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1:22
庭院正房廊柱下站着一位身穿大红斗篷者,千夫长高声报道:“禀报公子,中庶子卫鞅带到。”廊下红衣人挥挥手,千夫长昂昂而去,红斗篷者大笑迎来:“卫鞅何其风流?竟到洞香春消遣了,妙也!”卫鞅淡漠笑道:“公子卬王族贵胄,竟无居室待客么?”公子卬又是一阵大笑:“你啊,总是那么峻刻。来来来,进去就知因由了。”说着拉起卫鞅的手走入烛光明亮的正房。
正房里间是一个精致的小厅,竹简四围,剑架中立,两张长案上已经摆好了鼎爵酒肉,虚位以待。公子卬亲切笑道:“卫鞅,请入座。”卫鞅也不说话便坐入南面的客位。公子卬坐了北面正位,举爵笑道:“久未聚首,常怀思念。来,先干一爵。”卫鞅淡淡漠漠地笑着举爵,两人一饮而尽。公子卬慨然一叹道:“卫鞅,你刚来安邑,我就与你相识也。五年了,魏卬虽说是王族贵胄,可没有将你做小吏看。你是我的高朋益友,我的军师也。我每有难处,你总是能给我谋划出个好办法。否则,我早被活吞了……来,再干!”
卫鞅笑道:“权术谋划,卫鞅不以为荣,聊做游戏耳,何足道哉?”
“好!痛快。不过,我还是要报这个恩。”
卫鞅一阵大笑,只是不接话题。公子卬继续兴奋地说着:“昔日,我也曾举荐你到魏王身边做舍人,锦衣玉食,何等贵气?可你就是不去,跟着老公叔泡了几载书房,这叫名士入世么?老公叔器重你么?连个都司徒都不给,最后搪塞,干脆举荐你做丞相!这不是痴人说梦么?丞相那么好做?分明戏弄人也!还说不用你就杀了你,老公叔何其阴狠!若非魏王睿智通达,你岂非大祸临头?终了如何,你还替他守陵,世上还有个公道么?”
公子卬说得慷慨激昂。卫鞅却是面色渐渐阴沉,片刻间连饮三爵,竭力压制自己胸中翻翻滚滚的愤怒之火。对公子卬这样的人他能如何说辞,此时此地此人,都不是自己应该辩白的,唯一要做的,就是忍耐,忍耐。公子卬却是另一番感受,他很是同情卫鞅,很是理解卫鞅的心绪——经他点拨,卫鞅醒悟过来,心里自然不好受。他便举爵陪卫鞅连饮了三爵,叹息一声道:“卫鞅啊,不要难过。天无绝人之路。今日请你,就是好事一桩。上将军庞涓听我说到你的才具,十分器重,想委你做他的军务司马,职同中大夫,比中庶子那是天上地下了。如何?时来运转也。”他讲得兴致盎然,溢出浓浓的施恩救人了却心愿的快感。
“军务司马,职同中大夫,不小。”卫鞅淡淡一笑。
“有三进宅院,三尺轺车,十名甲士,年俸三千斛也。”
“又悠闲,又风光。人云:‘想舒服,中大夫。’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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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卬大笑道:“鞅兄呵,你是说透了。再说,你到上将军府对我也好。”说到后半句,他压低声音神秘地一笑。
卫鞅摇摇头道:“公子高论,卫鞅不明。”
“你啊你,书房真将你给泡迂了?有你在此,这里的事我也清楚些许。你放心,有我在,没有谁敢动你。”
刹那之间,卫鞅的炯炯目光盯住了公子卬,倏忽之间却又消失,脸上现出淡漠的笑容:“公子良苦用心,卫鞅感念不已。只是卫鞅与这做官无缘,如之奈何?”
“却是为何啊?”厅外传来浑厚的话音,随之走进一个红衫拖地长发披肩显得洒脱随意而又不失气度的人,赫然便是上将军庞涓。
公子卬连忙道:“卫鞅,上将军到了,还不见礼?”
