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1:15
张仪大笑:“苏代如此辞令,苏兄教导有方啊。”一句话岔过了对大嫂的品评。
“张兄。”苏秦笑道,“来,再饮一爵说话。”
“好。”张仪举爵,“三弟四弟,同干。”饮尽置爵,目光向案上一扫,见两尊铜鼎竟赫然冒着腾腾热气。再看苏秦三兄弟案头,也是铜鼎灿灿,不禁惊叹:“苏兄啊,今日只差钟鸣了。”
苏代抢先道:“张兄不知,大嫂喜欢显摆贵气,二哥烦得很。今日她听说来了魏国名士,硬是将这套鼎具搬了出来,忒是俗套。如今殷实富贵之家谁没有这物事?只是洛阳国人不敢用,做稀罕物事罢了。大嫂井底之蛙,张兄见笑了。”
张仪大笑一通,煞有介事地长声吟道:“开鼎——”打开一只鼎盖,透过袅袅热气便见油红明亮香气喷鼻,不禁惊叹一声,“好方肉也!”又打开另一鼎,却见一汪雪白浓汤拥着一丛晶莹碧绿,煞是好看,“噫!这是何菜?香得如此奇特!别急,有点土香味儿,野菜么?不像。”
苏秦微微一笑:“张兄不用琢磨,你不识得的。此物乃西域野草,胡人叫做‘木须’,中原有人写作‘苜蓿’,本是胡人牧马之上等饲草。多年前,家父通商西域买马,时常在草原野炊,不耐整日吞食肥羊。有一次忽发奇想,采了大把鲜嫩的牧草和在肉汤里煮。一食之下,竟是清爽鲜香,美味无比。家父便向牧人讨了一捆老苜蓿带了回来,打下种子,在庄内种了半亩地。目下正是春日,野苜蓿鲜嫩肥绿,大嫂视若珍品,等闲人来,还不肯献上。”
张仪听得神往,不由夹起一筷入口,略一咀嚼拍案惊叹:“妙哉!仙草也!”
苏氏三兄弟一齐笑了起来。苏厉一拍手:“张兄,我给你偷一包苜蓿种,何以谢我?”
“偷?”张仪忍住笑低声道,“得仙草种一包,我赠你秘典一册。如何?”
“好!一言为定。”苏厉转着眼珠,“大嫂管得紧,不好偷也。”
三人不禁大笑一阵,一起夹出碧绿的苜蓿品尝,尽皆赞叹不绝。笑语稍歇,苏秦悠然一笑:“张兄呵,你千里迢迢从安邑赶来,就是为了这味野菜么?”
张仪一声叹息道:“不瞒苏兄,我是遇到了难题。家母逼我娶妻,我想避开,又不知该去何方?就想躲过来,也顺便听听苏兄高论了。”
“是么?”苏秦闻言心中暗笑,知道这个师弟机变过人却又心高气傲,即便是讨教于人也要找出个“顺便听听”的理由,也不去计较,顺着话题问道,“却不知张兄志在何方?”
“我想先去齐国,若无甚乐趣,再去楚国。”张仪没有再提逃婚之事。
“张兄以为,齐国楚国堪成大事?”苏秦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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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田因齐称王已经三十余年,民众富庶,甲兵强盛,国力已经隐隐然居六国之首。乃天下第一可图大业之邦,自然当前往一游。至于楚国,数十年虽无战胜之功,但其地广人众,潜力极大,也是可造之国。苏兄以为如何?”话入正题,张仪便很认真。
苏秦道:“张兄难道对魏国没有心思?”
张仪道:“说起我这祖国,实在令人感慨万端。强势虽在,却屡遭挫折。被秦国夺回河西之地,又迁都大梁,朝野不思进取,一派奢靡颓废,令人心寒齿冷也。”
“我倒以为,张兄当从魏国着手。”苏秦目光炯炯,“奢靡颓废,人事也。魏国若有大才在位,整饬吏治,扫除奢靡,何愁国力不振?以魏国之根基,一旦振兴,雄踞中原,天下何国堪为敌手。张兄生乃魏人,何舍近而求远?”
