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海》明清十大禁书之一
简介:作者:吴趼人(1866年-1910年),原名沃尧,字小允,又字茧人,佛山人。笔名有偈、佛、茧叟、茧翁、野史氏、岭南将叟、中国少年、我佛山人等,尤以“我佛山人”最为著名。吴趼人曾祖父吴容光,曾任湖南巡抚,代理两广总督,祖父莘畲,官至工部员外郎,父允吉,曾任浙江候补巡检。
吴趼人幼年丧夫,十七八岁至上海谋生,常为报纸撰写小品文,光绪二十九年始,在《新小说》杂志上先后发表《电数奇谈》、《九命奇冤》、《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其中《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轰动一时,影响深远。
“我提起笔来,要叙一段故事。未下笔之先,先把这件事从头至尾想了一遍。这段故事,叙将出来,可以叫得做写情小说。我素常立过一个议论,说人之有情,系与生俱生,未解人事以前便有了情。大抵婴儿一啼一笑都是情,并不是那俗人说的“情窦初开”那个“情”字。要知俗人说的情,单知道儿女私情是情;我说那与生俱来的情,是说先天种在心里,将来长大,没有一处用不着这个“情”字,但看他如何施展罢了。对于君国施展起来便是忠,对于父母施展起来便是孝,对于子女施展起来便是慈,对于朋友施展起来便是义。
可见忠孝大节,无不是从情字生出来的。至于那儿女之情,只可叫做痴。更有那不必用情,不应用情,他却浪用其情的,那个只可叫做魔。还有一说,前人说的那守节之妇,心如槁木死灰,如枯井之无澜,绝不动情的了。我说并不然。他那绝不动情之处,正是第一情长之处。俗人但知儿女之情是情,未免把这个情字看的太轻了。并且有许多写情小说,竟然不是写情,是在那里写魔,写了魔还要说是写情,真是笔端罪过。
我今叙这一段故事,虽未便先叙明是那一种情,却是断不犯这写魔的罪过。要知端详,且观正传。”
目录
第一回 订婚姻掌判代通词 遭离乱荒村撄小极 -《恨海》-古典小说
我提起笔来,要叙一段故事。未下笔之先,先把这件事从头至尾想了一遍。这段故事,叙将出来,可以叫得做写情小说。我素常立过一个议论,说人之有情,系与生俱生,未解人事以前便有了情。大抵婴儿一啼一笑都是情,并不是那俗人说的“情窦初开”那个“情”字。要知俗人说的情,单知道儿女私情是情;我说那与生俱来的情,是说先天种在心里,将来长大,没有一处用不着这个“情”字,但看他如何施展罢了。对于君国施展起来便是忠,对于父母施展起来便是孝,对于子女施展起来便是慈,对于朋友施展起来便是义。
可见忠孝大节,无不是从情字生出来的。至于那儿女之情,只可叫做痴。更有那不必用情,不应用情,他却浪用其情的,那个只可叫做魔。还有一说,前人说的那守节之妇,心如槁木死灰,如枯井之无澜,绝不动情的了。我说并不然。他那绝不动情之处,正是第一情长之处。俗人但知儿女之情是情,未免把这个情字看的太轻了。①并且有许多写情小说,竟然不是写情,是在那里写魔,写了魔还要说是写情,真是笔端罪过。②
我今叙这一段故事,虽未便先叙明是那一种情,却是断不犯这写魔的罪过。要知端详,且观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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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眉批:解情字透澈。
②《红楼》、《西厢》一齐抹尽。
却说光绪庚子那年,拳匪扰乱北方,后来闹到联军入京,两宫西狩,大小官员被辱的,也不知凡几。内中单表一个人,姓陈。名棨,表字戟临,广东南海人,两榜出身,用了主事,分在工部学习,接了家眷来京居住。夫人李氏,所生二子:大的名祥,表字伯和;小的名瑞,表字仲蔼。在南横街租了一所住宅安顿。恰好他一位中表亲戚,从苏州原籍接了家眷来京,一时寻不着房子。戟临本来嫌房子太大,便分租两间与他,大家同院居住。他那亲戚姓王,名道,表字乐天。妻子蒋氏,所生只有一女,小名娟娟。王乐天是个内阁中书,与陈戟临一般的都未曾补缺。京官清苦,长安居不易,戟临住了北院的五间房子,西院三间,王乐天住了,还有东院三间空着,一般的要出房钱,未免犯不着,因把召赁的条子贴了出去。过了几时,便有一个人来问,要赁房子。戟临便招呼他看过,问起姓名。那人道:“姓张,名皋,字鹤亭,广东香山人。”戟临见是同乡,更是喜欢。议定了租金,鹤亭便择日搬了进来。他也只得一妻一女:妻子白氏,女名棣华。
这是辛卯、壬辰年间的事,说出来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一个院子,三家人家,四个小儿女,那时都在六、七岁上。王家本是陈家老亲,张家又是陈家同乡,同在一院里居住,内眷们来往,甚是亲密。四个小孩子,也是天天在一处顽。戟临请了一个蒙师,在家里教两个孩子读书;王、张两家也把女儿送来附学。小孩子家,愈加亲密,大家相爱相让,甚是和气。张鹤亭每过一、两年,便要到上海去一次。原来鹤亭是一个商家,在上海开设了一家洋货字号,很赚了几个钱,因此又分一家在北京前门大街,每年要往来照应。凡是到上海去时,便托戟临照应内眷,因此更成了知己。
光阴迅速,不觉已过了五、六年,戟临已经补了营缮司实缺,满、汉堂官又都十分器重,派了个木厂监督的差使,光景较前略为好了。一日,李氏对戟临说道:“祥儿今年已是十三岁,瑞儿也十二岁了。他弟兄两个,近来很用心读书,我看将来也不输与老子。”戟临笑道:“奇了,怎么夫人平白地夸奖起儿子来?”李氏道:“不是我平白地夸奖他们。可知做父母的看见儿子好,心中便格外欢喜,欢喜了,便多方要代他们打算。”戟临道:“打算甚么呢?”李氏道:“打算同他们说定了亲事。”戟临道:“这个忙甚么,他们年纪小得很呢!”
李氏道:“老爷有所不知,我看见同院的两个女孩子,和我们祥儿、瑞儿,真是天生的两对,便想说定了。”戟临道:“同住在一个院里,怕他们跑了不成!过两年再说不迟。”李氏道:
“不是怕他们跑了。我看得这一对女孩子实在好;恐怕被人家先说了去,岂不是当面错过?”戟临沉吟道:“王家娟娟,人倒甚聪明。①近来我见他还学着作两句小诗,虽不见得便好,也还算亏他的了。说话举止,也甚灵动。②张家棣华,似乎太呆笨了些,终日不言不笑的。③并且鹤亭是买卖人,一点也不脱略,那一副板板的习气,还不肯脱,他未见得便肯和我们官场中结亲。”李氏道:“我们且央媒人去求亲,肯不肯再说,此刻提也不曾提起,怎么便先料定人家不肯呢?”当下商议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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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倒甚聪明,记着。
②说话举止是灵动的,记着。
③呆笨不言笑的,记着。
次日,戟临便央了两位媒人分头去说合。王乐天一口便答应了,把女儿娟娟许与仲蔼。张鹤亭听了,却与妻子白氏商量。白氏道:“这是儿女大事,官人做主便是,何必和我妇道人家商量?”鹤亭道:“不是这等说。我天天在外头,回家的时候少。娘子天天在家见着,他们祥儿到底人品资质如何?
虽然说是小孩子家看不出甚么,然而一举一动与及平日脾气,总可以看得出点来。他们现在一处读书,可还和气?这也是要紧的。”白氏道:“祥儿的举动,倒比他兄弟活泼得多。①常听说读书也是他聪明。至于和气不和气,这句话更可以不必说。此刻都是小孩子见识,懂得甚么?”鹤亭道:“这倒不然。
彼此向来不相识的倒也罢了,此刻他们天天在一处的,倘使他们向来有点不睦,强他们做了夫妻,知道这一生一世怎样呢?”白氏道:“他们天天多是哥哥、弟弟、姊姊、妹妹的一处顽笑,有甚么不睦?”鹤亭便不言语,到书房里看看众孩子的情形,见他们都伏在案上写字,和那教读先生谈了几句,便踱了出来,那里看得出个甚么道理。可有一层,陈戟临是个仕宦世家,教出来的孩子,规矩却是甚好。所以祥、瑞两个,虽然十一、二、三岁的孩子,那揖让应对,②已同成人一般。
这一着,鹤亭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回同白氏商量,一则是看白氏心意如何,二则自己只有一个女儿,也是慎重他的终身大事之意。其实,他心中早有七分应允的了。当下回到东院,再与白氏商量,不如允了亲事。但是允了之后,必要另赁房子搬开,方才便当。不然,小孩子一天天的大了,不成个话。夫妻们商量妥了,到了明日,便对媒人说知。媒人回了戟临的话,自是欢喜。张鹤亭便在西河沿另外寻了一所房子,搬了过去。戟临便把东院收拾起来,做个书房。王乐天仗着是老亲,李氏又苦苦留住,便没有搬开。③一面择吉行文定礼,从此交换了八字婚帖。娟娟仍旧上学,同着读书。他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放了学时,常到李氏这边来顽。孜孜憨笑。李氏十分欢喜他,抚摩顽弄,犹如自己女儿一般。鹤亭自从搬开之后,棣华便不读书,只跟着白氏学做女红,慢慢便把读过的《女诫》、《女孝经》都丢荒了,只记得个大意,把词句都忘了。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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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举动是活泼的,记着。
②揖让应对,自是官家专门学。
③景况好了,便不分租与人了,一笑。
④只要如此。
光阴荏苒,到了庚子那年,两对小儿女都长成了。棣华与伯和同庚,都是十八岁,棣华大了月分;仲蔼十七岁,娟娟最小,也十五岁了。这年,陈戟临升了本司员外郎。这一年,正是拳匪闹事的时候。自上年,便有了风声,到了正、二月里,便风声一天紧似一天。苏州人向来胆小,①王乐天又是身体孱弱的,到了三月里,外面谣言四起,乐天便告了个假,带了妻女,先行出京,回苏州原籍去了。与戟临说定,等过两、三个月,没事,仍然带眷来京,万一有了事,这里总是容身不得,便在上海相会。戟临一一答应,送了一程,便自回去。此时仲蔼、娟娟都已知识渐开,大家都有恋恋不舍之意。近来张鹤亭到上海去了,只丢下家眷在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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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奚落杀苏州人。
自从乐天行后,那京官纷纷告假回籍的,络绎不绝,恼了政府,下了一个号令,不许告假。于是一众京官,稍有知识的,都知道是要等死的了。白氏慌得几次到戟临处,商量出京南下,争奈此时已不能告假,白氏又只母女两个,不便远行,总想不出一个办法来。直挨到四月底边,忽接了鹤亭电报,说“此间消息不佳,倘料得乱事将起,即祈南下,并请挈带舍眷”云云。戟临此时也没了主意。外面谣言,一日数起,忽然说各国公使已经电调洋兵入京,准备开仗;忽然又说荣中堂已经调董福祥入京护卫;有人又说董福祥的兵净是拳匪;有个又说端王已经向公使馆下了战书,明天就要开战。此时京里的人,那一个不慌做一团。
到了五月初一,更是人心惶惶,那拳匪在街上横冲直撞。
戟临慌了,便请了白氏来,叫他收拾细软,带了女儿出来,自己派了家人,和两个儿子,一同起身。白氏依言,即日收拾了行李,带了女儿棣华同来,当此乱离之际,也不及讲那未婚回避的仪文了。戟临吩咐两个儿子起行。仲蔼道:“父母都在这里,当此乱离之时,岂有两个儿子都走了之理?只等哥哥陪了张伯母出京,孩儿留在这里,侍奉父母。万一乱事起了,也同父母在一处避乱。”①戟临道:“我是做官的人,不得不遵守命令,不能告假,你们何苦身处危地!莫若我在这里,你两个奉了母亲,和亲家母一同去罢。”李氏道:“老爷在这里,我们岂可以都走了?还是孩儿们同去的好。”仲蔼道:
“母亲和哥哥同去罢,孩儿在这里侍奉父亲。”戟临道:“小孩懂得甚么,还不和你哥哥一同快走!”仲蔼道:“别的事不敢令父亲动怒,这件事任凭大人责罚,孩儿也不敢行。”戟临无奈,只得叫伯和一个,带了家人李富,同了白氏母女,雇了两辆骡车动身,到了火车站上,要附坐火车到塘沽去。谁知到了车站时,站上的人一个也没有了,说是今天不开车了,因为怕洋兵进京,已经把铁路拆断了。伯和没法,只得和白氏商量,且坐了骡车过去,侥幸赶到丰台,可望有车。又和车夫商量,加了他车价,一路向丰台而去。那骡车又不敢在铁轨旁边行走,恐怕遇了火车,不及回避,只得绕着道儿走,走到太阳下山,将就在一家村店里住了。这家店,统共只有一间客房,房里又只有一张土炕。棣华此时,真是无可奈何,只得低垂粉颈,在一旁坐下。这家村店,却又不备饭的,伯和只得叫李富往外而胡乱买几个烧饼充饥。幸得没有第二伙人投宿。伯和同家人、车夫在堂屋里打盹。过了一夜,次日那车夫便不肯行。无奈又只得加他车价。伯和许了他,每天每辆给他七两银子,不问一天走多少路,走一天算一天。说明白了,方才套车起行。走到丰台车站,只见站上烧的七零八落,车夫又不肯行,拌了多少嘴舌,方才前进。是日又赶不到黄村,仍在村店中歇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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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情之施于父母者,谓之孝也。
伯和因为与棣华未曾结亲,处处回避,一连两夜,在外间打盹。北边村落房屋,外间是没有门的,因此着了凉,发起烧热来。这天就不能行动,只得在那村店里歇住。白氏甚为心疼,便叫到房里炕上睡下憩息。棣华只得在炕下一张破椅上背着身子坐下。幸得带着有广东的午时茶,白氏亲身和他热了一碗吃下去,到了下午才好些。那车夫又罗唆着说:
“纵不起行,也要七两银子一天。”那李富又和他争论。伯和便道:“不要争了,依了他们罢。”那车夫听了,方才无话。是夜伯和就在房内歇了。好得北边土炕甚宽,只要房子有多大,那炕便有半个房子大,动辄可以睡得十多人。白氏把一张矮脚炕几摆在当中,让伯和睡在几那边,自己和女儿就睡了几这边。若在北方人,这等便是分别得很严的了。棣华何曾经过这种光景?又是对了一个未曾成婚的丈夫,那里肯睡?只是背灯低首,默默坐下。伯和白天里吃药取汗,睡了一大觉,此时反睡不着,躺在炕上。但见一灯荧然,棣华独坐,白氏在那边已睡着了。对此光景,未免有情,便轻轻的说道:“姊姊睡下罢!”看官,须知棣华比伯和大了两个月,从小在书房里便是姊弟相称的,所以此时伯和也照前称呼,叫一声:“姊姊。”切莫动了疑心,说广东人的夫妻是以姊弟相称的。闲话少提,且说棣华听了伯和这句话,低头不语。伯和又道:“有炕几隔开了,伯母又在那边,你看那纸窗都破了,虽是夏天,夜深了不免要有风的,不要受了凉!”棣华低着头,半晌,慢吞吞的低声说道:“贤弟请将息罢,病才好呢!”①伯和听说,一骨碌坐起来。不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情脉脉芳心增忐忑 乱烘烘蓦地散东西 -《恨海》-古典小说
却说伯和一骨碌坐了起来,棣华暗吃一惊:他起来做甚么?他叫我睡虽是好意,却不要因我不睡,强来相干,那就不成话了。只听得他说道:“姊姊睡罢!不要熬坏了身子。明天还要动身呢。”棣华低声道:“贤弟请睡罢,病才好了,不要又着了凉。我困了,自然要睡的。”伯和也不答话,把夹被窝推过一边,俯身取鞋子穿上,走下地来,方才说道:“我仍旧到外面打盹去,姊姊请安睡罢。”说罢,出去了。
棣华暗想:我们还是小时候同过顽笑,这会隔别五、六年不见了,难得他这等怜惜我,自己病还没有大好,倒说怕我熬坏,避了出去。他这个病,是为回避我在外面打盹熬出来的,今夜岂可再去累他?欲待叫时,又羞于出口,欲待不叫,于心又不忍,①便站起来,轻轻把白氏推了一推,②叫道:
“母亲醒醒!”白氏惊醒,问是甚么事。棣华低头不语。白氏笑道:“甚么事?叫醒我,又没有话说。”一面坐了起来,又问甚么事。棣华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白氏甚是疑心,一回头,看见伯和不在炕上,便问那里去了。棣华向外间一指,眼边不觉一红。③白氏正要下地,只见伯和走了进来,说道:
“我在这里,姊姊总不肯睡,所以我仍回避出去。”白氏抢着①此时互相怜爱之情何其浓也。
②想得好主意。
③写女儿情态如画。
道:“这又何必?现在我们逃难的时候,那里还论得许多规矩。
贤侄快睡了;女儿快过来,靠我这边躺下。谁病了都不好呀!”