卫鞅离席而起,躬身一礼道:“中庶子卫鞅,参见上将军。”
“入座入座。”庞涓坐到横置的长案前,抚着长须悠然笑道:“卫鞅啊,我的掌书说你博学强记,六经皆通。公子对你更是大加赞赏。军务繁忙,老夫没有亲自登门求贤,多有得罪,还请见谅了。”
卫鞅谦恭道:“鞅区区小吏,何敢劳上将军大驾?”
“卫鞅啊,军务司马可是赞划军机的要职,你何以说与做官无缘?”
“禀上将军,公叔丞相新丧,我正在为师守陵,不宜入仕为官。”
公子卬急切道:“非亲非故,连正宗学生也不是,你何须为他守陵?”
“公子此言差矣。公叔丞相教诲五年,待我不薄,卫鞅自当以师礼报之。我儒家素来以孝道为第一大礼,况我守陵为魏王亲点,岂敢半途而废?”一番话当真有儒家的认真执拗。
公子卬情急道:“那有何难?我向魏王禀明实情,开脱守陵便是。”
庞涓一直静静地看着卫鞅,向公子卬摇摇手,回头道:“当今名士,谁不想建功立业?卫鞅难道不想跟我征战列国,一统天下,名垂青史?”
“三年礼尽,卫鞅定到军前效力。”卫鞅恭敬地拱手回答。
突然,庞涓哈哈大笑道:“卫鞅莫非自命不凡,嫌官小职微?”
“小小中庶子,卫鞅做了五年,上将军自然知晓。”
“莫非想到他国求职?”
“若去他国,何待今日?”
公子卬满脸不悦,叹息一声:“上将军,让他自己慢慢参详去也。”
庞涓大度地笑道:“儒家之士,多有坚贞。卫鞅尽大孝之礼,名正言顺也。卫鞅,你若守陵期满后能来我军中任职,就算本上将军没有看错你。”
卫鞅深深一躬道:“多谢上将军成全。”
庞涓一拍手,走进那个昂昂千夫长。庞涓正色命令道:“卫鞅已经是我军务司马,守陵期满后赴任,你带一百名军卒护卫司马,不得出半点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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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遵命!”千夫长昂昂应命。
公子卬拊掌大笑:“上将军求贤有术,真个高明,我看你卫鞅敢不做官?”
卫鞅沉吟有顷,期期艾艾道:“既然如此,上将军,预发我俸金么?”
庞涓心中顿时一松:当一个人计较官俸的时候,那就意味着没有威胁了,于是欣然道:“卫鞅所请有理,司马官俸、车马、府邸,一应从年后发放。”
卫鞅诚惶诚恐地一躬:“多谢上将军恩德。”
公子卬一阵大笑道:“你这卫鞅,却是前倨而后恭,只服上将军也!”
卫鞅略带愧色地笑道:“公子见谅,卫鞅原也敬服公子。”
庞涓与公子卬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深夜,昂昂千夫长“护送”卫鞅到丞相府门前。卫鞅谢绝了车马入府,在幽暗冷清的丞相府门前下了车。望着轺车远去,他怔怔地站在树下,不禁一声沉重的叹息。
突然,身后有轻轻笑声。
卫鞅一惊,迅速回身,却见那个清秀的布衣士子笑吟吟站在面前。卫鞅生气道:“如何没个正形?夜半游魂一般。”布衣士子笑道:“你如何不问你走时我到何处去了?”卫鞅板着脸道:“你不说,我问你何来?”布衣士子道:“啊,我却知晓,中庶子卫鞅变吏为官,成了军务司马,明年就有官俸了。”卫鞅惊讶得一时无对,思忖间凛然道:“实言告我,你何许人也!”
布衣士子一笑:“无论我是谁,都不会有损兄台丝毫。我来,是提醒你一件事。”
“提醒我何事?说!”
“凶巴巴的,名士都这样么?”
卫鞅被他说得有些尴尬,想想也是没来由的声色俱厉,不由笑道:“好,向小弟致歉了。请问,要提醒我何事?”
