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1:05
“此人三日内必到咸阳。国君若重用此人,便是准了臣之请求。”
“若不重用?”
“臣便甘做绿叶朽木。”
“好!”嬴驷陡然拍案正色道,“栋梁到来之前,着绿叶朽木樗里疾暂署上大夫一职,即日任事。”
“国君,这,这如何使得?”樗里疾欲待长篇大论,国君嬴驷却扬长而去。樗里疾顿时僵在厅中,懵懵懂懂,东张西望起来。正在这时,只听一阵笑声,一个戴着面纱的白发黑衣人从帷幕后走出道:“上大夫,别来无恙?”
“你?”惊讶之间樗里疾恍然大悟,“樗里疾,参见公子。”
嬴虔揶揄道:“顷刻之间有了高官娇妻。好个绿叶朽木,分明要开花了。”
樗里疾大为窘迫道:“公子何当取笑?樗里疾并未应承。”
嬴虔冷笑道:“自诩无行,却偏偏跟一班老朽邯郸学步,也闹着辞官做隐士,博取清名。还有我老秦人本色么?”
樗里疾已经平静,淡淡笑道:“言行发自本心,何须邯郸学步?”
“樗里疾,可知晓何人举荐你么?”嬴虔看他油盐不浸地蔫笑,突然正色。
“举荐樗里疾者,可谓有眼无珠。”樗里疾淡淡顶了一句。
嬴虔一阵冷笑:“樗里疾,好大胆子!商君难道是有眼无珠之辈么?”
樗里疾大为惊讶,继而摇头大笑:“公子高明,樗里疾佩服了。”
嬴虔却没有笑,黑色面纱后面是低缓认真的语调:“樗里疾,莫以为我抬出商君糊弄你。嬴虔虽与商君有私恨,却无公仇。说到底,国君也是如此。”嬴虔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极刑商君,一则是私恨使然,一则是商君自请服刑使然。否则,仅是你那个商於郡,就可保商君性命无忧,加上朝野鼎沸,国君如何杀得了商君?然则,商君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自觉赴死方可化解秦国危机,方可维护新法。唯其如此,商君临刑之前在云阳国狱,与国君有过一次密会长谈,交代了身后一应大事。就是在那一次,商君举荐了你樗里疾,还有函谷关守将司马错。否则,国君如何能召你二人紧急入咸阳,参与攘外安内之重任?商君之心,本望你抛却私情,大局为重,做新君维护新法的股肱之臣。谁想你樗里疾,却斤斤计较于国君与嬴虔的一德之失,耿耿于商君的一己知遇之恩,在秦国最需要良臣支撑的时候,却步人后尘,仅求良心自安。如此器局,岂非大大寒了商君之心?负了国君厚望?”一席话坦率之极,*裸毫无遮掩,对自己甚至对新君都作了深重的贬斥,可谓堂堂正正,大义凛然。
樗里疾不禁大为震撼,良久沉默,肃然长躬道:“樗里疾,谨受教。”
次日,嬴驷举行了平乱后的第一次朝会,颁布书令:樗里疾职任上大夫,总署国政;司马错职任国尉,掌秦*务并统领新军;公子嬴虔仍居太傅,晋爵一级;所有郡守县令晋爵一级,原职不动。此时,靠世袭爵位在国居官的秦国老世族已经悉数清除,商君时期的变法新锐也经过了一番整肃,国中人人振作,朝局重新焕发出一片勃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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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06
一番部署安顿完毕,正要散朝,内侍总管匆匆禀报:“宫门有一士子求见,自称魏国犀首,说有长策献于秦国。”
“犀首?”嬴驷惊讶地看着樗里疾,“可是樗里卿所说之人?”
