便兀自喃喃两声倒在了吕不韦身上……
第九章 吕氏新政 三、新朝人事 几多风雨
秋高气爽的八月,又一次隆重国葬终于疲惫的结束了。
纲成君蔡泽与“老三太”的一班人马刚刚办完昭襄王葬礼,一切驾轻就熟,既往疑难也因有了先例而不再争执,诸事都算顺利。惟一的难处是嬴柱的諡号。嬴柱五十四岁骤然薨去,做了近三十年的太子,只做了堪堪一年的国君,太子时多病无为,国君一年也未见宏图大举,从功业看去实在是难以褒扬。老三太主张定一个“文”字。蔡泽虽觉“文”字太过褒扬,然也想不出更妥当的号辞,毕竟是国君諡号,其人只要不是恶政之主,寻常总是要从褒扬处着眼的。一番斟酌,蔡泽便将老三太上书加署了自己的封爵名号并丞相官印,算做“朝议”呈报新君。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8:39
三更上书,吕不韦清晨便来丞相府会事,拿得便是那卷竹简。
“纲成君,一个‘文’字似有不当,再参酌一番如何?”
“一朝做假相,足下学问见长也!”蔡泽不无揶揄地笑着,心下老大不快。作为总理国葬的丞相,新君纵对諡号有另见,亦当亲自对他言明,纵是下书驳回亦属常情,如何一个排在自己之后的假相能捧着自己的上书来重新参酌?吕不韦纵是顾命大臣,毕竟商旅根基,莫非连礼制学问也要指手画脚不成?更根本处,在于蔡泽深信新君没有理由不赞同这个諡号,哪有个儿子对褒扬君父不首肯的?目下无批驳诏书而只是吕不韦捧上书前来,分明便是吕不韦自己认为不妥,或说服了新君,或直接在长史署截下了上书,没有呈报新君便径直来找自己。若是前者,蔡泽便大有疑惑,吕不韦能以甚理由说得新君言听计从?若是后者,吕不韦便是仗恃顾命之身蔑视他这个封君丞相了,蔡泽如何受得?
“你只说何字妥当,老夫认可便是!”蔡泽呷呷一笑。
“纲成君,此书尚未呈报新君。”吕不韦倒是坦然从容,“我是在老长史案前见到此书拿来参酌。老长史说我是假相,此书既有丞相府官印,理当便是两相共识,便许我拿了。不韦之见若不能成立,则可立呈此书。不韦若侥幸说得有理而蒙纲成君纳之,仍以此式上书,与我便是不相关了。”
吕不韦当先便说来由,蔡泽自然晓得这是吕不韦看准了自己心事。吕不韦说得确实也是一理,依着此说,倒是自己轻慢这个假相了。然吕不韦显然是只解释不计较,还特意申明若说得有理与自己无关,全然不争功劳,蔡泽心下便稍稍生出了三分歉意,一拱手笑道:“如此说来,假相倒是为老夫着想也。”
“那得看纲成君是否纳我之说,不纳,自是我居心叵测了。”
蔡泽呷呷大笑:“岂有此理!好好好,你便说!”
“不韦以为,单一个‘文’字太得褒崇,徒召引天下物议。自古以来,非大德昭彰奠定国本者不得諡文。一个周文王,何人可与之比肩?战国之世,一个秦王諡文,一个赵王諡文,都是两字,惠文!纲成君自思,先王即位一年即薨,何德何功堪称一个‘文’字?”
蔡泽微微点头一笑:“老夫何尝不知此理?偏是思谋不出一个令人拍案的字来。你只说何字何辞,老夫也省却揣摩。”
“依着先例,也加一字,修限‘文’字。”
“加何字?”
“孝。孝文。”
“孝?”蔡泽目光一闪眼珠连转,突然呷呷长笑拍案,“妙也!一个‘孝’字当先,便从先王德行上做了文章,‘文’字便做了辅从,褒德以隐功,合乎嬴柱!”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8:40
“如此说,纲成君纳言了?”
“纳……哎,我说你个吕不韦,这个主意是你想得么?”