“哼,像个老儒,还不如凶巴巴。”
卫鞅不禁哈哈大笑:“哎呀呀,你这小弟,难缠得紧。说话,别噘着嘴了。”
布衣士子看着卫鞅,脸色红布一般。卫鞅亲切地拍拍他肩膀:“莫紧张。有不好的消息么?”布衣士子身子轻轻一抖,又立即镇静下来道:“兄台,与你对弈的那个大商,是秦国密使。”
卫鞅闻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又是秦国?洞香春的种种巧合刹那间在他心中闪过——老人说秦国,下棋执“秦国”,对手又是秦国密使——莫非真是天意?倏忽间,一阵警悟从心头掠过,竟有清凉舒畅之感。卫鞅长长出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他至少能明确断定,秦国密使至少对他没有恶意,不会是坏事。突然,他对这个短暂相识的布衣士子顿觉亲切,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释然笑道:“不问你是谁,多谢你了……哎,你身子为何发抖?凉风吹得?”卫鞅说着解下自己的长衫,给布衣士子披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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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士子微微喘息:“略受风寒,不打紧。兄台莫要再去洞香春了,有大传闻我来告你。”
“又不让我去了?好,不去。哎,是否你不在洞香春做了?”
布衣士子摇摇头笑道:“你本该回陵园了,又牵挂消息不通,解你一难还不好?”
卫鞅没有想到这个邂逅的少年这般聪颖,竟然能想到他的处境,不禁涌上一种欣慰,轻轻一叹道:“是啊,我不能老在上将军眼皮下转悠,我应当离开,也得好好思谋一番,许多事情我还得想透才是。”
布衣士子一拱手笑道:“我走了。长衫给你。”
卫鞅笑道:“下夜凉如水,给我何来?”
布衣士子又露出那种顽皮的笑容:“兄台一件官衣,明日如何出门?”
卫鞅被他说破,不禁哈哈大笑:“你也,鬼灵精!我这小吏无车,不能送你,不若到我的小屋痛饮手谈一夜,如何?”
布衣士子明亮的眼睛一扑闪,笑道:“洞香春近在咫尺。我走了。”说完径自匆匆去了。
第四章秦国求贤令(1)
一、车英出奇计洮水峡谷大血战
终于,秦孝公接到了景监送回的紧急密报——两个月内六国不会攻秦。
这时,渭水平川的老霖雨缠缠绵绵地下完了,正是太阳刚刚晒干地皮的时候。他看完密报,打马出城,沿着栎水北岸向西飞驰出三十余里。遍野葱绿,阳光明媚,秦孝公心中的阴霾也终于淡开了一些。在飞驰的马背上,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何利用这两个月化险为夷?在弱肉强食的战国,任何诺言和盟约都是不可靠的。景监说两个月无事,肯定是费尽了周旋。即或如此,也难保魏国上层在两个月中不发生变化。秦国要消除这次灭国之危,秘密斡旋分化六国固然重要,但这决不是消除危难的根本点。最重要最根本的是,秦国必须抓住斡旋分化所争取到的短暂时日有所作为,至少彻底解除西陲的后顾之忧,将两面受敌变为一面防御。但是,西陲的危险部族还没有公然发动叛乱,秦军能先发制人么?这些部族和山东六国不同,他们在没有叛乱的时候依旧是秦国臣民,无端进攻即或取胜也是后患无穷。西陲大大小小几十个部族方国,从此将不再信任秦国,从而酿成连绵不断的骚动叛乱,这是任何一个大国都难以应对的,况且秦国还是积贫积弱的时期。然则,若被动等待他们发动叛乱而后击之,秦国又必然陷入两面作战,即或取胜,也必须以东部的丢城失地大血战为代价。万一不测,秦国有可能尽失关中,重新被挤回到陇西河谷。无论哪个结局,都是秦国所必须避免的。可是,其中的兼顾之策在哪里?不妨派一个干员到陇西和左庶长嬴虔商议,看有没有一个尽速解困的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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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偏西时分,秦孝公才走马回城。
