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2:30
这时,侍者在门外道:“先生,酒菜齐备了。”
“拿进来。”侯嬴打起了布帘。
两名侍者托盘提篮而入,将酒菜摆上长大的木案,却是简单实惠,一派秦地习俗。中间一个大陶盆,盛着一整只热气蒸腾汤汁鲜亮的炖肥羊腿。旁边四大碗素菜,分别是绿葵、藿菜、鲜韭、一盆无名野菜。另有两只小铜碗,却盛着红亮的米醋和黄亮的卵蒜泥。边上一个大木盘,摆着一摞热腾腾的白面饼。酒器却是大大的陶杯。
侯嬴笑道:“秦人无华,大盆大碗,鞅兄莫嫌粗简。”
卫鞅内心大感欣慰,仿佛嗅到了山中与老师一起过的那段粗犷简朴的生活。他和老师一起种菜,务葵割韭摘藿挑蒜,至今记忆犹新。看到面前简朴的餐具和鲜绿的青菜,顿感一阵清新,不由慨然道:“秦风真本色,羞煞世间珍馐也。”
侯嬴大笑道:“好!看来鞅兄也是个秦人种子。来,先干一杯,为兄洗尘。”
卫鞅端起造型憨朴的陶杯,笑道:“好!干一杯。”俩人碰杯,一饮而尽。
“酒力如何?”侯嬴笑问。
卫鞅轻哈一气,啧啧惊叹:“这是秦酒?竟如此凛冽?”
“然也。正是秦国凤酒,酒力胜过赵酒多矣。”
“卫鞅正好烈酒,寻常以赵酒为上品,不想秦国竟有此等好酒!”
“人云,酒为民性之表。秦国有如此烈酒,可见秦人之凛然风骨。”
卫鞅一笑:“看侯兄模样,很是喜欢秦国了?”
侯嬴笑着指指大陶盆道:“鞅兄,来一块炖肥羊,将米醋和卵蒜泥调和,蘸食大嚼,味美无比。试试?上手,筷子不济事。”
卫鞅按照叮嘱,如法炮制,两手撕扯开一大块带骨肥肉,吞下热腾腾一口,竟是肥嫩浓香!不禁食欲大振,一阵撕扯,吃得两腮糊满汤汁,额头涔涔冒汗。侯嬴递过一方汗巾,卫鞅擦拭一番,悠然赞叹:“本色本味,痛快之极!割不正不食,孔夫子遇到此等本色,要气歪了嘴也。”
侯嬴见卫鞅毫无做作,大感对劲儿,不禁大笑道:“孔夫子岂有此等口福?鞅兄你看,这四盆素菜都是秦人做法,开水中一氽,油盐醋蒜一拌,更是本色本味。这盆野菜,秦人叫苦菜,是生在麦田里的野草菜。秦人多贫苦,这是寻常民户的常菜。尝尝?”
卫鞅对葵、韭、藿这三种常见蔬菜很是熟悉。正在寻思这野菜名目,听见侯嬴指点,即刻夹了一筷入口。但觉一股泥土味儿中渗出嫩脆清香的野草苦涩,细嚼下咽,舌间犹苦,叹息道:“富家佐餐,可为美味。若做常菜,真是苦菜也。”
侯嬴大是精神,笑道:“鞅兄,来,喝起。你方才问我是否喜欢上了秦国?实言相告,我的确喜欢秦国。这个国家很穷,但穷得硬正。民风朴实厚重,买东西言不二价。虽不知诗书,不通风华,但却极有古风。住在秦国,穷人富人都很坦然。我在秦国开店,还是异国人,却从未遇到过兵士强人的勒索敲诈,也不用向官府贿赂,只要你每年缴了税,万事皆无。打仗也不骚扰我。你说,舒心不舒心?你从安邑来,魏国是个甚味道?来,喝起!你看,我说话也带了秦音。秦人了不得,可惜太穷了。秦人有一句老话,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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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2:31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卫鞅一字一字念出。
“着!”侯嬴一拍木案,“就是这句。来,喝起!鞅兄,你说秦国如此穷困,打了几十年仗还硬硬地撑在这儿,凭甚?还不就凭着老秦人扭成一股劲儿的牛脾气?你说,这样的国家,要有了魏国那样的财富,了得么?来,喝起!”
