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8:27

《幻灭》第二部三十四 敲竹杠

吕西安和卢斯托说:“柯拉莉听说佛洛丽纳倒霉,诧异得不得了。佛洛丽纳昨天才告诉柯拉莉,说被你害苦了,她气得要命,甚至要跟你拆伙了。”
  卢斯托一时冒失,向吕西安说出真话来。他道:“不错。吕西安,你是我的朋友,你借给我一千法郎,只问我讨过一次。我劝你一句话:千万赌不得。我要不赌钱,日子过得挺舒服。如今欠了一身债,被商务法庭的差役到处钉着,上王宫市场也得绕远儿了。”
  在浪子嘴里,在巴黎绕远儿的意思是不在债主门前走过,或者避开可能遇到债主的地方。吕西安也不能在每条街上随便出现了,他懂得这门道,只不知道名称。
  “你欠的数目很大吗?”
  “小意思!”卢斯托回答。“只要三千法郎就好解围。我打算戒赌,从此收心;为了料清账目,我敲了一下竹杠。
  ”“什么叫做敲竹杠?”吕西安没听见过这句话。
  “敲竹杠是英国出品,最近才进口到法国来。敲竹杠的人总是有办法控制报纸的人。经理和总编辑从来不插手,只让吉鲁多和菲利普·勃里杜一流的角色出面。这帮好汉去拜访一般为了某些理由不愿被人提到的人物。好多人良心上有些小疙瘩,有的性质比较特别,有的比较普通。来历不明的财产,走着合法或者不合法的路子,往往还是用犯罪的手段弄来的家业,巴黎多的很,说出来全是怪有趣的故事,例如富歇手下的宪兵包围警察总署的暗探,因为暗探不知道假造英国钞票的底细,跑去搜查秘密的印刷厂,不料印刷厂有部长做靠山。还有加拉蒂奥讷公主的钻石案,奠勃勒伊案,蓬布勒通遗产案等等。敲竹杠的人拿到一些证据,一宗重要文件,去跟发横财的人约期面洽。如果当事人不拿出一笔钱来,就给他看报纸的清样:揭露秘密,向他开火的文字已经排好。有钱的家伙害怕了,只得破钞。事情也就得手了。再不然你正在经营一桩担风险的买卖,惟恐报上来几篇文章拆你的台,那时便有敲竹杠的朋友来我你,请你收买稿子。有些部长和敲竹杠的人谈判,要求报纸攻击他们的政治措施,而不要攻击他们本人,或者宁可本人受攻击而要人放过他们的情妇。你认识的那个漂亮评议官,德·吕卜克斯,天天同新闻记者开这一类谈判。那小子靠着各方面的关系,在政府里极有地位:他既是报界的代理人,又是部长们的全权代表,忙着替人遮面子,甚至把这种交易扩展到政治方面,疏通报界不要提某一项借款,不要披露某一桩私相授受的好处,那是既不张扬,也不许别人竞争,只让自由党金融界的豺狼独吞的。你也敲过道里阿竹杠,他给你三千法郎,要你停止诽谤拿当。十八世纪,新闻事业还在摇篮里的时候,敲竹杠的方法是印小册子,叫一般勋贵近臣买去销毁。发明敲竹杠的老祖宗是一个伟大的意大利人,阿雷蒂诺①,我们此刻要挟演员,他当时要挟国王。”
  ①阿雷蒂诺(1492—155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有名的文学家,有才无行,写过不少小册子,揭发帝王诸侯的阴私,借此勒索巨款。权倾一世的西班牙王兼日耳曼皇帝查理五世及法王弗朗索瓦一世都受过他的敲诈。
  “你用什么方法敲诈玛蒂法三千法郎?”
