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1:55
到司马错出生,司马一族已经是三代秦人了。司马错十九岁应召从戎,加入秦国新军,从骑士做到十夫长、百夫长、千夫长。在商鞅收复河西的大战中,司马错独领千骑夜袭大河东岸的离石要塞,一举成功,拔掉了魏国在河东的最大根据地;又马不停蹄地长途奔袭函谷关,从魏国手中接收了秦国最重要的隘口要塞,切断了魏国华山大营的退路。商鞅对这位青年千夫长的用兵才能大为惊叹,立即破格晋升司马错为函谷关守将。在秦国历史上,镇守函谷关为秦军第一要务,守将历来由公族大将担任。而今,这一重任交付给堪堪三十岁的司马错,足见商鞅对司马错之器重。非但如此,临刑前,商鞅还将司马错郑重推荐给新君嬴驷,终于使这颗将星冉冉升起。
司马错要谋求的,是一条扎实可行的用兵之路。
他的谋兵思路深受先祖兵法影响,最大特点是不“就兵论兵”,而是“据势论兵”。《司马穰苴兵法》共有四篇,分别是《形势篇》、《权谋篇》、《阴阳篇》、《技巧篇》。其中只有《技巧篇》一篇是纯粹论兵,其余三篇都是论述战地用兵之外的广阔基础。这是司马兵家独有的深邃兵谋。司马错从少年时代便浸淫于先祖兵法,心无旁骛,思考用兵之路从来与人不同。这次是他第一次担当大任,第一次从一个国家的角度寻求用兵出路,自然对兵事之外的整体形势尤为关注。他的第一举措,是吃透国力。除了国尉府的典籍,他又在上大夫府、长史府作了不厌其烦的查询,对秦国的土地、赋税、人口、国库、生铁、粮食、马匹、兵器等,都一一了然于胸。第一步做完,他立即有了清醒的判断——三年之内,秦国没有同时击败两个战国的能力,也就是没有全面东出争雄的能力。
既然如此,秦国在三年之内应当如何动作?兵事上是否无可作为?
按照寻常思路,全面东出,就要冒以一敌六的风险,如果没有抗御至少三国联兵的实力,就当稳妥采取守势,待实力具备时再鱼跃而出。然则,司马错的过人之处正在这里,他不想教秦国装备精良的五万新军三年无事,空耗大量财货粮食。对于秦国这样方兴未艾的强国,又在刀兵连绵的大争之世,精兵闲置三年是无法忍受的。对于一个名将,三年无战也是无法忍受的。他要谋划一条出路,出奇制胜,打能打之仗,缩短积聚国力的时间。
犀首入秦之前,他的思路已经大体上酝酿成熟。但是他多谋深思,不喜欢在“大体有致”的时候和盘托出。犀首一番慷慨长策,激发了他更加认真地揣摩自己的方略。
别出心裁的司马错,在国尉府后园修造了一大片缩小的秦国边境地形。这种缩小,时人谓之“写放”,也就是以原比例缩小建造,堪称古典仿真地形。写放成就,司马错便整天站在这片“山川”前凝神发怔。国君的君书送到他手里时,他的思路已经到了用兵的细枝末节。直到国君限定的第三天午后,他才开始坐在书案前动笔上书。书简送走,他又来到后园对这些细枝末节做最后的核查。司马错的稳健,正在于清醒冷静,深谙再宏大巧妙的谋兵方略,如果没有细枝末节的精确算计,同样会招致惨败这样的基本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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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56
“禀报国尉:国君驾到,已进大门!”一名军吏匆匆走来急报。
司马错一惊,来不及细想,丢下手中丈杆向外迎去,尚未走到后园石门,却见国君只带着一名老内侍迎面走来。
“国尉司马错,参见国君!”
“免礼了。”嬴驷笑着虚扶了一把,“灯火如此明亮,国尉在做灌园叟?”
司马错不惯笑谈,连忙答道:“臣何有此等雅兴?臣正在度量‘山河’。”
“噢?度量山河?”嬴驷大感兴趣,大步走到风灯下,略一端详便惊讶地“啊”了一声,“国尉,这不是秦楚边界么?”
