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3-10-28 22:01:20

第二十一回 搜尼庵淫贼杀画焚尸 宿客店神偷盗棺行侠 -《金瓶梅传奇》古典小说

  话说徐知府见“我来也”刀取他乌纱,又恨又怕,暗惊他手段厉害;欲捕他时,恐激怒于他;若不捕拿,又伯被人耻笑。踌躇半晌,胡乱掣签派个应捕领人去捉拿,以作应付。

  这应捕唤作吕胜,生得自净面皮,强壮身段,却立心刁钻,专一不守本分,做那味心行短的事。是日知府差他去捕拿“我来也”,因见天气寒冷,又下大雪,心中极是不愿,又推卸不得,想道:“也罢,眼见自己是上了套的骡马,哄着要走,鞭子打着也要走。莫若应个名儿,到城外闲荡一番,寻个下处自去吃酒取暖,混到黑时来交差罢了。”随即带两个役从,出城而来。

  城外空旷,益显风大雪紧了。果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耳旁朔风呜咽,看那雪如撕棉扯絮般,纷纷扬扬,下得正紧。这吕胜带着两名差人踏雪而行,天气冷得伸不出手,他心里还哪想抓什么贼盗。行不数里,穿过一片林子,见前面一座庙院,心里喜得有喝酒去处,脚下步子紧了。待至近前,却见是座尼庵,粉墙四周,雪压青松,映得那庵门金匾愈发醒目,好个幽静整齐的去处。

  吕胜心下欢喜,正欲叩门叫人,那庵门呀地一声先自开了,一个女尼与一小童出来赏雪,不期被吕胜三人撞着。吕胜不看则已,看时魂飞魄荡,惊得呆了,身子先酥软下来,嘴唇张着,喝声彩不知高低,只道那女尼是南海观音,小童是王母殿下的玉女。这吕胜是凤月场中老手,如今见这女尼与小童生得如此标致,喜得心头如小鹿般乱撞,暗自想道:“不想空门草庵,藏着这等绝色妙人。若到她静房饮酒,正是极好去处,待我撩拨于她,不怕她不上我的钩儿。如今便是那贼盗在眼前,也顾不得了。”腹中打定草稿,遂殷勤暗笑,近前一个揖作了下去,说道:“打扰师父,下官这厢有礼了。”且说这女尼,正是本庵住持净玉。适才在禅房颂罢经,只觉无情无趣,只道雪大荒郊无人,便唤小童出来赏雪,刚刚开门,便撞着吕胜三人。如今听说话时,见他三人浑身皆白,俱是官府人模样,忙还礼道:“官人从哪里来?”

  吕胜道:“下官姓吕名胜,就在城内府衙供职,今日奉行公事,不想路遇大雪,无个躲避之处,下官久慕仙姑清德,未敢惊动打扰,容我等暂且避寒?”

  那净玉见他一表人材,话语殷勤,点头说道:“请到里面轩中待茶。”

  吕胜见她相请,料有几分光景,欢喜不尽,遂招呼身后役从一声,随女尼而入。踏过一条雪径,又转过一道小廊,方是三间净室,收拾得好不精雅,且觉香气袭人。正中间供奉南海观世音菩萨的描画像;案上古铜炉中,香烟袅袅;下设蒲团一座,恰是跪香所用。左面一间房内,橱柜内尽藏经典;右面一间净房,陈设书桌藤椅,壁挂古琴,自是清幽。净玉邀三人入右面净房,唤女童献上茶来。

  净玉双手捧过一盏,递与吕胜。吕胜慌忙站起,趁接茶时,故意把她那嫩白尖笋连同盏儿一并捧住,窥视她缩回手时,脸上并无怒意,心下已是高兴三分。喝口茶时问道:“敢问仙姑法号?”

  女尼道:“贱名净玉。”

  吕胜道:“好个仙名,洁净珍玉,冰清玉洁也。”又没话找话问道:“仙庵可有几位师父,怎不见庵主佛面?”

  净玉道:“小庵师徒五人,当家便是小尼。”吕胜故作惊讶,慌忙起身又拱手说道:“下官不识庵主,但有得罪,乞请见谅。”净玉见他礼多,笑道:“官人何出此言,荒僻小庵,招待多有不周,一并担待。”

  吕胜有心要调戏她,唯恐茶毕人去,随掏出一锭银子说道:“无故相扰,甚是不安,奈何天气寒冷,若有酒菜,敢烦备办一些?”

  净玉也不拒绝,唤女童置办酒菜,待抽身欲去时,吕胜慌忙拱手拦阻说道:

  “我等相烦半日,甚觉过意不去。薄酒不成敬意,且敬仙姑一杯!聊表寸心而已。”

  净王不坐时便罢了,只这一坐,便生出塌天大祸来。因那吕胜原本是有意慢橹摇船捉醉鱼,初见她置酒便有四分意,如今不去时,便有五分意了。便又道是天寒,招呼两个役从大杯饮酒。酒至半酣,猛听得外面传来一片雪打房檐的声响,故作玄虚道:“屋顶上哪来动静,敢怕是那贼偷四处流窜,寒冷不过,也躲这里来了。”遂命两个役从到庵外去潜伏察看。

  两个役从遵命去后,屋内只剩吕胜与净玉两人,那吕胜见她酒力发作,醉眼乜斜,着了六分意儿,便又满斟一杯酒,趁递酒时,挨在她身边坐了。

  见她哧哧嘻笑,已是七分意了。便将话语撩拨道:“仙姑出家几时了?”

  净玉道:“五载有余了。”

  吕胜道:“仙姑如此惠心,怎入空门受此寂寞?”

  净玉叹道:“尘世败俗,好人只不得好报,怎如出家脱去俗念,不受闲事缠绕,受用一炉香,一壶茶,倒落得清闲自在。”吕胜道:“清闲自是清闲,想人生一世,空守寂寞,只把青春付流水,也实在难熬。”

  净玉只叹口气,不再作声。吕胜见她粉面低垂,颇是感伤,暗叹一声,笑笑说道:“如此冷落之地,夜里万一做恶梦时,岂不伯吓煞人么?”

  净玉苦笑道:“官人自是多虑,便吓煞人时,哪个要你偿命?”

  吕胜复笑道:“别个做恶梦吓煞,只随他去,只是似仙姑这般人儿,岂不可惜?。”净玉被道中心事,只是垂首不语,轻轻叹口气。吕胜看她神情,已是八分有意,暗暗窃喜,遂不再问,又劝酒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世事烦扰,人人有本难念的经,只乐得一时说一时,且将酒浇愁好了。”净玉虽是心善,原本不是修行之人,只因当年避难躲人空门,受了几年寂寞,已是打煞不过,便是心中苦楚,也无倾吐之处。今逢吕胜避雪,见他一表人材,极通清理,只将话语同情怜悯,只道是个知音。

  说到凄楚时,只暗弹珠泪,不再言语。

  那吕胜见她情态,料是火候来到,也不再言语,独自一怀接一怀饮起洒来,连饮数杯后,故作醉态,啊呀叫一声道:“果、果是闷酒饮不得,我,我敢怕要醉了。”

  说时起身要走,踉跄几步,又倒退两步,咚地坐下,身子一歪时,正倒在净玉怀里。

  净玉见他醉倒在怀,一时慌乱起来,连忙呼唤女童,将他搀入后面一间净房去歇息,到了房内。脱去鞋儿,扶他躺好,又吩咐女童道:“去烹壶好茶与官人解酒。”那吕胜只是装醉,见到如此光景,已是九分有意,特女童出去时,又欲挣扎起来。净玉慌忙扶他躺下道:“官人休动,只睡一觉便好。”

  吕胜乘势一把将她搂抱在怀里,睁眼笑道:“仙姑自当可怜,救我性命则个。”

  净玉欲待脱身,哪里动得半点,况且三杯竹叶穿心过,一点春情先自开,至此光景,也不觉动情,半推半就,由他脱衣解带,搂抱作一团,狂荡起来。

  二人一个是色中饿鬼,一个是初尝甜头,蜂迷蝶狂,正处妙境,忽隔墙有琵琶之声,伴有凄凉哀唱,二人听时,皆吃一惊,停息下来。但听有女子唱一首《江儿水》道:

  误入空门自恼,和衣强睡倒,听风声暗泣,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飘。……

  吕胜低笑道:“又是个空愁的,只是何人?”

  净玉道:“休出声,隔壁便是徒弟妙玉,端的一个女才子呢!”

  二人屏住声时,又听她唱道。

  旧恨休缠绕,慵将香篆烧,捱过今夜,怕到明朝。细寻恩,这寂寞,何时是了?

  想起来,这缁衣,心内儿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得人有上梢来没下梢!

  吕胜听时,忍俊不住低声笑道:“有其师必有其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

  又是个打煞不住的小淫妇儿,只不知她单想哪个?”。

  净玉听这话,尽是玩弄耍笑之意,哪有半点恩爱,又连自己骂进去了。心里老大不快。初时意兴虽浓,待仓促事毕,怅怅然若有所失,心里老大不是个滋味儿,有些后悔起来。急待穿衣欲起,偏又被吕胜搂住不放,耍弄第二遭,一时气急将他推开,下得床来,木然呆坐不知想些什么,几颗泪珠,先自滴落下来。

  吕胜未能尽兴,见她这般漠样,有些懊丧恼怒,翻转脸孔骂道:“贼淫妇,如今敢是后悔不成?又冷笑一声道:“到此地步,莫不还思念立个贞节牌坊?”

  净玉见他猫脸狗腚,翻脸不认人,悔不该中他骗局,以手掩面呜咽起来。

  那吕胜见她哭得伤心,嘻笑着近前又要调笑,净玉愤然说道:“躲开些,若再无礼,我便喊叫起来!”

  吕胜哈哈笑道:“你不喊时,我倒要喊,只道苦心修行的庵主,如今只作了我小妾,叫庵中人尽知道,怕我不敢喊么?”

  净玉见他声高,吓得呆了,怕他真喊将起来,慌忙跪下央求道:“至此光景,还望官人可怜则个。那吕胜见她软了,笑笑捧起她脸儿又亲个嘴,又要动手动脚,隔壁琵琶又响起,只听那女尼又唱道:

  ~懊恨薄情轻弃,离愁闲自恼,心乱痛难搔,愁怀闷自焦,……

  吕胜听时暗暗笑道:“倒是个知情知趣的人儿,”你莫恼了,哥哥便去看你。”因问净玉道:“她是个怎样人儿,你领我去她房中看看!”

  净玉见他荒淫贪厌,思量自己已受他诓骗,如何再害别人,勉强赔笑央劝道:“官人若快活时,贱身自在这房中陪你就是了:”吕胜见她应允,乐得上手,哪还顾得回城,只在她房中寻乐。净玉忍痛含泪,已是顾不上许多。

  是夜吕胜更不回城,只道恐那盗贼隐来,须在此处潜候,命那两个役从寻个下处宿了,自己只在净玉房中。

  也是合当出事,原来隔壁正是柔玉。是夜庵内空寂,众人皆睡下,独柔玉不耐夜寒裘冷,惆怅心事在怀,偷偷取出那画儿,睹物伤情,独对一盏昏灯,取至琵琶,横在膝上,又弹起来。恰是“银筝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弹”,低低唱了个《好事近》道:

  情缘总未酬,无语暗弹泪血。何处最堪怜?肠断黄昏时节。风雨孤灯空惆怅,谁解此情切?心痴怎念同归?梦远山寒月。

  吕胜已自睡下,听琵琶声,只道她怀春不遇,趁夜寂声消,欲寻好事,便披衣起身,轻轻推开门儿,向后一拐,寻到柔玉房前,先见窗上人影动时,已是情影俊逸,待用舌尖舔破窗纸,单眼向里瞄时,只是那柔玉停了琵琶,轻轻展开一卷轴,软软款摩,恰似谈心般向那画儿低低诉道:“世贞哥哥,你如今只在哪里,便连个音讯也无?奴为你离弃爹娘,受此寂寞熬煎,你知也不知,只抛弃得奴家好苦也!”

  吕胜听他呼唤王世贞,又见她手中画儿,正是画的舟车城郭,着实一惊。他原本是狡诈精明之人,平时早闻严嵩只因这一画,破了数家,害了十来条性命,只是踏破铁鞋求不得,如今近在眼前,心里思忖道:“前时将那顾老儿下在狱中,他仍道是那王世贞欲图此画诓骗他女儿私奔,今日看来,当是不假了,不想今日我交了桃花运,又遇财神爷,造化不浅!若将此画弄到手,进京献与那严嵩父子,敢怕不是金钱开眼,自寻我来?若求得一官半职,也强似作这被绳索套住脖子的恶狗,整日价只听人呛喝!”这吕胜贼心即下,便乘她将画撂下,去挑那被风刮得一闪一闪的灯时,纵身破窗窜人屋内。柔玉着实一惊,也顾不得挑灯,一把将画儿抢起,盯着他问道:“你是哪个?”

  吕胜露出狰狞模样,抽出腰间佩刀,步步向他逼近,冷冷笑道,“犯官之女,躲得倒清静,今日我正要拿你!”

  柔玉将画儿藏在背后,步步退后道:“佛门净地,如何胡乱拿人?”

  吕胜冷笑道:“我实话告诉你吧,只因这画,王抒掉了脑袋,你那世贞哥哥正在守灵,便是你父亲,也下在牢中。今日与我这画,饶你不死,若只不肯,休怪我无情!”

  柔玉听他话语,惊得呆了,愣了半晌,切齿骂道:“你们平白害人,好没道理,如今又半夜闯入庵门,恰似强盗一般,若行强时,我喊人了!”

  吕胜恶狠狠道:“哪个与你罗嗦!”持刀便去枪那画。

  柔玉见他发狠动强,又急又恨,料是难以脱过,自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是因画生祸,留他何用,不如付之一炬,这样想时,慌忙闪身躲过吕胜,就势将那画儿,举向灯火要烧掉。吕腔见她要烧画,恰似要了自家性命,发一声狠,背后一刀捅向她去。柔玉惨叫一声,身子晃几晃,倒在血泊之中。’吕胜见柔玉已死,急忙拾起那画儿,看看完好无损,掖人怀中藏好,正欲走出,恰值净玉闻声赶来。净玉见柔玉卧在血泊之中,吕胜刀上,鲜血淋漓,吓得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吕胜恐他坏事,两步赶将上去,朝她后背只一刀,鲜血飞溅,这净玉也作了泉下之人。

  吕胜揩去刀上血迹,正走不远,又有两个小尼闻声赶来。见他行凶杀人,一副凶狠模样,吓的掩了脸,转身就跑,又被他赶将上去,一刀一个,捅翻在地。可怜两个年幼的女尼,同赴阴曹而去。

  眼见师徒五人,死了四个,吕胜偏要斩草除根,又搜寻那个女童杀了。走到两个役从房中。见那二人夜来多酒,唤之不醒,一时欲图干净,说一声道:“即不肯醒,就不必醒了!”照两个胸窝,扑扑两刀,又结果了他们性命。

  吕胜将一庵人杀光,也是逞一时血气之勇,如今见庙里空寂,夜风呜咽,也自觉冷清可怕,不由打个寒战。细细寻思,如恶梦初醒,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许多,只为消尸灭迹,遂放起一把大火,烧了尼庵。自知事闹大了,回不得府衙,看看天上星斗,辨个方向,只欲逃往京师,竟落荒往北奔去。行至数里,回首望时,见那大火烧得正旺,映得半天通明。

  那吕胜劫画焚尸,落荒而逃,自去京师向严家父子献画不提。但说“我来也”闹了府衙后,只恐连累世贞一家,也不辞别,竟一路流浪,往京师而去。

  这日来到徐州地面,只见红日西沉,看看天色晚了,“我来也”到街里寻一酒楼,早有店小二让进里面侍候,“我来也”便打了几角酒,要了一只羊腿,又摆上些鸡鱼肉菜之类,灯下独斟独饮。正自吃时,瞧见一辆车儿停在门首,车上却是一具棺木。车停时,见一人走迸店来。你道此人长得怎生模样?但见:

  身上穿着一领青服,腰间悬挂一把钢刀。形状带些威武,面孔白皮细肉。

  两眼如鹰似不善,一笑自显鬼灵通。

  “我来也”见了,吃了一惊,心中想道:“看他模样,正是应捕打扮,怎的扶了灵枢赶路?”又听他与店小二说话,恰是苏州口音,再看那门前车上棺木,更觉诧异,暗自寻思道:“这事有些怪了,便是这棺木,也自是苏州而来,这公人自是苏州人氏,家居不在北方,怎地千里迢迢,扶枢上北方来?便家里有人死在北方,只在北方购置棺木,运回南方葬埋罢了,如何只运空棺木来?”

  你道“我来也”怎地认出这是南方棺木?原来这南方、北方,习俗不尽相同,北方人高大、魁伟,便连棺木也自高大厚实,直角直棱,棺盖尽是平的,且是笨重,便是空棺,也需三四个人扛,南方人生得秀气俊逸,便是棺木,也自小巧玲珑,且两帮与棺盖,尽是弧形,有力气的汉子,只一个人便扛得动了。平常人时,见一官衙公人,雇车辆拉送一棺木,哪个去管,哪个去问。偏是“我来也”机灵,见他苏州人将个南方棺木北运,道是有些溪跷,便留下心。

  正自想时,那车夫卸下车尾桶槽,喂了骡马,也走进来,自向店小二寻洒饭吃。那公人瞅他一眼,只顾自吃,并不管他。说话当儿,“我来也”听车夫口音,只是本地一带。思忖道:“他这棺木,敢是沿路倒运来了?”这样想时,只将眼睛不时扫去看。

  须臾吃罢酒饭,那公人问店小二道:“借问店家,此处可有大客店安身?”

  店小二端着盘儿,用手向门外一指,殷勤笑道:“此去东街不远,有个王善保客店,正是好大,便是车辆,也可寄存的。”

  那公人谢了小二,又催促车夫吃完,出门套上车辆,直去东街王善保店内。

  “我来也”只是慢慢饮酒,看他们去远,掏出些散碎银两付了帐,也自寻王善保店内歇宿。

  到王善保店内,见车夫已卸骡马,店主人正与公人殷勤说话。车夫一边卸车,一边吩咐店主人道:“这位官人是衙门公爷,护丧回去,有些公干,要在此地方宿上一夜,你们店里拣洁净房收拾一间,给官人歇宿,我只在大房便了。”

  店主见是个公差,不敢怠慢,慌忙应道:“小店在这街上,算是宽敞的,你们放心就是了。”自是先领那公人去安排住下。

  是夜,“我来也”故意寻大房与车夫一同住下,又唤些酒菜,邀那车夫同饮。

  那车夫是赶远路的,况且隆冬天气,不耐饥寒,听见请他饮酒,喜不自胜。

  吃到将醉,那车夫谢道:“多谢兄长厚意,小子不敢多饮了!”

  “我来也”笑笑说道:“兄长一路辛劳。且天气寒冷,多饮几怀,暖暖身体,又解乏累,正好人睡。”

  车夫连连摆手,惊慌说道:“使、使不得,使不得,夜间还得要陪守棺木,休要误了大事!”

  “我来也”笑道:“死去之人,还怕他跑么?”

  车夫慌忙拦道:“兄长休要高声,被那官人听见时,甚是了得!官人一路尽嘱咐小人休多言,保得灵枢安全,便赏小人许多银两,若生出事时,只怕踢我饭碗了!”

  “我来也”故作惊讶问道:“棺内死的却是何人,如此看重?”

  车夫看看左右无人时,俏声说道:“我见兄长是诚实人,告诉你时,不要传出话去。那棺内之人,是那官人的爱妾!”

  “我来也”道:“我当是皇帝。原来是个女子,难道怕人奸尸不成?”

  车夫酒意上来话就多了,压低声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休传与第二人。小子也自疑惑,他道那棺内是他爱妾,运回老家葬埋。他原是苏州人,如何却往北来?”

  “我来也”心下暗自诧异,不好再问得,笑笑说道:“你只挣你的银两罢了,怎管他许多!”

  看看夜深,车夫自卷了床被儿,去那棺木旁睡觉守护,“我来也”佯装醉酒,身子倒时,鼾声便起了。只是支起耳朵静听,初更时分,听那公人去车旁巡看,不知与车夫说了些什么。至二更时分,店家查店,那车夫只道是夜间要喂牲口草料,怕睡得过头,说了早起赶路程。店家自是不疑,寒喧两句去了。三更过后,店里一片寂静,人人睡得死了。“我来也”欲窥探那棺内之物,摸黑起身,佯装坏肚,慌忙间找不得地方,只到停棺车旁,蹲下身来。静察片刻,见那车夫睡得正死,遂蹑手蹑脚到棺旁,借微弱星光看时,那棺盖并不曾封死。“我来也”暗道声怪,既是恁般机密,连夜里也自雇人看守,如何又不钉牢?一时也顾不得许多,轻轻只一掀时,那棺盖已自开了。“我来也”探进头去看时,果然里面一女子,不知死去几日,又值天气严寒,早是冻得硬邦邦僵了。“我来也”只道里面私藏着什么,又探进半身在那女子前后左右只是乱摸。忽然碰动棺盖,咯地响了一声,车夫睡梦里被惊动,模模糊糊喊一声道:“是哪个!”

  “我来也”暗道声不好,顺势钻人棺木里面,只躺在死人身上,两手轻轻移动那棺盖,仍复盖好。

  那车夫迷迷瞪瞪起来,提着灯各处瞧瞧,不见个人影,揉着眼睛咕哝一声:

  “敢怕是闹鬼不成?”哪敢开棺去看。

  “我来也”屏住声息,只想等他再睡去时,偷个空儿便钻出来。不想那车夫胆小,偏把个灯笼挂在车上,一时抽烟,一时撒尿,一时又喂牲口草料,不停地咳嗽走动,只不肯睡了。

  “我来也”暗自叫苦道:“不想我机灵一世,如今便这般尴尬,冤家再不肯睡时,我只活活憋死在这里面了!”

  那车夫喂饱牲口,叉偏不肯睡,因是冻得脚麻,竟围着灵车,跺脚跑动起未,嘴里兀自哼唱着。

  “我来也”初时性急,如今万般无奈,倒自静下心来,苦笑一声,心里暗道:

  “我一生赤条条不曾有个婆娘,敢怕闷死在这里,倒与这女子做个阴间夫妻了!”

