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1:45

    “多了。”虽然突兀,苏秦却明白父亲的意思。

    “嗯?”父亲的鼻音中带着苍老的滞涩。

    “父亲,游说诸侯,并非交结买官,何须商贾一般?”

    “用不了,再拿回来。”父亲的话极为简洁。

    “父亲,”苏秦决然道,“百金足矣。否则,为人所笑,名士颜面何存?”

    父亲默然良久,喟然一叹,点了点头:“也是一理。”

    苏秦知道,这便是父亲赞同了他的主张,撇开这件事道:“父亲年高体弱,莫得再远行商旅。有大哥代父亲操劳商事,足矣。儿虽加冠有年,却不能为父亲分忧,无以为孝,唯有寸心可表,望父亲善纳。”

    父亲还是“嗯”了一声,虽没有说话,眼睛却是晶晶发亮。良久,父亲拍拍案头竹简:“最后一次。可保苏氏百年。大宗。须得我来。”说完这少见的一段长话,父亲又沉默了。

    苏秦深深一躬,出门去了。与父亲决事从来都是这样,话短意长,想不透的事不说,想透的事简说。苏秦修习的艺业,根基是雄辩术,遇事总想条分缕析地分解透彻,偏在父亲面前得滤干晒透,不留一丝水汽,不做一分矫情,否则无法与父亲对话。曾有好几次,苏秦决定的事都被父亲寥寥数语颠倒了过来,包括这次先入洛阳代替了先入秦国。事后细想,父亲的主张总是更见根本。苏秦少年入山,对父亲所知甚少,出山归来,对父亲也是做寻常商人看待。包括国人赞颂父亲教他们三兄弟修学读书的大功德,苏秦也认为,这是光宗耀祖的人之常心罢了,并非何等深谋远虑。可几经决事,苏秦对父亲刮目相看了。这次,父亲居然能赞同他“百金入秦”而放弃了“千金”主张,当真是奇事一桩。父亲绝非只知节俭省钱的庸常商人,只有确实认同了你说的道理,他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在平常,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今日居然变成了事实。虽然,苏秦还没有体验过说服诸侯的滋味,但在他看来,说服一国之君绝不会比说服父亲更难,今晚之功,大是吉兆。

    怀着轻松平和的心情,苏秦来见妻子。

    这座小院落,才是他与妻子的正式居所。父亲秉承了殷商后裔的精细,持家很是独特。每个儿子加冠成婚后,便在庄园里另起一座小院居住,且不配仆役,日常生计是各对夫妇独自料理。从大账上说,苏氏是一个整体大家。从小账上说,苏氏却是一个个小家,恰似春秋诸侯一般。如此之家,省去了诸多是非纠纷,非常的和谐。苏秦从来不理家事,只觉得父亲是为了省却麻烦,也不去深思其中道理。

    将近庭院,苏秦看见了灯光,也听见了机杼声声,顿时放慢了脚步。

    母亲病危将逝时,父亲做主给他娶过了妻子。那时候,苏秦还在山中修习,父亲没有找他回来奔丧守孝,他自然也无从知晓自己已经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妻子,是洛阳王城里一位具有“国人”身份的工师的女儿,端庄笃厚,勤于操持,很是得老父亲与掌家大嫂的欢心。及至苏秦归来,面对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生疏女子,其尴尬是可想而知的。按照苏秦挥洒独行的个性,很难接受这个对自己相敬如宾的陌生妻子。然则,这是母亲临终时给自己留下的立身“遗产”,是父亲成全母亲心愿而作出的选择,如何能休了妻子而担当不孝的恶名?对于苏秦这种以纵横天下诸侯为己任的名士,名节大事是不能大意的,身负“不孝”之名,就等于葬送了自己。当年,吴起身负“杀妻求将”的恶名,天下无人敢用。“不孝”之名,几与“不忠”同恶,一个策士如何当得?反复思忖,苏秦终于默默接受了这个妻子。但苏秦却常常守在自己的雷鸣瓦釜书院,极少“回家”与妻子尽敦伦之礼。仿佛心照不宣一般,父亲、大哥、大嫂与所有的家人,都从来不责怪或提醒苏秦,甚至妻子自己,也从来不到书院侍奉夫君,在苏秦的真实生活中,似乎根本没有一个妻子的存在。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1:46

