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1:52
十二岁的小白雪,没有一点儿惊慌与悲伤。她穿了一身大红吉服,将老父亲的丧事当做喜事来办,一时惊动了整个安邑。虽说白圭只当过短短的八年丞相,但毕竟是由名满天下的魏国巨商入仕,人望极高,送葬者不绝于道。人们惊讶地发现,白氏并没有国人传闻的那样豪阔,反倒是处处流露出士子世家一般的质朴实在。人们叹息白圭经商治国皆有术,但却没有善始善终,竟清白寒素地去了,给小女儿留下的太少太少。一段时间过去,白氏部族也就渐渐地从国人心目中淡出了。小白雪平静地成长了起来。
白雪就住在这条小街的这座极为普通的小庭院里。小街多住燕赵两国的商人,所以叫了燕赵街这个名字。这条小街不繁华,不冷落,不在闹市,也不偏僻,倒确实是一处平凡得令人很难记住的地方。
庭院的第二进是白氏家传的书房。并排六间,分为西四东二两个隔间,中间一门相连,西边是书简文物收藏屋,东边是读书刻简屋。白氏家产中,唯独这书房完整无缺地保留了下来,连专司书房的两个仆人也保留下来,没有遣散。老仆是专门保管、修补文物书简的,他是白圭生前的一个书吏,因少小时骑马摔伤了腿,好读书不善奔波,白圭就让他做了书房总管。小女仆则是白圭生前专门为女儿物色的伴读,由于和女儿很是相投,白圭专门叮嘱将这两个忠仆留给了女儿。女仆叫梅姑,便是这些天来替白雪守在洞香春的那个少女。白雪每次从外边回到家里,都要先到书房将要办的事安排妥当,然后才去休憩消闲。
今晚回来虽然已经是二更时分,书房里还亮着大灯。白雪照例匆匆来到书房。老书吏瘸着腿进来禀报:“公子,今日无事,你去安歇了。”白府上下人等,只有这个老人坚持将白雪称为“公子”,似乎认定这个女主人与男子一般出色。天长日久,人们也都认可了老人的称谓,白雪也习惯了这样的女公子身份。
“书翁,我有事。”白雪匆匆道,“你要将藏书间的各国法令,啊,不是全部,那太多了,主要是几个变法国家自变法以来的重要法令,收拾装成一个大木箱,要经得起颠簸才好。”
“公子,你要自己出门用?还是要卖了?要送人?”书翁惊讶道,“那可是老丞相最宝贵的藏简,有些连国府书库都缺失也。”
“我的书翁,”白雪笑道,“晓得啦。物有大用,方得其所,是么?”
“那是。我是给公子提个醒,莫要轻易许人。”
“多谢书翁,白雪岂能轻易许人?好了,去办,没错的。”
书翁瘸着腿去了。白雪在书案前坐了下来,打开案上一个红木匣,拿出一张一尺见方的黄白色的羊皮纸。这种羊皮纸很难制作,所以很贵重,即便在白氏这样的巨富之家,羊皮纸也不是轻易能用的。除了极重要的书信、命令等,一般书籍文章都是用竹简缮写誊刻的。白雪将羊皮纸轻轻用一方铜镇纸压住一角,从绿玉笔架上抽出一支新修磨得很是光滑圆锐的鹅翎,略一思忖,凝神“嚓嚓嚓”地一笔一画写了起来。战国中期,成型毛笔还没有发明,书写工具多样化,战国晚期时蒙恬发明了毛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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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白雪写好,将羊皮纸细心地卷成一个细筒,塞进一根精致的铜管里,“当”地合上盖子,轻轻扭了三圈,这支铜管便成了一支锁定的信管,非得有约定的钥匙才能开启。这是白氏部族传送商业秘密的特制信管,非重大事件不轻易起用。
白雪将信管笼在袖中,来到西跨院一间石屋前轻轻敲门。
“咕咚”一声,一块硕大的石板被搬开,一个精瘦的汉子走了出来:“小姐?瘦柴衣衫不整,失礼了。”说着便往屋里走要收拾整齐自己。白雪笑道:“瘦柴,莫烦了。原是我该唤你到书房的,又不想劳动书翁。来,有事了。”