“既然如此,苏兄何不前往魏国?”张仪狡黠地一笑。
“人云,良马单槽。我去了魏国,置张兄于何地?”苏秦还以揶揄的微笑。
张仪哈哈大笑:“如此说来,苏兄是给张仪留个金饭碗也。”
苏秦释然笑道:“岂有此理?原是我不喜欢魏国朝野的浮滑之风。张兄若得治魏,也要费大力气移风易俗,譬如商鞅在秦国之移风易俗。”
张仪思忖点头:“你我在魏国王屋山浸泡了十年,那时苏兄就说过厌烦魏国,张仪如何能忘记了?只是我已占了三个强国,苏兄却向何处立足?”
苏秦微笑:“张兄不妨为我一谋,天下之大,我欲何方?”
张仪心知苏秦虽机变稍差,但虑事深彻,总能在常人匪夷所思处振聋发聩。这一问显然在考量自己,略一思忖便道:“苏兄志在北方,燕赵两国,可是?”
“何以见得?”
“燕国,奇特之邦也。”张仪侃侃道,“周武王所分封的最古老的大诸侯国中,唯有燕国沉舟未泯,成为七大战国之一。若说根基,天下无出其右。且燕国北接胡地,东连大海,纵深广袤,国风剽悍。假以整饬,焉知不会对天下成泰山压顶之势?再说赵国,现已是三晋中最有战力的邦国,骑兵之强,天下第一;数十年来连败匈奴,扩地接近敕勒川,又吞灭半个中山国,势力大增;更兼山川险峻,西有上党要塞,东有大河屏障,易守难攻。君主赵语,持重勤奋,朝野气象颇为兴旺。如此之国,前途不可限量也!”张仪说得兴奋,见苏秦却只是微笑摇头,骤然打住,“难道,燕赵当不得苏兄大才?”
苏秦悠然一笑:“燕赵之长,张兄寥寥数语悉数囊括,可谓精当。然则燕赵之短,张兄却未言及,此短足以抵消其长也。”
“未曾虑及,愿闻兄论。”忽然之间,张仪觉得自己对大势尚欠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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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道:“燕赵两国之最大短处,在于旧制立国,未曾变法。七大战国,魏国、楚国、齐国、韩国、秦国,已经先后变法,唯独燕赵两国未曾大动。赵国由三家分晋而立国,之后陷于军争,无暇变法,算得半新半旧。燕国则旧坛老酒,几乎丝毫未动,若不是地处偏远,中间有赵国相隔,难保不被魏国齐国吞灭。未经变法,国无活力,自保图存尚可,断无吞国图霸之心力。若入此等邦国,无异于自缚手脚,岂能大有伸展?”
张仪心中已是豁然明白,暗暗叹服,口中却又追问:“难道你我不能做变法之士,像李悝、吴起、申不害、商鞅那般,成一代强国名臣?”
苏秦听得大笑:“张兄真能想入非非,佩服!”
“未曾修习法家之学,当真可惜也。”张仪自嘲地叹息一声,“苏兄莫非看好秦国?”
“张兄以为如何?”苏秦认真地点了点头。
显然没有想到这是苏秦的认真选择,张仪困惑地摇摇头:“不瞒苏兄,我对秦国素来憎恶,所知甚少。这个西陲诸侯,半农半牧,国小民穷却又蛮勇好战,忝列战国已是一奇,何有远大前程?纵有商鞅变法,也是一时振作而已,充其量与韩国不相上下。况秦国新君寡恩薄义,车裂商鞅,故步自封,岂能寄予厚望?”