    如今要去游说诸侯,不知何年归来,全家上下视为大事。唯独妻子依然故我,只是默默地帮着大嫂为苏秦整理行装,见了苏秦也依然是微笑作礼,从来不主动问一句话。苏秦突然觉得心有不忍,也从家人欲言又止的语气与复杂的眼神中,悟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期待。夫妻乃人伦之首,远行不别妻,也真有点儿说不过去……

    机杼声突然停了,妻子的身影站了起来,走了出来,却掌着灯愣怔在门口:“你?你……有事么?”

    “明日远行,特来辞别。”苏秦竭力笑着。

    妻子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烁着,手中的灯却移到了腋下,她的脸骤然隐在了暗影中:“多谢……夫君……”

    “我,可否进去一叙?”苏秦的心头突然一颤。

    “啊?”妻子的胸脯起伏着喘息着,“你,不是就走?夫君,请……”

    借着朦胧的月光和妻子手中的灯光,苏秦隐约看见院子里整洁非常:一片茂密的竹林前立着青石砌起的井架,井架前搭着一片横杆,上面晾满了浆洗过的新布;井架往前丈余,是一棵枝叶茂盛的桑树,树下整齐摆放的几个竹箩里传来轻微的沙沙声;东首两间当是厨屋,虽然黑着灯,也能感到它的冷清;西首四间瓦屋显然是机房和作坊,墙上整齐地挂着耒锄铲等日常农具,从敞开的门中隐约可见一大一小两架织机上都张着还没有完工的麻布;上得北面的几级台阶,是四开间三进的正房。第一进自然是厅堂,第二进是书房,第三进便是寝室。轻步走进,苏秦只觉得整洁得有些冷清,似乎没有住过人的新房一般。

    妻子将他领到厅堂,局促得满脸通红:“夫君,请,入座。我来煮茶,可好?”

    苏秦还没有从难以言传的思绪中摆脱出来,迷惘地点点头,便在厅中转悠。妻子先点起了那盏最大的铜灯,厅堂顿时亮堂起来;又匆匆出去找来一包木炭,跪坐在长大的案几前安置好鼎炉、陶壶、陶杯,开始煮茶。苏秦已经稍许平静下来,坐在妻子对面默默地看着她煮茶。明亮的灯光照着窘迫的妻子,苏秦竟有些惊讶了。这个他从来没有正眼细看过的妻子,竟然很美。五官端正,额头宽阔,体态婀娜丰满,稍厚的嘴唇与稍大的嘴巴配在满月般的脸庞上,显得温厚可人;一身布衣,一头黑发,不加丝毫雕饰,却自然流露出一副富丽端庄的神态;若在春日踏青的田野里,如此一个布衣女子唱着纯情的《国风》,洒脱无羁的苏秦说不定便要追逐过去,忘情地唱和盘桓……

    “啊!”妻子低低地惊呼了一声。窘迫忙乱的她,被鼎炉烫了手指。

    苏秦恍然醒过神来,不禁关切道:“如何?我看看。”拉了妻子的手便要端详。妻子却紧张地抽了回去,歉意笑道:“茶功生疏了,夫君见谅。”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1:47

    这一下,苏秦也略有尴尬,笑道:“擦少许浓盐水,会好一些。”

    “夫君,你如何知晓此等细务?”

    “山中修学,常常游历,小疾小患岂能无术?”

    “啊——”妻子抬头望着苏秦,“那……夫君须得珍重才是。”

    苏秦笑笑:“这个自然。”却再也不知道该说何等话了。看着妻子紧张得额头上渗出了晶晶细汗,脸颊上也有慌乱中沾抹上的木炭黑印,苏秦心中一动,猛然想用自己的汗巾给她沾去汗水,拭去木炭灰。手已触到汗巾,看着妻子正襟危坐一丝不苟的神色,却又无论如何拿不出手来,沉吟再三道:“不要煮茶了,说说闲话了。”

    “夫君初归,当有礼数,岂能简慢?”妻子低头注视着鼎炉,声音很轻。

    “一日,能织几多布?”苏秦找着话题。

    “一日丈三,三日一匹。”

    “家道尚可,何须如此辛劳?”