“瘦柴听小姐吩咐。”
“相烦你去一趟秦国,到栎阳找……”白雪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小姐放心。瘦柴这就准备,四更出城。三五日便赶回来。”
白雪回到寝室,已经是更深人静了。她看着庭院中明亮的月光,久久没有睡意。
第四章秦国求贤令(5)
五、求贤令激发了卫鞅
第二天傍晚,白雪趁着暮色从密道进了洞香春,来到自己那间密室。
刚刚饮罢一盏茶,梅姑轻步进来神秘笑道:“小姐,那位先生到了,只饮茶,没饮酒。”“哪位先生啊?”白雪板着脸。“呶,高高的个子,一身白衣,很有气度也。”梅姑笑着比划着。白雪笑笑,拿出一束竹简道:“立即到写字房,将这卷竹简誊写十份,散到士子们聚集的案上。还有,那位神秘老人若是来了,立即领到那位先生案位。”“小姐放心,不会误事。”梅姑拿着竹简出门去了。
白雪走进密室内间,片刻后走出,又变成了那个布衣士子,拉上密室的厚厚木门,从庭院绕到洞香春主楼下从容而入。她没有立即去见卫鞅,却先到各个厅室浏览了一遭,方才来到清幽高雅的茗香厅。
一个有屏风遮挡的雅室里,卫鞅正在若有所思地品茶。他感到洞香春今晚似乎有一种特异的气息,以往极为热闹的论战厅竟然没有一个“主战”的名士,甚至连“助战”的士子也不见踪迹,想看热闹听消息的吏员商贾走进来看看,便也出去饮酒博彩了。饮酒的开间大厅客人倒是不少,只是没有一个士子模样的饮者,座中几乎全是华丽的商人与矜持的官吏。以往相对冷清的茗香厅,今晚却是三三两两的不断来客,竟然大都是布衣士子。这茗香厅与其他厅室的不同处,在于这里都是一个一个清幽雅致的小隔间,以与品茶的境界相合。虽然如此,隔间之间还是能时时隐约听到高谈阔论与朗朗笑声。今晚却忒煞奇怪,一个个隔间分明都是三五相聚,却竟然都是静悄悄的。难道都在像他这样细心品茶?一阵思忖,卫鞅竟自笑了,洞香春原本就是无奇不生的地方,想它做甚?于是,心念一动,揣测着秦国求贤令会是何等写法?假若不尽如人意,自己该怎么对白雪说明?白雪又会是什么想法?一时想来,纷乱得没有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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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1:54
正在此时,轻轻几声敲叩,屏风隔间的小门被轻轻移开。卫鞅心中烦躁,头也不抬挥挥手道:“这里还有人来,请去别处了。”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悠然道:“足下品茶悠闲否?”
好熟悉的声音!卫鞅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身后站着一个俊朗少年。卫鞅惊喜过望,站起身深深一躬道:“前辈别来无恙?”老人爽朗大笑:“人生何处不相逢也。”卫鞅笑道:“前辈神龙见首不见尾,相逢岂是易事?请前辈入座。”老人微笑入座,少年便横坐相陪。老人道:“这是我孙儿。来,见过大父的忘年好友。”俊朗少年向卫鞅默默行礼,卫鞅也微笑还礼。侍女装扮的梅姑微笑着上了一份新茶,轻轻退出,便急忙去找白雪了。
“冬雪消融,河冰已开,前辈又踏青云游了。”
老人哈哈一笑:“疏懒散淡,漫走天下也,原不足道。却不想与足下再度萍水相逢,这却是天缘了。”
“蒙前辈启迪,卫鞅多有警悟,只是不知西方于年后有何变数?”卫鞅在委婉的试探老人是否知晓秦国求贤令,以便判断老人与秦国的渊源有多深?
