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2:25
车痴们木呆呆地看着这辆车,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了。
良久,贵公子猛然醒悟过来,失惊喊道:“神车在此,还不参拜?”说着整衣肃容,一个大拜,长长地跪伏在车前。车痴们恍然大悟,也连忙跟着大拜长跪。
正在这时,一盏风灯悠悠飘来,两个女侍站在了车旁:“哟,先生们灰头土脸一身汗,参拜土神么?”长衣领班笑盈盈瞄着刚爬起来的车痴们。
“哪里啦,我等想买这辆车,谁的车啦——”楚国黄衣商越急拖腔越长。
“噢,先生们要买这辆破车?”长衣女侍笑盈盈反问。
“正是。”刚刚爬起来的贵公子一边对车痴们眼风示意,一边大咧咧笑道,“这辆车尚算古朴可人。我等想与车主人博彩赌车,长衣侍姐,能将主人请来否?”
“那位先生正与一位大梁贵客聚酒长谈,不能前来,先生们改日再议了。”长衣领班脸上弥漫着可人的笑意,明亮的目光却扫着每个人的神色。
“大梁贵客?何人?”一个红衣商人操着魏国口音高声道,“咸阳的魏国人,十有*我都识得,没个不爱好名车的,我去请来便是!”
“先生且慢。”长衣笑道,“诸位都是老客,这里规矩想必不用我说。客人正事未完,不得随意邀客人博彩。先生大人们多多关照,小女先行谢过了。”
贵公子沉吟着:“也是。长衣侍姐,得等候几多时辰?”
“渭风法度:不许问客人行止。我如何说得定准?”
“嘿嘿嘿……”贵公子大咧咧笑着眨眨眼,突兀地提高声音,“还是明日相约,那位先生也是渭风古寓常客,对么?”
车痴们纷纷点头:“行。”“明日就明日。”“那我就再看看这车。”
长衣女侍作了一礼:“如此谢过诸位。先生们且看,我去侍奉客人了。”说完,对一脸茫然的短裙女侍笑道,“茜姐儿,走。”风灯又悠悠飘去了。
长衣女侍匆匆回到店堂时,那位英挺俊秀的客人已经大醉,躺在厚厚的地毡上长长地喘着粗气。酒侍呆呆地站在一旁,却不敢动他。长衣颇觉奇怪,轻声呵斥酒侍道:“黑猢,如何发呆?还不快给客人服冰酒。”酒侍忙答:“回掌堂姐姐,这位先生醉得蹊跷。我进来时他还在大笑吟诗,叱责我多事,喊我将冰酒拿走。这陡然之间又大醉倒地,小可正不知如何是好。”长衣端详一番,断然命令:“来,扶起先生,我来喂他。”渭风古寓的“酒侍”不同于其他侍者,一律都是粗通武道的少年健仆,很有劲力,专门关照那些烂醉如泥的客人。黑猢听得吩咐,跪坐于地,熟练轻巧地将客人扶靠在自己怀里,好像是客人自己坐起来一样自然。长衣拿过旁案上一个布套包裹的陶罐,打开布套与罐盖跪伏在地,用一把细巧的长木勺给客人喂服醒酒汤。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2:26
渭风古寓的“醒酒汤”大不一般,是山果浅酿后藏于地窖的淡酒,本来就酸甜渗凉,用时再加地窖冰镇,便成了一种甘美冰凉酸甜爽口的佳酿,老客皆称其为“冰酒”。酒醉之人皆浑身燥热口干心烧,然则饮水又觉过于寡淡。些许冰酒下肚,一股冰凉之气直通四肢百骸,神志便顿时清醒许多。只是这冰酒酿制困难且是免费,不能见客皆上,只有大醉者才有资格享受。于是常有老客故意狂饮大醉,为的就是享受这能使人由麻木而骤然清醒的冰酒滋味儿。
“掌堂姐姐,他是有意么?”酒侍黑猢轻声问。
“胡说。这位先生初饮赵酒,过猛了……他一定有心事。”喂下半罐冰酒,长衣怔怔地跪在客人对面端详,声轻如喃喃自语。
“呼——”客人猛然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赵酒浓烈的气味瞬间弥漫在小小隔间。
酒侍皱皱眉头,知道客人就要醒了,双手准备随着客人的动作助力将他扶起。却见长衣向他轻轻摇手,便停了下来。片刻之间,客人睁开眼睛霍然坐起,声音沙哑道:“你?你?我没醉。起开!”说话间一瞄长衣身旁的陶罐,哈哈大笑,“好啊!渭风古寓有此等好酒,竟不写明点卖,是何道理?”几乎同时,敏捷地伸手一抓端过陶罐,扬起脖子咕咚咚一气饮干,罐子一掷哈哈大笑,“好啊好啊,苏秦也能牛饮了!端的赵酒如此提神!张兄,知道么?啊哈哈哈哈哈……”身子一挺,酒侍一扶,竟然洒脱地站了起来!
