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2:05
“噢?为何只有寝室做成白墙?”苏秦问。
“回先生,寝室图静,没有窗户,白墙有亮色。”少年恭敬回答。
苏秦点头,暗自佩服主人的细心周全,正要举步走出,少年却道:“先生,还有一进。”
“还有一进?”苏秦不禁困惑,天下客栈住房,最华贵的也就是厅堂、书房、寝室,所不同者大小文野而已,这里竟还有一进,能做何用?再说,满墙洁白,也没有门,如何能还有一进?该不是少年懵懂,误将后院也当做一进了。苏秦疑惑间,少年一推屋角,白墙竟自动开了一道小门。少年站在门口恭敬道:“先生,里边是沐浴室与茅厕间,为防水汽进入寝室,这里装了一道假墙,一推即开,方便呢。”
“茅厕间?!”苏秦更是惊讶,茅厕间哪有安在房内之理?看来,秦人的蛮荒习俗还是没有尽扫。刹那之间,仿佛恍然窥见了野狐尾巴,苏秦几乎哑然失笑。想了想,还是进去看看再说,不能忍受就立即搬走。进得屋内,却见很是敞亮,几乎有两个书房大,三面墙上均有大窗,却装得很高,房中微风习习,丝毫没有寻常茅厕间的刺鼻异味儿,想来白天也一定敞亮干爽。
“窗户如此之高,却是为何?”苏秦仰视问道。
“先生……”少年憨厚地笑着,有点儿窘迫。
苏秦恍然大笑:“啊,沐浴如厕,自要高窗。小哥见笑了。”
“不敢。”少年恢复了恭敬神态,“先生,这厢是沐浴室,我每晚会送热水来。”
屋中用黑色石板隔成了两部分。进门大半间是沐浴室,墙壁地面全部用黑色石板砌铺,中间一个箍着两道铁圈的硕大木盆,木盆中还有一条横搭的木板与一只长柄木瓢。苏秦一看即知,这是制作极为讲究的大梁浴盆。如此看来,另外小半就是厕间了。苏秦小心翼翼地绕过高于人头的石板,眼前豁然一亮——原来,墙上挂着一盏昼夜明亮的大大的风灯。地面是明亮如铜镜般的黑色石板,墙面却是木板到顶;靠外墙一面,立着一个一尺多高的方形石瓮,瓮中满当当清水;瓮旁一方小小石案,案上木盘中一摞折叠好的柔软布头;石瓮石案旁边的地面上扣着一个鼓面大小的凸形“木板”。除此而外,别无长物,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水流声。
“这?是茅厕间?”苏秦有些茫然,如此干净整洁的屋子,却到何处如厕?
“先生请看——”少年俯身将凸板揭开,隐约的水声立即清晰可闻,“这里是如厕处,完后盖上即可。”少年又指着石瓮石案,“这里清洗,这些软布头用来擦拭。”
苏秦俯身盯着如厕处,只见黝黑中水波闪亮,怔怔问:“这水何处来?竟无恶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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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2:06
“回先生,这是咸阳建城时引入的渭水。陶管埋在地下,流经宫城、官署、官市、作坊与大店的地下,流出城外便引入农田,不再回流渭水。水流从高往低,很大很急,任何秽物都积存不住,没有腐臭气息。”少年一如既往地恭敬。
苏秦听得愣怔半日,慨然一叹:“好!住这里,很中意了。”
少年高兴了:“多谢先生。送饭来?还是到天乐堂自用?”