“敢问足下,别来可有谋算?”老人微笑反问,对卫鞅的问话不置可否。
“不敢相瞒,卫鞅对何去何从仍无定见。读了几卷西方之书,毕竟对西方实情不甚了了,委实难以决断。”卫鞅实话实说。
老人微笑点头:“很巧,老夫路过西方之国,恰巧知道些许消息。其灭国危难似已缓解,朝野颇为振作。新君似决意图强,向天下各国发出求贤令,寻求强国大才。老夫以为,此举创战国以来之求贤奇迹。只可惜,老夫已经力不从心了,否则,也想试试。”说完一阵爽朗大笑。
“先辈,”卫鞅并没有惊讶,“自古求贤之君多矣。向普天之下求贤,委实难能可贵,称奇可也,未必称得一个迹字。迹者,事实之谓也。能否招得大才?终须看求贤之诚意,之深切,否则,一卷空文而已。”
老人对卫鞅带有反驳意味的感慨,丝毫没有不悦,反倒是赞许地点头道:“足下冷静求实,很是难得。老夫没有觅得求贤令请足下一睹为快,诚为憾事。然则,我这孙儿过目不忘,在栎阳城门看得一遍,已能倒背如流了。玄奇,背来听听。”
卫鞅忙拱手道:“有劳小兄。”
俊朗少年笑着点点头,轻轻咳嗽一声,一口纯正的雅言念诵道:
求贤令
国人列国贤士宾客: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国人宾客贤士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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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鞅听罢,一时久久沉默,胸中翻翻滚滚地涌动起来。
这时,布衣士子装扮的白雪轻步走了进来。卫鞅眼睛一亮,对老人笑道:“前辈,这是我的手谈至交。小弟,这位是前辈高人。”布衣士子恭敬拱手道:“晚生见过前辈。这位小兄的雅言好纯正也。”老人笑道:“只是可惜,老夫没有盖官印的求贤令原件也。足下请坐。”布衣士子笑着向老人一躬,在卫鞅案头打横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青布包打开:“前辈、兄台,这位小兄也请看,这便是秦国求贤令原件,发到魏国的!”说着拿出一卷竹简递给卫鞅。
卫鞅道一声“多谢”,连忙打开,一方鲜红的大印盖在连结细密的竹简上,分外清晰。卫鞅细细地看完,不禁赞叹道:“小兄背诵,一字不差!”又是不由自主地从头再看。良久,方才抬头,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老人微笑道:“足下以为,秦国这求贤令如何?”
“好!有胸襟!”卫鞅不禁拍案赞叹。
“就如此三个字?”过目不忘的俊朗少年笑问一句,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晕。
卫鞅看了少年一眼,正色缓缓道:“这求贤令大是非同寻常。其一,开旷古先例,痛说国耻。历数先祖四代之无能,千古之下,举凡国君者,几人能为?几人敢为?其二,求强秦奇计,而非求平平治国之术,足见此公志在天下霸业。身处穷弱,被人鄙视,却能做鲲鹏远望,生出吞吐八荒之志。古往今来,除禹汤文武,几人能及?其三,胸襟开阔,敢与功臣共享天下。有此三者,堪称真心求贤也!”显然,卫鞅是被求贤令真正地激动了。老人平静的面颊突然抽搐了几下,那位俊朗少年竟像是对方在赞颂自己,变得满面通红。白雪盯着卫鞅,明亮的眼睛一直在燃烧。
终于,老人笑道:“足下以为,求贤令有瑕疵否?”
卫鞅慨然道:“秦公意在恢复穆公霸业,其志小矣。若有强秦之计,当有一统天下之大志!”
老人仰天大笑,拍案道:“好!山外青山,更高更远。然则敢问足下,今见求贤令,可否愿去秦国一展报复?”
卫鞅笑问:“布衣小弟,以为如何?”
白雪拍掌笑道:“自然好极。我也想去。”
卫鞅向老人一拱道:“今见求贤令,心方定,意已决,我当赴秦国,一展胸中经纬。”
“人云上将军庞涓软禁足下于陵园,可有脱困之法?”
“庞涓只想卫鞅为他所用,并非以为卫鞅才堪大任。否则,以孙膑先例,鞅岂能稍有出入之便?唯其如此,脱困尚不算难。”卫鞅颇有信心。
“能否见告,足下何以不做军务司马?此职亦非庸常也。”
卫鞅浩然一叹:“鞅虽书剑漂泊,然绝不为安身立命谋官入仕矣!生平之志,为国立制,为民做法。寥寥军务,何堪所学?”傲岸之气,盈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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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1:56
“足下特立独行,他日必成大器。”老人赞叹罢拈须微笑,“老夫可否为足下入秦谋划一二?”
“敢请前辈多加指点。”
“我有一个像你这样年青的忘年交,在秦国做官。老夫与足下几个字,你去见他,他可将你直接引见于秦公面前,也省去许多周折,之后就看你自己了。老夫忠告足下,老秦人朴实厚重,厌恶钻营,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才干去开辟,没有谁能帮你。”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长不盈尺的铜管递给卫鞅,“请足下收好。”
卫鞅起身深深一躬:“多谢前辈教诲。我等两次相逢,敢问前辈高名大姓?”