  说时又去那女尸身上乱摸,只道她身上或许有甚珍宝,摸来摸去,那手腕儿上,脚腕儿上,脖颈上面,发髻上面,竟光光的连个绸儿、钗儿、链儿都不曾有,自觉晦气道:“那厮讲是他什么爱妾,敢怕是冤得上吊的死鬼,只骗得我着了道儿。”

  且是里面极狭窄,动转不得,坐立不得,万般无奈,只在那女子身上躺了。

  渐至天明,又听水桶声响,车夫饮饱牲口,竟然套起车来,又听店家赶来扫粪便,算草料钱。不时又听那公人赶来,催促上路。“我来也”料是脱身不得,也便听天由命,躺得实在,先听两声鞭响,又觉身子颠簸,知是上路了。

  一路行来,自是天气严寒,山高路远。“我来也躺在那女尸身上,先是慌乱,后觉饥饿,渐渐又觉身下如冰,寒冷异常。行走半晌,棺内空气渐薄,又益发憋得难受。欲待拼将性命,顶起棺盖逃时,又怕那公人在旁,一刀劈下,性命难存。

  又忍半晌,暗暗骂道:“横竖一个活人,岂能让尿憋死!”思量半晌,忽心生一计道:“我何不在棺底钻个孔儿,透些新鲜空气,只要保全得性命,便冷些、饿些,好歹挨到夜里,便可脱身了!”于是摸出随身刀儿,趁车辆行定颠簸之声,在棺底轻轻钻起孔来。半晌钻透木板,并不见些光亮,用刀尖摸摸,下面又是空的。“我来也”惊道:“这却怪了,明明钻透棺底,如何下面黑洞洞只不见些光亮?敢怕神鬼道我欺心,暗里捉弄我不成?”心下生疑时,又将那孔儿挖个拳头大,仍是不见光亮。“我来也”伸手去探,又触到木板上面,原来这棺底是夹层,中间是空的。心下顿时大喜道:“原来是因祸得福,那宝物定是在这夹层中无疑了!”伸手四下摸时,果然触到一个轴卷,轻轻取将上来,只是棺内黑暗,看不甚清。又取刀钻透下面棺底并车板,借光亮展开少许看时,正是那《清明上河图》千古珍画儿。你道“我来也”只是一个偷儿,如何认得丹青画卷?原来自从同王世贞相识,又为这画儿屡屡生祸,问得多了,听得多了,心中也便有了尺码。

  “我来也”小心卷好,心中高兴。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原来这公人,正是那尼庵劫画焚尸的贼人吕胜,因得了这宝物,一心想献给那权高势重的奸贼严嵩,又恐路人发觉,想出这运尸的伎俩,不料偏偏撞在神偷“我来也”手中。

  且说“我来也”发现这宝画,也经得冷了,也不怕饿了,欢喜得不亦乐乎,只想抱住那女尸亲上一口。路上颠簸一日,好不容易盼到日转西山,灵车不知在何处停了下来。“我来也”候至夜半更深,轻轻顶开棺盖,携了那画儿,跳出棺木,拍拍女尸脑门,道别一声,复将棺木盖好,心中喜道:“世贞公子,我今日得此宝画,你合家奇冤大恨雪了!”于是潜身飞去。

  毕竟不知后亭如何?下回待叙。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3-10-28 22:01:21

第二十二回 游岳庙世贞惊旧客 献珍图神偷刺贼奸 -《金瓶梅传奇》古典小说

  话说“我来也”携那珍画,钻出棺木,心中喜道:“世贞公子,我今日得此宝画,你合家奇冤大恨可雪了!”随即潜身脱走,竟往京中而去,按下不提。

  且说王世贞服孝在家,积愤难消,只恨无雪恨的机会。一日街市上传闻,说苏州城外一个尼庵内,五个女尼与两个公人俱被杀害。凶手杀人之后,又焚火烧庵。其中一尼,正是昆山顾府千金,如今府衙正四处捉拿凶手。世贞闻讯大惊,恐是柔玉遇难,贼人杀身掠画。慌忙赶去看时,尸堆旁,正有公人把守,认领尸身的死者家亲,嚎啕哭喊。世贞拨开人群,果见柔玉尸身在内,鲜血干涸,衣服焦糊,惨不忍睹。世贞感她为自己受累遭害,不由得痛哭失声,遂把尸体认领回家,当作亡妻葬埋,不题。

  世贞杀父之仇,亡妻之恨,无处发泄。渐渐的放浪形骸,终日嘻笑无状。但有人求诗求字,也必笑语酬作,尽醉方休。有人偶提及家事,为他不平,也一笑置之。世人只道他忘了父仇家恨,世蕃暗里使人密探,皆是这般回去复话。世蕃自笑他软了、怕了,对世贞遂不再戒备。渐渐的两家世仇好似冷落下来。

  且说世贞日间笑语酬作,只以诗酒寻乐,每到夜深入静,想那家仇国恨未雪,奸人得势,豺狼当道,自己空怀盖世之才,如今竟无立足之地,便抚胸号恸。只恨苍天无眼,是非不明,忠奸不分。世懋最知兄意,每对他道:“兄长之心,弟尽洞知,奈何世事如此,不可意气用事。常言道:人随王法草随凤。偌大个世界,哪个能扭得转?能忍为贵,得过且过罢了!”

  世贞愤然叹道:“苟且偷生,枉在世上来一遭。报仇之心,时刻未敢忘记。

  之所以须臾忍耐者,时机未到也。一向隐忍不发,是因为骤然向严贼发难,如帝君不明我身死事小,祸及全家事大。故不敢经举妄动。今我隐匿多时,那贼子只道我已畏惧他淫威,成不了事,已心下懈弛,自不过分提防。如今正是良机。只是服丧未满,老母年高,如今只顾不得许多了。我今便离家,世贞此后不能尽孝,只好托付兄弟,代我尽孝了!”

  说毕朝世懋拜上三拜,慌得世懋忙将哥哥挟起,道:“兄长肺腑之言,小弟当铭心刻骨,不敢有忘,既是哥哥此心已决,料难挽回。哥哥去后,家中诸事,自有小弟操劳,请放宽心是了!”说时先自淌下泪来。

  世贞当下含泪挥毫,镌一幅自己跪像,额上又加一“耻”字,写上世贞二字,跪于父亲灵前道:“不孝儿世贞,欲进京为父亲报仇雪恨,不能尽孝,今绘此图永跪膝下,以示儿耿耿之心。爹爹阴魂不远,乞请恕儿不孝之罪!”

  说罢拜上几拜,仗剑而出。世贞又来到母亲房中,将自己心事,诉说一遍。

  老夫人见他心意已决,料是拦阻不得,含泪说道:“我几孝意,若你父有灵,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只是此去京师,凶多吉少,我儿自当保重才阜,”世贞道:“父亲饮此奇冤,世贞甘负不孝之罪,反逞狂诗酒,隐忍数月,已自知其罪了。儿此去必当报死大仇,只是从此不得再侍奉膝下,孝敬母亲了!”

  说罢母子抱头大哭。世贞辞别家人,也不带随从,只孤身一剑,连夜去了。

  不几日到得京中,已是三月光景,但见草发新绿,柳吐新枝,正是春回地暖。

  世贞进了自家府第,只见庭院清冷,景物萧瑟。回想往日热闹景象,由不得睹物伤情,凄楚悲叹两声。

  莫成见他到来,甚是惊异,慌忙伺候。二人叙些家常,世贞又问些京中的情况,不必细言。

  一连数日,世贞只是中衣便服,腰悬佩剑,早出晚归,只在街上游转。这日沿大街信步,不觉来至一座大庙,见游入如鲫,甚是暄腾热闹,佣混杂在人群中走了进去。

  这座岳庙地界儿极大,前面一片广阔场地,两边尽摆着杂货摊贩。左面不远,一伙游手好闲、骄情放肆的丸绔子弟三五成群,踢毽打球。引得不少人看。游入闹处,又有麻衣相者,设卦于路边,招旗上醒目大字:妙算先天易数,断命全卦三星。世贞走来,见那相面先生头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腰系黄丝绦,手执龟股扇,不停嘴地嚷着。世贞原不信此道,因欲替父报仇,心事牵挂得重,又一时无聊,走上前问道:"不知仙长会哪几家阴阳,通晓几家相法?”

  那先生见世贞气字不凡,起身长揖稽首让坐,笑笑说道:“贫道绰号赛铁拐,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晓麻衣相法,又晓六王神课,有求观象者,无一不准!”

  世贞戏道:“你相我面如何?,赛铁拐先问过他生辰八字,暗掐十指,良久说道:“官人八字清奇,元命贵旺,水火相济,自成大器,且为人极是耿直,喜怒相交。喜则和气春风,怒则迅雷烈火,一生盛旺,自是富贵之相,不少乌纱帽戴。”

  世贞问道:“命中可有败数?”

  赛铁拐道:“官人自是梁头土命,遇火生金,遇水为灾,目下癸水来克,阴水大多,且有流星相扰,主有血火之灾。官人命重,虽可冲灾,但命中克父。”

  世贞听了,似信非信,道:“八字算过,你看我面相如何?”

  赛铁拐相看一番道:”夫相者,有心无根,相随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德。吾观官人,天庭饱满,一生衣禄无亏,地额方圆,晚岁定是荣华富贵;骨骼清奇,自是贵相:且剑眉凤眼;禀性豪强,神急眼圆,志高心狂;还有几桩不足处,贫道,不敢说。”

  世贞道:“但讲无妨!”

  赛铁拐道:“观君之相,泪堂黑紫,若无宿疾必刑父,眼边皱纹,亦主六亲若冰炭。”

  世贞相毕,见他说得虽有些踪影,心下并不十分看重,赏他两钱碎银走了。

  心中自觉好笑道:“若富贵自在脸面上,荣华只在八字中,便听天由命罢了,何必买官的买官、献媚的献媚、弄奸的弄奸,争权的争权,偏偏奸邪常得势,忠良反遭害?”我若学那献媚邀宠之辈,恐怕也是官运亨通,哪来这许多灾难!”

  世贞胡思乱想正走时,蓦地彼一片喝彩声惊动,抬头看时,见眼前围了一大堆人,不住叫好喝彩。眼前刀光耀目,竟是个江湖卖艺的班子。

  世贞原喜习武,此时由不得挤在人群中,多看上几眼。只见人圈深处,一个矮小精瘦汉子,短袋结扎,使两把飞刀,在两条大汉围攻中,且攻且守,功夫虽不甚熟,却极是轻捷灵便,如猿猴一般。两个强壮汉子,一个使棍棒,一个使七节钢鞭,虽是骁勇,却也奈何他不得。回首打个照面,世贞自是一惊,认出这精瘦汉子恰是“我来也”,人群中喊一声道:“兄长缘何至此?”

  “我来也”扫一眼时,也自认出是世贞,却作不认得一般,只不理会。收了招式,竟自拾起地上衣物,钻进人群去了。世贞追上几步喊他,又只装作没听见,仍不理会,偏是头也不回。世贞讨个没趣,心下好生不快,愤道:“他原来是个侠义之人,如今却为何作出此态,敢怕是因我连连生祸,恐受牵连,也冷淡起来?不想如今世道,便是正人君子,也学小人之态,可见世风日下,人心难测!”

  不提世贞感叹心寒。单说“我来也”,他原本一个神偷。何此时练起武来?

  如何见到世贞又故作不相识?皆因此时,他已投靠严嵩门下,改换个姓名,叫做屠牛儿,因习武无意撞着世贞,怕他人多处道破自己身份,故作不识,匆匆躲避走开。

  原来那日“我来也”趁夜时钻出棺木,因得宝画,自是心喜忘形,正要走时,不期吕胜赶来。那吕胜蓦地见人开棺盗画,自是万分恼怒,提刀拼命赶来。“我来也”一时慌乱,见走不脱,只绕棺木同他兜圈。此时那车夫梦里惊醒,懵里懵懂,见一个持刀杀人,一个躲避匆忙,茫然不知所措,躲在一旁观看。吕胜原本强悍敏捷,看看赶得近时,飞起一刀,只朝他脑顶劈来。“我来也”听得头顶凤响,急忙一缩脖时,只听扑地一声,因是手重了,那刀砍入棺木自有三寸多深,一时哪里拔得出来。“我来也”甚是机灵,瞅个眼空,从车轮下摸起半块掩车的砖块,回手嗖地掷去,只听叭地一声,正打在吕胜的太阳穴上,恰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白的、紫的都流将出来。“我来也”起身看时,只见吕胜挺倒在地,霎时人间虎狼汉,转眼作了地府魂。“我来也”见伤了公人性命,自寻思道:“出了人命之事,便是逃时,也定要吃官司追捕,眼见有棺木在这里,不如将他装入里面,将车辆赶走,倒也脱得干净!”

  且说那车失,眼见活脱脱打死了人,吓的呆了,欲待跑出呼唤人时,却被“我来也”一个箭步赶上,搂住他脖颈低声喝道:“浑蛋东西,你要喊时,只坏了你自家性命!店家本不曾见我,只知道是你的车辆,我若脱身远走高飞,怕你只落个图财害命,如何脱的这场官司?”

  那车夫自是害怕,苦苦求道:“只求爷爷饶命,莫要牵连我进去。”

  “我来也”道:“若依我时,只将那贼尸装入棺木,悄悄赶车辆走远时,你尽可脱身,我当不牵连你进去。”

  那车夫只图无事,哪敢不依,帮“我来也”将尸首装人棺木盖好,又悄俏掩埋掉血迹,只道要赶早路,同店家算了帐目,匆匆赶车辆去了。行至数里,见后面无人追赶,两人放下心来。“我来也”道:“无端使兄长惊慌,甚是过意不去,这里有白银五十两,权作酬谢之资,一并将你车马买下,如今你可无事去了!”

  那车夫见脱个干净,又得白花花许多银两,自是千恩万谢,正待走时,“我来也”又喝住他道:“人命关天,休怪我信你不过。你空得许多银两,再去告发官府,岂不只苦了我?你须在这车辆、棺木里面,按两个血红手印,方容你去!”

  那车夫极不情愿,正踌躇时,被“我来也”攥住他手腕,只向棺内那血尸上胡乱抹了些血痕,尽在车辆、棺木上按了指纹印迹,才放他去了。

  一路无话,不一日到了京师,“我来也”探听得准,只将一辆灵车,赶到严府门前停了。喝住牲口,也不上前问话,只盘腿坐在那棺木上面,拿大话向门奴喝道:“有会喘气的孩儿出来一个,去唤世蕃公子来见我!”

  那门奴见一个乡下粗野人,赶一辆灵车停在门首,自是感到晦气,又见他出口伤人,益发恼羞成怒,持棍棒赶来喝道:“作死的贼坯,如此无礼,敢到这里寻死!”

  “我来也”并不畏俱,哈哈击棺笑道:“唤你个孩儿,只便宜了你;作死的早就死了,只在这棺木里面。快!与我去唤世蕃公子,将这棺木迎至府里,若迟慢时,只教你们个个吃罪不起:”一班门奴见他言语甚狂,话又蹊跷,只摸不着头脑,反倒不敢无礼。只厉声喝道:“你是甚么人,从哪里来的?”

  “我来也”道:“爷爷名字,岂是你们问的!快去通报!”

  门奴听了,益发惊疑不定,问道:“棺内却是何物?”

  “我来也”冷冷笑道:“自是你家相爷盼的、你爹想的,里面只三件宝物!”

  门奴道:“是哪三件?”

  “我来也”道:“这第一件么,你听我讲:狗嘴狗腿狗心肠,只穿一身官衣裳,见了儿孙偏摇尾,遇到爷时瞎汪汪。唤作狗宝!”

  门奴道:“那第二件却是何物?”

  “我来也”道:“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正是女宝。”

  门奴又道:“这第三件又是什么?”

  “我来也”道:“唯有这第三件,甚是了得!一点膻腥都不见,恶狗闻时偏心贪,无辜害死多少命,历尽人间千古冤,唤作国宝!”

  门奴听他疯言乱语,益发疑惑不解。却又不敢伤害于他。吵嘴之际,恰逢世蕃备轿出来。原来那严嵩妻欧阳氏,久病不愈,欲去岳庙进香还愿,令世蕃引路作陪,不想尚未出府,恰撞着灵车堵门。世蕃自道不是吉利征兆,慌忙令后面小矫转回,自己凶神恶煞般赶出门来。尚未开口,“我来也”见出来个瞎眼相公,料定是世蕃,又以手击棺木,哈哈笑道:“冤家来也!冤家来也!”

  世蕃大怒道:“你这作死囚贼,敢如此无礼戏弄!”喝叫左右:“与我将他拿下,只乱棒打死罢了!”左右答应一声,鹰拿燕雀一般来拿“我来也”。“我来也”在那棺本上跳将起来,呼唤叫道:“我千里迢迢而来,原为你好,只图个开棺见喜,我又不曾屈杀朝中大臣,为何要打杀我!”

  世蕃见他毫不畏俱,又见他讲什么开棺见喜,一时也自生疑,只道蹊跷作怪,谅他也走不脱,便朝左右喝一声道:“慢!近前两步问道:“你是甚人,因何来此戏闹,敢是不怕死么?”

  “我来也”跳下棺木,唱个喏道:“小人唤作屠牛儿,向是在苏州府杀猪宰羊的,今千里迢迢只为了却公子一生之愿而来,且将这棺木,迎进府内自知?”

  世蕃听他说的益发蹊跷,好生奇怪,思忖片刻,道:“若敢无理时,教你立死于杖下,我还怕你不要命么?”

  “我来也”听时,哈哈笑道:“我九死一生而来,只为了却公子平生之愿,不想公子竟这般多疑,自是缘分不合,命中注定遗憾。公子如怪罪小人冒犯,便打杀何怨?”说时近前两步,只猫腰探出个脑袋候刑。等等见无动静,返身近车前道:“公子既不肯加罪,我自去也!”说毕扬鞭吆喝一声,赶着车辆便要去。

  世蕃见此光景,疑团愈重,喝一声道:“慢!且将车辆自后门赶入院中!”

  左右听他吩咐,蜂拥而上,拿了“我来也”鞭儿,又左右将他守定,竟赶车人后门进院。待到车辆停稳妥,一班奴才开棺看时,里面直挺挺两具尸首。恰是一男一女。

  世蕃道:“此是何人!”

  “我来也”道:“抬出便知!”

  奴仆将尸首抬出,却见棺内空空,只棺底一个洞儿,并无些影响。世蕃正自懊恼,早见“我来也”轻轻蹿身钻入棺木,将手自那洞儿里探时,取出一轴卷来,献与世蕃问道:“公子可识此画否?”

  世蕃不看则已,待展开看时,只怒容尽消,且惊且喜,笑得嘴巴张开,喜得魂倒神颠,两只手儿颤颤,再合不拢。把个世蕃欢喜得没入脚处,忙吩咐奴仆设宴庆贺,款待屠牛儿。

  厅内摆酒自是丰盛,合家都到了,未入座时,严嵩自偷将那画儿携至书房,唤汤裱褙鉴定,认作是再无半点虚假,方才欢喜得狂了,然后返厅内入席。分宾主坐定,又唤一班女乐,琶琶筝琴,在席前弹唱,说不尽喜气洋洋,热闹非常。

  少顷,酒过三巡,歌吟两套,严嵩井世蕃皆问道:“此图隐迹于世,你从哪里寻得,只如何上手?”

  “我来也”道:“你不见那棺中两具尸么?那两个贼夫淫妇,忒是可恨了!”

  世蕃道:“那一男一女,却是何人?”

  “我来也”只将逛语说道:“那贼夫原是苏州知府徐爷手下捕快,那淫妇自是知府老爷小妾,二人相好多日,只教知府老爷戴顶绿帽,作个铁王八。这画儿原本昆山顾老爷家藏,许配女儿作陪嫁之物,因那小姐被逼婚私奔,却被知府老爷暗里将小姐缉拿,奸淫杀身,将这画儿私下藏了,却只道被个什么叫做王世贞的名士骗去。”

  世蕃顿时恍然大悟,道:“如此便是了。昔日那苏州知府遣人送礼时,曾有书信来府。只道世贞那厮携顾家小姐私逃,骗取珍画上手,却原是他自己开头勾当,竟反来我府上戏耍,真真可恨!可恼!现有那书信在书房,他需抵赖不得,不说时倒也忘了,我曾暗里派人去寻访那画,不想至今未回,岂不怪哉?”

  “我来也”笑道:“敢怕是永世不能回了。”

  世蕃道:“你可晓得音讯?”

  “我来也”道:“因小人有些手艺,知府衙门倒也是时常出入的。一日我帮厨下屠宰猪羊时,听得府内传闻,道是拿下几个刺客,那刺客自道是京中相爷府中公人,知府道他哐骗,暗里只将他们结果了。如今尸体,只在后园井中!”

  世蕃听时,益发恼怒,切齿骂道:“可恨那厮,敢怕是他私下藏画,被窥出踪影,反将我府下之人杀害。”

  严嵩听了半晌.此时问道:“那画儿你是如何上手的?““我来也”笑道:

  “那铁王八偏是宠爱那小妾,只将画儿教他收藏,岂知那奸夫偷看在眼里,再拨不出来。一日夜间小人去好友家吃酒,因是大醉,深夜方归来,不想半路之上,巧撞着那奸夫淫妇携画儿私逃。好夫得此宝画,唯恐日后传出生事,到无人处,便要杀人灭口,将那淫妇骑在地上活活掐死。小人正撞着,欲待喊人,那奸夫提刀扑来,反要伤害小人,小人慌忙跑时,故作一跤跌倒,却拾起个老大石块在手,看看那厮赶近,蓦地朝他砸去,恰打个正着,再没命了!小人因吃了人命官司,怕性命难保,便买个棺木装殓下二人,将画儿藏于下面底层,千里入京,投奔爷爷,只求保全性命,日后有个前程。”

  世蕃听罢,哪肯不信,笑笑道:“便是你杀了玉皇大帝儿子,强奸了南海观音,到我府上,管教你无事了!只是那苏州知府老儿忒可恨,我须放他不过!”

  这时席上有管家严年,中书严鸿持礼单呈拜严嵩与世蕃道:“今日庆贺老爷、公子得此宝画,了却夙愿,且喜有刑部主事项治元与一举人潘鸿业孝顺。”

  严嵩将那礼单递与世蕃看时,见礼金甚重。那刑部主事项治元并举人潘鸿业,一个以一万二千金重贿,一个以二千二百金交通,俱为买官鬻爵之事,世蕃看罢大喜道:“项治元屈身刑部多时,如今可转升吏部,潘鸿业功名不成,明日可行文书,拟个罪名,只将那苏州知府革去,令他补缺罢了,屠牛儿进画有功,可留他府上,补个经历之职!”

  “我来也”听罢,惊吓一跳,心中暗道:“果是耳闻不如眼见,这奸贼父子,果是厉害!只一句话时,升官的升官,革职的革职,丢命的丢命,便如皇帝老儿一般!”这般想时,慌忙跪拜谢提拔之恩,心中却喜道:“今日得你信任亲近之机,他日自教你作刀下之鬼,为天下忠良报仇雪冤。”一顿酒席,吃至掌灯时分才散。正是:

  今夕新宠座上客,他日翻作断头人。

  且说“我来也”因进画得宠,只被严家父子作亲信一般看待,在那严府,什么事都不干,到处刮涎。因心中暗隐为世贞复仇之事,闲暇之时,便到岳庙热闹处,却与那卖艺班子混得熟了,偷偷学些刀枪棍棒,以图他日之用。不想这日正自耍得高兴,正被世贞撞见,因是人多眼杂,怕被识破身份,哪里敢认世贞,只装作不相识,抽身匆匆丢了,正是。

  侠心只怜侠情重,相逢偏作不相识。

  “我来也”一路朝严府走来,心中暗思忖道:“世贞公子服丧来满,因何来京?敢怕只为复仇之事。这些日我看那严府防范极严,处处有兵丁把守,便是插翅也难进来。他若意气用事,岂不坏了性命!我与他情义一场,自当拼性命成全交清。这些日眼见奸贼父子对我并不疑心,且又学得些须武艺在手,再拖延时,只怕夜长梦多;只今夜便动手结果那厮性命!”