苏秦丝毫没有惊讶,悠然笑道:“张兄啊,你还是没有脱开魏秦夙仇之偏见,对秦国可说是不甚了了。实言相告,我对秦国原本也无好感。但有一个疑问始终在我心头:像商鞅这般大才名士,何以要去秦国?秦国若是愚昧平庸,又如何能重用商鞅变法二十余年?若商鞅变法果如中原所言,残暴苛虐,何以秦国竟能有如此军力,一举夺回千里河西?有此疑惑,去冬我便随家父去了一趟秦国,所见所闻,当真令人大开眼界。一进函谷关,田畴精细,村庄整齐,虽是北风寒天,田头却熙熙攘攘地修缮沟洫,渭水货船来往穿梭。可以说,当今天下任何邦国,都没有这番勃勃生机!家父乃走遍天下的老商,他指着渭水中穿梭般往来的货船,对我说:商家入国看货流,货流旺,百业兴,秦国了不得也。进入咸阳,街巷整洁,国人淳朴,人人视国法如神圣;民无私斗,官无贿赂,商无欺诈,工无作伪,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外国商人大觉安全,倒是十有*都将家眷迁到了咸阳。十多天中,我听到见到的犯罪者,竟全部都是东方商贾!张兄,我等也算游历颇多,你说,当今哪个国家有此等气象?”见张仪默默摇头,苏秦打住话头,“张兄以为不然么?”
虽然魏国与秦国接壤,但张仪却从来没有去过秦国。虽则如此,他坚信自己对秦国的根底还是有把握的。这番话要是别人说出来,张仪一定会不屑一顾地大加嘲笑,但师兄苏秦沉稳多思,素来不谬奖人物,他既然亲历,说出来断然无虚。但是,张仪还是感到惊讶不已,按照苏秦之说,秦国岂非大治之国?这如何可能?见苏秦看着自己,张仪若有所思地一笑:“表面大治,鲁国也曾经有过,结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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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18
“张兄之意,我明白。”苏秦将三弟苏代斟的一爵清酒一饮而尽,慨然道,“鲁国虽曾以礼法大治,国中一度康宁繁盛,但其君臣食古不化,且内争剧烈,终至萎缩衰微。周公封邑,原本天下第一诸侯,竟至连殷商后裔的宋国也不如了,令人扼腕叹息也!然则秦国与鲁国迥然有异,断不可同日而语。秦国新法根基空前稳固,旧世族势力二十多年没有抬头。新君嬴驷虽车裂了商鞅,但也将彻底镇压图谋复辟的世族力量,一次铲除旧世族。商君新法非但不会动摇,而且将更进一步,即将向陇西戎狄区域推行。跟随商君变法的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等股肱大臣也必然隐退。新君嬴驷,将起用忠于新法的商於郡守樗里疾,与函谷关守将司马错。商君时期的郡守县令一个也不会罢黜,变法派大权在握。你说如此秦国,能是一时大治么?更有一个奇人,去冬到了秦国。张兄可知?”
张仪感到惊讶:“奇人?可是那个犀首?”
“然也!”苏秦兴奋拍案,“你们魏国的一个纵横高士,他做了秦国上卿!”
“犀首已经捷足先登,苏兄为何还要去秦国?良马不单槽了?”张仪颇不以为然。
苏秦颇为神秘地一笑:“张兄,天下策士,可有人在你我之上?”
张仪恍然大笑:“苏兄是说,有你入秦,犀首无所作为?”
“正是。”苏秦胸有成竹,“犀首第一策就是劝秦国称王,可谓不识时务。今春没有动静,足证新君嬴驷没有采纳,所以只教他做了上卿。秦国之上卿,从来都是虚职了。”
“如此说来,苏兄入秦之心已定?”
苏秦点点头:“张兄以为如何?”
张仪慨然一叹:“我对秦国原不甚了了,苏兄如此推重,看来定然不差。然则有犀首在秦,苏兄还当谨慎为好。”
“自当如此。”苏秦笑道,“十年铸剑,一朝出鞘,天下谁堪敌手?”