    “家道纵好,亦当自立。夫君求学累家,为妻岂能再做累赘?”

    “一朝功成名就,自当报答家人。”苏秦既感歉疚,又生感慨。

    妻子却只默默低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信不过苏秦?”

    妻子摇摇头:“居家唯求康宁,原本无此奢求。”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使苏秦顿时生出索然无味之感。从总角小儿开始,苏秦就是个胸怀奇志的孩童,与木讷的哥哥迥然有异。在他五岁时,父亲用殷商部族的古老方法为两个儿子做“钱卜”——这是殷商部族试验小儿经商才能的一种方法——根据总角小儿朦胧冒出的“天音”,决定给他请何等商人为师。聪敏灵动者大体学行商(长途贩运),木讷本分者大体学坐贾(坐地开店)。父亲拿出五十金,放置在厅中长案上,将两个儿子唤到面前,指着灿灿发光的一盘金饼问:“给你兄弟每人五十金,如何用它?”八岁的哥哥红着脸道:“置地,建房,娶妻。”小苏秦却绕着金饼转了一圈,童声昂昂道:“华车骏马,周游天下!”父亲不禁大为惊讶,觉得小儿志不可量,才产生了后来与寻常商家迥然相异的种种苦心。十多年修学游历,在旷世名师的激励指点下,苏秦心怀天下志在四海,成了雄心勃勃的名士。与张仪一样,他最喜欢读庄子的《逍遥游》,常掩卷慨然:“生当鲲鹏九万里,纵南海折翅,夫复何憾!”他最瞧不起的,便是那种平庸自安的凡夫俗子,常嘲笑他们是“蓬间雀”。寻常与人接触,他本能地喜欢那种纵然平庸但却能解悟名士非凡志向,并对名士有所寄托的俗人。譬如大嫂,对苏秦奉若神明般地崇拜,口口声声说二叔要带苏家跳龙门。苏秦就不由自主地有几分喜欢,连大嫂的聒噪也觉得不再那么讨人嫌。苏秦最厌烦的,就是那种自己平庸但还对名士情怀不以为然,对名士也淡然无所依赖的俗子。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1:48

    想不到,妻子恰恰是这样一个人。

    她恪尽妻道,恪守礼数,安于小康,不追慕更大的荣华富贵,对夫君可能给她带来的鱼龙变化,也显然有一种淡漠。片刻之间,苏秦对妻子那种因生疏而产生的一种神秘一丝敬慕一缕冲动,也烟消云散了。蓦然之间,他觉得妻子很熟悉,熟悉得已经有些厌倦了。

    “还有诸多预备,我告辞了。”苏秦站了起来。

    妻子正在斟茶,窘迫地站了起来:“夫君……礼数未尽,请,饮杯茶,再走。”

    “好。”苏秦接过陶杯,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放下杯子道,“善自珍重,我走了。”

    妻子默默送到门口,脸庞依然隐没在灯影里:“夫君……可有归期?”

    “成事在天,难说。”大袖一挥,苏秦的身影渐渐隐在朦胧的庄园小道里。

    那一点灯光,却在门庭下闪烁了很久很久。

    天色一亮,苏秦的轺车驶出了洛阳西门。

    两个时辰后,苏秦渡过洛水,沿大河南岸的官道向函谷关进发了。苏秦是两匹骏马驾拉的青铜轺车,堪称高车骏马。三弟苏代认为,天子赏赐的轺车不能没有良马相配,便说动大哥,在将轺车修葺得焕然一新后,又买了两匹雄骏的胡马驾车。按照苏代的做法,大哥还要给苏秦配一名高明的驭手以壮行色。可这些都被苏秦坚执拒绝了。按照苏秦本意,这辆天子轺车虽然铜锈斑驳,轮厢松动,然却是六尺车盖的大臣规格,气魄自在,只需将车轮车厢修葺坚固即可;目下既然已经整修得灿烂如新,也不可能复旧了,也只好作罢。再有骏马驭手,搞成天子特使一般的气象,便太过招摇了,若使风习质朴的秦人侧目而视,岂不弄巧成拙?所以,苏秦坚持自己亲自驾车,不要驭手,也不要童仆。