  “我叫人在六家报纸上攻击佛洛丽纳,佛洛丽纳向玛蒂法诉苦,玛蒂法托勃罗拉打听捣乱的原因。勃罗拉上了斐诺的当。我本是为斐诺的利益敲竹杠的;斐诺却告诉药材商,说是你吕西安为着柯拉莉而破坏佛洛丽纳。另一方面,吉鲁多跑去点醒玛蒂法,只要他肯把斐诺杂志的六分之一股权作价一万法郎出让,就好风平浪静。事情成功的话,斐诺给我三千法郎。玛蒂法正要应允,以为三万法郎的投资大有问题,能够收回一万也很侥幸了;前几天他听佛洛丽纳说,斐诺的杂志销路不好,非但分不到红利,还需要股东增资。不料全景剧场的经理在宣告清理以前,有几张徇情票据①要托玛蒂法周转,把斐诺的把戏告诉玛蒂法。玛蒂法这个精明的生意人,看穿了我们的主意,便丢开佛洛丽纳,留着六分之一的股权。斐诺和我急得直嚷,算我们倒霉,碰到那家伙不在乎姘头,竟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账东西。可恨玛蒂法做的买卖不受报纸管辖,不怕我们损害他利益。药村不象帽子,时装用品,戏剧,文艺,可以任意中伤。可可粉,胡椒,颜料,染料,鸦片,你没法叫他们贬值。佛洛丽纳走投无路,全景剧场明天关门了,她不知道怎么办。”
  ①凡并无银钱来往而允许出票人开出本票,把自己作为付款人,以便出票人在外周转的票据,法律上称为徇情票据。
  吕西安道:“既然全景剧场关了门,过几天柯拉莉就能在竞技剧场登台,可以帮佛洛丽纳的忙。”
  “才不会呢,”卢斯托说。“柯拉莉尽管没有头脑,也不至于那么傻,肯荐个角儿去同自己竞争!我们的事糟糕透了!斐诺又等不及的要收回六分之一的股权……”
  “为什么?”
  “因为是笔好生意啊,朋友。杂志有希望盘出去,作价三十万。斐诺除了到手三分之一,还有合伙人给的佣金让他和德·吕卜克斯两个均分。所以我要向斐诺提议再敲一次竹杠。”
  “难道敲竹杠象拦路抢劫,不留下头路钱就要人性命不成?”
  “比这个可怕多呢,”卢斯托回答。“不留下买路钱叫你身败名裂。前天有一家小报因为老板向人借款碰了钉子,登出一条新闻,说巴黎某名人有一只镶满钻石的打簧表,不知怎么落在王家卫队的一个士兵手里,内幕离奇不亚于《一千零一夜》,不久就好向读者报导。那位名人赶紧约小报的主编吃饭。主编当然得了好处,可惜近代史上少了一段打簧表的掌故。每逢你看到报纸拼命攻击某个有势力的人物,就该知道幕后准是借钱不遂,或者有什么请托遭到拒绝。英国的财主最怕涉及阴私的敲诈,英国报纸的秘密收入多半是这个来源,他们的新闻界比我们的行知要腐败多少!相形之下,我们是小孩儿!在英国,有人花到五六千法郎收买一封名誉攸关的书信,拿去转卖。”
  吕西安道:“你有什么办法挟制玛蒂法呢?”
  “告诉你,朋友,”卢斯托回答,“这个下流的杂货商①给佛洛丽纳写过一些挺好玩的信:拼法,文字,内容,没有一样不滑稽透顶。玛蒂法怕老婆怕得厉害,他自以为在家太平无事,我们偏偏跑进他家庭里去伤害他,不提姓名,叫他没法控告。我们编一段短短的社会小说,题目叫做:《一个药材商的痴情》,只要登出第一篇,你想他看了会急成什么样子!我们派人坦坦白白通知他,说他有些信件碰巧落在某报的主编手中,他在信里提到什么小爱神,把从来写做重来,说佛洛丽纳帮他渡过人生的沙漠,口气仿佛佛洛丽纳是一匹骆驼。总之,这批笑话百出的书信可以叫读者笑痛肚子,消遣半个月。我们再吓他一下,说要写匿名信给他老婆,报告这件妙事。问题在于佛洛丽纳肯不肯跟玛蒂法公然作对。现在她还讲道德,就是说还存着希望。也许她要把信抓在自己手中,分点儿好处。她是我的徒弟,精明得很。可是等她知道差役上门不是儿戏,等斐诺送她一份相当的礼,或者答应她弄一份戏院合同,她准会交出信件,让我卖给斐诺,斐诺再交给他舅舅,由吉鲁多去叫药材商投降。”
  ①杂货商是一般法国人鄙薄生意人的通称。
  这番心腹话使吕西安头脑清醒了。他先是觉得他的一帮朋友非常危险,其次认为不能和他们闹翻,万一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东太太和夏特莱对他不守信用,还用得着他们的恶势力。说话之间,吕西安和卢斯托在河滨道上到了巴贝那个破烂书店前面。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8:28

《幻灭》第二部三十五 贴现商

艾蒂安对书店老板说:“巴贝,我们拿到方当和卡瓦利埃的五千法郎本票,期头有六个月的,九个月的,一年的。你愿不愿贴现?”
