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0:45
“哄嗡”一声,满帐头领炸开。有人不禁高喊:“还羊事?马事牛事!”
戎狄习俗,大事小事均以“马牛羊”比喻,“马事牛事”是大事,“羊事”是小事。有人高喊“马事牛事”,足见头领们的兴奋重视。他们原本已经听到了各种口风,也预感到今夜有大事,却没想到果然如此,亢奋得不能自已,立即哄哄嗡嗡地嚷嚷起来。但这件“羊事”毕竟非同寻常,半天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乱了一阵,一头红发的赤狄老单于阴阴笑道:“单于郡守,咸阳杀商君,可曾与我等商议?”
“没有。”山戎单于只说了两个字。
“好么,只要我做杀人刀,鸟!去做甚?”
“赤老单于大错了!”一山戎头领高声道,“咸阳老世族要与我共享秦国,何等肥美牛事?商议不商议,管他个鸟来!”
“肥美牛事?啊哈哈哈哈哈!”白狄单于扬着手中红亮亮带着血丝的羊肉,一头黄白须发分外显眼,“当真小儿郎也!知道么?当年我族攻入镐京,下场如何?苍鹰勇猛,却啄不得虎豹皮肉啊!”
一时间大嚷大争起来,赤狄白狄两部族的头领们似乎不太热衷,反反复复只是喊“不做咸阳杀人刀”,实际上却是对与秦人血战几乎灭族的惨痛故事犹有余悸。山戎犬戎两部族的头领们却亢奋激切,大叫“羊换牛,不能错过市头!”当值郡守的山戎单于一言不发,听任众头领面红耳赤地争论,如此半日之间,莫衷一是。
正在此时,武士进帐禀报:“迎商吏带一咸阳马商,求见单于郡守。”
单于郡守眼睛一亮,高声道:“有请马商。”帐中头领们也是一阵惊喜,顿时安静下来。正说秦国事,便来咸阳人,探听虚实正是机会,谁不高兴?
“咸阳马商樗里氏,参见单于郡守!参见诸位单于头领!”樗里疾进得大帐,笑容可掬,一圈躬身拱手的大礼。
赤狄老单于哈哈大笑:“樗里氏?可是大驼樗里氏子孙啊?”
“回老单于:在下正是大驼樗里氏之后,樗里黑便是!”
“好好好!”赤狄老单于拍案笑道,“有个樗里疾,与你如何称呼啊?”
“樗里疾乃我同族堂兄,他做官,我经商,相互帮衬。”
单于郡守豪爽地一挥手:“老族贵客嘛,来呀,虎皮垫设在首座,再烤一只羊来!”
一名壮硕的女仆立即捧来一张虎皮坐垫,安置在单于郡守的坐垫旁。这是四大单于的首座区域,设在大帐正中的三尺土台上。坐垫安好,立即就有一名赤膊壮汉提来一只刚刚剥去皮毛的红光光肥羊,“咣当”一声,吊在了首座中间的铁架上。石头圈内不起烟的木炭火蹿起高高火苗,肥羊立即冒出吱吱细响与腾腾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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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0:46
一通来回走动呼喝寒暄完毕,肥羊皮肉已经吱吱冒油,只是未见黄亮。樗里疾回到座前双手一躬:“多谢单于郡守!”坐到虎皮垫上,顺溜地抽出腰间一柄尺把长的雪亮弯刀,径自在烤羊身上“噗噗”两刀,卸下一只滴血的羊腿,摆在面前的大盘上,然后举起陶碗高声道:“樗里黑重回祖居之地,先敬单于头领们一碗!”话音落点,汩汩饮干,扬手亮碗,滴酒未下。陶碗一撂,弯刀剁下一块血丝羊肉,怡然自得地大嚼起来。
“好——”“够猛子!”单于头领们齐声喝彩,一齐举碗饮干。
赤狄老单于哈哈大笑:“这黑肥子!敢咥此等血肉,有老根!”
单于郡守笑道:“今年一冬,东方商人没一人来枹罕互市,樗里兄孤旅西来,好胆气!”
樗里疾心知郡守话中之意,啃着肉笑道:“单于郡守,东方商人今冬有一怕:怕秦国新法有变,西进互市,反被秦国截留财货。这是秦穆公老办法,果真恢复了,谁敢来也?”