老人笑道:“老夫因先祖之故,欠下秦国一段人情,是故想助秦国物色三二大才。此事一了,老夫就此云游四海了。世外之人,何须留名?”
卫鞅怅然一叹,默默点头。
白雪笑道:“前辈说要为秦国物色三二大才,难道天下大才竟有与我兄比肩者?”
老人大笑:“金无足赤,才无万能。汝兄治国大才也,然兵事战阵、理财算计等,岂能尽皆卓然成家?”
卫鞅诚恳道:“前辈明锐衡平,是为公论也。”
老人站起一拱:“老夫告辞了。”
白雪一拱手笑道:“前辈,难道从此不再相逢?”
老人目光猛然在布衣白雪身上一闪,沉吟笑道:“姑娘,二十年后,或许还有一晤。”
老人叫了一声“姑娘”,白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自己:“这,这?”
老人、卫鞅和那个俊朗少年一齐大笑起来。引得白雪也大笑起来。
老人向俊朗少年点点头:“走了。”说着向卫鞅白雪摇摇手,示意他们不须相送,径自回身去了。卫鞅白雪怔怔地望着老人背影,不禁叹息了一声。
老人和少年走过茶酒两厅的甬道,听见酒厅中传来悠扬的埙笛合奏,一个士子高亢明亮的歌声颇显苍凉。老人与少年同时止步倾听,只听那歌声唱道:
日月如梭人生如梦
流光易逝功业难成
大风有隧大道相通
何堪书剑歧路匆匆
国有难也念其良工
鹦其鸣也求其友声
俊朗少年听得痴了。老人轻轻叹息一声,抚着少年肩膀,少年恍然一笑,两人匆匆出了洞香春。
走到天街树影里,俊朗少年低声笑道:“大父,那个士子唱得好也。”老人笑道:“你知晓他是谁?”少年惊讶:“大父知晓么?”老人笑道:“走,我们这就去找他。”少年笑道:“人家在洞香春,你往哪儿走?”老人悠然道:“此人性情激烈,行止若电光石火。唱完这首歌子,他就不在这里了。我知晓他去处。”少年道:“这就去么?”老人道:“对,饱餐一顿,五更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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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1:57
第四章秦国求贤令(6)
六、申不害要和卫鞅较量变法
百里老人和玄奇昼夜兼程,快马疾进,第三日赶到韩国,还是迟了一步。
韩国都城新郑坐落在洧水北岸。城池不大,历史却是悠久得很。相传这里曾经是黄帝的都城,留下了一个有熊氏城墟。周宣王时封了他的弟弟姬友做诸侯,国号“郑”,封地在华山以东,史称郑桓公。这郑桓公眼光颇为远大,在周幽王时见西周国运大衰,便将封地轴心城池迁徙到华山以东近千里之外的颍水洧水之间,远远躲开了灾难即将来临的镐京。到了第二代,郑武公率领臣民,将黄帝废墟一带的荒芜土地全部开垦出来,并在黄帝废墟上建立了一座大城,定名为新郑。从此,小小郑国日益强大。到了郑庄公时,郑国称霸一时,天下呼之为“小霸”。谁想自郑庄公之后,郑国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战国初期,郑国第四百二十一年的春天,也就是公元前375年,终于被新诸侯韩国吞灭。韩国原都城在黄河西岸的韩原,灭郑后便将韩国都城南迁新郑,远远离开咄咄逼人的魏国安邑。到韩昭侯时期,韩国已经南迁新郑二十余年了。
然而,天下事颇多迷惑处。韩国南迁后国力便渐渐衰弱,新郑也萧条冷落起来,连郑国时期表面的繁华侈糜也没有了。韩昭侯已经即位八年,眼见国力萎缩,深感寝食不安。韩国朝野仿佛受了国君的感染,无处不散发出一种萧瑟落寞的气息。就说这新郑街市,房屋陈旧,店铺冷清,行人稀少,车马寥落。百里祖孙走马过街,也成了行人关注的新鲜人物。玄奇笑道:“大父,这韩国忒冷落,比秦国也强不到哪里去也。”老人摇摇手,自顾寻街认路。
百里老人要找的人大大有名,他就是法家名士申不害。