“国君好眼力。这正是秦国商於与楚国汉水地区。”司马错从军吏手中接过丈杆指点着。
嬴驷心中一叹,此地使他饱受磨难,焉得不熟?仔细再看:“西边呢?”
“这一片是巴国,这一片是蜀国,这道横亘的大山是南山。”
嬴驷目光炯炯地盯住司马错:“国尉揣摩这片奇险边地,却是何意?”
“臣想谋划一场秘密战事,可立即着手。”司马错语气很是自信。
“秘密战事?尚能立即着手?”嬴驷不禁大为惊讶。
“君上,臣虽不敢苟同犀首上卿的大战方略。但秦国数万精锐新军,亦当有所作为,不能闲置空耗。为此,臣欲在两年之内谋划两场奇袭,拓我国土,增我人口,充实国力。”司马错显然深深沉浸在既定思虑之中,竟忘记了请国君到正厅叙话。
嬴驷却更是专注,盯着一片“山川”头也不抬:“奇袭何处?这里么?”
司马错手中的丈杆指向秦楚交界处:“君上请看,这条河流是楚国汉水,南与江水相距千里。江汉之间,虽是山地连绵,然却温暖湿润,土地肥沃,比我商於郡富庶许多。汉水之南二百三十六里,便是房陵,楚国西部重镇。更要紧者,房陵的房仓储粮三百六十余万斛,几与魏国的敖仓相匹。臣以为,第一战可奇袭房陵,夺过这片宝地。”
“有几成胜算?”嬴驷的声音喑哑了。
“八成。”司马错硬生生咽回了“九成”两个字,坦然道,“其一,房陵与我接壤,用兵便利。楚国向来畏惧魏齐两国,而蔑视秦国,其最大的粮仓,不敢建在毗邻魏国的江淮之间,也不敢建在毗邻齐国的泗水之间,甚至也不敢建在江水下游的江东地带,只因东南的越国虽已成强弩之末,却素来与楚国不和。这房陵地带,僻处两江之间的山谷盆地,与郢都所在的云梦大泽相距仅六百余里,水路运粮很是便利。房陵北面是秦国的商於郡,穷山恶水,多少年来不驻守军马。楚国以为这里最安全,便在这里修建了最大的粮仓。”
嬴驷怦然心动:“家门有大仓,好!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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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57
“其二,房陵守备虚弱,是楚国弱地。”司马错长杆一圈秦楚边界,“天下皆知,秦国的用兵路子历来是东出函谷关。楚国从来没有想过秦国会打到房陵,所以军备松懈之极,房陵只有三两万辎重兵,主要用于协助粮食吐纳,防卫战力很弱。其三,时间对我军极为有利。郢都大军要驰援房陵,山地行军,至少须十日方能到达。旬日空余,对于秦军来说,足以占领房陵所有关隘要塞。其四,楚国援军不足惧。楚国没有新军骑兵,车兵与水军又无法施展,能开到的只有步兵,而楚国的步兵恰恰最弱,战力与秦国锐士不可同日而语。有此四条,臣以为胜算当有八成。”
这一番透彻实在的侃侃论述,嬴驷立即掂出了分量,不禁大喜过望。但他素来深沉,面上却是振奋中不失冷静:“两成不利,却在何处?”