  是夜更深入静,“我来也”见天色阴沉漆黑,正是良机,侯府中奴仆尽散去睡了,一身黑色短衣打扮,又将黑布蒙面,只留两只眼睛在外,轻车熟路,悄悄摸到世蕃下榻处来。先是缩身躲至大树后,远远望见那窗上一点灯火正亮,世蕃犹自未睡,遂潜身绕个弯儿,纵身窜上屋顶。听听四下无动静,便轻轻地将瓦来揭开,从孔里看时,见世蕃正自读书,身旁并无姬妾侍从,遂撬开两根椽子,因是身材瘦小,竟从那空档飞将下来。

  世善正自读书,蓦地听头顶风响,恍忽之间,似有黑影飞落身后,扭头看时,只见刀光闪处,早有黑衣蒙面人劈手揪住头发,冷冰冰一利刃架在脖子上面,喝一声道:“瞎眼贼根,你作恶多端,陷害忠良,恶贯满盈,便于刀万剐,不解天下之恨!”

  世蕃惊的慌了,只因头被揪住,刀横颈上,动弹不得,凄然暗叹一声:“我命休矣!”。

  不知世蕃性命如何,下回待叙。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3-10-28 22:01:22

第二十三回 刺严贼义侠双殉难 逢狭路诳语金瓶梅 -《金瓶梅传奇》古典小说

  话说那黑衣蒙面人,恰似从空中坠下,劈手揪住世蕾头发,将寒光闪闪一把利刃横于颈上,世蕃自惊得慌了,只把心肝五脏,都提到喉咙眼来,苦苦哀求道: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若开恩赦小人不死,当是再生父母,府中金山银山,随你去搬,美女娇妾,任你挑选。只求爷爷开恩饶命!”

  “我来也”冷笑一声道:“你父子狼狈为奸,害尽天下忠良,死有余辜,我岂能饶你!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说毕举起刀来,便要向他颈上砍去。

  世蕃面色苍白,暗叫苦也,心一横时,却又哈啥大笑道:“杀得好!杀得好!只是你是何人,须让我死个明白!”

  “我来也”听他话语,将刀停在空中道:“爷爷正是“我来也!”

  世蕃道:“我与你素无冤仇,何故杀我?”

  “我来也”道:“只为天下除害!”

  世蕃蓦地心生奸计,道:“既是这般,要杀要剐,由你罢了。世蕃死不足惜,只有一事,乞求义士见怜!”

  “我来也”喝道:“休得罗嗦,你有何话讲?”

  世蕃垂泪道:“世蕾因不遵法度,有违母教,以致招祸至此,实属罪有应得,并无他怨。奈何上有年迈多病老母,下有妻妾孥儿,世蕃一死,上不能尽孝,下不能赡养,求义士开恩,容小人留一遗书,阐明已过,再死不迟:”说到凄处,声泪俱下,泣不能言。

  “我来也”念他尚存一点人伦孝心,心软下来,遂一手抓紧他头发,又置刀于颈上,料他走脱不得,喝一声道:“有屁快放,爷爷只等得不耐烦了!”

  世蕾慌忙谢罪,提笔写遗书道:

  不孝儿世蕃顿首敬禀父母亲大人膝下……

  刚刚写一句时,忽地笔毫脱落,世蕃凄然叹一声道:“此乃天意,我头落也!”

  “我来也”喝道:“休得罗嗦,要写便快写!”

  世蕃遂将些散碎松香置笔管,以灯火烤那松香,待热时熔化,再将笔毫按入。

  “我来也”已经等得心烦,眼见笔热时,忽听尖细一声锐响。正自惊疑未定,蓦地只觉胸腹巨痛,忍耐不得,踉跄几步,手中当哪一声刀落,扑跌在地上。

  世蕃起身,哈哈一阵狂笑,击掌呼道:“妙哉!妙哉!大胆贼子,竟敢入府行刺,你怎知知爷的厉害,前时几人行刺,掌的拿了,死的死了,个个如此下场!”

  “我来也”疼痛难耐,面皮青紫,翻滚在地,只是痛骂道:“无耻淫贼,殃民祸国,天下瞩目,举世之人,哪个不欲食你之肉,喝你之血,岂独我一人!你逃得今时,却躲不过明朝,看你奸贼能躲到哪里?我便作厉鬼,也来杀你!”

  世蕃任他谩骂,只是冷笑不语,反取过酒来,坐在案前,悠然自得,慢慢地饮,欣赏玩味他死前惨状,愈见恶毒之极。待“我来也”命尽气绝,哼哼冷笑一声,掷杯于地,唤家人将尸首拖出。可怜“我来也”仗义刺贼,反遭暗算,呜呼身亡。

  原来世蕾那厮,正是贼人心怯,自知积怨天下,恐人行刺,平日里府中兵丁防范甚严且不算,暗里又特制一管毛笔,内里弄下机关,实乃一毒弩。但遇刺客,先是乞求哀怜,装一副熊孙模样,乞留遗书。写不数行,故使笔头脱落,假作修笔,以灯烛烤治,火热机发,镞贯胸喉,无不毙命。“我来也”哪知就里,因遭暗算。。

  却说府中闻有刺客,一时轰动起来。老贼严嵩,自是肉跳心惊。得知刺客毙命,世蕃安然无事,略略放下心来,慌忙召去相问。世蕃虚惊过去,尽拣大话来说。严嵩听罢不语,床上却惊煞了欧阳夫人。

  欧阳氏为世蕃生母;虽在虎狼窝中,却是有那天良之人。平时治家,颇有法度。平日只见严嵩贪心不足,使奸弄诈,卖官鬻爵,陷害忠良,颇以为非,私下心中也常惴湍不安,只恐恶积多了,冤结大了,日后自惹祸端。夜时枕畔,也常婉言劝严嵩道:“相公今日富贵,乃天下第一家,应知足了!难道相公不记得铃山堂那二十年清寂么?”

  原来这铃山堂乃严嵩少年时的读书学堂。严嵩少年清贫,颇有抱负。十年寒窗,伴着孤灯冷月,刻苦攻读,孜孜不倦,时常对欧阳氏说:“他日若得功名富贵,当不忘今日之甘苦,应为天下效力。”严嵩举进士后,未得贵显,仍布衣蔬食,清苦异常。平日闭户自处,读书消遣,曾著有《铃山堂文集》,颇为士林传颂。当时置身山野,同劳苦民众相伴,也并不敢有意外妄想。及至踏入仕途,跻身官场,耳闻目睹,皆是欺上瞒下,尔虞我诈之事,于是性情改变,学得险恶起来。日复一日,因要保住鸟纱,步步做得官大,对上邀宠于帝,对下排斥异已,渐渐奸诈成性,天良丧尽。昔日清贫书生,终于成为天字一号奸臣。

  那严嵩原一介清贫之士,因步官场而成奸。今见欧阳氏将昔日铃山堂引作规戒,未尝不知自愧?积恶已深,就是至亲相劝,也是不易入耳了。因推托说道:

  “我自晓得,朝中之事,你不必过问!”

  欧阳氏见严嵩不从,又时常去训斥世蕃。偏偏那世蕾似父不随母。且自小生长富贵豪门,自恃位高权重,只道天是老大,他便是老二,虽闻母教,只道是妇人之言,婆婆妈妈成不得大事,亦当作耳旁凤一般。

  这夕欧阳氏喝罢汤药,独自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暗念自家虽是富贵之极,无奈父子二人积冤甚多,眼见又劝说不进,唯恐他日生祸,悔之晚矣!想到此处,不觉惆怅起来,精神恍惚。蒙憧之间,忽觉有丫环入室请道:“老爷与公子请老夫人赏画去。”欧阳氏被左右搀扶,来到厅中,早见人群拥挤,争相观看;除严嵩与世蕃,又多不认得。见她来时,人们回首看她,个个神情怪异。产不知哪个发声喊,人们尽行散去,便连严嵩与世蕃也不知去向,厅内空荡荡独留她一人。欧阳氏看那壁上,果是好画,舟桥车马行人一齐活动起来,恰似一条长街,又临河流。不觉来到桥头,桥底河水翻腾奔泻,车马行人忽都不见,却见两人拦在桥头,俱是血淋淋模样,却又全没脑袋,只将头提在乎中。看那头时,正是王抒与杨继盛。二人步步逼近,口里只呼道:“还我命来!”欧阳氏毛骨谏然,肉惊心跳,慌忙连连后退,蓦地一脚踩空,坠入滔滔河流,惊叫一声,忽然醒来,只见孤灯闪闪,却是南柯一梦。婢女听见叫声,急忙跑进夫人卧室,见到夫人的惊骇神情,着实吓了一跳。欧阳氏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向婢女述说此梦,自谓是一凶兆,恐怕大祸不远矣。

  婢女宽慰她道:“人言病体虚弱时,便多做恶梦。哪里有许多论道。夫人休要多心!”

  说会话儿,忽见窗外灯笼火把齐明,人声喧闹。欧阳氏忙唤婢女去看。不多时婢女回来禀道:“有刺客行刺公子,如今死了,被拖去掩埋。”

  欧阳氏嘴里不语,心中却越发猜度:“莫非果是那杨继盛与王抒阴魂不散,使人讨债来?”这般想时,心病益发重了。

  次日一早,欧阳氏唤世蕃来问。世蕃遇刺侥幸来死,不独不思其过,反倒得意洋洋,尽说些吹牛大话,拍胸摇头夸道:“一个小小毛贼,也敢虎口拔牙,恰是自已找死!”

  欧阳氏听不入耳,训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哪个脑门上有护身符,敢保一生无祸?人生在世,也当居安思危,富贵之时,最怕乐极生悲;人常道:得过之时且得过,能容人时且容人!一年三百六十日,便是日日晴天,也须防下雨之时!为人须做些善事,不可积冤过重,到头来却反害了自己!况我年迈病弱,若有些风浪,须是经不起了。”

  世蕃颇不以为然,哈哈笑道:“母亲只把些妈妈令来劝俺,你哪知官场中事。

  古今有为之士,哪个不是铁腕之人?成大事就不能拘小节。汉朝王莽称帝,乃翁篡婿位,一怀药酒,毒死他女婿孝平皇帝,便是亲生女儿,也打入冷宫;生下谪亲外甥刘秀,偏又赶杀多年!三国时魏王曹操将老,那曹丕与曹植,为争王位,兄弟残杀。一首煮豆诗留传百世。唐时武则天,宋时蔡京太师,哪个是软豆腐捏的?便是父亲,若似你这般菩萨心肠,也早教夏言老贼残害多时了!常言道: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历代强权执政,哪个不如此?”

  欧阳氏说一句时,他还十句。眼见他听不进耳,又说他不过,无可奈何,懒得自费唇舌,便令他退下,只是心中烦闷不乐。正是:

  莫道十月怀胎苦,自是几大不由娘。

  眼见父子二人积冤日重,偏又劝说不得,欧阳氏心病,益发重了。每每忆起杨继盛与王抒梦中索命讨债之事,便肉惊心跳,总被不祥之兆相缠。这日忽思道:

  “我平日说破唇舌相劝,奈何那孽障只听不进,空教我受此折磨。我何不以进香还愿为名,到那庙中暗里做些水陆道场,超度那些与他父子为仇的亡灵,以还他父子孽债!”遂命婢女准备音烛纸帛。次日由世蕃相陪,到岳庙进香来。正是:

  傀言盂母三教子,暗祈神明免祸机。

  话分两头,且说那日世贞偶遇“我来也”,三呼不应,甚是诧异。回到府中,犹自纳闷,差下两个精细家人到外面打听。这日探听得实,两人回府禀报。世贞听说,“我来也”行刺世蕃未遂,反遭暗害身亡。念起他往日般般好处,一时万分悲痛,怒不可遏。设祭望空遥拜道:“哥哥侠骨英风,乃天下慷慨悲歌之士,今为我世贞家仇,反遭贼暗害,高恩大德,永不敢忘。哥哥阴魂不远,请受小弟一拜。他日但雪此恨,再以人头相祭!”拜罢大哭一场。怎奈积愤难平,便搬来一大坛酒,狂饮大醉,拔剑呼道:“天下忠良义土尽死,我为子不能尽孝,为友不能尽心,生而何用!”呼毕仗剑欲出,前往严家报仇,被家人拼命拦住。世贞不免又大哭一场!一连数日,心下烦闷焦躁,只在外面闲荡,欲寻贼人报仇。

  这日到那岳庙,忽见一女子,蓬头污面,疯疯癫癫,手持利刃,嘻笑无状奔来。口里胡言辞乱语道:“来来来,我与你结为夫妻……”

  所到之处,惊得人群尽散。持她过去之后,有无数好奇者,又远远尾随,只瞧热闹。

  那女子奔走之际,蓦地见到世贞,眼睛一亮,嘻嘻连声笑着赶来,道:“好个侠义王公子,怎只顾撇下我信不管了?来来来,我与你结为夫妻!”

  世贞看她,也似面熟,只一时忘记哪里见得。见她挥柄利刃,奔自己来,并不后退,只好言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如此模样?”

  那女子听问时,仰天狂笑道:“我乃天下义士杨继盛之女,是你前世之妻。

  来来来,快与我回家,我与你结为夫妻l”世贞见她近前,喝一声道:“不得无礼,还不回你家去!”

  疯女子听此话时,蓦地翻转面孔,怒眉冷目,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奸贼,害死我全家,奸骗了奴妻,你教我回哪里?”骂罢嚎陶大哭,疯疯癫癫去了。

  世贞自觉尴尬,看她面孔益熟,更觉诧异。见她呼喊远去,欲探个究竟,便疾步跟上。

  原来这疯女子,正是隐娘贴身丫环玉嫣,恰是那上元夜搭救隐娘时与她相遇,后因杨继盛遇难,查抄满门,玉嫣感隐娘待她恩深,危急之际,劝隐娘男装潜逃,自己却扮作隐娘,代主赴难。及至被拿到严府,世蕃因见她貌美,强纳为妾。洞房之夜,玉嫣怀揣剪刀,欲替主人报仇,奈何是柔弱女儿身,又因世著强悍,一时慌乱,行刺未成。世蕃自是恼怒,喝人将她捆绑起来,剥光衣肌将她奸污之后,又赏与汤裱褙为妾,那汤裱褙婆娘,端的醋心忒大,因见她貌美,恐自家汉子被蛊惑,也怜她是旧主王府的丫环,衔一点感恩之心,趁汤裱褙不在家时,寻个事端,将她赶出家去;暗里倒是有心将她放了。那玉嫣含羞忍辱,流落街头,孤苦无告,不想郁愤成疾,竟至疯癫。世贞只看她熟识,哪里想到这层!

  且说世贞只因看她熟识,一时疑惑,跟定她身后,直到岳庙殿前。也是合当有事,刚到阶下,不想内里一片喧嚷,拥出一班男女、正是随欧阳氏来进香的侍从。原来欧阳氏前来进香,这日正是二月十九,是南海观音菩萨生日,便命世蕃相陪,乘轿来岳庙进香。适才庙里好不热闹,钟鼓齐鸣,焚香诵经,又做水陆道场超度亡灵。诸颂功德做毕,正是心下欢喜,欲待转轿回府,不想刚出庙门,就撞见这个疯癫魔女冲上阶来。

  那疯女子见一般男女侍从,拥出个凤冠霞帔的一品夫人,并不退让,嘻笑呼骂,迎面冲上。待看到那贵夫人身旁相伴的瞎眼肥躯男子时,呆痴痴一双眼里,射出冷冷光亮,咯咯挫响牙齿,冷笑数声,步步向世蕃逼近,手儿连连招道:“来来来,我与你结为夫妻!”

  世蕃突然见一疯女子冲来,看她青春妙龄,虽是蓬头污面,衣衫不整,容貌颇俊俏,心中反叹道:“不想她沉鱼落雁之姿,竟落这等光景,倒是叫人惜怜!”

  眼见家人拥上,欲驱赶她去时,偏做个手势止住,见那疯女子连连招手,口口声声唤道与他做个夫妻,只觉有趣,仰首哈哈大笑起来。及至将近身旁,疯女子蓦地尖啸一声,犹如哀猿突鸣,使人毛骨悚然。道,“还我债来!”纵身扑上,举那手中明晃晃的利刃,直朝世蕃咽喉刺来。那欧阳氏受此惊吓,险些昏厥过去,被婢女慌忙搀扶住。便是世蕃,听她一声尖啸时,魂先飞了,又见她纵身挥刀扑来,啊地尖叫一声,连退数步,跌翻在地。家人见伏,蜂拥而上来阻拦。先是一阵乱棍将疯女子打翻在地,又有两个恶奴将她踩住,照胸前连搠数刀。眼见鲜血飞溅处,疯女子惨叫两声,自是不动了。

  且说世贞正跟定那疯女子后面,见此情景,心中暗道:“她原本疯癫女子,如何认得这贼,敢怕那厮运数已尽,天意如此,遣一疯癫侠女,尽除天下之恨!”欲待拼命护持这个女子,并伺机刺杀世蕃,因家人防范甚严,一时无法下手,只呆呆站立阶前。

  却说世蕾喘息未定,正待乘轿去时,忽见世贞仗剑立于廊下,惊慌失口问道:

  “你来此地有何事?”

  世贞哼一声时,冷冷笑道:“岳庙乃香火圣地,慈悲佛门,恶人可来得,善人也自来得!”

  世蕃自知失言,且又心虚,见世贞傲慢冷漠神情,连忙掩饰住内心慌乱,故作姿态笑道:“兄弟向是读书用功,今日如何有此闲清游耍?”

  世贞冷笑道:“今闻岳庙有戏,正是‘血染空门’,特来观看。”

  但凡世间狡诈之徒,脸皮最厚,世蕃明知世贞对其戏谑,装作不知,假惺惺笑道:“兄弟今日有何新著?府中可有甚好看小说否?”

  世贞道:“若问金钱美女,自不敢比贵府,若问藏书么,当是应有尽有!”

  世蕃道:“何书最有妙趣?”

  世贞信口诳道:“妙书是有,只怕此书你看不得?”

  世蕾道:“却是为何?”

  世贞道:“此书天下最奇、最淫,敢怕皇室御苑,也不曾见!”

  只这一奇一淫,自教世蕃动心。此时欧阳氏已上轿欲去,使人连唤数次,世蕃竟自不理。赶忙追问道:“此书何名,竟有这般奇妙?”

  世贞蓦地一抬头,见那僧房窗前,有一金瓶,插梅花数枝,便信口说道:

  “此书名《金瓶梅》,尽述闺房趣事。”

  世蕃击掌赞道:“妙哉!妙哉!”想得入迷时,哪还记得两家仇冤,只恨不得立时上手,急切央求道:“兄弟若不嫌,可否借我一阅?”

  世贞信口而言,原本暗里含恨,讥讽他淫乱无耻贼态,不想他不悟其味,反信以为真,苦苦相求,蓦地脑中一念闪过,点头允道:“要看何妨,只是字迹多有漫灭,且宽限几日,容我抄正后自当送览。”

  世蕃听罢,连连称谢。因见母亲催得紧,长长一揖,上轿去了。只因世贞这一番戏谑诳言,有分教:

  冤业随身恨无穷,漫语诳夸造化功。

  他日毒汁濡墨处,月缺花残送落风,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3-10-28 22:01:23

第二十五回 守孤灵偷嫖丽春院 宴狎客戏笑失御札 -《金瓶梅传奇》古典小说

  话说丫环杏儿,被抓住头发拖往后园,绑在树上。两个家奴,又放出恶犬撕咬,杏儿哪里忍得,片刻功夫,早已是血肉淋漓,渐渐气息奄奄,呜乎身亡。不提。

  且说欧阳氏死了,一家自是啼啼哭哭,乱乱哄哄,热闹得紧,自不必细说。严家先请阴阳先生来批书,看合家犯不犯煞;又请画士传真画影,灵前供奉。来祭吊之人,更是不计其数,这走时,那批又来,个个礼重。原非为祭吊亡人,多因看他父子威严势高,做给活人看的。到三日时,又请僧人念倒头经,少不得大跋大鼓,诵大忏经文,又热闹一番,到夜时祭告入殓,将欧阳氏装殓棺木内,用长钉钉了,安放停当,又题了名旌:“浩封大学士严公恭人欧阳氏之柩”浩封二字贴了金,悬于灵前。

  世蕃因是孝子,率了儿子严鹄等俱披重孝,守跪灵前,但凡有吊孝者,自当痛哭一番,灵前还礼,昼夜动弹不得,把那二十七位美姬娇姜个个抛下,也是身不由已了。偏是来祭吊的人世蕃便眼里没泪,也要俯首装模作样,便哭不出也要干嚎了。只三日功夫,已是双目肿痛,喉咙嘶哑,腿也跪疼了,渐渐有些打熬不过。一本《金瓶梅》奇书,暗藏于怀中,虽思念得紧,也无暇观看。只待吊祭者往来间隙,便闭上眼把那书中妙趣片段回味一番。

  这日有昔日狎客王材、唐汝揖、白启常三人来吊唁。

  这起人乃世蕃狐朋狗友,过从甚密。三人把祭礼抬到灵前摆下,世蕃自是在旁还礼。各人吊祭毕,世蕃待茶设席款待。白启常叹息一声道:“老夫人几时没了?学生昨日才知,未能守奉,乞哥见谅。”

  世蕃道:“母亲久疾,一夕去了,岂有见罪之礼。”

  王材在旁道:“亡人得超度,自是升仙去了。只是苦了哥,连夜打熬,脸儿也瘦了,嗓子也哑了,还望心放开些,且莫闹出病来。”

  世蕃苦笑道:“人去不能回,我自知此理。只是为子尽孝,理当如此。”

  白启常道:“话是这般说,哥还应想得开些。老夫人一向多病,如今去了,自己倒少得受许多苦。

  便是晚辈,生前尽到孝心,如今再不必计较许多。”

  正说话时,外面忽报邵懋卿来祭吊。世蕃正着孝衣欲去,唐汝揖上前两步,扯住他衣袖儿说道:

  “兄长慢走,此次我们三人前来,一是祭吊老夫人,同时有密事相告,且稍留片刻。世蕃转身,并不坐下,直站立问道:“有话快说。”

  白启常上前,挨下脸皮,嘻嘻低声笑道:“近日我们在勾栏,为哥访得两位绝色佳人,身价虽重些,喜尚未破瓜,兄长可有意笑纳?“世蕃听时,心下自喜,低声问道:“却在哪里?”

  唐汝揖插言道:“哥既有意,今夜便可去相会?”

  世蕃心下牵动,只是无奈说道,“无奈孝服在身,又祭吊的人多,只离不得,如何能去?”

  白启常悄悄笑逾“这有何难?但等二更时分,吊人尽散去,哥只推说劳累得紧,身体欠爽,去房歇息,留下侄儿伴灵就是了。我们自在花园后接你!”

  世蕃笑骂道:“你三个天杀的好人儿,也不看时只来勾我!”

  白启常嘻嘻笑道:“俺们自是伯哥烦恼,哭伤了身子,只是为哥着想。”

  世蕃道:“只是张扬不得,二更等我就是了。”说毕匆匆又去灵前,嘴里仍只是干嚎。心儿却痒痒得难熬。

  正是:

  灵前跪孝空悲切,心恋烟花卖笑人。

  世蕃因记挂晚夕之约,更觉日头长了。好不容易到夜静时分,只推说头疼得厉害,去歇息一会便到后面俏悄换了衣服,溜到花园后门,早有白启常迎接,两人低声笑骂。同到丽春院来。

  世蕃同白启常同到丽春院门首,早有唐汝揖与王材站立迎候。迎入中堂坐定,白启常就高声叫道:

  妈诀请春姐与芳姐出来,自是你们有福,盼得严官人来了!”