申不害是个奇人。祖籍算是老郑国的京邑,在汜水东南的平原上。申不害的父亲曾经在末代郑国做过小官。他自己因了父亲的关系,也做了郑国的赋税小吏。谁知刚刚做了两年,申不害才十八岁,韩国便吞灭了郑国,申不害父子一起成为“旧国贱臣”,被罢黜归家耕田。老父老母忧愤而死,申不害则成为无拘无束的贱民。郁忿之下,他一把火烧了祖居老屋,愤而离开韩国,到列国游学去了。近二十年中,申不害游遍列国,广读博览,自研自修,从不拜任何名家为师。五年前他到了齐国的稷下学宫,一个月中与各家名士论战二十余场,战无不胜,声名鹊起,被稷下士子们称为“法家怪才”。其所以为怪才,在于申不害研修的法家之学很特别,他自己称为“术经”。说到底,就是在承认依法治国的基础上专门研修督察权术的学问,权术研修的轴心,是国君统驭臣下的手段技巧。对“术”的精深钻研,使申不害成为人人畏惧三分敬而远之的名士。他写的两卷《申子》,士子传抄求购,国君案头必备,但就是没有一个大臣敢举荐他,没有一个国君敢于用他。连齐威王田因齐这样四处求贤的国君,也有意无意地对申不害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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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1:58
一气之下,申不害决然离开稷下学宫,又开始了于名山大川寻访世外高人的游历。
一次,申不害在楚国的神农大山寻访墨子不遇,却遇见了从山中出来的百里老人。两人在松间泉水旁的大石上摆开干肉醇酒闲谈,越谈越深,两昼夜风餐露宿不忍离去。百里老人的高远散淡,使申不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新愉悦。申不害的锋锐无匹,也使百里老人感到了勇猛精进的活力。老百里对申不害的求仕受挫做了析解,说他“杀气与诡秘皆存,人辄怀畏惧之心”;要一展抱负,须得“依法为进,以术为用。术,可用不可道”。申不害听得仰天大笑了半日,深感老百里指点迷津,使他悟到了人事龌龊的关键所在,说老百里道出了“术者之术,堪称天下大术”,说完后一跃而起大笑道:“此一去,申不害必当为相也!”便惊雷闪电般的消失了。
有趣的是,两人在两天两夜中始终不知道谁是谁。
百里老人后来在稷下学宫知道了申不害。申不害则依然不知道这高人是谁。
栎阳城与秦孝公雪夜相逢,百里老人心田里油然生出卫鞅和申不害的影子。在他看来,卫鞅是个正才,申不害是个奇谋怪才,两人若能同到秦国,相得益彰,再有一个兵家名将,安知秦国不会鲲鹏展翅?申不害这次去了魏国,一定也知道了秦国求贤令,也一定会去秦国效力的。
当百里老人寻觅赶到申不害的破屋时,却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只有屋角破草席旁有一口装满竹简的旧木箱。邻居告诉老人,先生进宫去了,三天三夜没回来,听说要做韩国丞相了。百里老人大为疑惑,便和玄奇在破屋里耐心等待。
入夜,破屋里蚊蝇哄嗡,屋外小院子里倒是明月高照,凉风宜人。老百里爷孙便在小院里纳凉等候。闲适之中,玄奇从紧身腹带上抽出那支短剑,在月光下端详抚摩,笑问道:“大父,你说那卫鞅到了秦国,他会如何用?”老人笑问:“他?他是谁也?”玄奇娇嗔道:“爷爷,你知晓的嘛。”老人慈祥诙谐地笑着:“我知晓何事?我甚也不知晓。”玄奇生气地噘起小嘴:“你不说,明日我回总院了,不跟你瞎跑了。”老人哈哈大笑:“好好好,爷爷说。他呀,定会重用卫鞅。”玄奇道:“那这个申不害?”老人笑道:“一样,也会重用的。”玄奇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未必。这申不害我听你一说,总觉得有点儿不纯不正,味道不对。他是个很纯很正的人,对异味儿肯定很烦。”老人大笑道:“孩子气。为君者有‘正’字,哪有个‘纯’字?何况味道纵然有偏,只要能强国,何能不用?”玄奇却只是默默摇头。
这时,一阵大笑远远传来:“谁还想着我申不害?啊!”说话间,一个长大瘦削长须长发的青衣人已经走进破落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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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1:59
百里老人已经站起,拱手悠然笑道:“谅你也不知老夫何人?何须问来?”