“举凡战事,皆有利弊两端。”司马错的丈杆又指向了那片连绵山川:“其一,山地不利于骑兵驰骋,须得步兵长途奔袭;若遇急风暴雨、山洪暴发等紧急险情,我军兵员可能锐减。其二,奇袭贵在出其不意,若有泄密,大为不利。”
一言提醒了本来就很机警的嬴驷,笑着拉住司马错的手:“还是到厅中说话,墙太薄。”
司马错恍然道:“臣粗疏无礼,君上恕罪。”趁着拱手作礼很自然地抽出了手,恭敬地将嬴驷让在前边,“君上请。”
来到正厅,嬴驷坚持教司马错与自己一案对坐,灯下咫尺,促膝相谈,直到雄鸡高唱东方发白,犹自意兴未尽。司马错又详述了第二场奇袭战,目标是巴蜀两个邦国,方略是夺得楚国房陵后就地屯兵休养并训练山地战法,一旦准备妥当,立即轻兵奔袭。嬴驷本来不谙兵事,但他素来细心多思,一连串提出了十多个具体困难,询问司马错如何解决。司马错虽然谋划缜密,还是对国君的细致入微深感惊讶,便一一对巴蜀国情、巴蜀地形、道路选择、兵士装备、粮草供应、作战方式、双方兵力战力对比、占领后如何治理等,作了详尽回答。嬴驷听得极为认真,很少插话,更没有点头摇头之类的可否表示。
“此两战若开,需要多少兵力?”这是嬴驷的最后一问。
司马错知道国君的担心所在,明白答道:“两场奔袭战,臣当亲自为将,只需两万步兵锐士足矣。新军三万铁骑,分驻函谷关、武关、大散关,只做相机策应,重在防备北地胡人南下掳掠。至于山东六国,臣以为彼等自顾不暇,两三年内决然无力觊觎秦国。”
嬴驷一阵大笑,登上轺车辚辚去了。
三日后,嬴驷在咸阳大殿朝会上宣布:国尉司马错巡查关隘防务时日较长,离都期间,国尉府公务交由上大夫樗里疾一并署理。国中大臣,谁也没有在意这个变动。国尉视察防务,本来就是分内职责所在,况乎秦国收复河西之地后也确实需要大大整肃各个要塞隘口,自然需要花费时日,岂能朝夕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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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58
犀首却觉察到了此中微妙,心中大是不安。
他来秦国,献上的是“称王图霸,统一天下”的大计。按此大计方略,秦国应扩整大军准备东出,才是目下急务。而扩整大军,正是国尉职责所在,是国尉最不能离所的重大时刻;而今国尉却突然去视察“防务”,实在莫名其妙。视察关隘防务虽说也是正常,然则此举此时与“霸统”大计南辕北辙,却是极不正常。莫非秦国要采取守势,抛弃他的“霸统”大计?否则,如何解释司马错的作为?
司马错新贵失势,受了国君冷落被变相贬黜?不可能。如果那样,上大夫樗里疾或者自己,总应有一人担负扩整大军的重任。最重要的人物突然离都,做的又是与“霸统”大计毫无关联的事,“霸统”所急需的大计筹划也泥牛入海……种种迹象,还能说明何事?
心念及此,犀首大大的不是滋味儿。身为天下名士,谋划之功历来都是功业人生的根基。谋划落空,一切皆空。若秦国不用自己的“霸统”大计,自己在秦国就是寸功皆无,自然也就黯然失色,还有何面目居于上卿高位?像他这样赫赫大名的策士,又奉行杨朱学派的“利己不损人”准则,素来讲究“无功不受禄,受之则无愧”,若大计不被采纳,留在秦国必然令天下人耻笑;若厚着脸皮留在秦国,一刀一枪地苦挣功劳,也只能是大失其长……想想还不如早日离去,免得自取其辱。
可是,秦公的真实意图究竟如何?毕竟还没有水落石出,匆忙离去,似乎又大显浮躁。反复思忖,犀首决意晋见国君,而后再决定行止。犀首历来是名士做派,洒脱不拘细行。此时进宫,不坐那气度巍巍的青铜轺车,却是快马一鞭,径直飞驰咸阳宫。
嬴驷正在湖边练剑,听得犀首请见,立即收剑迎了出来。尚未走出湖边草地,高冠大袖的犀首已经快步而来,迎面一躬:“臣犀首,参见秦公。”
“上卿何须多礼?来,请到这厢落座。”
