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3-5-5 17:15:10

粉红色噪音

  《粉紅色噪音》問詩--語言謀殺的第一現場
  問:請說說你以上的「詩」如何誕生呢?
  答:你這問句裡兩處令我微笑。加上引號的詩以及動詞誕生。我還不知道如何界定這些文字,也好暫時放進引號裡吧,「反詩」嗎?「非詩」嗎?「偽詩」嗎……我正在設法瞭解,這些文本還沒有給我任何承諾。有2個重點 :1.它裝備了詩的分行斷句形式、2.它以英漢雙語對照排列。那麼是「翻譯詩」嗎?
  形式只是用來混淆視聽的吧?形式於此似乎不是用來確定的,它只是其中一個配件,用來混搭。這是後話。
  某日新買的電腦裡一個忽然不停自行跳動的軟體引起注意。(它何以忽然不停自行跳動呢?我何時輕觸過它而不予立即點開啟動呢?)一個叫做 Sherlock 的翻譯軟體,以大偵探Sherlock Holmes 的小帽和放大鏡做為標誌,為什麼呢?翻譯即謀殺嗎?蘋果電腦的冷笑話嗎?這是真的嗎後來生死不明的福爾摩斯是以養蜂業終老的嗎?數以千計的不斷自行增生的蜂房裡偽裝埋藏著一架不斷進化的摩斯密碼翻譯機嗎? 我從檔案夾裏隨手剪下一段英文貼上,齒輪轉動一二十秒, 一群字,喔,一大群一大群的字自光的深處同時浮現,像不明飛行物體迫降,冷靜,彬彬有禮:
  它是真實的──您能哄騙最佳在任性的pals和無精打采的親戚。您是一些種魔術師嗎? 您知道是什麼您,並且那是所有那事態。有什麼無法是固定的 。它在關於時間和這時候,讓貓在袋子外面。您被給了天堂般的緩刑。即使某人您愛真正地需要您也是。給予您醒來時數優先與眼睛往向前得到。在那以後,然而──很好,您真正地需要多少睡眠?能進行下去像一個漏洞在牆壁或聽對,它一定是,對什麼發生那裡,既使我仍然太沉默寡言的以至於不能知道任何東西──既使當我再認為所有那些我那麼窮地對待了,名字,安排,他們無用地等待我在雨中並且我來了,當我想知道什麼它意味,哀傷的日通過,繼續,死亡,所有痛苦,和狗仍然等待被哺養,嚴緊您睡覺,聲音,存在,發光,明亮的星期日航空的氣味剛才實際片刻,通過,通過,它是總是什麼它或,然後,曾經是那裡。
  天哪這一大群字是什麼這瘋狂,這語言謀殺的第一現場,我喃喃自語,腎上腺素激升,我又找了一首詩貼上去,一首愛倫坡(既然亞瑟科南道爾爵士是經由愛倫坡啟蒙才創造出福爾摩斯這麼一號人物的) Eulalie音韻極美的兩段它不到3秒就譯好了
  I dwelt alone 我單獨居住了
  In a world of moan 在呻吟聲世界
  And my soul was a stagnant tide 並且我的靈魂是停滯浪潮
  Till the fair and gentle Eulalie直到公正並且柔和的Eulalie
  Became my blushing bride- 適合我臉紅的新娘
  Till the yellow-haired young Eulalie 直到黃色頭髮的年輕Eulalie
  Became my smiling bride. 適合我微笑的新娘
  最後3行令我讚嘆:
  For her soul gives me sigh for sigh 為了她的靈魂給我嘆氣為嘆氣
  And all day long 和整天
  Shines, bright and strong 亮光,明亮和強