吕不韦哈哈大笑:“惟君纳言,管他何人主意也!”转而思忖道,“朝议在即,纲成君是否还当与老三太事先通说一番?否则任谁当殿争执起来,反倒显得纲成君一意孤行也。”蔡泽还想说什么终是不无酸涩地笑了笑,好好好,也只有这般处置了。
三日后朝议,所有大臣都异口同声地赞同“孝文” 諡号,华阳太后与新君嬴异人也没有任何异议。蔡泽获得了举殿君臣的一致赞赏,大大地风光了一回,回府细细思忖,愈想愈觉得吕不韦琢磨出的这一个字竟是不可思议的微妙! 先得说说这个“孝”字。在远古文明中,“孝”本来是一个广博的德行。《书?尧典》有云:“克谐以孝。”克者,胜任也,完成也。便是说,能做到和谐四方人众者为孝,何等远大的一种境界!春秋战国之世,“孝”渐渐具体化血缘化。儒家以养亲尊亲、善事父母为孝。孔子有云:“今之孝者,是为能养。”孟子有云:“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墨家反儒,以“兼爱”为“孝”之根基,将“孝”扩大为所有亲人而不仅仅是父母。是故,墨子有云:“孝,利亲也。”孝之内涵如此这般明确后,便有了“孝子”。顺从而尊敬父母者,孝子也。《诗?大雅?既醉》有云:“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但是,作为概括贵胄层人生业绩言行的一种传统礼法,諡法对字意的讲究依然是以原本的广博性为准则。尤其是单字,諡法几乎从来都是以原意古意为准。从諡法看去,“孝”是德的最高境界,不仅包容了对父母的孝行,更意味着以大德治国的操守与功业。作为秦国圣君的秦孝公,諡号只一个“孝”字,着眼处自然是大德之至,而决不仅仅是孝顺父母。若从此看去,只做了一年国君的嬴柱显然是难以企及的。
奥妙处便在諡法,两字组合相辅相正,从而产生出第三种内涵!
諡法之“文”,重奠基,重融会和谐,重文明开创,重守成养息。《易?系辞下》有云:“物相杂,故曰文。”儒家则将“文”定义为一种与“质”与“野”相对的修养气度。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然则对諡法而言,“文”如同“孝”一样,既包含了气度修养,却也决不仅仅是气度修养。
諡法传统:单字取古意,多字取合意。合意者,组合之意也,现世之意也。依照諡法讲究,嬴柱这般国君无论单用“文”字或单用“孝”字,都是不堪其名的。然若两字组合,内涵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变化之要,便是单字之意向春秋战国以来的世俗化具体化靠近!一个“孝”,更多的指向孝子的孝行之德,至高大德的含义淡化了;一个“文”,更多的指向个人修养气度,文明开创与功业之意淡化了。如此一来,“孝文”两字尽落实处,便与嬴柱对秦昭襄王的忠顺孝行及温文而不失睿智的禀性很是切合。没有这个“孝”字,或者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字来配,都有显然失当处,自然会召来朝议论争。作为主持国葬首席大臣的蔡泽,必然便是第一个难堪!但是,蔡泽却毫无庆幸之意。他心下难解的疙瘩是,自己身为天下治学名家,如何竟没揣摩出嬴柱諡号的微妙处?也没琢磨出这个字来配?吕不韦一介商旅,如何便有此等见识?究竟是政道洞察力比自己强,还是学问才华在自己之上?第一次,蔡泽隐隐感到了吕不韦的威胁,心下不禁猛然一沉!新君即位,第一次朝会的首要大事便是拜相。新君嬴异人不是雄主气象,太后华阳也不是宣太后那种既明于政事又热衷权力的女主。当此之时,领政丞相便异乎寻常地重要,几乎必然的是开府丞相。蔡泽入秦,梦寐以求者便是这种开府丞相。惟有成为开府丞相,才能施展计然派的治国主张,也才能建立商鞅那般千古功业。然事有乖戾命有蹉跎,蔡泽入秦近二十年,却只做了一年开府丞相,从此便虚之高阁,戴着一顶封君高冠开始了有爵无职或有爵游职的权力漂泊。