绿油油的草地中央,有光滑的青石长案和铺好的草席,旁边的木架上挂着嬴驷的黑色斗篷和一柄铜鞘长剑,石案上摆着一只很大的陶盆和两只陶碗。来到石案前,嬴驷笑道:“上卿可愿品尝我的凉茶?”犀首心思一动道:“一国之君,如此粗简,臣钦佩之至。”嬴驷大笑摇头:“积习陋俗,与君道无干,上卿谬奖了。”说着拿起陶盆中的长柄木勺,将两只陶碗打满红绿色的茶水,“来,共饮一碗。”
国君如此平易如友,犀首自然也不便恪守名士做派,不待国君动手,双手捧起一碗递上:“秦公请。”又自己端起一碗,一气饮下。茶水入口,但觉冰凉清冽微苦微甜,胸中闷热的暑气竟一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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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1:59
犀首不禁大为赞叹:“好茶!臣请再饮三碗。”
嬴驷爽朗大笑:“此茶能得上卿赏识,也算见了天日。来,多多益善!”说着又亲自用木勺为犀首打茶。
连饮三碗,犀首笑道:“谢过秦公,臣有一请。”
“噢?”嬴驷以为犀首要谈正题,敛笑点头,“上卿但讲。”
“请秦公赐臣凉茶炮制之法。”犀首肃然一躬。
嬴驷不禁莞尔道:“此等凉茶,本是商於山民田中劳作的解渴之物。原本以茶梗与粗茶叶入水,大锅混煮片刻,注满陶罐,放置于阴凉石洞;次日正午,由送饭女子连同饭箩挑到田头,供农夫饮用。上卿欲长饮之,不怕落人笑柄?”
“秦公已为天下先,臣本布衣,何惧人笑?”
“说得好!”嬴驷双掌一拍,对走来的老内侍吩咐道,“将煮制凉茶的家什并一担粗茶,即刻送到上卿府。”
“谢过秦公,臣今夏好过矣!”犀首拱手称谢,着实高兴。
“可本公的夏天,却是大大的不好过。”嬴驷的揶揄笑意中颇有几分亲切。
“秦公何难?臣当一力排遣。”犀首本就洒脱,此时更是豪爽。
嬴驷开始就注意到犀首一直称他为“秦公”,而不是秦国臣子惯常用的“国君”或“君上”。战国以来,臣子对国君的称谓本无定制,只要表示景仰之意,君臣朝野谁也不会计较。但如犀首这般,按照王制诸侯的规格生生称为“秦公”的,确实不多。依据周礼分封制,诸侯封国分为三等:公国,国君称“公”;侯国,国君称“侯”;伯国,国君称“伯”。其余领有五十里以下土地的爵位,如“子”、“男”等,不足以成为邦国诸侯,自然不在诸侯序列。春秋时代,这种等级称呼还算流行,是公就称公,是侯就称侯,是伯就称伯,尤其是使节觐见异国之君,这种称谓必须顾及。然进入战国以后,邦国等级大乱,楚、魏、齐三国已经自称王国,国君的称谓等级也就名存实亡了。其间微妙的变化,是各国臣子对自己的国君也不再明确地以老规格称呼,而模糊地变为“君上”或“国君”这样的事实称号。这种变化的实际内涵,是给本国国格的“晋级”留下广阔的余地,而不再自我拘泥于“公”或“侯”。
当此之时,犀首这般连国号(秦)带爵号(公)一齐称谓,便极为罕见了。
嬴驷何等机敏,自然不会忽视这个经常出口的称谓礼节。他明白,这是犀首在提醒他,秦国还是个二等战国,应该称王晋级,图霸统大业。今日犀首匆匆而来,虽并未急于切入正题,但一有机会就呼出“秦公”二字,其意不言自明。
嬴驷对犀首的个性做过一番揣摩,知道他自尊过甚,对国君的待贤礼遇极为看重,喜欢国君移樽就教,而绝不会急迫地献策并敦促国君实施。要正题深谈,就要自己主动。因为在犀首看来,入国主动献策已经在先,剩下的就是国君明断,他只要觉得自己探清了国君之“断”,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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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2:00
作为国君,嬴驷也不想在此等大事上模糊,犀首一问,他就势说开:“上卿方略,甚是宏大,然秦国之军力、国力仓促间不能匹配。嬴驷苦思无解,岂不大大难过?”