  想這軟體存在已久且不知已來到第幾代, 我之後知後覺卻也靈光一閃。那時正在聽一堆噪音低頻,很多很棒的聲音藝術,我一直想這種概念如果用到文字裡會變成什麼, 就在這時候碰到的翻譯軟體 ,我丟給它一堆東西翻成中文莎士比亞愛倫波普希金它翻得我目眩神搖, 天哪我想這不就是文字噪音嗎, 一本噪音詩集如何? 我就像嗑藥似的玩了一年完成33首詩。材料常常是一封垃圾郵件引起的超連結無邊無際的英語部落格網站撿來的句子, 分行斷句模仿詩的形式,然後丟給翻譯軟體翻,之後根據譯文的語境調整原文再翻個幾次。雙語並列模仿「翻譯詩」。
  問:如何看待它們?一如以往詩集內作品,有同等的「肉欲的愛」嗎?(伊爾米弟索語系)
  答:你知道嗎這個自動翻譯軟體最令我嘖嘖稱奇的是那種漫不經心完全無意識。那是語言的完全解放,那是語言的解放神學/語言的神學解放。那種無意識,除非是瘋的,除非是強烈的藥物反應或什麼別的否則到達不了。 它一個詞一個字亦步亦趨地「翻譯」可是譯文給予不了穩定的意義,它沒有承諾, 它彷彿是停滯的,言辭一直發生,但是它並不前進。它並沒有要帶你去任何地方,它不停地維持現狀卻又不停崩潰,一句一句崩潰後卻也就忽然到了某一所在,多麼奇異啊這空中滾翻!而它又是投射的,別忘了它是被翻譯出來的,它有一個相對的口齒伶俐的原文, 並非無中生有,像我們念茲在茲的所謂「創作」。
  我構想的一個裝置作品,20世紀初期巴黎氣氛的密閉房間,四壁釘著隔音軟木, 垂下厚重藍色帷幔, 瑪德蘭餅和椴花茶的氣味在幽暗中浮動著,投影機在軟木牆上分別投現兩件文本,一件是原文的普魯斯特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另一件則是翻譯軟體同步進行的中文自動翻譯。那會不會是一個無與倫比的極端壯觀的每一行都自行毀滅重生的普魯斯特?句子裡的句子像門裡面嵌著的門地窖裡藏著的地窖, 通過一層層錯綜摺疊的事物描寫另一層層錯綜摺疊的事物, 一邊七大冊三千頁近200萬字輸進去另一邊也是七大冊三千頁近200萬字輸出來, 每一個句子都不漏掉而每一個句子似是而非 ; 左邊是原文──“拯救一切的記憶 “ 右邊是“新小說“── “毀壞一切的時間“ 正好就是普魯斯特畢生經營的兩大主題。
  你可以想像他是怎麼開始的嗎?不, 不是他, 是它!那機械詩人, 光是題目已經不同凡響: 以浪廢的時間搜索…(這廢字我不喜歡但也沒得商量) 普魯斯特被不明生物附身口音迥異而語法怪異,他的廢墟帶電卻也還是金碧輝煌。
  您是怎麼做到的?跟它一樣我彬彬有禮以您相稱。多麼瘋狂方式您干擾我無精打采心臟。
  那是逼近呢還是退卻,它消除關係,它閃爍不定,它發作,它不時曲解,它看起來理直氣壯而炫耀而又不介入,它極端迅速,不思考,它只是反應,自動反應。你無法怪它粗魯。你搞不清楚它有沒有經驗。唉您可知道您這就叫做陌生和異化呢!它根本無動於衷:
  我將投入我的打字機在最喧鬧的游泳池旁邊,
  完善的實踐將寫沒有是太自覺的情況我書寫,
  水必須是乾淨和冷的,
  滑倒自己入故事某處。
  我寫和重寫線路多次。
  我寫更好如果我是家庭與一些陌生人。
  可讀性不事關!
  I’ll put my typewriter beside the noisiest swimming pool,
  The perfect practice is to write without being too self-conscious of the fact that I’m writing,
  The water must be clean and cold, Slip
  myself into the story somewhere.
  I write and rewrite lines several times.
  I write even better if I am home with some strangers.