卫鞅跟着侯嬴一次又一次喝起,面色已是通红冒汗,心中却是痛快舒畅,笑道:“侯兄以为,秦国不好处在哪里?”
侯嬴拍拍头,思忖笑道:“真想不出来。还是一个字,穷,太穷。”
“不觉得缺人才么?”
“着!就是缺人才。我如何连这等大事都忘记了?不缺人才,发求贤令做甚?”
“侯兄可知,求贤令发出后,来了多少士子?”
“听说是一百多,我这客栈还住过二三十个。前日国府辟了一座招贤馆,他们都搬过去了。依我看,这些人做派不行。住在我这儿的那些人,天天嚷着给他们做魏国菜、齐国菜,私下骂秦国太穷,连个饮酒歌舞处也没有。前日搬到招贤馆的只有十三个,其余大半都跑了。来,喝起!鞅兄,别小看这个穷字,穷土不扎根啊。能在这天一黑满城黑的穷栎阳待下来,谈何容易?”
浓烈悠长的秦酒伴着侃侃夜话,使卫鞅到栎阳的第一夜便深深醉倒了。他看见了老师,看见了白雪,看见了公子卬和庞涓,还看见了渭水两岸漫天的白尘白雾,看见了生草不生粮的荒凉碱滩,看见了遍地涌动着的衣不蔽体的农夫……
第五章卫鞅入秦(5)
五、秦孝公奇策试真才
景监起来得很早。城头的五更刁斗打完,他已在朦胧曙光中练剑了。
久在军中作战,他历来没有睡懒觉的恶习。目下虽说做了内史,依旧是勤奋谨慎。梳洗以后,他坐在小书房看一卷简册,时而在简册上用刻字小刀划个记号。这是进入秦国的列国士子名册,他要对每个人的基本面目有个大约的了解,以备国君随时问及。求贤令发布之后,一直是他在具体管这件事。按照秦国传统,日常的官吏安置由上大夫甘龙管辖。这次大规模求贤在秦国是史无前例,孝公派景监做甘龙副手,专门管辖求贤的诸种事务。甘龙对向列国求贤本来就很冷漠,让景监介入人事更是颇有微词,对求贤之事便很少过问。有几次景监登门商议招贤馆选址和来秦士子的俸金事宜,都被甘龙岔开话题,要么就是一句:“内史少年英锐,就相机而断了。”景监碰了软钉子,却从来不对国君奏报,只是兢兢业业地化解一个又一个难题,总算没有使求贤大计半途而废。在他谨慎周到的操持下,陆续来秦的二百多名山东士子,总算留下来了一百余人。其余一小半,都是忍受不了秦国的种种穷困,回头走了。剩下的这些人也还算不得稳定,这一点最叫景监头疼。士人们读书习兵,为的就是个功业富贵。论做官,到得秦国就是做了大夫,也不如魏国一个小吏富裕丰华。论治学,齐国稷下学宫给士子的待遇比秦国好过百倍。在这种积贫积弱的情势下,有士子入秦,已经是破天荒了。至于来了又走,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有尽心尽力地留几个算几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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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监连看了两遍花名简册,也没有发现他心中的那个名字。真奇怪,百里老人捎来书简,分明说此人已经入秦,却为何还没有到?一想到在安邑洞香春对弈的白衣士子,景监就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冲动和敬慕。此人若能入秦,定可大有作为。可是,他为何不见?景监心里空落落的。想想还是先做眼下的事,那种可遇不可求的事想也没用。他起身离座,收拾好简册,准备到招贤馆等候秦孝公。今日,国君要到招贤馆看望入秦士子,还要宣布对士子们任用的办法,是最要紧的日子。
