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2:15
“太傅、上大夫到——”殿外传来内侍悠长细亮的报号。
苏秦恍然醒悟,举目望去,只见殿廊外有两个黑衣人走来,样子都很奇特。一个戴着类似斗笠的竹冠,冠檐垂着一幅宽大的黑色面纱,身形粗壮笔挺,步态勇武步幅很大。另一个则壮硕短小,罗圈腿晃着鸭步,摇摇摆摆走在蒙面者旁边,样子颇为滑稽。苏秦扫视一眼迅速断定:蒙面者是名闻天下的复仇公子嬴虔,肥壮鸭步者当是化解西部叛乱的樗里疾。一个是公族柱石,一个是总揽政务的上大夫,都是目下秦国举足轻重的人物……心念一动,苏秦转过身背对着殿门,注视着“国议”两个大字。听得身后脚步声进殿,却没有任何动静。凭感觉,苏秦知道这两人的目光正在自己身上端详,却依旧凝神沉思般地站着。
“敢问足下,可是王车西行的洛阳名士?”
听这随意而又带笑的口吻,苏秦便知此人是谁,恍然回身从容拱手道:“在下正是洛阳苏秦。”
樗里疾嘿嘿一笑:“先生远道而来,秦国大幸也。这位乃太傅公子虔。在下嘛,上大夫樗里疾。想必先生也明白。”
苏秦淡淡带笑,微微点头却不说话,既对樗里疾的中介表示认可,又对樗里疾的诙谐不置可否,但却没有对两位重臣行“见过”常礼。一直冷眼沉默的嬴虔,却是深深一躬:“先生远道入秦,多有辛苦。”苏秦始料不及,连忙一躬道:“士子周游,原是寻常。谢过太傅关爱之情。”
“嘿嘿,入秦即是一家,忒得多礼?来,先生入座。”樗里疾笑着请苏秦坐在了中央大案的左下首,也就是东方首座,又推嬴虔坐在了右首首座,自己则坐在了右首末座,随即拱手笑道:“先生远来,定有佳策了?”
苏秦本想按照礼仪,等待秦公入殿行过参见大礼后再入座。及至见樗里疾安排,不由闪上一个念头:莫非秦公安排这两位对我先行试探?便觉不是滋味。然则苏秦心思极快,刹那之间心意已定,随对方如何安排,自己笃定便是。此刻见樗里疾如此发问,自然是所料非虚,从容拱手道:“上大夫执掌国政,定有治秦良策,苏秦愿受教一二。”
樗里疾嘿嘿嘿笑道:“先生有回头之箭,果然不凡。”拍拍自己凸起的肚皮,“你看,樗里疾酒囊饭袋,内中尽是牛羊苦菜。先生若有金石之药,不妨针砭,何须自谦?”
“谚云:腹有苦水,必有慧心。上大夫满腹苦菜,安得无慧心良策?”苏秦见樗里疾在巧妙地回避,依然逼自己开口,笑着迂回开去。
樗里疾一怔,迅即拍案:“好!来人,拿国图来。”
猛然,却闻内侍高声报号:“国公驾到——”
尖细的嗓音还在飘忽环绕,嬴驷已经从容地从“国议”木屏后走了出来,未容三人站起,一摆手道:“无须烦冗,尽自坐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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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锐机警的苏秦,目光几乎与内侍尖细的声音一起瞄向木屏左面的出口。刹那之间,便与那双细长的三角眼中射来的晶亮目光骤然碰撞。苏秦正要低眉避过,三角眼却已经眼帘一垂光芒顿失。只此一瞬,苏秦心中一个激灵——这位秦公非同寻常!心念一闪之间,起身长躬:“洛阳苏秦,参见秦公。”
嬴驷尚未入座,立即虚手相扶:“先生远道而来,嬴驷不得郊迎,何敢劳动大礼?先生入座,嬴驷这厢受教了。”说完,回头吩咐内侍,“上凉茶。”
