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49

    嬴离两排牙齿森森然一闪,粲然一笑,又放下面纱悠然一叹:“你我同胞骨肉,却有霄壤之别。此间秘密,谁能说清?即或说清,又有何用?时势需要你我做兄弟,便做兄弟,何须去问谁是谁?嬴显本姓是个谜,可后来姓了芈,十多年前又姓了嬴,你却说,他是谁了?我等母亲是胡人,可我们却都姓了嬴,做了秦国王族子孙。想想,假若我等生在胡地草原,还不得举着弯刀骑着骏马长驱南下抢掠秦人?冥冥上苍造化,谁能说得清白?”

    嬴壮长叹一声,一拳砸下:“不说了!旬日后动手!封地老军们,我也安顿好了。”

    嬴离平静地点点头,突然曼声吟诵:“无草不死,无木不萎,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清亮的嗓音有几分激越颤抖,“壮弟夺得天下第一王位,离也不枉在王室走了一遭,此生足矣!”

    “大哥,”嬴壮心下一沉,“王位大业,是你我兄弟共创,属我两人。”

    嬴离大笑一阵,声音如莺鸣鹤唳:“错也!你便是你,我便是我。王位有共创,却没有共享!没有!嬴离要的,只是‘人杰’二字,不要别的。兄弟,你,你可知道我心……”说话间一声哽咽,骤然伏案放声痛哭。嬴壮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却只是木然地站着。

    月亮升上中天,星光稀稀落落地闪烁着。万绿丛中的哭泣仿佛细亮滞塞的琴声,又像曲折回环的莺鸣,洒落在绿蒙蒙的芙蕖园中,飘散在碧蓝的夜空里。

    白起马队终于星夜兼程地赶回了咸阳。

    过了离石要塞,一日之间进入了河西阳周阳周,战国时秦国在黄河西岸的军事重镇之一,在今陕北绥德西南地区。地面。阳周城西与秦长城相距五十余里,北与上郡治所肤施肤施,秦国上郡治所,今陕北榆林地区。城相距一百余里,决然是秦军的有效控制区域了。虽则如此,白起还是没有进阳周城,只派出斥候持前将军令箭进城,向阳周将军通报过境,马队却开到城北一条小河的隐蔽河谷里驻扎。

    白起传下军令:休整一宿,埋锅造饭刷洗战马,天明立即起程。马队千里驰驱,这是第一次埋锅造饭,铁鹰锐士们分外兴奋,营帐未扎好已是炊烟袅袅人喊马嘶了。须臾之间,白起派进阳周城的斥候飞骑归来,带来了阳周将军犒劳的一车青萝卜与十只宰杀好的肥羊,河谷里顿时一片欢呼。正在此时,又有斥候飞报:蓝田将军芈戎率两千铁骑到达阳周城南。白起心知是甘茂派来的迎接军马,蓝田将军芈戎又是新君嬴稷的舅父,立即来到一座护卫森严的小帐篷禀报。

    嬴稷一路行来,都是完全的骑士装束,除了铁鹰锐士特有的铁甲重胄,几乎全然一个真正的快马骑士。白起派定王陵率一个百人队专门护卫照料嬴稷,严令不得有丝毫差错。王陵精明干练,出发时在燕国于延水草原准备了几只装满马奶的皮袋与几贴牧民疗伤镇痛的土膏药,派两个出身药农的骑士,专门照拂嬴稷吃喝上药。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50

    一路驰驱颠簸,竟安然无恙地下来了。嬴稷虽是少年,在燕国也是饱经磨难,锤炼得稳健顽强,全然不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十六岁少年。一路之上除了上药,他断然拒绝喝马奶,理由只是一句话:“军中无王子,嬴稷与骑士无二!”硬是将马奶教大家均分了喝。骑士们感慨唏嘘,无不暗暗称赞这位小王子。便是那顶专门配给的牛皮厚帐篷,嬴稷也不愿一个人用,坚执要与十个骑士共住。王陵报给白起,白起一想也好,骑士们夹着他夜宿,一则更安全,二则也使王子多一番历练,便随了嬴稷。骑士们都是壮汉猛士,一旦撂倒身躯入睡,鼾声如雷咬牙放屁说梦话,满帐一片龌龊气息。嬴稷虽然也是年少睡深,毕竟从未有过如此经历,常常惊醒过来,耐心地一一将骑士们蹬开的被子或皮袄拉好,又将压在别人身上的粗腿搬开。有时童心大起,将一支毛毛草去抚弄鼾声最大的鼻孔,引来骤然爆发的一串喷嚏,他便哈哈大笑着歪倒在骑士们身边睡着了。可每次天亮醒来,嬴稷都发现自己总睡在最好的位置,盖得又暖和又严实,不禁常常双眼潮湿。