“你樗里氏就不怕秦国有变么?”白狄老单于急迫插话。
樗里疾大笑:“秦国不会变,有何可怕?东商多疑,樗里黑乐得独占马利!”
单于郡守盯住客人:“秦国诛杀商君,世族元老复出请命,眼见就要变了,樗里老客如何说不会变?”此话问得扎实,帐中顿时安静下来,头领们的目光齐刷刷聚在这咸阳马商的身上。
樗里疾悠然一笑道:“单于郡守,樗里氏原本西域大驼族,与枹罕四大部族本来一家,但有实情,樗里黑不敢相瞒。我兄樗里疾说:秦国诛杀商君,一是迫于六国压力,二是新国君怕商君权力过大;若为废除新法而诛杀商君,世族元老何须请命复辟?黑肥子临走时,国君已经书告朝野,秦国新法不变!否则,黑肥子吃了豹子胆,敢继续西来互市?单于郡守,你没有收到君书么?”
“如此说来,世族元老是违抗君命了?”单于郡守回避了君书一问。
樗里疾点头:“单于郡守,明察!”
“既然如此,国君为何不诛杀世族元老?”犬戎单于骤然气势汹汹。
“君心如天心,难测难说。”樗里疾不作确定回答,更像是个商人。
帐中一个头领突然一扬手中的切肉弯刀,高声喝问:“秦国新军,战力如何?”
樗里疾见此人黑发披散,粗猛异常,便知是山戎部族的勇猛将领,思忖笑道:“咱黑肥子在商不知兵,难以确实回答。不过,将军若想知道秦军战力,黑肥子倒有个办法。”
帐中一片亢奋,“哄嗡”一声,纷纷问何办法?四大单于也一齐盯住樗里疾,停止了酒肉。樗里疾悠然一笑道:“也是天意。黑肥子这次买马,是给秦军补充战马的。后军主将特许,给我拨了一百个骑士随行,专门试马、圈马、驯马。要想知道秦军战力,与这个百人队比比,不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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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0:47
“好!好主意!”“比武!”“草原骑士,战无不胜!”听说与秦军较量,帐中一片鼓噪。
单于郡守思忖一阵,也觉得这是个试探秦军虚实的好主意。要想东进,毕竟两军实力对比是最重要的。风闻秦国新军练成后战力大增,曾一举战胜魏国铁甲精骑而收复河西。然戎狄部族素称骑兵鼻祖,历来蔑视中原骑兵,现今的秦国纵然练成了新军,能有多精锐的骑兵?一个百人马队的较量,是决然可以看出骑兵实力的。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既试探了虚实,又不伤和气。虽作如是想,但这个轮值郡守的山戎单于却很有心计,看着樗里疾诡异地笑道:“黑老客,莫非有意带来了最精锐的骑士?”樗里疾哈哈大笑道:“精锐?哪个将军会把最精锐的骑士交给商人圈马?不过,实话实说,他们都是老兵,对验马驯马倒真有一套。不然啊,老族人骗了我,黑肥子要掉脑袋的哟。”帐中轰然大笑,谁也没有因此而感到羞恼。
单于郡守却又笑了:“既非精锐,有甚比试?刀剑无情啊。”
“不是精锐,才是常情。单于的骑士胜了他们,黑肥子老戎人,脸上也有光啊。”
“一言为定?”单于郡守看了看四周。
“慢。”赤狄老单于站了起来,“马队比武得有个规矩。比两阵,第一阵官骑上,第二阵散骑上,死伤不论,如何?”