来到国府门前,他正准备下马,却听到一阵隆隆之声从身后急骤而来。一回头,只见一队战车急匆匆驶来,驾车者竟全是少年兵士。秦孝公感到诧异,栎阳城的老战车早就废弃了,如何竟有如此多的少年兵卒驾战车上街?正在此时,为首战车上的一个年青将佐向后举手高喊:“停!”十余辆战车便辚辚隆隆地停了下来。秦孝公在街边大树旁下马,想看看这队战车究竟在做何军事?这时只见带剑小将军利落地跳下战车,到中间一辆战车前俯身察看车轮,又敲又打,竟一刻未完。秦孝公少年从军,对战车颇为熟悉,不禁走到战车前问:“病车么?”小将没有抬头:“行车声音不对,还没找出车病。”秦孝公道:“你起来,我来试试车。”小将抬头,见一个身穿软甲外罩斗篷,稳健厚重却又难辨年龄的将军站在面前,连忙拱手道:“是,请将军试车。”
秦孝公熟练地跨上战车,驾车向前疾驰一段折回,跳下战车道:“这辆战车,车轴磨损过甚,行将断裂,要换新轴。”小将露出钦佩神色,高声道:“将军,末将立即更换新轴!”秦孝公问:“这些老旧战车,你等驾出来何用?”小将肃然正色道:“禀报将军,秦国兵少力弱,末将想让这些未上过战场的新卒学会战车格杀,万一危机,这些老旧战车也可派上战场!”秦孝公大感欣慰,笑道:“你有此预想,堪称为将之才。今年多大?竟然是黑鹰剑士了?”秦孝公指着小将胸前的铁质黑鹰讶然赞叹。这种黑鹰徽记是秦军对剑术竞技中最优秀者的特殊标记,极难得到。
小将挺身拱手:“末将今年十八岁,十六岁时军中大校,得到黑鹰剑士。”
秦孝公惊讶笑道:“十六岁?比我还早一年?名字?”
“末将子车英,军中唤我车英。”
秦孝公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子车?子车氏?你,你与穆公时的子车氏三雄可有渊源?”
小将稍有沉吟,低声道:“穆公子车氏,正是末将先祖。”
刹那之间,秦孝公大为惊喜。子车氏三雄,那是秦穆公时候的三位名将贤臣。穆公将死时昏昧不明,竟下令这三位同胞英雄殉葬,引起老秦人的深刻哀伤,伤逝歌谣传遍了秦国的田野山村,又传到东方各国。三贤殉葬,子车氏一族泯灭,秦国也奇怪地就此衰落了。此后百余年间,秦国没有名将名臣出现。这是秦国的一段漫漫长夜,也是老秦人耳熟能详的悲惨故事。作为国君,秦孝公对这段历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常常是深夜时分,他会在书房里低哼着那首深沉忧伤的歌谣,默默地痛彻心脾地反省思索,激励自己不要重蹈先祖的覆辙。今日,竟然不期遇见子车氏后裔,他胸中顿时奔涌出一股热流,上前抓住小将的双手道:“车英,会唱那首《黄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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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1:27
少年将军含泪点头:“将军,你也会唱《黄鸟》?”
“心祭先贤,我等一起唱。”秦孝公也是泪光闪闪。
车英颤声道:“将军,这是国府门前,还是莫唱《黄鸟》。”
秦孝公高声道:“车英,我就是国君嬴渠梁,唱……”
刹那之间,车英双泪奔流,扑身跪倒,哽咽一声道:“君上!”