“正是。”樗里疾道,“此人本名公孙衍,师杨朱之学,自称天下第一权变策士;曾在魏国、楚国、赵国奔走任职,屡次击败官场对手;人言如犀牛之首,锐不可当,故犀首名号多为人知,本名反倒湮灭无闻。臣与此人曾在陇西不期而遇,劝他入秦效力。”
“好!请先生上殿。”嬴驷大有顺风行船天授予人之感,很是振奋。
片刻之间,一个英气逼人的中年名士疾风般进得殿来,一领大红斗篷,散发无冠,长须连鬓,众人眼前顿时一亮。此人进殿来四面一扫,人人都领略了那双炯炯生光的眼睛。只见他快步上前,深深一躬:“山东犀首,参见秦王——”
殿中顿时一惊。嬴驷颇有不悦:“本公并未称王。先生何意耶?”
犀首朗声道:“此乃犀首献给秦国之第一策:立格王国。”
“果然犀利,要言不烦。”嬴驷淡淡笑道,“总该有一套说辞也。”
犀首站在大殿中央,拱手环视一周:“天下四王,周、魏、齐、楚。周不足论,魏正衰落,齐亦日过中天,楚则底蕴有差。唯秦之元气,旭日东升。守定一个公国,如何激励国人雄心?如何震慑山东六国?犀首断言,欲得中原逐鹿,先须正名称王!”
殿中一片沉默,对这突兀的“长策”一时竟反应不灵。樗里疾觉得不能总教国君直接应对而无回旋余地,一拱手笑道:“先生长策,不妨一并讲出,国君方有参酌。”
犀首傲然大笑道:“好!犀首长策乃十六字:正名称王,东出争霸,中原逐鹿,一统天下。”
“杨朱之学,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先生为秦国谋划,所在何求?”樗里疾知道此人从不隐藏自己,欲弄清他的想法。
“樗里疾当真可人也。”犀首笑容中颇带揶揄之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杨朱一派主张利己,却不主张损人。策士为邦国谋划,邦国得利,自然要授策士以高官厚禄,此为两利不损,天下正道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举凡士子,谁不为名利而来?除了高官重爵,犀首岂有他哉!”一番说辞,举殿臣工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人人面红耳热心头乱跳。
嬴虔却忍耐不住,冷冷笑道:“然则,先生能为秦国带来何等好处?大而无当的十六个字,就换得了高官重爵?”
这在常人看来很是刻薄的问话,犀首却丝毫没有难堪,微微一笑道:“十六字为纲,纲举目张。至于如何使秦国谋得大利,自当另有谋划,秦公请看——”潇洒地一撩斗篷,从随身牛皮袋中抽出一卷竹简,右手一拍,“王霸之图,俱在其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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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07
“先生可否见告?”嬴虔冷冷道。
犀首揶揄笑道:“长策可白,细策不宣。此乃权变之要,太傅当真不知?”嬴驷一直在沉思默想,此刻突然拍案高声道:“书命:犀首为秦国上卿。散朝。”在朝臣惊诧的目光中,神秘的犀首随着国君大步去了。
当日夜里,嬴驷召来公伯嬴虔、上大夫樗里疾、国尉司马错三人,一起为犀首接风洗尘,听犀首解说他的王霸细策,直到三更,方才将正题谈完。
嬴驷始终没有表现出犀首所期待的兴奋与震惊,凝神倾听之外只是默默思忖。倒是正题谈罢,樗里疾请犀首说说天下策士,嬴驷才高兴地不断询问起来。秦国君臣自孝公病危商君处刑以来,两三年之中危机不断,无暇旁顾,对中原情势已感生疏。犀首讲述的山东策士崛起的消息,的确使他们感到新鲜兴奋。
犀首说,近年来,诸子百家中出了一个策士流派。这个流派的士子很是奇特,各家弟子都有,无分原本所修习的学问,只是专一地钻研揣摩列国形势格局,游说诸侯,为所向往的邦国谋划王霸之策。犀首说,他自己就是“杨朱策士”,即杨子门下的策士名家。齐国的稷下学宫,敏锐地看到了策士无可限量的势头,已经有名家大师专门教习弟子“策士之学”了。其教习有两大特异处:一则,不再单一地修习某家学问,而是融诸子百家于一体,摘其强国富民与权术纵横部分,混成策士的“合体学问”;二则,策士以锤炼辩才为增长才干的主要方式,常悬重赏激励连战获胜的辩士;稷下学宫的庄辛、鲁仲连、触龙、辛垣衍等少年锐士,已经很有策士才名了。说到末了,犀首信心十足地预言:“未来之战国,将是策士之风云叱咤,不再是法家之变法称雄!”