张仪被苏秦激励得豪情大发,开怀大笑:“好!苏兄入秦,张仪入齐,驰骋天下!来,干此一爵!”两人同时举爵,“当”地一碰,一饮而尽。
第二章山东雄杰(3)
三、洛阳试剑苏秦成名不成功
次日,张仪匆匆走了,安邑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办。
苏秦开始忙起来,除了筹划上路物事,便沉浸在书房里浏览搜集到的秦国典籍。过了几日,一切就绪,只待次日西行去秦国了。天刚暮黑,四弟苏厉来雷鸣瓦釜小院送饭,说老父从宋国回来了,估摸膳后就会来二哥处。苏秦对父亲很是敬重,正为不能向父亲辞行感到缺憾,听说父亲回来了自然高兴,连忙用饭,准备吃完饭去拜望老父。谁想就在他与苏厉走出小院时,却见父亲迎面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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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19
“父亲。”苏秦看见老父疲惫的步态,心中一阵酸热,忙深深一躬,扶住了父亲。
名动洛阳的苏亢,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他点了点头,拂开了苏秦要扶他的手,却没有说话,径自往院中走来。苏秦素知父亲寡言少语,事大事小都是只做不说,也不再多话,陪着父亲默默走进了院中。
进厅堂坐定,苏厉重新点亮了铜灯,苏秦给父亲捧来了一盅鲜绿的春茶。老人依旧只是默默啜茗。苏秦坐在父亲对面,将张仪来访以及自己的谋划说了一遍:“父亲,季子明日就要西行入秦,望父亲多加保重,莫要再奔波劳碌。苏氏已经富甲一方,商事交由大哥料理足矣,父亲早当在家颐养天年了。若再高年奔波,季子于心何安?”
季子,是苏秦的“字”,也就是另个别名。“字”在战国尚不普及,只是偶见。苏亢喜欢呼儿子这个被自己叫做“小名”的名字,苏秦在父亲面前也多以此名自称,便是正名之外的一个“字”了。老人一直凝神地听着,仿佛没有看见儿子含泪的眼睛,也没有理会儿子最后的话题,若有所思沉默了许久,终是滞涩开口:“何去何从?凭你学问见识。为父唯有一想,你自揣摩:无论厚望于何国,都应先说周王,而后,远游可也。”
苏秦大为惊讶——自他离家求学,父亲从来不与他交谈政事。他偶然向父亲谈及天下大势,父亲也只是留神细听,从来不问不对。今日,老父却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提出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一想”,当真令苏秦莫名惊讶。苏秦深深知道,老父亲久经商旅沧桑,遇事不断则已,断则每每有成算在胸。然则,要将奄奄一息的洛阳王室做第一个游说对象,在任何策士看来都是不可想象的荒诞之举,更何况苏秦这样的名门高士?但无论如何荒诞,苏秦都没有立即回绝。他了解父亲,他要再想想。
老人已经站了起来,看着茫然若有所思的儿子,淡淡地说了一句:“祖国为根,理根为先。”说完径自走了。
这一夜,苏秦无法入睡,索性到庄园中转悠去了。
春寒犹在,夜空碧蓝深邃,星光闪烁,隐藏着天地间无穷的隐秘。苏秦仰望星空,终于找到了那颗暗淡的大星。那是填星填星,古占星学又称决星、卿魄,即土星。,是洛阳周王室的国运之星。在占星家眼里,填星乃是黄帝之星、德政之星、“执绳而制四方”的中央之星。这颗填星晨出东方,夕伏西方,每年停留(填)在二十八宿的一宿中间,二十八年填完二十八宿,完成一个周天,活似一个至尊老人在众多儿孙家轮流居住,故此叫了填星。填星的常色极为明亮,直与北极星不相上下,填于任何星宿之中,都可以一眼认出那灿烂的光华。可是,目下这填星隐隐约约地填在东方房四星之中,暗淡发红,几乎要被湮没。苏秦虽然不精于占星之学,但跟随那位博大精深的老师修学十余年,耳濡目染,对星象基本变化的预兆还是清楚的。老师曾说,填星在周平王东迁洛阳后就渐渐暗淡了,近百年以来,填星更是回填女四星即暗。而女四星,恰恰便是中原洛阳的星宿座。天象若此,地上之周室也确实已经失去了德政,如同湮没在茫茫天宇中的填星一样,已经湮没在战国大争的汹汹潮流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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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20
这样的王国,值得去殉葬么?