这首《黄鸟》,寄托着老秦人对子车氏三雄的深深思念,也隐含着对秦穆公的重重谴责。今日国君要唱《黄鸟》,那是一种何等惊心动魄的预兆啊!年少睿智的将军如何能对自己家族的苦难无动于衷?一时间泪如泉涌。
这时,战车上的少年兵卒们也一齐下车跪倒高呼:“君上——”
秦孝公扶起车英,又对少年兵卒们挥手道:“来,我等唱起《黄鸟》,追念先贤,惕厉自省。”说着,便挽起车英和少年兵卒们,踏着秦人送葬时的沉重步伐,唱起了低沉忧伤的《黄鸟》: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子车虎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
当秦孝公兴奋地拉着车英回到政事堂书房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秦孝公高兴地吩咐黑伯安置酒肉,与车英饮酒叙谈。黑伯看到国君从未有过的笑脸,也高兴得脚步特别轻快。车英含泪叙述了子车氏部族两千余口出走陇西的坎坷曲折,秦孝公听得唏嘘涕泪,不胜感慨。想到子车氏一门的根基仍然在陇西,不禁忧心如焚,那里大战将起,子车氏一门岂非有灭族之危?他满面忧急地问道:“车英,你对西陲情势清楚么?”车英点头道:“大体晓得。”秦孝公道:“陇西已成危邦险地,子车氏族长晓得么?”车英摇头道:“族中不晓得,然我军必能战而胜之,君上无须多虑。”秦孝公沉重地叹息一声,便将秦国目下面临的危境和陇西的左右为难,一一说给了面前这位睿智英俊的年青人,最后正色道:“车英,你带我一道手令,迅疾赶往陇西,我命左庶长嬴虔给你三千铁骑,将子车氏全族快速地秘密转移到陈仓地带。子车氏不能覆没!”
车英沉吟未答,有顷抬头道:“君上,大军秘密开进陇西,本为对叛乱出其不意地痛击。若以大队人马迁移族人,必使叛乱部族警觉。车英以为,还当以国难为重,平乱为先。”
秦孝公不禁感慨中来——仅此寥寥数语,就显出了子车氏的大义本色。他对面前这个论年龄尚未加冠的少年竟有如此冷静的胆识,感到由衷地赞叹,点头沉吟道:“车英,你说得甚好。然则,秦国如何能坐视子车氏再遭大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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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1:28
“君上,末将有一计,可诱使叛乱早发,不知可行否?”
“好,快说!我正犯难。”秦孝公大为兴奋。
“君上派一干员,假扮为魏国使臣,试探陇西部族,若其当真做好了叛乱准备,可约定将叛乱发兵的日期提前。届时我五万铁骑埋伏在东进必经的要道峡谷,一鼓聚歼之。”
“啪”的一声大响,秦孝公拍案而起道:“好!真乃奇思妙想!”大笑有顷,秦孝公回头道,“车英,今日不期遇你,上天之意也。就派你去做这件大事,如何?”
车英起身,肃然拱手:“末将决然不辱使命!”
秦孝公慨然笑道:“车英,自今日起,你就是左庶长嬴虔的前军主将!”
“谨遵君命!”车英英姿勃发,却无丝毫的浮躁气息。
“车英,你还得跟我去见见太后,他老人家要知道你是子车氏后代,不知该多高兴也。”
“君上,方今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我想星夜奔赴陇西。战场归来,车英当对君上与太后报捷。”车英两眼闪着莹莹泪光。
“你欲今夜西行?”秦孝公感到惊讶。
“君上,既出奇计,便当兵贵神速。车英早到一日,我军便添胜算一分。”
秦孝公感慨万千,拍拍车英肩膀道:“好将军。这样,我们即刻准备。黑伯,传谕栎阳令子岸,即刻调轻骑五十,到国府门前等候。”
“是!”黑伯疾步走出政事堂。
午夜时分,车英携带着秦孝公的手令并一应假扮魏使护卫的铁甲骑士,出了栎阳城西门,狂风骤雨般向西卷去。