伯和拿眼望着棣华,棣华只是低着头。白氏道:“贤侄先睡下罢。我会叫他睡的。”伯和便上炕去睡了。白氏伸手把棣华拉到炕沿上道:“睡罢,不要累得人家不安。”棣华还只低着头坐在炕沿上,白氏催了几次,方才盘起腿到炕上和衣躺下,心中暗想:我若是不睡,便连母亲也累得不能睡了。只是这嫌疑之际,令人十分难过。倘是先成了亲再同走倒也罢了,此刻被礼法所限,连他的病体如何也不能亲口问一声,倒累他体贴我起来。我若是不睡,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番好意?①又想到尚未成婚的夫妻,怎能同在一个炕上睡起来?想到这里,未免如芒在背,几次要坐起来,又怕累得伯和不安,只得勉强躺着。
一夜想这个,想那个,何尝睡得着。天才亮了,就坐起来,微舒俏眼,往伯和那边一望。只见他侧着身子睡了,把一床夹被窝翻在半边。暗想此刻天将黎明的时候,晓风最易侵入的,况且正对了那破纸窗,万一再病起来,这身子怎生禁得?要待代他盖好了,又不好意思,待要叫醒母亲,又恐怕老人家醒了不能再睡。今日谅情要动身的了,不多睡一会,怎禁得在车上劳顿?②待要叫醒伯和时,又出口不得。思来想去,没有法子,只得轻轻下了地,悄悄的走过来,轻抒玉手,把夹被窝一拉,代他盖了。谁知白氏早已醒了,不过闭着眼睛养神,棣华代伯和盖被窝,恰遇了白氏双眼一睁,早看见了,便道:“你再代他掖好点呀!”这一句话不打紧,却羞的棣华满面通红,直透到耳根都热了,连忙退了几步,坐到椅子上。暗想若是成了礼的夫妻,任凭我怎样都不要紧,偏又是这样不上不下的,有许多嫌疑,真是令人难煞。索性各人自己投奔,两不相见,不过多一分惦记,倒也罢了。偏又现在对面,叫人处处要照应又不能照应,弄得人不知怎样才好。①想到这里,不知怎样一阵伤心,淌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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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心中忽有如许他字,试想是何心肠。
②又是孝。
白氏坐起来,一眼瞥见,问道:“哭甚么?”棣华拭了眼泪,勉强应道:“没有哭”。白氏叹道:“我也知道你为难。但是你们非平常的可比,从小儿在一处的,姊姊弟弟相处惯了。
今日在这乱离之际,是迫不得已的事,又有我在旁边。其实嫌疑两个字,也可以从权免了。我见王家娟娟和他们小瑞儿,是终日有说有笑的,虽然他们是老亲,究竟也是个未曾成礼的夫妻。娟娟何尝像你?我们早是搬开了,倘使当年不搬开,你便怎么过呢?”②棣华听了,猛然想起,倘使当年不搬开了,一向不知是何景象。那时候年纪小,自然不懂得甚么嫌疑,直到今日,倒也相处惯了,犹如养媳妇一般,倒也罢了。偏是我处的这个地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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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绝无苟且事而畏羞如此,写小儿女如绘。
②好个现成比例。
正在胡思乱想,伯和也翻身起来了,揉眼问道:“伯母姊姊好早,怎都起来了?”白氏道:“贤侄今日可痊愈了?”伯和道:“好了,今天可以动身了,但不知外面情形如何?”白氏道:“不知这里可打听得出来?”伯和道:“这里的人糊涂得很,昨天我问他们,他们都是所问非所答,但知道大师兄杀毛子,又是甚么天兵天将的乱说一遍,没有一句听得的话。我们只索早点动身,到前面去再打听。”说罢出去,叫起李富,炖水洗脸。白氏母女也梳洗过了。伯和叫套车。忽然两个车夫之中,有一个说:“不去了!我不做这买卖了!我昨天晚上听得人说:‘毛子兵已经到了卫里,正和大师兄在那里开仗。’毛子用的是枪炮,大师兄用的是神兵神火。大师兄便不怕枪炮,咱们可不行,我不能为了嫌几两银子,去陪你们做炮灰。”那一个车夫还劝他说:“咱们都是大清朝人,大师兄‘扶清灭洋’,自然保护咱们,去走走怕甚么呢?”李富便说:“咱们不一定到天津,随便到了黄村也罢,安定也罢,郎坊也罢,只要遇了火车,我们便上火车去了,怎见得一定要到天津做炮灰呢?”那车夫道:“你还做梦呢!还有火车?你这一辈子莫想了!所有铁路,都被大师兄一把神火烧的化了水了。”①伯和听得,便出来问:“怎么样了?”那车夫道:“不必问怎么样。
总而言之,这买卖我不干了,算还了我车价,我回去了。”伯和问这一个车夫道:“你呢?”车夫道:“他不干由他不干去。
只是你们四个人同坐了我的车,只有一个牲口,②那里拉得动!早知道要长行,应该弄一辆双套车才是。”伯和道:“在这里再雇一辆车来,不知可有?”车夫道:“这小乡庄地方,那里去雇车?雇两匹牲口,倒或者可以有的。”伯和道:“那么你代我们去雇来!”车夫答应去了。那一个便嚷着要车价,伯和只得给了他,他便赶着空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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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奇谈。
②北方统称骡马之属曰牲口。
不一会,那雇牲口的车夫回来了,说:“这里连个牲口都没有,有的都是人家自己养的,不肯受雇。”伯和道:“这就没法了,只好同坐了一个车的了。”车夫道:“不是我不肯,无奈牲口拉不动。”伯和道:“拉不动,走慢点就是了。并且我们跨车檐的,未尝不可以下来走走。”车夫道:“那么,要加我点价。”伯和道:“加你二两银子一天就是。”车夫笑道:
“你老爷也太会打算了。两辆车都是七两银子一天,此刻那一辆辞了,只加我二两,老爷倒省下五两来。”①伯和道:“你要多少呢?”车夫道:“把他辞了的都给了我,不公道么?”李富道:“岂有此理!咱们出了七两银子一天,只跨个车檐?”②伯和道:“算了吧,就照给他罢了。这个离乱的时候,还讲甚么呢?”车夫答应了,便走了出去。要叫他搬行李时,却不知他那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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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真算得到孳孳,为利者往往如是。
②又算得到。
伯和回到房内,悄悄对白氏道:“我方才站在院子里,和车夫说话,看见门外逃难的车,比前两天更多了,外面的光景益发乱了。我们把紧要的东西,悄悄的分缠在身上罢!”白氏听了此言,不觉慌了道:“外面怎样了?”棣华道:“母亲且莫问,这个是好主意,缠在身上,总比放在箱子里稳当些。白氏连忙取出钥匙,开了小皮箱,取出首饰匣,把两对珠花拆散了,与几件金首饰,母女两个,分缠在身上。棣华看匣里还有十两金叶,取了出来,对白氏道:“这件怎样?”白氏道:
“这个交给贤侄罢!”伯和正在那里开了自己箱子取银子,多了不好带,少了又怕失了箱子不够用,十分踌躇,听得白氏此言,回头一看,棣华便把金叶递给伯和。伯和接在手里,把二、三十两散碎银子缠在身上,又在身上解下一件东西来,递给白氏道:“这是家传的一件顽意儿,家母给了我,此刻身上有了累赘东西,带他不便,请伯母代我收了罢。”白氏接过来。
棣华俏眼看去,是一个白玉双喜牌。白氏便要放在箱子里。棣华道:“这东西放在箱子里不稳当,还是带在身上罢!”白氏便递给棣华。①棣华重新把身上东西解下,把双喜牌放在一起,再缠上去。伯和又取了几十两银子交给李富,叫他缠上。
又取出这几天的车价来,锁了箱子。把十两金叶,分做两处,解开腿带,把他束在腿上,然后叫车夫,谁知那车夫还没有回来,只得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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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明明是交换纪念。
等了好一会,方才来了。李富帮着搬行李上车。白氏母女,互相挽扶,出了店门上车。伯和给了店钱,又叫车夫进来,交给他车价,说明:“连今天的十四两也在内了。你且带在身边,我恐怕路上有失,丢了箱子,没得给你,累你白忙了几天。”车夫欢喜,接在手里道:“果然今天逃难的人更多了!我问问他们,也有前天出京的,也有昨天才出京的。他们都逃到这儿了,可见得事情是急了。”一面说着,放下马鞭子,把银子放在肚兜子里,一同出了店门。伯和同李富一边一个,跨上了车檐。车夫说道:“好!碰咱个运气去!运气坏的,做了炮灰;运气来了,多挣几两银子。”说着,把马鞭一挥,滴溜滴溜的滚着舌头,那骡子便发脚行动去了。①伯和在车檐上看时,却多了一匹骡子,便问车夫道:“你那牲口往那里弄来的?”车夫道:“是我设法去赁来的,也化了五钱银子一天的赁价呢。不然,一匹牲口,究竟怕他累慌了。”②伯和道:“那么你头一次说去赁来骑的,怎么又说没有?”车夫道:
“赁来拉车,我是仍要回来的,可以还他。若是骑了去,他们那边又没有下站接应,你们不还他,他向谁要呢?”家人道:
“咱们赁来骑了,总是和你在一起的,难道你到了天津,不能带他们带回来么?”车夫道:“头回可是没想到这一着。”李富冷笑道:“怎么叫没想着,不过咱们骑了牲口,你不能要咱们双倍车价罢了。”车夫不做理会,只是赶着车走。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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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读之,令人回想有北方看车夫赶车,尚欲失笑。
②此出去许久之故也。
③说破他了,自然只好不做理会。
伯和在车上,留心看那往来的车马,十分拥挤,暗想此时由京出来的,自是避乱,还有望这条路上来的,难道反投到乱地里去么?怎得一个熟人问问便好?怎奈来来往往的,留心看了半天,总没有一个熟人,因问车夫道:“他们那个往这条道上来的,是甚么意思?”车夫道:“谁知道呢?此刻四起都是谣言,城里往卫里跑,卫里又往城里跑;①其实那里都不得太平。有一天认真的大师兄和毛子开了仗,他们的输赢咱们不管,只别糟蹋咱们旁边人就好了。”一面说着话,到了中①京都人称京都曰城里,称天津曰天津卫,省言则曰卫里。
午时候,便在一家村店门首停住打尖。那店里黑压压的人已坐满了,白氏母女便不下车。伯和到店里胡乱吃些东西,买了两张烙饼,一盘子摊黄菜,泡了一壶开水,叫李富送到车上去,给白氏母女充饥。车夫先解下牲口去喂了,自己却要了一壶酒,拿烙饼①卷了摊黄菜,吃着过酒。伯和先吃完了,站在店门口等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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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北方打尖品物,如此烙字,读如劳字去声。
此时门外停的车益发多了。本来是一条官道,很阔大的,闹了个肩摩毂击,挤拥不开。伯和正望着时,一辆车子到了门首停下,车上下来了三个老者,也来打尖。店里面坐不下了,就在门外的一张破桌子上坐下。伯和看那三个人,像是个做买卖的样子,因走近一步,问道:“请问三位,可是从卫里来?可是往城里去?”内中一个老者道:“我们虽是从卫里来,却不往城里去,是往保安州避乱的。”伯和道:“卫里此刻不知可还太平?”老者道:“不必提起,已经闹的不成样子了!昨天洋人拨了几百名洋兵,到京里保护使馆。火车已停班不开了。洋人要借火车进京,铁路会办唐观察不肯借,同他争了几句,洋人便拿起洋枪来要打,唐观察没了法,只得借给他。闻得沿路铁轨,多有损坏的,不知他们也可曾到京?”
