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6:59

    白山目光一闪:“上将军,我看还是另谋战法。”

    “且慢!”甘茂大步跨前,逼到白起身前,“白起,你且说完。”

    白起没有丝毫慌张,一拱手道:“第一路:三万铁甲步军开出双峦峡谷,列阵阻截晋鄙联军;第二路:步兵一万,夜晚从洛水上溯,潜入西渡水河谷,切断宜阳内外两营;第三路:五千精兵从双峦峡谷绕道铁山之后,夜袭铁山韩军;第四路:三万精锐铁骑在铁山前原野上严阵以待,当韩军混乱拥出大营,便在旷野展开截杀;第五路:两万重甲步兵全力攻城。此战并无繁复关节,要害在同时发起,攻杀猛烈,不给敌手喘息之机。”

    “你是说,只要我军准时到位,同时发起,剩下便是全力攻杀?”甘茂目光炯炯。

    “上将军所言极是,除此无他。”白起脆捷利落。

    甘茂转过身来道:“白山将军以为如何?”

    白山沉吟一阵,扫了将领们一眼,慨然拱手道:“以我军战力,只要居中调度不出差错,此法可行!”一句话意味深长。

    甘茂毕竟也算通得兵家,有大将们认可的战力,自知其余关键在中军统帅,一时雄心陡长,慷慨高声道:“甘茂身为上将军,若在谋略议定之后尚不能调度全军,当真尸位素餐也!为使诸位将军放胆赴战,本上将军特简:千夫长白起晋升中军司马,訾议中军号令。”

    一言落点,众将齐向甘茂投来敬佩的目光,异口同声一嗓子:“上将军明断!”

    这就是军中将士:只要你实打实说话,不泛酸,有公心,便认你是个人物。当然,更重要的还是甘茂晋升了白起,将军们觉得高兴。若是凭斩首军功,白起早该做将军了,就是做前军大将,也是无人不服。曾在他卒伍下的大力士孟贲、乌获都做了秦王的殿前将军,爵位比白起高了六级;与白起同时做卒长的蒙骜,也已经是前军副将了。白起却是屡辞超拔擢升,硬是要一战一级地做,年青的将军们便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愧疚,总盼白起早日做将军,他们才心安理得地做将军。今日甘茂将白起擢升为中军司马,这可是职同各军主将而又比主将更为要害的职位,白起当之无愧。

    谁知白起却向甘茂深深一躬,慨然挺胸道:“白起请命上将军:自率本部千人,夜袭铁山韩军。”

    “白起,你不做中军司马?”甘茂大为惊讶。

    “回上将军:中军司马王龁才堪胜任,不须增添白起。”

    “奇袭既要五千人马,何以自请一千?”

    “回上将军:白起熟悉地形,部属有八百铁鹰锐士,骑步皆精。”

    甘茂对秦军状况虽不是了如指掌,可也知道铁鹰锐士的威名,听说白起一个千人队中竟有八百名铁鹰锐士,不禁哈哈大笑道:“好,天意也!”转身对中军司马王龁一挥手,“传令三军扎营造饭,开掘壕沟设置鹿砦,聚将幕府大帐!”连珠发令,显然是成竹在胸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00

    一阵悠扬的牛角号声,秦军在宜阳以西十里之外扎下了连绵大营,一片紧张忙碌中炊烟袅袅升起,向宜阳三大营弥漫了过去。幕府大帐中,甘茂与二十多个将军秘密商讨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将各种细节一一稳妥落实,暮色时分大军开始了隐秘的移动。

    宜阳上将军韩朋终于松了一口气。

    本来,三大营绷紧了心神,准备与秦军马到即战。这也是秦军历来战法:大军不显则已,显则立即接战,从不延误,几乎每次都是以雷霆万钧之力压倒对方。然则,这次却很奇怪,秦军推进到十里之遥停了下来,两三个时辰没有动静,扎营之后,又是一片忙乱地构筑壕沟鹿砦,紧接着又是炊烟四起,依旧没有攻城动静。韩朋在城头瞭望,不断接到斥候快报,对情势自然清楚,只是急切间弄不清其中奥妙,一时困惑莫名。看看秦军毫无攻城迹象,韩朋对宜阳守将叮嘱几句,飞马出城,从西渡水河谷的秘密小道来到晋鄙大营。

    “老夫也一直在踏勘秦军动静。”

    晋鄙虽然只有五十余岁,正在盛年,却总是自称老夫,厚重稳健中也不乏几分矜持。看韩朋情急模样,他捋着灰白的长须悠然笑道,“以老夫之见,秦军虽是虎狼,却是一时无处下口,要与我军对峙相持,找到破绽相机开战。上将军以为如何?”