    白起大步赶到牛皮帐篷前时,嬴稷正与骑士们笑闹着大吃大喝。见白起到来,满嘴流油盘腿大坐的骑士们箭一般挺身弹起,“嗨”地一躬身散到四周去了。

    “将军有事?要走了么?”嬴稷也霍然站了起来。

    白起一拱手低声道:“蓝田将军芈戎率两千铁骑来迎,王子是否愿会合南下?”

    嬴稷目光一闪:“将军之意?大军行止,嬴稷唯将军是从。”

    白起思忖道:“当此非常时期,白起敢问:王子对舅父可知根知底?”

    “这位舅父从来没有见过,但请将军决策。”嬴稷没有丝毫犹豫。

    白起慨然一拱道:“既然如此,王子可如常在帐。白起自有应对,安保王子三日抵达咸阳。”说罢转身匆匆去了。片刻之后,白起率领十骑出营,直向阳周城南的芈戎大营而来。刚到营门,便见芈戎带着一个百人队簇拥着一辆青铜轺车飞马驰出。

    白起此时是前军大将,军中职级与蓝田将军相同,若论临危受命与兼掌兵符这两点,则身份远比一个尚在朦胧之中的王舅重要得多。但白起秉性冷静,绝不想在需要保密的非常时刻以秘密身份骄人。他遥遥看见芈戎出营,立即下马拱手肃立道边:“前将军白起,拜会蓝田将军。”芈戎一马冲出,见道边一员大将拱手报号,骤然勒马道:“你是何人?白起么?哎呀,不早说!”翻身下马一躬道:“芈戎久闻将军英名,得罪!”一派军营豪爽,毫无作态之相。

    白起虽也知道蓝田将军芈戎名头,却是素不相识,眼前寥寥两句,便知芈戎是通达坦直的老军脾性,顿时感到舒心,不禁笑道:“将军握我三军咽喉,白起何敢当得罪二字?”芈戎早听甘茂说了白起的诸般不凡,心下本就敬佩,今见这个年青将军厚重礼让,不禁大生好感,哈哈大笑着一拍白起肩膀:“有为难处,尽管找我!牛肉大饼给你最鲜的。”白起向来不苟言笑,也不禁大笑起来:“好!但有仗打,少不得聒噪,白起先行谢过。”芈戎笑脸骤然收敛,低声道:“快走!我得先见见国命根子。”白起双眼向四面一瞄,低声道:“一过离石,命根子便由王陵护送南下了。我在后面掩护,此事怕后不怕前。”芈戎眉头一皱道:“王陵是谁?几多人马?可靠么?”白起低声道:“断无差错!他前行三十里,我等随时都可策应。”芈戎急得直搓手:“误事了,老哥哥回去该狠狠骂我了。”白起一挥手:“不误事,正要借重将军,听我说……”便在芈戎耳边一阵急促低语。芈戎大手一拍道:“妙!便是这般!”立即回头高声下令,“移营城北河谷——”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51

    月亮爬上山头的时候,芈戎与白起的营地合在了一起。

    芈戎职司,几乎是秦军最直接的粮草辎重总管,北上人马又是有备而来,衣物军食带得很是充足。而白起马队北上时刚刚开春,骑士还是贴身棉衣外铁甲,再外罩翻毛皮筒。此刻已经是五月初将近麦收时节,一个月间征衣不解驰驱不歇,厚厚的衣甲缝中已经生满了虱子,一出汗瘙痒难耐,急需换单夹军衣。芈戎久做军需,自然深知军中时令。两营合并驻扎,芈戎立即下令将迎驾带来的单夹军衣全数搬出,教白起人马全部换装,又将换下的棉皮军衣连夜运往阳周军库,以蓝田将军名义下令:“洗浆干净缝补妥帖,着军路驿站快马运往蓝田大营充库。”如此一来,白起马队人人轻装,可着劲儿高喊了一阵蓝田将军万岁。