长衣也连忙站起来笑道:“先生且请安坐,饮些许淡茶,听小女唱支歌儿可好?”
“唱歌儿?啊哈哈哈哈,你唱?何如我唱?”
“那是最好了。我为先生吹埙。《雅》曲么?”
“《雅》曲?不好。《风》曲,《秦风》?好,便是《秦风》!”
长衣一怔,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手足虚浮而又极度亢奋的客人。
士子咏唱,一般都是《大雅》、《小雅》的曲调,纵然唱风曲,至少也是《王风》。前两种是王室歌曲,庄重优雅。后一种是王畿国人的流行歌曲,也是清远婉转。还有《颂》曲,因了那是歌颂天子盛德的庙堂歌曲,已经很少有人唱了。自孔丘将传世的歌词分类删定,编为《诗》三百篇,歌儿的旋律曲调便也随着歌词大体确定了下来。各种《风》,原是各诸侯国流行的庶民曲调,一般的官吏名士顾忌身份,在公开场合是不屑于吟唱的。如同说话一样,自西周将王畿语言规定为“雅言”官话,其他诸侯国的语言便成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庶民俗语(方言)。后来的荀子曾经说:“楚人安于楚,越人安于越,君子安于雅。”楚国庶民说楚国话,越国庶民说越国话,但是天下有身份的君子都应当说雅言官话。一个唱歌,一个说话,虽不是根本大事,却也直接显示着一个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士子本身的学问水准。眼前这个客人无论怎么看,也是确定无疑的名士,仅仅那辆令大商车痴们垂涎的青铜轺车,就表示他绝非等闲士人。可是,他竟然开口要唱《秦风》,这不能不让这位颇有阅历的女领班惊讶。秦人的曲调粗朴激越苍凉凄苦,简直就是发自肺腑的一种嘶喊。若非常年在旷野山峦草原湖泊的马背上颠簸,那种高亢激越的曲调根本不可能吼得出来。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2:27
这个英挺斯文的士子,他能唱出这等撕心裂肺的《秦风》?
片刻愣怔,长衣已经从贴身裙袋中摸出一个碧绿的玉埙来,凑近秀美的嘴唇,一声裂帛破竹的高亢音律便破空而出,长长地回荡在整个店堂。客人开怀大笑,陡然间纵声高歌,酒后嘶哑的嗓音平添了几分苍凉苦楚——
天地悠悠我独远游
家国安在落叶作秋
渭水东去西有源头
彼当争雄长戈优柔
何堪书剑将相王侯
……
一个激越高亢的尾音,歌者戛然而止,偌大厅堂静悄悄地无人作声。
一阵大笑,“哗啷”一声,客人丢下一袋金饼,摇摇晃晃地大步出门去了。
“先生,用不了如此多也!”长衣惊讶地拾起钱袋,那人却已经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快追上!送他回住所!”长衣吩咐酒侍一声,两人急忙追了出来。及到得车马场,那辆青铜轺车已经辚辚而去了。长衣连忙询问车场的当值车侍,粗壮勇武的车侍回答:“车侍胡鲸驾车送客人回去了,先生住长阳街栎阳客栈。”
长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大是放心,转身回店堂去了。原来,这渭风古寓关照客人的细致周到是天下闻名的。但凡客人酒醉而又没有驭手驾车的,都是由渭风古寓的车侍驾车送回。客人也满意,车侍也高兴。因为客人大抵总是要给车侍一些赏金的,纵是当时酒醉未付,次日也一定派人送来。况且,长阳街栎阳客栈也是老秦人开的著名客寓,绝不至于出事的。