樗里疾略微思忖,双掌一拍:“好!有事黑肥子担了,左右只是个比武。”
一经说定,又是狂饮大嚼,樗里疾直喝得胡天胡地的呼喝喊叫,才得踉跄出帐。
四大单于与头领们却一点事儿也没有,还秘密计议了半个时辰,方才散了。
樗里疾到了黑糊糊的草地上,立即手指伸到喉咙里一阵乱抠,大大地呕吐了几阵,才被两名“马师”驮了回来。一路寒风颠簸,到得营地樗里疾已经清醒,即刻唤来山甲与骑士百夫长商议。山甲虽是步卒出身,但对马战也算通晓,更重要的是他精明过人,实战急智极为出色,是秦军中有名的“山精”,教他做樗里疾助手,为的就是比武这一着。樗里疾将事情引上了道,便教山甲们商讨应对战法。
山甲与百夫长兴奋得眼睛放光,一通计议,又找来伍长、什长一说,再会聚百名骑士布置了半个时辰。骑士们精神大振,立即分头对马具兵器检查准备,一个时辰后方才歇息。
太阳升起在山头,枯黄的草原辽阔而静谧,没有风,没有霜,难得的好天气。
日上三竿时分,“呜呜”的牛角号响彻了河谷土城。草原深处烟尘大起,隐隐的旗帜招展,马蹄如雷。瞬息之间,单于郡守帐外的空旷洼地上聚来了千军万马。又一阵牛角号声,旗帜翻飞,马队迅速列成了两个大方阵。戎狄的两万官骑也是秦军装束,黑旗黑甲,在单于郡守帐外的高台下面南列开。四大部族各自的骑士,则是戎狄的传统装束,无盔无甲,长发披散,羊皮裹身,弯刀在手;旗帜分为红白蓝黑:赤狄红旗,白狄白旗,山戎蓝旗,犬戎黑旗。四面大旗下各有一万余骑士,列成了一个比官骑更壮阔的方阵。列阵之间,遥闻草原上马蹄杂沓,各部族牧民纷纷从枹罕四周赶来,聚拢在四面山头,要看这场罕见的结阵大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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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0:48
方阵列成,四大单于登上了大纛旗旁的高高土台。单于郡守扬鞭一指台下方阵,狂放大笑:“如此军威,秦军岂非以卵击石?啊哈哈哈哈哈!”
犬戎单于雄赳赳高声道:“杀死这个百人队,祭我战旗,杀进咸阳!”
赤狄老单于摆摆手:“莫急莫急,比完再说,但愿我戎狄有五百年大运了。”
白狄单于正要说话,却突然一指南面山口:“来了来了!看——”
谷地入口处,一队铁骑如狂飙般卷地而来。当先一面迎风舒卷的黑色战旗,旗面无字,旗矛却是闪烁生光,正是秦军百人队的无字战旗。清一色黑色战马,清一色黑色铁甲,在枯黄的草原上如一团黑云压来,其声势恍若千军万马。
四面山头与草原上的万千人众肃然寂静,一时忘记了喝彩。
顷刻之间,马队已经飞驰到中央高台下列成了一个小方阵。此时,樗里疾才骑着一匹走马气喘吁吁地赶到,向高台遥遥拱手道:“单于郡守——如何比法啊?——”
高台上的单于郡守摇摇马鞭作为招手礼节,高声道:“老客上来看。你在下边,没有用处!”
樗里疾哈哈大笑:“对也!黑肥子原本不懂战阵,他们有百夫长。”说着就上了土台,与秦军骑队一句话也没说。
单于郡守又摇摇马鞭,向四面山头与谷地巡视一圈,拉长嗓子高声喊道:“父老兄弟人众军兵听了:秦军骑士与我族骑士比武,两阵。每阵,双方各出五十骑。第一阵,戎狄官骑对秦军铁骑;第二阵,戎狄勇士对秦军铁骑。明白没有?”
“嗨!”谷地方阵雷鸣般答应。
“回禀单于郡守——”秦军旗下精瘦的山甲高声道,“两阵并一阵比了,更有看头!”粗重激昂的声音充满了激奋,全场大为惊诧。
戎狄骑兵不禁大笑,一片哄嗡嘻哈之声弥漫到四面山头,连赶来观战的牧民们也笑了起来,高台上的四大单于也笑成了一团。只樗里疾一本正经道:“单于郡守啊,他们好心,想教父老们看个热闹红火。草原如此之大,人少了,不好看的了。”
一头红发的赤狄老单于呵呵笑着:“你个黑肥子,马上百骑,遮天盖地,规矩不好立,死伤了人,如何得了?”
樗里疾一副漫不经心的商人样儿笑道:“他们没有和草原骑兵对阵过,高兴着呢。死也好,伤也好,我出钱抹平便是。哎,可有一样:死的人多了,你们可得给我派人赶马。”
单于郡守哈哈大笑:“好!真砍真杀最来得!但有死伤人命,不要你商人出钱。按草原规矩,奖赏战死勇士!如何?”