  Readability doesn't matter!
  討論現代音樂,它一本正經這樣開頭:
  現代音樂的歷史紀錄在第二個一半本世紀猛烈地是和由一個名字深深地標記:約翰籠子。
  The history of modern music in the second half of this century has been drastically and deeply marked by one name:John Cage.
  漫步在倫敦的濃霧,它引述王爾德:
  大駁船黃色乾草充分
  被停泊反對朦朧的碼頭
  並且像一條黃色絲質圍巾
  厚實的霧垂懸沿碼頭
  Big barges full of yellow hay
  Are moored against the shadowy wharf
  And like a yellow silken scarf
  The thick fog hangs along the quay
  「意念是模糊的,而影像是清楚的。」 那是高達說電影。他一格一格拍方糖在水裡溶化。
  你可知道我對電腦和網路從來沒有太多感覺,任何虛擬空間引起的交感幻覺遠不如一個寫得搖搖欲墜險象環生的句子。但我感覺現在有一個新羅曼史開始了與這自動翻譯軟體我的機械詩人。最有意思的是它與一切致命的情人一樣早早宣佈它的不負責任:
  上方是由□□提供的自動翻譯。□□電腦對其內容的準確性概不負責。由於自動翻譯是利用軟體工具產生的,未經人為的參與或確認,因此,若您需要絕對準確的翻譯內容,建議您不要依賴上方的自動翻譯。
  誰會在乎呢,它深情款款:
  Sweet eyes that smiled 微笑的甜眼睛
  Now wet and wild 現在濕和狂放
  A Song of Love (Sidney Lanier )
  節奏精準,每一個字都到位, 沒有一個多餘的字──但我必須說這種時刻雖不罕有但也絕不常見,通常它崇尚暴力肢解不由分說。 我總覺得它懂得詩的祕密任務。
  問:那你參與的部份呢?如果關係是互相的,我好像只看到你又被狂風捲走。
  答:我找到詩我找到形式。詩的形式與雙語對照的翻譯形式。我不停找句子。找句子與句子相連時的音樂性, 我用的還是剪貼,但都在電腦裏,不像“摩擦無以名狀”用剪刀、美工刀還不時等著一陣風把句子吹來。 還有我看著齒輪轉動。我喜歡看齒輪轉動。
  軟體日新月異總有一天會進化到雷同我們的邏輯和思惟變成這平庸完美連續的日常現實的一部份, 看起來完全不像翻譯的翻譯總有一天將要迎合大部分人的期待出現, 我急著在它進化到熟極而流之前完成我們的羅曼史。
  我不用有署名有出處的文章除非作者離世50年以上。我盡量找最平凡無奇的句子。我不知道誰是那些一行波特萊爾的主人, 我夢想有一天把他們集合起來在大操場上, 舉著寫有自己句子的牌子跑來跑去。
  一個簡單的句子譬如 you can't get your entire house organized in one day它也翻得奇幻迷離: 您無法得到您的整個房子被組織在一個日。它給我濃濃電味的舊約雅歌 :
  我是僅一個小的方式從他們, 當我遇到了他是我的靈魂愛。我採取了他由手, 和沒有讓他走, 我採取了他入我的母親的房子, 並且入給我誕生的屋子她。
  I was but a little way from them, when I came face to face with him who is the love of my soul. I took him by the hands, and did not let him go, till I had taken him into my mother's house, and into the room of her who gave me birth.