“我自去天乐堂,看看秦风。”苏秦笑了。
“如此我去挑担热水,先生沐浴后再去不迟,夜市热闹。”少年轻快地出去了。
犀首好动,用过晚饭左右无事,换了一身布衣出得上卿府,向咸阳街市漫步而来。
咸阳夜市颇为特异,与中原大城不同,街市冷清如常,而客寓酒店热闹非凡。这是因为秦人勤奋俭朴,加之法令限酒,一到夜间,除了确实需要购物者匆匆上街外,大多庶民工匠都是早早安歇,预备黎明即起操持百业。但是,秦国对外国客商与入咸阳办事的本国外地人却不限酒。所以,每逢入夜华灯初上,外国客商、游学士子、外地游人客商及来咸阳办理公务的吏员等,便聚在了各个酒店客寓,尽情地饮酒交游。
犀首出来,是想找个酒肆小酌一番,消消胸中块垒。
午间晋见秦公后,他已经明确无误地知道了秦国不会采用他的“霸统”方略,心反而定了下来。从加冠之年,他开始周游列国,先后在大小十三个诸侯国做过官,最长的在楚国三年多,最短的在宋国大约只有半年。辞官的原因虽各不相同,但最主要的起因,还是官高无事的尴尬。他精明过人,又加办事认真,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毫不费力地将管辖事务处置得精当无误,同僚们总是对他赞不绝口,国君也总是时常褒奖,谁与他都一团和气,议爵时也都众口一词地荐举他,人望口碑一片蒸腾。然则,奇怪的是,无论他的爵位多高,却怎么也掌不了实权,做的尽是些少傅、太傅、少师、太师、太史丞、太庙令之类的“望职”。谁都知道,他的长处在兵家在权谋在治国治民,可上将军、丞相、上大夫、令尹、大司土一类的实权重职,偏是轮不到他,结果总是不堪无聊,挂冠辞国。
这次入秦,是犀首最为认真的一次谋划。可是,秦公当场拜他做上卿时,他心中却不自觉地咯噔了一下,一种不祥立即在心头隐约弥漫。上卿一职,在春秋时期颇为显赫,像晋国的上卿赵盾,本身就是相国(丞相)。但在战国之世,权力结构相对稳定也相对简化,国君、丞相、上将军三权鼎立治国,上卿早已经变成了虚职。秦国素与中原隔膜,官职名号与中原大不相同,一是庶长治国(大庶长、左庶长、右庶长),大夫辅助(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二是没有虚职,太师、太傅、上卿等统统没有。自从秦孝公与商鞅变法,秦国的官制才开始向中原靠拢,逐渐推行了“君——相——将”三权共治,官员设置的怪诞名称也渐渐淡出。对于秦国的这些历史沿革,犀首很是清楚。而今,秦公陡然封自己一个例无执掌的“上卿”,显然是灵机所动当场周旋的权术手段而已。及至秦公搁置“霸统”,诉说困境,犀首已经明白,自己若要在秦国长居任官,前景依旧是高爵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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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2:07
时也?命也?蓦然之间,犀首生出了一种浓厚的天命感——一个立志掌权任事的策士,却无论如何不能摆脱无聊的富贵,岂非造化弄人?一番思忖,犀首笑了。他想起了孔老夫子周游列国不得志时的自嘲:“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若博弈乎?”孔夫子不失乐天知命的豁达,求官不成便下棋、编《诗》、揣摩《周易》、教导弟子,倒也忙得不亦乐乎,可自己呢,如何了此一生?
“先生!你还记得小店?”一声清脆惊喜的问话,一个长裙女子当道一躬。
漫步之间,犀首不自觉地来到了住过的栎阳客寓前,竟又遇上了热情可人的女店主,他恍然大笑:“好好好,正要旧地重游,痛饮一番。”
“刚刚进得一车安邑烈酒,先生请。”女人高兴极了。
栎阳客寓的天乐堂,实际上是间很讲究的食店。大厅呈东西长方形,南北两面没有墙而只有红色圆柱,形成两道宽敞的柱廊;靠南一面临着庭院大池,碧波粼粼;靠北一面临着一片竹林,婆娑摇曳;木屏将很大的厅堂分割成了若干个幽静的座间,每间座案或两三张或五六张不等,但却都恰到好处地临竹临水,各擅胜场;晚来柱廊上挂满红灯,每个座间外面还各有两盏写着名号的铜人风灯,明亮璀璨,整洁高雅;大部分座间都有客人,谈笑声隐约相闻,丝毫不显得喧闹嘈杂。
犀首对这里很熟,信步而来,走到临池的一间:“好,还是这‘羡鱼亭’。”
女子一路跟来,笑道:“这名字是先生取的,先生准到这里。翠子,侍奉先生。”
一个女侍飘然而来,蹲身一礼笑问:“先生,老三式不变么?”