“好!”其余三个单于一脸笑意,立即回应。
单于郡守转身向谷地挥动马鞭,高声喊道:“两军听了:今日较量,不用弓箭,真砍真杀,死伤有赏!戎狄官骑与戎狄勇士各出一百骑,与秦军百骑队一阵交锋!”马鞭“啪”的一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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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0:49
谷地山坡上的两排牛角号呜呜吹动,官骑阵前的大将弯刀一劈,一个百骑队从大阵边飞出,眨眼便到了谷地中心。领头骑士头盔插着一支五彩翎羽,显然是一员勇士战将,而不是寻常的百夫长。与此同时,四大部族的勇士骑阵也各自飞出二十五名骑士,连成一队,尖声呼喝着飞向谷地中心。他们却是身裹各色兽皮,裸肩长发,弯刀闪亮,与装束齐整的秦军和戎狄官骑形成鲜明对比。
论传统战力,这些裸肩长发的勇士,才是戎狄部族的中坚力量。秦孝公与四大单于盟约建立官骑时,各部族都不愿将最精锐的勇士交给官骑,最精锐的戎狄勇士仍然保留在四大部族的“部兵”里;尽管这些骑士装束不一五颜六色,却比戎狄官骑更有骄横气焰,压根儿就没有将秦军骑士放在眼里。本来他们要百人对百人,一阵击溃秦军百人队。可单于郡守坚执要比两阵——官骑与勇士散骑各出五十骑,各自对秦军五十骑较量。不想秦军小小一个百夫长,竟然提出两阵当一阵,秦军一百骑对戎狄两百骑。戎狄骑士人人怒不可遏,决意一阵便将这些老秦人剁成肉酱。枹罕草原是他们世代生存的大本营,他们的身上本来就涌动着狂猛好战的热血,岂能在本土教秦人猖狂?
散骑勇士们呼啸卷出,在距官骑百人队一箭之地,戛然勒马,雄骏的战马齐刷刷人立嘶鸣,弯刀闪亮,骑队顿时列成了黑白红黄四个冲锋队形。这一勒、一立、一展,尽显戎狄勇士的马上功夫,草原上一片暴风雨般的欢呼喝彩。
显然,戎狄勇士是以部族为单元,要分成四个梯次对秦军侧翼发起冲锋,以便各显其能,看谁能一举击溃秦军;相邻的官骑百人队,则列成了一个“十十方阵”,要从正面冲击秦军骑阵。
南面一箭之地,是秦军铁骑。黑色战旗下清一色的年青骑士,唯有当先的百夫长连鬓短须,估摸当在二十五六岁。这个百人队是典型的秦军铁骑,无论是战马还是装具抑或队列,都与戎狄官骑和勇士骑迥然不同。胯下战马,都是清一色的阴山胡马,高大雄骏,丝毫不输于戎狄骑士的草原骏马;不同的是,秦军战马的马身都裹着一层黑色皮革软甲,马头则戴着包裹铁皮的软甲面具,只露出战马的双眼;马上骑士全身铁甲铁胄,人手一口闪烁生光的阔身短剑。按照秦军装具,每个骑士还当有一张硬弓与二十支长箭,今日较量不许用箭,所以他们的弓箭已经全部卸下。此刻,秦军的队形很是怪异,没有列成司空见惯的方阵,而是列成了一个由三十三个三人骑组成的大三角阵势,百夫长单人独骑,在全队的最顶端。山甲则站在一座土山包上静静观望,看不出他有甚手段发号施令。秦国新军的步兵是千卒一旗,骑兵是百骑一旗,旗手均不在兵卒骑士之内记数。所以,这百骑队实际是一百零一人。旗手是专门挑选训练的特种骑士,非但要骑术高超,而且要身强力壮,能够同时使用旗枪与短剑搏杀。战场之上,旗手只跟定百夫长冲锋,所有骑士都看战旗的走向,号令分合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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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0:50
戎狄官骑则还是老式军制,千骑一旗。今日特殊较量,官骑散骑均有一面战旗作为声威标志,实际上并无号令作用。
见两军列阵就绪,高台上一声令下,山坡上的两排牛角号呜呜吹动了。戎狄官骑与勇士骑队一声呐喊呼啸,同时从正面与侧翼猛扑秦军。四面山头与谷地草原,也是鼓噪喊杀,声若海潮沉雷,直要吞没撕裂秦军。