“如此说来,目下之策士气候,尚在发轫之初?”嬴驷似在推测,又似在询问。
“不然。”犀首大手一摆,“策士气候已经形成。一则是真正的新锐策士已经出山,二则是战国变法浪潮已过,天下均势已经形成。争霸逐鹿,正当策士谋国之时。”
樗里疾笑道:“先生所言‘真正的新锐策士’可有所指?莫非先生自诩?”
犀首爽朗大笑:“非也非也。国君、诸公可知鬼谷子其人?”
“鬼谷子谁人不知?”樗里疾悠然一笑,以问作答。
“只怕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犀首正色道,“世人皆知鬼谷子高深莫测,前有李悝、商鞅为法家弟子,后有孙膑、庞涓为兵家弟子;然却没有人知晓,这位高人于二十年前,已经开始雕琢策士弟子了。也是两个,诸公可知?”犀首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
这个消息当真意外。众人一齐惊讶摇头。嬴驷急迫问:“两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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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08
“苏秦、张仪。”犀首一字一顿,分外清晰。
“苏秦、张仪?何国人氏?”嬴虔淡淡问。
“洛阳苏秦,安邑张仪。”
“先生以为,苏秦张仪,较之先生如何?”樗里疾似乎漫不经心。
“唯闻其名,未见其人,教我这天下第一策士如何作答?”犀首骤然一本正经。话未落点,座中君臣已是同声大笑。
第二章山东雄杰(1)
一、洛阳苏庄的故事
二月初,冰雪消融,草木泛绿。
洛阳王畿耕牛点点,沉寂的原野上终于有了些许生机。
不知从哪一年起,周王就再也没有亲自举行过春耕大典。每年都是太子或丞相代为扶犁启耕,年复一年,二月初旬的春耕大典也就成了一个虚应故事。在苍龙抬头的二月,王畿国人再也没有了“一年之计在于春”的奋发勤耕。这一片明媚的春光,也仅仅成了结束窝冬的一个节令而已。郊外王田的启耕仪式冷清寂寥,几乎没有国人再去听那肃穆祥和的《周颂》,去看那陈旧铺排的天子仪仗。家居城内的农夫们,三三两两络绎不绝地牵牛负犁,走出城门,住进井田中的茅屋,在暖和的阳光下慢悠悠地开始了公田的春耕。这是周人的古老传统,春耕必须首先从井田中央的那一块公田开始。在周室兴盛的时候,年年这一天,王室官员都要亲临王畿每一井的公田,代天子给八家启耕的农人赏赐,其乐融融的繁忙春耕就此正式开始。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春日原野的欢声笑语,耕耘劳作的勃勃生机,都随着洛阳王气的沉沦而淡淡地消逝了。王畿国人们只是踩着祖先久远的足迹,顺从着积淀了千百年的忠诚,依旧首先耕种着属于王室的公田。
时当正午,洛阳南门飞出三骑快马,在井田沟洫的堤道上向原野深处奔驰。
“哎——快看,天子使者,要赏耕了!”有人惊喜地喊了起来。
“我看看。咳!何以是天子使者?苏氏三兄弟。”
“别做好梦了。天子,还没睡醒也。”井台旁打水的汉子蔫蔫儿笑了。
“苏氏兄弟出城,看启耕王典么?啧啧啧!”一个女人不胜惊讶。
共耕公田的八家男女轰然笑了起来,一个老人停下犁道:“你且不去看,苏氏兄弟有闲心看那老古经?往东瞅,那是苏氏乘轩里,苏门有大事了。”
“乘轩里是官府叫的,一大片地哩!那座庄,老民都叫苏氏别庄。”一个女人笑道。