    “相持对峙?这在秦军可是闻所未闻。”韩朋突然有些兴奋,能与秦军相持,那在山东六国可是大大的风光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甘茂领军,一只老鼠率一群老虎,徒然鼠窜而已。”

    “老将军是说,今日秦军已非昨日秦军?”

    “正是。”

    “我军当如何开战?”韩朋精神大振。

    “开战倒是无须着急。”晋鄙是惯有的稳妥,“秦军远来,又急于求战,我等正当深沟高垒,待其疲惫松懈之时一鼓击之,方有胜算。”

    “以老将军之见,秦军要久耗?”

    “至少三日之内不会攻城。”

    韩朋松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与老将军夜谋一宿,议出一个决胜打法。”

    晋鄙黝黑的脸膛罕见地笑了:“来人,上酒!”

    明亮的军灯下,两人痛饮笑谈,胸中快意尚未化作谋略,已经到了中夜时分。突然,随着军营刁斗之声,阵阵喊杀声随风隐隐传来。晋鄙一怔,勃然变色,一摔酒爵,尚未起身,斥候踉跄进帐:“禀报上将军:秦军夜战,宜阳城外一片火光!”韩朋脸色顿时铁青,爬起来跌跌撞撞出帐,边走边喊道:“老将军,我得立即赶回宜阳!”

    晋鄙脸红得已经看不出黑,咬牙切齿道:“好!老夫亲率大军夹击秦军!”

    却说甘茂在幕府大帐调遣妥当后,暮霭沉沉时秦军开始秘密移动。五路大军中,白起一路最小,却最为关键——奇袭铁山韩军,既是发动宜阳夜战的实际号令,又是搅乱敌军全局的要害一击。夜袭成功,整个宜阳之战就成功了一半。甘茂心知要害所在,便将幕府大帐的具体调遣留给了中军司马王龁,自己飞马来到前军,要亲自看着白起一路隐秘出发。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01

    白起这个千人队堪称三万前军的一把尖刀,实际上也是整个秦国新军的一把尖刀。其特异之处,是这一千人中有八百人是威震全军的铁鹰锐士。在老秦军时期,铁鹰剑士名闻天下,全军也只有堪堪百余人。司马错做上将军后,在保留铁鹰剑士简拔制的同时,创立了铁鹰锐士制。这铁鹰锐士不单剑术超凡,且马战步战一样精通,任何兵器到手都是一样娴熟。当世的步战士兵以魏国武卒最为精锐,天下呼之为“魏武卒”。骑战则以赵国的“胡刀骑士”与齐国的“技击骑士”并称精锐。秦国变法后的新军在收复河西的大战中横空出世,被天下惊呼为“锐士”。司马错便借这个名号创立了铁鹰锐士:下马步战以超越魏武卒为准,上马骑战以超越赵齐骑士与匈奴胡骑为准。铁鹰锐士的简拔方法极为苛刻:首先是体魄关。吴起当年训练魏武卒手执一支长矛,身背二十支长箭与一张铁胎硬弓,同时携带三天军食,总重约五十余斤,连续疾行一百里还能立即投入激战者,方可为武卒。司马错则在此之外又增添了全副甲胄、一口阔身短剑、一把精铁匕首与一面牛皮盾牌,总重约在八十余斤。此关通过,方能进入各种校武。步战校武要在秦国新军的步军中名列一流,骑战校武要在秦军新军的骑兵中名列一流。单兵简拔过关后,还要过以各种阵式结阵而战的阵战关,过各种兵器的校武关。如此一一下来,凡能成为铁鹰锐士者,几乎个个都是无敌勇士。秦国新军二十万,铁鹰锐士却堪堪只有一千六百人,而其中一半都在白起千人队,岂非异数?当然,这也是司马错的刻意部署。在长达三年的长途奔袭巴蜀中,司马错发现了白起这个善于驾驭猛士的罕见兵头,便萌发了集铁鹰锐士于一旗战*制:千人一战旗,千夫长立旗书姓,为最低层将旗。为全军锻铸一把尖刀的想法。巴蜀班师归来,白起晋升千夫长,可惜司马错未来得及亲自实施,便离朝去国了。前军大将白山知道司马错的想法,便在这次东出之前,将前军全部八百名铁鹰锐士悉数集中到白起千人队,虽然未经一战,可谁也不怀疑这个千人队的威猛战力。