秦国招贤馆在南门内城墙边的一条小街上。
这里原是一座旧兵器库。实在没有现成的庭院房屋,景监找栎阳令子岸和卫尉车英商议,将旧兵器搬出,腾出了这座带有庭院的府库,经过紧急修葺,尚算过得去。大门前,临时赶起来一座石坊,门额正中是老石工白驼刻的四个大字——正国求贤。庭院内围成方框的四排青砖大房,分割成一百多间小屋,入秦士子人各一间。景监亲自督办招贤馆士子们的饮食,保证了招贤馆士子每日三餐皆有肉食和白面烤饼。这在当时的栎阳,已经是超豪华的食水了。因为在秦国,连七十岁的老人也不能做到日有一肉,即或国君秦孝公,也至多是三日一肉食,而入秦士子却是餐餐有肉,谈何容易?仅此一点,已经在栎阳城大为轰动。国人们每日闻着招贤馆飘出来的肉香,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儿子讲这样的话:“看见了么?想天天吃肉,就得有本事进招贤馆。”听见竟有士子逃走,栎阳庶民气得牙根发痒,纷纷大骂:“鸟!全撵跑算了!”“吃了个肚儿圆还跑,忒没良心!”“没了士人有甚打紧?老秦国照样打胜仗!”骂归骂,气归气,栎阳老秦人终究还是非常敬重这些士子。但凡在城中遇到招贤馆的长衣士子,憨厚的秦人莫不垂手让道,在店铺买杂物,店主更是将价钱压得奉送一般。引得招贤馆士子们无不感慨,每日聚餐时大谈秦人的憨朴厚道。
景监来到招贤馆,正是太阳初升的卯时。吏员们已经在庭院中摆布好了国君会见士子们的露天场子。院中铺了两百张芦席,每席一张木几。正前方中央位置摆了两张较长大的木案,虚位以待。
卯时首刻,招贤馆掌事撞响了那口古钟,三响之后,士子们陆陆续续走出小屋,到芦席前就座。这时,一个白衣士子从偏门走进,坐到了最后排的中间,头上缠了一条宽宽的白布巾,显得面目不清。他便是卫鞅。昨晚虽然大醉,但他喜爱烈酒的习惯和非同寻常的酒量,却使他经受住了来得猛去得快的秦凤酒的冲击,一觉醒来倒是分外清醒。他不想按照神秘老人的书简先找景监,很想先到招贤馆看看再说。他和景监下过棋,怕他万一认出自己,便包了一块头巾不声不响地坐在议论纷纷的士子中间,倒真是没人注意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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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2:33
士子们哄哄嗡嗡的,不是交谈相互见闻,便是对秦国新君做种种猜测。山东列国对秦国新君传闻颇多,乃至大相径庭。士子们入秦,许多人最感兴趣的,竟是一睹这位敢在求贤令中数落自己祖先的奇异国君,其中不乏见了这位奇异君主便要离开秦国者。可是,这位发出求贤令的国君一个多月来竟始终没有来招贤馆,许多士子熬不住,骂着“求贤不敬贤”一类的话,陆续走了不少。今日,这位国君终于要露面了,士子们的兴奋是显然的,猜测也是千奇百怪的。
这时,招贤馆掌事高声报号:“秦国国君驾到!”