    天将黎明,拔营起行,两支人马分道扬镳:芈戎一军大张旌旗仪仗,密匝匝护卫着一辆青铜轺车向正南直下,过高奴高奴,战国时秦国上郡重镇,今陕北延安。,越雕阴雕阴,上郡重镇,今陕北甘泉以南。,沿洛水直下关中;白起马队则偃旗息鼓,从西南方向沿北地郡北地郡,战国秦的老郡县,大体包括今日甘肃庆阳地区与泾水上游。进入泾水河谷,直下咸阳。

    三日之后的夜半时分,乌云遮月,万籁俱寂,唯有一片蛙鸣回荡在田野池塘。咸阳城西北的山塬上,一支马队衔枚裹蹄,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北阪松林,又直下北阪涉过了酆水,终于悄悄地消失在酆水南岸的松林塬中。

    静谧的章台顿时活起来了。

    魏冄与白起马队一会合,一阵低声商议,立即将嬴稷接进章台,安顿在章台中心一座四面石墙的大屋里,由一个百人队住在屋外庭院专司护卫,其余铁鹰锐士由王陵率领驻扎在章台外围的松林里做机动策应。一阵忙碌完毕,魏冄对嬴稷一拱手道:“新君未即位,臣若烦琐多礼,反倒误事。王子但吃但睡,将息恢复。外事有臣等操持机断,王子无须操心。”嬴稷笑道:“正是如此,多头计议反倒误事,舅父相机决断便是。”魏冄一躬道:“王子深明事理,臣等自当全力以赴。”说罢对白起一挥手道:“走!到我帐中,事稠着哩!”径自腾腾大步去了。白起向嬴稷一躬道:“栎阳令迅雷飙风,大秦有幸也。”嬴稷笑道:“这个舅父我还是五六岁时见过的。但有将军,嬴稷何虑。你去。”白起道一声“臣告辞”,大步去了。

    魏冄的总帐设在章台宫门,实际上便是刚进宫门的第一进,来过这里的大臣吏员们都呼之为前庭。寻常无事,这里都是当值吏员、内侍、护卫的公事房,分为两厢十间。中间一条宽两丈多的青石板庭院,尽头一座巨大的蓝田玉影壁,绕过影壁便进入了国君庭院。因了章台宫后依山冈密林,没有通道,一旦有事,这座前庭便是进出最为方便的通道。魏冄一眼看准了前庭是扼守章台的要害,直接将自己的公务堂设在了这里。两个心腹随员,一个贴身护卫,一间最简朴的书房,便是这座总署的全部。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52

    白起走进书房时,魏冄正伏身在大案上端详一幅羊皮大图。白起走近一瞄魏冄目光所向,慨然拱手道:“公若担心,白起亲率锐士千骑迎接蓝田将军。”魏冄抬起头大手一挥道:“精铁用在刃上,接他做甚?将军且坐,你有更要紧的事。”白起席地坐在案前,终是思忖道:“也是白起思虑不周:蓝田将军地理不熟,若有意外,白起何堪?”魏冄哈哈大笑道:“如何老叨咕此事?我就是等着他遭遇袭击,偏是我想不出此人来路,所以疑惑,将军且莫多心。”白起困惑道:“蓝田将军遭遇袭击,难道是好事么?”魏冄皱着眉头道:“蛟龙一出水,我心便安。这种事,打得越准越好!他不露头,你却找谁?”白起恍然道:“依公之言,袭击蓝田将军护卫的王驾,便是谋逆铁证?”魏冄拍案笑道:“正是!疑人谋反,秦法可是不能治罪也。”白起不禁感慨道:“公大明也!若如白起,只知打仗,何能虑及战场之外?”魏冄不禁大笑道:“将军未免自谦了。魏冄一见将军,便知白起将成大秦栋梁!若无将军,这场大事任谁也拿不下来。”白起素来端严厚重,不禁红了脸拱手道:“公谬奖白起,愧不敢当。”魏冄揶揄笑道:“魏冄只会刻薄人,谬奖之事,历来不做。今日你我初识,魏冄一句断言:你我同心,大秦无敌!”白起慨然拱手道:“有公在前,白起服膺!”魏冄拍案大笑道:“快哉快哉!得将军此言,魏冄当浮一大白也!”白起笑道:“改日大白了,今日却要听公号令。”