“秦公之难若在此处,臣以为不难。”犀首的双眸骤然发亮。
“上卿教我。”嬴驷座中深深一躬。
“举凡霸统大业,必有准备期间,任谁不能一蹴而就。此谓预则立,不预则废,其要害在于决断。早断早预,迟断迟预,不断不预。依臣之见,秦国可在一年之内做好一切预备。其一,秦国人口已与齐国大体相当。加之秦国民气高涨,半年之内征集十五万大军并非难事。再有半年训练,二十万锐士指日可成;其二,秦国民众富庶,国库饱满,已直追魏齐两国,军资粮草兵器的筹集,亦在举手之间;其三,秦国有北地郡与胡地相接,又有陇西草原河谷,战马来源大大优于中原,一年内建成十万铁骑,应不是难事;其四,国尉司马错乃兵家名将之后,臣已详知其在河西之战中的用兵才能,堪为秦国统兵上将;其五,秦国上下同欲,君明臣良,如臂使指,列国无可比拟!有此五条,霸统大业,何难之有?”犀首一口气说了五条,目光炯炯地看着国君。
“上卿所言甚是,秦国必得一番认真预备。”嬴驷明明朗朗地肯定了犀首的主张,话锋一转,“然则,这准备一年不行,可能要三年,甚或五年。”看着犀首惊讶的目光,嬴驷微笑道,“上卿姑且听嬴驷算算大账,可否?”
“臣洗耳恭听。”犀首倒真想听听国君的盘算。
“其一,扩军在于人口。就总数而言,秦国人口目下与齐国相当,大体不到八百万,青壮男丁当在七八十万左右。按照三丁抽一的成法,可成军二十余万。上卿肯定也是如此计算。然则,秦国人口分布与中原战国大有不同,有三处人口不能征兵:一、北地郡与胡地接壤,素来是国府不驻军,而由庶民结兵抵御,若在北地征兵,无异于自毁长城。二、陇西戎狄部族不能征兵。陇西有近百万游牧族人,悍勇善战,是秦国抵御西部匈奴的天然屏障。西部匈奴飘忽无定,隐藏在天际云海,往往在毫无征兆的情势下遮天蔽日地压来,唯戎狄这样的马上部族可针锋相对,其兵员战力不能削弱。三、新收复的河西之地不能征兵。公父、商君与河西父老有约:十年之内唯变法,不征赋税不征兵。而今河西收复刚刚五年,国府何能食言自肥?除此三地之外,商於十三县穷山恶水,历来减征减赋,也要大打折扣。如此一来,所余兵员之地,唯有关中腹地的老秦部族。老秦人众将近四百万,青壮男丁四十万左右。关中农耕为秦国之本,不能三丁抽一,只能四丁抽一。如此折算,大体可征兵十万左右。即或不将原有的五万新军记在征兵之内,也只能得兵十五万。要大出山东,却是差强人意。上卿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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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2:01
犀首凝神倾听,不禁对这位秦国新君生出了一股朦胧敬意。他在列国做官数十年,接触的国君各式皆有,也不乏勤奋明君,但只要谈及国情国事,大都不甚了了。即或是天下公认的强悍君主魏惠王与齐威王,也是无丞相不谈国情,如秦公嬴驷这般对国情数字随手拈来,如数家珍般的清晰,天下绝无仅有。
“犀首愿闻其二。”犀首绝非知难而退的寻常之辈,他要彻底弄清国君的打算。
“秦国府库尚需充实,然军辎粮草并无上卿估测的那般殷实充盈。”嬴驷饮了一碗凉茶,喟然一叹,“公父与商君变法二十三年,国府始终不曾加征加赋。秦国庶民死保新法,根源正在于此。府库所增收的财货五谷,全因了赋税来源大有扩展而非提高税率。譬如隶农二十万户,全部变为独立缴纳赋税的平民户,府库收入自然增加。直到今日,秦国的赋税额大体还是以先祖简公‘初租禾’时的征发为底数。这在秦国叫‘变法不变赋’,然却从来不对天下昌明,上卿晓得么?”