伯和道:“我们出京多日了,车子不能按站走,老盼不到卫里。”
老者道:“阁下想是要到南边的,到了卫里,赶着要走,我看不到几天,那里就要大乱的了。最好是望天津到塘沽的铁路未断,先到了塘沽去,更放心些。”伯和道:“那一班大师兄,究竟是甚么意思?”老者摇头道:“这是一班小孩子瞎闹,怕不闹个大乱子出来?可怜天津卫里从明朝至今,未曾遭个兵劫,这一回只怕不免的了!”①说话间,车夫吃过了酒,套了车,要起身。伯和别过老者,跨上车檐,动身而行。这一天赶的快,已经过了郎坊。伯和因为吃了东西,饱了,跨在车檐上颠的不舒服,便下来同家人两个徒步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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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北方百姓何尝无明白人。
行不到三里路,忽然一堆人卷地而来,也不知为数多少,没命狂奔,口中乱嚷:“不好了!毛子来了!”伯和被众人推的非但不能前进,而且要返身跟着他们向来路返走了,急的没了主意,那脚步又不能做主。后面来的人过于汹涌,任凭怎样支持,总是立脚不住,随着众人返走了十多里路,又不是原路。那车子也不见了,李富也失散了。不知失散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紫竹林无处访鸿泥 八百户暂时驻芳趾 -《恨海》-古典小说
却说伯和被这一群人卷地而来的冲散了,既不见了车辆,又不见了李富,又不知端的为了甚么事这般慌张,问问那逃走的人,也都莫明其妙,只不过看见人走也走就是了。①乱走了一阵,慢慢的散开了。伯和循着旧路,要寻那车辆。及至寻至原处,天已黑了,过往的车,影儿也没了,大约这个时候都投了店了,只得在就近村店里去打听,又都没有,十分心急。时候又夜了,没奈何,只得也投了客店,胡乱过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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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以讹传讹,不问情由便先慌了,大都如此。
到了次日,天色黎明便起来,到各处去寻访,问了几家村店,都回说不知。①暗想莫非已经往前面去了,只得望南缓步行去,心中十分张皇,不知怎样才好,总不得一个主意。甚至连那李富都杳无下落。身边束了几十两银子,到了此时,转嫌累赘沉重,行走不便。心神无主的顺步乱行,遇见有村落的地方便去访问,总是毫无信息。行行去去,走到一个所在,远远的望见有一所高大房子,留心走近去看时,房子那边停着一串火车,那车头上还在那里冒烟,心中暗暗欢喜:莫非他们已经上了火车了?急急的望前而行,打从一片田上要越过去。正在低头之际,忽听得迎头一声叱喝,抬头看时,远远的站着一个洋兵,手执洋枪,许多洋人在铁路上作工。原来这里是落垡车站,洋人借了火车,运兵进京,走到此处,铁轨被拳匪弄坏了一段,洋兵在那里收拾。伯和不知就里,前去观看,顺便要探访白氏母女消息,却被这个守路洋兵喝住。
伯和不免一呆,便立住了脚。洋兵见他立定,便拿枪对着他要打,吓得伯和翻身就走。那洋兵从后追来,伯和舍命狂奔,方才得脱。②心中愈觉凄惶,正不知白氏、棣华是否被洋兵杀害。投到一家店里打尖,顺便访问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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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已在三十里外了,何由得知。
②此昨日一群人狂奔之故也,可想。
此时已经过午,不是打尖时候,故店中人甚少。伯和便向店小二访问,小二顺口答道:“今天晌午时候,是有一辆车,坐了两个娘儿们,到这里打尖来,说是要赶到卫里的。”伯和信以为真,因又问道:“我是昨天走散了的,此刻要雇一辆车到卫里去,不知可有雇处?”小二道:“这里小地方,没有车子。就有一、两家车店,这两天来往的人多,早就雇空了。老爷要雇,还得赶上半站,到了杨村,凭你要雇车子也有,牲口也有。”伯和听了,吃过了两张烙饼,即便起身。走到晚上,不得到杨村,便在一个小村落觅了一家野店,歇了一宿。次日早起,赶到了杨村,已是中午时候。打过了尖,便雇一匹驴子骑上,加上一鞭,赶到西沽时,日已平西。早有车店接应,下了驴,歇了一宿。
次日清早,便步过了虹桥,雇了一辆东洋车,飞奔紫竹林而来,径到佛照楼问信。这一家佛照楼客栈,是广东人所开,十分宽大。凡是富商显宦,路过天津,都向那里投止。广东人自不消说,除了他家,再也不向别家歇宿的了。所以伯和一到,便来打听。入了栈门,向账房中询问,如此这般的两个女眷,可曾到此。那掌柜的便在客簿里一查,说“没有。”
伯和心中不觉顿时失望,如堕五里雾中。只因他信了那店小二的话,以为他所说的一定是白氏、棣华了,依他所说,自然早已到了天津。于是一心一意,以为到了此地,准定可以相见的了。谁知那小二是随嘴乱话的,这一个却信以为真,到底望了一个空,不觉垂头丧气,只得又到紫竹林一带小客栈去打听,那里有个影子,只得自己仍到佛照楼投宿。他心中打算:这佛照楼是广东人麇聚之所,我先住在那里,或者他们后到,也可在那里相见。谁知佛照楼掌柜的,见他没有行李,不肯收留。伯和只得把如何出京,如何散失的话说了出来。提及了张鹤亭,那掌柜的和他相识,方才留了。伯和取出银子,草草的置备了铺盖,从此就在佛照楼住下,天天盼望踪迹。凡遇了门前车马之声,便跑出来张望,望见入门的人,不是白氏母女,又复嗒然若丧,他便这等盼望。谁知白氏母女并未曾到天津来。
那天在路上,遇了那一群人冲将过来时,冲得车横马乱,甚至有车翻马倒的。白氏母女所坐的车虽未翻倒,怎奈那车夫赁来的那匹骡子,性子极其倔强。北边的双套车,不像上海的洋式双马车样子,只有一匹牲口套在车辕之内,另外一匹是用一根长绳,一头拴在车上,一头拴在牲口身上的,两匹牲口,一前一后。那车夫自然把自己的牲口套在辕内,那赁来的用长绳拴了在前头走。一群人冲来时,把那骡子冲横了,本来向南走的,此时骡头却向了西,骡子的倔强性便发作了,向西飞跑,车子也跟着他转了向,这一匹牲口,也被他带的不得不跟着飞跑了。车夫在车檐上,颠得跌了下来,及至爬起来追时,那里追得及,只跟在后面没命狂追,嘴里不住声的叫:“?!?!?!”原来北方的牲口,是懂得听号令的,平常赶车,只要车夫叫一声:“?!”他便站住了不动。此时他跑的性起,自然任凭你叫一千声也没用的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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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百忙中添此一句,令人失笑。
白氏母女,起先望见拥来了许多人,已是吓的魂不附体,及至那骡子性发飞跑,把车夫掀翻在地,更是吓上加吓。那路又不平,车子格外颠簸得厉害。白氏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州,一阵晕了过去。棣华急得双手抱住,在车内大叫:“救命!”那骡子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路,将近一个村落,才被一个乡人拦住,一手执住了辔头,车才停了。骡子还把双足向后乱踢。棣华还在车内连哭带喊的叫母亲醒来。歇了半晌,那车夫方才气喘吁吁的赶到,向那乡人道谢。棣华一手搂着白氏,一手掀起车帘,向车夫道:“你快到那里讨点开水来!这里人也吓晕了,快灌救要紧!”车夫道:“这个地方,那里去取水呢?”那乡人听了便道:“怎么,吓坏了人么?快快把车拉过村口来,我给你们开水!”说着飞奔先去了。车夫拉了牲口,慢慢的向村庄上去。村庄上的人,知道有人在车上吓坏了,男男女女,老老幼幼,都跑出来围着车子观看,问长问短。①此时白氏眼皮掣动,似有醒意。恰好那乡人拿了开水来,棣华道了谢,接过来,慢慢灌了下去。白氏一口气回了过来,微微睁开眼睛,说道:“吓煞我也!”车外的人都道:“好了,好了,回过来了!”棣华寻思,此时母亲病了,不便走路,因问:“这里是甚么地名?有店没有?天已不早了,有店,我们先下了店罢。”那乡人道:“我们这里有名的乡庄,叫做‘八百户’,往西再走,便是‘九百户’。‘六百户’却在南道上。
‘七百户’在北道上。这里并不是通衢大道,要下大客店可没有。若是肯下小店,只我便是开店的。”②棣华道:“就小店也不妨。”③乡人听说,便把车拉到庄内,到了店门首歇下。棣华扶母亲下了车。乡人帮着车夫,把行李取了下来,送到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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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是北方风俗厚处,若是南方促狭鬼,任你死了若干人,他只在旁边看热闹。
②谁问你那许多来,此所谓随手写来都成一笑也。
③有急事人遇了此整暇之辈,真是无可奈何。
白氏觉得身体酥软,头重脚轻,心神飘荡,气息微弱。棣华扶到炕沿坐下,忙忙开了铺盖,伏侍睡下。白氏道:“好女儿,你憩憩罢,辛苦了。你吓着了没有?”①棣华道:“女儿不吓,母亲放心。”白氏道:“伯和贤侄呢?”棣华本来先受了那一群人冲来的吓,又受了骡子溜缰的吓,末后更见母亲晕绝了,这一吓更非同小可,那一寸芳心,容纳了这许多惊吓的事,早把伯和吓得忘记了,此时被白氏一提,不觉失声说道:
“嗳呀!”说声未绝,把脸一红,又咽住了。②白氏忙问道:
“怎么了?”棣华低声说道:“没有来。”白氏此时忘了自己身体酥软了,连忙坐起来道:“想是冲散了,这还了得,还不快着人去寻来!”棣华道:“母亲才吓坏了,自己将息着保重点罢!他——”说到这里,便顿时顿住了口,两颊绯红起来。③
白氏一叠连声叫家人李富。棣华道:“李富也没有看见,想是冲散了。我们车子打横的时候,还看见他在旁边。想必他也见我们,不定会寻来的。”④白氏道:“丢了他们可不得了,快去寻来!”便叫车夫去寻。车夫道:“来了那一大堆子人,把他们一卷,都卷的往北去了。这里走到原路上,有三十多里,再往北去,又不知在那里,怎样寻得来?天又快黑下来了。”
棣华想了一想道:“我给你五钱银子做跑腿钱,寻了出来,再重赏你。”说罢,在衣袋里取出一块五钱重的碎银出来,放在桌上。车夫拿在手里,颠了一颠,道:“既如此,我便去寻来。”⑤
说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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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自是吓出来的病情。
②写小儿女处处羞怯情形,不知如何体会出来?
③此“他”字是不容未嫁女郎道者,故顿住而脸红也。
④此两个“他”字指李富而言,故便直说出来无妨。
⑤有了银子便肯行,所谓有钱使得鬼推磨也。
白氏仍旧躺下。棣华心中七上八下,想着伯和到底不知怎样了。他若是看见我们的车子,自然该会寻来,但不知被那些人挤得他到那里去了。他是一个文弱书生,向来不曾历过艰险,这一番不知吓的怎么样了?病才好了的人,不要再吓出一场病来。忽又想起他病才好了,自然没有气力,倘使被人挤倒了,岂不要踏成肉酱?想到这里,不觉柔肠寸断,那泪珠儿滚滚的滴下来,又恐怕被母亲看见,侧转身坐了,暗暗流泪。忽然又怪他为甚么不跨在车檐上,便可以同在一起了。虽那车夫亦跌了下来,但跌虽跌了,可就知道跟寻了,不见那车夫到底追了上来么?又想:这都是我自己不好,处处避着嫌疑,不肯和他说话。他是一个能体谅人的,见我避嫌,自然不肯来亲近。我若肯和他说话,他自然也乐得和我说话,就没有事了。伯和弟弟呀,这是我害了你了!倘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生是好?这会你倘回来了,我再也不敢避甚么嫌疑了,左右我已经凭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与你的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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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口中偶露一“他”字,便顿住不肯说,意中偏有许多“他”字,犹以为未足,更提其名而呼之曰“弟弟”,曰“你”,真是体会得到,描摹得出。
正在胡思乱想,那店家到门口来,问道:“太太们做夜饭不做?”棣华回身看看白氏,却睡着了。因对店家说道:“你们做好了,多少拿点进来罢。”店家道:“我们这里是不做客饭的,要做时,请小姐拿钱去买面。”棣华取了七、八十文铜钱给他,回身看看白氏时,虽是睡着,却身上烧的火炭一般,两颊绯红,不觉慌张起来,抖了一床夹被窝,轻轻同他盖上,自家守在旁边。天色已黑将下来,店家送进一盏马口铁的洋灯,放在桌上自去。棣华又想起天色已黑了,他此时不知被挤在那里,今天晚上,又不知睡在那里,身边的金银,不要失落了才好,倘是失落了,便不好了。忽又想起,他是一个文弱书生,不要反为了那些金银闹出乱子来,此刻正在乱离之际,这件事第一耽心。想到这里,不觉一阵阵的汗流浃背。
忽听得白氏大叫一声:“贤侄快救我!”叫声未绝,便是惊醒了。棣华俯身问道:“母亲怎样了?”白氏张眼道:“甚么时候了?”棣华道:“才断黑不久。”白氏道:“我身上可是发热?”
棣华道:“烧得很呢。母亲可要喝茶?”白氏道:“给我一口罢!”
棣华忙取出茶叶,放在壶里,走到房门口,问店家要开水。店家道:“水还没开呢,等一会儿罢。饭,做饼还是做汤?”棣华回头问白氏。白氏道:“我不吃了,你爱吃甚么,叫他们做甚么。”棣华便对店家说道:“不吃了,留着明天做罢。”店家接了茶壶。棣华仍到炕沿上坐下问道:“母亲方才做梦来?”白氏道:“你怎么知道?”棣华道:“母亲自己叫出来的。”白氏道:“叫甚么?”棣华道:“叫……叫叫……‘贤侄救我’,把母亲自己叫醒了。”白氏道:“怎么真个叫起来?我梦见白天里那许多人,又拥到这里来了,看见伯和贤侄也在人丛中。忽然一个人,拿起大刀杀进门来了,向我乱砍,我便叫起来,这一叫,就醒了。”说话间,店家送进茶来。棣华斟了一杯,递给白氏。白氏喝了,说道:“我又是头痛,又是头重,怎生是好?”棣华道:“母亲将息点罢,不要劳神了。”白氏道:“方才你背着我流泪,我也在那里伤心。伯和虽是我的女婿,却是人家的儿子,倘是失散了,不到几天还得相见便好,倘或有甚么长短,将来怎生对亲家?”棣华听了,触起心事,止不住一阵珠泪,又扑簌簌的洒将下来。白氏道:“我儿快不要伤心,你要这样,我更难过了。”正说话间,外面忽然闯了一人进来。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侍亲娘荒店觅茶汤 寻夫婿通衢张字帖 -《恨海》-古典小说
却说白氏母女,正在彼此互相慰藉,忽然闯了一个人进来,抬头看时,正是那车夫。白氏忙问道:“找着了没有?”那车夫满脸酒气,①手里拿着一根旱烟管,熏得满屋子的大蒜臭,大着舌头说道:“那里都找到了。今儿那一闹,走散的人也不知道多少。各处车店里去问,都说是来找人的,也不知有多少起,谁有空儿去问他姓甚么叫甚么。把我的腿也跑折了,也问不出个影子来。”棣华便道:“你去歇歇罢!”那车夫便出去了。棣华对白氏道:“母亲,这件事却怎生是好?我们且不要虑日后的事,就是眼前,没个男人,我们在路上也不得方便,况且母亲身上又不好。”白氏道:“此时我也没了主意了,只觉得头晕头痛,心里乱跳,身上又烧得滚烫。你叫他们弄点午时茶我吃罢!”棣华答应着,取出午时茶来,走到房门口要叫店家,谁知都睡了,叫了几声,不见答应,取出表来一看,才得九点钟。要自己出去弄时,那房门以外是漆黑的。正在那里呆想主意,白氏道:“他们睡了,便由他去罢!”
棣华道:“他们睡了,待女儿去弄来。”白氏此时觉得十分辛苦,也急于望好了好动身,便由他去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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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五钱银子足够一醉矣,一笑。
棣华取了一根纸捻儿,点了个火,出到外间,四面一照,只见墙上挂着一盏马口铁洋油灯,便先把他点着了。四面一看,只见西面靠墙摆着一张方桌子,桌上横七竖八的摆了许多筷子、碗、盏之类。东面墙脚下打了一口土灶,树叶、树枝、高粱秆子铺满一地。灶上安放着一口铁锅,旁边放着一个沙罐。拿过来一看,是空的,却没有盖,又没有水。吹着了纸捻,到院子里一照,并没有甚么,只有两匹牲口拴在那里。回到后院一看,有一口小缸,用一顶戴残的草帽盖住,揭开一看,喜得是半缸水。便进去在桌上取一个碗出来。先洗干净了,取了一碗水,舀在沙罐里。又没有小炉子,寻了许久,在树叶堆里寻了出来。这沙罐没盖,便拿一个碗来盖了。
抓一把树枝、树叶,生起火来。①不一会,水开了,揭去碗一看,是碧清的,才想起未放午时茶下去,忙到房里取出来,放下去,煎了一会,约莫好了,舀了一碗出来,把炉子里火弄熄了,壁上的灯也灭了,拿到房里去,白氏却又睡着了,便轻轻推了一下道:“母亲!吃茶罢!”白氏梦中大惊而醒,问道:“做甚么?”棣华道:“母亲休惊,女儿在这里。”白氏道:
“我睡着了,就是梦魂颠倒,甚是害怕。”棣华道:“这是母亲受了惊之故,静养点就好了。午时茶煎好了,可要吃一口?”