然则,这辆青铜轺车却没有驶往长阳街,而是一路出了北门,直向北阪去了。
阪者,高坡也。北阪是横亘咸阳城北的一道山塬,林木茂密,有三条大道直通塬顶。登上塬顶又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沃野。与秦昭王之后的北阪相比,这时的北阪还只是一道莽苍粗朴的山塬,比咸阳城南的渭水之滨荒凉多了。秦法整肃,通往北阪的三条道各有专用。中间最宽阔的大道,坡度稍缓,是官府车马军队以及所有单人轺车的专用车道。东道稍窄稍陡,是农夫商旅工匠的运货车辆走的专用道。西道最窄最陡却也最短,是国人庶民步行登塬的专道。眼下这辆青铜轺车出得北门,直入中央大道,一路向林木葱茏的高坡驶去。时已天交四鼓,更深人静,青铜轺车驶上塬顶,拐入一条便道,在北阪松林间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那匹驾车健马似乎感到了异常,一个人立嘶鸣,几乎要将“驭手”掀下车来。
十多个黑影惊讶唏嘘地围了上来。一个贵公子模样的人上前一拱手:“胡鲸,这是你的赏金。我这匹胡马赏你了,回城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车侍被骏马的突然发作惊吓,一个纵跃几乎是跌下车来,惊魂未定却又是受宠若惊,连忙拱手作礼:“先生,赏金太多了。还有如此好马,胡鲸如何消受得起?”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2:28
“公子赏之,领了就走,恁般聒噪啦?”一个黄衣肥子不耐地呵斥。
“是是是,胡鲸去了。”车侍忙不迭上马抖缰,箭一般穿出了松林。
黄衣肥子呵呵笑道:“猗矛兄,你和呆子谈这笔买卖啦。”说着走到青铜轺车旁使劲儿拍打车厢,“呔!醒醒啦——耶,酒气忒重!看来这兄台喝了不少啦。”看车中人仍然是鼾声大作,肥子探身车厢拍打车主人的脸:“呔!醒来啦……”话音未落,却是一声惊叫,“通”的一声跌坐到车轮旁,手中火把差点儿烧了眉毛。
车中人霍然坐起,火把照耀下,只见他长发披散满面通红,目光犀利得吓人,四面打量,冷冷问道:“这是何处?尔等何人?”
黄衣贵公子拱手笑道:“先生,我等多有得罪,尚请见谅。我乃楚国客商猗矛,这厢有礼了。敢问先生高名上姓。”
“洛阳苏秦。”车上人一骗腿已经下车,脚下虽有虚浮,但显然与方才的酣醉酣睡判若两人。他矜持地整整衣衫,一双大袖背后,轻蔑地扫视了一圈冷笑道,“看模样都是富商大贾,却行此等勾当?”
猗矛恭敬笑道:“虽不闻先生大名,但料先生也非等闲人物。我等出此下策,皆因渭风古寓不便洽谈。我等酷爱高车,人称‘车痴’。今见先生轺车古朴典雅,欲以千金之数,外加一辆新车、四匹骏马,买下此车。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苏秦恍然,不禁一阵大笑:“足下竟能买通渭风古寓的车侍,将客人劫持到北阪松林,可见用心良苦。然则,我要是不卖,诸君何以处之?”
“不识人敬啦!”肥子商人喝道,“既是车痴,岂有买不下的车马啦?”