两名黑衣内侍抬着一个厚布套包裹的物事轻步而来,走到座侧空旷处放好。有两名侍女轻盈飘出,一个用大铜盘托着几只陶碗和一个长柄木勺,一个解开了厚布套的绵帽儿。苏秦不禁惊讶,原来布套包裹的是一口细脖陶缸。只见侍女从铜盘中拿下长柄木勺,将木勺伸入缸中,舀出一种依稀红亮的汁液,轻快地斟满了几只陶碗。捧盘侍女轻盈走来,竟先向苏秦案上摆了一只大陶碗。然后再在秦公、嬴虔、樗里疾面前一一摆上。苏秦不禁又是惊讶感慨——天下豪爽好客之地他无不熟悉,然则无论多么好客的国度,只要国君在场,无论多么尊贵的客人,礼遇也在国君之后;也就是说,上茶上酒,当然都会先敬献国君,而后才论宾客席次。即或在礼崩乐坏的战国,这也是没有任何异议的通例,即或最孤傲的名士,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可是,秦国殿堂之上,却将“第一位”献给宾客,当真是放眼天下绝无仅有。只此一端,便见秦国强大绝非偶然也。
苏秦恍惚感慨间,秦公嬴驷已经双手捧起大陶碗笑道:“夏日酷暑,以茶代酒,权为先生洗尘接风了。”说完,咕咚咚一饮而尽,直如村夫一般。
出身王畿富商之家,受教于名师门下,且不说已经有了名士声誉,仅以洛阳王畿与魏国的文华礼教熏陶而言,苏秦的言行都无不带有浓厚的贵族名士色彩——豪爽而不失矜持,洒脱而不失礼仪,没有丝毫的粗俗野气。骤然之间,见秦公饮茶直如田间村夫,苏秦心头猛然泛起一种卑薄轻蔑,方才的感慨敬意消失得荡然无存。
虽则如此,却也是无暇细想,他双手捧起大陶碗恭敬回道:“多蒙秦公厚爱,苏秦愧领了。”又对两位大臣笑道,“太傅、上大夫,两位大人请。”说完,轻轻地呷了一口——噫?冰凉沁脾分外爽快。瞬间犹豫中,竟不由自主地举起粗大的陶碗咕咚咚一饮而尽,饮罢“嘭”地放下大碗,嘴角犹自滴水,胸膛起伏着不断喘息。倏忽之间,一股凉意直灌丹田,周身通泰凉爽,分外惬意。猛然之间,苏秦面红过耳,拱手道:“惭愧惭愧,苏秦失态……不知这是何等名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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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这种茶,就要这种喝法。”
嬴虔道:“先生有所不知。这是商於山中农夫的凉茶,粗茶梗煮之,置于田头山洞,劳作歇晌时解渴。国公在地窖以大冰镇之,是以冰凉消暑。”
“秦公雅致,点石成金也!苏秦佩服。”
嬴驷微微一笑:“先生谬奖了。庶民如汪洋四海,宫廷中能知几多?”
“乡野庶民,原是国家根本。秦公有此识见,秦国大业有望矣!”
嬴驷细长的三角眼猛然一亮。他欣赏苏秦不着痕迹的巧妙转折,心知便是这位名士说辞的开始,肃然拱手道:“秦国大业何在?尚望先生教我。”
苏秦坦然地看着这位被东方六国视为“枭鸷难以揣摩”的秦国新主,语调很是平和:“秦国出路何在?犀首已经昌明,秦公腹中也已定策,无须苏秦多言也。”
“先生知晓犀首策论?”嬴驷颇为惊讶。
“先生与我不期而遇,酒后感慨,言及策论。”
“既然如此,先生定然另有长策高论,嬴驷愿受教。”
苏秦摇摇头:“秦国大业所在,苏秦与犀首相同,无得有他。”
“噢?如此,先生却何以教我?”嬴驷嘴角泛出一丝揶揄的微笑。太傅嬴虔、上大夫樗里疾也现出惊讶困惑的神色。
苏秦仿佛没有觉察,从容答道:“强国图霸图王,如同名士建功立业一般,乃最为寻常,而又最为必然之归宿,纵是上天也不能改变,况乎犀首、苏秦?唯其如此,王霸之策并非奇策异谋,原是强国必走之路。奇策异谋者,乃如何实现王霸图谋?秦公以为然否?”