说罢,递了过去。白氏坐起来,吃了几口,重又睡下。棣华取过夹被窝代盖了,守坐在旁边。白氏昏昏沉沉,又复朦胧睡去。棣华此时,一灯相对,又复万念交萦。想起伯和此时,到底不知在那里?身子究竟平安否?恨不能够即刻有个人代他通一个信。又悔恨错出了京,倘使同在京里,到了事急时,还可以相依,或不至散失。又想起父亲在上海,那里知道我母女困在此处。那一寸芳心,便似辘轳般转。又念倘得伯和平安无事,到了上海,他自然会寻着父亲。那时父亲知道我们相失,又不知怎样着急了。咳!但愿他平安到了上海,就是父亲着急几天也罢了,好在我们也总有到上海的日子,我们到了,父亲自然不着急了。或者我们到了天津,先发个电报到上海,父亲自然放心了。忽然想起伯和曾否到上海,只消到了天津,打电报去问父亲,便知道了。想到此处,巴不得当夜就到了天津。可奈母亲病了,明天料来不能上路,不知几时才好?若得早到一天,岂不是可以早知道一天么?忽又想起伯和纵使到上海,则我们此时赶到天津去,他也不过在轮船上,未必就到,纵发电去问,亦是枉然。想到这里,不觉自己啐了自己一口,心中又忽然一阵糊涂起来,甚么都不想,只看着那似豆的残灯,在那里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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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自出京后,一路写赶车落店,至此再极力一描摹,竟是一篇北方风土记。
忽听得白氏从睡梦中哼起来,忙俯身在额上摸了一下,却出了一额的汗,忙取过手巾拭去。白氏醒了,又哼个不住道:
“女儿!我此刻格外辛苦了,头晕的就同没了主一般,只觉得身子是飘飘荡荡的,又头重的抬不起来,如何是好?”棣华道:
“母亲身上可有汗?”白氏道:“通身是汗了。”棣华又伸手到身上,都代拭干了。说也奇怪,汗虽出了许多,他那烧热仍旧未退,只觉得烧得比先前厉害。棣华益发慌了。白氏又要午时茶喝。棣华道:“只怕吃不得了,出了这许多汗,甚么风邪都该散了,为甚还不退烧呢,想来是不对症的了。”白氏便不言语。棣华盘膝在旁边守着,愈觉得凄凉。忽听得窗外一阵狂风过处,洒下雨来,打得纸窗淅沥,愈觉得愁肠百转,度夜如年。白氏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身上的汗,出个不止。醒一回,棣华伏侍揩拭一回,直到天色黎明,还没有睡。白氏的病,更觉得重了,哼声不止。棣华暗想:母亲病势如此,眼见得不能起身的了。这辆车子,要十四两银子一天,如何用得起?好在他昨天已经把车价开发了,不如且打发他走了罢。
三、两天母亲病好了,再作打算便了。想定主意。天明之后,便对那车夫说:“你且回去,我们此刻暂时不能动身了。”那车夫道:“说过到天津的,怎么半道上好回了我。”棣华道:
“人病了,不能动身,知道病到几时?你这十四两银子一天的车价,我们出不起。”车夫道:“今天就走,只要一天半就可以到天津了。你们回我的,这一天半的价总要给我。”棣华暗想:这个人籍端撒赖,真是可恶。又见那店家及几个不相识的人都站在门口观看,想给他几两银子原不要紧,但是钱财露眼,须防歹人起心,因撒了一个谎道:“给你原不要紧,但是我们带的银两汇单,一切都在陈少爷身上,他走散了,叫我拿甚么给你?倘使不是走散了,有银子在身边,也不回你了。”车夫沉吟半晌道:“车价没了,茶酒钱总要给我两个。”
棣华取了一块碎银约有二、三钱重的给了他。车夫接过来,便自己套着空车去了。
棣华便问店家:“这里可有好大夫?”①店家道:“大夫便没有,有一个药铺里的掌柜,他会治病,不消诊脉,只要把病情告诉了他,抓几样药来,吃了就好。”棣华道:“不知靠得住靠不住?”店家道:“那里靠不住可以代人家治病的?我们这里八百户的人,那个生病不是请他治的?”棣华便把母亲受吓、得病、头晕、发烧,吃了午时茶,出了汗,烧不肯退,病又加重的话,对店家说了,叫他去抓药。又恐怕他忘了,又取出笔砚来,逐一写了出来。因为十三岁上便荒了读书,此时提起笔来,十分勉强,慢慢的写完了,自己又信不过有写白字没有,怕弄成笑话。因为病情要紧,只得老着脸,交给店家拿去。那乡庄人家,看见姑娘们会写字,便十分希奇,传将出去。那店家的内眷,本来看着他母女两人,不过是个过客,住一宿就走的罢了,所以没甚招呼,及至闻得棣华会写字,便走来招呼夸奖,称奇道怪,②说:“像我们乡庄儿上,爷儿们也没几个认识字的呢。”又问:“太太病的怎样了?阿弥陀佛,怪可怜的!太太们金枝玉叶,平常轻易不出门,碰了这种事,自然会吓唬出病来了。”棣华本来为人极是和融,便也同他对答,倒可以籍他解闷,免了许多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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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京师呼医生为大夫。“大”字读如“代”。
②乡人每每少见多怪,于此可见一斑。爷儿们没几个识字的,一叹。民焉得不愚!
谈了一会,店家抓了药回来,道:“忘了带钱去,是赊着的。”棣华问:“是多少钱?”店家道:“五百钱。”棣华打开药包一看,内中有一样硃茯神,一样硃麦冬,是认得的,其余便不大认得出来,因说道:“这里的药很贵,这样便值到五百钱?”店家笑道:“小姐是从京城里来的,不知道咱们这乡庄上的规矩。咱们这里一吊钱,只有一百四十个大钱,五百钱,只有七十文。”棣华这才明白了,便数了七十钱还他,自己要去煎药。那店家内眷,忙叫店家来代煎,自己要和棣华谈天。
棣华只得称呼他嫂嫂。他道:“这个称呼不敢当。我的小名叫五姐儿,邻居朋友个个都是那么叫我,小姐也叫我五姐儿罢。”
棣华笑了一笑,问他姓氏。五姐儿道:“我们当家的姓张,叫五哥儿,我娘家姓李,自小到这边来做童养媳妇,所以就那么哥儿、姐儿的叫惯了。”①棣华听了暗想:看他们虽是乡庄人家,倒是从小童养过来,夫妻相守着,永不分离的,多少快活。我与他若是向不相识的倒也罢了,偏又是从小同居、同砚过的,叫人回想起小时候的友爱情形,便要时时挂念着。此刻又是同行,承他多般体贴,正是令人感激得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偏又分散了,令人好不挂念。想到此处,不觉出了神。
那五姐儿还有一大串说话,他竟自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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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五哥儿配了五姐儿、可称二五偶,一笑。
②北人无论米食麦食,均谓之饭。南人则饭、面别之甚严。吃了面,抵死不肯说是饭,可发一笑。
两人又谈了许久,只见五哥儿送了一碗药进来。棣华伏侍母亲吃了,仍旧睡下。五姐儿又问棣华:“吃甚么饭?”②棣华道:“其实吃不下,不吃也罢了。”五姐儿道:“昨儿晚上听说就没吃,今天再不吃不饿坏了么?待我清清的做一碗片儿汤来小姐吃罢。太太病人,不能吃饭,咱们家有小米,我去做一碗小米粥来。”说罢去了。一会儿果然端了一碗片儿汤来。①棣华道谢,五姐儿放下自去。棣华走过桌子边坐下,拿筷子调着,只见那面色黑得不像个样子,只呷一口汤。五姐儿又端了一个碗进来道:“小姐胃口不好,加上点忌讳罢!”②
棣华道:“费心得很,其实我真是吃不下。”接过来,顺手加上一点,又呷了一口汤,勉强吃了两片,便不吃了。再一会儿,五姐儿拿了小米粥进来,见白氏正昏昏沉沉的睡着,便轻轻说道:“烫着呢,由他凉凉也好。”棣华点点头。五姐儿看见片儿汤还没动,便道:“小姐怎么认真一点也不吃?别饿坏了。”棣华道:“吃不下,怎么办呢!”五姐儿拿了出去,又盛了一碗小米粥进来道:“小姐吃不下,吃点粥罢。”棣华其实肚子里是饿了,不过心烦意乱,胃口不开,吃不下去。今见五姐儿那般殷勤,便勉强拿来吃。这小米里面,又是许多细砂子,嚼在牙上,格吱格吱的好不难过,只得呷到嘴里,便直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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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片儿汤”,南人谓之“胡蝶面”。
②北人讳言“醋”字,呼“醋”为忌讳,亦可笑之俗也。
恰好吃完了,白氏醒了。棣华便端过粥去,伏侍母亲吃粥,吃了一碗。五姐儿问:“可还要添?”白氏道:“多谢,费心得很!不要了。”五姐儿收了出去。白氏道:“睡的骨头生疼的,扶我坐起来罢。”棣华扶白氏坐起,又取过伯和的铺盖来,放在一边,叫白氏靠着。因为拿动了这个铺盖,又触起了心事,一阵心酸,又复流泪。白氏看见,明知女儿心事,然而自己也正在为了这个烦恼,没有说话好解劝他。棣华忽然想了一个主意,便对白氏道:“母亲,他——”说到这里,又顿住了。白氏道:“我的好女儿,你有话说罢。我和你母女至亲,又没有外人,甚么话不好说呢?”棣华道:“我想昨天散失之后,他一定也找我们。何不写几个字,说明我们在这里等他,拿到外面去贴起来,他见了,自然会寻来。”白氏道:
“好主意,你便快写起来罢。还得要多写几张,凡是往来大路,及车店、客店门口,都贴起来才好。”①棣华忙取出笔墨笺纸来,在桌子上去写。写着:“陈伯和鉴:有人在八百户——”
写到这里,便顿住了。出去找五姐儿问道:“你们这个店可有个店名?”五姐儿道:“我们这个店,还是五哥儿太公手里开开来的,叫做张家店,邻近各处乡庄都有名气的,②小姐问他做甚么?”棣华道:“我不过这么问一声儿。”说罢,回到房里,在笺纸上接写着:“张家店守候,望速来!切盼!”总共二十个字。自己看了一看,虽然写不端正,去还认得是个字,便一张一张写来,写了二十多张。五姐儿走进来看见了,便问道:“写许多字儿做甚么?”棣华道:“要烦你们五哥儿,代我拿到我们昨天失散的地方张贴起来,好叫失散的人看见了,寻了来。”五姐儿道:“正是,我还没有动问,你们失散的是那一位?”棣华见问,红了脸,答不出来。白氏在炕上,连忙代答道:“是一个亲戚,同伴出京的。”五姐儿便叫了五哥儿来,教他去贴。棣华又切切叮嘱,叫他贴在容易看见的地方,及车店客店门口。五哥儿答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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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也说好主意,只可惜不曾昨夜便做。虽然,若是昨夜做了,便无此一部小说矣。
②如此店也有名气,可发一笑。
此时已是下午申牌时分,五哥儿直去到傍晚时候,还没有回来。忽然门外来了一伙人,有五、六个之多,要来投宿。
五姐儿招呼了进来。棣华道:“这却怎么?我们怎好和他们同在一起?”五姐儿道:“不要紧,小姐们搬到我屋里去。”说罢,便代把铺盖行李搬到对过一间来。①棣华扶了白氏过去。五姐儿便招呼那伙客到客房里。棣华扶白氏上炕坐下。这边炕上,多了一张炕几,地下却没有桌子,只有两把竹椅,墙上贴了许多五彩画张,画的都是一出戏,如“四郎探母”、“卖胭脂”之类。忽然看见旁边贴了一张字纸,仔细一看,不禁为之愕然。要知这张字纸是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惊恶梦旅夜苦萦愁 展客衾芳心痴变喜 -《恨海》-古典小说
且说棣华扶了母亲过来,伏侍坐下。忽见墙上贴的五彩画张旁边,贴了一张字条儿,正是自己写母亲病情的那张纸条。不觉暗暗称奇,①不知贴在这里是何用意?白氏坐了一会,五姐儿掌上灯来。棣华问道:“我们住在这里,你们又到那里去睡呢?”五姐儿道:“不要紧,我在这里陪着,让五哥儿到客房里睡去。”棣华道:“那客人肯么?”五姐儿道:“小姐不知这乡庄儿上的规矩,那边客房里,常时一睡十七、八个人,都挤在一个炕上。还有人过多的时候,这屋里也住客,我就到后面搭个板铺儿,五哥儿还不是混在客人一起么?这是常惯的事,小姐只管放心。”此时白氏坐得乏了,仍复睡下。五姐儿到外面烧水,招呼那伙客人洗面、洗脚,又代客人做饭。
一会儿,又送了两碗小米粥进来,一小碟子咸菜。棣华见他这般殷勤,心中倒觉得不安,②伏侍母亲吃了一碗,自己也勉强吃了。五哥儿回来了,说:“字帖儿都贴好了。今天外头,好不热闹!③来了多少义和团,都说是赶到卫里杀毛子的。我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到这会回来。”棣华听了,又是耽心,只因听了义和团的话,不知伯和怎样?倘使遇见了,不知可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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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彼以为女子之字不可多觏,故粘之于壁也。此意不言自明,故书中亦不再提及矣。
②多情人必易感激人。
③此等人偏说是热闹,奈何奈何!极愁苦事,却以趣语出之。
再过一会儿,人静了,白氏对棣华道“今天吃的药,倒有点意思,此刻好多了,头晕也轻了,那觉着轻飘飘的也没了,只是头痛发烧,依然不好。明日再去抓一服来吃,只怕就可以望好了。”棣华听母亲说好点了,自是放心。因为昨夜通宵不寐,觉得倦了,便在白氏身旁睡下,一心一意去想念伯和,不知他今夜又宿在那里?这等乱离之际,不知可曾遇了强暴,又不知可曾安抵天津?……那心中忽喜忽悲,说不尽的心事。正欲朦胧睡去,只见五姐儿说道:“恭喜小姐,你家陈少爷来了!”①棣华听说,连忙起来问:“在那里?”五姐儿道:“在外面,就来了。我同小姐去看来。”棣华便起身同五姐儿走到门外一望,原来是一条康庄大道,那逃难的车马络绎不绝,那里有个伯和在内?正自仔细辨认时,五姐儿指着前面道:“小姐,你看,那边不是陈少爷么?”棣华顺着所指处望去,果然见伯和跨了一辆车檐,笑容可掬的过来。暗想:车里面还有甚人,他还是跨着车檐呢。回眼一看,那赶车的正是出京所用,今天早起回了他的那个车夫,不觉暗暗欢喜道:“原来是他代我们寻着的。”因便高声叫:“伯和贤弟!”
叫了两声,那辆车子从自己身边经过,伯和却只做听不见,车夫赶着牲口,径投南道上去了。棣华不觉十分悲苦,暗想他一定是怪我一向避嫌,不肯和他说话,因此恼了我了。②又不好意思过于呼唤,拿着手帕在那里拭泪。忽听得旁边有人说道:“好忍心!姊姊一向不理我!”回头看时,不见了五姐儿,却是伯和站在那里,不觉转悲为喜。正欲说话,那过往的车子内,忽有一匹牲口走近自己身边嘶叫起来,不觉吓了一跳。
猛回来看时,只见眼前漆黑,不见了伯和,那牲口还在那里嘶叫。宁神一想,原来还睡在炕上,炕几上的灯已经灭了,那伙客人骑来的驴子拴在院子里,在那里嘶叫,才知是做梦。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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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你家”二字直刺耳朵,五姐儿如何认得,梦境离奇!
②是意识界。
③凡小说家写梦境,入梦时似真似假,一至出梦,总不脱豁然惊语等语,此却别具一格。
回想梦中光景,伯和何故不理我?大约是我日间苦思所致。猛可想起梦中见了车夫代伯和赶车,又想起打发那车夫时曾说及所有银子汇单都在伯和身上,不要那车夫记在心里,出去遇见,图害了他。此刻乱离的时候,有甚王法?果然如此,可是我害了他了。我想念他,梦见他,自是常事,何以又看见那车夫呢?愈想愈像真的,不觉如身负芒刺,万箭攒心,一阵阵的冷汗出个不住,不由得呜呜咽咽的哭起来。①暗想他若是因此丧生,我便是相从地下,也无面目相见,叫我如何是好?愈想愈伤心,愈伤心愈哭,把白氏哭醒了,问道:
“女儿何事痛哭?”棣华答不出来,仍是抽咽不止。白氏叹口气道:“我儿,不要伤心了!万事皆前定,但愿吉人天相,女婿平安,便是两家洪福。”说到这里,顿住了不说。棣华听了,更是伤心,几乎要放声大哭,白氏也忍不住呜咽起来。棣华见母亲哭了,便连忙忍住道:“母亲正怕睡的骨头又要疼了,女儿起来捶捶罢。”白氏道:“不疼,不要捶,你睡罢!”棣华道:“女儿左右睡不着。”说罢,便坐起来,黑摸着,代母亲捶腿。白氏道:“此刻甚么时候了?”棣华道:“方才听见远远的打四更,这乡庄儿上的更次,不见得准,灭了灯,又看不见表,也不知是甚么时候。”捶了一会,白氏又睡着了。棣华兀自暗暗垂泪,恐惊醒母亲,不敢呜咽,伏在炕几上,听着村鸡乱唱,不久就是天明。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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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梦时以此为喜,醒时却以此为惧,真境幻境,其见解自是不同。
②多情人必孝。
五姐儿睡在炕几那边,一觉睡醒,见棣华呆呆坐着,便道:“小姐起来得好早。”棣华道:“睡不着,半夜里就起来了。”
五姐儿翻身起来,对棣华定睛一看道:“小姐,你哭甚么来?