    如今一上官道,这高车骏马大大显出了非凡气度——车声辚辚纯正,马行和谐平稳,高高的青铜车盖下,苏秦的大红斗篷随风飘摇,掠过商旅的队队牛车,引来路人惊叹的目光与时不时的喝彩,当真是洒脱名士。

    日暮时分,到得函谷关外。但见两山夹峙,关城当道,车辆行人皆匆匆如梭,要忙着在闭关之前进关出关。苏秦第一次经函谷关入秦,不禁驻车道边,凝神观望。这时的函谷关已经回到秦国将近十年,关城整修得雄峻异常,关门只有一洞,城墙箭楼却有百步之宽。关城上黑色的“秦”字大旗随风招展,女墙垛口的长矛甲士钉子般一动不动。关下门洞前百步之遥,伫立着两排甲士,一名带剑军吏一丝不苟,认真地盘查着出入车辆行人的货物与照身帖,一边不断正色拒绝着华贵商人塞过来的钱袋,并高声宣示:“秦法不容贿赂,商贾勿得犯法!”道边有几家客栈店铺,门前已挑起了风灯。其中一家风灯上大书“渭风古寓”,显然是最讲究的一家,时有准备安歇在城外的行人车马,纷纷驶进了客栈。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1:49

    观望一番,苏秦觉得井然整肃,不禁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苏子别来无恙?”

    苏秦回头,却见自己车后站着一个面戴黑纱通体黑衣的人,不禁大为惊讶道:“足下可是与我说话?”

    “函谷关下,有第二个苏秦么?”

    好熟悉的声音!苏秦猛然醒悟,一跃下车道:“你是?燕……”

    “嘘——”黑衣人摇手制止,“敢请苏子移步,到客栈说话。”

    “好,我将车停过去。”

    “函谷关下,道不拾遗。不晓得么?”

    苏秦兴奋歉然地一笑,将马缰丢开,便跟着黑衣人来到道边那家最大的渭风古寓。虽是道边客店,却也整洁宽敞,毫无龌龊之感。穿过两进客房来到后院,院门有两名带剑军士守护,见了黑衣人肃然躬身。苏秦不禁惊讶莫名。进得大门,只见庭院中赫然搭着一座军帐,帐外院中游动着几名甲士。苏秦大惑不解,却也不问,跟着黑衣人一直走进了正房。

    “苏子请入座。”黑衣人招呼了一句,进了隔间,片刻出来,却变成了发髻高挽红裙曳地的美丽女子。站在厅中,默默微笑地看着苏秦,脸上一片红晕。

    “燕姬?”苏秦惊叹着站起来,“你如何到得这里?欲去何方?”

    “莫急。”燕姬嫣然一笑,对门外高声道,“给先生上茶。”

    一个侍女应声飘入,轻盈利落地托进铜盘将茶水斟妥,又轻盈地飘了出去。恍惚之间,苏秦仿佛觉得又回到了洛阳王城那陈旧奢靡的宫殿。

    侍女退去,燕姬在苏秦对面跪坐下来,一声叹息道:“苏子,我已奉王命,嫁于燕公了。”

    苏秦恍然大悟,怔怔道:“噢——赐亲北上?省亲南下?”

    “天子特使赐亲。北上。”燕姬淡淡笑道,“周礼废弛,他们又都与我相熟,苏子莫得拘泥。燕姬等在这里,就是要见你一面。”

    苏秦总有一种恍惚若梦的感觉。自从洛阳王城与这位天子女官不期而遇,直觉这个女子非同寻常,镶嵌在自己的记忆里挥之不去。一夜,苏秦梦见自己高车骏马身佩相印回到了洛阳王城,飘飘若仙的燕姬飞到了他的车上,随他云里雾里地隆隆去了……倏忽醒来,兀自怦怦心跳,觉得自己梦见这遥远飘忽的女官实在荒唐。想不到今日竟能在函谷关外与她相逢,更想不到,此时的她已经成了燕国国君的新娘。