城外原野的东南处,一片柳林刚泛青绿,在枯黄的原野上鲜嫩醒目。柳林深处,掩映着一片青色砖瓦的大庄园。庄园外的土地沟洫纵横,井田中耕牛点点,歌声隐隐。庄园内炊烟袅袅,鸡鸣狗吠。在慵懒困窘的洛阳郊野,这片庄园难得的一片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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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09
这就是洛阳国人眼热称奇的苏氏别庄。
这座庄园,坐落在乘轩里地面。里,是周室井田制的名称,大体三井(二十四家)为一里。按照周人的礼法,王城四野的土地直属天子管辖,叫做王畿。王畿之民叫做国人。那时土地广阔,人口稀少,国人都住在王城之内。只是没有国人身份的隶农,才居住在城外原野叫做“田屋”的茅屋里。直到春秋之世,城池依然是国家命脉,集中了几乎全部的社会财富与人口精华。所以,那时的战争才以攻取城池为战胜目的,每战不说占地多少,而只说“拔城”几座。每逢收种耕耘的时节,住在城里的国人才出得城外,住进原野井田的耕屋。农事结束,又回到城中居住。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到了战国之世,这种“国人居于都”的情况渐渐发生了很大变化。中原诸侯实行变法,废除了隶农制,昔日只能住在荒郊野外田屋的奴隶也变成了平民。平民有了自己的土地,房屋庄园慢慢好了起来,既便利耕作饲养,住着又宽敞自在。人口慢慢增加了,土地却在日渐减少,拓荒开垦便成为天下农人的家常便饭。住在城外的新平民不受出入城门的时间限制,也不受城内官署工商的无端干扰,开垦的荒地多,又可以起早贪黑地勤耕细作多养牛羊家畜,便有许多农人迅速富了起来,超过了居住在都城内的“国人”。时间长了,城池里的国人农户也渐渐醒悟,纷纷变通,在郊田中盖起了长期居住的瓦房院落,家族中的精壮人口便常年住在郊田庄园,大养牛羊家畜,随时照料田园沟洫;城池中的老宅便留下老幼病弱养息看守,活泛之人便将多余的房子改成店铺作坊,做点儿市易买卖。
于是,城池的人口慢慢发生了结构的变化——农耕人口渐渐迁出了城池,原野中出现了星罗棋布的村庄,城池渐渐变成了官署、士人、工匠、商贾聚居的处所和交易的中心。从此,土地和人口财富连在了一起。打仗也开始看重对土地的争夺了,占地多少里,得民多少户,也开始成为战胜的成果。战败者也以割让土地,渐渐取代了割让城池。
然则,在这熙熙攘攘的天下潮流中,洛阳王畿却几乎没有变化。
就像汹涌波涛中的一座孤岛,洛阳王城依然浸淫在万世王国的大梦里。国人依然住在王城之内,郊野井田里依然只有星星点点的耕屋与隶农破旧的茅屋。三百余年前,周平王东迁洛阳时,周围的王畿之地包容了方圆千里的三川地区,天下诸侯称为“千里王畿”。三百余年过去,洛阳王畿竟萎缩到了“方七十里”,站在洛阳城头即可一览无余,成了汪洋大海里的一叶孤舟。尽管如此,洛阳王城里的国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守着祖宗的礼法,守着久远的井田,守着苍老的王城,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躬耕而食,凿井而饮”的永恒准则,淡淡漠漠地做着周天子的忠顺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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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10
在这片王畿土地上,苏氏别庄是显赫的,也是孤独的,无异于鹤立鸡群,如何不令国人眼热叹羡?在启耕公田的大典之日,苏氏兄弟鲜衣怒马地奔驰在初绿的原野,又如何不令国人啧啧侧目?但闻马蹄声中,洛阳国人特有的洪亮口音随风飘来:
“四弟,张兄此来,却是何意?”