眼睛都红肿了!”棣华道:“不曾哭甚么。”五姐儿叹口气道:
“出门人自然是苦的。”①说罢,下炕,张罗弄水洗脸。是日,又叫五哥儿去撮了药,白氏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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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隔膜之言,说来一笑。
做书的有话便长,无话便短。白氏在此养病,一住就是十天,那病却是不好不坏的,只管在那里发热发烧。棣华是念夫愁母,寸心无有宁时,自不必说。过到第十天上午,忽然一个人走进来问:“张家店是这里么?”五哥儿答应道:“是。”
那人道:“可有一位张太太和一位小姐住在这里?”棣华听见,连忙问:“是谁?”一面走出房门,往外一看,却是李富,走前两步,请了个安。棣华这一喜,喜的说不出来,就如见了亲人一般,也自忘了甚么是个嫌疑,忙问道:“少爷呢?可和你一同来?身子可好?”①李富道:“小的也因不见少爷……”
棣华听了,如冷水浇背一般,顿时便丢去了一天欢喜,又担上了一担忧愁,便退了入房。李富走到房门口,给白氏请了个安,说道:“自从那天失散之后,小的寻不见车子,又不见了少爷,思量总是往卫里去了,便雇了一匹牲口,要至卫里。
走着走着,走到铁路旁边,看见好些洋兵,不知在那里做甚么。小的只看了一看,那洋兵便对着小的打了一枪,在肩膀上擦过,连忙跑了回来,下在店里养伤,②今天才好了。听外面风声紧的了不得,天天往卫里去的义和团也不知多少。要出来打听,在店门口,看见一张条子,写的是有人在这里等少爷,料是亲家太太在这里,因此寻到这里,果然得见。此刻外面乱的不得了,多少人从卫里往这边跑,卫里是去不得的了。小的打听来,此刻只有山东地面太平,亲家太太,赶紧动身才好。这个地方,只怕也不得安静!”五哥儿在旁边说道:“不错,我们相近的七百户、九百户,都请了大师兄来,设坛学拳。我们这里,也不过这一两天,就有大师兄来了。”
棣华听了,又是悲苦,又是害怕。白氏道:“少爷到底那里去了,可打听得出来?”李富道:“料来总是到卫里去了,但得到了卫里,此时早到了上海了,亲家太太早点动身要紧!”棣华道:“此刻太太病着,怎么好动身?”李富道:“不知亲家太太是甚么病?从水路动身不要紧,此时也只有水路太平些,若再走旱路,再像前回那样子一来,就不好了。”白氏道:“如此,你便去雇船罢。我头回吓怕了,再禁不起了,还是早点走罢。”棣华哭着对母亲道:“他还没来,我们走甚么?”白氏强慰道:“他已经到了天津,自然就到上海去了,我们等在这里做甚么?并且我还有个主意在此,这里五姐儿夫妻都是好人,我们只要重托他,如果女婿到了,告诉他我们往山东去了,叫他也跟去。我们到了山东,也照样写着字帖儿,贴在通衢大路,他自会寻来。”棣华道:“山东地方大得很,我们到那里呢?”李富接口道:“此刻逃难的人都说德州便太平,我们就到德州罢。”五姐儿道:“这就可以办得到了,倘有人来问信,我便指引他去便是。”③棣华道:“母亲也要告诉他那模样儿,不要错指引了别人。”白氏心急,一面叫李富先去雇船,一面告诉五姐儿伯和的面貌。五哥儿告诉李富说:“这里没有船叫,往东南走三十里,清宫庄东面,才是运河,才有船可叫。”李富听了,便到外面,赁了一匹快骡子,加了一鞭,飞也似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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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如闻其声。
②可见杀人不尽是拳匪,洋兵所杀亦不尽是拳匪也。
③细心之至。
这里白氏便叫棣华收拾行李。棣华虽然记念伯和,也恐怕母亲再受惊吓,禁当不起,只得含悲茹痛,检点起来。①五姐儿也在旁边帮着收拾。棣华因为五姐儿百般殷勤,此时临别,倒有点恋恋不舍之意。②收拾好了,又叫五哥儿去多抓几服药,预备母亲在路上吃。开发店钱,也不和他细算了,取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算了店钱。五哥儿夫妇千恩万谢,欢喜无量。棣华又念五姐儿连日伏侍勤劳,在小指上褪下一个小小的金戒指来,给与他道:“辛苦了你几天,留下这个给你做个纪念罢。”③五姐儿吓得连忙万福道:“小姐这是那儿说起!我今生受了,来世再报小姐的大恩!”④棣华道:“这是我酬谢你的意思!不算甚么,何必说报?”五姐儿吐出舌头道:
“小姐,你便说不算甚么,这个金器,我们乡庄儿上人家,前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呢!”⑤棣华道:“这里可有车雇?回来我们上船,还要坐了车去呢。”五姐儿道:“车是没得雇的,本庄刘太公家自己有着一辆车子,我叫五哥儿去借来用用,可以使得。”五哥儿在外答应道:“可以使得,我就去借来,回来我自己赶车,便送太太们下船。”⑥棣华道:“这更好了,费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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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元人曲云:好叫我左右做人难。
②多情人无处不用情。
③多情人必慷慨豪侠。
④细心之至。
⑤后一辈子如何,一笑。
⑥银子之功,自不必说。
商量停当,吃过饭后,申牌时分,李富和一个船户,都骑着骡子来了。李富说道:“船价贵得很,大点的船,动不动要二百多两银子才肯到德州。小的雇的是一只小船,没有中舱的,只有内外两舱,也要一百两银子。小的大胆,雇定了,人少,这只船也够了。”白氏道:“只要坐得下就是了,此刻是逃命的时候,还讲究甚么?”李富便和船户搬取行李到车上去。棣华别过五姐儿,扶了白氏上车,然后自己上去。五姐儿送到车边,代下了车帘。那船户把骑来的骡子,拴在车上,做了个双套车。李富自去把骡子还了主人,然后同船户跨上车檐。五哥儿赶着牲口便走。看看走到日落崦嵫,才到了清宫。船户还了赁来的骡子,赶到岸边时,已断黑了。船上人打了灯笼,先接应了白氏母女上船,然后搬取行李。棣华又拣了一块碎银子,谢了五哥儿。五哥儿不肯接受。棣华道:
“你今夜断不能回去,在这里住店,也要使用,拿去罢。”①五哥儿方才接了,拜谢而去。白氏母女住了内舱,李富住了外舱,他的行李,当日失散时,本在车上,此刻便取了出去。船户来一开舱板,把两口小皮箱放在舱下,铺平了,竟是一个平舱。棣华恐怕母亲睡的骨头酸疼,开铺盖时,便把自己的一床褥加铺了上去,意思要就同睡在一个铺上。白氏看见,便道:“也好,我垫厚些,你便可以用了那一副。”说时指着伯和的铺盖。棣华把脸一红道:“我就同母亲一铺罢。”白氏道:
“这又何苦,天气慢慢的热起来了,挤在一处做甚么?”说罢,拉过铺盖去解。棣华道:“既然母亲怕热,又这么吩咐,我就用了他罢。”接过铺盖开了,铺好,又把自己的一床夹被窝支起来做了帘子,隔断外舱。是夜,棣华用了伯和被褥,不觉情极成痴,默念虽未成礼,今日奉了母命,先用了他的衾枕,或者是他日同衾之兆,也未可知。②这一点痴念萦在心上,不知不觉,把一切愁苦,都暂时丢开,只打算将来成礼之后,如何恩爱,如何相敬。想起他在村店时,那般体贴,又是彼此同遭过这场患难,将来不知要生受他多少温存。想到得意之处,转觉得心痒难挠起来,遂不觉酣然睡去。不知何日始达德州,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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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虽小事,办多情人体贴人情处。
②情极成痴,盖有之矣。然实未经人道,不知具何等慧心,遂能描摹至此。
第六回 火熊熊大劫天津卫 病恹恹权住济宁州 -《恨海》-古典小说
却说棣华在张家店里一住十天,既忧虑母亲之病,又不知伯和的生死存亡,更兼那店房又矮又小,郁着一屋子的闷气。有时到院子里走走,又是满院子的骡马粪臭,夜静时,直熏到屋里来。加之心中悲苦,何曾得一夜安眠?今夜到了船上,这船虽小,却靠在河边,气息为之一清。他又展开了伯和衾枕,陡生痴想,心中为之一畅,所以就酣然睡去,连梦也没有一个,直到天色平明方醒。坐了起来,看看母亲,还自睡着。水面上早起有点微凉,盘膝坐着,把夹被窝盖着,在那里顽弄出神。默念昨夜那一番痴想,不知能如愿以偿否?倘能发愿,我今日便多受些苦,也是情愿的。只是苦了他,不知失落到何处,我这里想念他,他的想念我,只怕还要厉害。
已经到了荆天棘地之中,再受那相思之苦,不要把他身子磨坏了?忽又想起小时候,读过《孟子》,有几句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他今年才十八岁,便遭了这流离之苦,将来前程万里,正未可知,说不得夫荣妻贵,我倒仗了他的福了。①想到这里,又复十分自慰,抚摩着那衾枕,聊当相见。呆坐着出了一会神,白氏也醒了,棣华便问:“母亲今天可好点?”白氏道:“不过如此,船开了没有?”棣华道:“还没有开呢。”掀开帘子一看,李富也起来了,看见棣华便道:“请小姐打发点银子,买点粮食,好开船。”棣华听了,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二两重,交给李富。李富叫船户秤过,嘱其到岸上买点米面腌菜之类。一会儿买了回来,便开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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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如卿此言,则庚子之变,身经其难者何止千万人,岂皆前程万里者耶?可谓痴极。虽然,天地间本有此一种痴想,以为情人自然之慰解,不然不令钟情者一齐愁煞耶?
走了一天,到了一个所在,只见帆樯林立,好不热闹,船便泊定了。棣华问李富:“这是甚么地方?”李富也不知道,转问船户。船户道:“清宫庄下船的地方是个支河,这里才是大路,有名的叫做西大湾子,前面便是卫里。”棣华吃惊道:
“我们为的是卫里不太平,才要到德州去,为甚倒走到这里来?”船户笑道:“总要越过这里,转向南路,到了静海,才是往德州的大道。你看这里所靠的多少船,都是避乱的,这里离洋场很远,是不要紧的地方。你们看这些船,在这里也不知靠了多少日子,不肯开行,不过暂时避在这里,总望没事,他们便仍旧上岸,不远去了。”①棣华听了,方才明白。是夜,就在西大湾子停泊过宿。次日起身开行。谁知这里停泊的船,盈千累万,舳舻相接,竟把河道塞住了,不得过去。船户百般为难,在众船缝里钻行。从日出时忙到日入,走不到三里路,只得停住。这还是幸得船小,才有缝可钻,若是船大了些,竟是寸步难移的了。到了半夜,恰值潮水涨了,船户又起来觅缝钻行,只走了半里多路,又复被大船挡住,只得泊了。如此一连三天,不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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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来并不是热闹。
忽然这一天,远远望见浓烟蔽天,半日不熄,外面各船户,互相大惊小怪的传说义和团放火烧天津城里大教堂。白氏听了,又是惊慌。棣华连忙过来搂住了,说道:“母亲不要害怕。这是岸上的事,我们这里离得远着呢。况且又在水里,是没事的。”口中是如此劝慰,心里是惦记着伯和:此刻不知可在天津,倘在那里,便不好了。怎能想个法子,知道他的下落,才可以放心呢?到了夜来,望见那浓烟的所在,便变了一片火光。左右邻船,都在那里喧呼议论,都是南边人声口居多。纷扰到半夜,方才略静。到了第四日,又忙了一日。
船户道:“好了!看过去,前面只有百十来条船,明日怕可以出去了。今天晚上,是四更天的潮,我们赶四更再走罢。”棣华在舱内听得,略略放心。只是念着伯和,未免暗暗落泪。
吃过晚饭,正在倚枕歇息,忽然一阵外面人声鼎沸起来,吃了一大惊,推开篷窗观望,又被旁边一号大船挡住,看不见甚么。白氏已吓得打颤。棣华道:“母亲休惊,女儿问来。”
掀起窗子问李富。李富却往船头去了,叫了几声,都不听见。
便对白氏道:“母亲不必惊怕,没有甚事,待女儿出去看来。”
白氏道:“你小心点儿。”棣华道:“女儿知道。”说罢,鞠躬出到船头。李富看见,连忙站过半边道:“小姐小心!”棣华出到船头,站起来抬头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远远的起了六、七个火头,照得满天通红,直逼到船上的人脸上也有了火光影子。人声嘈杂之中,还隐隐听得远远哭喊之声,不由得心头小鹿乱撞,忙问李富:“是那里走水?”李富道:“还不得确消息。听说是七、八处教堂同时起火,都是义和团干的事。”棣华再抬头望时,只见岸上树林中的鸦鹊之类,都被火光惊起,满天飞舞,火光之中,历历可数。天上月亮,映的也变了殷红之色。心中不住的吃吓,忙忙退入内舱,脸上不敢现出惊惶之色。①白氏问:“到底是甚么事?”棣华道:
“又是岸上失火,那些人便大惊小怪起来,没有甚么事,母亲只管放心。”说罢,便坐近白氏身边,轻抒玉腕,代为捶腿,心中只念着伯和:如果他还在天津,此时正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不知可脱得了这个难?万分悲苦,却又诉不出来;对着母亲,又不敢哭,那眼泪只得向肚子里滚。外面那些人,一阵阵的怪声乱叫。白氏道:“明日再走不出去,我便吓死在这里了。我那虚飘飘的病,服了药,本来好了,此刻可又发作了。”棣华道:“母亲但请宽心。据船户说,明天准可以出去了。”白氏道:“果能如此,我就有了命了。”此时白氏的烧热病又重起来,昏昏沉沉的睡去,只撇下棣华一个,独自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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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如此大惊、亏他按捺得住。
到了四更时分,众船户果然起来,设法把船移动,辛苦到天亮,果然离开了大队船只。众人满心欢喜,撑篙打桨的走到薄暮时,到了静海。谁知这里避难的船,比西大湾子更多,一望无际,都是帆樯,仍旧在船缝里钻过去。争奈此处河道甚窄,竟有终日不能移动一步的时候。无论白氏母女心急如焚,便是几个船户,都说晦气。从静海走到独流,本来只有一天的路程,这回却走了一个多月。只见岸上的义和团,成群结队,裹红巾,束红带,持刀弄棒的,互相往来,也不知他做些甚么。从离了独流,才能畅行。然而遇了码头,仍有许多避难船只,不过不像那么拥挤罢了。从此按站前进,不日到了德州城外,只见旌旗招展,刀剑如林,正不知为着甚事。泊定了码头,不敢就登岸。①李富和一个船户上岸去打听,一会儿回来,那船户慌忙开了船,往下站而走。棣华问道:
“这不是德州了么?为甚还走?”李富道:“方才打听得京城已被洋兵打破了,天津也失了。此刻各省督抚都兴兵勤王。这岸上是山东抚台袁大人的勤王兵,方才到此,正要封船,由水路进京。所以船户忙忙开了,是恐怕被官封了船,白当苦差。”②棣华道:“他便如此,我们为甚要多走一程?你可去问问他们,怎么说法?”李富听说,便从船舷上,往后艄问船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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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惊弓之鸟闪烁。
②原来如此。
白氏道:“我有一句话和你商量:我们自从离了静海之后,一路上还算平安,只是我的病一天重似一天了,药是早吃完了。我此刻思家甚切,与其在这里耽搁住,不如和船户商量,就叫他直到清江浦,我们由镇江附轮船回上海罢。”棣华道:
“母亲不说,女儿也想过来,这个本是最好的办法。但是我们在八百户约下人家德州相会的怎样了?”①白氏道:“这个呢,怪不得你老记着不肯忘,便是我也时常记在心上。但我想他又不是个呆子,那有尽着耽搁之理,此刻早到了上海了。不信我们到了上海时,包管他已住在我们家里了。”棣华低头一想道:“万一他寻这里来,我们走了岂不误事?不如仍回到码头上,仍旧写几个字帖儿,在码头上要路贴下,说明我们已经南下,就是他到了,也可以知道。”白氏道:“这个主意也好。”母女商量停当,恰好李富问了船户,从后艄出来回话,说:“船户的意思,再往下走一站,请太太们在下一站登岸,小的和他争论不得。”棣华道:“现在我们打算径往清江浦,你再问他要加多少钱,并且要回船停泊一会儿,我们要到岸上贴两张字帖儿。”李富又到后艄去说了半晌,出来回说:“径到清江浦,他只要加五十两船钱,大约他们也情愿到南边避几时的意思。小的同他说明白了,此刻已经转舵回船了。”棣华听说,便在网篮里取出纸笔,伏在舱上,写字帖儿。等到船拢了岸,搭好了跳板,棣华已写好了十几张。李富领了,到岸上去贴,心中暗想:我们从卫里动身,走了两个多月,才到此地,少爷就是来,也不知何时方到。这里是个热闹城市,不比乡庄儿上,贴不上几天,便被人家的招帖盖住了,有何用处?但是小姐要如此办,不敢有违,上去粘贴了,便自回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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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处处不能忘“人家”二字,奇称。我欲问卿:谁是人家?人家是谁也?