“如此看来,尔等是要强人所难了?”苏秦冷笑,眉宇间轻蔑之极。
贵公子模样的猗矛依旧是满脸微笑:“尚望先生割爱了。看先生气度,一定是心怀天下,区区一辆青铜轺车又何须在乎?我等商贾,以奇货可居为能事,先生肯与我等比肩而立么?”这番话极是得体,对于一个名士来说,的确是不屑与商贾比肩的;而作为名动天下的大商,能如此恭维一个名士,确实也是难得。仅此一端,便知这个猗矛绝非寻常商人。
苏秦本是性情中人,若在功业遂心意气风发之时,这番话完全可以教他放弃这辆王车。尽管这是周天子赏赐的王车,而且是燕姬重新换过的一辆旧王车,其中非但有着天子亲赐的荣耀,还有着燕姬换车的情谊,绝不是一辆寻常的轺车。纵然如此,苏秦依然将它视做身外之物,并没有特别看重它,如同他对任何财货金钱都恬淡处之一般。
但是,眼下的苏秦却没有这种恬淡心境,他只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侮辱。在咸阳宫碰了个大大出乎预料的钉子,郁闷无从发泄,一坛天下闻名的邯郸烈酒,使他在飘飘忽忽中涌出一腔浓烈的愤世嫉俗之情,也平添了几分豪侠之气。此刻,亢奋奔放而又郁闷在心的他,觉得眼前这帮商人实在是龌龊极了,尤其这个贵公子模样的猗矛,更是可恶。苏秦本来就是商贾世家出身,又对天下大商了如指掌,自然知道猗矛是楚国巨商猗顿的胞弟,是商界一言九鼎的霸主。唯其如此,苏秦觉得他的恭敬外表下隐藏的是金钱,是强暴,是欺人太甚。苏秦何许人也,功业失意,难道随身之物也要被人无端劫持?怒火涌动间,苏秦陡然仰天大笑:“猗矛啊猗矛,可曾听说过,士可杀不可辱?”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2:29
“先生何出此言?猗矛岂敢辱没名士?唯做买卖而已。”平和的话语中猗矛的笑容已经收敛,眼中渗出一股阴毒的光芒。
“天下名士,不与你做车马买卖!”苏秦声色俱厉,大步走到车辕旁,便要上车离去。
“呔!不能走啦——”肥子商人大喝一声,大手一挥,车痴同伙举着火把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喊:“士不可辱,我等商人可辱么?”“是也!谁敢与我等商人不做买卖!”“不识敬,千金买一辆旧车,还不知足?”“甚名士?我看是个野士!”“没个了断,如何能走?商人好欺么?”“是名士就拔剑,商人也要雪耻!”
苏秦转身冷冷一笑:“要做劫匪?还是要私斗?这是秦国。”
话音落点,车痴们顿时愣怔——秦国新法如山,抢劫与私斗都是死罪,一经查实,立即斩首。谁都会顾忌自己的生死,更何况这些富商大贾?猗矛却是狺狺笑着走了过来道:“我等并未用强,买卖不成,仁义尚在。先生却自恃名士,辱及我等,这该当有个了结吧?秦法纵然严明,也总须讲个公道。”
“对!该当有个了结!”车痴们又轰然动了起来,举着火把凑集到苏秦周围。
“噢——”苏秦冷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强盗也要讲公理了。我倒想听你个说法,如何了结?”
猗矛依旧阴柔地笑着:“先生与这位肥兄决斗一场,便了却今日恩怨。”
私相决斗,本是春秋以来士子阶层的风气。士人兴起之初,多受贵族挑衅与蔑视,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与声誉,往往拔剑而起与挑衅者做殊死拼搏,以表示虽死不受侮辱的名节气概。此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几百年下来,决斗便成了维护尊严名节的古老传统。决斗杀人,官府历来是不加追究的。猗矛不知苏秦根底,提出决斗只是个试探;若苏秦剑术高强,自然只好收场;若苏秦是那种只文不武的士子,则必定要“成交”这笔生意了。
听得决斗二字,苏秦却被激怒了,右手向车厢一探,一柄青光凛凛的长剑锵然在手:“谈何决斗?一齐来。”
猗矛却摆摆手道:“不能,肥兄一人替代我等便了,如何能以众凌寡?”