“我如何晓得?这要二哥说。”
“休要多问,回去自然知晓。”
说话之间,三骑骏马已经消失在绿色摇曳的柳林之中。
田埂的老人摇摇头,一声深重的叹息:“世风若此,国将不国了。”躬耕垄上的农人们也纷纷跟着摇头叹息一番,无可奈何地开始了默默劳作。
苏氏别庄的主人叫苏亢,论原本身份,却也平常得很,一个专门从事长途贩运的生意人而已。那时候,生意人分为两类,行商坐贾——行走四方采购货物者叫“商”,坐地开店零售货物者叫“贾”。这苏氏一族本是殷商后裔,身体里流淌着殷商部族驾牛车奔走天下的血液,做的自然是行商。殷商王朝被周人革了命,殷商部族的平民们却远远没有上层贵族那么多仇恨与忧戚,依然是一辆牛车走天下,过着传统的商人生活。但周人礼法严格,市易皆由官营,不许私人做生意,自然也就瞧不起商人。但周王室却有罕见的冷静,一则为了消磨商人的仇恨,二则也觉得商人周流四方财货,对民生国计有好处,也就对商人网开一面,允许他们在官营市易之外继续做商人,并没有一刀硬砍,强迫商人变为耕耘的农人。这一宽松果然见效,醉心于财货积累的商人们一心奔走谋利,大大削弱了殷商贵族的根基力量。西周初年的周公旦能一举平息殷商贵族管叔、蔡叔的叛乱,使周室河山真正安定了下来,不能说与殷商庶民根基的流失没有关联。
苏氏一门在“管蔡之乱”前就在洛阳定居了下来。那时候,洛阳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城堡,仅仅因为是拱卫镐京东部的屏障而颇有名声。谁想三百多年后周平王东迁,洛阳竟做了京都王城。在“王城料民”料民,上古时期清理登记人口的专门用语。时,礼法规定:居住在洛阳城内的国人只能是周人部族。苏氏作为“商人”,本当迁出洛阳。当时的苏氏族长冒死求见周平王,陈述苏氏居住洛阳三百多年,早已成为“国人”,不当迁出。周平王为安定人心,破例下诏:凡在洛阳居住百年以上的“商人”,均可成为“国人”。
苏氏族长犯难请命,安定了商人,也使苏氏一门名声大振,成为“新国人”的望族。但几百年下来,苏氏一门的“行商”生计却没有发达起来,依旧是个平庸的商人家族。到苏亢做了族长,继承了祖业,天下已经是大争之世的战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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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11
这苏亢聪颖智慧,非但通达商道,使家业重新振兴,而且知书达理,与天下名士交往颇多。久为商旅,苏亢周游天下见多识广,深感洛阳国人的活法简直与活棺材无异,与天下大势相去甚远。他很想变个活法,活得自由自在一些,便独出心裁,一步一步地做了起来。第一步,他在洛阳城外私下买了一家“国人”荒芜的百亩弃地,盖了一座小院子做别居。半年之后,洛阳官署竟无人过问他的“私相易田”之罪。苏亢的胆子大了起来,也看到了王室官署无暇治民,便找那些无力耕耘荒田的“国人”私下商议,将他们井田中的“私田”一块一块地买了下来。十几年工夫,他逐步买下的“荒田”竟达两千多亩。