秦军百人队却没有同时发动,百夫长一瞄戎狄冲锋队形,低喝一声“二三列!”只见战旗哗啦一摆,马蹄沓沓,大三角瞬息间分为两个小三角。戎狄骑兵堪堪将近半箭之地,秦军百夫长突然高喊一声“杀——”,黑色铁骑骤然发动,两支黑三角风驰电掣般迎向两个戎狄百人队。
秦军百夫长带领的十六个“三骑锥”,迎战正面的戎狄官骑,另外十七个“三骑锥”则迎向侧翼冲来的勇士百人队。按照戎狄将领会商的战法,认为百人队是秦军最小的骑兵单元,必定是一体冲锋结阵而战,善于结阵而战的戎狄官骑从正面顶压,悍猛善战的戎狄勇士从侧面展开搏杀,秦军必败无疑。及至冲锋发动,戎狄骑兵却发现秦军竟分两路展开,等于每五十骑对他们一百骑。戎狄骑兵大为惊讶,却也更加狂傲,一片呼喝啸叫:“杀死秦人!”“一个不剩!”“秦军猖狂个鸟来!”闪亮的弯刀瞬间便包裹了两支秦军铁骑。
迎战戎狄官骑的秦军百夫长骑队,在接敌的刹那之间,闪电般排成了五个梯次,每个梯次三个“三骑锥”,最前列是百夫长、旗手与一个“三骑锥”组成的大三角。戎狄官骑则是“十十方阵”,每排十骑,共十排,卷地杀来。两相碰撞,秦军铁骑的三角队形像尖刀般锐利地插入方阵之中,三骑一组,将戎狄官骑的百人队立即分割为十几个小块搏杀起来。这种奇特打法,大出戎狄官骑意料。按照骑兵的传统战法,两军冲锋相遇之后就是展开搏杀;大军之中,寻常都以百人队为搏杀单元,百人队单独作战,却向来没有成法,只是散骑搏杀而已。戎狄部族的骑兵历史,比中原诸侯国早了许多,当中原诸侯还在笨重的车战时期,戎狄部族就依靠剽悍的骑兵屡次攻进中原。所以,戎狄部族素来自诩为骑战鼻祖,在骑兵搏杀方面历来蔑视中原诸侯,以为骑兵的取胜根本就是骑术、刀术加勇猛,没有其他。
今日,戎狄骑兵却突然遇上了从来没有见过的冲锋队形——不散不展,钉子般直插核心,当真是匪夷所思。一时之间,戎狄官骑大为混乱,不由自主地被搅成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小圈子,每个圈子都是十几二十骑对秦军九骑或六骑。戎狄官骑纷乱组合间,已经有十余人负伤落马。小阵搏杀,秦军三骑一组,相互保护,配合得严密异常。戎狄官骑虽勇猛冲杀,却对这种“三骑锥”毫无章法,散开则各自为战,落单被杀,聚拢则重叠掣肘,相互碰撞,威力大减。每遇戎狄骑兵最擅长的单打独斗,就有秦骑前后包抄而形成三打一。刚刚围住一个“三骑锥”,外围就有两三个“三骑锥”杀来解围。于是战场上怪异迭起:分明是戎狄官骑多出了秦军铁骑一倍,却经常出现秦军铁骑围困戎狄官骑的搏杀圈子。戎狄官骑渐渐地丧失了反击能力,一个个纷纷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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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0:51
不到半个时辰,戎狄官骑的百人队大部被杀,其余断腿断臂者均躺在枯黄的草地上喘息。奇怪的是,秦军百夫长并没有率领自己的五十骑来增援另外一阵,而是勒马外围,静静地看着另一场还没有结束的酷烈搏杀。这种做法,意味着秦军五十骑笃定了能够战胜戎狄的一百勇士骑,根本无须增援。
四面山头的牧民们看得气愤极了,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嘘声口哨声。