“臣不知此情。”犀首第一次听说秦国实际的赋税征收法,确实感到惊讶。中原各国与天下士流,都想当然地认为秦国变法是“苛政虐法”,是“横征暴敛”,否则何以兴建新都、训练新军、收复河西、一朝富强?谁能想到,商鞅变法竟真正将富庶给予民众,国府只依靠扩展税源来增加收入。仔细咀嚼,如此简单的国策中大有奥秘。非但使庶民死保新法,而且依靠这种保法激情,化解了各种变法阻力。犀首也曾经是密切关注秦国变法的名士,当初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商鞅如何能使愚昧蛮荒的老秦人在短短几年间移风易俗归化文明?那时天下众口一词——如无暴政威逼,断然不能使老秦人有此骤变!如今想来,个中奥妙竟如此简单——国让利于民,民忠心于国。此等大手笔,非治国巨匠,何能为之?
嬴驷见犀首愣怔沉思,以为这个以精明著称的大策士不相信他的剖陈,坦率笑道:“上卿以为本公是托词搪塞么?”
“秦公何得此言?”犀首拱手笑道,“臣在揣摩‘利心互换’的治国*,无得有他。”
“无愧杨朱传人,上卿竟将商君治国概括为‘利心互换’,匪夷所思也!”嬴驷的笑声中不无揶揄。
“秦公明察。”犀首坦然笑对,“天下之要,一则利,一则心。孤臣能死国难,无非国君以高官厚禄换之;士为知己者死,无非知己者以利换之。鲍叔牙当年不慷慨,何来管仲之高义?周厉王若不专利,何得失国出走,而致‘共和执政’?轻利者必得大义,专利者必失人心。大哉孝公!大哉商君!此乃臣之心得也。”
“一家之言,一家之言。”嬴驷不禁大笑,觉得犀首这番话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硬生生将原本要说的“有失偏颇”咽了回去,却也不便于一概褒奖。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2:02
笑得一阵,犀首正色拱手道:“秦公所思,犀首尽知。臣告辞。”
嬴驷一怔:“上卿何得匆忙?正要共商长策。”
“秦公定策在胸,何用犀首多言?”说完,大袖飘飘而去。
次日傍晚,老内侍禀报:“上卿府总管来报,上卿封印离都,留下一卷书简。”
嬴驷打开竹简,寥寥数行,尽行入目:
秦公明察:无功不居国。犀首言尽事了,耽延无益,自当另谋他国。秦国机密,自当永守,以报公三月知遇之恩。犀首昨闻洛阳名士苏秦已入咸阳,或可有奇谋良策,公当留意。犀首拜辞。
嬴驷看罢,不禁一阵怅然。一策不纳,便飘然辞去,犀首未免太过自尊也。但设身处地仔细一想,如此秉性的特立独行之士,要他无功居于高位,无异折辱其志节;强留别扭,不如顺其自然,日后也是一个长情。
拿起书简再看,嬴驷方注意到“洛阳名士苏秦已入咸阳,或可有奇谋良策,公当留意”这句话,不禁精神一振。想起犀首初到时曾经说起苏秦、张仪二人,思忖一阵,嬴驷吩咐老内侍:“秘查洛阳苏秦行止,着速报来。”
第三章西出铩羽(2)
二、关西有大都
仲夏,苏秦终于到咸阳了。
夕阳下的咸阳城郭,分外壮丽动人,背靠莽莽苍苍的北阪,南面滚滚滔滔的渭水,一道白色石桥披着金红色的霞光横亘水面,恰似长虹卧波,旌旗招展的巍峨城楼,与青苍苍的南山遥遥相望,气势分外宏大。苏秦驻车观望良久,一时大为感慨——人言金城汤池,天下非咸阳莫属也。
驾车上得长桥,却见桥面两道粗大的黑线划开了路面,车马居中,行人两侧,井然有序地在各自道中流向城内。放眼看去,十里城墙的垛口上挂满了风灯,暮黑点亮,宛如一条灯火长龙,照得城下一片通明,俨然一座不夜城。但最令苏秦惊讶的,是咸阳城门没有吊桥,渭水大桥直通垂柳掩映的宽阔官道而直抵城门。城门下也没有守军,而只有两排带剑门吏在接应公事车马。寻常行人无须盘查,径自入城,在战国之世,直是匪夷所思。