游职者,一事一任也,无确定权力职守也。在秦国,只有声望甚大然未获信任从而被拜为上卿的入秦名士,才会落到这般有名无实的地步,秦惠王时的那个犀首便是如此。蔡泽其所以没有象犀首那般扬长而去,说到底,心中存了一个不可动摇的想头——秦昭王之后秦国必然恢复开府丞相,而开府丞相非蔡泽莫属!事实也在一步步证实着蔡泽的想法:秦昭王的最后几年,以他与老太子嬴柱共领相职;孝文王即位,他又与新太子嬴异人共领相职,除了开府,已经成为事实上的丞相;历数秦国大臣,论资望论才干论学问,无一人堪与蔡泽一争相位;便是放眼天下,山东六国也从来没有听说有大家名士希图入秦。如此看去,蔡泽显然便是秦国开府丞相的惟一人选,自然也是最佳人选。除了天塌地陷秦国崩溃,便没有任何意外。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8:41
然则不可思议的是,商人吕不韦偏偏在此时悄悄进入了秦国。
自与吕不韦相识,蔡泽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商人。毋宁说,蔡泽从来都没将此人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作为酒友棋友,蔡泽喜欢吕不韦。对吕不韦不时显露的曾经有利于自己的那些谋划才情,蔡泽则认定只是“阅世明智”而已,与政道大谋岂能同日而语?至于学问,吕不韦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虚心求教之态,蔡泽更不会去想了。十余年来,吕不韦惟有一长获得了蔡泽的认可,这便是重义结人!且不说那教人惊心动魄的百人马队死士,便是田单、鲁仲连、范雎、平原君、信陵君,包括他蔡泽在内的一班名动天下的英杰,或是毛公薛公等风尘奇才,只要与吕不韦相交,便能神奇地迅速成为至交,实在令人不可思议!服则服矣,揣摩之下,蔡泽却将吕不韦的这一长处或多或少归结于商旅之能——但为牟利,轻财交人而致义名!也就是说,在蔡泽心底里,吕不韦的重义只是商人的一种交人方式,于其人是否真正重义是不相干的,至少事有别的。惟其如此,蔡泽对吕不韦保护嬴异人从赵国逃回这一震动秦国朝野的壮举,根本就没有往深处去想。在他看来,一个商人为国家立了大功,自然可以步入仕途做官。蔡泽相信,丞相统辖的任何一个经济官署吕不韦都可胜任,然而吕不韦也就仅仅如此而已!
回想起来,这吕不韦入秦后竟是步步出人意料。先是不做上卿宁做太子府丞,惹得蔡泽大为蔑视。后来又突然秘密承手官市,与六国商人好一场商战。蔡泽这次却是赞同,以为吕不韦操了本行便是正途。谁知便在人人都看准此人充其量在“吏班”做个“大吏”时,吕不韦却然突然成了名副其实的高官——太子傅!蔡泽便大不以为然。这太子傅历来都是王师,虽无实权却是人人景仰的高位大臣,最是要学问道德之臣掌持,让一个商人做太子傅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也!然则如何?非但做了,吕不韦还做得有声有色,蔡泽不禁又是大大地出乎意料。然则即使如此,蔡泽还是没有想到吕不韦会对自己这个丞相构成威胁。直到吕不韦不意做了顾命大臣——至少在蔡泽看来是偶然的——几乎同时又做了假相,除了最初的那种被排除在关键时刻之外的愤懑,蔡泽依然不认为吕不韦会对自己构成威胁。其所以如此认定,蔡泽的根本因由便是吕不韦的才具不堪领政大任,假相只是一个暂时职掌,即或破例成为常职,充其量也只是自己这个开府丞相的副手而已,而假相副手与真正的丞相之间可是天壤之别。
然则,这次的諡号事件却使蔡泽蓦然惊醒了。依吕不韦目下的势头,只要才具被一班大臣认可,加上新君嬴异人对他的信赖,完全可能成为开府丞相的另一人选。果真如此,蔡泽的功业大梦岂非将永远化为泡影?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8:42