景监前导,秦孝公嬴渠梁从容走到中央案前。他一身黑色布衣,腰间勒一条宽宽的牛皮鞶带,头戴一顶六寸黑玉冠,脚下是一双寻常布靴,面色黝黑却没有留胡须,眼睛细长,嘴唇阔厚,中等个头,一副典型的秦人相貌。如果不是在招贤馆而是在街市山野,谁也不会将他认做七大国之一的秦国君主,只当他是一个寻常布衣而已。场中士子们顿时一片叹息议论,显然是感到了失望。在大多数士子们的想象中,秦国虽穷,但却是剽悍善战的蛮勇之邦,若是秦孝公生得膀大腰圆红发碧眼面目狰狞,他们倒是毫不足怪,甚至会啧啧赞赏。今日一见,却是如此的平庸无奇,没有一点儿逼人的英雄气概,如何不令人沮丧?这种失望的议论叹息,是谁都感觉得到的。奇怪的是,秦孝公却没有丝毫的窘迫难堪,镇静自若地站在那里,不笑不嗔,面无表情一般。
景监拱手高声道:“诸位先生,国公亲临招贤馆,向先生们昭明任贤用能之国策,以定诸位去向。”又向秦孝公拱手道:“君上请入座。”
秦孝公摆摆手,没有坐入大案,肃然站立,凝重开口:“诸位贤士不避艰险,跋涉入秦,嬴渠梁与秦国臣民深为敬佩,谨向诸位贤士深表谢意。”说完向场中深深一躬。若在其他大国,士子们一定会感动呼应。但在秦国,他们似乎很自然的忘记了这一点,认为在穷乡僻壤受到如此礼遇是天经地义的。而且,这是虚礼,关键是看他后面如何说法。毫无反应的寂静中,只听秦孝公继续讲道:“秦国僻处西土,积贫积弱,是以求贤图强。诸位入秦,当是胸中所学未展,平生抱负未达。秦国需要诸位治国图强,诸位也需要秦国一展大才。秦国将成为诸位一展才学的山河大场,诸位也将成为秦国的再造功臣。如此天地机遇,须当诸君与嬴渠梁共同珍惜……”
一位中年士子不耐,霍然站起拱手道:“吾乃齐国稷下士子。秦公莫要虚言,我等做事来也,请即刻确认职掌,各司其职,治理秦国,莫得误了时光。”
如此公然要官,确实为不逊之言。士子们虽说心中着急,也感到此人过于桀骜不驯大为失礼。却不知这位国君如何发作?一时间全场紧张,默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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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2:34
秦孝公却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道:“先生之言有理。依列国惯例,士达则任职。然秦国与列国素少来往,山东士子对秦国也所知甚少,匆促任职,难展其能。国府对诸位的才能所长,知之不详,亦难以确任职掌。嬴渠梁之意,请各位带国府令牌,遍访秦国三月,而后各出治秦之策。国府视各位策论所长,而后确任职掌。诸位以为如何?”
话音落点,士子们感到大是新鲜惊奇,又是哄哄议论声四起。这些山东士子们能来秦国,自感已经是降尊纡贵了,内心企及着来到秦国便能立即做个高官,虽然穷些,好赖也是士子正途。不想这位国君非但不立即任官授爵,还要教士子们先到穷乡僻壤跑三个月。招贤求士,岂有此理!终于,还是方才的稷下红衣士子不耐,站起来拱手高声道:“秦公此言差矣!秦国无士,天下共知。我等犯难历险而来,公却如此烦琐不堪,惜官吝爵,天下有如此待贤之道乎!”辞色锋利,引起一片赞叹附和。
秦孝公朗声大笑,踱步悠然道:“惜官吝爵,人君大患。滥官滥爵,国之大患。今秦国欲求治国大才,共享秦国可也,何惜区区官爵权禄?然各位谁是大才?谁是中才小才?谁长于治国?谁胜于军旅?谁堪庙堂?谁可县治?岂能混沌间以寥寥数语定之?嬴渠梁对天明心,三月之后,各位若有任职不当者,尽可鸣鼓见我!”一席话慷慨明朗,掷地有声,全场静了下来。
稷下士子红衣大袖一摆,脸上露出轻蔑的微笑:“此等做法,闻所未闻。秦国之官,不做也罢!我等去也。”向秦孝公一拱手便走。同时有二十多个人站起附和:“君非信人,我等去韩国也。”
“诸位且慢。”秦孝公在士子们身后招手。
士子们回身,眼中重新流露出希望。秦孝公平静地一拱手:“诸位入秦不易,修业成才更不易。景监内史,发给每位先生五十金,资其前往他国。”又回身对场中士子们道:“列位,三月之后,若有不堪秦国贫弱艰难者,国府赠百金,车马礼送回乡,以使贤士不虚秦国之行。愿留秦国者,当与国人共度艰难,共享富强。”
全场默然肃然中,原先欲走的*人又回到场中坐下,其余人终于拂袖而去了。
座中一个布衣士子站起高声问道:“在下王轼,请问秦公,士子所学不一,公欲以何种学说为治秦根本?”