“好,便是我来啦——”黄衣肥子拉着长长的楚腔,丢掉手中火把,笑眯眯地拔出了一口弯月似的吴钩,脚步像水牛般沉重地挪了过来,“出剑啦!——”肥胖的双手攥着一口半月形的细剑,样子颇为滑稽。
苏秦不禁哈哈大笑。他练剑十多年,却从来没有与人真正交过手,今日第一遭就遇到了如此一个滑稽人物,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学着他的楚腔:“肥子先出剑啦——”
“敢笑我?找死啦——”黄衣肥子大怒,吴钩一挥,一道弧形的寒光向苏秦胸前逼来。苏秦浑身灼热,浑不知这吴钩“斜啄”的厉害,只一剑直刺当前,却是又快又准。这吴钩“斜啄”是当胸横划,速度稍慢,攻击的范围却是极宽。寻常剑士但见一片弯月形剑光逼来,往往不知从何处防御,若有刹那犹豫,吴钩划到胸前,人便会被拦腰划开。偏偏苏秦是简约剑法,不管你如何挥舞,我只一剑直刺。只听叮当一声大响,火星飞溅,两剑相交,吴钩剑光芒顿失,黄衣肥子噔噔噔后退了三步。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2:30
“啊哈哈哈哈哈哈!”苏秦畅快无比地大笑起来,心思老师这简约剑还当真高明,第一剑便将这楚剑吴钩震退,不由胆气顿生。原来,苏秦剑术缺乏天赋,老师便教他反复练习快剑突刺,说不管敌人如何挥剑,你只一剑快刺,只要做到“快稳准狠”四个字,自保足矣。苏秦自然信奉老师,寻常练剑便是千遍万遍地突刺快剑,经常惹得张仪大笑不止。苏秦却不管不顾,只是一剑一剑地认真突刺。今日临敌,这一剑快刺大是威风,如何不高兴万分?
黄衣肥子恼羞成怒,吼叫一声“真找死啦——”要冲上来拼命。
“且慢。”猗矛却伸手拦住了肥子,对苏秦拱手笑道,“决斗完了,先生胜。日后我等绝不再找先生聒噪便是。”
“算你明理。苏秦告辞。”
“且慢。”猗矛轻捷一闪,拦在了苏秦面前。
“猗矛,还做劫盗么?”苏秦冷笑。
“先生差矣。”猗矛满面笑容,“先生快剑,猗矛生平未见,斗胆想与先生走几圈。十剑为限,点到为止,可否?”
苏秦初尝快剑之妙,内心正在兴奋处,听得猗矛要和他比剑,而且“点到为止”,乐得再尝试一番,欣然应道:“好!就陪你十剑。”
四周火把顷刻又围成了方圆两三丈的一个大圈子。猗矛拔剑,却是一口小吴钩,长不到两尺,与苏秦的三尺长剑相比,显得寒瘦萎缩。猗矛右手持剑,左手是弯弯的青铜剑鞘,显然是剑、鞘双兵。他猫腰蹲身,喝声“起——”,挺着剑缓缓围着苏秦打起了圈子。
苏秦的快剑有两个前提,一是正面对敌,二是敌不动我不刺后发先至。如今猗矛围着他打圈,他也便挺着长剑转圈,始终与猗矛保持正面相对。转得两三圈,猗矛突然一声大喝,吴钩与剑鞘一划一击,同时两路攻到。苏秦在他喝声一起时一剑刺出,直指猗矛胸膛。
“好!第一剑!”猗矛一跃丈许,闪出苏秦剑光,却又立即逼上来绕着苏秦打圈子。
苏秦狂饮了一坛赵酒,能够一时清醒,全因了渭风古寓特制的醒酒汤。但那醒酒汤解得一时醉意,却并不能消解酒力。本来就飘飘然如腾云驾雾的苏秦,几圈转下来便觉眼前金星乱冒,心中明白上了猗矛的恶当,却是已经晚了,一声“猗矛……”喊出,脚下虚浮,天旋地转,硬生生栽倒在地。
“好!妙!”“小子倒——倒——倒了——”车痴们挥舞着火把跳了起来。
“还是公子高明啦!各位听公子的啦——”黄衣肥子挥舞着吴钩叫起来。
猗矛冷冷笑道:“肥兄带两个人,立即将那辆车秘密运出秦国,藏到郢都家库中。韩兄带两个人,立即将这个不识敬的主儿抬到官道旁边,好衣服全部剥了,弄出遭劫的样子。各位该得的利金,我改日如数奉上。如何?”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2:31
“好!便这样了。”其他商人车痴也知道猗顿家族财势太大,王车肯定是人家的,平白得一笔巨额利金也就知足,异口同声答应了。
“立撤!半年内,谁也不许在咸阳露面。”猗矛一声令下,车痴们熄灭了火把,悄悄分头出了北阪松林。
第三章西出铩羽(6)
六、孑然一身出咸阳
日上三竿时分,北阪渐渐地热了起来,蝉声开始无休止地聒噪了。
麦收已过,秋禾初起,新绿无边无际地弥漫了北阪原野。这时正是最为燠热的三伏天,田野的农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向北阪松林聚拢,要在这里等待家人送饭,吃过饭便在松林中消暑一个时辰,避过最酷热的正午时刻,再继续午后的劳作。
“噫!快来看,有人在这儿睡大觉!”松林边的村姑尖叫起来。
一个老人扇着大草帽走了过来:“人家睡觉,关你甚事……哎,这是睡觉么?不对!快来呀,有人遭劫啦!”