  “我出三千法郎收进,”巴贝非常冷静的回答。
  “三千法郎!”吕西安叫起来。
  “这个数目只有我肯出,”书店老板接着说。“那两位先生三个月之内要破产。我知道他们店里有两部好书,一时销不出,他们又等不及;我用现钱去批发,拿他们的票据付账,我进货的成本可以减少两千法郎。”
  艾蒂安问吕西安:“损失两千法郎你肯不肯?”
  这第一笔交易把吕西安吓了一跳,他说:“不行!”
  “你错了,”艾蒂安回答。
  巴贝说:“他们的票子,随你上哪儿都换不到现钱。你先生的书是方当和卡瓦利埃的最后一张牌,出了书还得押在印刷所里,要不根本就没法印。一本畅销书也不过让他们拖六个月,早晚要倒掉的!那些家伙卖出的书还没有灌在肚里的老酒多!他们的票据对我来说是一笔交易,所以出的价比随便哪个贴现商都高。换了别人,不要估量一下票子上每个签名值多少钱吗?你的票子只有两个人签名,每个人的身价还抵不到票面的十分之一。”
  两个朋友听着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个酸溜溜的家伙三言两语道破了贴现的关键。
  卢斯托说:“废话少说。我们找哪个去贴现呢?”
  “方当上个月底是向圣米迦勒河滨道上的夏布瓦梭老头调的头寸;你们不接受我的条件,不妨上他那儿去试试。可是你们仍旧要回来的,那我只给两千五了。”
  夏布瓦梭专门做出版业的贴现。艾蒂安和吕西安在圣米迦勒河滨道上找到一幢有过道的屋子,夏布瓦梭住在二楼,室内的陈设非常别致。等级虽低而也有百万家财的银行家爱好希腊风格。墙角顶上的嵌线是希腊式。紫红帐帷按照希腊款式沿壁挂下来,象大卫画上的背景;式样很标准的床还是帝政时代的出品,那时样样东西都是这个派头。靠椅,桌子,油灯,烛台,零星杂物,全是从木器店里耐心挑选得来的,有一种古代的细巧,苗条,典雅的风味。带着神话色彩的轻巧的陈设,和贴现商的生活成为一个奇怪的对比。值得注意的是,银钱帮中颇有些不可思议的怪物。他们可以说在思想上贪欢纵欲。因为要什么有什么,对样样东西感到腻味,他们直要花足气力才能摆脱那种麻木的心情。你如果善于研究,准能发现他们都有一种嗜好,心坎里必有一个地方可以打动。夏布瓦梭似乎把古希腊作为藏身之处,当做他的堡垒。
  “有怎么样的招牌必有怎么样的人物,①”艾蒂安笑着对吕西安说。
  ①招牌是指屋内的希腊式陈设,希腊人是骗子与坏蛋的代名词。此外以希腊装饰影射主人是坏蛋。
  矮小的夏布瓦梭头发扑着粉,穿着似绿非绿的外套,栗色背心,黑扎脚裤,花袜子,一双皮鞋踏在地上格吱格吱的响。他接过票据,仔细看了看,郑重其事的交还吕西安。
  他声气柔和的说:“方当和卡瓦利埃两位先生人都挺好,年纪轻轻,很聪明,可是我手头没有钱。”
  艾蒂安答道:“我朋友对贴现的条件很迁就。”
  “条件再好我也不收这些票子,”小老头儿回答卢斯托的话,象断头台上的刀子落在你头上。
  两个朋友告辞了,夏布瓦梭小心翼翼的送他们到穿堂。开过书店的贴现商在穿堂里放着一堆买来的旧书;吕西安眼睛一亮,看见建筑师杜塞尔索的一部著作,描写法国的王宫和有名的古堡,图样画得非常准确。
  吕西安问道:“这部书能让给我吗?”