这时的陇西,表面上依然很平静。但在这平静的表面下,却隐藏着即将爆发的巨大风暴。赵国特使的煽动和占据秦国西地的许诺,重新燃起戎狄部族沉睡了的草原战国梦。西豲、犬丘、大骆、大荔、红发、黄发等十六个部族首领歃血为盟,公推西豲头领刹云单于为盟主,约定在六国进兵之日大举叛乱,共同瓜分秦国。赵国特使代表中原六国宣布:消灭秦国后,六国永远不西出陈仓谷口,陇西、云中、九原、阴山以及漠北草原永远是戎狄部族的天下!整个戎狄区域都被这激动人心的许诺煽动了起来。牧民们纷纷收拾马具战刀,一队一队的赤膊骑兵重新在陇西山地与草原呼啸冲锋起来,疏疏落落的叛乱野火正在迅速聚集着。陇西大山里的左庶长嬴虔,自然嗅到了这股浓烈的血腥味。但嬴虔不是一个莽撞的统帅,他知道目下决不能出击,为了秦国西陲的安宁,他只能后发制人。虽然他对东部的压力感到焦灼不安,也只有眼看叛乱势力坐大而后再打硬仗。
就在嬴虔焦灼不安的时候,一队铁骑在漆黑的夜里飞进了陇西大山。秦军的秘密营地里,中军幕府的灯火通宵达旦地亮着。第二天黄昏时分,一队红衣骑士簇拥着一个华贵的魏国巨商,悄悄出了秦军山谷,向北飞驰,绕道北地西部沙漠而后急速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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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1:29
几天之后,一个惊人的消息在草原和山地弥漫开来:五月初六山东六国将大举攻秦,草原戎狄部族也将在那一天举兵反秦,共同消灭秦国。赵国特使因为反对魏国盟主特使宣示的王命,被盟主特使和刹云单于斩杀祭旗。整个戎狄聚居区域,顿时活跃起来,参与叛乱的十六部族集合了八万骑兵,全部集结在洮水河谷,等待着大举东进的五月初六。
五月初四这一天,魏王盟主的特使再次赠送给头领们一批珠宝,带领他的十名随从护卫和刹云单于殷殷道别,回魏国复命去了。也就在这天夜里,左庶长嬴虔的五万铁骑开出渭水上游的狭长河谷,悄无声息地运动到东进要道——狄道峡谷的两岸密林中埋伏了下来。
五月初六,晴空艳阳。戎狄部族的八万骑兵,山呼海啸般向东开进了。按照他们的速度和骑士传统,一天之内便可以开到陈仓谷口,如果顺利,还可以捎带一鼓攻下雍城。赵侯特使、魏王特使都已经说明,秦*兵全部集中在东部,栎阳以西没有驻扎防守。所以,戎狄骑兵连前方游骑斥候都没有派出,八万大军长驱直入。
洮水上游的广袤山原叫达坂山,向东数百里便进入了六盘山。两片连绵大山中,有一条大峡谷,洮水从峡谷中流过,两岸是马匹行人千百年踏出的小道。这是戎狄通往中原的必经之路,时人称为狄道。南北流向的洮水,进入峡谷后骤然变窄,却只是可着峡谷西边的大山满流而下,河道东边竟有两丈多宽的碎石山坡连接大山。所谓狄道,正是在这宽缓的斜坡上踏出的一条便道。这条狄道虽在峡谷之中,却是有水有草有遮盖,十分的便利行人歇息。所以,东来西往的商旅行人尽皆视狄道为福道,谁也没有想到这里会成为最险要的兵家要塞。
然则,秦军统帅嬴虔却是早早就盯上了这条峡谷。这里本来就是早秦部族的根据地,嬴虔又曾在陇西驻防三年,对这里的一山一水都很熟悉。只因为戎狄已成秦国臣民,更远的胡人也主要在阴山漠北游牧,秦国西部长期没有战事,所以这里的要塞意义已经被人们忽视了。这次要截击戎狄,嬴虔自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狄道峡谷。且不说这里是戎狄必经,仅说两岸广阔的高山密林,山坡不陡不缓,林木不稀不密,便于冲锋,便于隐蔽,当真是天下难觅的骑兵埋伏的妙地。嬴虔将五万骑兵分为四路埋伏,北边谷口埋伏三千人马,堵截退路;南边谷口埋伏五千人马,堵截出路;西边山高林密且有洮水滚滚,也只埋伏五千骑兵,专门截杀冒死泅渡过去的漏网敌人;其余三万余主力,全部埋伏在东岸十余里的山林之中。嬴虔下了狠心,要将戎狄骑兵一个不留全部铲除。他对各部发出最严厉的命令,谁敢放走一个戎狄骑兵,就用自己的头颅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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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1:30