船户接着,忙忙的就抽跳板,起锚开行。忽听得岸上一阵排抢乱鸣,白氏又吓得魂不附体。棣华生平不曾听过这等声音,也吓得芳心乱跳,看见母亲吃吓,只得硬着胆子,强来安慰。白氏已是一阵阵要发昏迷。棣华十分慌乱着急,搂住叫唤,又百般安慰说:“方才枪响,是官兵打拳匪,已把拳匪打跑了,母亲放心!”①安慰了许久,方才略定。棣华问李富:“前路可有大村镇?先靠定船,要请大夫看病。”李富转问船户,船户道:“这里下去六十里,四柳树地方,是个大镇市,我们尽今天赶到罢。”是日果然赶到了四柳树,无奈天色已晚,只得等到次日清晨,李富上岸请了一位医生,下船看病。在外舱隔着帘子,诊了脉,掀开帘子,望了颜色,看过舌头,说是猝受大惊,神魂离舍,暑邪乘之所致,此病已被耽误了,此时颇觉棘手。定了一个安魂定魄祛邪清暑的方,交他在路上可以服五帖,自去了。李富到岸上,撮了五帖药回来。一面煎药,一面开船,兼程进发。是日赶到了马甲营。这药连服了几天,不见起色。李富也甚为耽心,便对棣华说道:
“小的看亲家太太的病不比平常,在船上不是调养的地方,这大夫的药又不见功。若说到一站请一位大夫,尽着换人诊看,也不是治病的方法。前面到济宁州,不过还有两天路程,那边地方,甚是热闹,在山东地面,也算是一个大码头。在小的意思,不如到那里上岸,请医调治,一面写信到上海去,或者请亲家老爷来,也好得个主意。”棣华一心虽怕伯和跟踪南下,然而母亲的病更是要紧,遂依了李富之言。等到了济宁,便开了船钱,舍舟登陆,觅了客店居住。住了一天,店家见有个病人,十分沉重,便要下逐客令。此时现银已经用尽,只得叫李富拿些金珠之类去质卖了。觅了一处房子,置备了一切动用家具,请医调治。一面打电报给他父亲张鹤亭,又详详细细写了一封信寄去。从此白氏母女,便在济宁耽搁住了。
暂且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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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也会撒谎,二笑。
且说伯和自从到了紫竹林,住在佛照楼,过了十来天,外边的风声更加紧急,所有南省之人,都纷纷附了轮船南下。只有伯和,一心要等白氏母女,不肯动身。①这一天,佛照楼掌柜也要歇业避乱了,伯和只得收拾,出了佛照楼,到相近的一家四合客栈里住下。又过了两天,喧传义和团定了日期来攻紫竹林,四合找也要歇业了。伯和暗想:拳匪恨的是洋人,我只要离了此地,到内地里去,或者可以无事。但是到了内地,他们来了,从何处找我呢?不如径到西沽大车店里住下,他们来时,必要经过,可以相见。定了主意,就收拾过行李。
此时东洋车,拳匪不准到内地,只得套了骡车,径到西沽来,下在店里。在路上,只见那些拳匪,成群结队的横行,幸得此时尚未劫掠。在西沽住了一天,便遇了烧教堂的事。此时的拳匪愈来愈多,本地的土著也起而相应,无间日夜,到处只闻呼啸之声,往来不绝。伯和天天只在店门首看那大队行人,希冀遇见白氏母女。这一天正在往来观望,忽然来了一大队拳匪,也不知其数多少,蜂拥而来,叱喝着百姓跪接。伯和本是个极机变的人,如何肯跪?然而看此情形,乱事正未有已时,眼看得白氏母女不能相见,不如且出了险再讲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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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也是个有情人。
于是回到房里,扯过一幅红布,裹在头上,扮做拳匪模样,跑出店来,混在里面。才上个虹桥,回望自己住的车店,已经火起。那拳匪沿路焚杀,竟没有一个官兵出来拦阻。正行走之间,忽听得紫竹林那边连天炮响,伯和怕不是事,便故意转到一条横巷里去,弯弯曲曲,走了半里多路,只见一处烧不尽的颓垣败壁。这一片火烧场的尽处,却有一所房子,巍然独存。暗想:这里不知可能暂避?想罢,便踏着瓦砾过去。循墙寻觅,得了一个小门。不知这小门之内,是何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巧应对安稳出危途 误因循夫妻遭毒手 -《恨海》-古典小说
却说伯和走近那小门,用手一推,是关着的。叩了两下,不见有人答应。走得乏了,便靠在那小门之上略歇。歇了良久,隐隐听得门内有人声,侧耳再听时,忽然那门开了,伯和一闪,跌了进去。里面四、五个人,都哗然大叫起来,口中只叫饶命。伯和一想,自己头上裹着红布,所以他们认做拳匪,连忙把红巾去了,向众人作揖道:“列位不必错疑,我是个逃难的。不信,你们且看,我手中并无兵器。我为的是跑乏了,在这里门外歇歇,不想惊动了众位。”那四、五个人互相错愕,内中一个便道:“既然来此,也是缘分。当此兵荒马乱之时,我们也不多他一个人吃,就留在这里,一同躲避也好。”伯和大喜拜谢。便有一个人把小门关了。伯和看时,统共是五个人,问起情由,才知道这五个都是米店的伙计,这所房子,便是米栈,米铺子的门面,开在前面大街上,已被火烧了,烧倒了的断砖残瓦,把这米栈的前门堵住。这小门是个后门,后门外的小巷,是个极僻静的地方,所以伙计们便躲在这里避难。当下伯和与众人通过姓名,便献计道:“这里既然是米栈,谅我们几个人靠了所存的米,总不至于饿了。
但是一旦被拳匪跟寻着了,总是不免。不如等到晚上,我们出去,把那小巷子的两面,用砖瓦塞断了,岂不太平?”一个人道:“好便好,只是我们统共六个人,一晚上要塞两头的路,如何来得及?不如我们取些砖瓦之类,把这后门堵住了,便没有人来,不信,但看前门,不是靠些断砖零瓦堵住了么?”
伯和道:“出去堵了,又怎么进来呢?”那人道:“带了梯子出去,堵了之后,上梯子从墙上进来。”众人一齐称妙。是夜如法炮制,把小门堵住了。从此伯和便在这里避乱,每日只听得外面枪炮声响,到了夜来,只见红光烛天,幸喜都在远处。
六个人昏昏沉沉的,过得日子也忘了,时常听得前门外面,有多人走路的声音,后门外面却是声息全无。
约莫过了有一个月光景。忽然一天,听得外面炮声震天,比从前响的格外厉害,隐约听得外面有许多哭喊的声音。自此次之后,便一连十多天不闻声息,不过偶然有一两响罢了。①伯和道:“一连好几天不闻声息,外面想已太平了,我们不如设法出去罢。”那五人齐声道:“若是太平了,我们东家岂有不来查看栈房的道理?一定还没有太平。”伯和道:
“兵乱以后,那里便急着来查看栈房?且避乱是没有定的,也有许多跑的远了,没有回来。你几位没事的人,可以在这里等候,我有事在身,打算先出去了。”五人道:“门也堵住了,怎么出去?难道再扒挖一次么?”伯和道:“这个我也不敢劳动,但求借我一梯子,等我上到墙上,把梯子提到墙外下去,要烦一位收梯子进来罢了。”这五个人,知他去志已决,便依言送了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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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联军破天津城也。用暗写法,令读者自解。
伯和逾墙出了米栈,走出了小巷口,只见满目荒凉,房屋尽皆烧了,剩了一片瓦砾。路上还有许多死人,血肉模糊,十分狼藉,暗想:我是在万死之中逃出一生来,这是那里说起的侥幸。正在低头觅路,忽听得背后一声叱喝,回头看时,只见一个洋兵,手执洋枪。伯和发脚便跑,忽听得一声枪响,自己便跌了一交。正待爬起来时,那洋兵早走近身旁,把自己所用剩还带在身边的几两银子搜了出来,拿了扬长而去。伯和等他去了,便起来往前面走去。忽觉得身下甚湿,低头一看,右面大腿上流出许多血来,穿的那单马裤上,破了一个焦洞,才知道是着了枪子。此时那里去觅伤科,匆忙之间,就在地下抓了一把土把伤口按住,再往前走。走不多几步,觉得大腿湿了,扭过头一看,见血流如注,裤子后面,也是一个焦洞,又抓了一把土按住。望见前面有一处,许多房子相连,并无火烧痕迹,便望房子里边走,却是一条大街。两旁店铺,一律的关门闭户,好不萧条。此时觉得伤处疼痛,一步一捱的,希冀遇了个人,求个歇息的地方。只管四面观望,忽见一家店铺,排门虽然上好,却有两扇微开,似是虚掩未上拴的。走过去轻轻一推,随手而开,便问:“里面有人么?”
问了三四声,不见答应。伯和此时觉得痛极,也不管甚么,捱身进去,回身掩好了门,便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定。坐了良久,不见一人。捱到后面窥探,只见后面一个院子,院子里面,三间平屋。厢房便是厨房,锅灶尘封,像许久没有动用的样子。仗着胆,走到平屋里一看,也不见一人,只有八个大衣箱放在地下。回到铺面上一看,原来是一家药店,竟是空无一人的了。①于是先把门下了拴,在柜内搜寻,见了些熟地、黄精之类,便拿来归在一处,打算把他代粮,在此权过几天。又搜出好些膏药,便不管对不对,先拿两贴在伤口上贴了。自家仔细体察,方知这枪弹中在大腿旁边的肉上,幸而未对着骨头,便穿肉而过的。贴了膏药,便走到平屋里去。
把衣箱提了提,却是很沉重的。旁边一张床,无褥无席,只得扫了灰尘,胡乱躺下。从此就在这药铺里暂时躲避。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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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直到此时,方知是药店,极写慌张情状也。
②使棣华知之,不知如何心痛也。
过了五六天,总无人来,那伤口慢慢的好了。却是那可以代粮的药也要尽了,打算舍了此处,再奔他处。忽然一天,外面打门声甚急,心中暗想:不好了,这是主人来了,如何对付他呢?忽又听得门外说话的声音,不是中国人,心中益发害怕,不敢开门,只坐在里面平房里发怔。此时外面打门之声更急,再听时,竟不是叩门,是拿重东西撞门的声音,益觉慌做一团,不敢转动。忽听得“砰訇”一声,门已开了,闯进了一群人。定睛看时,五个是洋人,两个是华人。五个洋人都拿着洋枪,先在铺面上看了一遍,然后一同进来。伯和此时走投无路,暗暗叫苦道:“今番死也!”那洋人看见了,便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旁边那华人便传话道:“兵头问:‘你是甚么人?在这里做甚么?’”伯和知道这华人是个通事,顿时生出机变来道:“我是这铺子里的伙计,东家避乱去了,叫我代他看守铺户的。”①通事转告了洋人。又问:“你守了多少日子了?”伯和道:“一个多月了。”通事又和洋人说了好几句话。又问:“你莫非撒谎?这一个多月你吃甚么?喝甚么?”伯和道:“我一月以来,只吃些熟地黄精之类当饭;噙点乌梅代茶。”说罢,在床头上取出熟地、乌梅给他看。通事又与洋人说了好几句。那洋人又取那乌梅在舌尖上舐了一下,笑了一笑,又说了几句。通事便道:“兵头说,‘难得中国有你这等好人。’你这里有甚么贵重东西?要到那里去?你说了,兵头给你照会,送你出境。”伯和道:“也没有甚么贵重东西,只有这八口箱子。我和东家都是广东人,东家先回广东去了,临行时,叫我得便代他带这八口箱子回去。”通事吃惊道:“怎么你是广东人,一口的北边话?”伯和道:“在北边多年了。”
通事道:“如此我们是同乡,不知你还会打乡谈不会?”伯和道:“如何不会?”便和他说了两句广东土话。通事大喜,又对洋人说了。那洋人便在衣袋里取出洋纸、铅笔,画了许多洋字,交给伯和。通事道:“这个便是照会,你拿了这个,有洋人问你,你只要拿给他看,便没有留难的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叫人来代你挑了箱子,到至河沿,雇了小船,驳到大沽,便有烟台放来的运船,可以附了到烟台,再附轮船回去。”
伯和不胜之喜,谢了又谢,送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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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亏他这等机变。
不一会,果然来了十多人,口称奉了洋大人之命,来代搬行李的。伯和便叫他们把八口皮箱扛了,径扛到至河沿,叫了一只小船,运将下去。众人便要散去,①伯和叫住,解开了腿带,取了一片金叶,给作扛力钱。众人欢呼拜谢而去。这里小船,便摇向大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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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洋大人之命,即连工钱也不索,可叹。
一路上有那洋兵巡哨小船,伯和都拿出照会给他看,他看过了便放行,果然沿途无阻。到得大沽,果然泊了几十号运粮船。伯和便上了一船,叫人把八口皮箱搬运上来,拣了一席之地坐下,又取了一片金叶,谢了小船户。此时倚定船舱,回想自出京以来,以至今日,犹如做梦一般。同船之人,无非是流离失散的,也有失了子女的,也有失了父母兄弟的,如今聚在一起,真是“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一个个都是愁眉双锁,短叹长吁。伯和对此景象,也不免勾起心事来。念着父母兄弟,不知如何,棣华母女,不知流落何所。想到这里,也自凄然不乐。又默念到我凭空撒了一个大谎,被我谎了八口大皮箱,正不知箱中是何贵重之物。倘都是金银宝贝,这一注财,也发得不小。想罢,又不觉暗暗快活起来。①在船上坐了十多天,和同船诸人大家诉说一切,倒也不甚寂寞。直等到人坐满了,方才起碇出口,向烟台驶去。船到烟台,伯和解下两片金叶,代了船价,叫了驳船,载了行李,起岸,入了客栈。推说乱离中失了钥匙,叫铜匠来开了锁。原来八口皮箱里面,多是细软、衣服、金银、首饰、珠宝之类,不觉大喜,便打算到上海去。恰好隔壁房里,有一个贩枣客人,姓辛,字述坏,宁波人氏,他向来走东昌贩枣。今年因为北方扰乱,枣价大落,他趁便多办了些便宜货,都已发付南下,此时住在栈里,正等轮船回上海去。伯和因为一人寂寞,未免同他扳起话来,知道是到上海的,便相约同伴。不一天,有了轮船,便一同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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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善读者不俟终篇,已知伯和之为人矣。