  话声未落,只闻环佩叮咚,唐妈推开红隔扇门,走出两个标致俊俏妇人来。

  世蕃见两个妇人,个个花枝招展,绣带飘鹞,果是绝色婊子,心里欢喜得直叫小肉儿,恨不得一,个脸上便啃一口。便掏出一锭十两银子,递与唐妈道:“可置备些酒菜,一同说笑。”

  那老鸨儿见白花花老大一锭银子,又且是相时公子送的,如何不欢喜。手里接时,嘴里只说道:

  “姐夫是宰相家,怎么的就笑话我家拿不出酒菜儿,反教您坏钞,显得俺们院里人家,只是爱钱了!”

  白启常笑道:“你只收了,快摆酒来罢。讨得严爷高兴,还怕没你的好处!”

  唐汝揖道:“须快些,只是严爷忙,耽误不得!”

  那老鸨儿干恩万谢去了,须臾备上酒来、春姐与芳姐,陪定世蕃,一边一个打横坐下。果是依翠偎红,酒浓花艳。待到酒过两巡,自启常笑道:“严爷极喜听唱,春姐和芳姐,端得色艺过人;便唱套《水仙子》与爷下酒。”

  王材也笑道:“今借严爷余光,洗耳恭听佳音!”

  于是春姐与芳姐,不慌不忙,轻扶罗袖,摆动湘裙,一个弹琵琶,一个唱起曲来。

  唱毕,把几个人欢喜得没入脚处。世蕃因要梳弄春姐与芳狙,晚上就宿在院里。三人同居一室,真个是左拥右抱,颠鸾倒凤,自比跪孝守灵,要快活得多。白启常、王材与唐汝揖三人,也各自寻婊子宿了。

  次日天微明,世蕃怠欲回府。自启常、王材、唐汝楫三个,又一力窜掇世奢为两个姐儿赎身,继纳为妾。世蕃虽是贪恋得紧,喜欢得很,只是因服孝,不便接网府里,使命三人拿二百两银子至院中,打头面、作衣服,先包占下来,待日后迎娶。

  那老鸭儿见是相府送采的钱财,且极是势利,如何不喜,便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耍乐。世蕃自是由白启常等相伴,每夜二更以后,便来院里偷宿,不提。

  这日夜间,严嵩召世蕃、严鹄、严鸿、严年等人至内厅聚议护丧归籍之事。严嵩道:“如今天气渐热,灵枢不可久停。且是落叶归根,自当早返故里安葬。我居朝中,日夜伴君,自去不得,东楼乃孝子,理当护丧归籍!”

  严嵩一语未毕,世蕃着起慌来。因心中思念前院中春姐、芳姐,恋恋割舍不下。且因重孝在身,未能纳娶,只恐自己一去,那院中人家,守不得信用,被另别个占去。再者丧居故里,自是百般苦楚,怎及京师终日任意玩乐,便着忙说道:“母亲生养之恩,永世难报,如今母亲病老,世蕃理应护丧归籍,以尽子孝。只是爹爹年迈衰弱,且又记忆不好,日夜伴君,主议朝事,恐有一时疏忽,无人补替。且朝中百宫,暗里怀私恨者甚多,只恐孩儿一去,仇人滋事作祟,居丧未了,转蹈危机,后果自不堪设想。”

  严嵩听罢,闭目沉吟半晌,一时难决断,又问严年道:“萼山何意?”

  严年见问他,只不好深言,模棱两可说道:“丧葬大事,理当孝子护行,才不违天伦礼义。只是老爷年迈,又多有御札下问,诸司请栽,当有公子辅议为好!”

  严嵩道:“东楼若留京时,只哪个可代行?”

  严鹄起身道:“朝中事大,倘有疏忽,祸及身家性命,岂是儿戏,还是父亲留京为好。护丧归籍,当由孙儿代行。”

  严嵩见如此,道,“这般也好,待我明自奏请皇上,再作定夺!”

  次日严嵩人内,上言臣只一子,且年已衰迈,乞留世蕃京中侍养,护丧归籍,请令孙严鹄代行。

  世宗准奏。严嵩退朝,言及此事,世蕃大喜。遂择之吉日,由严鹄扶丧,归故里而去。不提。

  且说世蕃自母殁丧归,恰似去了老大一块心病,道是再无拘管,愈发放纵,大肆快乐。只在丧日第二日,便招白启常、唐汝揖、王材三人入府,商量道:“虽是母亲丧归,再无羁绊,无奈仍孝服在身,便娶春姐、芳姐到府,须张扬不得,只是偷娶为好。”

  白启常笑道:“有我三人在此,哥只管放心,你便不出头时,有你美人搂抱便是了。”

  世蕃听了,满心欢喜,遂将两千两赎身银子与他,又将六十两银子谢了三人。当晚备了一顶软轿,使两个婢女提了灯笼,由白启常三人跟轿护送,自花园后门把两个婊子抬入府中。又收拾花园内楼上楼下各三间房,与她二人居住。自此白日素衣孝服,只向《金瓶梅》寻乐,夜间红绿锦被,又向新人求欢,日日衔哀取乐,易悲为欢,流连声色,酣歌狂饮。且那麻衣孝服,映着绿鬓红颜,愈觉俏丽动人。愈要俏,三分孝。果然如此。

  一日天气晴和,世蕃吩咐家人将后花园翡翠亭打扫干净,铺设围屏,挂起锦幛,安排酒席齐整,又叫了一起女乐来吹弹歌舞,请了春姐、芳姐两个新妾,又邀了白启常、王材、唐汝揖三人来饮酒,丫环侍女,两边侍奉。

  当下世蕃着孝服居上,春姐与芳姐,都带着银丝鬓譬,耳边一个佩青宝石坠子,一个佩红宝石坠子;俱着白纱衫儿,一个又是银红比甲,一个是翡翠绿比甲,又都是镶金边挑线裙子,左右陪定世蕃,正是红绿相映,益显白孝。白启常三人,两旁列座。一时传杯弄盏,花团锦簇。

  酒正酣时,白启常向春姐、芳姐语道:“对此美景,二位姨嫂何不歌一曲,以助酒兴?此时新人美酒,自是与住日不同!”

  两位新妾,原是与白启常三人厮混熟的,如今又听唤声嫂嫂,心里自是美滋滋的,也不推辞,先唱一曲《玉芙容》道:

  残红水上飘,梅子枝头小,这些时,眉儿淡了谁描……

  刚刚唱得一句,却听世蕃葛地一拍桌儿。哈哈大笑起来。桌上酒盅儿跌翻,残汁流淌,筷子碰落,也不去管。众人皆吃一惊,待停住唱、看时,见世蕃手把书卷,兀自笑个不止,眼里尽笑出泪来,白启常凑过前去,劈手夺了他书道:“哥哥不吃酒,也不听唱,怕是看个甚么,只这般好笑?敢怕是吃了笑婆婆尿了?”

  世蕃边笑边道:“好个天杀的秀才儿子,真个想官想疯了,端得做出这有趣诗文!”

  众人只蒙住了,问道,“哪个秀才?”

  世蕃道:“便是这书中的乖儿子,平生就不得官运,偏偏只想做官儿,偏是那应伯爵,又编排得他的好笑话!”

  白启常道:“什么好书,我也看看。”

  世蕃道:“正是《金瓶梅》》果然好妙趣。你一个看时,别个又闷了。我寻一节念与你们,自是比听曲儿有趣得多。只是听到有趣时,只不准笑,哪个笑时,便罚酒三怀。”

  众人听他如此说时,益发好奇,个个竖起耳朵,只听那妙趣。世蕃咳嗽一声,自翻书念道:、西门庆因说起:“我虽是个武职,恁地一个门面,京城内外,也交结许多官员,近日又拜在太师门下,那些通问的书柬,流水也似往来,我又不得细功夫料理;我一心要寻个先生在屋里,叫他替写写,省些力气也抒,只没个有才学的人,你看有时,便对我说。”应伯爵道,“哥,你要别样都有,要这个倒难,第一要才学,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处,没些说是说非,翻唇弄舌,这就好了。若是才学平平,又做惯捣鬼的,怎用的他!小弟只有一个朋友,他现在是本州秀才,应举这几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学,果然班、马之上,就是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很有情分。曾记得他十年前应举,两道策,那一科试官极口费好,不想又一个赛过他的,便不中了。后来连走了几科,禁不得自发鬓斑,如今虽是飘零书剑,家里也还有一百窗田,三四所房子住着。”

  西门庆道:“他家几口儿,也勾用了,郑怎的肯来人家做馆?”应伯爵道;“当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户人家买去了,如今只剩得双手皮哩!”西门庆道:“原来是卖过的田,算什么数?”伯爵道,“这果是算不得数了,只他一个浑家,年纪只好二十左右,生得十分美貌,又有两个孩子,才三、四岁。”西门庆道:“他家有了美貌浑家,哪肯出来?”伯爵道:“喜得两年前,浑家又要偷汉,跟了个人走上东京去了,两个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只他一口,定估肯出来。”

  众人听到这里,一齐笑出声来。白启常笑骂道:

  “一个帮闲的贫嘴,倒好个口才。”

  世蕃却忘了罚酒,也笑笑说道:“应伯爵贫嘴,算不得什么,倒是他举荐的那水秀才,一心只盼官儿,懵得不知高低,做起《哀头巾》诗来。”

  白启常道:“怎地便‘哀头巾’?哥你与俺们念念。”

  世蕃笑笑念道:

  一戴头巾心甚欢,岂知今日误儒冠。

  别人戴你三五载,偏恋我头三十年。

  要戴乌纱求阁下,做箱诗句别君前。

  此番非是我情薄,白发临期太不堪。

  今秋若不登高第,踹碎冤家学种田。

  众人听罢,又笑起来。春姐抿嘴儿笑道:“原来是个老没出息的,考不中官时,怎地只拿头巾撒气!”

  世蕃道:“岂是只‘哀头巾,还要焚香祈祷,有《祭头巾文》哩!”遂又念道。

  维岁在大比之期,时到揭晓之候,诉我心事,告汝头巾。为你青云利器望荣身,虽知今日白发盈头恋故人。忆我初戴头田,青青子衿,承汝枉顾,昂昂气忻。既不许我少年早发,又不许我久屈待伸。上无公卿大夫之职,下无农工商贾之民。年年居白屋,日日走黄门。宗师案临,胆怯心惊。

  上司迎接,东走西奔。思量为你,一世惊惊吓吓,受了若干苦辛。一年四季零零碎碎,被人赖了多少束修银。告状助贫,分谷五斗,祭下领支肉半斤。官府见了,不觉怒嗔,早快通称,尽称广文。东京路上,陪人几次,两斋学霸,唯我独尊。你看我两只皂鞋穿到底,一领蓝衫剩布筋。埋头有年,说不尽艰难凄楚。出身何日,空沥过冷淡酸辛。赚尽英雄,一生不得文章力;未沾恩命,数载犹环霄汉心。嗟乎!哀哉!哀此头巾。看他形状,其实可矜。后直前横,你是何物?七穿八洞,真是祸根。呜呼!冲霄鸟兮未乘翅,化龙鱼兮已失鳞。岂不闻久不飞兮一飞登云,久不鸣兮一鸣惊人。早求你脱胎换骨,非是我弃旧恋新。斯文名器,想是通神。从兹长别,方感洪思。短词薄奠,庶其来歆!理极数穷,不胜具恳。就此拜别,早早请行。

  芳姐听罢,倒可怜起来,叹一声道:“怪可怜个人儿。也算个读书人,媳妇也跑了,孩子也死了,到老穷极潦倒,空有一肚子学问,连个纱帽翅儿也混不上。”

  白启常笑道:“嫂嫂端的好心。臭作学问的自认是才学能当饭吃?不晓官场事体,便是颜渊重生,李白在世,哪个肯用你?须是那精明人,虽是一肚子青菜屎,若晓得钱能通神,拍得好马屁,说得谎话,寻个靠山保荐,,何愁没他鸟纱帽戴!便做了官时,后背也自有檩条戮着,坐得牢稳!”

  这里正自笑谈,忽有严嵩派特使飞札而至。原来世蕃虽是居丧,终日流连声色,衔哀取乐,尚是干预朝事。一座私宅,却是朝廷后的朝廷,但凡朝中重事,皆由这里谋定。因严嵩独揽朝权,票拟御旨,但凡诸司重事,无不是他一人说了算数。然终因年已衰迈,记忆不灵,自是老糊涂了,世宗所下手诏,其中言语多不能解,便读三五遍时,竟连诏意也不明。惟世蕃一览了然,文词所答,无不中帝意。因此朝中票拟,皆由世蕃代替,朝中要事,皆由世蕃代严嵩主议。如今世蕃居丧,不得人朝,只把严嵩苦了,每有御札下问,便不得不派人持诏至府上找世蕃代答,每遇诸司有要事请裁,便只好答道:“何不与小儿商议”或竟云:“且决诸东楼,你们自去与他商衬。”因此偌大一个朝廷,却似搬到了严宅。一个守丧孝子,竟自独揽了朝权。”

  偏是世蕃身在苫诀,心念娇娃,终日花天酒地,与狎客侍姬问酒,专图肉欲,哪有什么闲心,会议国家重事;即使草草应答,也是模糊了事,毫不经心。今见又有御札下来,搅了兴致,先自烦了,把御札接在手中,看也不看,向那使者挥挥手,道:“我今日欠爽,不得奏对,你且回去,可午后来取!”

  使者叩头慌道:“只是相爷催得紧,只教小人立刻送回,若延误时,恐万岁恼怒。”

  世蕃起身怒道:“大胆奴才,岂敢苦苦逼我!”

  使者见他恼怒,哪敢吭半声,唯唯诺诺退下。

  待使者走后,两个新妾,因是烟花柳巷出身,哪里见过御诏,自是好奇。一齐围拢问道:“世上尽说皇上御笔了不得,如今我们姐儿也开开眼界,看那御笔是个什么样儿?”

  世蕃笑道:“如此正好,便请你们代我奏答罢了!”

  春姐听时,吓得叫声娘道:“在皇上诏书上写字,传下去便是圣旨哩,如何敢乱答?”

  世蕃大笑道:“便是圣旨,在我笔下正不知拟了多少?如何便写不得?”

  白启常三人,在旁帮腔起哄道:“哥说的是哩!

  皇上的圣旨要老爷写,老爷又转哥写,哥说的话儿,也是金口玉语哩!如今哥又转与两位嫂嫂,妇人笔下出圣旨,敢怕二位嫂嫂,不正是武则天哩!”

  芳姐笑骂道:“打你个涎脸的狗才,你道那武则天是好人,怎的和她相比?”

  白启常嘻嘻笑道:“这倒是,那张果老的驴子,也和她睡过觉哩!”

  唐汝揖忍不得笑道:“这般说时,倒把哥骂进去了!”

  世蕃也笑骂道:“我的儿,吃了爷的酒菜,敢怕闲得痒了,倒来讨爷的便宜!”

  王材道:“哥说的是,只教他两个学那驴叫,给哥赔不是!”

  白启常涎下脸笑道,“只怕学得不象,倒吓着二位位嫂嫂。”

  说时果真放开喉咙,学起那驴叫。只把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也是合当生事,恰此时一阵凤儿刮来,将那御札竟从桌几上刮到湖中。几人兀自不知。正自嘻笑,使者又飞马赶来,一副慌慌张张模样,气喘吁吁跪禀道:“相爷只催得紧,命小人速取御札回禀!”

  世蕃见情势甚急,再戏要不得,认起真来。欲待取御札答对,竟不知哪里去了。只因这御札失误,恼了世宗皇帝,有分教:

  时来风送腾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3-10-28 22:01:24

第二十六回 王世贞梦斩虎狼尾 邹应龙雨访金瓶梅 -《金瓶梅传奇》古典小说

  话说严嵩使人飞札走问世蕃,因世蕃正与押客酣歌狂饮,与美妾纵乐,无心国事,竟把御札付之流水,耽搁了天大事情。严嵩不得已亲自奏答帝诏,却是答昨所问,前言不对后语,只教世宗皇帝心中着恼。如此三番五次。因是世蕃纵淫行乐,严嵩有苦难言。世宗常闻世蕃荒淫无状,更加拂意,由是严氏夫子,渐渐失宠。

  时值方士兰道行,以扶虬得幸。世宗每在宫中,请其预示祸福;那兰道行却是语多奇中,只把个世宗皇帝喜得了不得,竟深信不疑,当作活神仙看待。一日世宗又召兰道行扶乱,问及长生休养的诀门。勇p兰道行待到夜深三更时分,陪世宗皇帝吃罢斋饭,取了香纸,身着法衣,携两个道童登上蘸坛。那世宗皇帝去了龙衣莽袍,便斋戒青衣,虔诚肃穆,随上醚坛而来。此时酸坛早以自灰划界,黄绢围之,上浮华盖之仪,灯烛荧煌,一齐点将起来。那兰道行在醮坛上,命左右尽皆退避、不许一人在左右。遂令道童各扶乩架一端,置于细沙平地,遥望星空祭拜,口中念念有词,便将皇帝长生修养之意祈于神明。世宗青衣侍立,待兰道行请神拜毕,但见一阵清风过后,果是异香扑面,灯烛一起明亮起来。那两个道童尽屏气息,稳立不动,手中的虬架却似神手暗握,天笔挥动,果在沙盘上写出数语,正是“清心养性”。

  “泰默无为”,字迹且是清晰苍劲,龙飞凤舞,决非凡人所及。世宗脆拜谢过,又间朝中辅臣,何人最贤。兰道行如法拜毕,那乩笔又迅书道:“分宜父子,奸险弄权,大蠹不去,病国妨贤。”世宗见神意昭明,恭恭敬敬,默然牢记,复又问道:“果如上仙所言,何不降灾诛殛?”虬笔又随书道:“留待皇帝正法。”世宗心中一动。便不再问,只把神明所示,铭记心间。待回宫之后,夜不能寐,仰卧龙床,细品神意,暗暗念道:“严嵩父子,近时端的无状,权词裁答,只违朕意,且盲语吞吐,日渐昏庸,内外要事,似尽不知。且那小儿居丧贪乐,狂饮纵欲,朝中传闻汹汹,自是重用不得!如今神明昭示,天意不可违,便念他父子前时之功,如今数尽,也再留不得。”思虑多时,慢慢不乐睡去。正是:

  扶虬求得天上语,人间有幸去奸邪。

  也是严嵩晦运将至,先是世宗所住的万寿宫因遇火灾,严嵩奏清徒居南内,世宗已是不乐。时礼部尚书徐阶,己升任大学士,与工部尚书雷礼,奏请重行营建万寿宫,言数月可成。世宗闻奏甚喜,即行许可。那徐阶之子徐蟠,为尚宝丞,兼工部主事,奉命督造,百日便峻工。世宗自是无比欣慰,当日便又徒居万寿宫中。自此世宗转信宠徐阶,但凡军国大事,多与徐阶商讨,只把个严嵩冷落下来。唯有斋醮符篆等类,偶尔还问及严嵩。严嵩如今屡屡生事,且又神灵昭示其奸,渐渐失去帝宠,便如茅厕的石头,虽则是硬,却日日臭了。朝中自有忠良正直言官,见严嵩失宠,遂欲投井下石,扳倒这历年专政的大奸臣。御史邹应龙自是耽直,且年壮气盛,久已怀恨严嵩,只因朝中忠良,凡劾严嵩者,尽遭其祸,相戒莫敢言。如今见帝眷潜移,道是天赐良机。

  这日成龙下朝,偶遇大雨。但见天空雷鸣电闪,暴雨滂沱,恰似掀翻了天河。街上雨帘重重,檐泻飞瀑,白茫茫雨烟一片,果然好一场大雨。应龙催轿,正欲寻个避雨之处,不想斜刺里闯出一人,拿件衣服遮头,慌张张只看脚下,且是又跑得快、蓦地一头撞在轿上。随役大怒,将那人拿下喝道:“大胆奴才,如何见老爷不躲避,敢怕是刺客不成!”

  那人听时,慌忙告罪禀道:“望老爷开罪,小人乃严府家人,因家爷读那《金瓶梅》着迷,命小人到王府去取,不想慌忙不辨路,一时冒犯大人。”

  应龙知世蕃好读淫书,又见如此心切,生疑问道:“你去哪个王府,却是去取何书?”

  那人道:“便是王世贞王爷府上,只取《金瓶梅》与家爷看。”

  应龙顿时惊疑,暗思讨道:“那元美与严府,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今为何却往来无间?敢怕是项庄舞剑,暗有他意。如今严嵩失宠,我正欲弹劾那老贼,何不寻元美去作计较?”想到此处。竟冒雨转轿,直往王府而来,正是:

  欲明心中虑,访雨问知音。

  且说世贞因怀家仇国恨,一心要除掉严嵩父子。无奈他权高势重,朝中忠良连连弹劾,皆招祸身亡,更有侠义之士屡屡行刺,个个又反遭暗害,虽是义愤填膺,却无处发泄,忍不得,只把一腔怨愤诉诸笔端,尽把奸臣严嵩父子及腐败昏暗世道在《金瓶梅》中淋漓尽致搬演。含沙射影骂道:“那时徽宗天子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爵,贿赂公行,悬称升官,捐方补价,夤缘钻营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顽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兴,民穷盗起,天下骚然……”

  世贞昼夜伏案,奋笔疾书,日书一回,不得片刻喘息。两月过后,正值盛夏酷暑,一间书房。自是蒸笼般闷热,遍体汗水洋洋不断,尽湿衣巾。便是伏在案上,臂下纸张尽湿,恰似粘住一般。至夜间蚊虫叮咬,扇挥不去。日复一比连轴转得紧了,又自是精疲力竭,一时人物、故事想得明明白白,偏是脑袋木了,拍得额疼,再不肯转,只把冷水浇洗也不济事,便学那古人悬梁苦读,一把把捋得头发脱落满纸。且每每上床,自有书中群群鬼魂缠绕。愈合眼时,愈在暗里钻出,活脱脱浮现眼前。喜笑怒骂,嘤嘤在耳,直搅得彻夜不成眠。

  这夜里写罢《因抱恙玉姐含酸,为护短金莲泼醋》,再写下《回春梅姐娇撒西门庆,书童儿哭躲温癸轩》时,花枝柳叶儿,打情骂俏的点缀尽有,只是骨架子撑立不起,恰似和尚的帽子平扑塌,虽绞尽脑汁再寻思不起那核来。正面壁呆坐,窗外鸡啼报晓,天色微明了。

  家人莫成来送茶,见其苦状心疼催道:“公子该是睡了。不要贼子不曾毒死,反倒熬垮了自己的身子。”

  世贞半晌不语,却被道中心事,思忖片刻,蓦地问道:“我只教你派人去严府打听,世蕃那厮,如今取走七卷,敢怕是读不进去,如何不曾将他毒死?”

  莫成道:“老奴正是探听得明白。那厮读得只入迷,便是居丧,也手不离卷。看得高兴时,又同小妾厮混。便是连御札走问,也顾不得管,只苦了那老贼,应对不出,恼了万岁,如今失宠了!”

  世贞道:“如此极妙!也不枉费我数月心血。只怎地毒不死世蕃那贼厮?”

  莫成叹息一声道:“贼胚读书,从不由头至尾去读,只是翻得飞快。单拣那淫处、趣处赏玩、且毒在抵上,毒法自轻了。故不曾要得他性命!”

  世贞沉吟片刻又问道:“可闻那厮近时,又弄甚好事?”