“入秦士子,各有所学。至于以何家为本?嬴渠梁所学甚浅,尚无定策。然则有一条可明白告知诸位,秦国求实不求虚,无论何家治秦,必须使秦国富有强大。能使秦国富强者,哪家都行。”
“好!”士子们终于一起认可了这最结实最无学派偏见的一条,喊起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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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2:35
午后,士子们又聚在一起纷纷议论,交流的结果,又走了三十多个。招贤馆可可的剩下了九十九名士子。景监一边不断地发出返金,一边感慨地连连叹息。这些金钱是国君硬从宫室府库挤出来的,不送这些人,还可增加一点留下士子的访秦衣食零用。发给这些离开的士子,等于白扔了四五百金。对于步履维艰的秦国,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打理完这些事,又和留下的士子们盘桓了半日,景监才回到府中。这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景监的父母和哥哥,都在跟随秦献公大战时双双阵亡。原先的旧宅也早早被他变卖了。那时候,他决意报仇雪恨马革裹尸,哪里能让一院房子拖累?不想人事无常,他却竟然做了内史,要住在栎阳城里了。秦国惯例,旧族子弟做官不封赐宅第,加之此事由甘龙上大夫管辖,自然是不可能对他这个“新贵”做特例处置。景监倒是常见国君,无话不谈,唯独对自己的私宅绝口不提。他咬牙变卖了父亲留下的一副上好的牛皮盔甲,加上原有的几百刀币,买下了偏僻小巷里这座小小庭院。两排房,共六间。景监二十余岁,虽然还没有来得及娶妻,家中却有一个十三岁的养女。这个女孩儿是他在军中一个生死朋友的独生女儿。老友是个千夫长,正当盛年时却惨烈战死。老友的妻子在埋葬丈夫的时候,向景监三拜叩头,将女儿推进景监怀里,跳进墓坑剖腹自杀了。景监含着眼泪将小女孩儿领回家认做了义女。小女聪慧伶俐,将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条,景监便也没有再雇用仆人。
听见门响,小女儿碎步跑来开门,笑道:“吔,回来这么早。”
景监笑着拍拍小女:“小令狐,叫爹,给你好吃的。”
小令狐顽皮地一笑:“不叫,你才多大?好吃的留给你自己了。”拉着他胳膊亲热地进了景监住的正房。景监无可奈何地笑了:“好好好,给你。哎,别急,读书了没有?”小令狐做个鬼脸儿笑道:“读了读了,都背过了。啊,肉饼吔!”跳起来抱住了景监。景监笑问:“你却给我吃甚?”小令狐顽皮地一笑:“莫急,就来。”无声地飘到厨屋,顷刻间又飘了回来,木几上便有了一盆香喷喷绿莹莹的藿菜羹和一盘面饼,另有一个小木盘,盘中放着切开成两半的一个肉饼。景监板着脸道:“肉饼是给你的,拿过去吃了。”小令狐娇嗔道:“不,你不吃我不吃。以为我不知晓,自家挨饿,整天给我吃好的。”亮晶晶的双眼中溢满了泪水。景监笑道:“你个小东西,知道甚?爹是大人,你是小儿,能比么?你要不吃完它,我今日也不吃饭了。”说着,认真地放下筷子就要站起来。小令狐着急道:“哎哎,一会儿凉了不好吃了。我吃我吃,不行么?”说罢捧起肉饼细嚼慢咽起来。景监吃完了晚饭,她竟还有大半个肉饼捧在手里。景监正要训斥,却听见“嗒嗒嗒”的敲门声。小令狐跳起来就要去开门。景监道:“坐下,天晚了,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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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2:36
栎阳不比安邑,天一黑就满城静寂,官府吏员也极少晚上走动。这时候会有谁登门?国君急召?为何却没有马蹄声?景监思忖间走到门口,隔门问道:“何人敲门?”