戎狄骑兵进入洮河峡谷,依旧是赤膊挥刀呼啸向前。当几近二十里长的峡谷装完了八万骑兵时,两岸密林中战鼓骤起,牛角号凄厉长鸣,滚木礌石夹着箭雨隆隆飞下,东岸山坡的黑色铁骑排山倒海般压顶杀来。戎狄骑兵猝不及防,潮水般回旋倒涌,无奈马前身后都是铁骑汹涌,迎头截杀。西边是波涛滚滚的洮河,退无可退,逃无可逃。东岸的秦军主力以五千骑为一个轮次,一波又一波地发动强力冲锋,轮番向峡谷中冲杀。
戎狄骑兵自古有名,素来令中原诸侯大感头疼。无奈碰上的是数百年的克星——老秦骑兵,顿时威风大减。自殷商灭亡,作为殷商弃儿的秦部族,便成为沦入戎狄海洋的唯一一支中原部族。为了生存,他们半农半牧,人人皆兵,死死奋战,竟是越战越强,非但占领了渭水泾水上游的几乎全部河谷地带,而且杀得戎狄部族竞相与他们罢兵媾和。到西周末年,老秦部族的五六万骑兵已经成为西部胡人谈虎色变的一支力量。时逢周幽王昏聩,宠信褒姒,要废长立幼;太子宜臼的舅父是郑国诸侯,便联结戎狄胡合兵东进,攻破镐京,杀死周幽王,拥立宜臼即位。不成想戎狄单于野心大发,非但赖在镐京不走,而且准备东进中原。新周王宜臼屡发勤王密书,无奈中原诸侯都是老旧战车兵,对戎狄骑兵畏惧怯战,迟迟不来勤王救驾。无奈之中,新天子宜臼不避艰险,秘密跋涉近千里,找到了老秦部族。秦人首领嬴襄(秦襄公)极是敏锐,看准了这个老秦部族返回中原的大好机会,亲率五万精锐骑兵秘密东进,在镐京原野与近十万戎狄骑兵展开了生死大战。激战三昼夜,戎狄胡骑兵溃不成军,仅余三两万残兵逃回西域。秦人自此声威大振,非但成为东周的开国诸侯,而且成为西部戎狄胡人各部族闻风丧胆的劲敌。从大处说,没有秦国守在中原西大门,戎狄胡完全有可能洪水猛兽般反复冲击中原。正因为这种历史形成的威慑力量,秦穆公时代的统一西戎才没有费很大力气,半打仗半劝降的也就成就了西部统合。自秦穆公后百余年,西部戎狄与秦人没有过真正的战争。秦国日渐衰落,戎狄部族也慢慢松懈了对老秦人的敬畏之心。此次叛乱,他们更是对赵国密使的“秦弱”评价深信不疑,举兵东进,志在必得。他们实在没有想到,老秦国竟然还有如此强大精锐的一支骑兵。当那隆隆战鼓雷鸣般漫山遍野滚动时,当老秦人激越高亢的熟悉喊杀声震耳欲聋地扑来时,当黑压压的骑兵群从高山密林中压顶而来时,戎狄骑兵们顿时陷入慌乱之中。刹云老单于和一群头领们无所措手足,简直不知道该下令向哪个方向冲杀。很快,他们便感到了绝望。秦国铁骑威猛的冲杀,显然是要痛下杀手斩草除根。否则,如何连中原人“围师必阙”的用兵典训都全然不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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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1:31
眼见必死,戎狄骑兵在各族头领率领下死命拼杀。从午时杀到黄昏,峡谷中被箭雨礌石滚木击杀者尸骨累累,南北两谷口被秦军铁骑杀得尸体封住了山道。紧靠西山的滚滚洮河,被鲜血染成了红河!随着暮色降临,秦军的铁骑方阵变成了散骑冲杀,火把漫山遍野,战鼓震天动地,不管戎狄骑兵叫喊什么,秦军只是轮番冲杀,眼看是不许一个人活在眼前。尸横遍野,鲜血汩汩。太阳落山以后,戎狄骑兵只剩下不到两万残兵。他们的斗志被彻底击垮,乱纷纷下马,丢下战刀,拥到河边一齐跪倒在地,哇哇啦啦地嘶声哭喊。
黑色铁骑围拢了,带血的战刀丛林般悬在头顶……
满身鲜血的车英颤抖了,低声道:“左庶长……放了,他们。”
黑色大纛旗下,左庶长嬴虔的左臂尚在汩汩流血,右手提着第三把带血的长剑,面色狞厉地喊道:“放了?他们都是狼!狼!——砍下每人右臂左脚,爬回去!”