    山风掠过,还带着早春的寒意。高高的军灯下,秦国大营一片漆黑。

    白起的千人队正在一条山溪边整装。甘茂赶来的时候,白起正发出一声低沉的命令:“十人一伍,间隔百步,沿河疾行,蛙鸣联络,开!”话音落点,第一团黑影倏忽飘出,在浩浩春风中几乎没有声音。甘茂确实感到惊讶,他不能想象一个全副甲胄全副五件兵器的重装士兵,如何竟能做到开步无声行如疾风?但此刻他已经顾不上揣摩细究,匆匆来到白起身旁道:“白起,军食似可减下,少一些累赘。”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02

    “回上将军,”白起低声道,“全套重装惯了,少一件反倒容易松垮响动。再者战场万变,不能少了军食。”

    “去吧。我等你火号!”

    “嗨!”白起一个挺胸拱手,转身疾步去了。甘茂清楚地看见,白起的身影眨眼间插进了连绵黑影的中段,当真是动若脱兔。

    白起的一千勇士先沿着山溪流向隐蔽疾行,进入西渡水河道,再贴着河道两岸的山根向东北疾行十多里,便进入了宜阳城与铁山之间的小峡谷,再沿小峡谷东岸的山麓攀登而上,便到了铁山军营背后的北岭。宜阳城在洛水北岸战国宜阳城在洛水北岸,是故得名,见《水经注》。今宜阳城在洛水南岸,在古宜阳东南。,铁山却在宜阳城外东北角,晋鄙的十万大军更在铁山东南的双峦之后,三大营向西形成一个扇形,铁山正在居中位置。白起一千人悄无声息地登上铁山北岭,右手宜阳城、左手晋鄙大营、脚下韩*营、正对面秦*营的连绵军灯遥遥在望,战场大势一目了然。

    按事先约定,白起所部提前进入北岭大约小半个时辰。白起下令立即检查兵器甲胄,各百夫长齐报无误。白起立即下了第二道命令:“半支细香,小打尖。”就是在半支细香的时间内迅速填补肚子以长劲力。一个多时辰的重装疾行,若能有时间咥下一块干饼夹一块酱牛肉,灌下半袋凉开水,对于这些食量惊人的猛士自然是最惬意的事。所谓小打尖,就是这种临敌接战前的些许垫补,正在饱与不饱之间,猛士们意犹未尽却又精神百倍。

    刚刚打尖完毕收拾齐整,白起看见对面十多里之外的山头上两盏硕大的军灯一明一灭,反复三次。这是甘茂云车的信号:子时已到,开始攻杀。白起霍然起身,低声命令:“三路摸进,攻入营寨中央,各人立即举火。开!”两手一挥,左右两路散开队形向山下无声逼近。白起自领一个百人队,跟着从中间地带插下,瞄着山根闪亮的韩军大营扑去。

    铁山军营驻扎着三万骑兵,领兵大将是韩国世族段氏将领段弗成。其所以将骑兵驻扎城外,一则为驰援快捷,二则骑兵适宜野战而不宜改为守城步兵。韩国富铁,兵器历来精良,当年申不害训练的新军虽在抗击魏国中大部牺牲,但六国合纵后补充训练的新军也算得中原精锐之一了。尤其是这支骑兵,被韩国朝野呼为“王师铁骑”,战力远胜韩国步兵。段弗成一心要在抗秦大战中建立军功振兴段氏家族,白日见秦军开来,立即做好了出战准备。谁知一个时辰后传来韩朋将令:“秦军畏我不敢出战,待我与晋鄙老将军会商之后再行定夺,不得妄动!”段弗成与部将们大大泄气,各自回营休整歇息,等候韩朋将令。及至入夜,还不见韩朋将令,秦军又是毫无动静,铁山骑营大是松弛了。段弗成与前来请令的部将们索性饮了一通酒,骂骂咧咧地散去睡大觉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03