田头走出的农人们闻声陆续赶来,围住了路边大树下这个酣睡者,不禁惊讶得鸦雀无声。
此人*着身子,浑身只有贴身的一件丝绸短褂,脸上、腿上、胳膊上,到处都是细细的划伤,好像光着身子从荆棘林中穿过来的一般,脚上两只绣花白布袜倒很是讲究,却鞋子也没有,炽热的阳光已经将他晒得浑身通红,可他犹自在呼呼酣睡,粗重的鼾声鼻息声,不在任何一个村夫之下。
“细皮嫩肉,肯定是个富家子!”
“废话!光这丝绸小衣,咱三辈子也没见过。”
“吔!布袜上的绣花好针脚,多细巧!”一个送饭的女子叫起来。
“啧啧啧,是个俊后生,鼻梁多挺!眼睛不睁也好看哩。”另一个女子跟着嚷起来。
“大姐,干脆给碎女子招赘个女婿罢了,值哩!”一个中年汉子恍然高喊,众人哄地笑了起来。那个女人骂道:“天杀的你!招你老爹!”众人更是跌脚大笑,那个中年汉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哎呀呀,老爹好福气哩。”女人满面通红,抽出送饭扁担就来追打那个汉子,汉子笑得瘫在地上举手连连求饶,一片哄笑,乱作一团。
“起开!”最先赶来的老人高喝一声,“路人遇难,有这等闹法么?都给我闭嘴!”老人显然很有权威,一声大喝,众人顿时静了下来。
“里正,先报官府吧。”那个中年汉子歉疚地挤了上来,低声出主意。
“在我里地头,报官自然要报。先把人抬到树阴下,别要晒死人了。”
“来!快抬!”中年汉子一招手,两个后生过来,三人搭手,将路边酣睡者平稳地抬进了松林,平放在一块大青石板上。这位酣睡者依旧烂泥般大放鼾声。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2:32
老里正凑近打量,眉头大皱:“好重的酒气!谁家凉茶来了?”
“我这有。”手里还拄着扁担的那个女人,连忙从饭筐里拿出一个布套包裹的陶壶。老里正吩咐道:“你手轻,就给他喂。要不,我估摸他要睡死的,脸都赤红的了。”
女人很细心地蹲下身子,将陶壶嘴轻轻对着酣睡者的嘴唇,陶壶稍稍倾斜,冰凉的茶汁便流了出来。奇怪,那火红滚烫的嘴唇竟然像片干旱的沙土,丝毫不见动静,茶水却一丝不漏地吸了进去。女人倒得快,“沙土”就吸渗得快,片刻之间将大大的一陶壶冰茶吞了个一干二净。
“啧啧啧!”女人惊讶得咋舌,“快,谁还有?这人要渴死了!”立即有人应声,递过来两个大陶壶。女人如法灌喂,那酣睡者在片刻之间又吸干了两陶壶冰茶。
围观人众不禁骇然,目光不由一齐聚向老里正。
老里正凑近酣睡者鼻息,听听闻闻摇摇手道:“不打紧了,过会儿能醒来。”
众人还未散开,便见那人长长的一个鼻息,两手伸展开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好风凉!好舒坦!”眼睛悠然睁开一瞥,却突然立即闭紧,两手拼命揉着眼睛,揉得一阵,霍然坐起睁开眼睛,左右一阵打量,又看看自己身上,不禁满脸涨红,期期艾艾道,“诸位,父老,我,这,这是在何处?我的,我的衣物何在?”急得眼中要喷出火来一般。
老里正肃然道:“后生啊,我等瞅见你时,你正在这官道边野卧。老夫估摸你是酒后遭劫,被劫匪抛在了这荒郊野外。想想,可是?”