这一夜,蔡泽通宵辗转未眠,天刚一亮便驱车进了王城。
华阳后刚刚从沣京谷扫墓回来,很有些伤感。
阿姐华月夫人是被刑杀的,不能入夫君墓园合葬,也不能独起陵寝安葬,只能草葬在她生前钟爱的这片山水废墟。若非嬴柱对阿姐有着一份说不清的情愫与癖好,亲自出面向老父王求情,阿姐便当真要落个死无葬身之地了。毕竟这沣京谷是老周王城,也是老秦人凭吊祖先勤王立国之功的地方,而并非真正的荒山野谷。自这个阿姐一死,华阳后顿时便没了心劲儿,连对老夫君也失去了抚慰逢迎的兴致,若是这个老夫君再活得三两年,只怕她眼见便要失去这个体弱而心骚的秦王夫君的专宠了。那个久居冷宫的夏姬其所以能被秘密召入章台,还能与老夫君死灰复燃,能说不是自己懒于逢迎抚慰的苦果么?阿姐在世时的华阳夫人,在王城是个完美无瑕的女子,超然于一切纷争之外,只倾心关注自己体弱多病的夫君;在夫君嬴柱的眼里则更是个须臾不能离开的可人儿,非但聪慧柔情善解人意,更有两样长处是嬴柱身边的所有女人都无法比拟的:一是奇绝如方士一般的救生护理之法,一是可意无比的卧榻风情。虽然如此,从来没有生儿育女的她其所以始终是老太子嬴柱的正妻且始终专宠于一身,实在是有着老阿姐的一半功劳。
当年,华月夫人一从宣太后口中晓得了要将妹妹嫁于嬴柱,便早早敦促她反复练习家传救护术,并千里迢迢地从楚国老族中寻觅到了早已失传的救心药秘方,说这是她的立身术,定然要反复揣摩娴熟。后来,阿姐不幸寡居,便成了太子府的常客。凭心而论,起初她对阿姐与太子夫君的不拘礼仪的种种谈笑是心有芥蒂的。有一次,这位阿姐借着不期而至的大雨与她同宿了一夜,喁喁细语了一个通宵,她才真正从心底接纳了阿姐。毕竟阿姐有历练有见识,给她将宫中秘闻与牢牢笼住嬴柱的利害说了个透亮,最使她惊心动魄的,是阿姐搂着她几乎贴在她耳边说得那番话。阿姐说,宣太后为她物色夫君时曾经对她有过秘密叮嘱:魏冄霸气太重,迟早要出大事;入秦芈氏后继无人,惟一的指望,便是以她两姊妹与嬴氏王室联姻,只要一人能成气候,芈氏一族便有了根基……
从那一日起,她便与阿姐越来越亲昵了。终于,热辣辣的阿姐俘虏了她,也俘虏了年过不惑的嬴柱,三个人变成了一个人……有了智计百出的阿姐,她非但真正巩固了夫人爵的妻位,且在立嫡周旋中使芈氏一族在秦国宫廷成就了举足轻重的夫人势。然则,她与阿姐被廷尉骤然关进大牢的那个晚上,她却绝望了。阿姐搂着她反复叮嘱,一切有阿姐,小妹一定会无罪,要忍着心痛走下去,芈氏不能没得侬!阿姐在她耳边哈着热气说,晓得无?侬非但要做王后,还要做太后!只一样记得了,没了阿姐,侬只毋做多情女!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8:43
……
“禀报太后:纲成君请见。”
“教他到这厢来了。”华阳后思绪扯断蓦然醒悟过来。
蔡泽被侍女曲曲折折地领进了大池边那片胡杨林。秋阳透过树叶撒满了古朴的茅亭,一个高挑妩媚的背影沐浴着一片金红立在亭下,绚烂得耀人眼目!倏忽之间蔡泽有些后悔,竟愣怔着不知该不该向前走了。
“晓得是纲成君了。”亭下曼妙的楚音飘了过来。
“老臣蔡泽,见过太后!”
“进山喊林么?侬叫得好响。”绚烂金红的背影转过身来咯咯笑了。
“老臣有事禀报,敢请太后移步政事房!”
“哟!侬不会小声说话么?”见蔡泽一头汗水满面通红,华阳后笑不可遏,“与丞相说话便得到政事房,是礼还是法?老夫子林下不会说话了?”
“老臣……”
“行了行了,进来坐了,亭下与政事房一样了。”华阳后笑吟吟将蔡泽让进茅亭,转身一拍掌,“上茶,震泽新绿了。”隐隐地听得一声答应,片刻间便有一名侍女飘进亭来在靠柱石案上支好茶炉,一片木炭火特有的轻烟便淡淡地飘了起来。
“老臣不善饮,白水即可。”
“哟!侬是茶痴谁不晓得了?我的震泽茶不好么?”