苏秦并不完全相信此等神秘兮兮的占星学,他修习的是实实在在的策士谋略之学。要说天象,他更欣赏赵国年青士子荀况说的“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但因为对星象学有所了解,反而是经常在夜里总要习惯性地抬头端详夜空,一看便知天下将有何种“预言”流传。师弟张仪淡漠此道,经常嘲笑他在山顶观星是“苏秦无事忧天倾”,经常取笑地问他,“苏兄啊,可知上天要将我填到哪个坑里啊?”苏秦则总是微微一笑:“学不压身。我还想做甘德、石申的学生甘德、石申,战国著名星象学家,最早记载了彗星现象。,要不要再做一回师兄弟?”
遐想之中,一阵寒风扑面,苏秦顿时清醒过来。老父要自己先入洛阳,肯定有他的道理。父亲是久经沧桑的老商旅,不可能对洛阳周室的奄奄待毙视而不见。既然如此,老父之意究竟何在?
“祖国为根,理根为先”——老父最后的话猛然跳了出来。苏秦心中不禁一亮——入洛阳游说,意不在于周王重用,而在于向天下昭示气节!生为王畿子民,在祖国奄奄待毙时不离不弃,敢于做救亡图存的孤忠之士,传扬开来,这是何等高洁名声?殷商末年的伯夷、叔齐二人没有任何功业,生平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殷商灭亡后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上,于是乎名满天下了。
看来,老父的心思颇有殷商遗老的印痕,由对伯夷叔齐的敬重而生发出对儿子的唯一要求。虽然是个很老派的谋划,若公然与新派名士商讨,一定会引来满堂嘲笑。但细细一想,这个很老派的谋划,却恰恰符合了权力场亘古不变的名节要求。从古至今,无论是官场庙堂还是山野庶民,人们都敬重忠诚气节,都蔑视反复无常。交友共事、建功立业、居家人伦、庙堂君臣,一个“忠”字,一个“义”字,从来都是第一位的品行名节。庶民不忠不义,毁掉的是家人友人;臣子不忠不义,毁掉的是邦国命运。唯其如此,“忠臣义士”成为当世诸侯取士用人的一个基本准绳。所谓“德才”二字,德之基点便在于忠义两则。尽管战国之世,对“义”的推崇更甚于“忠”,但“忠”的重要也是显而易见的。大争之世,哪个国家都有倏忽间兴亡倾覆的可能,谁不希望自己的朝臣庶民尽皆忠义之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岂有他哉!而一个游说天下建功立业的士人,最容易被人怀疑为朝三暮四的无行才子,若在大动之前已证明了自己的高风亮节,无异于获得了一方资望金牌,岂非事半功倍?