    正在酣梦之中,段弗成突闻杀声震天,一个激灵从军榻上滚了下来,脚步踉跄地爬起来冲出大帐。只见大片火把从山顶压来在军营晃动,中军幕府外已经杀成了一片,四面山野一片战马嘶鸣,连幕府的军吏、司马与卫士也一个个不见了人影。段弗成一身冷汗,顿时惊醒,反身进帐摘下长剑冲了出去,却见幕府外大纛旗下十多个军吏卫士被三个黑铁塔般的甲士逼得团团乱转。

    段弗成大喝一声:“摆脱缠斗,上马列阵!”

    一个司马一边踉跄闪避一边锐声急喊:“战马被秦军放火烧散了!”

    一听战马被烧散,段弗成急怒攻心,狂奔上平日发令的土丘高台,抓起一对大棰猛擂战鼓。天下金鼓号令大同小异,“闻鼓而进,鸣金而退”更是相同的。此刻这鼓声,是韩军的聚将聚兵鼓,要将士闻鼓聚集成阵拼杀,也是段弗成此刻唯一的办法。鼓声大作之际,四面韩军一片呼啸,挣脱秦军缠斗向聚将鼓奔来。正在此时,一片火把如狂飙般从山腰卷来。火把下正是白起亲自率领的威风凛凛的百人锐士队。

    白起情知一千人无论如何勇猛,也不能将三万韩军骑士尽数歼灭,只有尽可能地擒杀大将,尽可能烧散集中在马厩的战马而使大部韩军不能上马作战,尽可能地使韩军陷入全局性混乱。围绕这个目标,白起的军令简单明确:烧马、杀将、搅乱各寨。分兵攻杀也主次分明:一个百人队袭击马厩,一个百人队袭杀大将,其余八个百人队一律以“什”为单元,分做八十个小队同时袭击主要军帐。白起跟随司马错征战有年,对这位最擅长奔袭奇袭的上将军的破袭战法深谙其道,对部属卒伍规定的战法简单易行:偷袭岗哨,四面渗入军营,同时举火,突然发动猛袭。如此一来,韩军凡有将军的大帐与主要兵帐、马厩,几乎在同一时间起火受袭,相互不能为援,一时大为混乱。

    白起亲率的百人队身负擒杀大将的重任,却没有一路寻觅酣杀。潜入铁山军营后,百人队主力一直隐蔽在幕府大帐后的嶙峋山石中,白起只派出了一个十人“什”对幕府大帐举火袭击,要诱出幕府所有将士,确认主将段弗成而一举击杀。白起打仗极是缜密,深恐主将不在幕府而轻易出击,军士最有威力的第一猛攻便做了空耗。及至段弗成奔上土台击鼓聚将,白起确认他便是主将,方才骤然举火全力杀出。此时恰逢四面乱军奔来,脚步隆隆势如潮水。白起大喝一声:“九什挡外,一什断后!”飞身直取高大鼓架下的段弗成。

    段弗成也算得韩国一流武士,眼光四面一扫,见一排黑色重甲武士在前,十名铁塔又飞矗在了身后,一个黝黑的影子大鹰般凌空扑来。段弗成不及细思,双手鼓棰流星砸出,接着长剑在手迎面直刺。谁知对面黑鹰不闪不避,一对大鼓棰砸在铁甲之上直飞夜空。段弗成长剑堪堪伸直,便听一声金铁大响,长剑脱手飞出,迎面一道雪亮剑光闪电般“噗”地透胸而过。段弗成尚未喊出一声“好快”,已鲜血喷涌倒地身亡。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04

    白起锵然落地,一剑割下段弗成头颅,大喝一声:“段弗成首级在此——”便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飞掷了出去,连环飞动只在瞬息之间。四面拥来的韩军尚未与将台前的铁鹰锐士交手,便见一颗人头凌空飞来,火把之下,段弗成的长须白面清晰可辨。有韩军将领一声嘶喊:“将军战死,杀出山前——”