犀首不禁大笑:“然也!安邑老酒、栎阳肥羊、秦地苦菜。”
“这名号取得不好。”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噢?”犀首惊讶打量,才发现座间还有一人,坐在靠近木屏的案前,红衣散发,自斟自饮,颇为悠闲。
“哟,是先生!”女店主惊喜地笑了,“先生,这位先生今日住进,就在修节居。先生,这位先生就是原先那位先生,两位先生……”
犀首没有理会女店主的绕口辞,盯住红衣人淡淡道:“足下之意,当取何名?”
“结网亭。”红衣人淡淡回答。
“结网?”犀首心念一闪,肃然拱手,“先生何意?”
“临池羡鱼,何如退而结网?”红衣人也拱手一礼。
“好!临池羡鱼,何如退而结网?先生高我一层。”
女店主看这两位开始都大有傲气,骤然之间又礼敬有加,左右相顾恍然笑道:“哟!两位先生都喜欢打鱼,没说的,明日我出小船,渭水湾,一网打十几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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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2:08
一语未毕,犀首与红衣人同声大笑。笑得女店主也高兴起来:“一言为定,明日打鱼!”犀首笑得大喘气道:“此鱼,不是彼鱼也。将这两案合起来,我与这位先生共饮。”
“也是。共舟打鱼,同案饮酒,忒对窍。”女店主也没叫女侍,一边说一边亲自动手,快捷利落地将两张酒案拼起。方才侍奉的女侍也正好捧盘而来,摆好了酒菜,女侍跪坐一旁开桶斟酒。
“二位先生,慢饮了。”女店主笑着一礼,径自去了。
“请教先生,高名上姓?”犀首待酒爵斟满,肃然一拱。
“不敢当,在下洛阳苏秦。”红衣人恭敬地拱手作答。
“苏秦?”犀首不禁大笑,“好!真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乃魏国犀首。”
“先生进堂,在下一望便知,否则何敢唐突?”苏秦也同样兴奋。
“噢,你知道我是犀首?看来,你我聚首竟是天意,来,干此一爵!”
苏秦连忙摇手:“我饮不得安邑烈酒,还是用这兰陵酒,醇厚些个。”
“也罢,君子所好不同也。来,干!”咣当一声,铜爵相撞,两人一饮而尽。
苏秦置爵笑道:“公孙兄弃楚入秦,气象大是不同。苏秦当敬兄一爵,聊表贺意。”说罢从女侍手中接过木勺,打满两人酒爵,“来,苏秦先饮为敬!”
犀首摇摇头,却又毫无推辞地举爵一饮而尽,置爵慨然道:“苏兄莫非入秦献策?”
“正是。”苏秦坦然点头。
“不怕犀首先入,你已无策可说?”犀首目光炯炯。
“同殿两策,正可分高下文野,求之不得,何惧之有?”苏秦微笑地迎着犀首目光。
“好!”犀首哈哈大笑,“苏秦果然不同凡响,看来必是胸有奇货也。”又突然收敛笑容,低声正色问,“苏秦兄,可知我所献何策?”
苏秦悠然一笑:“称王图霸,岂有他哉?”
“你?从何处知晓?”犀首不禁惊讶。
“秦国强盛,但凡有识之士必出此策,何用揣测探听?”