“故人来访,无须担忧。”门外声音颇为耳熟,景监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待他拉开木门,月光下却站着一个微微含笑的白衣人,似曾相识。景监打量端详有顷,惊喜地高声笑道:“中庶子卫——鞅?快哉快哉!”白衣人笑道:“安邑手谈,栎阳重逢,确是快哉。”景监拉住卫鞅的手:“鞅兄真乃天外来客,想杀我也。来来来,屋里坐。寒舍狭小,实在惭愧,这里这里。小令狐,上茶!”偏房一声答应,小令狐笑盈盈飘来:“先生,请用茶。”景监笑道:“鞅兄,这是我的义女,叫令狐丽元。小令狐,这是爹的挚友,快快见礼。”小令狐红着脸作礼道:“见过先生。”景监笑道:“去收拾酒菜来,爹与先生接风洗尘。”小令狐嫣然一笑道:“你们先说话,片刻就来。”轻捷地跑了出去。
“鞅兄,你来了就好,我明日即刻向国君禀报。”
卫鞅摆摆手笑道:“内史不知,我今日也在招贤馆,一切都明白。”
景监大是惊讶:“如何?你先去了招贤馆?不先来会我?”
“国家求贤,招贤馆是公道,内史举荐是私道。先公后私,入政大道也。”
景监钦佩地一拱手:“鞅兄人正心正,景监佩服。国君宣示的做法,是因了对士子们才具不清楚。兄之大才,景监已经领教,当由景监担保引荐,无需耽延时日。”
卫鞅笑道:“鞅初入秦国,得遇内史一片热诚,先行谢过。”
景监连连摇手:“哪里话来?为国举贤,职责所在,鞅兄何必拘泥俗礼?”
卫鞅正容道:“实言相告,鞅也曾想过请内史直接引见于国君。然则今日招贤馆所见所闻,领略了秦公之气度胸襟,此念顿消。秦公思虑深远,透彻坚实,不为士人浮躁虚荣所动,提出的试贤奇策,令人心折。求贤令出自此公,绝非虚妄之笔。鞅虽学有所长,然对秦国民治尚无深彻体察,若依秦公之法,访秦三月而后对策,自显各人才具之高下。如此大道,鞅若刻意回避,岂是名士本色?”
“如此说来,鞅兄准备访秦?”景监终是有些困惑。
卫鞅点点头:“我自己原本也有此意,恰遇秦公如此明断,岂能错失良机?”
“鞅兄以为深入山野,乃士人之良机?”
卫鞅看着景监惊讶的神色,不禁哈哈大笑:“难道内史以为是坏事么?”
景监不禁大为感慨,叹息一声道:“我是说,招贤馆士子们却无人做如此想也。他们大都以为多此一举,甚至认为是折磨贤士。秦公苦心,唯君一人体察也,岂非是知音难求,神交难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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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2:37
此时,小令狐用一个大木盘上来了酒菜。一陶盆蔓菁炖羊肉,一盘鲜韭,一盘青萝卜,一盘野苦菜。小令狐摆好酒菜笑道:“请先生慢用。”便笑着走了出去。卫鞅笑道:“小女年幼聪慧,真乃罕见。”景监苦笑:“亡友孤女,我疏于督导,不知礼数,鞅兄见谅。”卫鞅大笑:“本色本性为天质,何苦拘泥礼数?我看,此女将成内史绝佳辅助。”景监略显窘迫地笑道:“鞅兄笑谈。此事一言难尽,容后细说。来,干一杯!”
卫鞅举杯饮尽,便去夹那苦菜。景监笑着阻止:“鞅兄啊,那是野苦菜,你吃不下的。来,炖羊肉。”卫鞅笑道:“我已经尝过一次,苦中自有后味无穷。”说着吃下一筷,又大饮一杯,慨然笑道:“吾爱秦国,唯有两宗耳。”景监笑问:“哪两宗?”卫鞅笑答:“苦菜烈酒,尽皆本色。”景监大笑,举杯一饮:“秦国别无所有,唯此两样,取之不尽。”卫鞅笑道:“唯其如此,卫鞅可为秦人,是么?”景监慨然高声:“然!为鞅兄之苦菜烈酒,干!”两人大笑碰杯,一饮而尽。
卫鞅连饮,满面红光:“鞅有一请,内史助我。”
“鞅兄请讲,景监当全力相助。”
“三月之内,不要对秦公言及卫鞅。”
景监惊讶:“却是为何?”
“三月后,秦公若对卫鞅不满,尚请内史保我与秦公连见三次,可否?”