    韩军一片呼啸,又潮水般卷了回去,少部分拦住散马的上马带头,没有马匹的便跟在马后蜂拥而去。白起一声大喝:“收队,双峦峡谷——”千人队便迅速回卷,从山后向阻截晋鄙大军的熊耳山双峦峰疾行而来。

    天亮时分,铁山韩军三万骑兵全部被歼,宜阳城两万没有主将的守城步兵献城投降,韩国上将军韩朋在西渡水河谷被秦军生擒。晋鄙大军在双峦峡谷前遭遇秦军三万步兵的强硬抗击,丢下了两万多具尸体,不能越雷池半步。红日东出,看着遍野尸体,看着宜阳城头黑色的“秦”字大旗,晋鄙咬牙切齿地一劈令旗:“收兵!”

    飞马赶来的甘茂容光焕发,却没有下令追击。各路兵马聚集到宜阳城下清点,只有六百余名秦军战死,千余人负伤,白起的千人队毫发无损。此等战果是甘茂难以想象的,接连命令清点三遍,方才真正地相信了。兴奋之余,甘茂一面在宜阳城外大宴三军将士,一面飞马上书咸阳,请秦武王驾临宜阳,东进周室。

第一章无妄九鼎(2)

    二、秦武王隐隐觉得不妙

    攻克宜阳如此快捷便当,甘茂捷报离大军东出只有三日之隔,以致秦武王连咸阳的镇国事宜还没有安排妥当。

    本来,秦惠王之后的秦国已经非常强盛,留守镇国只是国事不可或缺的名义罢了,很容易处置好。但在秦武王却是一个难题,全部原因,便在他没有王子而只有几个嫡庶兄弟。这些兄弟与他这个长子年龄悬殊,最小的庶弟嬴稷尚在少年,最大的嬴壮已经是二十六岁了。嬴壮与秦武王嬴荡几若嫡出同胞,为秦惠王正妻惠文后所养,秉性也与秦武王十分相似。因了秦武王年近三十无子,兄弟之中生出了许多微妙处。秦武王的强壮勇猛天下皆知,二十多名妻妾嫔妃几乎人人疲惫不堪,偏偏却无一有身孕。惠文后曾经到太庙祷告,请红衣大巫师钻龟占卜。那个一头霜雪的大巫师盯着散乱的龟纹看了半日,长吁一声道:“天意也,老臣也是难以窥其堂奥矣!”惠文后懵懂不知所以,又想不出办法,只好不断祷告,祈望上天早日赐给自己一个王孙,使那股悄悄蔓延在咸阳宫廷的躁动早日平息下来。秦武王秉性勇武粗犷,可也对这种微妙的气息有所觉察,这就是他在留守镇国上的思量之处。

    反复思忖,秦武王邀“叔弟”嬴壮共同拜望了母后,当着惠文后的面,擢升嬴壮为左庶长,领咸阳城防镇国。惠文后看到两个儿子相互帮衬提携,大感欣慰,抹着眼泪笑道:“荡放心去吧,娘也为你监国,看着叔弟。”嬴荡一阵大笑,出了后宫立即召樗里疾秘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05

    当初,秦武王一心要挽留才具逼人的张仪,可有嬴华对他的疑虑,又担心张仪盯着父王死因做文章,只好无可奈何地放张仪走了。司马错却是他有意放走的,原因只有一个:秦国不缺将才,司马错资望太高,使自己在兵事上放不开手脚。这两人一走,国中老臣只留下樗里疾孤树参天了。偏是这个文武全才的三代老臣心志淡泊,称病不朝,大有就此撒手的模样。可嬴荡在大事上毕竟明白,只要樗里疾在国,嬴荡绝不逼迫任事,而只要这个老智囊应急便可,原本也不想教他参与日常国政。樗里疾功勋卓著,资望极高,更有寻常重臣不具备的根基:妻子是秦惠王堂妹雍城公主,有王族外戚的身份。国有变故,有如此才能如此权力如此根基的樗里疾自是要害人物了。秦武王也不明白自己如何心血来潮,立即召来樗里疾。毕竟,国中是平静的,可他总有一种奇特的感觉,竟对这位老臣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