“大是!敢请先生说下去。”嬴驷精神顿时一振。
“自古以来,王霸无非两途:其一,吊民伐罪,取天子而代之,商汤、周武是也。其二,联结诸侯,攘外安内,成天下盟主,齐桓、晋文是也。然则,如今战国大争之世,天子名存实亡,吊民伐罪已成无谓之举。战国比肩而立,称雄自治一方,盟主称霸也已是春秋大梦。唯其如此,以上两途均无法实现王霸之业,须得开创第三途径,此为如今王霸大业之新途。如何开创这条新路,方为真正的奇策异谋。”
大殿中静悄悄的。嬴虔向轻柔走来斟凉茶的侍女与守候在座侧的老内侍不耐地挥挥手,内侍侍女便都退到木屏后去了。空阔的国议殿更显空阔,苏秦清朗的声音带了些许回声,如同在幽幽深谷一般。嬴驷只是专注地看着苏秦,脸上却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
苏秦相信他的开场说辞已经深深吸引了秦国君臣。虽然如此,深谙论辩术的他知道,此刻的开场说辞只是导入正题的引子,尚不足以让听者提问反诘,便作了极为短暂的一个停顿,立即迎着他们的目光侃侃而论:“王霸新途,必出于战国,此乃时也势也。苏秦以为,战国之王霸大业,既不在吊民伐罪,也不在合同诸侯,而在于统一中国。此等统一,既不同于夏商周三代的王权诸侯制,更不同于春秋的诸侯盟约制,而必当是大争灭国,强力统一,使天下庶民土地,如同在一国治理之下。成此大业者,千古不朽!放眼天下,可担此重任者,非秦国莫属。此苏秦所以入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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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苏秦猛然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崭新的话题,更是他经过深思的一个崭新见解,他要看看秦国君臣有没有起码的反应。如果他们不具备相应的决断与见识,这秦国也就了无生趣了。
“先生之见,战国之王霸大业,必得灭人之国,取之于战场?”黑面罩嬴虔的声音有些沙哑喘息。
“甚是。方今大争之世,较力之时,非比拼实力,无以成大业。”
“灭国之后,不行诸侯分治,而以一国之法度统一治理天下?”樗里疾跟问。
“然也。这是战国王霸的根基。分治,则散则退。统治,则整则合。”
嬴驷的脸色依然平静淡漠。但苏秦从他骤然发亮的目光中,却感到了这位君主对自己见解的认同。只见他习惯性地用右手轻叩着书案:“先生说,担此重任非秦国莫属,何以见得?”
苏秦精神大振,清清嗓子道:“秦国可当一统大任者,有四:其一,实力雄厚,财货军辎超出六国甚多,可支撑长期大战。其二,秦人善战,朝野同心,举国皆兵,扩充兵力之速度远快于山东六国,战端一起,数十万大军只是期年之功。其三,秦国四面关山,东有崤山函谷关,西有陈仓大散关,南有南山武关,北有高原横亘。被山带河,据形胜之要,无异平添十万大军。唯其如此,秦国无后顾之忧,可全部将兵力投入山东大战。仅此一点,中原四战之国无法匹敌也。其四,秦国变法深彻,法度成型,乃唯一可取代诸侯分治,而能统治天下之国家。有此四者,王霸统一大业,唯秦国可成!”
就在苏秦侃侃大论中,嬴驷的目光却渐渐暗淡下来,黑面罩嬴虔似乎也没有反应了。有何不妥么?苏秦似乎也觉察到了异样,便停顿下来,殿中一时宁静。唯有常带笑容的樗里疾目光巡睃,拱手笑问:“先生所言,为远图?为近策?”
苏秦:“霸业大计,自是远图。始于足下,亦为近策。”
“左右逢源,好辩才!”樗里疾哈哈大笑,“然则,先生究竟是要秦国做远图准备?抑或立即东出?”