    魏冄笑容立即收敛,指点着案上大图道:“我已得到三处密报:其一,赵国廉颇兵出晋阳,企图进犯河西;其二,蓝田大营八千铁骑被左庶长嬴壮调出,去向不明;其三,嬴壮封地一千多老兵,已经秘密分批进了咸阳。将军以为,这三件事关联如何?”目光炯炯地盯着白起,似乎考校一般。

    白起毫不犹豫道:“这却是一目了然:以赵国进犯为夺位时机,八千铁骑镇外围,一千老兵夺宫廷,使我内外不能兼顾,彼却一举成势。”

    “正是如此。鸟,嬴壮这厮歹毒!”魏冄站了起来,狠狠骂了一句。

    “白起敢问:八千铁骑,何人领兵?”

    “裨将裨将,战国时副将名称,统兵数量不确定,大体在千夫长之上,在一军主将之下。嬴显,还是个王子,直娘贼!”魏冄又骂了一句秦人土语。

    “嬴显?”白起不禁一愣,“公不知嬴显何许人也?”

    “何许人也?”魏冄双目突然圆睁,凌厉地盯着白起。

    白起低声道:“嬴显本是前军部将,我接掌前军主将后查看过国尉府册籍,嬴显是当今王子的同母庶兄,芈王妃的亲生子,十年前从楚国入秦从军。”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53

    魏冄惊讶得又气又笑:“你是说,这小子是我外甥?”

    “正是。公需冷静思之。”

    魏冄一时焦躁,绕着书案转了两圈突然站定道:“不用理睬!但入谋逆,便是谋逆,老天也救他不得!”白起却拱手道:“嬴显在军中也是猛士名将,素来没有歪斜行迹。以白起之见,此事可能有解。”魏冄目光一闪道:“你且说来。”白起一阵低语,魏冄不禁拍了白起肩膀一掌:“想得妙!白起大将之才也。”立即拉着白起入座,一阵密商,白起匆匆去了。魏冄却从庭院绕过影壁,直然来见嬴稷。

    灯火大亮,嬴稷正在案前擦拭那口须臾不离的吴钩。在燕国几年,由王子特使而沦为人质,嬴稷已经对上层权力场的冰冷与无常有了超越年龄的感触。好端端一个燕国,竟被一个阴鸷凶险的子之搅得几乎亡国,燕国王族也几乎在这场大乱中玉石俱焚,甚至被连根铲除。这一切,都是燕易王过分信任子之,教子之拥兵坐大造成的。在那些大乱的日子里,燕国一片血腥。先是子之与燕国太子姬平双方都追杀自己的政敌,平民国人也趁机抢掠商贾富家,王公贵胄与外国使节变得比寻常平民更危险更可怜。后来又是齐国占领军的大肆杀戮劫掠,使蓟城几乎成了一片焦土废墟。若不是母亲机变,千方百计地找到了栎阳公主的下落,带他到残留燕国的北秦部族落脚,嬴稷母子几乎要死在拉锯杀戮的蓟城了。