    “老臣知道。”樗里疾只有淡淡的一句话,昔日诙谐无影无踪。

    秦武王还想说,终于甚也没说,对着樗里疾深深一躬,径自大步去了。

    次日,秦武王率领全部大臣嫔妃,在六千王室禁军护卫下浩浩荡荡地东进了。三日之后抵达孟津渡口,甘茂已经率大军移师北上,驻扎南岸,亲率众将乘大舟横渡北岸迎来。浏览完甘茂递上的《军功册》,秦武王大是振作,站在轺车上宣布了三道王书:擢升白山为咸阳令,立即还都镇守咸阳城防;擢升白起为前军副将代行前军主将职权;其余有功将士尽皆按照《军功册》晋爵加职。王书一下,三军欢呼,人人振奋。当晚庆功大宴后,秦武王与甘茂计议斟酌,立派白山率领五万大军从函谷关返回秦国,将大军留驻蓝田大营,白山径回咸阳赴任;留下的五万大军,则由前军副将白起辅助上将军甘茂统辖节制,实则将具体号令权交给了白起。

    清晨卯时,太阳刚刚爬上宜阳城头,秦武王君臣嫔妃及兵将万余人,乘坐百余条大船渡过孟津,在大河南岸会齐五万大军,列开大阵向洛阳浩浩压来。

    颜率的王室仪仗到达孟津渡口的时候,秦国的五万铁骑甲士刚刚渡过大河。绿色的原野上漫卷着黑色的战旗,孟津渡口樯桅如林,黑帆蔽日。南岸原野上,秦军铁骑在交相呼应的牛角号声中列成了三个巨大的方阵。中央方阵前的一辆铁轮战车上,矗立着一面三丈六尺高的“秦”字大纛旗,掌旗者正是殿前铁塔猛士乌获。大纛旗下,秦武王乘一辆特制的大型青铜战车,一身青铜甲胄,外披黑色绣金斗篷,头戴长矛形王盔,手扶车前横栏而立,傲慢冷酷地凝视着洛阳方向,恍若一尊金装天神。王车右手是另一个大力士孟贲,虽是徒步一柄青铜大斧,却与车上秦武王几乎一般高,俨然一座黑色云车矗立。王车左手是淹没在迎风飞舞的旗林中的甘茂等大队朝臣与一大群嫔妃。王车之后紧跟着一个千骑小方阵,阵前一面战旗大书一个“白”字,旗下便是那个年青的新任前军副将白起。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06

    秦武王扬起黑色马鞭高声问:“上将军,距洛阳路程几多?”

    甘茂在马上高声答道:“八十里,铁骑大军半日可到。”

    秦武王扬鞭大笑:“旬日之间,通三川下周室,死无恨也!”

    “王驾起行——”甘茂高声下令,秦武王的大型战车在左右两座铁塔猛士的护卫下辚辚隆隆地启动了。王车仪仗之后,白起令旗左右一摆:“方阵推进!起——”身后战车上的三十六面战鼓隆隆轰鸣,大河草滩上刀矛齐举,战马沓沓,大军的骑兵方阵跟在秦武王的车驾仪仗之后,万仞绝壁般齐刷刷压过刚刚泛绿的草地。

    突然,一队红色车骑从官道上迎面开来,乐声号角声隐约可闻。

    “上将军,这也算是天子王师?”秦武王惊讶地打量着。

    “启禀我王:臣料来者乃天子犒赏使节。”甘茂早已看见。

    “犒赏?哼!”秦武王一阵蔑视的冷笑,“本王倒要看看,一个末路天子还能摆出甚谱犒赏我这个诸侯?”手中马鞭一挥,“大军列阵!”