“上大夫,秦国自当立即着手王霸大计。唯其远图,必得近举也。”
黑面罩的嬴虔喘了一口粗气,似乎憋不住开了口:“先生前后两条,嬴虔不敢妄议。然则中间论兵两条,嬴虔颇不敢苟同。一则,先生对秦国扩充兵力估算过高,又对山东六国兵力估算过低。且不说秦国目下现有新军,远远不足以大战六国,即以扩军论之,一支数十万的大军,如何能一年成功?春秋车战,得万乘兵车,至少须十年积聚。而今新军是步骑野战,以十万铁骑十万甲士,共计二十万兵力计,且不说精铁、兵器、战马之筹集,仅以征兵训练而言,至少三年不能成军。先生知晓魏国的二十多万精兵,庞涓训练了多长时日么?再有,山东六国的兵力,魏国赵国各二十多万,楚国齐国各三十多万,偏远的燕国与小一点的韩国也各有十万左右。相比之下,倒是秦国兵力最少。二则,秦国关山形胜,固然易守难攻,然则若无实力,也不尽然。吴起有言,固国不以山河之险。若关山必能固国,当年魏国何能夺我河西六百里,将我压缩到一隅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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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2:19
嬴虔是秦国著名将领,一生酷爱兵事,虽然在秦国变法中退出政坛深居不出,但并没有停止对军旅生涯的爱好揣摩。这番话有理有据,显然是不堪苏秦的议兵之说冲口而出的。以嬴虔的资望与持重,这番话简直就是宣布:苏秦的说辞荒唐不足信。
但苏秦却并没有慌乱。他是有备而来,自然设想过各种应对。略加思忖,苏秦笑道:“太傅既知兵,苏秦敢问,何以山东六国兵力俱强,却皆居防守之势?何以秦国兵力尚未壮大,却已居进攻之势?”
嬴虔一怔,喉头“咕”的一声,急切间想不透,未反上话来,默在那里了。
樗里疾机警接上:“以先生之见,却是为何?”
“此中要义,在于不能以兵论兵。兵争以国力为基石,并非尽在成型之兵。无人口财货之实力,虽有善战之兵,必不能持久。反之亦然。先年,秦国献公率能征惯战之师,而终于少梁大败,丧师失地,导致列国卑秦而孝公愤立国耻石。此中因由何在?当时非秦国兵弱也,实秦国国弱也;非六国兵强也,实六国国富也。今日之势则相反,秦国富强,故兵虽少而对山东居于攻势;六国实力大减,故兵虽众而自甘守势。此攻守之势,绝非单纯兵力所致,实乃国力所致。唯其如此,以兵论兵,不能窥天下堂奥也。太傅以为如何?”苏秦觉得必须以深彻见解使这两位大臣无反诘之力,才能达到说服秦公目的,一番话说得很有气势。
樗里疾却嘿嘿笑了:“先生一番话倒颇似名家诡说,国力兵力犹如鸡与蛋,孰先孰后,却看如何说法了。”
“避实就虚,不得要领。”嬴虔冷冷一笑,霍然站起,“君上,臣告退。”说完竟大步去了。苏秦心中一沉,大是惊讶——秦国臣子如何恁般无礼?
国君嬴驷却仿佛没有看见,淡淡笑道:“先生之论,容嬴驷思谋再定。来人,赏赐先生二百金。”话音落点,木屏后一声尖细的应答,一个黑衣老内侍捧盘走出,仿佛准备好的一般。
刹那之间,苏秦面红过耳,满腔热血涌向头顶。他低下头咬紧牙关,一阵长长的鼻息,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从容站起拱手道:“多谢秦公厚意,苏秦衣食尚有着落。告辞。”说完大袖一挥,扬长而去。
“先生慢走!”樗里疾气喘吁吁地追到车马场,在轺车前拦住苏秦深深一躬,“先生莫得多心,国君赏赐乃是敬贤之心,并非轻慢先生。”
“无功不受禄,士之常节也。”
“先生可愿屈居上卿之职,策划军国大计?”