火把下,黑色铁骑列成一条长长的甬道。万余戎狄骑士徒步缓缓进入铁骑甬道,每过一个,便有一道闪亮的剑光,一声凄厉的嘶吼。当月亮爬上山头时,洮河峡谷外的山原上到处蠕动着断臂残肢的血人,到处弥漫着绝望痛苦的嘶吼,连虎狼野兽都远远地躲开了这道恐怖的峡谷。
第四章秦国求贤令(2)
二、秦国特使来到了洛阳王城
公子卬从上将军府中回来,高兴得直想大笑大乐一番。
庞涓接到戎狄全军覆没的消息时,震惊愤怒得竟摔碎了手边一只魏王亲赐的玉鼎。多少年来,无论遇到多么难堪的困境,庞涓都从来没有失态过,这次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他在六国会盟时表面上虽然对赵侯的“两面夹击”不以为然,实际上却是非常重视的,甚至比赵侯本人还更清楚这步棋对灭秦的重要。他时时都在等待赵国特使的回音,准备一旦约定时日,魏国的十万铁骑就全数开到骊山大营,届时一鼓攻下秦都栎阳并占据整个渭水平川,让其他五国无可奈何。蹊跷的是,戎狄部族如何竟敢在没有约定的情势下举兵东进?他感到震惊的是,秦*队又如何有如此强大的战力,竟一鼓歼灭了戎狄八万骑兵?他感到愤怒的是,魏王竟不让他全权调遣灭秦大计,以致延误时机。六国会盟之后,为了削弱赵侯的“两面夹击”的影响力,他曾对魏王提出早日进兵,魏国和秦国打到胶着状态时,戎狄从背后发兵同样是万无一失。可魏王偏偏不听,公子卬也竭力主张要等候赵侯约定的戎狄叛乱,说是魏国可以减少流血。结果如何?一脚踩空,竟让秦国抢先消除了后患,腾出了兵力一面对敌,当真是莫名其妙。
思忖半日,庞涓雄心陡起,决意亲率十万铁骑和秦国大打一场硬仗,一举摧毁秦国主力。他对自己亲自严格训练的铁骑战力,有十二分的自信。但是要打大仗,必须有魏王的命令,可魏王目下能同意么?庞涓第一次感到对魏王失去了把握,隐隐约约感到了魏王似乎在限制自己:六国会盟,特使本来就是让公叔痤做的;会盟后对自己提出的快速进兵也莫名其妙地搁置了起来;丞相明明是自己的,偏偏又莫名其妙地模糊起来……那么,这次如果提出和秦国大打,魏王会同意么?蓦然之间,他感到了平日的谋划总是自己一个人提出似乎不妥,其他重臣总是默然不语,他们肯定会在背后千方百计地非议自己。这种非议日积月累,岂非一点一滴地销蚀着自己在魏王心目中的地位?看来,今后的大谋略必须找到共谋者一起动议。那么这次呢?反复思忖,庞涓想到了公子卬。他隐隐感到了这个貌似豪侠的王族贵胄,对自己的妒忌和对魏王的影响力,若能和他共谋,岂非一箭双雕?既消除了公子卬的妒忌,又增强了谋划的可行和自己在魏王心中的地位。好也,就该如此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