此话表面轻描淡写,实则傲气十足,犀首岂能没有觉察。但是,此刻他的心境已大有变化,非但不以为忤,反倒觉得苏秦直率可亲,乐哈哈笑道:“如此长策,苏秦兄却看得雕虫小技一般,犀首佩服。然则,苏兄可知,秦公之情如何?”
“束之高阁,敬而远之。”
犀首倏然一惊。这一下,可是当真对面前这个素闻其名而不知其人的年青策士刮目相看了。大事知其一易,知其二难,苏秦既能料到他的献策,又能料到秦公的态度,足见他对秦国揣摩之透,也足见自己献策之平庸无奇。刹那之间,犀首心头一闪,觉得与苏秦邂逅相遇,似是上天对他的命运的一个警示——若再沉溺策士生涯,必将身败名裂。心念电闪,拱手微笑道:“犀首辞秦,指日可待,原不足为虑。然则,苏兄入秦,却是何策?可否见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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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2:09
“无得新策,却有新说。”苏秦自信地回答。
“如何?”犀首先是一惊,继而大笑,“你仍能以王霸之策,说动秦公?”
苏秦当然感到了犀首的嘲笑与怀疑,却依旧淡淡笑道:“此事原非荒诞。秦国原本便有王霸之心,兄之说辞不透而已。但凡长策立与不立,在可行与不可行也。公孙兄唯论长策,忽视可行。秦公顾忌难处,自当束之高阁。”
犀首听得仔细,觉得这个苏秦的话虽在理,但却自信得有些不对味,便想警告一下这个年青气盛的名门策士,喟然一叹道:“犀首看来,苏兄若别无奇策,大可不必在秦国游说,以免自讨无趣。”
苏秦不禁大笑道:“公孙兄既在咸阳,何不拭目以待?”
“无论身在何地,犀首都会知晓。来,再干一爵……”犀首醉眼蒙眬了。
“此爵为公孙兄饯行了。干!”苏秦豪气顿生,一饮而尽,高声吩咐笑盈盈赶来的女店主,“大姐,用我车送回先生。”
一通忙碌,青铜轺车终于辚辚启动了。犀首扶着轺车伞盖的铜柱喃喃自语着:“呵呵呵,王车?难怪……啊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章西出铩羽(3)
三、夤夜发奇兵
司马错突然出现在蓝田军营,将领们确实惊讶莫名。
蓝田塬驻扎着秦国的两万五千新军,步骑各半。如果说函谷关是秦国的门户要塞,那么蓝田塬就是秦国的咽喉命脉。这片方圆近百里的高地,南接连绵大山,北面鸟瞰渭水平原,正卡在两条从南部进入关中腹地的要道——东边的武关与西边的南山子午谷——中间。万一武关失守或强敌偷袭子午谷,蓝田军营都可迅速设置第二道防线,铁骑驰骋,半个时辰可在平原展开。从东部防御看,蓝田塬距离函谷关六百余里,若强敌铁骑攻破函谷关,到蓝田塬下恰是三两日行程,可从容部署狙击强敌。蓝田塬西北面,距重镇栎阳不到一百里,极易获得策应。再向西二百余里,是秦都咸阳,国君兵符半日可达,号令极为便利。秦国收复河西之后,北地胡人、河东魏赵、西域匈奴对于秦国的威胁都大大减小,西部大散关与陈仓要隘的重要性也相对降低,秦国的防御重心自然向了东南,蓝田塬的重要位置骤然突出。
这时候,秦国五万精锐新军的部署是:东面函谷关驻扎一万,北面离石要塞驻扎五千,东南面武关驻扎五千,西面大散关驻扎五千;其余两万五千新军精锐,全部驻扎在这个可四面策应的中央高地。
国尉夜临军营,必有重大战事。然则将领们事先却毫无所闻,这是他们惊讶莫名的根本原因。此时,秦国没有正式封号的上将军,国尉就是最高武职,谁敢掉以轻心?辕门外一阵尖厉的号角,中军大帐顿时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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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2:10
“击鼓聚将!”蓝田将军车震一声令下,帐外大鼓轰隆隆响起,万千军灯骤然点亮,军营一片通明。片刻之间,士卒跃出军帐,顶盔贯甲在帐外列队待命。战马嘶鸣,战旗猎猎,顷刻间便可开拔。
轻装快马的二十名军吏,簇拥着司马错飞驰而至。自从接掌国尉,司马错是第二次来蓝田军营。第一次是配备新打造的精铁兵器,来去匆匆,对这座最重要的军营与蓝田将军车震的带兵才力,都还不够很熟悉。这次夤夜前来本是秘密举动,不想一出兵符令箭,辕门口就是一阵惊心动魄的牛角号,号声一落,满营启动,竟似顷刻间便可开出列阵;尚未进得辕门,便闻一片马蹄声急风暴雨般卷来。快捷连贯,当真罕见。
一将翻身下马:“蓝田将军车震参见!三军就绪,国尉可即刻下令发兵!”