苏秦仰天一阵大笑:“犀首尚且不屑,苏秦岂能为之?上大夫,告辞了。”一拱手转身跨上那辆青铜轺车,一抖马缰辚辚而去。樗里疾怔怔地站在广场,迷惘地看着苏秦远去的背影,沉重地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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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2:20
第三章西出铩羽(5)
五、命乖车生祸
一辆青铜轺车从长街驶过,车声辚辚,马蹄脆疾,行人纷纷侧目。
并非秦人少见多怪,实在是这件事大为奇特。按这辆青铜轺车的华贵典雅,惯常当是四匹同色骏马驾拉,方合高车驷马的规矩。至少也应当是两匹骏马驾拉,方算得轻车简从。这不仅仅是威仪匹配,还因为这种青铜轺车坚实厚重,绝非一马之力可以长行。但这辆轺车却只有一匹并不雄骏的棕色马驾拉,偏又跑得轻松急促。秦人素有马上传统,岂能不大为惊奇?更有眼疾者惊呼:“呀,还没有驭手!”“布衣无冠,如何有此等高车?”一惊一乍,更招来市人驻足观望。
车上主人却仿佛没有看见纷纷聚拢的行人,径自抖缰催马,直向东南一片灯火汪洋的街区而来。时当暮色刚刚降临,夕阳还没有隐去,眼前这片明亮的灯海与身后已经陷入沉沉暮霭的国人区,仿佛两个天地。
这片遥遥可见的灯海,是秦都咸阳名动天下的尚商坊。
老秦人常说周秦同源。秦人所建的咸阳都城,大格局上师法了镐京古制,只不过规模大了许多,小布局略有变通而已。整个咸阳分为两个区域,即“城”与“郭”。“城”是国君宫殿与官府官署集中的区域,四面有城墙,民间称为小城或王城;“城”外的街市区域称为“郭”,是国人、军队、商贾、作坊集中的区域。春秋战国之世,“郭”的区域远远大于“城”,所以有“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说法。至于大多少,则无定制,要取决于都市的建造目标与可能进入的人口。咸阳的城、郭都很大,建造时的规模已经与当时的大梁、临淄、洛阳比肩,成为天下第四大都城。历经十多年的扩展,事实上已经超过了东方三都,成为天下第一大都城。举凡国都,堂皇气势在于“城”,殷实富贵在于“郭”。真正能够对天下商旅与民众生出吸引力的,还是“郭”区。工匠、百业、商贾、店铺、财货、器物以及国人文明,统统都在“郭”里体现出来,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郭”中商市的繁荣程度。商旅通则物流通,物流通则财货不乏,物流畅通,非但弥补了本国物料的短缺,而且增加了国库钱税。如果一个国都的“郭”区能够成为天下著名的商旅都会,给这个国家带来的好处,那可真是难以估量。
历经春秋三四百年,商人商业就像无孔不入的涓涓溪流,非但渗透瓦解了古老的礼治根基,而且融通了天下财货,给庶民官府带来了许多好处。周王室时期那点儿可怜的官商官市早已经被生机勃勃的私商取代,新兴的诸侯国对商业商人也早已经刮目相看了。齐国管仲做丞相时,官府介入商业,经营最重要的盐铁,又对私商统一管理,使商业在齐国成为与农耕并存的两大经济支柱,也使齐国临淄成为春秋时期最发达的商旅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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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2:21