买田之后,不愁耕耘。每逢收种,苏亢便“买工”——付钱给住在郊野的隶农,教他们帮自己耕种收获。洛阳王畿的隶农是“国隶”,也就是官府奴隶,只归官府管辖派工。王室整天战战兢兢地防备战火,对奴隶的管束松弛得几乎是放任自流——只要不逃亡,就是好隶农,谁还来整天督导你耕作?于是苏亢有了取之不竭的劳动力,加上他厚待隶农工钱多,隶农为苏庄做工便特别踊跃。商路生意好,土地收成好,苏家就蓬蓬勃勃地发了起来。
苏庄不断扩大,苏家便成了唯一在洛阳城外拥有丰厚田业的国人。
但是,这些还并不是苏亢的最终谋划。他的大志在于改换门庭,使苏氏家族从世代商人的身份中摆脱出来,成为士大夫贵族世家。虽说商人在战国之世已经不再公然被人蔑视,但在官署与世人眼里,却终究是言利小人。苏亢在自己的经商交往中,对这种身份差别有痛彻心肺的体察。一介商贾,别说与高车驷马的王公显贵有霄壤之别,即便是清贫士子与寻常国人农夫,也常常不屑与商人为伍,更不说结交了。
有一年,苏亢到魏国安邑采购丝绸,不知哪条沟渠没有渗到,安邑官市竟要驱逐他这个洛阳商人。苏亢愤而争执,闹到了丞相公叔痤府里裁决。公叔痤官声颇好,苏亢对丞相裁决满怀厚望。谁知进得府中,那个官市小吏气昂昂进去了,苏亢却被府吏挡在院中等候,严令不许走动窥视。在北风呼啸的寒冬,苏亢整整站了一个时辰,浑身冻得僵硬,也不能到廊下避风处站立,更不要说到客厅取暖。那时候,他流下了屈辱的泪水,暗暗对天发誓,一定要教儿子入仕做官,永远不要做这种“富而贱”的商人。
后来,苏亢有了四个儿子。经过仔细审量,他教资质平庸的长子苏昌跟自己经商掌家,却将聪慧灵秀的三个小儿子送出去求学了。他给三个求学的儿子立下了规矩:若不能成名入仕改换门庭,死后不许入苏氏宗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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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12
苏家的举动,是无声的告示。王畿国人有人嘲笑,有人惊叹,有人艳羡,口风相传,却也成为一时佳话。苏氏家族的命运能否改变?成了洛阳国人拭目以待的谜。
但是,没有等得多少年,洛阳国人便对苏亢刮目相看了——苏家三个儿子个个学问非凡,都成了洛阳名士。这三个儿子,便是纵马原野的苏氏三兄弟——苏秦、苏代、苏厉。
第二章山东雄杰(2)
二、双杰聚酒评天下
三骑刚入柳林,便闻一阵爽朗大笑:“走马踏青,苏氏兄弟果然潇洒也!”随着笑声,林中小道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年青士子,青衣竹冠,抱拳拱手间气度不凡。
马上为首青年红衣玉冠,英挺脱俗,却正是苏氏次子苏秦。他翻身下马间大笑:“闻讯即来,如何成了走马踏青?张兄好辞令。”疾步向前,四手相握,相互打量着又一阵大笑。
“苏兄别来无恙?”来者无意套了一句官场之礼。
“有恙又能如何?”苏秦却当了真,揶揄反诘。
“张仪颇通医道也。”
“张仪者,医国可也。医人?啧啧啧!”
“国中难道无人乎?”
“国有人,人中无苏秦也。”
“子未入国,安知国中无苏秦?”
“子非苏秦,安知苏秦定入其国?”
俩人边说边走,应对快捷不假思索,仿佛家常闲话一般。跟在后边的两个少年惊讶新奇,稍大者跺脚高声道:“慢一点儿好不?这就是名士学问么?”
前行的苏秦和张仪大笑回身。苏秦笑道:“啊呀,还有两个小弟也。张兄啊,这是三弟苏代,这是四弟苏厉。三弟四弟,这就是我平日向你们提起的张兄仪者也!”