“老老臣是想说……”咫尺之内裙裾飘飘异香弥漫,蔡泽皱着眉头大是局促,分明站在石墩旁却硬是坐不下去。华阳后蓦然醒悟,退后两步径自坐在了大石案对面的另一方石墩上笑道:“侬入座慢慢说了,何事?”
“老臣两事。”蔡泽坐进石案前,稍显从容地一拱手道,“其一,先王国葬已罢,太后对新君亲政之事将如何处置?其二,比照先例,先王遗孀当由新君尊奉名号,目下太后沿袭王后之号,尚未有太后名号,不知太后做何想法?如此两事,老臣欲先听太后之意。”
“侬是奉命而来了?”华阳后冷冷一笑。
“非也。老臣自主请见太后。”
“晓得了,侬是关照本后了。”华阳后的微笑中不无揶揄。
“不敢。”蔡泽侃侃说出了自己早已经揣摩好的腹稿,“老臣暂署相权,身处国事中枢而承上启下,若不明太后权力,便无以处置太后书令;若不明太后名号,所行官文涉及太后便难以措辞。念及先王与太后对老臣素有信托情谊,故而自行请见,此中苦心尚望太后明察。”
华阳后眼波流动闪烁,倏忽一脸忧戚关切:“毋晓得侬说的暂署相权何意了?先王顾命之时,本后与新君还有太子傅都听得清楚,如何便是暂署了?”
“敢问太后,先王顾命时如何说法?”蔡泽精神骤然一振。
“是说,纲成君做丞相,秦国无忧也。”华阳后一字一顿,说得很是认真。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8:44
“史官可有录写?”
“侬不晓得了?痛不欲生之时,我顾得关照左右么么?”
良久默然,蔡泽粗重地一声叹息:“如此说来,此事便是疑案也!”
“疑个甚了?我分明听见了子楚吕不韦便听不见么?都听见了史官写不写何用了!”华阳后愤激地嚷嚷几句又突然一转话头,“我那两事该如何处置?侬只谋划个法子了。”
蔡泽正要说话,一个侍女却从亭外匆匆进来在华阳后耳边低语了两句,华阳后笑着说声他也来得真巧,便站起来对蔡泽嫣然一笑,纲成君且先回去,有事她便来见侬了。蔡泽一时大觉尴尬,站起身一拱手便走。那名侍女却拦住他一笑,纲成君请随我来,便将他从茅亭后的另一条林间小道领了出去。
嬴异人来见华阳后,实在有些不不得已。
自从吕不韦那次“心说”之后,嬴异人倒是当真做起了“心斋”。秘密入宫的蒙武亲率二十名铁鹰剑士昼夜守护,蔡泽一班老臣全力以赴处置国丧,老桓砾与给事中当着宫廷事务,守丧的嬴异人倒当真清净了好几个月。深居简出,他便屏息心神深自吐纳,平心静气地仔细琢磨那些不堪回首的往昔岁月,即便是独守父王灵柩之前,也没有停止过“心斋”漫游。疲惫卧榻之时,饮下一盅老太医配置的安神汤,便浑然忘我地睡去了。几个月下来,原先那种莫名其妙的焦躁心悸与时不时突然袭来的莫名恐惧竟渐渐消失了,无休止的噩梦也没有了。及至秋天父王安葬,嬴异人的神色已经大为恢复,面色红润步履稳健谈吐清晰,与那个恍惚终日一惊一乍的嬴异人实在不可同日而语了。依着古老的服丧传统,孝子服丧期间是要憔悴失形才能显示哀思孝道的,若有孝子服丧而容光焕发,便是大大地不可思议了;对于君王之身,则几乎必然要引起朝野非议,便是公然质询王者德行也未可知。然则,嬴柱的不可思议的恢复却截然相反,非但没有引起朝野非议,反倒使朝野泛起一片庆幸贺声。
秦国再也不能弱君当政了!老秦人竟是异口同声。
当嬴异人很为自己的容光焕发惭愧的时候,各郡县官署与大族村社的贺王康复书却纷纷飞到了案头,为太医令请功的呼声更是不绝于耳。嬴异人忐忑不安地请教吕不韦该当如何处置,吕不韦淡淡笑道:“执公器者无私身,王者强弱系于天下,故天下人贺之。我王只须贵公去私力行正道,荡荡然定国理政,何虑之有也?”