进得城中,正是华灯初上。但见宽阔的街道两边,每隔十数步一棵大树,浓阴夹道,清爽异常。所有的官署、民居、店铺,都隐在树后的石板道上,街中车马通畅无阻。但最令苏秦感到意外的,还是咸阳的整洁干净——车马辚辚,却满街不见马粪牛屎。炊烟袅袅,道边却无一摊弃灰堆积。偌大都市,弥漫出的竟是草木清新之气,令人心气大爽。
在中原士子眼里,而今天下大都,莫如大梁、临淄、安邑、洛阳四大城。洛阳不必说,大则大矣,其衰老破旧与萧条凋敝早已不堪为人道了。安邑乃魏国旧都,繁华锦绣有之,然则终是要塞扩展,其格局狭小重叠,却是任谁也不敢恭维。大梁新都,王城铺排得极有气势,其繁华商市也堪称天下第一,但街市混乱,常见杂物草灰随处堆积,脚下亦常遇马粪牛屎,大是令人尴尬。临淄鹊起数十年,齐市已经号称“天下第一大市”,其市面之繁华拥挤,曾令苏秦惊叹不已。他游齐归来曾对老师说:齐市之人海可“联袂成帏,挥汗如雨”。老师被苏秦的绘声绘色引得大笑不止。但是,临淄除了稷下学宫与王城有树林掩映颇为肃穆外,街市却是狭窄弯曲,全无树木,花草更是极少;冬春两季,光秃秃的街巷常有风沙大作;夏秋暑日,烈日暴晒下难觅一处遮阴,虽时有海风,也教人燠热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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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2:03
相比之下,咸阳简直是无可挑剔。地处形胜,气候宜人,肃穆整洁,繁华有致,一派大国气象。山东士子都说秦人愚昧肮脏,睡火炕熏得大牙焦黄,脏衣服上虱子乱窜,街道上牛屎遍地。临行时,大嫂还特意给苏秦塞了一包草药末,笑着叮咛他:与秦人见面时,药末要撒在领袖上,防备秦人的虱子满身爬过来。可置身咸阳街市,行人整洁,街巷干净,比山东六国的大都会清新多了。刹那之间,苏秦实实在在感觉到了这个西部战国的天翻地覆,仿佛看到了一座大山正在大海中蒸腾鼓涌,正崛起于万里狂涛。
“先生,住店么?道边不能停车。”
苏秦回头,见一个中年女子站在身后,长发黑衣,满脸笑意盈盈。
苏秦恍然拱手:“敢问大姐,这是何街?距宫城多远?”
“长阳街。端走到头,东拐一箭,便是宫城,近得很。”女人比划笑答。
“如此,我住在你店了。”苏秦爽快答应。
“小店荣幸。先生站开,我来赶车。”女人从苏秦手里接过马缰,熟练地“唷”了一声,将马缰一抖,轺车左靠,拐上了大树后人行道的一座木门。女人一个清脆的响鞭,两扇木门咯吱拉开,轺车轻快地驶了进去。女人返身出来笑道:“先生请从这厢进店。车上行装自有人送到房内,不用操心。”一边说,一边领着苏秦走到客栈正门。
苏秦方才在端详街市,没有看到这家客栈,及近打量,见客栈门前风灯上大字分明——栎阳客寓。街灯照耀下,可见三开间大门敞开,迎面一道影壁却遮住了门外视线。门口肃立着两个黑衣仆人,恭敬地向客人一躬。
苏秦恍然道:“这是栎阳老秦人开的客栈?”
女子笑吟吟道:“先生有眼力。这客栈正是栎阳老店,与国府一道迁过来的。”
苏秦点头笑道:“如此门面的客栈,在大梁、临淄也不为寒酸。”
女子淡淡一笑:“秦人老实,不重门面。先生且请进去,看实受的。”
绕过影壁,便是一个大庭院,两排垂柳,一片竹林,夹着几个石案石礅,很是简朴幽静。从竹林边的鹅卵石小道穿过,迎面却是两座没有门扇的青石大门,门口风灯高悬,每座门口都端端正正站着两个少女。左首风灯上大书“无忧园”,右首风灯上大书“天乐堂”。
苏秦止步笑问:“这无忧、天乐,却是何讲究?”