  莫成道:“只打听得前时,有刑部主事项治元,以万三千金赂贿他父子,转升吏部;又有个叫潘鸿业的举人,以二干二百金,在他父子手中买了个知府。”

  世贞听罢。笑笑翻出前稿,寻出一章,指与莫成道,“你看此章可熟么?”

  莫成看那一回,正是《蔡太师覃恩赐爵,西门庆生子加官》。只见写道:

  ……翟谦先把寿礼揭帖,呈递与太师观看,来保、吴主管各抬献礼物,但见黄烘烘金壶玉盏,自晃晃银拔仙人,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红缎,金壁交辉,汤羊美酒,尽贴封皮,异果时新,满堆盘盒,如何不喜!便道:“这礼物决不可受的,你还将回去。”慌得来保等在下叩头,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甚孝意,些小微物,进献老爷赏人。”太师道:“即是如此,令左右收了。”

  旁边祗应人等,把礼物尽行收下去,太师又道:“前日那沧州客人王四等之事,我已差人下书,与你巡抚侯爷说了,可见了分上不曾?来保道:“蒙老爷天恩,书到众盐客就都放出来了。”太师又问来保说道:“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来保道:

  “小的主人,一个乡民,有何官役。那太师道:

  “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答付,我安你主人在那山东提刑所作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好不好?”来保慌得叩头,谢道“蒙老爷莫大之恩,小的家主,举家粉身碎骨,莫能报答。”于是,唤堂候官,抬书案过来,即时签押了一道空名告身答付,把西门庆名字,填注上面,列衔金吾卫衣左所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又向来保道:“你二人替我进献生辰礼物,多有辛苦。”因问:“后边跪的,是你什么人,”来保才待说是伙计,那吴主管向前道:“小的是西门庆舅子,名唤吴典恩。”太师道:“你既是西门庆舅子,我观你倒好个仪表。”唤堂候官,取过一张答付:“我安你在本处清河县做个驿丞,倒也去的。”吴典恩慌得叩头如捣蒜,又取过答付来,把来保名字填写山东郓王府做了一名校尉。俱磕头谢了,领了答付。吩咐明日早晨,吏兵二部挂号,讨勘合,限日上任应役,又吩咐翟谦,西厢房管侍酒饭,讨十两银子,与他二人做路费,不在话下。

  莫成看罢,笑得愣了,惊道:“我爷!敢怕那宋朝,至今有千八百年了罢?如何那官情景,酷似一般。分毫儿也不差?”

  世贞笑道:“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古今如此,贤名无须是真才,升迁全靠金银把路开。”

  莫成赞道:“好则是好,只是你太看破了,便升不得官了!”

  莫成这里说时,世贞心不在焉,又入书中去了,蓦地灵机一动,如电花石火,眼前进开,拍案喜道,“好!好!上行下效,该宋巡史到了!”只把莫成惊愣了,回头看时,却不见人。因问道:“哪个宋巡史?”

  王世贞哈哈笑道:“那宋巡史乃我书中人物,有了!有了!严氏父子如今又要保荐西门庆大舅子升官了!”

  那莫成如坠五里雾中,被他笑懵了。贝他似癫似痴,慷慨说罢又伏案挥笔,再不言语,晓得他是想到书中去了,再不敢惊动,抽身退出。

  世贞方才思路尽断,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苦恼得厉害,因这莫成送茶,一番话语讲到项治元以万三千金转吏部,举人潘鸿业以二千二百金得知府,触动灵思,电花石火迸起,正是柳晴花明又一村了。

  挥笔写道:

  却说前厅宋巡史先到了,西门庆陪他在卷棚内坐。宋御史深谢其炉鼎之事:“学生还当奉价。”西门庆道:“奉送公祖,犹恐见却、岂敢云价?”宋御史道:“这等何以克当?”一面又作揖致谢。茶罢,因说起地方民情风俗一节,西门庆大略可否而答之;次问得有司官员,……西门庆道:“周总兵虽历练老成,还不如济州荆都监,青年武举出身,才勇兼备,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荆都监忠?事何以相熟?”西门庆道:“他与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递了个手本与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

  世贞呷一口茶,停笔暗笑道:“好个一面之交,二百两银子,只买他几句话语,又要飞黄腾达了!”

  遂又写道:

  又问其次者,西门庆道:“卑职还有妻兄吴铠,现任本衙右所正千户之职,昨日委管修义仓,例该升指挥:亦望公祖提拔,实卑职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亲,到明日题本之时,不但加升本等职级,我还保举他现任管事。”西门庆连忙作揖谢了,因把荆都监并吴大舅履历手本递上。宋御史看了,即令书吏收执,吩咐:

  “到明日题本之时,呈与我看。”那吏典收下去走了。西门庆令左右悄悄递了三两银子与他,不在话下。

  世贞将骨架子撑起,自觉分量够了,因是干巴了些,怕读得无味,又将凤花雪月之事抬来点缀,把西门庆妻妾争风吃醋,应酬交际诸般事宜接前时铺排交待,穿插叙毕。、世贞写罢,天已大亮,自是疲倦,便和衣躺下,正自朦陇欲睡,忽觉家人禀报道:“世蕃那贼子今日岳庙被刺,公子何不去看?”世贞自是高兴,应声而起,竟随他门往岳庙去。行至街上,但见来往行人,个个目光诧异惊慌,尽远远将他望定。临近哪个,哪个便仓惶奔逃。一时逃不及者,或毕恭毕敬殷勤赔笑,或惶惶然叩头哀告求饶。世贞自是纳闷,暗自沉思道:“如何街上百姓如此怕我?敢伯是我身上长了森人毛?”这般想时,果然见有毛茸茸物在,顺手摸时,却是一条长尾巴,色呈黄褐,状如狼形,且是粗大。世贞心下羞惭厌恶,欲藏起时,哪里就藏得住?暗里狠劲欲扯下来,却是疼痛异常,又拽不动。街人见状,无不掩鼻嗤笑。世贞招人近前,有那大胆的说道:“官人头戴乌纱,长一条长尾,百姓哪个敢近你?”

  世贞道:“如何你们个个无尾?我虽为官,却是和你们一般,怎地便长起尾来?”

  百姓皆道:“我们平民百姓,日夜劳作,长那物什有何用?空自碍事!你们做官之人,因要百姓惧怕,便长出这吓人物什来!”

  世贞道:“哪个为我除去,我自有赏谢!”

  众人听时,发一声喊。围拢上前,狠狠一捋,只听一声响亮,那物恰被揪落,忽地飞上空中,飘飘忽忽不见了。

  世贞赏众人散去,竟不知来到严府,但见严嵩老贼正坐堂案,一条若大毛尾且是粗壮,高高翘起,竟举过头来。左右官员或坐,或卧,或立,或拜,个个尾大硕长,且又衣冠楚楚,温文尔雅,道貌岸然。更有世蕃贼厮,持立堂案之侧,毛尾巨大,盘往绕梁,甚是骇人。世贞正自惊骇,忽听严嵩一声嚎叫,却似狼啤虎啸,庭殿震颤、尘土纷扬而落,令人毛骨惊然,怒日:“尔今已去尾,不复为官,何以入衙!”

  世贞仗剑怒日:“我自为人,何长狼虎之尾?尔等乌纱蟒袍,应为国家栋梁,这般狼形虎藉,黜涉朝权,滥制法典,恶尾不去,何以为人?”

  世著独目圆睁,绿焰的的,狰狞嚎一声道:“此尾乃权贵之根基,先祖所传。便是恶秽,平时皆隐其形,哪个可见?今被尔窥破,若传闻天下,我相门尊严何在?今日你来时,只去不得!”

  一声嚎时,群狼纷至,杂以恶大柏应,团团将世贞围定,尽酞巨齿,疯狂扑来。

  世贞仗剑不俱,怒吼一声道:“岂容你恶尾盘粱,涂炭生灵!今日我来,为天下之忠良与百姓泄冤愤耳!”

  说毕纵身跃起,挥开群狼,飞剑直取严嵩及世蕃恶尾。偏是飞剑到处,恶尾隐去不见,剑光闪过,毛茸茸又闪将出来。世贞一把剑左飞右旋,奈何只去不得那恶尾,益发暴怒急躁,顷刻力尽疲惫,却早有那群狼呼地扑向空中,一时咬腿啃臂,血淋淋将他拖向地来。世贞痛呼一声,惊醒,却是南柯一梦!回想起来正自惊疑,恰有家人来享报,御史邹应龙已恭候多时。

  世贞邀邹应龙至斤中,施礼拜见,奉茶已毕,因说得适才梦中之事,应龙笑道:“君之恨切,故有此梦矣!虽是荒唐,也不无道理,你想那官场中,诸般恶习陋俗,虽为百弊之源,却穷其形而不见,尽出于此也.昨日学生也有一梦,正与君梦相应验!”

  世贞道:“有此奇事!却是何梦?”

  应龙道:“夜梦行猎,到一生疏去处,蓦见前面有一大山挡住去路,巨石狰狞,似将缚人,心下恼怒,便张弓搭箭,朝那巨石射去。偏是一连三箭不中,正焦急时,忽闻鹊鸣。回头望时,见东面丛林密荫,似有一搂台,参差掩映,便不管什么,又拈弓搭箭,飓地射去。但听得咣啷一声,楼台崩倒,因惊梦醒!”

  世贞惊道:”大人果真欲劾严嵩老贼?”

  应龙惊道:“君果神人也,如何便知我意?”

  世贞道:“我欲仗剑斩尾,终斩不得,偏遭狼虎之害;大人前射大山,偏又不动,可渭根基坚牢。

  只有东楼,箭到崩溃,正是欲射大山,不如先射东楼,东楼若倒,大山也不免摇动!”

  应龙击掌赞道:“君之神判,妙趣天合,我欲劾那严嵩老贼,正自苦于动笔,不想一席戏谈,正应在此梦上。果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蒙点破,受益匪浅!”

  世贞笑道:“我一向从不信天,今日看来,当是无意如此了!”

  二人说笑一会儿;应龙问道:“学生避雨来时,见君日高三竿未起,当是有何巨著?可否赏学生过目,以受教益?”

  世贞道:“市井之谈,闺房戏语,唯恐有污耳目。”

  遂命家人取已著前七卷奉上。应龙自是欢喜,取去不提。。

  却说邹应龙回到府中,心下思忖道:“今日两梦应验,自是世蕃这厮恶贯满盈。如今眼见老贼又失宠,正是天赐良机,不着尽将世蕃罪恶揭发,除得他去,不独朝政肃去权奸,且为忠良吐气扬眉。”是夜,便剔灯奏一本道:

  工部侍郎严世蕃凭借父权,专利无厌。私擅爵赏,广致赂遗。使选法败坏。

  市道公行。群小竟趋,要价转升。刑部主事项治元以万三千金转吏部,举人潘鸿业以千二百金得知州。夫司属郡吏赂以千万,则大而公卿方岳,又安知纪极。

  平时交通赃贿,为之居问者不下百寸余人,而其子锦衣严鹄、中书严鸿、家人严年,幕客中书罗龙文为甚,年尤桀黠,士大夫无耻者至呼为鹤山先生。遇严嵩生日,年辄献万金为寿。臧获富侈若是。

  主人当何如。

  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广置良田美宅子南京、扬州、无锡数十所,以豪仆严冬主之。抑勒侵夺,民怨入骨。外地谋利若是,乡里又何如。

  尤可异者,世蕃丧母,陛下以嵩年高,特留侍养,令鹄扶枢南还。世蕃乃聚狎客、拥艳姬,恒舞酣歌,人纪灭绝。至鹄之无知,则以祖母丧为奇货。所至驿骚,要索百故。诸司承奉,郡邑为空。

  今天下水旱频仍,南北多警。而世蕃父子方日事掊克,内外百司莫不竭民脂膏,塞彼溪壑。民安得不贫,国安得不病,天人灾变安得不迭至也。巨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巨凶横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嵩溺爱恶子,召赂市权,亦宜亟放归田,用清正本。

  次日应龙将本拜上,心下忐忑悬念,不知帝意如何。正是:

  前车倒了千千辆,夫曾辙动心先寒。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特叙。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3-10-28 22:01:25

第二十七回 徐阁老施诈除奸 贼父子罪极生祸 -《金瓶梅传奇》古典小说

  话说邹应龙将本呈上,专劾世蕃,因不知帝意如何,心中忐忑不安。

  此时世宗,已返迁万寿官居住。因宫殿新成,甚是辉煌壮丽,龙心大悦,又乘方士新修春药,难免贪些御姹之乐,睡得晚,也便起得迟了。且是头脑晕眩,精神恍惚,心绪也便不甚好。便是听那窗外鸟雀啼鸣,也觉烦躁,令那敬事房内侍尽去挥赶。偏是那帘下鹦鹉,也献殷勤,见他闷闷出来,道一声,“恭请万岁圣安!”只险些没惹那世宗将笼儿打翻。

  进罢早膳,斜倚龙案,欲待翻看昨日邹应龙呈上本章,忽有一内监趋入,伏跪案前,呈上一幅罗巾禀道:“现有宫人张氏血罗遗诗,请万岁御览。”

  世宗接过看时,见那罗巾上有无数血痕,色呈暗紫,且有字迹,模模糊糊,细辨之时,却是一首七言律句。诗道:

  闷倚雕栏强笑歌,娇姿无力怯宫罗。

  欲将旧恨题红叶,只恐新愁上翠蛾。

  雨过玉阶天色静,风吹金锁夜凉多。

  从来不识君王面,弃置其如命薄何。

  世宗看罢血诗。先自愣了,细品之时,方才忆起,不禁流下泪来。原来这血诗,乃御膳房宫女张氏所作。那宫女因是才色惧优,才入官时,一夜为世宗进膳,世宗被她色惑,竟将满盘山珍海味挥去,独将她一人留下,当夜便恩施雨露,将她召幸那宫女年方十四,含蕊未开,恰又值月事来潮,只觉疼痛,不识天恩;偏是又性格骄傲,平时恃着才貌;不肯阿顺世宗。一夜又进膳御室,世宗留她寻欢,宫女偏是不肯,连连数次,即致失宠。世宗恼羞成怒,便将她禁匿冷宫。当时之意,不过囚禁自省,令其饱尝冷官甘苦,定然回思龙床温香天趣,待数日回醒,再放她出来,重施天恩。不料因国事繁忙,日理万机,自将她入冷宫禁匿忘得干干净净了。那宫女倍尝冷宫之昔,自不必说,只因一夜召幸,精充血管,下身便时时血出不净。偏又年幼羞于启口,请不得御医珍看,日久愈重,竞夭折身亡。未死前数日,便以血染指,书就在罗巾上面,系在腰间,以作日后遗恨。

  其时后宫故例,但凡宫女被召幸,即有敬事房记载。便是皇帝赖时,也自推卸不得。但凡召幸宫女身亡,小敛时必留身边遗物,呈献皇上,以作纪念,张氏死后,宫监照着老例,取了罗巾,上呈世宗。世宗念起旧情,怎不触起伤感?当下便洁责官监道:“她去那冷宫只几时了?”

  太监仍跪禀道:“已是四个月有余。”

  世宗道:“因何病而亡?”

  太监哪敢宣言其病,只推说道:“奴才不知。”

  世宗自是不悦,沉下脸色问道:“可曾请御医看视?”

  太监道:“因没万岁旨喻,不敢私自行事。”

  世宗顿时含怒,厉声斥道:“何不旱时奏请?”

  太监慌道:“奴婢等未曾奉旨,何敢冒昧上奏?”

  世宗闻言,霎时转悲为怒,厉喝一声道:“无用奴才,她便去时,留你何用!你可去陪同侍奉!”

  大监闻言,顿时头顶荡去三魂,脚下飞去七魄,战战兢兢,合悲哀告道:“奴才该死,只求万岁天恩宽赦!”

  世宗哪里听得进去,袍袖一拂,冷冷指那庭柱说道:“也罢,念你往日孝敬,便赐你挺撞,此刻但可去了!”

  大监见命他撞柱,难逃一死,放声痛哭哀告:

  “小人侍奉陛下,不曾有误,还望万岁重开天恩……”

  话语未毕,世宗自是心烦,拂袖喝一声道:“来人哪,他既是不忍离联,你们可送他一送!”

  左右齐喝一声,虎狼般拥来,将太监扭绑拿下采发按颈,狠狠只朝庭柱上撞去。只三五下,早是头颅碎裂,血溅身亡,拖出庭外去了。正是:

  承欢只伴君王侧,恩诏今赐侍香魂。

  当下世宗萌动旧情,驾出西内,去看那宫女张氏,到得冷宫,那守护见万岁驾到,慌忙跪拜迎候。

  世宗入三重禁门,见那院内蓬蒿满地,荒草掩窗,狐鼠出没,果是幽僻荒凉。待行官内,又见空旷清冷,墙皮剥落,蛛网密集,更有潮霉气息扑鼻,心头先自清冷凄楚许多。如此境地,莫道娇质弱体女子居住,便是乞丐也心寒。。

  世宗暗自感叹,正欲去那里面内室,早有一老宫人劝阻禀道:“室内秽气污浊,恐污万岁耳目,只是进去不得!”

  世宗喝道:“宫妃能住,朕如何不能进?”说时只往里走,那老妇哪敢再说。

  到卧室内,一股污浊之气扑鼻而入。世宗到那榻前,但见宫人玉骨如柴,银眸半启,宣挺挺僵卧在榻上,急忙趋步上前,连连呼道:“爱姬爱姬,朕如今看你来了!”

  连呼数声,那宫女如何应得,世宗一阵悲酸,跪俯榻前,含悲说道:“你如何不肯闭目,敢是盼朕来么?朕负你了。”一语未毕,先有两滴老泪滚落下来。

  世宗良久起身,蓦地见那墙壁,有题词一首:

  正是李清照之《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成。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最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世宗读罢,不禁益发酸楚,凄然泪下。索笔在旁挥毫写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叵罢掷笔喝道:“此间是哪个看守?”

  那老妇慌忙跪道:“奴婢便是!”

  世宗怒视他半晌,喝一声道:“念你头上白发,饶你不死,重杖五十!”说罢蕴着两行热泪,转身去了。

  内侍见龙颜震怒,一齐呈威风,将老宫人拿下,一同加杖。那老妇自是年迈,负痛不起,未等杖毕,竟呜呼去了。自不必说。

  且说世宗回到万寿宫内,恰见到有本劾奏世蕃,又见其罪恶昭彰,怒上加怒,遂召大学士徐阶人内商议。那徐阶因任礼部尚书之时,受尽严嵩欺凌蔑视,一肚怨愤,隐埋数年,平时只是委曲求全,笑语奉迎,只盼有出头之比再作计较。如今升任大学士,可与严嵩平起平坐;眼见帝宠又移迁于己,严嵩失势,正欲投井下石。今见皇上召问,知是为邹应龙劾奏世蕃之事,心下窃喜,便在进宫路上,早已想好应对之策。及至到殿前拜罢,暗里偷看时,又见龙颜震忽,心下愈加有了底数,却只装作不知,毕恭毕敬奏请道:“万岁召臣进宫,有何旨喻?”

  世宗遂将邹应龙奏本递与他道:“今有御史邹应龙劾奏工部侍郎严世蕃,不知爱卿何意?”

  徐阶看罢,正中下怀,紧忙说遣:“严嵩父子罪恶昭彰,朝中侧目,天下尽知。今御史邹应龙所奏,据臣所闻,句句是实,绝无谎情。”

  世宗道:“朕久闻其父子贪赃枉法,不想竟至如此地步,依卿之见,当如何处置?”

  徐阶心下之愿,恨不得俱将其父子论斩。又恐言重,反招世宗生疑,遂婉转说道:“当由陛下迅断,毋滋他患。”

  只此一言,说得极巧,恰使世宗想起“分宜父子,好险弄权,大奸不去,病国妨贤。留待皇帝正法。”的神仙言语。世宗微微点头,暗思忖道:“天意如此,人意如此,想那严嵩父子,只留不得了!心下主意已定,遂令徐阶退出。

  且说徐阶出了西内,正欲回府,蓦然想道:“那严嵩父子,一向甚是得宠,皇上又是生性多疑、朝三暮四之人,今日怒时,便欲处置他,敢怕明日又念他父子前时之恩,回转圣意,也未可知。那时扳他不倒,空教他父子恨我,反倒无端结下冤仇,莫若今日去那老贼府上,讨他个欢喜,先将人缘买下;若扳倒他时,一了百了;便扳他不倒,也于我无妨害!”想到此处,竟转轿直往严府来。正是:

  笑看甜言哄君日,正是挥刀复仇时。

  此时严嵩父子,早闻应龙上奏,恐有不测,正在书房密议,忽见门人禀报徐阶到来,慌忙出迎。

  至厅内叙礼相见,道罢冷暖契阔之情,坐下茶毕。

  严嵩方拱手问道:“大人怎得闲遐,屈尊光临敝府?”

  徐阶拱手赔笑,客气说道:“大人久称盛德,恩施朝野,有目共睹。徐阶无才,聚至荣贵,全仗扶持。今大人遭劾,适才万岁又召下官入内密议,不敢不报!”

  世蕃听此言,自是感谢。慌忙说道:“大人尊为长辈,在下常领教诲,今又蒙厚意照应,自是感激不尽。”

  徐阶道:“名分使然。自是一家人,礼当同心协力,彼此客气,便不见相知了!”

  说罢,彼此笑了。只是严嵩父子笑得苦,那徐阶倒是笑得惬意,只道他父子入了圈套。严嵩因是要讨他话语,买转他于皇上面前开脱,自是殷勤,命童仆书房中设置酒席。徐阶故作推辞,父子二人哪里肯依?不一时,安放桌席端正,都是光禄烹炮,美味极品无加。

  酒过三巡,世蕃迫不及待问道:“应龙那厮敢怕是不知马王爷三只眼,竞害到爷爷头上,我自饶他不得!”

  徐阶故作姿态,紧忙劝阻道:“贤侄不可如此。

  得罪他一个应龙倒也无妨,如今恼了万岁,却要从长计较!”

  严嵩忙道:“万岁召大人进宫,不知何意?”

  徐阶道:“今日小弟入值西内,适逢应龙奏至,万岁阅罢,不知何故竟大怒,立召小弟问话,倒叫小弟摸不着头脑。”

  严嵩急道:“万岁果信那应龙诬奏么?”

  徐阶道:“正是,且是恼得厉害!”

  严嵩听罢,倒吸一口冷气,惊得半晌不语。世蕃素是骄狂,如今也自慌了,连连拱手央道:“事到如今,还望大人多多周旋!”

  徐阶装扮一副怜惜模样,叹一声道:“我晓得你父子之意,焉有坐视之理!万岁问起你们之罪,弟即上言周旋,只道严相柄政多年,并无过失;公子平日行为,虽少敛点,应亦不如所奏的厉害,务乞圣上勿可偏听,以折国家栋梁,祸及社稷安危!”

  严嵩听至此处,方才透过口气来,双眼湿热,感激之情,溢于表肤,又慌忙问道:“承蒙大人恩典关照,只不知圣心可回转?”

  徐阶道:“小弟解说半晌,万岁先是迟疑,后时天威已经渐霁,谅可无他虑了。”

  严嵩听罢,慌忙含泪离席,感恩下拜道:“多年老友,全仗挽回,老朽自当拜谢!”

  世蕃也慌忙起身,俯地连连叩头,感恩谢道:

  “大人救得我一家性命,小侄便当犬马,也难报盛恩厚德!”

  徐阶见状,惊得害礼不迭,一百还拜,一面扶起严嵩父子,连称不敢,道:“恩相若此,只折杀小弟了。恩相待我,向是情深,如今偶遭小难,自当效力周旋,思相快起!思相快起!”