然则一旦直面国事,当真是谈何容易!
嬴异人仔细阅读了老长史桓砾专门为他梳理的《国事要目》,这才惊讶地发现,自长平大战后秦国累积的待决难题当真是一团乱麻!大父昭襄王的晚年暮政原则是万事一拖,除了后继立嫡与当下急务,几乎一切国事都留给了后人,老长史理出来的批有“待后缓处”四字的各种上书竟有四百六十三件之多!父王当政一年,可能是自知不久人世,竟然也是效法大父,批下了一百三十四件“待后缓处”的上书!这将近六百件的官文涉及了秦国朝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人多少事,饥荒赈灾、沟洫水利、官市赋税、郡县分界、朝局人事、王族事务、狱讼曲直、邦交疑难、战功遗赏、流民迁徙等等等等,看得嬴异人头昏眼花心惊肉跳!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8:45
“国事之难,竟至于此也!”拍案之下,嬴异人的心又乱了。
便在此时,老长史桓砾默默捧来了一只铜匣。嬴异人终于不耐了:“你便拿来再多,我看了又有甚用!”桓砾却一拱手道:“此乃先王密诏。先王薨前一月留给老臣,叮嘱非到新君理政之时,不能出也。”嬴异人惊讶了,抚摩着铜匣仔细打开,三层隔板之下的一卷羊皮纸展开在案头,竟然只有寥寥数语:
国有积难,非强臣当政不足以理之。汝非雄主,领政之臣须与上将军同心方能聚合国力,补君之弱。蒙氏有公心,人事之要,可问蒙骜。
蓦然,嬴异人眼前现出父王在自己认祖归宗后的那次长谈,一时竟是泪眼朦胧。知子莫若父,诚所谓也!父亲自知不是雄主,也深知儿子不是雄主,那次已经推心置腹地说了,日后要做好两件大事:一是要寻觅强臣辅佐,一是要留下一个堪为雄主的嫡子。“君弱三代,秦国便要衰微了!”父亲的那句话对他的震撼是无法说得清楚的,然则冥冥之中有天意,儿子的事他能做得主么?倒是目下的强臣领政最要紧,否则连个守成之君也做不好了。
依着嬴异人,这个领政丞相自然该是吕不韦。他信服吕不韦的德行才干,更敬佩吕不韦的韧性与勇气,可是,他只是一个漂泊归来的无根之君,他没有径自封任领国丞相的那种威权。蒙氏一族能支持吕不韦么?太后能支持吕不韦么?老蔡泽能认同吕不韦么?蒙氏是举足轻重的大军将领势力,太后是宫廷连带王族外戚势力,老蔡泽是朝臣与郡县官吏势力,那一方面掣肘都是要命的。吕不韦一介商旅孤身入秦,能有甚根基?说起来可能还不如自己,纵是凭着才干功劳有了一些人望,可要执掌这开府丞相的大权,些许人望算得了甚?除了他与吕不韦的相互支撑,两人几乎都没有与之呼应的势力,当真奈何?