思忖之下,苏秦对老父的“一想”不禁刮目相看了。他想改变次序,先行入洛阳觐见周王,视情形再定入秦之事。可是,觐见周王呈献何等兴国大计呢?总是要有一番说辞的,没有惊世之策,岂有名节效果?苏秦又是久久地仰望星空,要在明暗闪烁的群星中寻找那个闪光的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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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21
突然之间,他放声大笑,对着星空手舞足蹈了。
三日后,苏秦骑了一匹寻常白马,布衣束发,出得苏庄向洛阳王城走马而来。
真正的王城是城中之城,坐落在洛阳正中,几乎占了整个大洛阳的一半。三百多年前周平王东迁时,洛阳城已经是函谷关外拱卫镐京的要塞重镇了。那时候,洛阳就属于天子直辖的王畿,而没有分封给任何一个诸侯国。经过东周初期近百年的不断扩建,洛阳已经堪堪与当年的西周镐京相媲美了。就地理而言,洛阳虽不如镐京那样居于关中而易守难攻,但也算是天下上佳的形胜之地——北面大河,南依嵩山,三川环绕(洛水、伊水、汝水),八津拱卫(黄河与三川的八处渡口),沃野千里,沟洫纵横,较之关中却是更加广阔丰饶。尤其是经过戎狄之乱,洛阳更显出了它优于镐京的最突出之点:与西部戎狄有着较远的距离,更为安全可靠。西面的关中与函谷关,恰恰成了抵御戎狄的坚固屏障。那时候王权尚盛,中原安定,主要的威胁在于西部的游牧部族。如此情势,洛阳就显得特别适合于做京师王畿。春秋中期,戎狄动乱,大举入侵中原,东周都城洛阳虽然经受了巨大的冲击,终究岿然不动,最根本之点就在于洛阳地处中原,诸侯勤王极为便捷。于是,齐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诸侯”才能极有成效,全部将戎狄驱逐出中原腹地。
那时,国人无不惊叹天子神明——东迁洛阳,挽救了周室。
然则,沧桑终是难料。戎狄消退了,诸侯却迅速坐大,王权也无可奈何地衰落了下去。原本远离夷狄安全可靠的中原,却翻腾得惊天动地,洛阳王畿也变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百余年下来,诸侯变着法儿蚕食,洛阳的千里王畿渐渐萎缩得只剩下了城外七八十里的“王土”了。
洛阳国人伤心之余,又每每怀念四面要塞的镐京,说东迁洛阳毁了周室。
就这样背负着周王朝的兴衰荣辱,走过了三百多年,洛阳老了,如同她的王室主人一样老了。高厚拙朴的城墙,坚固巍峨的箭楼,尽皆年久失修,城砖剥落,女墙破裂,钟鼓锈蚀,楼木朽空。昔日旌旗招展矛戈生辉的四十里城头,如今竟只有些许老兵在懒洋洋地转悠,宽阔的护城河堤岸也是杂草丛生,淤塞得只剩下一道散发着腐腥味儿的溪流。那座幽深的城门,终日洞开着。护城河上宽大破旧的吊桥,也是终日铺放着,竟至断了铁索埋进了泥土,变成了固定的土木桥。城门洞外,则站着一排衣甲破旧的老卒,对进出人等不闻不问,泥塑的仪仗一般。
洛阳的衰老,令苏秦感到震撼。
身为王畿国人,进出洛阳自是家常便饭。然而,苏秦对洛阳却从来没有仔细品味过。少年离家求学,洛阳在他的记忆中只是一座硕大的古老城池,一片金碧辉煌的王城宫殿。出山归来,进出洛阳不知几多,却也熟视无睹,从来没有留意过洛阳的变化。十多年修学游历,苏秦对天下潮流时势了如指掌,对大国新城的兴旺气象也颇为熟悉,临淄、安邑、大梁、新郑、咸阳、邯郸、郢都、蓟城,所有这些著名都会,他都能如数家珍般评点一番,唯独对王城洛阳却不甚了了。在他的心目中,周室天子已经是昨日大梦,洛阳王城已经是过眼云烟,留下的,只是一道古老神秘的天符,混沌得几乎没有任何的具体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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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22