    历经劫难,好容易燕国动乱平息,空前的饥荒与瘟疫却又降临了。饿殍遍野,白骨当道,燕国举目荒凉。半农半牧的北秦部族本来就储粮不多,又要支撑栎阳公主与太子姬平的部分军粮,动乱平息时,战死饿死了几乎一半精壮。那时候,嬴稷母子只有跟着余下的老弱病残走进了燕山,扒树皮、挖野菜、徒手狩猎,过起了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穴居生活。三年之中,嬴稷学会了辨认各种树皮与野菜野草,也学会了徒手追捕野羊,更学会了拼命逃脱猛虎、豹子与燕山苍狼追杀的本领。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年了,却长得精瘦的一个长条儿,根根肋条骨都清楚地暴露在一身粗布短褂的外面。便是如此精瘦的一副骨头架子,嬴稷却机敏矫健得惊人。爬树赛过猴子,奔跑可追野羊,逃命可躲苍狼豹子,抓起一条山蛇能“刷”地撕开蛇皮将血肉生吞。每晚回洞,还总能给母亲带回些许猎物,不是一只兔子一只山鸡,便是一只半只野羊。就在他们母子已经对回到秦国绝望的时日,燕国新君却派人寻觅他们来了。嬴稷记得很清楚,来使是个将军,自报亚卿乐毅。那个乐毅与母亲在洞中说了半日,赶他狩猎回来时,母亲已经答应了随乐毅回蓟城。于是,嬴稷被母亲逼着换上了一件宽大得累赘的布袍,坐着乐毅带来的一辆牛车回到了蓟城。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54

    乐毅将他们母子安顿在王宫后园,住在宫女内侍们的庭院里。年青的燕国新王来过一次,便再也没有下文了。只有那个乐毅总是在月末来探望他们,每次都带来一匹粗布或一袋舂得很精细的白米。嬴稷知道,那是乐毅专门给母亲的。母亲是水乡女子的鱼米口味,几年大饥馑,几乎已经不识白米为何物了,憔悴干瘦得令人不忍卒睹。由于乐毅的照拂,母亲渐渐地恢复了,两三年中竟又变得惊人的美丽——婀娜秀美,比深居秦宫时更多了几分别有韵味儿的丰满。每逢乐毅来访,母亲都要亲手烹制乐毅带来的水中鲜物,或是一条大鱼,或是几段莲藕,留他小酌,与他盘桓叙谈。嬴稷不耐听这些絮叨,甚至有些厌烦这个乐毅——既有权力,便当放他母子归秦,方为大丈夫;既不放人,又来纠缠母亲,实在不是英雄做派。可他毕竟已经学会了忍耐,也总是应酬两句,便到院中练剑,直等乐毅告辞才回屋吃饭。母亲见他绷着脸,也只是笑笑,从不试图解释给儿子。

    在白起突然到来的那个深夜,嬴稷突然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他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若非母亲与乐毅熟悉,他们母子的燕山脱身之计便不可能顺利成行,母亲留燕作为人质便更是危险。一路想来,嬴稷不禁有些佩服母亲的胆识气量了。擦拭着吴钩,嬴稷想起了燕山狩猎临别的那天晚上。母亲悄悄在他耳边叮嘱:“回到秦国,一定要寡言少事,忍耐为上。”嬴稷霍然起身,举着吴钩对母亲发誓:“若咸阳有变,我立即剖腹自杀!有乐毅在燕,母亲不要回秦,孩儿放心。”母亲低声却又严厉地呵斥他:“小小年纪晓得甚来!不许胡思乱想。记住,只要沉住气,秦国便是你的。”是的,一定要沉住气,目下还远远不是说话的时候。

    与秦国臣子接触,仅仅是白起与魏冄,嬴稷立即感到了一股逼人的气势,与在燕国见到的臣子大不一般。白起虽然年青,但那厚重坚刚的秉性与处置军情危机的超凡胆识,已经像一道闪电使嬴稷目眩神摇了。乐毅也是大将,而且是名将之后,但乐毅给嬴稷的感觉是睿智沉稳,虽然也不乏果断明晰,但决然没有这位年青将军夺人心魄。嬴稷朦胧地闪过一个念头:乐毅就像苍翠的山岳,白起却是一道万仞绝壁。面对如此将军,还需要自己在军事上问来问去么?而掌总运筹的这位大舅父,更是凌厉锋锐,言谈举止无不透出一股笃定的霸气。看来,这位舅父的才干是不用怀疑的。这种人,最好教他全权谋划,运筹独断,等自己熟悉了他的秉性后再相机过问不迟……