    战鼓号角交错中,白起挥动令旗,五万清一色的骑兵大军在王车两侧展开,骑士们举矛立刀,整齐肃然得犹如训练有素的战阵仪仗。

    红色车骑驶到距秦军大阵一箭之遥,缓缓驻了车马。与秦军黝黑闪亮的军阵相比,这支车骑显得寒酸极了,衣甲旗帜破旧黯淡,连青铜轺车前那面“周”字大旗的旗枪枪缨都残缺不全了,骑队士卒更是老少参差萎靡不振,与威猛强盛的秦军对阵,形成一种荒诞怪异的对比。秦武王大瞪着双眼一阵端详,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

    此刻,老颜率从一辆华贵陈旧的青铜轺车上被侍女扶下,步态艰难地走了过来,身后两名红衣侍女捧着大铜盘碎步紧随。终于,颜率走到了这辆比寻常战车高出许多的战车前,不卑不亢地一拱手:“秦王入天子王畿,本太师犒赏三军来迟,尚请见谅。”苍老的声音不无悲凉,却没有一丝惊慌。

    “来者自来,何敢劳天子犒赏?”虽是邦交辞令,秦武王却说得冰冷生硬。

    颜率毫无觉察一般再度拱手作礼道:“周王特派老臣乘王车、捧王酒犒赏大军。周秦一源,同出西土,理当迎秦王入洛阳王城一游。”

    秦武王冷笑:“一游?本王若想灭周长住,又当如何?”

    颜率不紧不慢道:“周室衰败,名存实亡,不堪任何大国一击,况乎秦国铁骑?然周室无财,无地,无大军,纵然灭之,非但不增国力,反徒招天下非议。谚云:灭周无功。诚所谓也。”

    秦武王突然一阵大笑道:“老太师明智,本王也没想灭周,只想看看洛阳气象而已。”

    颜率顿时宽慰:“秦王英明,敢请秦王下车,接受天子赐酒。”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07

    突然,秦武王又是傲慢矜持地冷笑:“周王是王,本王也是王,何须下车?”

    颜率面色涨红,据《礼》辩争道:“天子礼仪:战车之上,无得受酒。”

    “为何不能?!”车侧孟贲一声大吼,惊得颜率一个踉跄几乎跌坐在地。此时孟贲大步跨到两名侍女身前,两只大手伸开,一手卡住一名侍女的细腰,两手一展,竟将两名侍女骤然举起。两名侍女脸色发青未及尖叫,便莫名其妙地飘上了大型战车,惶恐地拥在秦武王两侧。

    孟贲大吼一声:“跪下!敬酒!”

    “礼崩乐坏矣!”颜率痛苦地嘟哝一句,闭上了老眼,两行老泪骤然涌流面颊。

    两名侍女吓得完全忘记了神圣的赐酒礼仪,不由自主地惊慌跪倒,双手捧起青铜大爵,却不想忘记了一手扶住托盘。铜托盘在大风中落下,“当”的一声碰到战车铜栏上,飞滚出战车,闪着古铜色的亮光滚到了颜率脚下。铜盘下的那方红绫被河风掀起,飘挂到那面黑色“秦”字大旗的旗枪尖上,猎猎飞舞不停。

    两名侍女低头捧爵惶恐万状:“敬,请大王饮酒……”

    秦武王哈哈大笑道:“天子敬酒,焉得不饮?快哉快哉!”一只大手将两只铜爵揽起,长鲸饮川般一气而下。两名侍女被这种闻所未闻的巨人气势吓得瑟瑟发抖,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竟抱着秦武王两腿蜷缩成两团。秦武王大笑,一手抓住一个侍女:“天子侍女,胆小如鼠也!”两手一扬抛出,两名侍女又树叶般飘了起来。只听两声惊叫,两名侍女从空中飘然落地,一起跌在了颜率身上。

    老颜率大窘,慌忙将两名侍女推倒在地,甩袖起身。

    秦武王大笑着扬鞭一指道:“老太师,请与本王同车。”

    颜率连忙摇手道:“多谢秦王,老夫不耐战车颠簸,自乘王车随后可也。”

    秦武王顿时冷了脸:“战车?本王战车比你王车平稳百倍,老太师试试。”

    颜率尚未说话,孟贲两手一卡颜率腰身,已将老人提到了大型战车中。颜率大皱眉头,但却只能强作笑容:“秦王请了。”秦武王没有理睬颜率,马鞭一劈下令:“兵发洛阳!”大型战车便辚辚隆隆地启动了。老颜率带来的天子仪仗与秦武王仪仗并行,猥琐得令颜率不忍卒睹。