今日,当苏秦以名士之身进入洛阳,要对周天子献上振兴大计时,才发现自己对洛阳是何等生疏。一路行来,仔细打量,感慨万千。在当今天下,唯有洛阳完整地保留了古老的《周礼》规范:“农人井田,工贾食官”,一切都由国府料理。如今的王室国府,再也没有力量承担这细致繁冗的管治了。井田、作坊、官市、店铺,一切都在松弛地溃烂着。目下正是春耕时节,农人一出城,街巷就冷清得幽谷一般,连平日最热闹的官市也人迹寥寥,只有打造日用百器的作坊街传出叮叮当当的锤锻声,使人感到这座城池的些许生气。苏秦油然想到了临淄齐市与咸阳南市,那真是市声如潮,绵延数里的汪洋人海,摩肩接踵,挥汗如雨,置身市中,当真是一片生机勃勃。两相比较,洛阳便是一座令人窒息的古墓。寻常时日,总是振振有词地评说洛阳王室的奄奄待毙,实际上却并无真实体察,如今身临其境,用心品味,方实实在在地感到了这个辉煌王朝的垂垂老矣。
进入王城,苏秦已经不再惊讶了。只是他没有想到,觐见天子竟如此的容易。王城宫墙外,无所事事的守军对有人觐见天子似乎感到很诧异,问了姓名国别,听说是洛阳国人,领哨将军挥挥手叫过城门内一个小内侍:“领他进去便是。”
走过宽阔幽深的门洞,是天下闻名的王场。
这片包围在高大楼宇中的广场,全部用三尺见方的白玉岩铺成,两边巍然排列着九座大鼎,中间形成宽约六丈的王道。这便是象征王权神器的九鼎?那时候,九鼎是王权的标记,具有无上的神圣与权威,如同后来的传国玉玺一样,谁拥有九鼎,几乎是名正言顺地拥有天子权力。九鼎分别代表着天下九州,鼎身铸刻了本州地貌,铸刻了人口物产与朝贡数字。这巍然九鼎立于王城,曾经意味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煌煌威权。百余年来,诸侯国举凡向王权挑战,第一件大事便是图谋取得九鼎。从楚庄王问鼎中原之后,九鼎便成了天下大国密切关注的王权神器。刀兵连绵的大争之世,人们之所以还能记得洛阳,十之*,是因为洛阳有至高无上的天赋权力的象征——矗立在这里的九鼎。
逐一凝望着丈余高的巍然大鼎,苏秦眼前油然浮现出使节云集山呼万岁的盛大仪典,不禁一声深重的叹息。宫殿依旧,九鼎依旧,这里却变成了空旷寂凉的宫殿峡谷,白玉地砖的缝隙中摇曳着泛绿的荒草,铜锈斑驳的九鼎中飞舞着聒噪的鸦雀,檐下铁马的叮咚声在空洞地回响,九级高台上的王殿也在尘封的蛛网中永久地封闭了。
再也没有昔日的辉煌,再也不是昔日的洛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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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23
王城里的周显王很有些烦闷,总找不出一件要做的事来。
他二十三岁即位,已经做了三十二年天子,算是少见的老王了。即位之初,他曾经雄心勃勃地要振兴周室,做一个像周宣王那样的中兴之主。试了几回身手,却都是自讨没趣。先是蕞尔小诸侯梁国与王畿争夺洛阳之南的汝水灌田,屡次挑衅,挖断了王畿井田的干渠。显王大怒,亲自率领两千兵马与一百辆战车兴师讨伐。谁想梁国附庸于韩国,“借”了韩国五千铁骑,竟将王师杀得大败而归。
后来又是“东周”、“西周”两个自家封邑大打出手,搅得洛阳王畿鸡飞狗跳,国人不敢出城。周显王破天荒地在王殿举行了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并卿大夫议国朝会,决意取缔先祖周考王留下的这两块封邑,将洛阳王畿统一到天子治下。谁想这些白发苍苍的老臣们竟没有一个赞同,反而都替“东周”、“西周”请命,喋喋不休地说:分封制乃《周礼》根本所在,不能悖逆祖制。显王哭笑不得,便坚持要将“东周”、“西周”的朝贡礼品增加两倍。谁知天子刚一出口,三公大臣一齐亢声死谏,说从三皇五帝到商汤周武,诸侯朝贡历来都是量力而行,若像战国一样将贡品变为赋税,王道德政何在?吵闹了一整日,王制丝缕也不能擅动,气得周显王拂袖要去。
谁知走也不行。司寇硬是拉住天子衣袖犯颜直谏,责以“我王有违礼法,朝会失态”。周显王无可奈何地长嘘一声,只得坐下来听老臣们聒噪,直到散朝也没说一句话。
从那以后,一百余里的洛阳王畿,便固定裂为三块:东周四十里,西周三十里,天子七十里,整天搅闹得不可开交。东周欲种稻,西周不放水;西周要灌田,东周就掘堤;天子要例贡,两周就一齐叫苦。
大事不能做,周显王就想在小事上来一番气象,一搭手,还是不行。