另外一阵的搏杀,更是惊心动魄。戎狄勇士们本来就分为四队冲杀,想为各自部族争光,完全没有整体队形。秦军铁骑也根本不用强行分割,很自然地分为四个三角阵迎击,每阵四个“三骑锥”,十二骑对二十五骑,余下一个领头什长的“三骑锥”做游击策应。论个人马术、刀术与体魄强猛,戎狄勇士显然强于戎狄官骑,就是与秦军相比,也略胜一筹。但秦军的精良装具与整体配合却远远胜过戎狄勇士,结阵而战,秦军竟丝毫不显人数劣势。战马穿插,剑器呼应,极为流畅。相比之下,戎狄勇士们一旦相互间三五骑并马冲杀,总是要出现磕磕碰碰,只有不断地高声呼喝同伴“闪开!”“上!”“外边!”“我在里边!”等各种口令,彼此的呼唤声与战马的嘶鸣、跳跃纠结在一起,乱成了一团。
秦军则极少出声,但有呼叫,必是队形变换。在电光石火般的激烈搏杀中,任何一个迟滞或混乱都可能是致命的。戎狄勇士的单骑本领,在训练有素配合严密的秦军铁骑面前无从施展。在一声声愤怒的嘶吼中,裸臂散发的戎狄勇士纷纷落马,或死或伤,重重地摔到坚硬的冻土地上。失去主人的战马不断在草原上狂奔嘶鸣,绕着小小战场不肯离去。饶是如此,戎狄骑士没有一个脱离战场逃跑,重伤落马者依然奋力挥刀,砍向秦军马腿。
秦军事先议定,不杀落马伤兵。这是军令,自然不能违犯。但几次这样的袭击之后,秦军骑士队形难以保持,渐渐出现了小混乱。正在此刻,突闻小山包传来一声悠长尖厉的呼哨声,响遏行云般贯彻战场。
阵中头领精神大振,怒喝一声:“杀——杀光——”一阵愤怒的呼喝嘶吼,杀红了眼的秦军骑士们纵马驰突,剑光霍霍,戎狄伤兵与残余的骑士悉数躺倒在血泊之中。
不到一个时辰,戎狄官骑全数瓦解,勇士骑兵全部被杀。
草原上安静了下来,人山人海的山头谷地,空旷得寂然无声。戎狄人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半个多时辰内两百名骑士竟全数被伤被杀,而秦军竟只是有伤无死。
四大单于脸色铁青,狠狠盯住樗里疾,仿佛要活吞了这个满脸木呆黑黑肥肥的秦商。樗里疾却恍然大悟般叫了起来:“咳呀!这新军小子们恁般厉害?单于郡守,跟他们再比!总要我族赢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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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0:52
“呸!”赤狄单于怒吼,“你教戎狄丢人么?还再比?!”
单于郡守思忖良久,突然哈哈大笑道:“老客啊,说好的生死不论,戎狄人没有信义么?收兵!”
当天夜里,单于郡守大帐里的灯光亮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四大单于亲自宴请樗里疾与秦军百人队,连连夸赞秦军骑士“天下无双”,并向每个骑士赠送了一把戎狄短刀。单于郡守还亲自在一张白羊皮上写了“永做秦人,永守西陲”八个大字,指派特使与樗里疾同赴咸阳面见国君。
一场痛饮,秦军骑士们将自己的甲胄赠送给了戎狄的一百名勇士,人人换上了戎狄骑士的裸肩皮袍,惹得满帐笑声。樗里疾高兴极了,出了两千匹马的大价,却只“买”了五百匹战马。戎狄牧民高兴得连呼“万岁!”草原上一片欢声笑语。
十日后,樗里疾马队带着戎狄特使,赶着五百匹战马,浩浩荡荡地向东进发了。
刚过上邽上邽,今甘肃天水西南。,樗里疾就接到雍城县令送来的秘密战报:义渠国发兵叛乱,函谷关守将司马错率军两万,正在咸阳北阪迎敌。
第一章铁腕平乱(3)
三、北阪痛歼牛头兵
老甘龙第一次感到了不安。
三月头上,到了约定日期,还没有甘成的“阴符”传回来,甘龙的心头隐隐跳了几次。倒不是担心阴符被人截获,那东西就是一片竹板上画了长短不等颜色不同的一些线条,除了约定人自己,任谁也休想看懂。这阴符比阴书更为隐秘。阴书是“明写分送,三发一至”,能传达复杂的秘密命令;阴符则是“暗写明送,一发抵达”,不怕截获,但却只能传达简单的信号——成了还是没成、定了还是没定等。甘成办这种秘密要务特别稳妥,老甘龙从来没想过办事出了意外,诸如送阴符的人是否病倒中途等,那种意外甘成完全可以想到,而且有办法克服。甘成的阴符杳无音信,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在针锋相对地和他“对弈”,这件事本身出了意外。