苏代苏厉拱手躬身,同声道:“久闻张兄大名,见过张兄!”
张仪一本正经道:“两位小兄莫笑,与苏兄打了十几年嘴仗,见面不来几句心慌也。”
四人轰然大笑,苏秦道:“三弟四弟,锤炼学问辩才,可得多多讨教张兄。”
“请张兄多多指教。”苏代苏厉不待张仪说话,再次大礼一躬。
张仪揶揄道:“苏氏兄弟,个个聪明绝顶,做好套子让人钻也。我呀,不上当。”语态之滑稽,将苏代苏厉两兄弟逗得哈哈大笑。
苏秦拉起张仪道:“走,进庄,话可是多也。”
张仪边走边感慨:“苏兄啊,我可真是没想到,洛阳王畿竟有如此美庄园。安邑郊野亦多有庄园,可挤挤挨挨,如何比得这无边旷野,一座孤庄,占尽天地风光也。”
苏秦不禁“哧”地笑了出来:“张兄,你这可真是将穷瘦当细腰也。安邑领先天下时势,数十年前城郭之外已经多有村庄,自然是炊烟相望,鸡鸣狗吠相闻,一片兴旺了。洛阳王畿破败荒凉,张兄不见其衰朽颓废之气,独见其旷野孤庄之美,真道别出心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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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13
张仪原本是触景生情,没想到这一层,经苏秦一说,不禁慨然一叹:“还是苏兄立论端正,张仪佩服。”
“佩服?只怕未必。四弟,知会家老,为张兄接风洗尘。”
苏代却道:“四弟,还是先给大嫂说管用,她有绝学好菜。”说着与苏厉一起,抢先跑步进庄去了。
从外面看,苏氏庄园是个影影绰绰的谜。不太高的院墙外裹着层层高树,即或是树叶凋零的枯木季节,也根本看不见庄园房舍。面南的门房,也是极为寻常的两开间。一只高大凶猛的黄狗蹲在门道,见主人领着生人进来,霍然挺身,边摇尾巴边从喉咙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苏秦笑道:“黄生,这是张兄,认得了?”大黄狗“汪”的一声,蹭着张仪的衣服嗅了嗅,摇摇尾巴径自去了。张仪笑道:“苏家一只狗,竟也如此通灵?啧啧啧!”苏秦笑道:“此乃老父从胡地带回的牧羊犬,的确颇有灵性。张兄,这边。”
绕过一道将庭院遮得严严实实的青石影壁,第一进是一排六开间寻常茅屋,看样子是仆人住的。过了茅屋,是一片宽敞空旷的庭院,三株桑树已经发出新叶,两边茅屋的墙上挂满了犁锄耒锹等各种农具,俨然农家庭院。庭院尽头又是一排六开间茅屋,中间一道穿堂却被又一道大影壁挡住了。
走过穿堂,绕过影壁,一座高大的石坊立在面前,眼前景象大变——一片清波粼粼的水面,水中一座花木葱茏的孤岛;水面四周垂柳新绿,绕水形成一道绿色屏障;柳林后漏出片片屋顶,幽静雅致得令人惊奇。张仪惊讶笑道:“里外两重天,天下罕见!”苏秦却是淡淡一笑:“也无甚新奇。苏庄里外之别,就是天下变化的步幅。”
张仪恍然笑道:“如此说来,外院是世伯第一步试探,内院是近十多年所建?”