司马错一扬手中青铜令箭:“偃旗息鼓,全部回帐。”
车震惊讶地抬起头来,稍一思忖,高声下令:“偃旗息鼓,将军回帐!”
“嗨!”二十多员顶盔贯甲的大将一声雷鸣,一片甲叶响亮,上马返回。
司马错对车震一阵低声吩咐,马队向中军幕府从容而来。片刻之后,中军幕府传出将令:“军帐熄灯,军士安歇,勿得惊扰。”一阵呜呜悠扬的号声,广袤的山塬又在疏疏落落的军灯与叮当呼应的刁斗声中恢复了宁静。
中军幕府却是灯火通明。
按照军中法令,司马错先与主将勘合兵符,验证令箭。明亮的灯光下,司马错带来的兵符与车震的兵符锵然合一,变成了一只刻满字符的青铜猛虎。车震将整合兵符供于帅案中央,深深一躬,转身接过了司马错手中令箭。这是一支形似短剑般的青铜令箭,沉甸甸金灿灿,令箭中央镌刻四个大字“如君亲临”。大字下面,是嬴秦部族崇敬的鹰神。秦法有定:持此令箭而无诏书者,都是身负重大使命的特使——其机密甚至不能见于公开君书,而必得由特使口头宣布施行。
车震一看令箭,转身对中军司马下令:“帐外一箭之内,不许任何人靠近!”司马大步出帐,车震对司马错肃然一躬:“请国尉升座行令。”
司马错缓步走到帅案前站定:“诸位将军:我奉君命,筹划一场战事。此战之要,在于秘而不宣。诸将但听军令,莫问所以。凡有泄密者,军法从事!”
帐中将领凛然振作,“嗨”的一声,满帐肃然。
“步军主将山甲听令!”
“山甲在!”
“你部一万步兵,卸去重甲长矛,全部轻装,三日干粮,务必在五鼓时分听令开拔!”
“嗨!”精瘦的山甲双脚一碰,接过令箭,疾步出帐。
“后军主将嬴班听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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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2:11
“嬴班在!”
“你部作速改装一百辆牛车,全部装运长矛羽箭。你亲自带领三百名士卒,扮做商旅押运,昼夜兼程南出武关,六日后,在上墉谷地待命!”
“嗨——”嬴班沉稳接令,大步出帐。
“蓝田将军车震听令!”
“车震在!”
“明日开始,立即秘密监视南山各条路口。但有北上商旅,一律许进不许出。步兵班师之前,蓝田军营不得收缩营帐旗帜,日日照常操练!”
车震与十多员将领齐声领命,“嗨”的一声,大帐轰鸣。
司马错部署完毕,走出帅案向车震微微一笑:“将军,请再为我遴选一百名精锐骑士,一员骁将。我要明火执仗地巡视商於防务。”
“国尉放心。”车震转身向一个青年将领下令,“嬴豹,即刻选出一百名铁鹰骑士,由你率领,护卫国尉南下!”