后生双眼死死盯着天空,腮帮咬得脸都变青了。
喂水女人小声道:“里正,邪门儿,快叫叫他,失心疯了不得哩。”
老里正摆摆手:“我看这后生不是凡人,教他静静。起开,不要围在这,各咥各饭去。”
众人不言声地散开了,眼睛却都时不时地瞄着青石板。良久,那后生从青石板上站起,默默地向老里正和众人深深一躬,转身大步就走。老里正疾步赶上拦住道:“我说后生啊,你有志气,老夫看得出。可你如此模样,走得多远?谁没个三灾六难,老秦人能看着你这模样走了?来,先咥饭,再穿一身衣服,老夫决然不拦你,咋样?”
愣怔片刻,后生又默默地一躬,跟着老里正走进了松林。老里正亲自拿来了几张干饼几块干肉一把小葱一罐豆粥:“后生,咥吧,莫嫌粗淡。”后生二话没说,大嚼起来,吃着吃着,泪水断线般流了下来。老里正长长地叹息一声,向身边一个少年低声吩咐了几句,少年飞快地跑出了松林。半炷香的工夫,少年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交给老人一个黑布包袱。老里正打开包袱对后生道:“这是我大儿子的一身见客衣裳,后生穿了,莫嫌粗简。”说着一件一件地递到了后生手中:一件黑色麻布长衫,两件未染颜色的本色裤褂,一双结实端正的厚底布靴;簇新的布色,浆洗得平平整整。在老秦庶民来说,这的确是上好的衣裳了。那后生没说一句话,拿着衣裳就走进了树林,片刻出来,已经变成了一个英挺的布衣士子,要不是那铁青涨红的脸色,倒是另有一番精神。后生手中捧着自己那两件汗污不堪的丝绸裤褂与那双起花细布袜,恭敬地向老里正一躬,将手中衣物放在了老人面前,转身便走。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2:33
“后生慢走。”老里正拿着衣裳过来,“后生啊,这两件衣裳你自己带着,万一不济就卖了它。丝绸的,二十个秦半两差不多,也值几顿饭钱。”
后生看看老人手中已经包好了的衣裳,也不说话,便接了过来。老人又道:“后生啊,老夫是里正,得说两句官话,如何处置,你自思量了。依得秦法,路人遭劫,但凡路遇知情者,须得报官。你是酒后遭劫,老夫估摸你有难言之隐。你说,我等报官不报?报官,你就得随我等到咸阳令官署,追回你的物事。不报,你就不能说自己遭了劫,得吃个暗亏了。你思谋咋个办好?老夫绝不难为你。”
后生略一思忖,坚决地摇摇头,显然是“不要报官”的意思。老里正点点头道:“老夫晓得了。你走,咱是谁也没遇见过谁。”后生却深深一躬道:“老人家,我乃洛阳人氏,名叫苏秦。多蒙你救我大难,容当后报了。”这是面前后生第一次开口说话,老里正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脸上不禁荡出了一丝笑意:“老了,记不得那么多了,你走。”
苏秦咬咬牙,转身大步走了。这个老里正真是个风尘人物,若在平日,苏秦定要和他结个忘年知己,然则目下落魄如此,却是只能匆匆去了。虽然没有问老里正名讳,但苏秦永远都会记住咸阳北阪的这个村子,记得这片松林的,日后能否报答老人,只有天知晓了。目下燃眉之急,是如何渡过这道难关。苏秦很清楚,抢劫他王车的这批人绝非寻常盗贼,他们早就离开秦国隐匿得无踪无影了,秦国官府如何缉拿他们?一旦报官,非但麻烦多多,“苏秦说秦不成,醉酒遭劫”也会成为天下丑闻,岂不是生生地毁了自己?唯一的选择,只能隐忍不发,自己了结这场灾祸,再图去处。看看进了北阪小道,苏秦没有立即进咸阳城。他找了路边一片小树林,躺在了一块石板上假寐沉思,想着想着又朦胧睡去了。
直到日落西山,北阪一片暮色,苏秦才出了小树林,匆匆进了咸阳城。