到了上海,便同住在洋泾浜大方栈里。安放行李已毕,便到丈人张鹤亭的洋货字号里去,谒见丈人。谁知问起来,张鹤亭因为纪念家眷在京,于五月初间,附了轮船,到天津,取道进京接家眷去了。伯和只得回栈去。从此便留在上海,与辛述坏一起住下,暂且不提。
且说陈戟临自从打发大儿子护送白氏母女出京去后,便把家眷搬到东华门外锡蜡胡同居住,以为此地逼近禁城,可以稍为太平。过了几天,风声更紧,戟临屡次打发小儿子仲蔼避去,仲蔼只是不肯,说道:“侍奉父母是人子当尽之职,处常尚且如此,何况处变?当此可危之时,若做儿子的舍父母远去,则做父母的何贵有子?若说是恐怕同死无益,不如逃出去以存宗祀,则哥哥已经出京去了。父母身边,岂可无人?”①说得戟临无奈,只得由他守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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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写仲蔼纯是孝子,盖天下无有多情而不孝者,亦无有孝而不多情者也。
到了十五那天,喧传董军入京。日本书记生杉山彬在永定门外被董军杀死,义和团与董军联合做一气,与洋人为难。
街上往来的,无非是义和团,东交民巷一带,麇聚的更多,觑便攻打使馆。锡蜡胡同一带,义和团往来不绝。戟临从此便连衙门也不敢上,每日只关上大门避乱。屡次叫仲蔼逃避,仲蔼道:“父亲若叫孩儿一人避去,孩儿死不敢行。据孩儿的意思,莫若父母一齐出京避乱。虽说是不准告假,究竟功名与性命相较,还是性命要紧。工部又不是守土之官,何必在这里守着?何况这场乱事,实是王公大臣所召,我们何必同他一般见识?”戟临道:“话虽如此,究竟有个责任。倘若是大家都往处一跑,这部里的事有谁办呢?我这几天虽然不到部,如果有事,他们还可以送个信来,我还可以去办得。到了十二分危险的时候,再走未迟。”仲蔼见说不上去,只得罢了。
又过得几天,又喧传德国公使被义和团杀死。董军旦夕便攻使馆。仲蔼又劝父亲走避,戟临只是不允。又过了两天,京报上载了一道上谕,足有六百多字,无非是痛骂洋人,奖励义和团。戟临叹道:“照这上谕所说,欺凌我国家,侵犯我土地,洋人固然可恨,但何不商量一个对付之法,振刷起精神来,力图自强,自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同他计较。徒然召些乱民,要与他徒手相搏,又有何益处呢?”仲蔼道:“这个上谕一下,便是与了洋人一封战书,大乱就在眼前,父亲还是快走罢。”戟临道:“且再过两天,倘是风声过紧,说不定也要暂时走避的了。”说犹未了,忽听得门外一片喧嚷之声,家人报说:“是董军经过,义和团也杂在其内,往交民巷攻打使馆。”仲蔼便道:“父亲还是作速走罢!再作观望,恐怕来不及了!”戟临也急了,便叫李氏收拾细软,准备明日动身。
是夜忽然听得远近一片喧嚷之声,火光冲天而起。仲蔼忍不住,便出外去打探,只见街上往来的,没有一个不是义和团,拥挤的不堪,口中乱嚷:“烧教堂!烧使馆!杀毛子!”走到前门大街,望见火光还在西面,不敢走远,便自退回。及至来到家时,只见重门洞开,心中大疑。连忙进去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要知惊的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论用情正言砭恶俗 归大限慈母撇娇娃 -《恨海》-古典小说
却说仲蔼出来打探了一回,及至回家,见重门洞开,已是吃了一惊,及至走到里面,只见满地血迹,父母俱被杀死,这一惊非同小可,直吓到魂飞天外,魄散九州,仰面一交,跌倒在地,便晕了过去。可怜又没人灌救,歇了半晌,自行苏醒,不觉放声大哭,哭过一会,要叫家人时,却没有人答应。
自己出来,里外一看,所用的一名车夫,两名家人,都已不知去向。南边带来的一个家人,也被杀死在后院里。寻到厨房,只见一个老妈子,慌做一团,躲在柴堆里。仲蔼叫他起来问时,他还在那里发抖。抖过好一会,方能说话,说道:
“一班义和团,不知怎的,打开大门进来,问老爷是那里人,老爷回他说是广东人。①他说全是二毛子,便杀了。太太哭喊时,也被杀了。两个二爷和那车夫,都裹了红头,跟那义和团去了。”仲蔼只得出来,叫他关上大门,帮着把尸首抬好,不禁又哭起来。俟至天明,去买了三口棺材,雇人把头缝好,草草殓了。也不能成礼,就送到广东义园去寄葬。葬事已毕,便打算逃避。可奈金银细软,多被义和团劫去,笨重家伙,此时要卖,也没有人承受。翻遍了各箱笼,搜刮起来,只剩了十来两银子,思量不能远去。听得安肃县没有拳匪,那县官李灼然是父亲同年榜下知县,向来相得,不如投奔他去。定了主意,便开发了老妈子,弃了一切家具,把所有字画衣服之类,都送到米市胡同南海会馆中寄放。然后出了彰仪门,赁了牲口,取道芦沟桥、长辛店,投安肃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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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乃郎以自陈广东人之故得福,公乃以自陈广东人之故得祸,想此时广东人皆有幸有不幸也。
李灼然接见之下,得知戟临被害,不胜悲悼,便留仲蔼住下。仲蔼住过两天,便对灼然道:“蒙年伯不弃,下榻在此,感激无量。但念先君、先母,惨遭毒手,故乡又无恒产,他日归葬父母,自己成家,后事正长,何能坐食?还求年伯荐一馆地,俾得自谋生计,不胜铭感。”灼然道:“我也谋虑到此。但是县中没有事情,纵有了事,也不过几吊钱一月。世兄且略住几时,等有了机会,自当设法。”是夜,署中一个账房朋友王伯绅,与仲蔼谈天,因对仲蔼说道:“敝东看见阁下文章丰采,十分倾佩。有一女公子,欲以仰攀,嘱弟致意。弟拙于词令,只能直说,不知阁下意思如何?”仲蔼道:“年伯错爱,怎能推辞?无奈先君在日,已经聘定有人,不得遵命,还求阁下代为转致。”伯绅道:“莫非阁下有意推托么?”仲蔼道:“岂有此理!弟当此落魄之时,有人垂青,方趋承之不暇,何敢借故推诿?”伯绅听说,便照直回复了灼然。次日灼然便对仲蔼道;“近日北方一带,扰乱异常,纵使有馆地,也恐怕不得太平。我有一个去处,要荐世兄,不知怕远不怕?”仲蔼道:“年伯赐荐,何敢嫌远,但不知在何处?”灼然道:“此刻陕西西乾鄜道孙可亭观察,是我的换帖,兼管着全省营务处的差事,若投奔在那里,可望一个好点的馆地。我因为代贤侄打算,将来归葬父母,成家立业,后事方长,非寻常小馆地可以办得到,所以着想这个去处。世兄肯去时,我写封信荐去。”仲蔼道:“年伯如此周旋,真是粉身难报!”灼然道:
“我们世交,何必如此?只是世兄的文章丰采,不能朝夕与共,令人爽然!不知令尊在日,曾与世兄定下那一家的亲事?”仲蔼道:“是苏州王氏。”灼然当下亲笔写了一封信,送了盘缠,仲蔼拜谢了。
次日长行,出了安肃县,一路上晓行夜宿,走了二十多天,方才到了陕西,便到西乾鄜道衙门投信请见。可亭看了灼然的信,便请到花厅相见。仲蔼的谈风吐属,本来甚好。可亭十分欢喜,便留在署内,允许代为位置,先在营务处文案,挂了个名字,支取干修。不到几天,官场中接了电报,知道联军已经攻破京城,两宫出狩,将要临幸西安。大小官员便忙着要办皇差,抚台委了藩台做总办,道台做会办。可亭得了这个兼差,便把仲蔼派在采办处。一时各路商贾,闻得省城采办物料,供应皇差,便都麇集到西安,顿时热闹起来。仲蔼得了采办的事,那些商人那一个不来巴结,未免暗中有些孝敬。虽然同事有人,然而这一笔好处,瓜分起来也就可观了。众人有了钱,又有那班商人应酬,那花柳地方,自然不免要涉足,到了那些地方,少不免要迷恋。仲蔼虽然也随众同往,却仍淡然漠然。有人佩服他少年老成,也有人笑他迂腐。仲蔼道:“少年老成,我也不敢自信,迂腐我也不肯认。
我自信是一个迷恋女色极多情之人,却笑诸君都是绝顶聪明之辈,无奈被一部《红楼梦》卖了去。”众人都问此话怎讲,仲蔼道:“世人每每看了《红楼》,便自命为宝玉。世人都做了宝玉,世上却没有许多蘅芜君、潇湘妃子。他却把秦楼楚馆中人,看得人人黛玉,个个宝钗,拿着宝玉的情,对他们施展起来,岂不是被《红楼梦》卖了去?须知钗、黛诸人,都是闺女,轻易不见一个男子,宝玉混在里面用情,那些闺女自然感他的情。①此刻世人个个自命为宝玉,跑到妓家去用情,不知那当妓女的,这一个宝玉才走,那一个宝玉又来,络绎不绝的都是宝玉,他不知感那一个的情才好呢。那做宝玉的,才向这一家的钗、黛用了情,又到那一家的钗、黛去用情,也不知要多少钗、黛,才够他用,岂不可笑?”②众人道:
“照这样说,你是无情的了?”仲蔼道:“我何尝无情?但是务求施得其当罢了。”众人又道:“若必要像宝玉那等,才算施得其当,也就难了。”仲蔼道:“宝玉何尝施得其当?不过是个非礼越分罢了。若要施得其当,只除非施之于妻妾之间。所以我常说,幸而世人不善学宝玉,不过用情不当,变了痴魔,若是善学宝玉,那非礼越分之事,便要充塞天地了。后人每每指称《红楼》是诲淫导淫之书,其实一个‘淫’字,何足以尽《红楼》之罪?”③众人笑道:“如此说,尊夫人是享尽阁下之情的了。”仲蔼笑道:“不敢说!内人虽已聘定,却还不曾迎娶,又从何享起?”内中一个说道:“阁下在外,不肯滥用其情,留以有待,这便是享了。”说得大众一笑。从此仲蔼便留在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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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奇论妙论。
②奇论妙论,写尽一切嫖客丑态。
③从有《红楼梦》以来,未曾经此评论。
却说棣华奉了母亲白氏,在济宁州住下养病,只靠典卖金珠度日。连打了两个电报到上海,总不见有复电,心中愈加忧疑。后来又发了通电信去问,才得了复电,却是“鹤五月进京接眷未回”①九个字,不觉心中又多了一层忧疑挂念,暗想这荆天棘地之中,父亲何苦轻身而去?多只为钟爱女儿,才冒这个险。我们路上,又不曾相遇,此时不知在那里,好不令人担忧。眼看着母亲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经过几个医生,都说是十分棘手。可怜这一寸芳心,又是忧母,又是念父,又是忆夫,经了这三种折磨,加之金珠将尽,又多一层心焦,渐渐的也黄瘦了。捱到九月下旬,又要添做冬衣。白氏的病,愈加沉重,竟至一天昏晕两、三次,吓得棣华晚间也不敢睡,默念古人有割股疗亲的,不知可灵不灵?倘是灵的,我又何惜一脔?眼见得诸医束手,舍此之外,更无他法。
姑勿问灵与不灵,我且做一次看。于是等到夜静时,焚香告天,求母病早愈,又暗暗祷祝:“虽说身体发肤,受于父母,不敢毁伤,然而我今日为母病起见,说不得犯一次不孝,以起母病。如果母亲因此得愈,情愿再领此不孝之罪。”②祝毕,袒下左臂,用口在臂上咬着一块肉,提将起来,右手拿起并州快剪,“飕”的一声,剪下一块肉来,③②并不觉痛楚,连忙用布裹住伤口。拿起那块肉来一看,不过半截手指大,便悄悄的拿到药罐前放了下去,生火煎药。等白氏醒了,便舀出来,伏侍吃下。守至天明,仍然不愈,心中更加焦急。那伤处直到此时,才觉得疼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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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鹤亭进京,此处用虚写,笔下便不忙。
②割股虽愚,然不得不谓之孝。孝矣而曰犯不孝,吾恐今之不孝者辄以孝子自居也,一笑。
③割股亦有法,不然如何切得下一片肉来?
又过了几天,已是十月初旬了,白氏愈加昏沉,自知不起,看着棣华一天瘦似一天,心中也甚是难过。因对棣华说道:“自从出京之后,不到三天,我就得病,缠绵到今日,都是亏了女儿伏侍,我儿能够如此,也不枉我抚养一场。我自己看来,这个病是不得好的了!我死之后,我儿切不要过于伤心,也不必思念父亲乃女婿。我们女子,尚且能在难中逃出,何况男子?断不至于有甚意外。我做鬼有灵,必定暗暗指引女婿出险,到上海来与你成亲。”棣华初听母言,已是泪流不止,听到此处,更由不得放声大哭道:“母女们千辛万苦,得脱虎口,实指望永远相守,不料母亲病到这般,这都是女儿不会伏侍之罪。倘然有甚山高水低,女儿情愿跟着母亲去了!”白氏道:“我儿,切不可如此!我虽不得好,须知你还有父亲、翁姑、丈夫,必要自己保重,才是孝女。不然,我就做鬼也不安了。”棣华听了,愈加悲痛,执着白氏双手道:
“母亲快点将息着,携挈女儿到底。女儿情愿减了寿元,让给母亲。只要我母女永远相守,女儿情愿捐了一生的衣禄,换将过来。”一面哭,一面说。只见白氏已经晕了过去,吓得棣华伏下抱住大叫:“母亲醒来!”叫了一会,白氏又微睁双眼,有气没力的说了一句:“女儿保重!”①便咽了气了。棣华不觉抚尸大恸,说得一声:“母亲你撇得女儿苦也!”便觉得身体忽然轻如败叶,被风吹起,飘飘荡荡的,好不快活,把一切悲痛都忘了。想起逃难的时候,那身子能像今天这种轻飘,能御风而行,又何至在路上耽搁。②正想念间,忽听得远远的有人叫:“小姐,小姐,快回来罢!”那声音细得犹如耳鸣一般。
暗想这是那个叫我呢?那声音叫个不住,愈叫愈近,慢慢的叫到耳边来。仔细一听,正是雇用的老妈子王妈的声音。猛可想起母亲没了,我如何撇了母亲,跑到这里来,由不得说一声:“我好苦也!”③睁眼一看,只见雇用的王妈,抱着自己灌救,方知自己哭晕了。此时王妈念一声佛道:“好了!回过来了!”棣华醒来,看见母亲,又复撞头痛哭。王妈一面苦苦相劝,李富只在院子里跌足。棣华哭够多时,李富走到堂屋里劝道:“小姐且止一止哀。此刻亲家太太过了,亲家老爷不在这里,又没有个少爷,许多大事,都在小姐身上。如果小姐哭坏了,更有谁作主?此刻办后事要紧!”棣华听说,方才略略止住啼哭,忙叫李富叫了裁缝来,赶做寿衣。又取出一包金饰来,交与李富,叫他先去变卖了去看寿器。李富领命去了。棣华仍旧哀哀哭泣,暗想割股也不能疗,莫非是古人欺我?但是欺人的说话,何以相传了若干年,还不被人识破?