“嬴豹得令!”英气勃勃的小将抱拳一拱,大踏步出帐去了。
车震笑道:“国尉莫看嬴豹年青,他可是新军第一猛士。”
“是公室子弟么?”
“应该是。”车震歉意地笑道,“可无人知道他是哪家公族子孙。”
司马错笑了:“猛士报国,贵贱等同。他不说,又何须问之?”
说话间,众将已经匆匆出帐,分头各去调度移防。司马错又对车震备细交代了诸多事项,在中军大帐匆匆吃了一块干肉一个干饼,已到了四鼓时分。秦国新军训练有素,行动极为迅速,刁斗方打四鼓,步军主将山甲便进帐复命:一万步卒准备完毕,已经集结河谷待命。司马错立即带领两名军吏出帐,与山甲飞马驰向西山河谷。
河谷塬坡下,黑压压的步兵与荒草丛林连成了一片,却肃静得唯闻小河水声。司马错立马山冈,低声赞叹:“好!可算得静如处子。”随即对身边山甲下令,“山甲将军,三日后你部须在上墉谷待命。这位行军司马,就是你的向导。他会领你穿出大山,直达上墉谷地。”
精瘦的山甲也换上了轻便软甲,左手长剑,右手一支光滑的木棍。出使归来,他已经晋升为步军主将,爵位与中大夫同等。这位在大山中长大的药农子弟,对开进自己老家作战兴奋极了,赳赳慷慨道:“禀报国尉,山甲药农子孙,踏遍南山险道,向导留给车队好了。山甲误事,甘当军法!”
司马错不熟悉山甲,对这种回答感到惊讶,肃然正色道:“将军者,统兵大将也,不是百夫千夫长。若一味前行辨路,何能居中提调?奇袭战孤军深入,不得有丝毫差池。一将生死,岂可担待国家兴亡?将军若不戒鲁莽,司马错立即换将!”
山甲胆大心细,悟性极高,被国尉严词惊出一身冷汗:“山甲受教,不敢以国事儿戏,但听国尉号令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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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2:12
“出发!”司马错断然发令。
山甲右手两指向嘴边一搭,一声呼哨响彻河谷。无边无际的“荒草丛林”从河谷霍然拔起,刷刷刷地向南山口移动而去,渐渐地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司马错选定的行军路线极为奇特,连寻常以为极隐秘的子午谷小道,也嫌不够机密。他给山甲的道路,是一条无名山溪:只许沿有水河道趟水而上,到得南山巅峰,再沿另外一条山溪趟水而下,直达汉水谷地。
这条无名山溪,是从南山腹地流向关中的无数小河之一。水量不大,淙淙如溪,但却穿山而出,流入灞水,再入了渭水;溯流而上,无名小溪的源头直达南山(秦岭)巅峰。这南山巅峰是一道分水岭,越过巅峰,这种小溪又成了淙淙向南的汉水支流,最终并入浩浩江水。这种小溪流大体相似,河床河谷布满了历经千百年冲击的光滑鹅卵石,轻装步兵完全可以沿河或趟水前进。