女子笑答:“无忧园是客官居所,高枕无忧嘛。天乐堂是饮宴进食处。哪个夫子说的?民以食为天嘛。”
苏秦不禁大笑赞叹:“好!尽有出典,难得!此等格局,在中原与国府驿馆不相上下。在咸阳,定然是首屈一指了?”
女子咯咯咯笑个不停:“先生谬奖,我这客栈连第十位都排不到,敢首屈一指?”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2:04
“噢?第一谁家啊?”苏秦不禁大为惊讶。
女子道:“自然是渭风古寓了。魏国白氏在栎阳的老店,搬来咸阳,让秦人买了过来。一日十金,先生若想住,我领你过去。”
“一日十金?”苏秦内心惊疑,嘴上却笑道,“秦人做商来得奇,给别家送客人?”
“量体裁衣,唯愿客官满意了。”女子明朗笑道,“渭风古寓多住商贾,我这栎阳客寓多住士子。我看先生轺车清贵古雅,定是游学士子初来咸阳,不然,不敢相请呢。”
苏秦看着朦胧灯影里的这个商贾女子,对她的精明大起好感,拱手道:“多承夫人指点,我就住在这里了,只是日期不能确定。”
“哟,甚个夫人,不敢当,还是叫我大姐好。”女人亲切的口吻像是家人亲朋一般,“要甚定期?出得远门,由事不由人。先生请。”
进得无忧园里,苏秦又一次感到了一种新颖别致。中原大城的一流客栈,寻常都是厅房连绵,修葺得富丽堂皇,根本不可能有空地山水。这里却是大大的一片庭院,树林草地中掩映着一幢幢房屋,夜晚看来,灯光点点,人声隐隐,好似一片幽静的河谷。恍惚间,苏秦好像回到了洛阳郊野的苏氏别庄,倍感亲切。女子将他领到了一座竹林环绕的房屋前,苏秦借着屋前风灯,看见门厅正中大书三字“修节居”,不禁大为赞叹:“修节明志,好个居处。”
女子看苏秦高兴,嫣然一笑道:“春上住得一个先生,他给取的名字。”
“噢?此人高姓大名?”
“名字很怪,好像是……对了,犀牛?不对,犀——首。”
“犀首?”苏秦颇为惊讶,“姓公孙?魏国人?”
女子歉意地摇摇头:“我再想想。”
苏秦却笑了:“不用,你想不起来的,他没说过。”说着进了门厅。女子灵巧地绕到了前边高声道:“鲸三,接客官了。”话音落点,一个朴实整洁的少年挑着风灯从屋内走出,向苏秦一个大躬道:“鲸三侍奉先生。请。”女子利落吩咐道:“你且侍奉先生入住。我去教人送先生行李过来。”待少年答应一声,女子又向苏秦一笑,“先生好生安顿,我先去了。”一溜碎步摇曳而去。
这座独立的房子三间两进,颇为宽敞。中间过厅分开,形成两个居住区间。少年将苏秦领到东首区间打开门,毕恭毕敬道:“先生看看中意否?不中意可换房。”苏秦原没打算换房,然少年一说之下,倒也想看看这犀首住过的“修节居”究竟如何?抬眼打量,只见进门一间大客厅,红毡铺地,陈设整洁。最令人满意的是东面墙上开了两面大窗,窗棂用白细布绷钉得极为平整,白日一定敞亮非常。客厅东南角有一道黑色木屏,绕进去是一间精致的小书房。两面都是乌木书架,很是高大坚固。长大的书案上除了常备的笔墨砚,还有刻刀与一箱单片竹简。绕过屋角木屏,便是寝室。中间一张极大的卧榻上吊着一顶本色麻纱帐幔,四周墙壁用白土刷得平整瓷实,更显屋中洁白明亮纤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