    一个美丽的梦中仙子,倏忽之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世俗贵夫人。那缥缈的梦幻,在苏秦心底生成了一种空荡荡的失落,化成了一声难以觉察的轻声叹息:“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骤然之间,燕姬的双眼朦胧了。苏秦轻声吟诵的《国风》,她自然是听见了。那本是洛阳王城的布衣子弟唱出的失意情歌,歌者追慕春日踏青的美丽少女,却因身份有别而只能遥遥相望。那第一句便是“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南方的树木啊,虽然高大秀美,却不要想在她的树阴下休憩……当年,这首真诚隽永的情歌一传进王城,打动了无数嫔妃侍女的幽幽春心,燕姬自然也非常熟悉,而今,苏秦喃喃自语般地吟诵,在燕姬听来却是振聋发聩。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1:50

    燕姬缓缓起身,走到厅中琴台前深深一躬,打开琴罩,肃然跪坐,琴弦轻拨,歌声随着叮咚琴音而起: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

    苏秦的恍惚迷离,在美妙的琴音歌声中倏忽散去了。他从琴音歌声中品出了燕姬的同一番心曲——君之于我,亦是“南有乔木”。心念及此,苏秦大感慰藉,空荡荡的心田忽然便有一层温暖弥漫开来。燕姬款款走来,似乎方才的一切都已经随着琴声歌声消失了。她跪坐案前,平静地微笑着:“苏子,我在此相候,为的是问君一言,请君三思而答。”

    苏秦认真地点点头。

    “你可愿去燕国?”

    苏秦惊讶地看着燕姬,良久沉默了。倒不是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而是想不到燕姬如何能想到这样的去向?莫非是她向燕国国君推荐了自己?不可能。未曾入燕,何得进言?那莫非是周天子借“赐亲”之机向燕国举荐了自己?依周王个性与处境,也不大可能。但无论如何,苏秦对功业大事还是有决断的,他思忖着摇摇头道:“燕国太弱,了无生气,不能成就王霸大业。”

    “苏子评判,自然无差。”燕姬毫无劝说之意,“日后,苏子若有北上之心,我当助君一臂之力,谅无大碍。”燕姬说完自己的意思,默默看着苏秦。

    苏秦慨然一叹:“燕姬有如此襟怀,苏秦刮目相看了。然则,苏秦只能去秦国。只有秦国,堪当大业。”

    “若秦国不用苏子?”

    苏秦爽朗大笑:“我有长策,焉得不用?燕姬但放宽心也。”

    “既然如此,云游到燕,苏子须来会我。”

    “从今而后,苏秦可能再没有云游闲暇了。”突然之间,苏秦觉得自己不能心存旁骛,留恋这样一个诸侯夫人,平静笑道,“若当出使燕国,也无由会晤国君夫人也。”

    燕姬默然有顷,却淡淡笑道:“苏子车马太过奢华,留一匹马与我,可否?”

    “大是。”苏秦连连点头,“我一路颇觉不安。干脆,换我一辆轺车如何?”

    “这有何难?”燕姬很高兴,她本来想委婉地帮苏秦纠正有损名士高洁的气象,不想苏秦如此痛快自责,便可想见高车骏马定是家人所为,心念及此,燕姬多了一分欣慰,起身拍掌,对门外走进的一个内侍总管吩咐道:“将店外道边那辆华车赶进来,换一辆王车,再留下一马,车上行囊妥为移过。仔细了。”

    “谨遵夫人命。”内侍总管快步去了。

    燕姬轻松笑道:“函谷关日落闭关,鸡鸣开关,苏子可与我做一夜之饮,如何?”

    “恭敬何如从命。”苏秦愉快地答应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1:51

    燕姬命人打开了天子赏赐的一坛邯郸赵酒,请渭风古寓烹制了一鼎肥羊炖与几样秦菜,特以纯正的秦风筵席做了二人的告别小宴。更重要的,当然是为了给苏秦壮行。两人默默饮得几爵,醇洌的赵酒使他们如醉如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将开来。绵绵不断而又感慨良多,话题宽泛,却又似乎紧紧围绕着某个圆圈,说得很多很多,不觉雄鸡三唱,函谷关的开关号角已经悠扬回荡了。