景监更是困惑莫名:“鞅兄何出此言?以鞅兄大才,秦公何以不满?一次便可任职,此后同殿为臣,何故三次?”
卫鞅微笑摇头:“君若信鞅,便当为之,君若不信,亦可不为。个中因由,日后自当详告,此时却不便说明。此乃卫鞅拜会内史之故也。”
景监沉吟有顷道:“好!景监当勉力为君斡旋。”
卫鞅起身,郑重一躬:“君子重然诺,内史信人也。卫鞅告辞,三月后再会。”
“且慢。”景监举起大陶杯,“鞅兄当辛苦三月,景监以此杯为君饯行。”
“好!”卫鞅朗声大笑,“卫鞅若负苦菜烈酒,无颜见君。干!”
两人不约而同地伸手相握,举杯相碰,慨然饮尽。
第二天清晨卯时,卫鞅来到招贤馆。士子们还在各自的小屋里收拾衣物零碎,有富裕者来时还带有随身贵重之物,吵吵嚷嚷地要求招贤馆掌事找地方保管,也有人站在院中商议该到何处去?有人说:“我看只到县府走走就行了,难道真到穷乡僻壤不成?”有人立即应和:“对,反正秦公说是随意走访不做定规嘛。”又有人道:“没有车马,仅这翻山越岭就累死人,能到县府就谢天谢地了。”更有一个士子扬着手中短剑道:“荒山野岭,遇到刺客盗贼如何办?治民在官,看民有何用?”吵吵嚷嚷,莫衷一是。发放钱物的书吏案几前还是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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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2:38
卫鞅向院中扫了一眼,径直走到书吏案前递过刻名木牌。书吏恭敬热情地笑道:“先生稍等。”翻开花名简册浏览,却没有找到卫鞅的名字,正在诧异间,景监来到案前吩咐:“这位先生昨夜刚到,尚未住进招贤馆,给先生办理。”书吏点头答应,便给卫鞅发放了一应物事。那是四样东西:一张手掌大的通行令牌,装在一只皮袋里的一千枚秦国铁钱,一双结实的皮靴,一支骑士用的短剑。卫鞅久有孤身游历的经验,早已是一身布衣,利落地收拾好东西,当场换上皮靴,便走出了招贤馆。景监默默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伫立在院中。
卫鞅这次没有骑马。他知道,马虽可以代步,但在穷困的山乡,一则是快不了多少,二则是草料负担难以解决。布衣徒步对于他来说,本来就不是新鲜事,而且踏勘的又是一个准备长期扎根的国家,兴奋而愉快,丝毫没有苦不堪言的沮丧情绪。他也没有在招贤馆士子中寻觅同伴,他相信这么多士子中肯定也有刻苦勤奋之人,不会全然是浮躁虚荣之士。即或如此,他仍然愿意孤身而行。在他看来,深刻的思虑是孤独的审视所产生的,大行赖独断,不赖众议。深访山野,啧啧众议只会关注行止妨碍心神,而无助于明澈的思虑。
卫鞅首先向西。入秦以前,他仔细研读了能找到的一切有关秦国的典籍,对早秦部族的坎坷足迹有了深刻印象,知道偏僻的西陲正是秦国的根本,秦国的根基在西方,在泾渭上游的河谷地带。当年秦部族东进勤王,就是从陇西的河谷地带秘密开进的。秦人本是一个古老的东方部族,从商代开始,奉命西迁,成为殷商王朝抵御西部戎狄的主要力量。殷商灭亡后,秦部族作为先朝遗族被轻视遗忘。秦部族回迁无力,在西部边陲的戎狄海洋里浴血奋战,夺得了泾渭河谷半农半牧。周穆王时代,秦部族出了个驯服烈马且有驾车绝技的造父,秦部族方得在西周王朝初露端倪。周孝王时期,秦部族为周室牧养战马有功,被封了一个不够诸侯等级、只有三十里地的“附庸”小邦,头角终于露了出来。三代之后,戎狄屡犯中原,秦部族重新被起用,首领秦仲被封为周天子的大夫,率领秦部族抗击戎狄,秦部族锋芒再现。却不幸秦仲战死,戎狄退却,秦部族再次被遗忘。