    突然,庭院传来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嬴稷仔细倾听,依然专心地擦拭着吴钩。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55

    “魏冄参见新君。”灯光一摇,魏冄高大的身躯已经带着风站在了案前。

    “啊,舅公到了,快请入座。”嬴稷恍然站起,放下吴钩一躬。

    “国君无礼于人。日后无须如此。”魏冄坦然入座,又一挥手道,“坐了,大事要紧。”

    嬴稷也不多说,席地坐在案前道:“舅公请说。”

    “第一件,”魏冄直截了当,“你将即位,日后毋得以舅公称我。君是君,臣是臣,莫使魏冄成千夫所指。”嬴稷刚刚应了一句是,魏冄便转了话题,“第二件,你母亲可曾对你说起过嬴显此人?”嬴稷目光一闪,思忖点头道:“说了,是嬴稷同母庶兄。只是我尚未见过。”魏冄手指叩着书案道:“她晓得嬴显在军中为将,没有叮嘱你找他?”嬴稷摇摇头道:“没有。母亲只说,大事悉听秦王遗命。”魏冄不禁皱起了眉头道:“如此说来,嬴显便撞在了刀口上。”嬴稷惊讶道:“舅公此话何意?”魏冄阴沉着脸道:“正是他为虎作伥,领兵助逆。”嬴稷恍然道:“想起来了,母亲给显兄有一信,舅公交给他便了。”说着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个泥封竹管,“母亲也没说写了甚,只说交给他便了。”

    魏冄显然有些不悦道:“如此大事,如何等到我来问才想起了?孩童心性!”接过竹管右手拇指一掰,“啪”地剥去了泥封,抽出了一卷白绢。嬴稷阻止已是不及,惊讶道:“剥去泥封,显兄岂不起疑?”魏冄盯着嬴稷道:“非常时刻,不能教妇人之仁坏事!她写得有用,我自会教嬴显相信。否则,不如不送!”说着话低头浏览,一眼瞄过脸上舒展开来,两手已经利落地将白绢卷起塞进了竹管,“好!也许管用。”站起来一拱手道,“我去分派了。你只管放心将息,舅公保你月内即位。”不待嬴稷回答,大步匆匆地去了。

    嬴稷愣怔良久,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厅中转悠一圈,毫无睡意,便出了廊下天井,到园中漫步去了。章台依山傍水,所谓宫中园林,实际上除了秦孝公修建的一片玄思苑外,实则石墙圈起来的一大片松林而已。一到夜晚,万籁俱寂中唯闻谷风习习,山林深处间或传来虎啸狼嗥,大是荒凉空旷。嬴稷对这里很是生疏,转悠片刻终觉有些害怕,回到了宫中书房,睡不着便在厅中踱步,不知不觉彷徨到了天亮。

第二章艰危咸阳(4)

    四、扑朔迷离起雷霆

    甘茂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嬴壮没有动静,魏冄也没有动静,咸阳城一片宁静,静得他心慌。借着视察咸阳民治,甘茂与白山密谈了一阵,白山却是笃定地笑了笑:“有栎阳令,有白起,丞相但放宽心。”显然,白山也是一无所知,只不过不着急罢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56

    甘茂坐不住了。毕竟,自己是接受遗命的主事大臣,又是秦国有史以来第一位丞相兼领上将军,秦武王与自己情谊笃厚,临终时对自己即或有所不满,也依然将底定国家的重任交给了自己。除了白起与自己共同受命,魏冄还是自己遴选倚重的,最终,要对朝野说话的还得是自己。一想到这里,甘茂坐不住了,暮色降临时秘密出城渡过酆水,径直来到章台找魏冄。