    苏秦酣畅大笑,向燕姬慷慨一拱,跳上青铜轺车,辚辚进入了函谷关。

第三章西出铩羽(1)

    一、新人新谋弃霸统

    第一次,嬴驷遇到了令他难以决断的微妙局面。

    上卿犀首郑重上书,提出了完成秦国霸业的具体方略——立即称王,一年内攻取三川,三年内吞灭三晋,五年内统一中原,十年内廓平四海。就嬴驷本心而论,很是赞赏犀首方略横扫山东六国的大气魄,果真如此,他也是成就千古大业的一代英主了。一想到梦寐以求的辉煌,嬴驷就有一股本能的冲动。可是仔细揣摩,总觉得有些虚处。毕竟,嬴驷在磨难之际对秦国境况有过长期的踏勘思索,认定秦国在商鞅变法之后虽然国力大长,但与扫灭六国所应当拥有的实力,还有不小距离。基于这一判断,他确实没有立即奋起与山东六国决战的想法。然则,犀首作为天下名士,绝非轻言冒进之辈,他能提出如此方略,自当有所依据。莫非是当局者迷,自己低估了秦国力量?或者山东六国腐朽透顶,确实已经不堪一击,而秦国君臣却闭锁不知?反复思忖,嬴驷不能决断。

    最后,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下诏太傅嬴虔、上大夫樗里疾、国尉司马错三人在三日之内,各自上书对犀首方略作出评判。嬴驷之所以不召集朝会议决,是因为将如此经国大策骤然交朝会众议,纷纷扬扬,传到山东六国反而打草惊蛇。万一此策可行,反而教山东六国有备无患,岂非大大轻率?再则,朝会之上,大臣易于受人诱导启发,更有许多臣工量势附和,反而不容易将事情利害说透。单独上书,则上书者必要有深彻思索,且可免去当面相争的诸多顾忌,利害剖陈必然彻底。若三位股肱大臣上书相合,见诸朝会便是一场激励朝野的定策部署,与朝议论争大不相同。嬴驷还有一个心思,就是想留下凭证,测试谁在这迷茫难决的歧路口见事更深透眼光更远大,更可作为秦国未来的真正栋梁。

    三日之中,嬴驷忐忑不安。兹事体大,关乎他毕生功业能否登峰造极,实在令他不能闲适以对。虽然他表面上一如既往地沉静稳健,但贴身内侍却从他进食减少、寝枕梦呓、书房长踱中觉察到了他的焦躁,一个个谨小慎微,不敢弄出些微声响,偌大宫廷沉寂得如同幽谷一般。焦急的等待中,嬴驷隐隐约约地希望自己原先的判断有错,希望看到三位大臣异口同声地赞同犀首的宏大方略,自己便能放手一搏,真正统一华夏,成为与夏禹商汤周武齐名的一代圣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1:52

    新君嬴驷的不安没有持续到第三天,一卷书奏先行送到,是太傅嬴虔的上书。

    嬴虔的上书很短,主张也很明确:东出函谷关非今日提出,先君孝公已有此图谋;犀首所议,势在必行,无须自疑多议;然后是慷慨请战:“臣尚在盛年,思及昔日国耻,每每热血沸腾,愿自领一军,东出函谷关与三晋首战,立我大秦国威!”

    嬴驷读罢,觉得不得要领,不禁叹息了一声。公伯嬴虔在三十年前就是秦军猛将,也颇具政事头脑,若非他的坚实支持,公父当初的即位以及后来的变法,都是不可能稳当的。包括自己诛杀商鞅、平定叛乱、肃清世族、站稳根基,如果没有公伯的鼎力支持,同样不可能顺利。然则,公伯就像大多数老秦元勋一样,耿介固执,恩怨分明,任何时候说起与中原诸侯的仇恨,都是咬牙切齿,任何时候说出关作战,都踊跃万分,既不想能不能打胜,更不问打得是不是时候。老秦部族长期奋战自保,做诸侯立国后,又遭遇山东诸侯蔑视而长期挣扎图存,数百年的闭锁奋争传统,使老秦臣工大多养成了褊狭激烈的个性——疏离于天下大势之外,耿耿于秦国苦难之中,但凡对外,人人莫不喊打。公伯的上书也大体上循了这条路子:先君图谋——国耻所在——热血沸腾——坚请一战。