那时候,要从关中进入层峦叠嶂的南山群峰,而到达商於山区或汉水盆地,只有东南的武关小道、西南大散关的褒斜小道,两条路都是官道。再有中央一条小道,就是最近便直接的子午谷小道。这条小道从关中中部直入南山,比两边迂回要近数百里路程。子午谷虽然不是官道,却经常有楚国商旅北上,或秦国商人南下。如此一来,这种小道还是有“暴师”的可能。经过精心揣摩探察,司马错定下了“以溪为路,隐匿踪迹”的行军方略,要一万轻装步兵三五日之内秘密越过南山,到达汉水山谷。
此时,这支精锐的秦国新军步兵,抛弃了重甲长矛与硬弩长箭,每人手中一支短剑、一支木棍,身背三天干粮,在万山丛中疾进,山溪冲刷了他们的一切踪迹,山林湮没了他们的任何动静。战国之世第一场最长距离的奔袭战,便这样悄悄地开始了。
次日天亮,蓝田塬上出现了一支长长的牛车队,悠悠驶上了通往武关的官道。车轮尖厉的咯吱声在原野上分外刺耳,听声音,便知道这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牛车都是吃重满载。当先开道的,是一面黄色大旗,绣着“猗顿”两个黑色大字,分外显眼。大旗后三十多名劲装骑士,一律腰悬吴钩弯剑,身背硬弓长箭。车队逶迤里许,最后才是一辆华贵的篷车。看旗号声势,显然是名满天下的楚国大商猗顿的车队。猗顿氏,素以与中原做盐铁生意闻名,进出中原各国的车队动辄便是数百辆。这样一支车队经蓝田出武关,进汉水入郢都,便是很平常的商旅路线了。
日上三竿,蓝田军营辕门大开。骑将嬴豹率一队铁骑当先冲出,一辆高挂“特使”幡旗的青铜轺车紧随其后,车上站着斗篷飞舞的国尉司马错。出得辕门,轺车正要拐上官道,突闻西边官道马蹄声疾。司马错转身一看,却见一队便装骑士簇拥着一辆黑色篷车风驰电掣而来,不禁一怔,命令嬴豹:“让过马队,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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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2:13
话音落点,疾驰的马队突然勒缰,十多匹骏马人立嘶鸣,篷车也戛然停下,激扬起一片烟尘。司马错未及细看,便见车帘一掀,国君嬴驷跳下车来笑道:“惊扰国尉了。”
司马错大是惊讶,连忙下车:“参见国君。”
嬴驷一挥手,制止了要下马参拜的骑士,笑道:“别无他事,特来为国尉送行。”
司马错心念一闪,便知国君对这第一战放心不下,肃然拱手道:“臣启国君,一切均按筹划进展。臣不敢掉以轻心。”
“胜败兵家常事,国尉放手去做便是。”嬴驷微笑摇头,“我是想求教国尉,奇袭若成,国尉作何谋划?”
司马错又是一怔,这本来是谋划清楚也对国君剖析清楚的:奔袭一旦成功,兵屯汉水稍事休整,再行奔袭巴蜀。国君有此一问,莫非国中有了变故?当此临行决断之时,不能含糊不清,略一思忖,司马错坦率问:“国君之意,莫非放弃巴蜀?”
嬴驷摇摇头:“两战连续,当在一年以上,时日太长;再者,兵力分散,大将远处,难保山东无变。巴蜀,似可稍缓。国尉三思了。”
司马错恍然:“臣有应变之策。若山东有变,臣即刻班师北上,何能拘泥于一途?”
“如此甚好。来人,拿酒!”嬴驷一声吩咐,军士捧来两只大爵,顿闻酒香清冽。嬴驷亲捧一爵双手递于司马错,自己又端起一爵:“千山万水,国尉保重。干!”