大约古人必不我欺,不过我心不诚罢了。④想到这里,又痛恨自己不诚心。一头撞到灵床上,又复痛哭。直哭到天愁地惨,日月无光。李富剪了衣料,叫了裁缝来,又去看好了寿器,请了阴阳生来,择日大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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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父母爱子之心死犹未已,为人子者念哉。
②据作者云,曾经气厥一去时,实系如此情景,故写得出也,可谓现身说法矣。
③写得出。
④肉且割下,何得谓之不诚?孝子之心不得不作此想耳。
到了盛殓之日,衣衾棺椁,都已齐备,正待入木,忽然有人送进一封电报来。李富接了,交给王妈,王妈递与棣华。
棣华一看,封面是上海来的,连忙抽出来看时,却一字不识,不觉呆了,便问李富。李富道:“电报向来用的是洋码,小的也不认得。”①棣华道:“你赶紧拿去请懂得的人看一遍,到底是些甚么?”李富道:“头回来那个电报,是电报局里翻好来的。这回不知为甚他们不翻?除非是仍然送到电报局里,请他们翻出来。”那送电报的信差道:“翻便翻好了,在我身边,不过要交出加一翻译费,才好给你们。”棣华便叫李富给了他,又在收条上签了字。信差交了出来,却是“鹤即日动身来”六个字,不觉又喜又悲。喜的是父亲无恙,指日可望到来;悲的是母亲亡故,父亲虽来,老夫妻不能相见的了。想到这里,又不觉放声大哭道:“母亲!你好命苦也!”痛哭过一场,方才大殓。自此朝夕哭泣上奠,天天屈指计着父亲行程。盼到月底,鹤亭到了,知道白氏病故,父女抱头痛哭。哭过一场,彼此诉说所遇乱离情状。鹤亭恐怕河道冻冰,即日带了女儿,扶了灵柩,率同李富,雇定船只,兼程南下。那王妈不必说是开发去了。棣华见父亲一字不曾提起伯和,未免又是担忧,欲待问时,却又羞于出口。父亲较母亲又自不同,终日在船上,惟有默默愁苦。在路不止一日,船到了清江浦,便过江到镇江去,附了轮船回上海。不知回到上海,两人如何相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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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中国电报局必用洋码实所不解。是殆崇拜外人,甘忘根本使然,不便商民犹其次也。
第九回 甘落魄天涯羁荡子 冒嫌疑情女谏顽郎 -《恨海》-古典小说
原来鹤亭在上海,四月间便听得北方风声不好,各家报章,议论沸腾,十分心急。到四月底,发了个电信给戟临,不见有回电。过了端午节,匆匆便附了轮船到天津,要进京接家眷。到得天津时,见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从塘沽到天津的铁路,都有洋兵把守,各国兵船,布满口外,便先到上海大道一家洋行里,寻着一个朋友,打听消息,并告以进京的缘故。那朋友极力劝止,说万万去不得!莫说京里去不得,便是紫竹林也不能去!不如且在我行里耽搁两天,再作道理。鹤亭虽一意要走,怎奈行内诸人都说走不得,甚至有内地之人迁到洋场来避乱的,就不敢行。不到几天,便大乱起来,一面是拳匪攻紫竹林,一面是洋兵夺大沽炮台。外面讹言四起,《国闻日日报》馆也被拳匪毁了,一点信息也没了。没有几天,联军又到了,攻打天津城。所以在洋场避难的人,都藏在地窖里面,粮也绝了,取些花生熬粥代饭,吃了又泻个不止。此时津沪轮船断了往来,欲走不得,连上海的消息也断了。直到了九月间,陆纯伯在上海开办了救济会,租了轮船,直放天津,载难民回沪,鹤亭才得附了回来。又托了一个救济会执事罗焕章,托其代访寻妻女。及至回到上海,见了两个电报及棣华的信,才知道他母女已在济宁,便先发一个电信去通知,然后连夜起身,到了镇江,取道清江浦,兼程进发,到了济宁,才知道妻子故了。携了女儿,运柩到沪,暂在广肇山庄寄厝。
一切事情都已停当,鹤亭才向棣华谈起伯和失散后绝无消息的话。棣华在父亲跟前,不好说甚么,只道:“既然有了救济会,自然少不得也要到上海。请父亲在外面留心打听便了。”鹤亭道:“我有店开着,他是知道的,既然到了上海,他总会到我店里来。此时只怕还流落在北边,也未可知,只得托人到北边去打听的了。并且亲家那里,也没有信息来,不知如何,也甚担心。待我写个信去,托人打听罢。”说罢自去。
原来鹤亭向有一房姨娘,在上海居住。前两年生下一个小儿子,今年三岁,因为是属狗的,小名就叫狗儿。棣华与庶母同住,更是处处避嫌,不敢露一些愁苦,只有晚上,独对灯花垂泪。
挨过了残年,北方大事粗定,开河之后,便有到天津轮船。鹤亭写了一封信,与了盘缠,叫李富到京里去投信与陈戟临。李富叩别自去。不多几时,得了李富来信,才知戟临夫妇被杀,仲蔼已往陕西,伯和仍无下落。棣华得了此信,愈加悲苦。如此又过了一年多,①棣华暗中流下的眼泪,少说点也不止一缸了。忽然一天,鹤亭悻悻然走了回家,对棣华说道:“你说陈家这畜生一向在那里来?”棣华听了,愕然不知所对。鹤亭把桌子一拍道:“他一向只在上海,却藏着不来见我!”棣华听说,心中暗暗的念了一声佛道:“只要旅人无恙,就是父亲动怒,不免慢慢的劝得息下来。”②鹤亭又道③:“他在天津,不知怎样拐了人家许多金银、首饰、衣服等物,前年便到了上海,结交一个甚么辛述坏,由这个辛述坏勾引了他,就识了无数的狐群狗党,在上海大嫖起来。去年五月,讨了一个妓女,叫甚么金如玉。过了没有几个月,这金如玉就罄其所有,席卷而逃,便把他闹穷了。又吃上了鸦片烟。从去年冬天便落魄下来,在虹口一带的小烟馆里住宿,近来竟闹到求乞了,你说可气不可气!”④棣华听了一席话,如冷水浇背,如天雷击顶,如万箭攒心,那酸甜苦辣的味道,一齐向心上涌来,见父亲十分动怒,又不敢说话。鹤亭又狠狠的叹了一口气。棣华道:“这是女儿命苦所致,父亲不必动怒,休要气坏了身子。”鹤亭道:“当日看他小孩子时,人甚聪明,就是后来长大了,我也看他举止端方,心中甚是欣慰,却不道一变变到如此。此刻我打发人找他去,等找了来,且叫他在家里住下,先叫他把鸦片烟戒了再说。”棣华低头道:“父亲只当疼惜女儿!”鹤亭叹了一口气,起身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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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又过了一年,是壬寅年了。
②闻此说不怨不怒而喜,是何等情。
③补叙伯和以前之事。
④只用鹤亭口中述出并不费事,倘从伯和一边叙来,则嫖妓娶妓种种丑态,未免有累笔墨矣。由此观之,可见非义之物得之不祥。
棣华独自一个暗暗垂泪,想他为何一旦颠倒至此,总是所交非人所致,但愿此番寻着他,等父亲劝戒得他醒悟了便好。大约年轻男子,在外胡闹,都是不免的,他离了父母,无人管束,他自然有糊涂的时候,这也难怪,只是太把身子糟蹋了。想来想去,又怪着出京之日,自己不该过于矜持,叫他不肯同坐一车,以致失散,这都是我害出来的。越想越是追悔,便拿指甲自掐起来。
且说鹤亭相识一个朋友,叫做卜书铭,是开鸦片烟馆的,伯和有钱的时候,常去买烟,买得多,便相熟了,彼此通过姓名,也略知伯和的来历。一天,鹤亭对他说起女婿失散的事,书铭问起他女婿姓名,正是陈伯和,便如此这般的告诉了一遍。鹤亭便托他去找寻,自己便回来告诉女儿,然后回到店里。不多一会,书铭带了伯和来,伯和不免上前拜见。鹤亭看时,只见他骨瘦如柴,面目黧黑。此时三月里天时,上海尚冷,他只穿了一件破旧竹布长衫,十分瑟缩。鹤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着书铭和众多伙计,不便说他,等书铭坐了一会辞去了,方才把他带回家里来,在书房中坐定,问他以前的事。①伯和道:“我因为失散后,流落到上海,所以不敢相见。”②鹤亭笑道:“谁不知你在天津发了横财,到上海来嫖了个不亦乐乎,娶了个妓女,被他卷逃了,累得你一寒至此!此是已往之事,且不必提了。你为甚么又吃上了鸦片烟?这个东西便是一生之累,我见了他,恨如切骨。你从今可住在我这里,先把鸦片烟戒了,好好的在这里温理旧业,将来也可以望个上进。”伯和道:“我吃烟并没有瘾,不过顽顽罢了。”③鹤亭道:“只要如此便好了。你令尊令堂都没了,你可得信?”伯和大惊道:“这是几时的事?”鹤亭道:“可见得你是昏天黑地的过日子,连父母信息都不去打听打听。”说罢,取出李富的信给他看了,也不免流下泪来。④鹤亭走到楼上,叫姨娘捡出一身棉衣服来,叫丫头拿下去,给伯和更换。转过棣华房里,对他说知伯和来了,要留他住下,叫他戒烟的话。棣华把脸涨的绯红,要开口说话,却又说不出来。鹤亭道:“女儿有话只管说,何必如此?”棣华方开口要说时,又顿住了,脸上又是一红。鹤亭道:“奇了!有甚么说不出的话呢?”棣华方才嚅嗫说道:“女儿闻得戒烟不得法,要闹出病的。父亲要他戒烟,一面要请医生来调理着方好。”⑤鹤亭道:
“这个容易,医生彭伴渔和我是老朋友。我回来写个条子,请他天天出诊时,顺便来一次便是了。”说罢便下去,又故意回头笑道:“女儿放心,我绝不难为了他。”一句话说得棣华双颊绯红。鹤亭便笑着下去了。棣华暗想父亲到底疼惜女儿,方才那等大怒,此刻他来了,便一点气也没了。我说的话,千依百顺,不知我棣华何等福气,投了这等父母,但不知终我之身,如何报答罢了。又因伯和到了,肯住在家里戒烟,心中又是一畅,旦夕只望他戒烟之后,调理好身子,便如愿相偿了。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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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鹤亭也是多情。
②这个谎撒得太勉强了。
③凡是吃烟的人,偏都说是没有瘾,可发一笑。
④父母惨死,为子者得信,“流下泪来”四字之上加上“也不免”三字,其孝可知。世间真有此子,令人一叹。
⑤我看到此等处,便欲下泪,不知何故。
⑥何等体贴。
不说棣华心事,且说鹤亭下去见了伯和,又好好的劝戒一番,伯和只是低头不答。①鹤亭把他安顿下,便到店里,叫一个老成伙计到家去,陪了伯和去洗浴,又写了条子请彭伴渔,自此伯和就在岳家住下。倘使他就此改过自新,戒去烟瘾,成就了婚姻,岂不是好?岂知他在上海②把心闹野了,在家里总觉得不安稳,住了三四天,便不耐烦,溜到外头去了。
倘是到外面去散一回步,又回来了,就是出去也何妨,无奈他这一去,就不回来了。鹤亭见他两天不回,有点疑心,到书房里一看,桌上放着一个心爱的宣德炉没了。只得又去找卜书铭,托他找寻。寻了三天,方才寻着,带了回来。身上的棉袍也没了,穿上短衣,问他时,说是当了,问他的当票,却又卖了;问他宣德炉,却也拿到冷摊上卖了。③鹤亭只得付之一叹,又苦苦的劝了一番。棣华见父亲如此相待,更加感激。讵奈伯和野心不改,回来之后,住了两天,仍旧溜了出去。如此三四次,鹤亭恼得没法,便来和女儿商量,怎生劝得他改过?父女两个,相对愁叹。棣华向父亲跪下说道:“女儿有一个办法,乞父亲恕了女儿之罪,方敢说。”鹤亭道:
“女儿何故如此?快起来,有话但说无妨!”棣华道:“女儿从小就和他同砚读书,彼此是见惯了的。后来订了亲事,搬开几年。及至出京之时,又是同伴起身。那时女儿为的是未曾成礼的,处处回避。偏又一个车夫回绝了不肯行,只剩了一辆车子,害得他不肯同坐一车,徒步相随,方才散失,以致今日。这明明是女儿害了他。④他此刻染了个痼疾,父亲那般苦劝,他只不听——。”说到这里,顿住了口,好一会方才流下泪来道:“女儿想来,儿女之情,是人人都有的。当日出京时,女儿也承他十分体贴,今日禀过父亲,女儿打算含羞冒耻,下去见他,当面劝他一番,或者他肯改,亦未可知。望父亲恕女儿越礼之罪。”⑤鹤亭叹道:“女儿起来罢。你们从小是相见的,就是见见也不为越礼,你便去见他罢。能够劝得转来便好,劝不转来,便是我误了你的终身了。”棣华含泪起来,鹤亭便起身下去,索性到店里去了,让女儿去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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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大凡劝人,他是低头不答者,其心中必不以为然者,不可不知。
②上海竟是不祥之地,可叹。
③写败子如画。
④直到此时,还是自责。
⑤这不得已而去,此棣华心苦矣。
棣华起身要下楼,只觉得一阵脸红耳热起来,脚下便软了,心头小鹿乱撞,重复坐下,按一按心头,又站起来要走,不知怎样,只是心跳不止。又歇了一会,方才勉强扶下楼梯,走到房门口,又是一阵心跳,好容易安定了,进得门来,又是一阵脸红。①伯和正躺在榻上,看见棣华进来,暗暗诧异,也不觉自愧起来,现于颜色,②只得起身相见,说得一声:
“姊姊请坐!”棣华倒觉得一阵阵的心跳不止,回答不出来,只在书桌旁边坐下。良久方说道:“许久未见贤弟,清减了许多了。”伯和低头不答。③棣华道:“自从那天失散之后,不知贤弟怎生到的上海?”伯和仍旧低头不答。棣华道:“总是怪我过于避嫌,以致贤弟如此。往事也不必论了,此刻家父请贤弟在此暂住,倘有不到之处,不妨直说,切不可放在心里,自己见外。”④伯和听了,顿时脸上涨的绯红。棣华道:“家父劝贤弟戒烟,本是好意;倘戒的不很舒服,不妨慢慢的戒,也不必过于急切,致伤身体。”伯和突然说道:“我这两口烟,一辈子也戒不掉的了!”棣华说开了头,正要往下说去,不提防被他突然拦了这一句,不觉顿住了口,心中暗想:他从前情性,甚是温和,何以一变至此?因又说道:“戒不掉也不要紧,不过家父最厌的是这个。贤弟纵不肯长戒,何妨暂戒几个月,好让家父欢喜欢喜。将来我们成过礼之后,任凭吃多少,我再也不敢拦阻。”伯和道:“就是我老子复生,我这两口烟是性命,不能戒的。我此刻一贫如洗,拿甚么成礼?我是打算定了,做得好便好,不好,我便当和尚去!”棣华听了,不觉愕然,暗想为甚变成这个样子了?正要寻话往下说时,有人在外面叩门。丫头开了门,却是他父亲带着彭伴渔来看病,连忙从后面门口回避到楼上去了。暗想:天下没有不能感格的人,他今日何以如此,见了我只管淡然漠然?莫不是我心还有不诚之处,以致如此?或是我不善词令,说他不动?嗳!怎能够剖了此心,给他一看呢?⑤默默寻思,不禁又扑簌簌的滚下泪来。过了一会,鹤亭送了彭伴渔出去,又到楼上来问道:
“女儿劝得他怎样了?”棣华正欲回答,只见丫头跑上来说道:
“陈姑爷又出去了。”不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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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不知从何而得小儿女此等心事、此等情形?
②想此时两张红脸面儿相映,甚好看也。
③倒是伯和不答,奇极!
④不是自己见外,实系自外生成也。
⑤又用自责,棣华岂是情人?竟是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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