    嬴驷的特殊阅历,使他能够清楚看到老秦人的这种缺陷,如此做去,图小霸足矣,图天下差矣。从长远谋划着眼,他所需要的并不是这种盲目喊打的一片呼应,而是高屋建瓴洞悉天下的行动方略,从而决定秦国究竟该不该在这时候大打出手。看来公伯并没有冷静下来。也许,在这件事情上,他永远不可能冷静下来了。

    第四日清晨卯时,上大夫樗里疾的书奏送到了,嬴驷立即闭门展卷:

    臣启国君:犀首之策,大长秦国志气,实堪称道。然臣扪心静思,以为尚有可商榷处:其一,山东六国,其势未衰:齐国实力大增,已取代魏国而成第一强国。魏楚两国实力尚在。赵韩燕三国,大弱之后正图恢复,亦未病入膏肓。其二,秦国实力,只可谓强出任何一国,不可谓以一敌六。若仓促东出,敌国相援,以一敌二尚可,以一敌三则胜算极小。其三,秦国内治尚有诸多难事:人口不足以扩充大军,良田不足以长资军食,新法尚未在陇西、北地及收复之失地生根。大战一起,绵绵无期,倾国之力,能否持久,臣不敢断言。有此者三,大业似当徐徐图之,不可期盼于朝夕之间。至于秦国目下之攻守方略该当如何?臣尚无成算定策,容臣思之而后奏。臣樗里疾上。秦公二年四月初三。

    “可惜……”嬴驷掩卷叹息了一声。

    樗里疾的上书是一面性的,只对犀首方略提出了“商榷”,实际上是从三个方面否定了犀首的“称王东进,统一六国”的方略。这几条清楚明白,切中要害,往出一摆便立即显出了犀首方略的缺陷。以嬴驷对秦国的透彻了解,自然掂出了沉甸甸的分量。应该说,樗里疾的眼光还是足以胜任治国大任的。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1:53

    但是,樗里疾却没有提出秦国应该采取的大谋方略,使嬴驷总觉得空荡荡的。如果既不采纳犀首方略,却又拿不出自己的方略,往前走还不是盲人瞎马?嬴驷需要的,也是秦国朝野需要的,是一套能够振作国人激励士气指引大道的兴国方略。譬如在公父时期,商君提出的“变法强国,雪我国耻”,一直激励秦国朝野发奋了二十多年。如今到了一个新生代,国家已强,国耻已雪,自然需要新的目标激励国人,激励自己。若无此急迫,当时犀首只说出了十六个字,嬴驷如何能当殿封他为上卿?樗里疾毕竟久居郡县之职,缺乏对天下大势的鸟瞰洞察,也不能求全责备于他。

    又是久久地陷入沉思。嬴驷以为,对司马错的上书也不能期望过高。樗里疾身为一代才士,尚且不能筹划出切实大计;司马错毕竟军人,纵是名将之后,又岂有此等筹划全局之才?看来,此事还得与犀首商议,请他像商君那样:先行将秦国勘察一遍,再重行谋划,也未尝不可……

    “禀国君:国尉府呈来司马错上书。”傍晚时分,长史捧着一卷竹简轻步走进书房,

    “噢?”嬴驷稍许感到了意外。天已暮黑,三日限期已到,司马错竟有了上书?嬴驷一阵兴奋,要立即看看这个国尉如何说法。内侍挑亮大灯,又在书案顶端放置了一座一尺多高的铜人座灯,书房分外明亮,嬴驷立即打开了竹简:

    臣启君上:犀首方略,倚重军争,看似远图,实为近谋。近谋者,必以当下国力为根基。秦国新军尚未扩充,以五万之众欲吞灭天下,难矣哉!秦国元气虽成,然不足以对抗六国之力。以臣确算,欲东出大战,非三十万精兵不能言胜。而扩充军力、训练士卒,非两年不能完成。另则,秦国目下之可耕良田,唯关中近百万亩,余皆山地广漠,无以提供数十万大军长期征战之军粮。故此,犀首之谋,近不可行。

    秦国方略,可作两期:前三年预期,后十年动期。三年之内,韬晦猛进,暗拓国土,充实国力,整军经武,是为预期方略。三年之后,大举东出,远图可谋。不积跬步,无以成千里。不思寸功,无以成大业。愿君上冷静思之。臣司马错谨上。秦公二年四月初四。

    “啪!”嬴驷合上竹简。

    “哗——”嬴驷又不自觉地打开竹简。

    整整一个时辰,嬴驷一动不动地反复琢磨。终于,他霍然起身道:“备车出宫,国尉府!”