显王通晓古乐音律,要将王室的钟乐《周颂》重新编定演奏。消息传出,一班公卿大夫与东周公、西周公联袂进谏,坚称“礼乐天授,不能擅改”。无可奈何,只得作罢。后来,周显王又想改制王室禁军的礼仪与侍女内侍的服装。还没动手,便“朝野”哗然,似乎天要塌将下来一般。再后来,周显王想将王殿与九鼎广场整修一番,与尚商坊官员计较商议。不料尚商坊官员搬出了《王典》,说触动神器要举行祭天大典、天子沐浴斋戒一月,方可择吉动工。天子府库空空如也,何来财力举行祭天大典?周显王只好叹息一声作罢。
百无聊赖,周显王想起了鲁国孔子的话:“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若博弈可乎?”便整日与几个内侍侍女消磨在围棋案前打棋博彩,倒也优游自乐。谁知又是好景不长,股肱老臣与袭爵幼臣一齐发难,辞色肃然地责备天子“嬉戏玩物,徒丧心志,不思振作,何颜得见先祖”。一气之下,周显王烧掉了棋枰,砸碎了棋子,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夜。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1:24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真命天子,竟至一件事也做不得。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
叹息之余,周显王觉得孔子老头儿是个知己了。
虽则如此,周显王毕竟豁达,很快就将天子生涯简化为一日三件事:吃饭、睡觉、观乐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饿了就吃,吃得极少,时间却长得惊人。睡觉则全无规则,困了就睡,零零碎碎一日总能睡个几十次。乐舞则是十二个时辰内将《风》、《雅》、《颂》一首挨一首奏将过去,不奏完不算一日结束。周显王不圈不点不评,只是听只是看,往往是长夜竟日的乐舞声中,天子已经沉沉睡去。待舞女乐师们睡着了,周显王却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品评着东倒西歪的各种睡态,高兴了便摸摸这个翻翻那个,不亦乐乎地独自大笑一通。
岁月如梭,倏忽间过去了三十二年。
一个英气勃勃的王子,变成了白发皓首的老天子,周显王总算习惯了这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活法儿,渐渐地,那种“难矣哉”的心境也淡漠了,一切都变得自然平淡起来。
今日,周显王却有些不耐。他在梦中朦朦胧胧听到了钟鼓乐舞和肃穆清雅的《周颂》,“执竞武王,无竞维烈,不显成康,上帝是皇……斤斤其明,钟鼓碫碫……降福简简,威仪反反……”在那追念先祖功业的悠远歌声中,他莫名其妙地哭醒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吓得乐师舞女们齐齐匍匐,不敢抬头。
“起去起去,不关尔等事。”周显王挥挥手,破例地点了一首《秦风》:“奏那个那个,噢,对了,《蒹葭》。”当高亢悠远而又略带苍凉的乐曲奏响时,周显王低声和着这首著名的情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渐渐地,他又朦胧了迷糊了,扯起了悠长的呼噜声,睡得分外香甜。
“如何?不奏乐了?”周显王突然睁开了眼睛,习惯了和乐入睡,竟被这突然的寂静惊醒了。
“禀报我王,洛阳名士苏秦求见。”一个领班侍女恭敬地回答。
“有人求见?”周显王斜倚卧榻,不禁失笑,“谁?哪个名士?”
“禀报我王,洛阳苏秦。”
“苏秦何人?洛阳还有名士?”周显王念叨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就,宣他,进来也——”
“小臣启奏:我王当更衣正冠,升殿召见,方有王室礼仪。”领班侍女躬身劝谏。
“罢了罢了。”周显王不耐地挥挥手,“教他进来。”
“谨遵王命。”女官飘然出门。
顷刻间,廊下传来老内侍尖锐的长调:“洛阳苏秦,进殿——”随着锐声长调,一阵脚步声传来,清晰有力,毫无拖泥带水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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