  这里说时,世蕃又召出全家妻小,一同入来。

  严鹄扶丧未归,只严鸿、严年着雪白重孝先人,权当孝子孝孙重拜。后面二十七姬,又添数名新妾,个个不拉,一齐拥人,皆是穿红着绿,环佩叮当,花枝招展,自把徐阶老眼,耀得眼花零乱。徐阶正不知所措,但见济济一堂人,扑通扑通跪成一片,一齐俯地呼道:“孩儿们与大人叩头,感谢拯救之恩!”

  徐阶又谦让不遑,一时不知如何招呼,只道:

  “快快起来,快诀起来,老朽实不敢当!实不敢当”嘴里这般说时,心里只暗想道:“世蕃这厮,果然荒淫,今日亲眼所见,方知那邹应龙劾奏绝无虚谎,句句是实了!”

  待诸妾拜罢退下,严嵩又谢道:“大人劝转圣心,又屈驾至敝府通报,圣德厚意,当铭记不忘。

  今日至此,便是严门闺家的福星了!”

  徐阶道:“思相若这般抬举,只怕要羞煞下官。

  便尽微薄之力,自是名分所定,自然之理,恩相何故太谦!”

  严嵩惊慌一场,如今才笑道:“你我同僚,自是手足之情,当以兄弟相称。若这般称呼,也要叫老朽羞煞了。”

  说毕一起大笑起来。少叙片刻,徐阶起身告辞。严嵩父子送到门外,临出门,徐阶又故作姿态,拉严嵩到近侧净处密语,故意埋怨世蕃,道:

  “今日虽脱过此难,乃是大人洪福造化只是不可掉以轻心。如今咱们官做大了,难免一些小人窥机生事,暗里抓咱把柄,贤侄少不更事,还需稍加管教,以免被人以艳闻韵事坏恩相名教清德。尤其近日,更要收敛一些。切记,切记!日后倘若再生事,只怕万岁不再信下官话语,把个人情阻住,便叫相爷作难了!”

  严嵩连忙称谢道:“多承大人盛情,肺腑之言,不敢有忘。今后严加管教便是。”

  徐阶又道:“自古事不机密,则致害成,今后恩相凡事谨慎些便了。”

  严嵩千恩万谢,即送徐阶出府,拱手作别,看他轿子远了,方才回门里来。

  且说徐阶讨好去后,严嵩父子,回到书房,见一场惊慌已过,方才放下心来。只是世蕃稍有疑惑,道:“那徐老头儿与咱家原元深交,如何今时这般卖力,把万岁说转,又亲自到府相告?”

  严嵩道:“这徐阶心眼儿极多,刚刚升任学士,只伯官职不牢。此时买个人情,又不得罪哪个,他何乐而不为!只教咱拿他当患难知己看待,道是日后自有他好处!”

  世蕃沉吟片刻,只是愤愤言道:“只是邹应龙那厮,着实可恶!他日撞在我手下,便是碎尸万段。

  也难消我胸中之恨!”

  严嵩道:“眼见事已至此,定是势不两立,今日劾我不倒,明日我便教他看看咱的厉害!不怕他不晓得杨继盛、王抒的下场!”

  二人正讲论间,忽听院内人声鼎沸,喧嚣一片,正自疑惑,又有家人飞一般憧入禀报道:“老爷,大大事不好,现有锦衣卫奉旨入府拿人!”

  严嵩惊道:“却是拿哪个?”

  家人道:“正是老爷与公子!”

  严嵩只听此一语,惊得呆坐不起;世蕃瞠目结舌,再说不出半句话来,正似傻了一般。不等二人醒悟过来,外面乱哄哄吆喝追问之声已近,严嵩父子蓦地惊起,慌慌顾盼,正打算走入后厅,早有锦衣卫如狼似虎赶入堂来,内有御史邹应龙,喝一声道:“圣旨下,犯官严嵩、严世蕃接旨!”

  严嵩见事已至此,料是不能脱身,待摆下香案,父子二人狼狼狈狈跪俯于地。邹应龙当堂宣读圣旨道:

  据御史邹应龙所奏,大学士严嵩,身享高爵重位,柄政多年,不思修身巫下,乃逞豪横,凭借权势,专利无厌,私擅爵赏,广致馈遗,姑息养奸,致使朝纲败,选法大坏,群丑竟趋。至于交通赃贿,为之通失节者,不下十余人。先有刑部主事项治元,以一万二千金转升吏部;举人潘鸿业,以千二百金而得知州,所查据实。

  似此卖官鬻爵,已非礼法,且又纵子行奸。

  豢养恶仆为害,押勒侵夺,肄无忌弹,朝野怨恨入骨,罪莫大焉。本当夺爵赐罪,姑念前时之功,不忍加刑,勒令致仕,以待流戌。其子世蕃,仰仗父权,作恶多端,荒淫骄纵,天下无不闻之,尤有甚者,适俭母丧,名虽居丧,实系纵欲;押客曲宴拥待,姬妾屡舞高歌,乃毁名教,废天伦,自是礼法不容。且暗恃父权,以小相自居,贪婪无度,政以贿成,官以赂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致使无辜遭陷,恶党媚奉,实是乱政之根,群恶之首,罪恶昭彰,勒令逮捕下狱。钦此。

  邹应龙宣罢圣旨,那严嵩跪俯在地,早已瘫软下来,良久不能起。锦衣卫虎狼般拥来,丢下他不管,只恶狠狠剥去世蕃官衣,当啷啷亮开锁涟捆绑起来,推推搡搡,牵扯而去。此时,众家人见主子势尽,悄悄躲藏起来,一时溜个精光。只是一家儿女妻妾闻讯纷纷慌忙赶来,哭天号地,乱作一团。比那欧阳氏死时还要嚷得厉害,乱得厉害。果是捶胸顿足,喊爹叫娘,指天骂地,只把昔日威赫赫一个豪华相府,哭做坟地一般。

  良久哭罢,那严嵩兀自瘫软在地没起。看看再不见世蕃踪影,面前只一片哭丧般的妖姬艳妾,一面颤巍巍站起,一面老泪纵横,鸣鸣咽咽他说道:“罢了!罢了!不想我为宫一世,也有今日,只是这徐老头明知此事,还来试探诓我,只把我苦了!苦了!”

  严鸿、严年见状,自是悲酸难言,一面垂泪相陪,一面将严嵩搀起,斥退一群姬妾,扶他至房中床上歇息。

  严嵩斜卧床上,恰似病入膏盲,气息奄奄,再无坐的力气。泪眼模糊,招呼严鸿、严年身旁坐定,半喘半泣说道:“如今咱家势尽,你们啼哭也无用了;我已年迈,眼见是黄泉路上之人,便有三长两短,也没什么,只是东楼入狱,生死难定,你们需想个法儿,将他营救才好!”

  严鸿道:“若救爹爹,需有人在万岁面前说得进话,如今却哪里去寻?”

  严年道:“如今势危,若能救公子脱险,便拼上泼天富贵,买得人转,也当在所不辞。只是怕咱纵有金山银山,在这坎儿上,也没人敢收!”

  严嵩叹息半晌,喃喃自语道:“现在得宠的大臣,莫如徐阶,除他一人,无人可营救了!”

  严鸿道:“只伯那个徐老儿幸灾乐祸,不肯帮咱的忙,他刚刚来府诓骗,便来此祸,如今再去寻他,只怕徒劳无用了!”

  三人哀叹半晌,踌躇不决。正在一筹奠展,忽有鄢懋卿、万采等闻讯赶来探望。此时,鄢懋卿已入任刑部侍郎,万采为大理寺卿,两人皆是严嵩义子,被严嵩一手提拔起来。乃亲信走狗。如今进入内室,见严嵩一副病状,严鸿、严年正独自闷叹,恰是兔死狐悲,格外悲伤凄楚,近榻前叹息劝慰道:“爹爹受惊,只怪孩儿来迟了,事已至此,悲伤亦无用,且是身体要紧,千万保重。府中之事,自有我等照料。兄长之事,便急也无用,还须想个万全之策,从长计较。”

  严嵩贝他二人,愈加悲切,叹息一声道:“圣心若无回转,便是你二人尽心,怕也不济事了。”

  几人正待商量,不防锦衣卫忽又闯入门来,恶狠狠道:“圣上有旨,即刻拿严鹄、严鸿,及家奴严年下狱!”

  严嵩爬下床来,与严鸿、严年、鄢懋卿、万采俱跪伏在地。听宣罢圣旨,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严鸿、严年自是惊得魂飞魄散,便欲逃走,也脱不得身。跟见几个锦衣卫闯上前来,鹰拿鸡一般一把拎起,当下用绳索捆绑起来。鄢懋卿与万采,此时也无奈,只禀告严鹤扶丧未归,免去锦衣卫搜捕,眼睁睁见二人被带走。偏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这里锦衣卫刚去,三人刚刚爬起,膝上上未拍净,家人又飞入禀道:“启相爷,中书罗龙文也已被逮了!”

  严嵩不听便罢,这一听时只仰卧床上,双目紧闭,再不言语。眼见儿、孙被逮,又连一个干儿搭入,心下真真急煞,一时气血上涌,只觉胸中堵闷,头脑晕眩,头在下,脚在上,天旋地转,不停呻吟起来。

  这时,严府内外恰似火燎蜂房,处处乱哄哄一片,鸡飞狗跳,真个象天塌地陷一般。借大一个显赫府第,如今只人去楼空,颓败下来。

  且说此时,人人凄惶,窘追十分,众人都围住鄢懋卿、万采,求他设法。懋卿抓耳挠腮,苦思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击掌呼道:“有了!有了!”

  众人听了此语,那灰冷之心,透进一丝暖意,便急切问道:“大人有何高见!”

  懋卿道:“你等休要慌张,我自有处置!”

  说罢,一副极秘密神态,趋步榻前,与严嵩附耳数悟。

  严嵩听罢,微微点头,叹一声道:“这也是无法中的一法,但恐那徐老头儿从中作梗,仍然不行。”

  万采道:“既是懋兄高见,自有分教。何妨着人去探询,看那徐老头儿究竟是何主意。”

  众人自是惊奇,不知他们葫芦里面究竟卖的甚药。呆愣半晌,但见严嵩微微点头道:“也罢,此时无奈,也只好如此了!”

  当下严嵩密唤心腹至榻侧,附耳密授其计,又急不可待瞩道:“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你不可负我,需见机行事,速去速回!”

  那心腹不敢迟疑,当下匆匆往徐府去了。正是:

  急急如丧家乏大,惶惶如漏网之鱼。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3-10-28 22:01:26

第二十八回 日暮途穷主仆饮恨 失魂落魄父子逃归 -《金瓶梅传奇》古典小说

  话说严嵩密唤心腹至榻侧,附耳密授奸计,又急不可待叮咛道:“生死存亡,在心一举。你需见机行事,速去速回,不可负我!”

  那心腹不敢迟疑。匆匆直往徐阶府上去了。未几,那心腹汗流侠背,气喘吁吁,飞马回府,抢人门来,慌忙跪禀道:“回禀相爷,大事可成了!”

  严嵩喜道:“那徐老头儿如何说的?究竟主意如何?”心腹道:“徐爷只说,老爷心迹,他自明了。

  他道自己已官至极品,再无高官厚禄可图。只要能帮爷忙,任事不怕。他道与爷同朝多年,情同手足,如今府上有难,理当相帮。只是前时之事,本已说得圣心圆转,方来府上相告。不知怎的万岁生变,只教相爷与公子吃许多苦,甚是不安!”

  严嵩冷冷笑道:“这徐老儿向是多诈,只信不得。

  前时之事,只教人费解,不必说了。事到如今,他岂肯帮忙!”

  懋卿道:“这徐老头儿,诡计多端,他的话语,只不可深信。我们且照计去办再说。”遂匆匆去了,且说懋卿去后,严嵩在府中,日夜盼望。因世蕃生死存亡,只在此计成否,恰是沙锅捣蒜,只这一锤子的买卖,益发惦记得紧了。一日三次,使人在懋卿府上去探听。

  不一日,家人一副欢喜模样,慌忙来报:“恭贺相爷,都爷计成,公子有救了!”

  严嵩喜道:“你可探听得明白,果是真么?”

  家人道:“正是千真万确。是那鄢爷亲自告诉小人,让我来回禀相爷。”

  严嵩听罢,欢喜得了不得,竞眼里浸出喜泪,慌忙不迭问道:“懋卿儿如何对你讲?”

  家人道:“鄢爷让我回禀相爷,说是万岁爷有旨已将那妖人兰道行逮捕下狱。重刑之下,只要他招出那徐老头儿与邹应龙施奸,取下罪证,公子便可脱身了!”

  严嵩听罢,仰天叹一声道:“但愿天无绝人之路,保估东楼儿脱险:”原来那懋卿,自是奸诈,明里只求徐阶帮忙,暗里只盘算将他与邹应龙一并劾倒。因一时抓不住二人把柄,便暗里捏造生事,只待罪证到手,便可奏本参倒二人。一向兰道行扶虬请仙,已被懋卿等察觉。如今欲救世蕃,正要拿他开刀,遂甩重金贿通内侍,倾陷兰道行。那内侍原本是严嵩收买安插在世宗身旁的耳目。又见重金贿赂,如何不肯卖力?

  便整日价在世宗耳旁吹凤,尽讲兰道行阴谋不轨,邹应龙上书,正是由他唆使。世宗生性多疑,果然中计。一时恼怒,竟将兰道行拘役起来。懋卿见计初得逞,自是高兴。且身为刑部尚书,便滥用职权,暗里密遣干役,若苦用刑,逼他委罪徐阶与应龙,偏是那兰道行不从,反一口咬定道:“除贪官是皇上本意,纠贪罪是邹御史本职,何碍徐阁老事!”重刑用尽,偏不改口。懋卿闻报,自是画饼充饥,再无办法,不得已只奏本替世蕃减罪,只道世蕃实得赃银八百两,邹应龙所奏其他赃贿,皆无实证。一时世宗又信了懋卿,下诏将世蕃革去官职,发配雷州卫充军;其子严鹄、严鸿及死党罗龙文,俱发配边关充军;将严年永禁,擢升邹应元为通政司参议。

  严嵩与鄢懋卿机关弄尽,见未使世蕃脱罪,却也保全了性命,计穷无策,也只好罢休。

  未几,愁卿与万采因救世善,弄奸事发。徐阶闻之,便暗里使人劾奏,自己又在世宗面前尽讲郡、万二人与严嵩父子朋比为奸。世宗先时见奏本上来,本欲留中不发,因听徐阶这一讲,与那奏本所述丝毫不差,又被说得回转。一道诏下,尽将鄢懋卿、万采官职罢免。又未几,徐阶又使人先后劾奏严嵩及其死党,世宗一一准奏,先后下诏把那光禄寺少卿白启常、愉德唐汝揖、国子祭酒王材等一一罢免。朝野内外,见严嵩党羽尽除,恰是树倒猢狲散,一时舆论大快。正是:

  恶贯满盈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且说那徐阶,虽是见严嵩死党罢官的罢官,发配的发配,因未斩草除根,只怕留他人在,日后生祸。一日急人内启奏,欲加其罪。偏是世宗见严嵩举家尽散,又心软下来,不悦说道:“严嵩辅政,约二十余年,他之功过不必论,惟赞助玄修始终不改,这也是他的第一诚心。今嵩已归休,其子已伏罪,勿再多言!”

  徐阶见龙颜似怒,不禁失色,唯诺而退。按下不提。

  却说严嵩泣别京都,返归故里,一路行来,恰是深秩夭气。沿路所见,景色凄凉。正是长空孤雁哀鸣,暮林猿啸声声。几声凄凉,几声悲意袭上心头,不禁沧然而泪下。且那沿途百姓,听道他罢宫还乡,纷纷赶来笑看,处处指点阵骂,更是万分尴尬,只恨无地缝可钻。回想往日何等豪华,如今只似幻梦消散,昔时何等威风,如今却惶惶似丧家之犬,今昔对比独哀叹,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严嵩因是一路尽招笑骂,便是城墙般厚脸皮,也是尴尬忍受不得。万般无奈时,遂命家人护送车辆家私头前先走,只留家奴严六与一小厮在身旁,雇一头驴儿骑着,三人只在面赶路。

  一日天将晌午,三人赶到一村镇,已是饥肠辘辘,欲寻些酒饭吃。及至来到一家酒店前,严六扶严嵩下了驴子,和小厮搀扶严嵩进去。严嵩因是累了,寻一张靠墙壁的桌儿坐下,欲待倚定墙壁喘息一会儿,蓦地见那墙上,有人用自灰胡乱涂四句诗:

  莫道沧桑无正色,奈何山高日暮深;可见东楼歌舞处,九泉尽是含冤人。

  严嵩看罢,好生不乐。暗道:“山高乃嵩,东楼是世著儿。这诗里只讲世道昏暗尽是我父子弄乱,骂我父子荒淫骄侈陷害忠良,好不苛毒!”

  严六见严嵩恼怒不悦,正不知就里,待到看见诗,要发作时,又被严嵩低声拦阻道:“嚷不得,嚷不得,自忍下气来,不去理睬罢了!”

  须臾,店小二来上饭。严六与那小厮,自是狼吞虎咽,险些没把碗吃掉。严嵩只推身上不爽,胡乱用了些,便推开碗筷,问店小二道:“这壁上诗旬!何人所作?”

  小二笑道:“店中南来北往人极多,不知哪个客人所题。”

  严六斥道:“此诗怎地辱骂朝廷相爷与公子?倘若严相爷闻知此诗在你店中,不怕有杀头之祸么?”

  小二听罢,反大笑起来,道:“小人斗大个字不认得几升,正不知这诗何意。原来是骂那老贼严嵩与那独眼龙公子,这便好了,这便好了!如今听说那老贼罢去狗官,布衣还乡为民了。若是老贼路过我这小店时,我便学那《水浒传》中的梁山泊好汉,使蒙汗药将那老贼拿下,取他心肝下酒,将他做成肉馅,供天下人吃掉才消恨!客官你说是么?”

  严嵩被他话语唬破了胆,面如死灰,不敢搭言,只微微点头。

  小二又央求笑道:“既是有骂那老贼父子的好诗,烦劳客宫替我抄录纸上,待我制作个匾额,悬挂得醒目,定是招徕得好买卖!”说时忙去里间取笔墨纸砚。

  严嵩见他去了,暗捏一把汗,急忙催促严六二人道:“时光不早,我们还需尽快赶路吧!”

  严六会意,也不去还酒钱,只取些散碎银两胡乱丢在桌儿上,扶严嵩出门上驴去了。

  又走十余里,严嵩极是口渴,见路旁有茅屋三间,门脸儿搭个凉棚,又插个破旧酒旗儿,道:“此处甚是僻静,可以歇劳。”

  三人到棚下坐定,严六唤店家婆婆上茶。那婆婆提把大壶,端三个粗瓷大碗上来。碗又不洁净,待茶水冲进,眼见漂浮起一层薄油来。严嵩皱皱眉头,却计较不得。正用茶时,蓦地听近处一阵哈哈大笑。严嵩惊疑望去,见是几个贩枣客人,胡乱将担儿筐子丢在地下,捧一堆枣子饮寡酒。尽说些粗野话语取笑。先时互相取笑哪个戴绿帽子,后又说起急口令儿,说不过时吃酒,一个螳螂脸汉子先说道:

  一棵柳树搂一搂,两棵柳树搂两搂,三棵柳树搂三搂,四棵柳树搂四搂,五棵柳树搂五搂,六棵柳树搂六搂。

  螳螂脸说罢,一个黑汉子道:“不就是六棵柳树搂六搂么?这有甚难的?我若说个六棵柳树时,管怕你骂娘也绕不过口来!”遂说道:

  东楼有六柳,柳东有六楼,东楼六柳在楼东,柳东六楼是东楼。六楼六柳楼柳六,楼六柳六六柳楼,柳楼楼柳各是六,不知是柳东六楼缠六柳,不知是楼东六柳缠东楼。

  螳螂脸便学说,只舌头打绊儿,混说作一片六楼六柳柳柳柳,再绕不过,气急骂道:“日他个娘,真个是绊嘴说不得!”

  黑汉子顿时拍桌儿怒道:“只是说个急口令说笑,你怎地骂起人来,你骂哪个?”

  螳邮脸慌忙辩解道:“哥急甚的,哪个骂你,我只是急得说不出时,骂那东楼六柳!”

  黑脸听罢,和众人哄笑起来,捉弄地道:“你如何敢骂相府东楼公子,官府闻知,不怕抓你欢头么?”

  螳螂脸自知受骗,顿时急道:“只是被你们捉弄。

  哪个晓得?”

  众人哄笑打趣道:“端的一个好急口令,任凭哪个,也说不出,急时便骂。那东楼公子,正不知一天被骂多少场哩!”

  “严嵩见这班人个个粗野无礼,便说个急口令,也尽将他父子笑骂,肚里火气三丈,偏是发作不得,只脸色铁青,忍下气催促上路。

  又行两日,一夜投宿客店,严嵩因是沿路尽见乡人笑骂,再不肯见人,便吃饭时也不上桌儿,只教严六端入房中进餐。是夜刚刚睡下,忽听窗外一片喧嚷,隔窗看时,但见灯笼火把明处,有无数村民持棍棒蜂拥赶来。将近店前又见人群四面散开,团团围来,且呐喊作一片。这个嚷道:“莫叫严嵩那畜牲跑掉!”那个喊道:“只四面围紧,休教他钻空子!”更有人吼道:“他若逃时,便一棍棒打杀他!”

  严嵩听是来捉他,唬得魂飞魄丧,急忙一口气将灯吹灭,浑身颤抖作一团。眼见四面围得铁桶般严密,料是脱不得身,只缩身向床下滚去,大气也不放出,偏是禁不住牙齿咯咯挫响,暗自绝望叹道:“如何我只这般多难?今番若被这祖野乡民拿下,敢怕再保不得性命!”

  静听片刻,却奇怪那村民并未入店内,仍只是呐喊作一片,向别处赶去。

  只听脚步声、呼唤声渐渐远了。严嵩惊疑未定,又静听一会儿,眼见得再无人迹动静,半晌才透过口气来。仍是伏在床下不敢出来,只低声呼唤严六出去察看。连呼数声,哪见半点动静?又俯听片刻,见再无声息,料是不妨事,方才壮着胆子从床下爬出。待取灯火看时,只见严六伏在桌儿下面,仍瑟瑟颤抖作一团。

  那地上水汪汪一片,却是尿湿了。严嵩虽是恼怒,只不敢作声,两脚踢他出来,命他外面去打听。

  严六心惊胆战去了,良久方回。见到严嵩,只是摇头若笑道:“原是一场虚惊,并不曾有甚事情。

  相爷只安心睡好了!”

  严嵩惊疑问道:“前时外面如何喧闹,那粗野乡民,却是追赶哪个?”

  严六道:“方才只是追赶猪儿。村里有人家杀猪,因是未捆绑得牢靠,待刀子捅进它喉咙,敢怕疼得忍受不得,挣脱绳儿跑了〕乡邻帮他去追赶!”

  严嵩只不肯信,生疑问道:“作死的奴才,敢怕是你不曾去打听,转个圈儿,便来唬我不成?”