北门街市内车马行人很少。这里是老秦人居住区,不比尚商坊,入夜便是行人稀疏车马罕见。苏秦一个人急匆匆行走,分外地显眼。走走问问过了几条街,才见一片客寓外风灯高挂,行人稍多了一些,仔细一看,正是长阳街到了。苏秦驻足打量,已经看见了前面不远处风灯上“栎阳客寓”几个大字,也看见了在大门前招徕客人的女店主的身影,却只是站在灯影里踌躇不前。过往行人都要奇怪地瞄他一眼,几家客寓门前的迎客侍者也都不断地向他打量,只是没有一个人邀他住店。思量老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苏秦终于硬着头皮向栎阳客寓走来,看看离女店主只有几步远了,可她竟然没有看见自己,只顾向街中车马张望着。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2:34
“吭——喀!”苏秦很响亮地咳嗽了一声。
“哟——恁般粗野,好吓人!没瞅这是啥地方?你家炕头么?”女店主一连串唠叨着转过身来,却猛然僵住了,“你你你,你是谁呀?”
苏秦勉强笑着:“大姐不认识客人了?”
“哪里敢哟!”女人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笑得亲切极了,“有般粗人,天黑便不规矩,我也是怕。先生,到北阪走村去了么?一身布衣,多洒脱!如何不见你的车?在后边么,我去赶来。”
“不用了,车送一个老友了。”苏秦冷冷笑着,向客寓大门走去。
“啧啧啧!多好的车哟,先生出手好阔也。”女人脸上笑,嘴上说,眼睛还向街面飞快地打量,看周围确实没有车来,一溜碎步跟了上来,“先生没喝晚汤吧,我去叫人准备。”
“不用了。”苏秦摆摆手,“我要离开咸阳,片刻后你来兑账。”
“先生客气了。先生慢走,鲸三在修节居收拾呢,先生沐浴休憩一会儿再说。”待苏秦走进庭院,女店主对前庭一个年青侍者轻声耳语了一阵,年青侍者匆匆出店去了。
那个木讷朴实的男侍鲸三刚刚将房间收拾完毕,苏秦便回到了修节居。鲸三小心翼翼道:“先生气色不太好,是否酒后受了风寒?要不要我去请个医官来?”苏秦见他显然没有任何疑心,淡淡道:“不用了。有热水么?我沐浴一番便好了。”
“现成的。先生稍待,我立即去挑来。”说完匆匆去挑热水了。
鲸三一走,苏秦立即打开两只大箱翻了起来。这是两个上好的楠木大箱,一个是衣箱,一个是文箱。衣箱是大嫂与妻子收拾的,文箱是苏代苏厉收拾的。来到咸阳,苏秦只打开了几次文箱,拿出了最上面的几卷竹简和几张羊皮纸,并没有仔细翻检过。他目下最关心的是,箱中有没有金钱。苏秦出门时说定的只带百金,按照大哥的商旅阅历,这一百只金饼分做三处,放置在车厢的三个暗箱中。函谷关与燕姬换车,金饼原封不动地转移了过来——自西周以来,王车的打造规格从来不变,车中暗箱的位置也都是同一的。大哥叮咛过:这一百金都是家传的殷商金,金饼上有商王铭文,每金足抵十多个战国流行的金饼,一百金足当千金之多。目下,这些金饼自然不去想了。苏秦想看看,衣箱文箱里有没有大嫂她们放的零金?翻到衣箱底层,苏秦看见了一只皮袋,手一碰便知道是金币。拎出来“哗啷”倒出一数,却只有二十个。再翻文箱,只有十多枚魏国的老刀币。苏秦知道,那是因为他平日喜欢收藏刀币,苏代带给他赠送同好用的。
正在苏秦翻检得满屋都是凌乱物事的时候,院中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应该是鲸三挑水来了。苏秦连忙将金钱放进箱中锁好,打开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