  “可以,”做贴现的夏布瓦梭又变了书店老板。
  “多少钱?”
  “五十法郎。”
  “好贵啊,书倒用得着,只是付不出钱,你又不收我的票子。”
  夏布瓦梭道:“你有一张六个月期五百法郎的票子,我可以收下来。”他大概有这样一个零数要跟方当和卡瓦利埃清账。
  两个朋友回进希腊式的房间,夏布瓦梭开好一张单子,写明六厘利息,六厘佣金,一共扣除三十法郎,再去掉杜塞尔索的书价五十法郎。他打开柜子,里头全是雪白的现洋,拿出四百二十法郎。
  “啊!怪了,夏布瓦梭先生,一样的本票,或者全要得,或者全要不得。为什么别的几张你不肯贴现呢?”
  老头儿说:“我这不是贴现,是收一笔账。”
  艾蒂安和吕西安到道里阿书店的时候还在笑话夏布瓦梭,始终不了解这个人。卢斯托在书店里要迦比松介绍一个贴现商。两个朋友拿着介绍信,雇了一辆街车,讲明按钟点计算,直奔鱼贩子大街。照迦比松说来,对方是个最特别最古怪的怪物。
  他说:“萨玛农要不收你们的票据,没有人会收的了。”
  萨玛农在楼下卖旧书,二楼卖旧衣服,三楼卖违禁的画片;另外还做押款。哪怕是霍夫曼小说中的人物,瓦尔特·司各特笔下的凶恶的守财奴,也没有一个可以同巴黎社会产生的这个人相比,假如萨玛农还能算一个人的话。干瘪的小老头儿,骨头差不多要戳破暗棕色的皮,脸上青一块黄一块,好似你近看一幅提香或者保尔·韦罗内兹①的油画,吕西安见了浑身一震。萨玛农一只眼冷冰冰的一动不动,一只眼亮晶晶的很精神。吝啬鬼仿佛用那只死人眼睛做贴现,用另外一只眼睛卖猥亵画片。头上戴一副小小的扁平的假头发,黑里带红,底下露出白头发;黄黄的脑门有股杀气,腮帮完全瘪了,只看见凸出的牙床骨,牙齿还白,似乎长在嘴唇外面,象打呵欠的马。两只表情相反的眼睛,歪七扭八的嘴巴,看上去狰狞可怖。又硬又尖的胡子象针一样,准会刺人。紧窄的外套经纬毕露,同火绒差不多,褪色的黑领带被胡子磨烊了,露出火鸡般打皱的脖子,说明他并不想用衣着来补救他凶恶的长相。两个记者看见他坐在一张肮脏透顶的账台后面,在拍卖来的旧书背后贴标签。吕西安和卢斯托对着这样一个人物不知有多少感想,彼此望了一眼。他们向萨玛农打了招呼,把迦比松的信,连同方当和卡瓦利埃的票据递过去。萨玛农看着信,黑洞洞的铺子里忽然走进一个极有才气的人,短小的外套用许多不相干的东西打满补钉,硬得象白铁皮。
  他给萨玛农一张号码卡,说道:“我要拿我的礼服,黑裤子和缎子背心。”
  ①韦罗内兹(1528—1588),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派画家,以颜色鲜艳著称,青黄二色用得特别多。
  萨玛农抓着铜钮拉了一下铃,楼上走下一个女的,皮色红里泛白,大概是诺曼底人。
  萨玛农吩咐道:“把这位先生的衣服借给他。”一边向作家伸出手去,说道:“跟你打交道我很高兴;可是你有位朋友介绍一个年轻人来,给我上了一次大当。”
  “他会上当!”作家用一个挺滑稽的手势指着萨玛农对两位记者说。
  那不勒斯的穷光蛋往往向当铺出了钱把自己的衣衫借出去穿一天,那个大人物也付了三十铜子,贴现商伸出蜡黄的开裂的手接过去,丢入钱柜。
  “你这种交易倒很古怪!”卢斯托对那艺术家说。那艺术家抽上鸦片,只管腾云驾雾,欣赏仙山楼阁,不愿意创作或是不能创作了。
  他回答说:“向萨玛农当东西比一般当铺钱多一些。他还有这种可怕的慈悲心,肯让你需要穿扮的时候把衣服借出去。今晚我要带着情妇上凯勒弟兄家吃饭。三十铜子比两百法郎容易张罗,所以我来领我的衣服。六个月到现在,我的衣服已经替这位慈悲的债主赚到一百法郎。我的藏书被萨玛农一本一本的吞掉了。”