老甘龙专门进宫走了一趟,任何异常也没有觉察出来。国君嬴驷和他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只是虔诚征询世族元老们的“国是高见”。甘龙只含含糊糊地说,世族贵胄们被商鞅害得太惨了,老秦人还是怀念秦国祖制。嬴驷则忧心忡忡地说,商鞅已经死了,事情要慢慢来,欲速则不达,要老太师多多斡旋,不要逼他等等。末了还说到要晋升赵良为上大夫,辅助老太师理乱定国,征询甘龙意下如何。老甘龙一概的含糊其辞,不置可否。他从这位新君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无奈,是暗淡,心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按照他的预想,新君嬴驷应当是这样的,否则,便是他大大地走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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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0:53
虽然如此,老甘龙还是决定提前发动“穆公定国之变”。这是他定下的事变名号——托穆公之名,引进戎狄,铲除新法,再将“杀戮乱国”的罪名加于戎狄而剿灭之。那时候,秦国就是老秦世族的,谁想推翻祖制都是痴心妄想。老甘龙不图在秦国摄政,图的就是光复穆公百里奚的王道大政。本来这件大事须当徐徐图之,不能轻举妄动。但是,甘成的阴符失踪却使他蓦然警觉:目下这国君还在懵懂之中,他若转而求助变法新派,岂非一切宏图都要付之东流?就眼下实力而言,秦国实权还是操在变法派手中,元老们虽然都恢复了爵位,但却没有一个人派定实职,纵然赵良要做上大夫是真的,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当此之时,只要国君一转向,一切都会毁于一旦;机会,机会稍纵即逝;没有机会,老甘龙可以等待;有了机会,片刻的犹豫,也会招致永远的悔恨。
这日夜里月黑风高,一辆东方商人的轺车随着人流驶出了咸阳北门,驶上了北阪松林。片刻之后,一骑骏马飞出密林,在料峭春风中向北方的大山疾驰而去了。
半月之后,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咸阳——义渠国大牛首亲率十万大军杀来了。
甘龙终于松了一口气。义渠国发兵,说明西戎的狂猛骑兵也就要到了。对他来说,要思谋的只是如何引导国君清理逆党,理顺朝局,同时防范戎狄乱兵不要毁灭了咸阳,重蹈镐京之变的覆辙。老甘龙不再韬晦了,他穿起太师官服,一拨又一拨地接见元老贵胄,秘密部署着一件又一件大事。太师府俨然成了秦国轴心,声势比商君府主政时还要显赫。这次老甘龙没有进宫,他在等待,相信国君嬴驷会亲自到来,敦请他出面定国。他相信,嬴驷一定会来。那时,他的安排将震惊天下——嬴驷将像周文王为姜尚拉车一样,亲自在脖颈套上马具拉车,将他甘龙一直拉到咸阳宫门。
然则,三天过去了,嬴驷没有露面。
这日正午,老甘龙正在与杜挚、赵良、孟西白几人密商朝中大臣的任免,突然听得府门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声高宣:“国君君书到——”杜挚赵良等惊讶得面面相觑,老甘龙哼哼冷笑几声:“好不晓事,不用理会他。”老甘龙号称大儒,此刻说出这等有违礼法的话来,座中人人变色。正在此时,庭院中使者已经在径自高声宣读君书:“大秦国君书:凡秦国臣工,闻书立即前往咸阳北阪,以壮我军声威。违书不前者,即行拘拿!”