    在松林塬进入章台的入口处,秘密游动步哨拦住了甘茂。甘茂哭笑不得,拿出了秦王金令箭,还是不能放行。甘茂勃然大怒,厉声高喝:“魏冄想反叛王室么?教他出来!我是丞相兼领上将军甘茂!”那个带领游动步哨的百夫长听说是甘茂,连忙深深一躬:“公子军法森严,明令不能放任何人进入章台,我若违令,立斩不赦。请丞相恕罪,我即刻通报。”甘茂怒火中烧,放开喉咙大喊:“魏冄——你出来——你敢拥兵自重,甘茂第一个不饶你!”百夫长本来正要去通报,见甘茂声色俱厉,又连忙拦挡,怕他与甲士动起刀剑,正在乱哄哄不可开交时,突闻马蹄声疾,一人高声喝道:“立即噤声!违令者斩!”呵斥声落,一领黑斗篷展开,马上骑士黑鹰般从马上飞下,正是魏冄。

    “魏冄,嘿嘿,你好威风!”甘茂脸色铁青地冷笑着,“给你个狗胆,杀了甘茂!”

    “丞相?如何深夜闯到这里?”魏冄大步拱手,显然惊讶异常,“说好的,有事我自来禀报。”声音冰冷凌厉。

    甘茂更是声色俱厉:“你且先说:秦王金令箭,为何进不得你这三尺禁地?”

    魏冄冷冷道:“敢问丞相,左庶长府有无金令箭?惠文太后宫有无金令箭?”

    “我说了,我是丞相兼领上将军甘茂!”

    “丞相久居枢要,善处密事,岂不闻‘大密有约’四字?白龙鱼服,单人匹马,突兀而来,还要长驱直入,若你我颠倒,不知丞相何以处之?”魏冄话锋凌厉非常,毫不相让。

    甘茂悻悻默然片刻,低声道:“你过来。事体究竟如何?片言只字皆无,我却如何放心?”

    魏冄慨然拱手道:“我快马出来,正是要进咸阳向丞相禀报,谁想丞相如此躁动?”

    “好了,是我鲁莽。你且说情势如何?”甘茂不想纠缠,急迫问话。

    魏冄拉着甘茂走到一棵大松树背后低声道:“王子嬴稷已经回到章台,单等芈戎兵马一到,便可动手。”

    “芈戎何时可到?”

    “若无意外,当在今夜天亮之前。”

    “好!那明晚便可动手了?”

    “正是。”

    “白起如何?”甘茂恍然,又是骤然紧张。在他心目中,白起更有实力,更是托底柱石。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57

    见甘茂如此紧张地询问白起,魏冄自然心下明白,一拱手笑道:“丞相毋得担心,白起自是做最要紧的事去了。还要我明说么?”

    “你是说,白起到河西抵抗赵军去了?”

    “战阵之间,无人取代白起。只要赵军攻势瓦解,谁也休想蹦跶出风浪!”

    甘茂松了一口气:“你准备如何动手?”

    山风呼啸,魏冄机警地四面看了一番,然后凑在甘茂耳朵边一阵急促低语,末了分开道:“丞相以为如何?”甘茂思忖点头道:“釜底抽薪,很好。但还是不能大意,一定要教白山将军托底,他在军中资望极深。”

    “丞相叮嘱,魏冄铭记在心。”

    又约定了几件具体事宜,甘茂策马回城了。进得咸阳南门,立即拐进了白山府邸,直到四更天方才出来。

    此刻,左庶长府一片紧张忙碌。

    暮色时分,嬴壮接到嬴显快马密报:白起率领五万铁骑开赴河西;芈戎率领两千铁骑,从洛水护送嬴稷南下。这两则消息令嬴壮一惊一喜,一时拿捏不定了。白起北上,莫非是甘茂他们已经觉察到了赵国异动,针锋相对地准备与赵国开战了?嬴离原本与赵国议定,是要对河西发动奇袭战的,如何未开战便走漏了消息?奇袭变成了公开攻防,赵国胜算肯定不大,说不定还会就此罢手。若赵国罢手,嬴壮便只有两途:要么偃旗息鼓,要么孤注一掷。否则,这曳到半坡的战车可如何撒手?芈戎护送嬴稷南来的消息,却使嬴壮怦然心动,朦朦胧胧地觉得上天将一个大好机会送到了面前。忐忑片刻,嬴壮还是来到了后园芙蕖池。

    “嬴显不会出错。”一阵沉默,嬴离终于有了第一个评判,“你许他封侯之位,我与他情同手足,他断不会临阵倒戈。”

    “既然如此,不能寄厚望于赵国,只有自己动手!”嬴壮激奋不已,一拳砸在石案上。

    嬴离思忖片刻悠然一笑道:“壮弟,我须问你一句:交权谢罪,贬黜隐居,此等日子你可过得?”