    国尉府的后园很是奇特。司马错正在这里忙碌。

    四棵大树上挂着八盏风灯,照得树下一片“山川”沟壑分明。司马错手中拿着一支丈杆,凝神绕着这片“山川”踱步鸟瞰,不断用丈杆度量着山头、道路、河流,念出一串串数字,等旁边的一名司马记录完毕,又是一阵沉默审量,时而摇头,时而点头。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1:54

    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国尉,司马错的梦想,是成为驰骋疆场的一代名将。战国时期的国尉,并不是实际上的三军统帅,而只是处置日常军务的武职大臣。寻常时日,国尉在丞相府节制下要做的是:征召兵员、训练新兵、筹备军资军食、打造兵器装备、统筹要塞防务等,并不领兵打仗;遇有战事,统兵出征的上将军才是真正的军队统帅;国尉府,只是统帅的后方官署而已。按照传统,国家的上将军一职平常是可设可不设的,只在战事来临的时候才选定任命。但进入战国之世,大仗连绵,军争不断,上将军便逐渐成为常设重职,其爵资与统摄国政的丞相同等,足见其地位显赫。初期魏国的吴起和继任的庞涓,便始终是上将军;后来的齐国上将军田忌,燕国上将军乐毅,赵国大将军廉颇与李牧,楚国上将军项燕,秦国的三代上将军白起、王翦、蒙恬等,都是在统兵大战中涌现出的赫赫名将。司马错想做的,正是这样的名将,而不是操持兵政的国尉。

    然则,命运却偏偏教他做了国尉。

    司马错很是沉默了一段,不想将国尉做得出色,总想给自己统兵出战留下退路。几次议事,却发现国君并没有将自己当做寻常军政臣子对待,而颇有倚重之意。司马错猛然悟到,自己错了。眼下,秦国统兵出战的资深上将军唯有嬴虔,可嬴虔是老军时期的名将,对如今的步骑野战已经很生疏了,加之闭门十三年足不出户,要胜任新军统帅几乎已经不可能。当此之时,自己必然会成为秦国的统兵将领,然则自己资望尚浅,且没有统兵大战的煌煌军功,骤然授予上将军大任,在素有军争传统的秦国,必然引起非议;国君先授自己爵位较低的国尉之职,既不误事,又无非议,可谓用人独到,自己如何能懈怠军政?

    一旦豁然,司马错便开始了对秦*争大略的深究谋划。

    司马错出身兵家,祖上本为齐国的田氏部族。先祖田穰苴,本是春秋时齐景公的名将,百战沙场,军功卓然,封为齐国司马。田穰苴晚年写了一部兵法,传抄传读者皆以习惯的官称冠名,呼为《司马穰苴兵法》根据今人考证,《司马穰苴兵法》与流传的《武经七书·司马法》不是同一部兵书。。这是春秋时期的第一部兵法,比后来的《孙子兵法》早了数十年。子孙以此扬名,便也姓了司马。后来,司马一族在齐国动荡中沉沦式微,辗转曲折地迁徙到了洛阳王畿,以示对田氏夺政的不满和对天子王室的忠诚。

    谁知世事多变,王畿迅速萎缩,司马一族的小城堡在三家分晋后又成了韩、魏争夺的目标。为了避战,司马一族又迁徙到了函谷关外的大河南岸。后来,魏国吞并了秦国的河西地带,司马一族便被魏国官府迁徙到了函谷关内做“镇抚之民”。秦献公时,秦国一度反攻到函谷关,将魏国“镇民”全数迁徙到秦国腹地。司马一族便在渭水南岸定居了。

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查看完整版本: 大秦帝国·第二部 国命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