  严六道:“奴才句句问得是真,便有三个脑袋,也不敢诓骗相爷。”

  严嵩见他认真,自寻思道:“便是赶猪,却如何呼唤我的名字?心下孤疑,又对严六说道:“你与我唤店家来问。只莫乱讲没用话语。”

  须臾严六唤店家来,却是个年迈老汉,见严嵩道:“客官唤老汉有何事?”

  严嵩道:“适才敢怕店中有贼盗,如何喧嚷得厉害?又似追赶何人?”

  老汉笑道:“似老汉这般穷困,便是敲着锣儿,四街去唤叫,敢伯贼盗也不肯赏脸来这里。方才固是有乡邻杀猪,未捆绑得牢靠,叫那猪儿跑了,众人帮去追赶,敢怕是惊动了客官好觉?”

  严嵩见他也这般说,疑虑问道:“便是众人追赶猪儿,郑为何呼唤京中严相之名?”

  老汉道:“官人如何不知,那严嵩老贼,因是在朝廷为相,害尽忠良,扰乱朝廷,苦了天下百姓,正是人人痛恨,果真不如个猪儿。男女老少,哪个不骂?”

  严嵩道:“他远在京师,如何又苦了这里的百姓?”

  老汉道:“那严嵩老贼,虽在朝中为奸,偏是那地方赃官,个个对他巴结奉迎。便似那蜘蛛结网,他是个蜘蛛,卧在心里,周遭那网儿,便似地方层层赃官儿,尽是他吐出的丝儿哩!他放个屁,下面也当圣旨哩!他在京中盖楼阁,下面赃官便与他抓丁;他要美女,下面赃官又为他选;便是他过生日,那赃官巴结奉送的礼物,也尽是从百姓头上摊派哩!老汉两个儿子,一个为他去京中盖楼阁被石头顶死,一个出河役饿死,剩下个媳妇与孙子,也嫁人去了。如今老汉这般年纪,只开这小店为业,只不够地方里保来征役钱。村里家家如此,便是那杀猪的屠三,自己日日买猎杀猪,自家何曾尝得一口肉吃?因是苦得透了,恼恨那严嵩老贼,每杀猪时,只道杀那老贼,剥他的皮,吃他的肉,无非是骂骂解胸中之恨!”

  严嵩听罢,见果是一场虚惊。虽是安然无事,只心中仍郁郁不乐。一夜和衣而卧,只睡不着。想到一路颠沛流离,担惊受伯,这般落魄光景,尽将一腔怨恨,倾在徐阶与邹应龙身上。因他二人如今正得宠,一时奈何不得,遂又恼恨兰道行不肯嫁祸他二人。遂起身展开纸墨,密修一书,命小厮连夜返京,秘密串通世宗内侍,令其揭发兰道行罪状,致他于死地。

  小厮不敢怠慢,连夜返京。那内侍得到严嵩密令,日日在世宗耳旁吹风售奸,果然使世宗中计,将兰道行长期囚禁不放,囚死狱中,此是后话不提。

  话休繁絮,且说严嵩不一日到达南昌,遂在此处私坻居住下来,原来这老贼,因前时泼天富贵,便是私下官抵,除京都、故里外,一路在南京、扬州、苏州等地,不下十几所。恰似那皇帝的行宫,甚是豪华。一路行来,处处是家。

  这日严嵩心烦,正在府中后花园词弄鹦鹉消遣,忽听院门吐当一声响,慌慌张张,闯进两个人来。严嵩猛吃一惊,抬头看时,只见二人匆忙如丧家之大,惶惶似漏网之鱼,且蓬头垢面,衣衫褴缕。

  严嵩正自惊疑,只见二人双双跪倒膝下,原来正是世蕃与严鸿。

  严嵩且惊且喜、唤二人起来,急忙召人内室问道:“我儿如何回来,敢怕是万岁开恩赐赦,放你父于二人回来么?”

  世蕃冷笑道:“至此光景,已是家破人亡,还做梦么?那皇帝老儿,不念前时咱父子之功,只害苦了咱全家,岂肯又开恩。只是我不愿去雷州卫受那充军之苦,故与鸿儿私下逃回。”

  严嵩听罢大惊,呆愣半晌,摇头叹道:“孩几忒是莽撞了。私下逃回,倘若被朝廷闻知,恐又要罪上加罪。”

  世蕃仍冷笑道:“爹爹如何这般怕事?想那皇帝老儿,深居西内,便是朝中百官皆不见,我父子逃回,他如何知晓?”

  严嵩沉吟片刻,只疑虑道:“便是皇上不知,只怕被那徐阶老儿闻讯,于万岁面前搬弄口舌,惹万岁生怒,恐招灭门之祸!”

  世蕃听他这话,却不畏惧,反仰天冷笑数声道:“那徐阶老儿有何惧?哼哼,只怕他自己脑袋,在肩膀上保不得几日哩!”

  严嵩惊道:“何出此言?”

  严鸿欲说时,世蕃将他拦住,斤退身旁仆从,才低声说道:“我闻听那罗龙文,也未到戍所。先时逃到海上,串通倭寇,欲待机行事。如今又逃往徽州歙县,正暗里招集刺客,不日进京,当取那徐老儿与邹应龙首级,以泄我余恨!”

  严嵩听罢,只唬得跌坐在椅上,惊出一身冷汗,顿足说道:“不可,不可!儿误我了!今幸圣恩宽大。

  俾我善归。便是你,赃款累累,不予重刑,但命谪戌,也未曾受一点苦楚。如今我父子保得性命平安,也可见皇上恩施于我了。他日圣心回转,返京复职,再享荣华,也未可知。我儿决不可莽撞行事,且是要三思而后行!”

  世蕃哪里听得进半句,冷语相讥道:“爹爹敢怕是老糊涂了,如何只讲梦话?想你我在朝中,结下无数冤家,权高势重时,尚有人暗里加害,如今落魄,人家正是个个称心,只要投井下石,致你我于死地。便是皇上果真有意,也难抵众口谤言。且朝中我亲党尽散,便是前时懋卿、万采等人在时,煞费苦心,百般周旋,可使你我脱罪么?如今坐个没底的轿儿,休再做美梦!”

  严嵩顿时语塞。偏是东山再起之心不死,又说道:“便如你所说,今日祸既临身,只须潜忍等待。

  似你这般行径,与叛逆何异?况且今日朝廷,正眷重那徐老头儿,倘若闻你有阴谋,不独你我性命难保,恐严氏一族,也要灭尽了!”

  世蕃只是要复仇,哪里肯听迸半句?严嵩无奈。

  只听之任之。

  一日,有太祖第二十五子的六世孙伊王典英,因贪赃枉法,强抢民女官宅被劾,废为庶人。其时严嵩得势,便出万金贿赂,求他周旋开脱。如今严嵩失势,典英又令原差索还原金。严嵩屡屡不肯。

  典英大怒,便遣多人打上门来,闹事强行讨还。行至半路,忽林中拥出一班绿林强盗,明火执杖,夺去金银,竟送到严府中来。严嵩见众多强盗,哪里敢收受。世蕃笑道:“自家金银,如何不收?”命将万金留下。原来这班强盗,正是世蕃暗里勾来。

  世蕃串通强盗,掠夺下巨金,眼见无人举发,贼胆益大,竞招工匠四千人,于故里袁州,大治私第,建筑楼阁亭台;府中一班豪奴,先时见严嵩势去,余党尽散,个个似泄气的球儿,软作一塌。如今眼见世蕃张狂,更胜前时,便仍挟相府余威,凌厉官民,嚣张起来。

  这日有袁州推官郭柬巨,奉公出差,途经严嵩府第。但见赫赫华门前,车水马龙,搬运砖瓦木料,百工忙碌,热闹非凡,场面之宏大,恰似帝家。

  又见杂乱人群中,有三五仆役,身着狐袭貂袖,手里提鞭拎棍,指指骂骂,在场监工,仍是颐指气使,一呼百应的气象。郭柬臣好生诧异,因问身旁随役道:“这不是严相故第么?”

  随役道:“正是!”

  束臣心中疑惑,暗思忖道:“那严嵩如今已罢官为民,儿孙皆充军发配,正是日暮途穷,举家破散之际,如何又大兴土木,兴师动众,威风更胜前时?人尽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或是如此?”

  因是好奇,一边想时,竟信步走入场地中来。

  正自左顾右盼,看察景状,不防近旁一人喝道:“监工重地,闲入不得擅自出入,快与我退下!”

  柬臣的随役,见他傲慢蛮横,心下有气,近前说道:“敢怕你不认得,我家主人,乃是本州推官。”

  不说倒罢,这一说时,那人冷笑两声。瞪起眼睛喝道:“什么推官不推官,叫你们滚时便滚!惹得爷爷生气,只把你这推官推出去!”

  一语未罢,又有他身旁几个役从,哈哈大笑道:

  “有趣,有趣,我们正不知甚么叫推官,敢情是推他出去!”说时一齐拍掌嘲笑。

  柬臣被羞辱不过,忍下一腔火气问道:“敢问尊下高姓大名。”

  那人冷语说道:“你不曾长眼,也不曾长耳朵么,哪个不晓得我是严相府中的严六?”

  柬臣冷突道:“失敬!失敬!只是一向不曾闻你姓名!”

  严六听他语气,恰似嘲弄,火气上来骂道:“你不认得爷,爷正不知是哪个裤裆破时露出你来!”

  柬臣随役,见他益发无礼,欲待上前理论,只被柬臣喝住道:“随他无理,如何与这般人计较!”说罢转身便走。

  严六身旁役从中,有那稍明事理的,自觉过意不去,劝严六道:“他乃本州有司,且又无失礼之处,应该尊重一些,不可如此怠慢。”

  严六益发逞狂,哈哈笑道:“想我在京中之时,那些堂堂科道等官,伺候咱家主人,出入门下,我要斥叱他几声,哪个敢放个屈响?小小一个推官,怕他甚么?惹爷不高兴时,便打下他头上纱帽来!”

  说时果真拾起瓦片,向柬臣头上掷来。柬臣忍下一腔火气,踉跄趋走。严六身旁役从,只道他软了,怕了,一齐嘲笑,便学严六的样子,个个从地上拾起瓦片,纷纷向柬臣雨点般掷去,只道为他送行。柬臣躲避不及,只被打中多处。一腔怒火,如何忍得,心中愤愤骂道:“今日忍此羞辱,他日还有报时,只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柬臣身为朝廷命官,如今只被犬奴这般戏弄,忍无可忍,不能不发泄出来。正是:

  一时恶奴逞凶肆,尽教豪门成落墟。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3-10-28 22:01:27

第二十九回 严世蕃伏法身亡 白衣人碎尸潜踪 -《金瓶梅传奇》古典小说

  话说袁州推官郭柬臣,因偶尔路过严嵩府第,遭到恶奴严六凌辱,又被乱石碎瓦投掷赶出,忍无可忍。便暗里使人将严世蕃罪恶探听详细,修书一封,尽揭发其罪行,呈上南京御史林润。林润见书信大喜。因他平时多次奏本劾奏鄢懋卿,得罪严嵩父子,最怕奸贼父子日后东山再起时报复,便欲趁机与柬臣一起商议揭发其罪。恰巧事隔不久,林润奉旨巡视江防,途经袁州,便会晤柬臣密议。柬臣把始未尽讲一遍,又把罗龙文潜逃徽州,私招刺客,密谋行刺徐阶及邹应龙等事也一一陈明。林润自是欢喜,当夜拟定奏本,使人飞马入京奏报朝廷。!

  世宗览奏,大加震怒,立即传旨,命林润去袁州逮捕世蕃等人,拿入京问罪。林润得旨,自是不怠慢,立即行文徽州府,捕拿罗龙文,一面亲赴九江,与郭柬巨接洽捕拿世蕃。

  且说柬臣见有圣旨捕拿世善,自是喜出望外。

  点齐一班精明强悍校尉,片刻不迟延,亲自率领,飞奔严府而来。前时被乱石赶出,今日亲自赶去捕拿,骑在马上暗思忖,自是别样滋味在心头。及至重到那施工场地,数千民工,见官府兵马驱人,甚是惊讶。监工役从,也自是惶恐:慌忙禀报严六。

  严六赶来看时,见那小小推宫如今高居马上,身后官兵簇拥,情知不妙。欲待逃时,柬臣喝一声道:“堂堂相府严六,可知你也有今日么?”遂向兵丁喝道:“先与我把他拿下!”

  严六昔日狂妄气焰,烟消云散,只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于柬臣马前,正待含泪央告,早有一班校尉将他扭起,一根绳索绑了。其余役从,慌慌奔逃,只恨爹娘少生条腿。柬臣不去理会,命枝尉将四千民工驱散,然后带所有人马,团团将严府围个水泄不通。世蕃本无兵甲,眼见所有工匠尽被驱散,府内仆役,东躲西藏,头也不敢露,无可奈何,恰似瓮中之鳖,被拿了个牢靠,似杀猪般捆绑起来,推推揉揉,架出府外。刚刚打入囚车,蓦地听校尉一声呐喊,团团将一人围住。柬臣看时。

  顿吃一惊,万没料到,那人正是世蕃死党罗龙文。

  原来罗龙文在徽州时,听到缉捕他的消息,竟先逃之夭夭,星月兼程,竟投奔世著而来。恰见严府周围,团团围定兵丁校尉,一时蠢了,至近前探问世蕃,惹起校尉生疑,便盘问他姓名,罗龙文自不避讳。

  那校尉听他便是逃军逆贼罗龙文,一声呼唤,将他拿住。罗龙文自投罗网,顿时被掴绑停当,与世蕃一起被打入囚车。

  柬臣将二贼押回袁州府衙,禀报御史林润。林润自是高兴,便命袁州府详访严氏罪状,汇集成案,又上疏劾奏严嵩父子。

  奏书送上,世宗果然动怒,立即命司法严厉审讯。将世蕃等打入死囚狱中。此讯传出,整个京师,轰动起来,人人拍手称快,四方传颂。谁知惊动了一个人,你道此人是谁?正是严嵩父子的生死冤家王世贞。

  且说自从《金瓶梅》传扬出去,世人皆奉为奇书,拍案称奇,一时四方传诵、转抄流行,个个以先睹为快。更有重全相购,登门求取者,不计其数。

  世贞自是应接不暇,便命家人把牢门首,非相交甚厚者,概闭门谢绝。

  这日莫成正在门首,忽见汤裱褙走来,相隔二里,便赔下笑来,及至门首,又拱手堆笑问道:“许久不见,老爹一向可好么?”

  莫成装作没听见,掉转屈股,只看树上鸟儿。

  汤裱褙转个圈儿,又绕到前面笑问道:“公子,哦,王大人在家么?”

  莫成道:“公子早晨出去,至今还没回来!”

  汤裱褙不信,道:“敢怕老爹诓我,我自己进去看看!”说时径直往里走。

  莫成三喊两喊没拦住,又不及他腿脚快,急急追到里面来。汤裱褙原是路熟,径直来到书房,隔着窗根看时,见世贞在伏案在写什么,口头得意笑道:“果是老爹骗我不是?”

  莫成急道:“公子写文章,千万打扰不得!”

  裱褙道:“我便去厅里等罢,公子闲时,只望老人家禀报一声,道我有要事求见!”

  莫成道:“只伯公子没空闲,你等不得!”

  汤裱褙不听,独自来到厅里,便在椅子上坐了。

  莫成无奈,只不理他,任他坐去。汤裱褙也不知尴尬,反跷起二郎腿来,悠哉悠哉地抖动,只是东张西望。许久,恰值世贞去坑厕解手,被他从窗里窥见,往外赶不迭,追到世贞后面,扑通一个响头跪下,纳头便拜道:“乞公子留步,小人给大人来请罪了!”

  世贞转身看是汤裱褙,厌恶说道:“你来这里有何事?”

  汤裱褙忙道:“小人在府之时,承蒙老爷与公子向是错爱,感激不尽。前时小人无知,多有得罪之处,乞望公于恕罪。若不嫌弃,还望收留则个!”

  世贞冷冷一笑,看他穿戴,头戴一顶旧罗帽儿,身着一件旧衫,脚下一双皂鞋,只比讨饭花子强不甚多,且神情沮丧,恰似一副丧家狗模样。再无昔日威风,便冷冷说道:“我府上已是破落,便是只看家狗尚且养不住,如何养得相府家人!”

  汤裱褙只是叩头乞求。世贞再不理他,径自走了。待解手出来,见他仍不肯去,又冷冷说道:“我还事忙,多有怠慢了!”

  汤裱褙仍不肯去,又赶他到书房,死气白赖,只是恳求。恰在这时,问人拿了大红帖儿往里飞跑来,报道:“御史邹老爷来拜访公子,门外下马了!”

  世贞听罢,赶忙去迎接。把汤裱褙没情没趣撇在书房里。少顷,世贞迎邹应龙至厅中,叙礼毕,分宾主坐定。应龙极口盛赞《金瓶梅》。世贞谦逊一番,有小厮奉上茶来。二人各取来吃了。应龙道:“学生今日来府,正有喜事相告,你可闻严贼父子事么?”

  世贞道:“偶有所闻,正不知详情怎地。”

  应龙道:个如今世蕃那厮,被林御史劾奏,已下死牢。前时我参奏,被他脱罪逃去,料他此次,再无活路了!”

  世贞面有虑色,摇头说道:“严贼旧党,在京甚多,只伯暗里贿赂,沟通关节,买下活路,也未可知。那厮在狱中,可猖狂么?”

  应尤道:“正是猖狂得很。前时下狱时,他竟毫无惧色,神色自若,反抵掌笑道:“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且为那罗龙文鼓气道:“招叛纳贿,算得屁罪,当今皇上,办过几个贪官?此罪尽可无虑。

  只是聚众为逆事大,料他无实在证据,岂可加罪!

  便是在狱中,仍饮酒取乐,骄狂得很!”

  世贞道:“这就是了。那厮虽是恶贯满盈,却极是狡诈,想是不甘俯首就戮的,只怕暗里弄甚圈套,也未可知,不可不防!”

  应龙笑道:“果不出你所料,只是他机关算尽,此番却蠢了。恰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反把自己拉科个死案中!”

  世贞惊道:“何出此言?”

  应龙道:“那厮果是狡诈,便是在狱中,竟贿通狱卒,与他外面私党暗里弄下脱身圈套,不想他私党无意之中,透出风声,泄露他机密,正惹恼了刑郎尚书黄大人与左都御史张大人,不日再行劾奏,怕他还保得住脑袋?”

  世贞疑道:“想他死党,怎地肯轻易泄露?如今黄、张两位大人,拿住他甚么把柄?”。

  应龙笑道:“那厮被林御史参劾他纳贿、叛逆两案,他毫无顾忌,只作儿戏般看待。只是杨、沈两案,廷臣常谈,民愤极大,又且是他父子所为,最是害怕。他只道我与林大人,并未加入杨沈两案奏疏,若不将他之罪加入此两案,不怕哪个能扳得倒他!不想他机密漏泄,恰被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张永明两位大人得知,便欲将那厮加入此两案,一齐密奏皇上,管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世贞听罢,大惊失色,拍案而起,惊道:“敢怕是黄、张两位大人,与那严府有私,欲救那贼囚脱身不成么?”

  应龙道:“两位大人,正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怎讲反倒救他?”

  世贞道:“果是如此,两位大人倒中了他圈套。

  定然加罪于己身,反教那贼囚脱罪了!”

  应龙急间道:“杨、沈两案,正是人人痛恨,如今加罪世蕃,罪情愈重,怎地反讲使他脱罪?”

  世贞道:“杨继盛、沈链两位大人下狱,虽是由严氏父子拟旨,然而终究是皇上主裁,如今着重提此两案,皇上见奏,定然疑心司法明借严氏父子,暗里归罪皇上。你想万岁如何肯归罪于己?迁怒下来,只怕黄张二位大人自身难保,反替那贼囚开脱了罪责!”

  应龙听罢,顿然大悟,惊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那贼囚好计,果然狠毒!今日若非兄弟高明点破,只怕坏了天大事情!”

  世贞叹道:“贼囚虽奸,却极是聪明狡诈,便是皇上肺腑,尽被他窥透,恰似钻进皇上肚里,便是肠子有几道弯儿,也一一被他数得清楚。难怪昔日代老贼奏对,无所不中,处处迎合皇上心意,可惜堂堂天子,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应龙听得惊了,道:“不想小人心肠,竟这般奸诈,只怕二位大人仍被豪蔽,奏本上去,惹下泼天大祸来?”

  世贞急问道:“可知二位大人奏本是否呈上?”

  应龙道:“咋日便闻属稿已定,敢怕今日已奏上,便火急去相告时,已是迟了!”

  世贞坐立不安,急出一身汗来,稍梢沉思片刻,蓦他说道:“有了,如今十万火急,只烦大人飞马禀报,恐还挽得危局!”

  应龙急起身道:“君有何计?尽快讲来,下官自当舍命前往!”

  世贞道:“倘若奏本呈上,如今定在徐阁老处,我乃布衣犯身,不便交往,只劳大人飞速奔告。劝阻徐阁老将参本暂且留下,恐还未迟!”

  应龙道:“此言极是,情势危急,下官不敢久留,暂告辞了!”说罢急忙外走。

  世贞送他出门首,眼见他飞马加鞭,卷起一股烟尘,飞般去了。正是:

  一语道破弥天计,飞马欲扭乾坤回。

  且说应龙飞马直奔徐府,到得门首,翻身下马,等不及禀报,竟闯门而入。守门兵丁,知他与自家老爷相交甚笃,又见他汗水淋漓,万分焦急,不敢拦阻。应龙穿过庭院,直奔书房,见徐阶在,连忙执手禀告:“启禀大人,下官有紧急密事禀报!”

  徐阶起身相迎,但然笑道:“邹御史从何而来,何事如此慌忙?”

  应龙道:“下官自元美府上而来,只为刑部尚书黄大人、左都御史张大人参劾严贼一事!”

  徐阶淡淡笑道:“我已明君意,不必惊慌,你稍候片刻便知。”

  应龙正自惊疑,忽门人享报:“遵老爷旨喻,现邀刑部尚书黄大人与左都御史张大人到府。”

  徐阶召二入进来,叙礼毕,笑笑间二人道:“闻诸君欲劾奏世蕃那小贼,不知如何属稿。可否给我一阅?”

  黄光升道:“下官昨日属稿已定,正欲请阁老赐教。”说罢从怀中取出稿纸幸上。

  徐阶草草瞧了一遍,淡淡说道:“你乃刑部尚书,法家断案,谅无错误。今日不及拜疏,诸君情入内厅品茗再谈罢!”

  于是应龙等人随了徐阶同入内厅。左右分坐,献茶毕,徐阶屏退家人,笑笑向黄大升与张永明问道:“你们二人,一个尚书,一个御史,敢怕当腻了,不然便是宁可自己丢乌纱,也要保严公子脱罪,倒是义气得很哩!”

  黄光升与张永明自是一惊,一齐说道:“那小贼死有余辜,如何肯容他活?”

  徐阶点头笑道:“照此说来,是非致死严公子不可,好心,好意,也端的个好计。怎地将他牵入杨、沈两案中?”

  张永明道:“杨、沈冤案,正是人人痛心,众愤所在。用杨、沈事,正要他抵死!”

  徐阶笑得喷出茶来,道:“既是你二人皆这般说,应龙,你便去与他二人寻个驴儿,同他二人去那狱中接出严公子,让小严倒骑毛驴悠哉悠裁去了,倒保全得二位官职与首级!”

  黄光升与张永明皆惊道:“阁老何出此言?”