    “哥哥甚话?”嬴壮惊讶地看着那张白纱遮盖的朦胧红颜,“你我兄弟,原本是为振兴嬴氏武运而作此番谋划,太后支持,兄弟同心,便是到地下也可对列祖列宗,何有交权谢罪之说?你若心生退意,我自做了!”

    “此事若败,连坐三族,嬴虔一脉将从此消失。”

    “王位有天价。不能遂我壮心,何如一刀断头!”

    “好!”嬴离的少年嗓音有些嘶哑,“败局想得明白,事情便好做。”

    “大哥只说,如何动手?”嬴壮显然着急了。

    嬴离冷冷一笑:“教嬴显带三千精锐去洛水,袭杀嬴稷!”

    “我派府中五百老军跟随。”

    “不用。我随他去。”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58

    “大哥!”嬴壮骤然哽咽了。

    嬴离平静得出奇:“记住,封地老军是最后的利器。旬日之内我无消息,便是最后时刻了。”

    嬴壮深深一躬:“哥哥保重。”转身大步去了。

    中夜时分,一辆篷布辎车在川流不息的商旅车马中出了咸阳南门,过了渭水白石桥,飞进了灞水河谷的密林之中。天将四更时分,三千铁骑从灞水秘密营地开出,凭着左庶长府的特急金令箭,向东北开过渭水,再经下邽北上,两日后进入了洛水河谷的鄜山鄜山,洛水东岸山地,战国秦时为雕阴县,在今陕西中部富县地区。峡谷,悄无声息地埋伏了下来。

    芈戎的两千军马大张“迎公子稷回秦”的大旗,一路上辚辚隆隆,完全按照使节常规:卯时上路,午时歇息进食,日暮扎营夜宿,日行六十里,不紧不慢。芈戎与白起商定的方略本来是兼程南下,之所以兵分两路,为的只是掩护嬴稷一路安全返国。即或兼程疾进,因了路途绕远,也必然在嬴稷一路之后,所以没有必要徐徐行进。不料上路三日之后,芈戎却接到魏冄的快马严令——按使节路速行进,不许疾进。芈戎逍遥了起来,走得舒服之极,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这一日兵进鄜山,正是午后时分,芈戎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虽然是蓝田将军,却毕竟不是战场大将,实际打仗的时候极少,每遇险地总是要念叨几句兵书,想想要是当真遇敌该如何处置。这鄜山峡谷地形险要,两山夹峙,中间一条洛水穿过,仅有河东山下一条车道。兵家说法,这叫“间不方轨”——车马想打转都转圜不开。兵书所说的六险之地——绝涧(两岸峭壁,水流其间)、天井(四周高峻而中间低洼)、天牢(山险环绕,易进难出)、天罗(荆棘丛生,难于通过)、天陷(丛林山塬,道路不明)、天隙(两山夹峙,通道狭窄),这鄜山峡谷就占了绝涧、天隙两险。

    芈戎遥望山口,不禁喃喃念叨:“六险之地,伏奸之所也,必亟去之,勿近也。”念叨之间却又无可奈何。要南下,唯此一条路,此时要退回绕道少说也得半年时光,更不说招人耻笑了。

    心念闪动,芈戎拔剑高声下令:“单骑雁队,急速过山!”

    秦军铁骑训练有素且久经战阵,闻得一声军令,前军千夫长骤然勒马,长剑指向山口高声喝道:“卷起旌旗!飞骑连环!走马进山!”话音落点,十名斥候骑士当先飞出探路,其余大队骑士毫无停留地沓沓走马,首尾相连地进了山口。一个千人队之后,芈戎带着一个最精锐的百人队前后夹护着那辆青铜轺车,也进入了山口。直至后面一个千人队全部进入山口,前哨斥候与后卫游骑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芈戎不禁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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