反复思忖,嬴异人还是决意先来见太后。只要太后认可吕不韦,蒙骜纵有阻力也容易周旋一些。在嬴异人看来,父王与太后在当初立嫡时都对吕不韦很是激赏,直到吕不韦做了太子傅,父王太后还是十分倚重吕不韦,至少嬴异人从来没有从太后这里听到过对吕不韦的任何微词。惟其如此,嬴异人决意抛开对这个纠缠着要将生母治罪的太后的私怨,来了却这桩最大的朝局人事,先将国政推动起来再说。嬴异人自信对女子颇有洞察,如华阳后这般柔媚女子,只要有得些许让步与场面礼仪的亲情尊奉,该当不会有甚差池。强悍精明通晓政事如大母宣太后者 ,天下能有几人? “哟!毋晓得子楚会来看我,坐了。”华阳后站在亭廊下淡淡地笑着。
“子楚拜见母亲……”嬴异人哽咽着拜倒在了满地黄叶之上。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8:46
华阳后拭着泪水一副不忍卒睹的悲伤:“快莫多礼了,曾几何时,天晓得竟成孤儿寡母了……来,这厢坐了说话。”
亭下坐定,嬴异人拱手痛心道:“章台还都之后,子楚守丧,心神迷乱,未能在母亲膝下多行孝道,今日特来请罪。”华阳后眼波流转不禁噗地笑道:“晓得了晓得了,子楚还当真了?有事直说了。”嬴异人颇是尴尬,却也红着脸道:“无甚大事。只是几位老臣动议立冬之日大行朝会,不知母亲意下如何?”华阳后道:“只晓得历来朝会都在开春,今次却要在立冬,不觉怪诞了?”嬴异人歉然一笑道:“老臣之心,无非急于立新而已,大约没有虑及时节是否适当?”华阳后道:“急匆匆朝会,毋晓得何事等不得了?”嬴异人道:“素来新朝会,都是以拜相为大。子楚之见,大约也脱不得这老法程。”华阳后惊讶道:“哟!侬毋晓得父王顾命当晚侬说得,蔡泽做丞相了?”嬴异人笑道:“子楚还说了吕不韦共领相职。母后明察:当时乃国丧期权宜之计,依着法度,丞相只能一个了。”华阳后笑道:“哟!毋晓得丞相只能 一个了。侬只说,一个是谁个了?”嬴异人一拱手道:“子楚敢请母亲示下。”
“要我说么,王无戏言,原本说谁便是谁了!”
“那,那次说了两人。”
“一个首相,一个假相。孰前孰后都记不得了?”
“母后之意,蔡泽为开府丞相?”
“君命既出,好朝令夕改了?”
嬴异人顿时默然。他已经清楚地明白,这个太后是认准要蔡泽做丞相了。既然如此,目下也只能不置可否,回头揣摩一番再做计较了。华阳后见嬴异人默然不言,便淡淡一笑道:“还有么?只一件事了?”嬴异人道:“再有,大约就是定母后尊号了。”
“哟!侬盘算如何处置母后了?”
“敢请母后示下。”嬴异人硬生生憋住了他原本打算做出的退让:只要华阳后赞同吕不韦做丞相,他便许太后“并国”临朝,至少顶半个宣太后。如今这位太后硬是揣着明白做糊涂,竟以维护君命为由头与自己为难,自然要给她个软钉子,看她如何开价了。
“还要说了!”华阳后咯咯一笑,“毋晓得先王顾命,拉着谁三人手了?”
“父王要母后与吕不韦同心襄助子楚,子楚心感父王……”
华阳后一双柔媚的大眼蓦然冷冰冰盯住了嬴异人,一阵默然,长袖一甩冷笑着径自出了茅亭。嬴异人对着华阳后背影深深一躬:“秋日转凉,母后善自珍重,子楚告退。”
出得胡杨林在太后寝宫区漫步良久,嬴异人终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
咸阳王城很大,总格局是六个区域:中央大殿与殿前广场为朝会区,其后正北靠近北阪的松林地带为太庙区,西部为王室官署区,东部为国君理政区,此三区之后的西北地带是王室作坊与仓储区,东北地带有一大片占地三百余亩的园林为寝宫区,朝野俗称后宫。这后宫又分为两大区域:西部为现世国君与王后以及各等级王妃的寝宫区,东部为太后寝宫区。前者小,后者大。期间原由在于:战国之世的国君的全部后妃至多二十余人,连带侍女内侍,总数也只在两三百人;而太后寝宫区却是积世而居,人数便远远超过了王后寝宫区,占地自然就大了。也就是说,依着王室法度,太后寝宫区并非一个正位太后(先王正妻)的专有居住区,而是所有已逝国君的所有后妃的居住区。嬴柱为国君,华阳后自然便是王后寝宫的主人。嬴异人做了国君,华阳后成了太后,自然便搬进了太后寝宫区。王者多有不测风云,盛年骤然去世者比比皆是。然国君去世,大多数后妃却都正在盛年,自然便都要搬入太后寝宫区居住。如此累积,这太后寝宫区便要容纳所有没有随着先王过世的后妃,其庞大与复杂便也远远超过了王后寝宫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