苏秦点头道:“张兄果然明澈。然到底也与家父心性关联,不喜张扬,藏富露拙而又我行我素。等闲人等,家父从来都是在外院接待的。”
张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苏世伯真乃奇人,只可惜见他不得了。”
苏秦笑道:“家父与长兄,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在外奔波,我也很少见。”
说话间俩人穿过柳林,曲曲折折来到一座孤立的青砖小院前。苏秦指点道:“张兄请,这便是我的居所。”张仪四面打量一番,见这座小院背依层林,前临水面,与其他房舍相距甚远,确实是修学的上佳所在;抬头再看,小院门额上四个石刻大字赫然入目——雷鸣瓦釜。
张仪凝神端详:“苏兄,志不可量也。”
苏秦揶揄道:“你那‘陵谷崔嵬’又如何说去?”俩人同声大笑一阵,走进了小院。
院内只有一座方形大屋,很难用寻常说的几开间来度量。大屋中间是一方不大不小的厅堂,西首隔间很小,隐在一架丝毫没有雕饰的木屏风后面;东首隔间很大,几乎占了整座房屋的三分之二,门却虚掩着。厅中陈设粗简质朴,没有一件华贵的家具饰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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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14
张仪由衷赞叹道:“苏兄富贵不失本色,难能可贵也。”
苏秦不禁笑道:“我等瓦釜,何须充做钟鼎?”
张仪大笑:“苏兄妙辞!惜乎瓦釜竟要雷鸣,钟鼎却是锈蚀了。”
苏秦摇摇头:“张兄总能独辟蹊径,苏秦自愧弗如也。”
张仪听得更是大摇其头:“苏兄差矣!不记得老师考语了么?‘苏秦之才,暗夜点火。张仪之才,有中出新’。苏兄原是高明多了。”
苏秦默然有顷,叹息道:“老师这考语,我终是没有悟透。哎,他们来了。”
脚步杂沓间,门外已经传来苏厉稚嫩的嗓音:“二哥,酒菜来了——”便见苏代推开院门,两个仆人抬着一个长大的食盒走进,身后还跟着一个丰满华贵的女子。
苏秦指着女子笑道:“张兄,这是大嫂,女家老。”
家老是当世贵族对总管家的称呼,张仪自然立即明白了这个女子在苏家的地位,忙深深一躬:“魏国张仪,见过长嫂夫人。”
女人脸上绽出了明艳的笑容,随和一礼道:“先生名士呢,莫听二叔笑话。小女子痴长,照料三个小叔自是该当,苏家指靠他们呢。这是我亲手为先生做的几个菜,来,抬进去摆置好了。”快人快语,连说带做,片刻间在客厅摆好了四案酒菜。
苏秦对张仪轻声道:“大嫂古道热肠,能饮酒。”
“别奉承我。”女人笑道,“来,落座。先生西首上座,二叔东首相陪。两个小叔南座。好,正是如此。”快捷利落,免去了任何谦恭礼让。
苏氏三兄弟与张仪俱各欣然就座。张仪正待对这位精明能干的大嫂家老表示谢意,却见微笑的苏秦还是望着大嫂,便没有开口。这时大嫂已经走到最小的苏厉案边笑道:“老公公与夫君不在,我自然要敬先生一爵。”张仪一瞥,已经看见苏厉的案上摆着两个酒爵,知道这位大嫂一切都是成算在胸,便也像苏秦一样微笑着听任摆布。
女子举起酒爵道:“先生光临寒舍,苏家有失粗简,望先生见谅。小女子与三位小叔,为先生洗尘接风,来,干了!”一饮而尽,笑盈盈地望着张仪。
“多谢长嫂夫人。”张仪一饮而尽,苏秦三兄弟也一起干了。
女子笑着一礼:“先生与小叔们谈论大事,小女子告辞。”转身又道,“四弟,我在门外留了一仆,有事尽管说。我走了,啊。”待苏厉答应一声,她已经轻捷地飘出了院子。
苏秦:“如何?大嫂是个人物也。”
张仪微笑:“不拘虚礼,精于事务,难得。”
苏厉天真笑道:“二哥最怕大嫂,说她‘言不及义’。”
“四弟差矣!那是怕么?那是烦。”苏代认真纠正,“义利两端。言不及义,必是言利之人,二哥焉得不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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