进入战国,商旅与自由工匠融合起来,商贾不再仅仅是贩卖成物的牛车商旅,而且成为直接制造各种器物的作坊主,他们的作用更大了。这时候,最早实行土地变法的魏国,成了天下最大的市场。丞相李悝发明了一个平粜法——丰年谷贱时由国库用比较高的价钱收买农民的余粮,荒年米贵时将国库储存的粮食低价(平价)卖出;具体价格由年成丰歉的程度(丰年三等,荒年三等)核定。这样一来,但凡丰年,商旅们就将在别国低价收购的粮食运到魏国来,卖给国库,魏国府库便极为充盈;而但凡荒年歉收,商旅们却又无法在魏国高价卖粮,因为他们无法抵御魏国府库源源不断的低价粮食;运走吧,几百里路途人吃加牛马饲料更是折本,无奈只好自认倒霉,跟着降价。
如此一来,魏国粮食只进不出,几乎将天下商旅手中的粮食财货大半吸引到了魏国的安邑商市。魏国的富强,一半功劳便在于借了吐纳天下财货物流的力量。直到魏国迁都到大梁,大梁依然是天下著名商市。
在秦国变法的商鞅,本来就对魏国熟透,如何能忽视魏国这个基本的致富途径?然则秦风古朴,民众素来厌恶商人。这种民风很有利于保持秦国的农战本色,但却不利于在秦国生发商业。权衡利害,商鞅创立了一套内外有别的独特路子——对老秦国人,板上钉钉地重农抑商,商人不得入仕为官,国府不授商人爵位,国人经商须得官府准许并得缴纳高于农耕两倍的税金。对山东六国则大开商门,建立咸阳大市,税率也只有山东六国的一半,吸引六国商旅财货大量西来。
因了如此,建造咸阳都城时,“郭”区的一半便是规模最大的秦市与六国商贾区,命名为尚商坊——崇尚商人若贤士一般。对于这个商区,秦人只能白日进去买东西,夜晚不能进去饮酒挥霍,此为限酒。
一开始,秦人与六国商人都觉得别扭。时间一长,便都习惯了。在秦人,一则是慑于法令,二则是对商人世界本来就嗤之以鼻,不去也罢。在六国商人,则是贪于厚利来得便捷。秦人虽只在白日入市,却是入市必买,极少有山东商市那些闲逛之客;更兼秦人已经富有,出手豪爽,既不还价又不啰嗦,买完物事就走,极为爽利;若遇秦国官府上市购物,更是利市大开,精铁、生盐、毛皮、兵器、马匹、丝绸等诸般物事,只论好坏,不讲价钱不欺商旅。这在山东六国可是难得之极。众口相传,咸阳尚商坊的口碑便高大起来,名头越来越响,前来建立各种作坊与店铺的商人越来越多,咸阳也越来越繁华了。
尚商坊分为两个区域:西边是咸阳南市,也就是山东六国称为“秦市”的交易街区,五里长街,店铺林立,货物极为丰盈;东边是外国客栈、作坊、酒店与六国商贾集中居住的坊区。在整个咸阳,这尚商坊真正是一片不夜城,其车马如流锦衣如梭繁华奢靡之景象,非但在质朴简约的秦人天地里显得格格不入,即或在山东六国也是寥寥无几。入夜之后,这里没有了黑色布衣的秦人,整个尚商坊便成了山东游客的中原大市。人流如梭,灯红酒绿,恍如天上街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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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2:22
那辆青铜轺车急急驶入尚商坊的东街,在一家最大的酒店前驻马停车。一个红丝斗篷束发无冠的青年跳下车来,将马缰甩给一个殷勤迎来的红衣侍者,昂昂大步走进店堂。
“敢问先生,吃酒?吃茶?博彩?对弈?”一个美艳的女侍迎了上来。
“吃酒。”来人冷冷一句,面色铁青着向里便走。
“先生,这厢清静。”女侍依旧笑意盈盈,飘在客人前面领路。
宽敞明亮的厅堂已经座座皆满,女侍将客人领到一个木屏隔间:“这间刚才退酒了,先生好气运。”
“好气运就是吃酒?”来人冷笑,“赵酒一坛,逢泽麋鹿一鼎,即刻便上。”
“敢问先生几位?一鼎麋鹿三斤,一金之价呢。”
“啪”的一声,红斗篷人拍案:“赫赫大名的渭风古寓没有麋鹿?还是怕我少金?!”