申不害闻声惊喜得“啪啪啪”连声鼓掌,深深一躬笑道:“申不害天下第一糊涂,竟忘记了问高人尊姓大名。我回来骂了自己三天三夜!”
老人不禁大笑——这申不害骂了自己还是不问。既想逍遥洒脱,又想以世俗之礼尊重别人;既想问对方姓名,又想对方自报姓名,当真的有点儿味道不对。可谓术到尽头反糊涂。一时间老百里无心多想,也知晓申不害藏心不藏话的秉性,径直问道:“申兄,恭贺你要做韩国丞相。”
申不害又一阵大笑:“哎,高人兄,你何以知晓也?”
玄奇被这古怪称呼逗得“噗”地笑出声来。
老人笑道:“许你做,就许人知。新郑城里都传遍了,何况我也。”
“这还得多谢高人兄那一番指点也。我这次面见韩侯,便是言法不言术,果然是一箭中的。哎,高人兄还没吃饭歇息,老说话如何行?来人!”
墙外疾步走进一个小吏,躬身道:“大人何事?”
“即刻整治酒肉来,我要在旧宅款待好友。”
小吏答应一声,疾步走出。申不害回头笑道:“高人兄,我今日是回来搬这一箱书的,不想得遇高兄。明月清风,我等再畅饮畅谈。”
说话间便将“高人兄”又压缩为“高兄”,玄奇又被逗得笑出声来。申不害这才注意到这个俊朗少年,惊讶道:“这位是高兄仆人?”玄奇学着他口吻笑道:“非也。我乃高人孙儿,此刻便是高孙也。”申不害仰天大笑:“高孙?好!想不到我申不害遇到了如此睿智少年,竟片刻间学会了申术。知道么?这叫‘倚愚之术’!”
老百里揶揄笑道:“申兄终究是本色难改。”
申不害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拱手笑道:“惭愧惭愧,我要管住自己不说术,那得清心一夜才能办到。”又转过身笑道,“哎,我说高孙,你拜我为师如何?我申不害没有拜名师,吃尽了苦头,你做我学生,申术便后继有人了。”
玄奇笑道:“你那申术,不学也会。”
“噫!”申不害一声惊叹,笑问:“你高孙能答上我申术三问?”
“申术请问。”玄奇依旧是盈盈笑脸。
“好。何谓倚愚之术?”
“不欲明言,装聋作哑,藏于无事,窜端匿疏。”
“噫!”申不害又是一声惊叹,追问道:“何谓破君之术?”
“一臣专君,群臣皆蔽,言路堵塞,则君自破。若一妇擅夫,众妇皆乱。”
申不害肃然正色:“何谓君不破之术?”
“明君不破,使其臣如车轮并进,莫得使一人专君;正名而无为,犹鼓不入五音,而为五音之主。此为明君不破之术。”玄奇答完,颇显顽皮地看着申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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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2:00
申不害愣怔半日,疑惑问道:“你如此年少,何以对我申术如此详明?”
玄奇一笑:“法为大道,术为小技,收不到高徒的。”
“岂有此理?法无术不行,无术岂能吏治清明?”
百里老人笑道:“申兄不要和小孩子说了,他读你的《申子》不知几多遍了。”
申不害恍然大笑:“啊,高孙实在已经是我申不害的学生了!”
这时,小吏挑来一担食盒,将一张大布铺在地上,摆好酒肉并酒具食具,躬身道:“大人请。”申不害伸手向面东尊位一指,笑道:“高兄、高孙,请入座。”百里老人和玄奇便席地坐在大布上的宾位。申不害谦恭地坐到了面西主位,举爵笑道:“高兄啊,你千里来寻,申不害无以为敬,只有这破屋、明月与官酒了。来,先干一爵!”
百里老人笑着举爵:“申兄与神农山时相比,判若两人。恭贺申兄,干!”
“神农山的申不害若何?”
“穷途末路,破败苍凉。”
“今日之申不害若何?”
“一朝发达,激越锋锐。”
申不害大笑:“哎呀高兄,你该不是说申不害沐猴而冠,成不得大器哉!”
百里老人笑道:“申兄高才名士,何愁大器不成?然则大器之材,必得大器之国,方有大器功业。不知申兄将在何处归宿?”