    大军推进两个时辰后,洛阳王城遥遥在望。秦武王极目看去,一座硕大的孤城矗立在春日夕阳之下。正当蓬勃的春耕时节,这里却是满目荒凉一片萧疏。田野里没有农夫,官道上没有车马,既没有他所想象的游人踏青春歌互答的王畿国风,更没有他所向往的商旅仕宦辐辏云集的繁华……在秦武王的三川之梦里,洛阳王室是天下文明的渊薮,是金碧辉煌光焰万丈的殿堂,纵然军力不济,财富风华仍当是天上仙境一般。如今看着王城破败若此,一片冰凉骤然渗透了身心。看着城外大亭下一片暗淡的红色人群,秦武王连询问的兴趣都没有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7:08

    老颜率站了起来道:“秦王请看:周室群臣正在代天子郊迎。”

    这也是代天子郊迎?两队老少“天兵”排在大石亭外,一直延续到城门,红衣红甲破旧不堪,刀矛锈蚀得一片斑驳,比犒赏仪仗还要寒酸;一群服饰陈旧的老少官员恭谨惶恐地排成了两列,一方巨大的旧红毡铺在亭外,红毡上是勉强还算齐全的王室乐队,乐师却全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与姿色平常的中年女子。两列衣饰略为鲜亮的年青侍女排于官员队列之后,大约是郊迎队列中唯一的亮色了。

    亭外司礼大臣一声长宣:“郊迎秦王,天子颂乐——”

    宏大的乐声响了起来,侍女们歌声悠扬:

    西有王客和铃央央

    周秦同宗龙旗阳阳

    降福王室休有烈光

    功业宣武西有秦王

    秦武王瞄着一片破败的王室仪仗,听着这有气无力的颂歌,只觉一片茫然。甘茂没有听清歌词,高声问道:“是何颂辞?未尝闻也!”颜率却是对着秦武王一拱手道:“启禀秦王:这首《客颂》,乃天子特意为迎接秦王而作。”秦武王毫无表情地点点头,与孟津渡口的张扬风发判若两人。

    郊迎司礼大臣又是一声长宣:“秦王入城——”

    秦武王恍然醒悟,略一思忖向甘茂下令:“大军驻扎城外,明日清晨入城。”

    颜率愕然,转念间大感宽慰:“老夫即行入城,奏请天子犒赏三军。”

    秦武王马鞭敲着战车,分明极为不耐:“甚个犒赏?不必聒噪,明日迎候便了。”老颜率更是轻松,深深一躬道:“老臣明日恭迎秦王。”退到了一边。甘茂对秦武王秉性知之甚深,转身对白起下令:“大军就地扎营。”白起早已将四周地形看得分明,令旗一摆:“四面扎营,拱卫王帐。”五万铁骑立即按照部伍沓沓分开扎营,将秦武王的行营大帐拱卫在中央地带。片刻之后炊烟四面升起,营地进入了秩序井然的夜营防守。

    秦武王一夜都没有安宁,辗转反侧,总是抹不去一个突然浮现出来的念头——洛阳之行,得不偿失。仔细回味,在孟津渡口看见天子犒赏仪仗的刹那之间,这个念头便冒出来了,兵临洛阳城下,这个念头已不可遏制地凸显清晰了。三川这般索然无味,自己却当做第一件大事来做,非但逼得六国恢复了合纵,而且落得个“同源相残,非王非礼”的恶名。更重要的是,秦国负此恶名却一无所得。秦武王第一次隐隐约约地感到了自己的鲁莽,感到了父王与张仪的老辣——放着近在咫尺的洛阳王城就是不理,只是全力以赴地与中原战国斡旋。那时候,自己对父王与张仪的一力连横从内心是蔑视的,在他看来,有秦国熊罴锐士二十万,只要放开手脚从函谷关外排头杀去,三年内定然尽灭天下,何须来回扯锯?目下想来,似乎是哪里不妥了。不说别的,洛阳一班师,他便要面临与六国合纵开打的局面,而从宜阳之战的经过看,若非白起受司马错熏陶而提出的奇袭方略,战胜六国联军绝非易事。想着想着,秦武王有些埋怨甘茂了:一个丞相兼领上将军,如何不能提出更高明的方略,而只是顺着自己的心志?看来,必须在洛阳有所收获。然则,收获甚?洛阳有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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