“先生恕罪。本店规矩:麋鹿稀缺昂贵,定菜须得提醒客人。先生意定,自当遵从。”女侍不卑不亢地笑着行礼,转身走了。
片刻之后,三个红裙女侍鱼贯而入,轻盈利落地摆上热气蒸腾的铜鼎与酒坛酒爵并一应食具,笑盈盈地退出去了。先前那位红衣女侍立即毫无间隔地飘了进来:“先生,我来侍奉。”说话间打开酒坛,一股凛冽的酒香立即弥漫开来。
“赵酒猛烈,先生饮得,豪侠之士也。”女侍一边熟练地斟酒,一边瞄瞄这位英挺俊朗却又满面愤然的客人,自然地提起话题。谁知这位客人却极为不耐地拍拍长案:“你且下去,这里不用侍奉。”女侍惊讶地看了一眼客人,迅速换上笑脸起身道:“先生,我守在外面,你击掌我便进来。”客人烦躁地挥挥手:“晓得晓得,去,拉上木屏。”女侍依旧笑着,轻轻拉上活动的木屏,轻盈地走了。
女侍一直在木屏外悠然徘徊,不时向经过的客人点头微笑。
这渭风古寓,便是闻名天下的魏国白氏开在秦国的老店。最早开在栎阳,执事侯嬴与东家女主白雪,与秦国都有很深的渊源。白雪随商鞅死后,侯嬴等元老不甘白氏商事泯灭,各掌一支继续经营。侯嬴便成了统管白氏天下酒店的总事。当初秦国迁都咸阳时,因了渭风古寓的声望,商鞅为了吸引六国客商,力劝侯嬴与白雪将渭风古寓迁到咸阳,并且扩大了几倍,几乎与当年安邑的洞香春比肩。商鞅惨遭车裂,白雪殉情而去,侯嬴便想将这渭风古寓卖给楚国大商人猗顿,白氏商家永远离开秦国。谁知秦国看重白氏对天下商旅的感召力,新君嬴驷两次亲自到渭风古寓拜访侯嬴,希望白氏商家继续留在咸阳,做山东客商的大纛旗。反复思虑权衡,侯嬴终于还是留了下来。
这时,魏国的都城已经迁出安邑多年,安邑的洞香春已经繁华不再。侯嬴索性将安邑洞香春的贵重设施与经营老班底全部迁来咸阳,又将渭风古寓的格局按照洞香春的经营之道进行了重新改制,干脆大做起来。这一番举措名声大噪,渭风古寓顿时成了六国商贾与天下名士在咸阳的聚会中心,也成了消息集散地。这里的一班主管、侍女与仆人,都是原来安邑洞香春的老班底,见多识广,驾轻就熟,不用侯嬴操心,一切都是井井有条。这位女侍是这里的“长衣”领班。与其他女侍不同的是,她身着一领红色的大袖长裙,庄重大方中透着精明干练。而其他女侍则短裙窄袖,多了几分柔媚活泼。她们虽然都是豆蔻年华,但特殊的职业阅历,却使她们对人有着一种独有的敏锐眼光。客人进店,一瞄其言谈举止步态神色,“长衣”立即发出一个自然的手势暗号,便有适合接待此类客人的女侍上前应对,桑田沧海,竟是很少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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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下,“长衣”领班亲自应对侍奉木屏后的客人,这是极为少见的。
大约小半个时辰,长衣似乎听见了什么,轻疾地推开木屏,不禁一惊,竟不知如何应对了。客人已经是满面通红,大汗淋漓,左手的酒爵还在摇摇晃晃,右手却不断拍案长笑:“秦公哪秦公——你,好蠢也——不识苏秦大计长策,你,你,你,啊哈哈哈哈哈……”笑声凄楚愤激,长衣不禁陡然激灵了一下。略一思忖,长衣还是走了进来,轻柔地跪坐案前:“先生第一次饮赵酒,立下半坛,豪量也。”
“笑我苏秦?不会饮赵酒?噢——你如何又来了?出……去!”
“是。先生慢饮,我去拿醒酒汤来。”长衣站起身来,没有立即就走。
“我,苏秦,醉了么?休得聒噪,去……”话未落点,一头软在了案上。
正在此时,一个短裙女侍匆匆走了进来,轻声在长衣耳边说了几句。长衣大是皱眉:“这如何使得?我去看看。你叫酒侍来,关照这位先生。”说完,与女侍匆匆走了出去,径直向停车场而来。
渭风古寓的停车场,是一道高大的木栅栏圈起来的大场院,有六名通晓剑术的男仆专司守护,有十多名仆役专司照料车辆马匹。来渭风古寓的客人都不是等闲庶民,人人都是高车驷马,每辆车又都各不相同,这停车场便成了天下名车骏马汇集的大场院。每逢夜色降临,楼外停车场便成了渭风古寓最有声势的招牌。那道高大的木栅栏上,高高挂着一圈特制的硕大风灯,照得满院通明。辚辚进入的各色车辆,立即被侍者引领到不同车位稳妥排列。按照惯常规矩,车主人一般都在酒店正门下车进店,然后由仆役驭手驾车进入停车场,安顿车马等候主人。一班喜好亲自驾车的豪客,便有渭风古寓的“车侍”在酒店正门接过车辆,驾到停车场安顿妥当。车马一旦停好,驭手们便大摇大摆地进入停车场内专门为他们开设的店堂,或进食饮酒,或博彩玩乐。停车场的仆役们则按照车辆主人或驭手的要求,或刷车擦车,或洗马喂马。明光锃亮的车辆间人影如梭,骏马嘶鸣,一片忙碌。
于是,这偌大的停车场不期然成了一个独特的车马较量场。那些酷爱名车骏马的客人,往往在应酬玩乐之后信步来到这里,欣赏形制各异的不同车辆,一一评点,甚或豪兴大发,以惊人的高价买下一辆自己喜欢的好车,或一匹驾车的骏马。时间一长,这渭风古寓停车场便成了车马爱好者们约定俗成的独特的交易场。有一班“车痴”、“马痴”来渭风古寓,为的就是看车看马,往往不入酒店而径自进入车马场徘徊观赏。
长衣领班与短裙女侍匆匆来到车马场时,一群华丽客人正围着一辆青铜轺车兴奋议论。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2:24
“大雅大贵,好车!”