“君上保重,但等佳音。干!”司马错一饮而尽,深深一躬,“臣告辞了。”转身大步上车,一跺车底,“开行!”骑队辚辚远去了。
嬴驷望着远去的车马,望着莽莽苍苍的南山,良久伫立。
“国君,可到蓝田大营歇息?”御车内侍低声问。
“不必了。”嬴驷跳上篷车,“返回咸阳。”马队又飓风般卷了回去。
嬴驷是昨夜与上大夫樗里疾秘商后赶来的。为求稳妥,嬴驷就司马错的奔袭谋划征询樗里疾主张。樗里疾大是赞同奔袭房陵,但认为连续进行两场奔袭战值得揣摩。从兵家战事的眼光看,占领巴蜀胜算很大。然则,司马错没有虑及兵家之外的民治。巴蜀地险人众,民风刁悍,要化入秦国,初治必得驻军,否则占领巴蜀没有实际价值。但如此一来,司马错精兵必得滞留巴蜀,急切不能班师。当秦*力尚未扩展之时,大将精兵久屯于荒僻之地,国中空虚,是为大忌。若在秦国拥兵二十万时,再分兵袭取巴蜀,更为稳妥。嬴驷一听,大是赞同,便在黎明时分火急赶来。
一路沉思,嬴驷心里老是沉甸甸的。犀首虽然走了,但犀首的“霸统”方略却久久萦绕在他的心田。何年何月,秦国能着手霸统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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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2:14
“禀报国君,洛阳名士苏秦求见。”刚刚下车,内侍总管匆匆走来禀报。
“苏秦?真来了?”一个念头闪过,嬴驷吩咐老内侍,“请这位先生在东殿等候。再请上大夫与太傅进宫,也到东殿。”
第三章西出铩羽(4)
四、雄心说长策
悠然打量着这座宫殿,苏秦全然没有寻常士子等待觐见的那种窘迫。
咸阳宫前区只有三座宫殿,中央的正殿与东西两座偏殿。正殿靠前突出,且建在六丈多高的山塄上,开阔的广场有三十六级白玉台阶直达正殿,恍然若巍巍城阙,大有龙楼凤阁之势。这是秦国的最高殿堂,非大型朝会与接见外国特使,轻易不在这里处置日常政务。两座偏殿,则坐落在正殿靠后的平地上。除了殿前广场是白玉铺地,三面都是绿色:西面竹林,北面青松,东面草地。西偏殿是国君书房与寝室所在,除了召见亲信重臣,这里很少有礼仪性会见。东偏殿比西偏殿大出许多,九开间五进,是国君日常料理国务的主要场所,重门叠户,划分了诸多区域。除了最后一进另有门户,是长史与所属文吏起草、誊刻君书与处置公文的机密官署外,其余四进通连,分为东中西三个区域:中间区域是议政堂,东边是出政堂,西边是庶长堂。
远看咸阳宫,苏秦颇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洛阳王城与山东六国的宫殿,都是大屋顶长飞檐,远处看去,飞檐重叠连绵,气势宏大,富丽华贵,飞檐下铁马风动,叮咚悦耳,一派宫阙天堂的气象。咸阳宫虽然也不失宏大,但却很简约,一眼望去,总觉得视线里少了许多东西。仔细打量,才看出咸阳宫屋顶很小,大约只能长出墙体五六尺的样子,斜直伸出,没有那王冠流苏般的华丽飞檐。乍一看,就像巨人戴了一顶瓦楞帽,虽然也觉英挺,却总是缺了些许物事,光秃秃的。苏秦思量,秦人本来简朴务实,建造咸阳时又是墨家工师担任“营国”先秦时代,一般将建造都城称为“营国”,具体包括对都城及建筑式样的设计与施工、监督。筹划。墨家的节用主张与秦人的简朴传统正好吻合,产生如此的宫殿样式也就不足为怪了。
进得殿中,只见厅堂宽阔高大,陈设却极为简单。中央一张几乎横贯厅堂的黑色木屏,屏上斗大的两个铜字分外醒目——国议。屏前正中位置有一张长大的书案,两侧各有几张稍小的书案。书案区域外,有两只巨大的铜鼎,两只几乎同样巨大的香炉,除此而外,再看不见任何装饰性陈设。白玉地面没有红毡,连书案后的坐席也是本色草编。入得厅堂,立即有空旷冷清之感,丝毫没有东方宫殿那种帐帏重重、富丽华贵的舒适与温暖。与大梁王宫的殿堂相比,这里处处都透着“冷硬”二字。奇怪的是,苏秦却对这种毫无舒适可言的“冷硬”殿堂,油然生出了一种敬意,觉得一进入这座殿堂,一看见“国议”那两个大字,就心思凝聚,不由自主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