申不害慨然叹道:“不瞒高兄,我本想到秦国一试,然则我闻听卫鞅要去秦国,我就决意留在韩国了。”
“却是为何?申兄如何知晓卫鞅此人?”
申不害冷冷一笑道:“慎到在稷下学宫将卫鞅之才广为传播,如今天下名士谁不知晓卫鞅?慎到说,卫鞅是法家大道。我申不害偏就不服。谁是大道?谁是小道?目下评判,岂非为时过早?卫鞅入秦,必得变法。申不害留韩,也必得变法。二十年后,再来说谁是法家大道!”
百里老人惊讶沉默,突然大笑:“申不害啊申不害,你就为如此理由不去秦国?”
“不能么?”申不害又是冷冷一笑,“申不害的学问才能,是自己苦修而来,真材实料。可二十年来,那些名家名士谁承认过我?若非在稷下学宫与那些名家名士连续的学问较量,申不害还不是泥牛入海?申不害要成名,要建功立业,就不能给他人做嫁衣裳。否则,申不害的功劳就会莫名其妙地没有了!和卫鞅同到秦国,变法的功业会有申不害么?没有,决然没有!不怕高兄评判指责,申不害必得独身创业,才能证明我自己的学问才能是自己发奋得来,而不是靠名门高足起家。高兄,名士们认定我荒诞无行,我认了。然则,不是申不害一类,何知申不害苦衷哉!”
百里老人沉思有顷,笑道:“如此说来,申不害是要和卫鞅较量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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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2:01
“然也!”申不害感慨激奋,“没有较量,何以证真伪?明高下?辨文野?若非实力较量,何有战国大争之世?”
玄奇诡秘地一笑:“高孙看先生,留在韩国必有另外思虑,非纯然为了较量。”
申不害哈哈大笑:“高孙不愧读我《申子》,一语中的!高兄试想,秦国穷弱之邦,变法之首要,当在富民强兵。做此大事,变法立制为第一,术有何用?而韩国不然,民富国弱。因由在贵族分治,官吏不轨,国君无统驭臣下聚财强兵之术。当此国家,整肃吏治为第一。唯其如此,术有大用。卫鞅若来韩国,定会捉襟见肘。申不害若入秦国,也会力不从心。高兄高孙,如何?申不害可是实言相告?”说完径自大饮了一爵。
百里老人默默点头,仰望天中明月,怅然一叹。
玄奇笑道:“依先生之言,倒是各得其所了。”
申不害拊掌大笑:“然也,然也。”
百里老人面色平和,悠然笑道:“申兄为韩相,何以治韩?”
“吏治第一,强兵次之。”申不害正色答道。
“强兵之后,又当如何?”
“先灭秦国,再灭魏国,最终一统天下!”申不害慷慨激昂。
百里老人仰天大笑:“好!好志向。想没想过韩国若被人灭,君当何以处之?”
“杀身以谢天下!”申不害没有半分迟疑。
百里老人喟然一叹:“天道无私,是以恒正。老夫来迟一步,天意也。”
申不害大笑饮酒,院中大树上的猫头鹰惊得扑棱棱飞走。百里老人抬头看看天中一钩残月,悠然笑道:“申兄啊,老夫该告辞了。”说着站起身来。
申不害正色道:“二十年后,请高兄秉公评判,申不害、卫鞅何为法家大道?”
“你们俩,谁能做到二十年丞相,谁便是法家大道。”
“噢?你是说,申不害做不到二十年丞相?”
“天晓得。老夫如何晓得?”说完一拱手,“告辞。”和玄奇走出破院子扬长而去。
申不害望着爷孙二人走出院子,不禁怅然一叹,自言自语:“如此高人,如何就不知他姓名?如何他也不说?真世外隐士也。”
此时,雄鸡高唱,东方欲晓。申不害练了一趟自创的山跳功夫,脸上微微冒汗,顿觉精神抖擞。他喊进跟随小吏,吩咐将破旧大书箱搬到新宅去,将这旧院子一草一木不许动的封存起来。吩咐完毕,上马飞驰进宫去了。
今日清晨,是申不害动议的第一次朝会。韩昭侯要在朝会上正式册封他为丞相,而后由申不害以丞相之身份宣示韩国的变法步骤。这是韩国国策转折的重大朝会,也是申不害自己首次登堂入室,于国于己,均是关系重大。申不害虽然已经想好了种种预定方略,但还是有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