  徐阶道:“诸君弄错了。杨、沈两案,虽是人人痛愤,但杨死特旨,沈死于泛旨,虽是老严所拟,皆是皇上裁定。如今这般属稿,敢怕是逼皇上向天下认罪么?如果照此申奏,一入御览,恼了皇上,便要宰鹰消怒,放兔归穴。怕是也要请元美为你们写悼诗么?”

  黄光升与张永明闻此言,恍然大悟,齐声道:

  “阁老高见,足令晚辈钦服,但奏稿如何裁定,还乞明教!”

  徐阶笑道:“应龙至此,敢是胸有成竹,有何高见,尽讲无妨。”

  邹应龙道:“悯老深谋远虑,天下折服。学生不才,正欲乞赐教!”

  徐阶招三人近前,再无笑意,极严峻说道:“如今之计,正是以其人之计还治其身。那小贼心下所盼,正是将他加入杨、沈案中。且他奸党在京,耳目众多,时时闻风窥测。如今你们明里仍放出风去,只道将他加入两案,暗里只须把林御史原疏改定,将聚众叛逆事件加重。参入旁证,便足以致他于死地了。只是事关重大,必须今日拟稿,明日拜上,稍一迟延,只恐泄露机密,以致败事!”

  当下众人推光升拟稿,光升谦不敢当,又推应龙,应龙只道阁老德高望重,又推徐阶。徐阶至此,方从袖中取出一纸,递与众人道:“老朽已拟定一稿,请诸公过目,不知可用否?”

  众人一一览阅,见徐阶所拟,与林润原奏,大略相同,内中增入各条,一是罗龙文与汪直沟通,贿世蕃求官;二是世蕃用术士之言,以南昌仓地有王气,取以治府第,规模不亚于王公,意预叛逆逞王,三是勾结宗人典模,阴伺非常,多聚亡命,北通胡虏,南结倭寇,互相响应,图谋叛乱等语。

  黄光升看罢连道:“好极,好极!管教小贼从此身首分离了。”

  邹应龙与张永明,也交口称赞。徐阶见众人再无异意,即召缮折的记室,令入密室,闭门速写。

  好在光升等随身带有印章,待抄写毕,又一一阅览一遍,遂用印加封,次日由黄光升亲往递逞。众人辞记徐阶,专候佳音。

  且说这时世蕃在监狱里面,听那外面的党羽探听得明白,只道黄光升、张永明等已将他加入杨、沈两案中。不由窃窃私喜,只道奸计得行,望望对面监栏内,只见罗龙文神色抑郁,愁苦自叹,觉得甚是好笑,招手唤他近前,隔着铁栅道:“如今咱们案情益发重了,众官只把你我加入杨、沈两案中,让咱们为那杨、沈偿命,你看如何是好?”

  罗龙文听罢,登时面色死灰,痛苦欲绝,流泪叹道:‘若是如此,只怕你我性命休矣!”语声未毕。

  竟泣不成声。

  世蕃伸过手去,拍拍他肩膀,哈哈大笑道:“便是要死,亦当含笑而去,岂可啼哭抹泪,作这般没骨气之状。”说罢,扭头朝狱卒叱喝一声:“为爷取酒来,且让我兄弟,畅饮十杯!”

  罗龙文转身拭泪欲去,鸣咽叹道:“什么光景,怎有心取乐!”

  世蕃又笑道:“兄弟尽畅饮无妨,我管保不出十日,教皇上自传旨放你出去。那时皇上只怕还念我老父,再降恩命,也未可知。只是悔不该前时不曾取徐阶老儿脑袋,以致有今日,这也因我父姑息养好而至此,不消说了!如今早晚便出去,再用前计未迟,那时再看徐老儿及应龙、林润诸贼,可逃出我手心么!”

  罗龙文甚是惊异,半信半疑问道:“果真你我可保全性命?”

  世蕃不等他问,摆摆手儿说道:“取酒过来,我与你先痛饮一番,到出狱时,你自然深信我言,不必多问!”

  此时早有狱卒,端着盘儿,酒肉伺候,原来世蕃虽下死囚,狱中役卒,皆被前时相府威势吓住,今日世蕃虽是手下囚徒,仍感亲戚未散,恰似一群鼠儿,见只死猫,心中便惊骇;又见他党羽极多,探望之人,整日络绎不绝,自是不敢得罪;更因被他家人用金银买下,反倒殷勤奉迎,虽是役卒,只与世蕃自家奴仆无异,唤时便唤,骂时便骂,仗是恼怒打时,也要赔个笑脸。如今见他呼酒肉,怎敢怠慢:

  因世蕃一番话语,说得罗龙文宽下心来。两人隔铁栅对坐,划拳行令,开怀痛饮,只差无美妾相陪。及至吃得烂醉,一头倒下,酣睡一宵。

  次日午后,忽有狱卒慌慌张张跑来禀报道:“三位爷敢怕事不好,如今朝旨下来,着都察院大理寺锦衣卫来提你们出去审讯。”

  世蕃听时,自是诧异,惊道:“莫非另有变卦罗龙文见世蕃失色,也不敢问,只瞠目结舌,呆愣起来。恰在此时,牢狱铁门,咣啷二声响,一群锦衣卫蜂拥般进来,不由分说,将两人反臂捆绑起来,推推搡搡去了。至长安街,路过朝门,恰见徐阶着朝服出来。两旁司法诸官一同恭奉,径直入司法衙来。到大厅内,徐阶居中坐定,诸宫皆据案列坐,传下令去,命押世蕃、罗龙文进来。锦衣卫押两人人内,到堂前跪下,徐阶不曾审讯,只从袖中取出前时与黄光升等人所拟疏本,冷冷一笑,掷于堂下道:“严公子,看看这劾奏你的疏本,可出狱么?”

  世蕃心下狐疑,拾起看时,见那疏本所列之罪,哪有杨、沈二字,条条俱是聚众叛逆,谋图王霸之罪,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连声呼冤。

  徐阶笑道:“严公子,你也不必狡赖了,朝廷已探得确凿,方命我等质问,以昭信实,还是承认了吧!”

  世蕃惊慌失措,跪行数步,连连呼道:“徐公!

  徐公!你果真要埋死我父子么?”

  徐阶仍笑道:“你自作孽,怕是不能活了,如何怨我?”说罢,任凭世蕃连声呼号,再不理会,只向两旁诸司法官含笑点头道:“此案已实,我等且退堂罢!”

  司法应命,又命锦农卫将世蕃及罗龙文押入死牢。

  徐阶勿勿回府,暗寻思道:“此案只应速决。因是他党羽甚多,只怕他在牢中里外串通,再生奸计,骗取皇上怜悯,则前功弃尽矣!”当下于书房中亲自草拟疏本,极言诸般罪状,桩桩勘实,如交通倭寇,潜谋叛逆,谋取朝政,证据确凿,情速正典刑,以泄公愤!

  徐阶这疏上去,恰似世蕃的催命符,当日,世宗龙颜震怒,传下圣旨,令将世蕃、罗龙文处斩。

  徐阶领旨,方才长松一口气,只道前时呕心沥血,密谋锄奸,如今正有了结果。当下将旨密带回府,唯恐一夜生变,绝不透露半点。便是黄光升等人来问讯,只自作焦急之状,道;“正不知皇上之意,待我明日入内面圣催问,自见分晓!”

  众人去后,徐阶复派心腔连夜去狱中暗里监视,又派兵丁将牢狱暗里守定,方才安心睡下。

  却说世蕃与罗龙文重归狱中,止不住泪水涟涟。

  仰天叹道:“只因被那老儿捉弄,此番你我休矣!”

  罗龙文再不应声,已是哭成一团。

  此时狱卒呈上酒肉来,世蕃再无心饮,只一把将盘儿掀翻,唬得狱卒慌忙避去。

  不时奸党齐来探望,任凭好言宽慰,世蕃只俯首沉吟,再不言语。奸党情知不妙,个个束手无策,只道赶在圣旨来下之前,另谋他策营救,劝慰几句去了。

  一夜无话。此日将近午时,传下诏旨,令即日处斩。世蕃听罢,如晴天霹雳,荡去三魂七魄,料再无挽回,隔着铁栅,与罗龙文抱头哭作一团。世蕃家人闻讯,齐慌慌赶到狱中,个个哭泣,果似送葬般。有家人哭道:“公子可有甚话留下?”

  世蕃泪水纵横,张张嘴时,喉咙便咽,再说不出话来。

  家人泣道:“公子既不肯讲,可写封家书,寄与老爷,便是诀别之言吧!”

  当下狱卒取过纸墨,家人磨墨展毫,送至世蕃眼前。世蕃执笔在手,泪眼模糊,再认不得眼前之人。泪珠叭叭落下,一张白纸,湿透半张,手也颤抖得乱了,竟写不出一个字来。

  此时监外一声传呼:“众人回避,监斩官大人驾到!”

  只此一语,惊得世蕃双眼紧闭,跌落在地,早有刽子手抢步人来,将二人如法捆绑,架出狱门,押解西市处斩。不想邪恶荒淫贼子,血债累累,恶贯满盈,也有今天。

  继而朝旨复下,又削严嵩为民,将其家产,全部查抄归官。按得黄金三万余两,白银三百万余两,珍异无数,几逾天府。更鞫彭孔及严氏家人,得蔽匿奸盗,占有民田子女等伏,计二十六人,一律发配,将严嵩驱出门外,家屋发封。严嵩寄食墓舍后,二年饿死。二十余年的相家,终于得到这般结局,可见古今无不败的权奸。

  且说世蕃被其家人收尸装殓回府、忽有一奇异白衣人,头蒙白纱,身着自袍,言称是世著生前挚友,欲瞻世善遗容。家人允诺。白衣人独留室内,悲痛号哭,其悲惨之状,令人闻之垂们。良久,哭毕,自衣人也不辞别,垂首匆匆离去。是夜家人盖棺收殓,但见世著尸碎百块。便是拼凑,再不成人。

  举家慌恐,再寻白衣人时,竟不知哪里去了。世蕃至此地步。正是:

  身败名裂尸骨碎,便人黄泉难为人。

  却说世蕃下葬之日,有两个讨饭花子,跟在送葬人群后面讲出一个笑话。道是一个老汉,有三个儿子,老汉一生修行,临死那日,对三个儿子说道:

  “我要成仙去了,你们三人需要什么?可讲与我听,我便求神仙赐给你们。”

  大儿子道,“我要官居极品,天下权势我最重!”

  老汉点点头应允。

  老二道:“我要金山银山,天下富贵尽归我!”。

  老汉又点点头答应。

  老三道:“我要一双大大的眼睛。”

  老汉惊讶万分问道:“我儿为何只要一双大眼睛?”

  老三道,“我只看他们黑心人做官的做官,富贵的富贵,贪赃枉法,能到几时?”

  众人听罢大笑。

  后人又有诗道那严氏,诗云:

  狼贪虎啮势何豪,贵膺口紫气昂霄。

  冰山一倾终有尽,请君入瓮三尺条。

  富贵泼天随云散,官禄极品逐波消。

  最是千年遗臭处,书生笔底秽名标。

  又有词曰:

  岁月东流逝水,人间古往今来,昔年歌管变荒台,转眼是非兴败,世事浑如花露,功名岂筑云台?冰山金穴终有尽,千载英凤不衰。

  (全文完,谢谢观赏)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3-10-28 22:01:28

第二回 杨继盛拼死劾好相 王世贞仗义主殡丧-金瓶梅传奇

第二回 杨继盛拼死劾好相 王世贞仗义主殡丧



  义气京门遍九垓,千古成无赛。今日里,公愤冲天难宁耐,怎容得片时捱?

  任奸贼虎狼威风大,俺这里封章逐虎,为国为民除窖。岂借那粉身血溅尘埃!

  ——调寄《北小桃红》却说那丫环一声呼唤,兵丁蜂拥而至,将王世贞捆绑起来。小姐欲待劝阻,又被丫环制止,王世贞挣脱不得,且又不容分说,踉踉跄跄,竞被推至府来。到得大厅,时值老爷和夫人尚未歇息,被那吵嚷之声惊动,来到厅内问道:“夜半三更,何事喧闹?”

  兵士仍死死扭住世贞不放,禀老爷道:“小姐今夜去逛灯市,遇得不法歹徒,现被我等拿下。”小姐心下不忍,正待上前为恩人解辩,却见世贞和父亲惊疑相望片刻,凄然说道:“伯父在上,恕小侄不能全礼、乞望伯父见怜。”老爷认出世贞,慌忙上前惊问:“贤侄何得至此?”

  不等世贞回答,却早有丫环近前喝退兵上,亲自为世贞松绑道:“感谢公子救命之恩。早见公子欲走,大驾难请,不得不如此。公子受惊,奴啤赔礼谢罪了。”又将如何观灯遇得歹徒,公子如何相救,如何护送回府之事,一一回禀老爷与夫人。

  老爷听罢,转惊作喜,哈哈笑道:“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奴婢无礼,端的也是好意,只是委屈了贤侄。”遂命设酒压惊。

  原来这老爷姓杨名继盛,官授兵部车驾司员外郎,与世贞之父御史王抒,乃是情同手足至交。只因当时贼寇俺答入侵京师,好贼仇鸾,勾结俺答,欺君卖国,杨继盛抗疏极言,触怒天子,初时被下锦衣狱,令法司拷讯,继盛刚烈报国,持论不变,被贬为狄道典史。至仇鸳病死,世宗皇帝方知继盛冤枉,遂召继盛还京。

  自继盛被贬,两人许久不见,不想阔别重逢,竟赶上这等巧事,又喜又惊。

  正是:

  千年分散天边鸟,且喜今日一树鸣。

  待置上酒席,小姐佯装以礼告退。倒是夫人劝道:“孩儿受惊,多蒙公子相救,本是自家兄弟,至亲世交,可不必多礼,日后但以兄妹相称,今日幸会,礼当把酒为兄长压惊。”

  继盛朗朗笑道:“夫人此言极是。贤侄至此,隐娘礼当相陪。只是这丫环玉嫣淘气,当罚把盏敬酒。”

  小姐隐娘,正巴不得如此,满心欢喜,自是殷勤相待。玉嫣乐其计成,时时向隐娘偷笑,险些泼洒出酒来。世贞至此,虽惦念老母,却不便辞去。

  几人畅饮不题。

  却说世宗皇帝因记恨仇鸾,召继盛回京,从典史四次升迁,复为兵部员外郎。

  好相严嵩,素日与仇鸳有恨,见杨继盛劾鸾有功,泄去自己私愤,也在世宗面前说出许多好话,遂使杨继盛又改迁兵部武选司。严嵩为他说情,杨继盛原本不知,就是知晓,因本性刚直,严嵩奸诈弄权,伯也不会感激。

  乃至上任一月有余,目睹严嵩弄权误国,居然欲草硫奏本,列出严嵩许多罪状。是夜杨继盛正伏案草疏,夫人张氏携世贞同入室中。

  杨继盛惊道:“贤侄何故深夜至此?”

  王世贞不便说是夫人请其劝阻继盛劾嵩,乃假称道:“闻得伯父心境欠佳,小侄特前来拜望。”杨继盛道:“如此正好,我恰草疏一本,可与贤侄过目。”

  王世贞道:“伯父奏劾何人?”

  继盛愤愤拍案而起,道:“除开严篙,还有哪个?”

  夫人婉言劝道:“君可不必动火,前时劾那仇鸾,险遭身死。今那严嵩父子,威焰冲天,一百个仇鸳,尚敌他不过,虎口拔牙,无补国家,反取其祸,何苦如此?””继盛怒道:“国家大事,休得多言,速速退去。”夫人摇头叹息,无奈退出,只示意世贞规劝。

  夫人既出,世贞乃劝道:“奸贼专政,万民恨之,只是得宠于皇帝,若除贼子,当图良谋,一纸忠言,恐害无益。”

  继盛怒火中烧,又愤愤说道:“我决不与奸贼同朝共事。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世贞感其忠烈,感慨说道:“奸贼不除,死有何益?”

  杨继盛道:“龙逢、比干,流芳百世,我学得古人一死,生平之愿足矣。”铿锵话语,浩然正气,使世贞为之所震,沉思良久,附耳低低说出一番话语。继盛听罢,慌得连连摆手道:“不可造次!不可造次!贤侄虽豪杰,不可以死冒险,且如此密谋,朝廷必乱,况无君命,违者皆叛也。”是夜两人争执不下。世贞以为继盛劾奏严嵩,乃以卵击石,徒死无益;继盛则以为世贞密谋除奸,违君乱朝。

  其时两人皆忠肝义胆,只是各忧对方之难,一切难以决断。

  是时世宗迷佛信道,招得妖士术人邵元节、陶仲文等进官,宠信之至,言听计从,于宫中修设法坛,欺世惑民。众官屡屡奏本劝阻,世宗不但不听,反将奏阻之人一一下诏逮捕。继盛恐益触帝怒,将本暂搁不上。过得数月有余,看看宫廷平息,于是斋戒沐浴,才将此疏拜发。继盛之奏疏,内论严嵩十大罪五奸,语语痛切,字字鸣咽,正是明史.要事。云:方今在外之贼为俺答,在内之贼为严嵩。贼有内外,攻宜有先后,未有内贼不去,而外贼可除者,故臣请诛贼嵩,当在剿绝俺答之先。嵩之罪恶,除徐学诗、沈链、王宗茂等,论之已详,然皆止论贪污之小,而未发其僭窃之大。去年春,雷久不声。占云:“大臣专政”。夫大臣专政,孰有过于嵩?又是冬,日下有赤色,占云:“下有叛臣、凡心背君者皆叛也。夫人臣背君,又孰有过于嵩者?如四方地震,与夫日月交食之变,其灾皆感应贼嵩之身,乃日侍左右而不觉,上天警告之心,亦恐殆且孤矣。臣敢以嵩之专政叛官十大罪,为陛下陈之!祖宗罢丞相,设阁臣备顾问,视制草而已。嵩乃严然以丞相自居,百官奔走请命,直房如市,无丞相而有丞相权,是坏祖宗之成法,大罪一;陛下用一人,嵩日:“我荐也,”斥一人,日:“此非我所亲,”陛下宥一人,嵩日:“我救也,”罚一人,日:此得罪于我。”群臣感嵩,甚于感陛下,畏嵩,甚于畏陛下。窃君上之大权,大罪二;陛下有善政,嵩必令子世蕃告人臼:“主上不及此,我议而成之。”欲天下以陛下之善,尽归于已,是掩君上之治功,大罪三;陛下令嵩票拟,盖其职也,岂可取而令世蕃代之?题疏方上,天语已传,故京师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谣,是纵奸子之僭窃,大罪四;严效忠①。严鹊②,乳臭子耳,未尝一涉行伍,皆以军功官锦衣,两广将帅,俱以私党躐府部,是冒朝廷之军功,大罪五;逆驾下狱,贿世蕃三千盆,嵩即荐为大将,已知陛下疑鸾,乃互相排诋,以混前迹,是引淳逆之奸臣,大罪六;俺答深入,击其惰归,大计也,嵩戒丁汝夔勿战,是误国家之军机,大罪七;郎中徐学诗,给事中厉汝迸;俱以劾嵩削籍,内外之臣,中伤着何可胜计,是专黜涉之大权,大罪八;文武选拟,但论金钱之多寡,将弁惟贿嵩,。不得不朘削士卒,有司惟贿嵩,不得不掊克百姓,毒流海内,患起域中,是失天下之人心,大罪九;自嵩用事,风俗大变,贿赂者荐及盗跖,疏拙者黜逮夷齐,守法度者为迂滞,巧弥缝者为才能,是敝天下之风俗,大罪十。嵩有此十大罪,昭人耳目,以陛下之神圣而若不知者,盖有五奸以济之。知陛下之意向,莫过于左右待从,嵩以厚贿结之,凡圣意所爱憎,嵩皆预知,以得遂其逢迎之巧,是陛下左右,皆嵩之间谍,其奸一;通政司为纳言之官,嵩令义子赵文华为之,凡疏到必有副本,送嵩与世蕃,先阅①严效忠!严嵩之厮役。

  ②严鸽,世容之予。

  卜卜而后进,俾得早为弥缝,是陛下之纳言,乃嵩之鹰犬,其奸二;嵩既内外周密,所畏者厂卫之缉谤也,嵩则令世蕃笼络厂卫,缔结姻亲,陛下试诘彼所娶为谁氏女,立可见矣,是陛下之爪牙,乃嵩之瓜葛,其奸三;厂卫既已亲矣,所畏者科道言之也。篙于进士之初,非亲知不得与中书行人之选,知县推官,非通贿不得与给事御史之列,是陛下之耳目,皆嵩之奴隶,其奸四、科道虽入其牢笼,而部臣如徐学诗之类,亦可惧也,嵩又令于世蕃,将各部之有才望者,俱网罗门下,各官少有怨望者;嵩得早为斥逐,是陛下之臣工,多嵩之心腹,其奸五;夫嵩之十罪,赖此五奸以济之,五好一破,则十罪立见,陛下何不忍割一贼臣,顾忍百万苍生之涂炭乎?陛下听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问景、裕二王,令其面陈嵩恶,或询诸阁臣,愉以勿畏嵩威,重则置之宪典,以正国法,轻则渝令致仕,以全国体,内贼去而后外贼可除也,臣自分斧饿,因蒙陛下破格之恩,不敢不效死上闻,冒读尊严,无任悚惶待命之至!

  且说世宗览奏,见其言词之中,隐有责已宠信重用奸党之意,已自恼恨,立即召得严嵩人殿,将奏本示之。严嵩览奏,心下惊战,然故作从容,旁敲侧击道:

  “杨继盛敢交通二王,诬劾老臣,尚可忍之。只是其中隐意,尽道陛下失明,任人唯亲,神圣失察、理政不躬,乃欺君罔上,罪不可容也。”几句言语,正道中世宗心中恼处,怒不可遏,当下传旨,逮继盛下狱,命司法严讯。

  且说司法得了圣旨,又受严嵩密嘱,立即将继盛﨧以枷索,拿到衙门丹辉下。

  只见司衙两边:刀枪密布,朵杖齐排。锦衣军、御林军,个个威风凛凛;叉刀手、刽子手,人人杀气狰狞。堂檐前立着狐群狗党,红袍乌帽掌刑官,丹墀下摆着虎体狼形,藤帽宣牌刑杖吏。缚身的麻绳铁索,追魂的漆棍钢条,假饶铁汉也筹心,便是石人须落胆。

  只见凶神恶煞般一群校尉,把继盛押至堂前,跪下禀道:犯官杨继盛已拿当面。”

  两旁一声吆喝,堂威如雷。掌堂司法高棒圣旨,狂妄冷笑道:“大胆犯臣。

  何敢不跪。”继盛凛然挺胸。呸一口唾沫,藐视骂道:“区区鼠辈,奸贼之鹰爪,实身投靠得势,便看你一眼,也污了我眼睛。”那司法恼羞成怒,咆哮叫道:“与我拿下,着实打。”那些行刑的早已将他捆缚停当。只听阶下答应一声,遂将继盛拖下,每杖一棍,吆喝一声。

  继盛忍痛,额上冷汗如豆,咬破唇舌,嘴淌血浆,只是泼口大骂:“严嵩贼党助纣为虐,终将有报。”司法愈加恼怒,连喊:“重打。”杖至百棍,继盛皮开肉绽,衣如碎片,鲜血淋漓,只见嘴唇翕动,却早气尽力绝,骂不出声来。

  司法杖毕,待继盛苏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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