  “也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①吞掉的,”卢斯托笑着说。
  ①法文中livre一字,阳性是书,阴性是旧时代货币利勿尔(值一法郎)。上文说到一本一本的书,故此处借用铜子作双关语。
  “你的票据,我出一千五百法郎收进,”萨玛农对吕西安说。
  吕西安直跳起来,仿佛被萨玛农拿一根烧红的铁签戳进胸膛。萨玛农瞧着票面,查看日期。
  贴现商说:“不过我还得和方当谈一谈,要他送书来抵押。你谈不到什么身价,”他对吕西安说,“你和柯拉莉同居,家具都查封了。”
  卢斯托只见吕西安抓起票据,从铺子里直窜到大街上,说道:“莫非是魔鬼吗?”诗人呆呆的望了一会那个小店。可怜巴巴的门面,又脏又单薄的小木箱插着贴好标签的旧书,每个过路人看着都要微笑,心上想:“这里头做的什么生意啊?”
  一忽儿,了不起的陌生人,十年以后参加圣西门派那个伟大而没有根基的事业①的人,衣冠楚楚的出来,朝两个记者笑笑,和他们一同走到全景巷;他要把浑身上下都收拾干净,预备在那儿叫人擦靴子。
  他和两位作家说:“开书店的,做纸生意的,开印刷所的,只要看见萨玛农上门就完啦。那时萨玛农好比殡仪馆的执事跑来量棺材的尺寸。”
  艾蒂安和吕西安说:“现在你不用再想贴现了。”
  陌生人说:“萨玛农拒绝了,没有人再会接受,他说的是ultimaratio②!他是羊腿子,帕尔马,韦布律斯特,高布赛克,一切在巴黎市场上游来游去的鳄鱼③的爪牙。不管你是谁,在成家立业或者倾家荡产的时候,早晚都得碰上这些鳄鱼。”
  ①一八三二年,圣西门派安方丹(1796—1864)所领导的一支组织了一个宗教性质的社会主义集团,被警察局解散。
  ②拉丁文:最后一句话。
  ③称呼高利贷者或债主的俗语。
  艾蒂安接着说:“你的票据连对折都贴不到,就得全部兑现。”
  “用什么办法?”
  “把票子给柯拉莉,让她交给卡缪索。”卢斯托看见吕西安跳起来打断他的话,又道:“你听不下去,真是孩子气!难道这样无聊的顾虑抵得上你的前途吗?”
  吕西安说:“反正我手头这笔钱可以交给柯拉莉。”
  卢斯托说:“又来胡闹了!你要四千法郎才能应付,四百管什么用!不如上赌台去,先留下一个数目,赌输了咱们还能大醉一场。”
  了不起的陌生人说:“这主意不错。”
  他们离开弗拉斯卡蒂①只有几步路,这几句话的作用就象吸铁石一样。两个朋友打发了车子,走进赌场。先赢到三千,退到五百;又赢到三千七;后来只剩五法郎,又回到两千,想马上倍一倍,把两千法郎全部押“双”;连续五次不出“双”了,不料出来的又是“单”。吕西安和卢斯托神魂颠倒的消磨了两小时,奔下那所有名的屋子的楼梯。他们还有保留的一百法郎。门外是个小小的廊子,只有两根柱子,上面是铁皮顶;瞧着顶棚得意扬扬或者灰心绝望的人不止有过一个。卢斯托站在台阶上看见吕西安两眼通红,便说:“咱们只吃五十法郎吧。”
  两个记者回到楼上,不出一小时赢了三千法郎。“红”②连出了五次,想到刚才连出六次“单”,害他们输了钱,这回说不定会出第六次“红”,便把三千法郎一齐押上,结果出了黑。
  那时正是下午六点。
  ①当时巴黎最大的一家赌场。
  ②轮盘赌除了三十六门(即三十六个数目)以外,还有红黑单双,庄家赔钱的倍数和三十六门不同。
  吕西安说:“咱们只吃二十五法郎吧。”
  这回新的冒险不久就结束,押了十次,二十五法郎全部送光。吕西安发疯似的把最后二十五法郎押在他年龄的数目上,赢了。庄家把赔的钱一块一块丢在桌上,吕西安抓起耙子收钱,手索落落发抖的样子简直没法描写。他给卢斯托十个路易,说道:“赶快上韦里酒家!”