“六尺车盖,六尺车厢,品级顶天了!”
“噢呀,六尺车盖者不稀奇,好多去了。贵重处在这里。看看,车盖铜柱镶嵌红玉!谁人见过啦?”一个黄衣商人操着楚语高声惊叹。众人眼光顺着他的手一齐聚集到车盖铜柱上,果然见一块两寸见方的红玉镶嵌在锃亮的古铜中间,熠熠闪光。不禁纷纷惊讶叹羡,争相围着轺车抚摩品评。
“快来!看这里!”有人在脚下惊叫一声。众人哄笑起来:“呀,真是车痴!韩兄好兴致!”原来有个人提着一盏小风灯钻到了车厢下,坐在地上自顾端详车底,听见同好们笑声,他的腔调顿时尖锐:“别笑了!快来看也!”
一圈十多人顾不得锦衣贵体,纷纷匍匐着钻到车下伸长了脖颈,端详之下,一时鸦雀无声。原来,车厢底部的铜板虽然铜锈斑驳,但依稀间仍可看见“冬官坊”三个刻字。那时候谁都知道,“冬官”就是周王室的司空,职掌百工制造;铜板上有此三字,证实这青铜板料是王室炼制的专用铜材,也就意味着,这辆车极有可能是周王室特制的青铜轺车。
“西周还是东周?”有人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
“这里!还有刻字!”一个跪在地上的贵公子模样者仔细抠着车辕内侧的铜锈,一字一顿:“辀——人——皂,黎,氏!看见了么?辀人!快!再看车床、车轮!”众人激动,纷纷找来几盏风灯举着,仔细端详抠摸着这辆神秘轺车的铜锈部分。片刻之后,蹲在车厢的一个人喊了出来:“车床有字!舆人夭黄氏!”又有人喊:“车轮铜箍有字!轮人蚣闾氏!”众人惊讶纷乱间,又响起贵公子尖锐的声音:“这里!车辕内——王驭造父!天哪,造父!造父也!”
一连串的发现,当真使这些嗜车癖们惊讶万分——面前这辆车,竟当真是千古难逢的西周王室的名器。那刻有“冬官”字样的铜材是王室专用的,那“辀人”是西周王室作坊专门打造车辕的工匠官号,皂黎氏则是这位工匠的名字;打造车床的“舆人”是夭黄氏,打造车轮的“轮人”是蚣闾氏。这些刻字,本来就已经足以证实这是一辆西周王室的王车,是天下难觅的至宝了。可是,更令这些车痴们咋舌的是,这辆车竟然还是造父曾经驾驭的王车!造父,那可是神灵一般的“车圣”,在车痴们心中比三皇五帝还要神圣光彩。造父本是周穆王的勇士驭臣,能降伏驯化野马。周穆王西游昆仑,正是造父以四匹驯化的野马驾车,风驰电掣日行千里,使周穆王及时赶回镐京消弭了一场叛乱。从此以后,造父就成为“驭神车圣”,成为驾车者永恒膜拜的英雄。五六百年后,这些车痴们竟亲眼见到造父驾驭过的青铜轺车,这简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如何不令他们大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