数十年后,周幽王失政,戎狄大举占领镐京,杀死幽王,焚烧镐京,周王朝面临灭顶之灾。太子宜臼也就是后来的周平王,再次想起了戎狄克星秦部族。于是冒险西进,亲自求援。首领秦襄亲率五万剽悍善战的骑兵东进,一战将戎狄击溃驱逐,又全力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阳。秦部族对周王朝的再造大功,终于使它成为继承全部周室王畿的大诸侯国。像这样脱离中原文明,在西部边陲独自发展数百年,即便是当今最强大的魏国,也未必能够做到。唯其如此,秦国的封闭,秦国的孤立,秦国的穷困,秦国屡败于东方而没有灭亡的原因,应该都可以在西部找到踪迹。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2:39
卫鞅正是想到秦国西部老根上,看看能否找到别人熟视无睹的东西。
依旧是边走边问,风餐露宿,整整十天,才走过了秦国旧都雍城,走到了数百年前秦部族被封为“附庸”的山间盆地。这里再向西走三五十里,便是两山夹峙的陈仓险道,也是当年秦穆公对付戎狄的咽喉要塞。
卫鞅走到陈仓口山巅的时候,正是夕阳将落的时分。茫茫群山的沟沟壑壑均被染成了金色,沟中可见民居点点,炊烟袅袅,山岭石面裸露,一条小河从沟中流过,两岸乱石滩依稀可见。其时正是夏日,山野沟壑却难得看到几株绿树,映满眼中的不是青白的山石,便是一片片的黄土。山沟中时有“哞——哞——”的牛叫声回荡,山岭沟壑倍显空旷寂凉。卫鞅站在岭上遥望,不由沉重地叹息一声。这是他走遍列国,所见到的最为荒凉贫瘠的地方。应当说,这还是老秦人最早的根基之一,肯定还不是最穷困的地方,也就是说,秦国还有更多的穷山恶水,更多的不毛之地。腹心地带的渭水平川他已经大体看过了,那是一种本该富庶的贫瘠。那么这里已经是真正的穷困了,可是竟然还有比这里更为穷困的地方,秦国可真是满目荒凉的穷极之邦啊!这样的国家,要变成漫山苍翠遍野良田遍地牛羊民富国强的强盛之邦,无异于痴人说梦。没有翻天覆地的大志向大动作,休谈秦国富强也。
暮色降临,卫鞅沿着石块夹杂着土块的荆棘小道走下沟来。
这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秦国的村庄,官称叫做“里”,民人则是说村说里都有。此时山顶还有晚霞,沟中却已经是暮霭沉沉了,可是村中竟然没有一家透出灯光。卫鞅走到一座稍微整洁的小院落前,发现粗大的柴门半掩着,黄泥巴糊成的门额上挂着一个破旧的木牌,隐隐可见“里正”两个大字。卫鞅敲敲柴门上的木帮,拱手高声问:“里正在家么?”话音刚落,一只大黑狗凶猛地扑了出来,汪汪吼叫。
“黑儿,住了!”黑屋里传出一声苍老的呵斥,黑狗立即钉在门边伸出长舌呼呼喘息。黑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边走边咳边嘶声问:“谁?”卫鞅拱手笑道:“里正老伯,我是游学士子,迷了路,想投宿一晚,行么?”老人拉开柴门,上下打量着卫鞅:“黑灯瞎火,能进沟?”卫鞅笑道:“老伯,我是不小心滚下沟的,不是从河边大路进沟的。”老人点头道:“噢,像,像,手脚都有血珠子。来,先进来。黑儿,卧去!”
卫鞅走进院子。大黑狗悄悄地卧在了黑屋门口。老人高声道:“婆子,出来见客。碎小子,去叫人,笼火迎客!”黑屋里连应两声,先钻出来一个光屁股男孩向卫鞅躬了一躬腰,尖声笑道:“远客哩,好!”便蹦出门去了。后边又跟出来一个身着黑布短衣裤的女人,向卫鞅猫腰一躬笑道:“客好。”卫鞅拱手笑答:“主家好。”女人道:“同好同好。客坐。碎女子,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