  卢斯托懂得吕西安的意思,上饭馆定菜去了。吕西安独自留下,把三十路易押“红”,赢了。赌客耳朵里有时会听见一个声音给他指点门道;吕西安受着这声音鼓励,连本带利再押一次“红”,又赢了;他肚子里热得象火烧。接着他不听那声音劝告,把一百二十路易押“黑”,输了。他经过那阵可怕的激动,倒反浑身舒畅;赌棍弄到无可再输,做了多少短促的梦,离开灼热的迷宫的时候,都有这个感觉。他到韦里酒家和卢斯托相会,象拉封丹说的直扑菜肴,把烦恼淹没在酒里。到九点,他完全醉了,不懂为什么旺多姆街上的看门女人打发他上月亮街。
  “柯拉莉小姐搬走了,地址在这张纸上。”
  吕西安醉得厉害,听着不以为意,踏上来时的街车,转往月亮街,还对着这个街名想起许多双关语①。当天早上,全景剧场宣告破产。柯拉莉着了慌,马上商得债主同意,把全部家具转让给卡陶老头;屋子被卡陶派作同样的用场,安插了弗洛朗蒂纳。柯拉莉还掉所有的欠账,房租也付清了。正当她赶办这些手续,象她所谓来一次大清洗的时候,贝雷尼斯出去置办一些必不可少的旧家具,在月亮街上紧靠竞技剧场的地方,一所屋子的五层楼上,布置一套三个房间的小公寓。柯拉莉在那儿等候吕西安。她在大风浪中保住了她纯洁的爱情,还抢救出一千两百法郎。吕西安醉醺醺的把他的倒霉事儿讲给柯拉莉和贝雷尼斯听了。
  ①法文中月亮一字常用来譬喻荒唐的幻想。还有一句俗语叫做:“把月亮戳一个窟窿”,指欠了债逃走或破产倒闭的意思。
  女演员抱着他说:“你做的对,小宝贝。贝雷尼斯准有办法拿你的票子去向勃罗拉商量。”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8:29

《幻灭》第二部三十六 转移阵地

第二天,吕西安早上醒来,受着柯拉莉的抚慰,十分快活。女演员对他格外温柔,恩爱,似乎要用最丰富的感情补偿他新生活的清苦。那天她娇艳无比,又白又嫩,团皱的头巾底下露出几绺头发,眼睛笑眯眯的,说话兴高采烈,象窗里射进来的朝阳,把这个寒伧而动人的场面蒙上一层金光。卧房还过得去,壁上是红镶边的湖色花纸,有两面镜子,一面在壁炉架上,一面在五斗柜上面。贝雷尼斯不听柯拉莉阻止,自己花钱买来一条旧地毯,把光秃寒冷的地砖遮盖了。一口有镜子的大橱和一口五斗柜放着两个情人的衣衫。桃花心木的家具钉着蓝布面子。贝雷尼斯在患难中抢救出一只座钟,一对瓷花瓶,四套银刀叉,六把小羹匙。卧室外面的餐室,同年薪一千二的公务员家里的差不多。厨房在楼梯台对面。贝雷尼斯睡在厨房顶上的阁楼上。房租不超过三百法郎一年。难看的屋子,临街的大门有一扇堵死了,改做看门人住的小房间,开着一个小窗洞监视十七个房客的进出。在公证人嘴里,这种鸽笼式的屋子叫做生息的房产。吕西安发现房内摆着一张书桌,一把靠椅,纸笔墨水一应俱全。贝雷尼斯相信柯拉莉在竞技剧场登台一定成功,柯拉莉看着用蓝缎带钉的台词本子,她们俩都兴致挺好,把诗人酒醒以后的忧急跟愁闷一扫而空。
  他说:“只消上流社会不知道我这个斤斗,咱们就好爬起来。不管怎么样,眼前还有四千五百法郎!我要在几家保王党的报纸上尽量利用我的地位。《觉醒报》明天创刊,现在我对新闻界内行了,要好好的干一下!”