“要我等观战?去不去?”杜挚轻声问。
“义渠大兵到了?当真快捷!”赵良显然很兴奋。
孟西白三人阴沉着脸不说话,似乎心事重重。甘龙霍然站起,走到廊柱下对使者冷冰冰道:“回去,我等自然要去壮威。”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0:54
不想使者也冷冰冰回答:“不行。老太师必须立即登车。”又高声向厅中喊道:“里边尚有何人?立即前往北阪,否则一体拘拿!”杜挚等人闻言出来,看看使者身后刀矛明亮威风凛凛的一队甲士,甚话也没说,便出门上马向北阪去了。
甘龙思忖片刻,觉得事有异常,但一想到义渠有十万兵马,秦国充其量也就五万多兵马,心中顿时踏实,冷笑着登上轺车出了北门。老甘龙相信,尘埃落定之时,便是他与嬴驷算总账的日子,一时屈辱何须计较。
咸阳北阪的阵势,贵胄元老们做梦也想不到。
北阪,是咸阳北门外的一道山塬,也是渭水平原北边的第一道塄坎。从咸阳北门出来,一道十里长坡上到了塬顶,便是一马平川赫赫有名的咸阳北阪。其时,渭水还没有被引上北阪,塬顶除了一大片松林,便是莽苍苍平展展的林木荒原。义渠国兵马从泾水河谷南来,北阪是攻取咸阳的必经之路。秦军迎击的地点,也正是选在这里。
嬴驷接到樗里疾的快马阴书,心中底定,对义渠的叛乱决意采取根除后患的歼灭战。
还在商君赴刑之前,对世族势力高度警觉的嬴驷,就已经通过堂妹嬴华,在各个元老重臣的府邸布下了秘密查勘的眼线。去年冬天,他接到秘报——甘龙的长子甘成与杜挚的长子杜通秘密北上,意图不明。嬴驷很是敏锐,立即察觉到这是世族元老要借用戎狄力量,逼迫自己废除新法复辟旧制。嬴驷没有急于行动,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在樗里疾的西路出使没有分晓之前,对咸阳贵胄与义渠国,无论如何也不能有任何动作。按照嬴驷的推测,陇西戎狄安定之后,咸阳世族可能改弦易辙,义渠国也一定会偃伏下来,那时候要引诱义渠出兵从而根除后患,还真得颇费周折。反复权衡,嬴驷决定对陇西戎狄慑服的消息秘而不宣,看看咸阳贵胄与义渠大牛首如何作为。能诱发他们出动更好,诱发不成,再图分而治之。
没有想到,义渠竟举族出动,十万大军向咸阳压来!
义渠发兵,意味着咸阳世族没有将嬴驷放在眼里,要将他这个国君撇在一边,要直接摧毁秦国新法了。那些老东西想的是,只要杀死变法派大臣,宣布恢复穆公祖制,新国君还不是他们鞭下的陀螺?想到这里,嬴驷一阵冷笑,在他看来,这恰恰是一举廓清朝局国政的大好机会,也是自己露出真面目赢得秦国民心的大好机会。此中关键,在于一举歼灭义渠国的牛头兵。嬴驷没有带兵打仗的经历,说到军事上,自然要倚重伯父嬴虔、国尉车英甚至还得加上将军出身的上大夫景监。但嬴驷想得更多更远,他要在处置这场特殊动乱中培植更年青的、真正属于自己一代的才具之士,在国事板荡中聚集未来的骨干力量。樗里疾、司马错是商君生前特意推荐的两个文武人才,一定要教他们在这场板荡中显出本色,能则大用,不能则早早弃之。嬴驷虽然相信商君的眼光,但还是要亲自考量一番。毕竟,许多才具之士在风浪之中也有把持不定处。譬如赵良,也算是大名赫赫的稷下名士了,不也在风浪中不伦不类,被朝野嗤之以鼻么?从古以来,才具卓绝而又风骨凛然者,毕竟凤毛麟角。秦国所需要的,嬴驷所需要的,正是这种才具风骨之士,而不是赵良那种学问满腹却入缸必染的“名士”。唯其如此,嬴驷对樗里疾在商於的特立独行,内心倒很是赞赏;不过他不能公然褒奖,只能佯装不知罢了。目下,樗里疾秘密出使陇西已经大获成功,证实了樗里疾确实是一个堪当大任的能臣。那司马错如何?一个出色的将帅,在当今天下可是第一等珍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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