  再舉個例子說譬如第25首題目是由不同出處的3個句子組成的:
  They’re back/ they’re sad/they’re talking about making a porn movie
  只有句子,英文句子,法文句子,我只喜歡句子對主題毫無興趣。被選中的句子出列不明所以,要到很後來,在完成的詩作裡它才會領悟自己的重要性。 年少閱讀多由翻譯書啟蒙,我總愛那些譯得忠實笨拙的句子,那些可愛的幾乎不顧中文語法的直譯(我想到納布可夫那個極端的直譯派),還有那些由俄文翻成英文再翻成日文又翻成中文的幾手翻譯。中文古老它奇特的自由與時俱進卻好像還沒有底線,它可以寫得像西方語法,它可以寫得像英文像法文像日文還是可以理解,但是反過來,那些語文大概無法寫得像中文還可讀可感。我就是不停想試中文的延展性, 想把它的地平綫推得更遠先畫上虛線。
  我快速翻書很想引經據典, 果然我翻到傅科說“真正的話語是以扭曲的形式浮於表面的“。 我喜歡這“浮於表面“ 這完全就是這些字出現的方式,奇怪傅科這句子老早等在那裡了嗎?它怎麼知道我在找它呢?
  問:唔,聽起來這也是翻譯的新羅曼史!
  答:真是奇特的羅曼史,「譯者」除了忠實外不遑他顧譯出來的結果也是忠實到不能更忠實了而就, 居然就疏離起來了, 譯文原文原是要互補創造共同意義的, 那些忠實陳述的碎片黏合後卻常常變成另一個形狀。請注意原文每個句子都是結構清晰的句子是充分具備可譯性的,旁邊對照的譯文每一個字詞也都是一個語言實體,具有語言總體的全部特徵,它們充滿等同交換的動機結果貌合神離(貌離神合?)如影隨形而漸行漸遠, 異到極致又像是真實細節的無限放大。
  納布可夫堅持直譯,他認為譯文看起來就是要像譯文,解構學派認為優秀的譯文「應是異化而不是歸化的」,它的表現還更激烈(雖然無意識):它只負責翻譯字詞而不翻譯概念和意義光這一點對我已經是詩了, 那斷裂它的始終也不予填平的那些斷裂──我尋求詩之形式,詩之形式本也是斷裂,詩成之後詩將自動修補詩之斷裂,而這早已與它無關。
  你看我好像已經偷偷地把詩外面的那個引號卸掉了……
  問:如果要將其中某一段「材料」重寫,將會有怎麼樣的「夏宇的詩」呢?
  答:夏宇的詩又被你裝進引號了。有些材料有些句子在齒輪轉動之後出現帶著某種動物性,自限於此而不指向他物,確實我很想像個調音師一樣坐下來把一些音調準,無論如何狂躁即興無調,我總以為音還是要先調準。尤其中文音色接近鋼琴,一個字一個音。調好了音,像顧爾德那樣在吸塵器的噪音裏因為無法工作而只是觸撫琴鍵也是好的。我從其他領域得到不少靈感,噪音、走音、低頻、採樣、爵士樂的切分音。
  但這回我不想多做什麼,我只花時間思索這本噪音詩集的形式,相對於文字噪音,我想一個相反的透明的空間應該是個好概念。

作者简介
  我一直想做一本透明的書,完成這33首詩後,我覺得再找不到更好的機會了。
  一封垃圾郵件引起的超連結,無止無盡的網路上撿來的句子
  丟給翻譯軟體 Sherlock 翻成中文
  之後根據譯文的語境調整或改寫原文再翻個幾次。
  設法分行斷句模仿詩的形式 。
  雙語並列付印模仿「翻譯詩」。
  這機械詩人一個字一個字翻 ,它只負責翻譯字詞而不翻譯概念和意義-光這一點對我已經是詩了
  它極端迅速,它不思考,你無法怪它粗魯。你搞不清楚它有沒有經驗。
  字字亦步亦趨而意思漸行漸遠。
  但你實在無法責怪它不忠實--完全相反, 它似乎只知道這件事
  最有意思的是,它也像一切致命的情人一樣早早宣佈它的不負責任
  但我總感覺得它懂了詩的某種秘密任務
  它讓我重新意識到中文奇特的延展性,就像一種稀有金屬
  我急著在它進化到熟極而流之前完成我們的羅曼史
  用透明書裝載一本噪音詩
  這語言謀殺的第一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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