  柯拉莉亲着吕西安,只觉得他的话是一片深情。贝雷尼斯在火炉旁边摆好桌子开饭,端上几样家常菜:一盘炒鸡子,两块猪排,还有咖啡和奶油。有人敲门。进来三个真心朋友:阿泰兹,莱翁·吉罗,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吕西安又诧异又感动,请他们坐下来一同吃饭。
  “不客气,”阿泰兹说。“我们有事找你,比慰问更要紧;我们才从旺多姆街来,你的事都知道了。吕西安,我的主张,你清楚得很。在别的情形之下,看见你采取我的政治立场,我只有高兴;可是以你眼前的地位,参加了自由党的报纸再变为极端派,你不能不丧失人格,一辈子都洗刷不了你的污点。希望你看在我们的友谊份上,不管这友谊减淡了多少,别这样污辱自己。你攻击过浪漫派,右派,政府,如今不能再替浪漫派,右派,政府辩护。”
  吕西安说:“我的行动自有不平凡的想法做根据。目的正当,任何手段都行。”
  莱翁·吉罗说:“或许你还不了解目前的局势。政府,宫廷,波旁王室,专制派,总括一句,一切反对立宪制的政体,尽管对于镇压革命的方法分成许多不同的派别,至少在必须取缔舆论这一点上是一致的。《觉醒报》,《霹雳报》,《白旗报》的创立,都是为反击自由党的诽谤,侮辱和嘲笑。这些行为我也不赞成。正因为作家的神圣的天职受到亵渎,我们才创办一份态度严正的刊物,不久就能发生显著的影响,成为一股有威信的,受人尊重的势力,”吉罗顺便插进这几句。
  “保王党和政府派的炮火是报复的第一步,准备对自由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吕西安,你知道结果怎么样?报纸的订户多数在左派方面。舆论跟战争一样,总是人多的一边得胜。将来你们全是无赖,说谎的人,国民公敌;对方却是卫国的战士,正直的君子,殉道的圣者,其实他们也许比你们更虚伪,更恶劣。这种以毒攻毒的办法势必助长报纸的恶势力,把新闻界最卑鄙的行为肯定为正当的。谩骂啊,人身攻击啊,都成为报纸应有的权利,用来迎合订户的利益,而且因为双方都用,变了没法****的力量。等到祸害的范围全部显出来了,为了贝里公爵被刺而颁布的,从国会开幕以来暂停执行的,限制和取缔的法令,又要恢复。临了法国公众如何看待两派报纸的论战,你知道没有?他们会听信自由党的暗示,以为波旁家有心取消大革命的物质成果,大家已经到手的成果,他们早晚要起来把波旁家轰走的。你不但污辱了自己的人格,将来还落在打败的一面。你年纪太轻,在报界中资格太浅,对于幕后的策动,种种的阴谋诡计,认识不足,而嫉妒你的人只嫌太多,自由党的报刊对你一齐喊打的时候,你可抵抗不住。你势必卷入党派的恶斗。那些党派至今还在发高热,不过他们的疯狂从一八一五和一八一六年的暴行①转到了思想方面,变成议会中的舌战和报上的笔战。”
  ①拖拿破仑二次下野,王政复辟以后,大量屠杀拿破仑党徒及共和党人。
  “各位朋友,”吕西安说,“我不是你们想象中的糊涂虫,诗人。不管将来有什么遭遇,反正好处已经到了我手里,那是自由党即使成功也不可能给我的。等到你们胜利,我的目的早已达到了。”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笑道:“我们可以割掉你的……头发!”
  吕西安回答:“那时我有了孩子,割掉我脑袋也没用。”
  三个朋友不懂吕西安的意思。他自从交结了上流社会,贵族的骄傲和虚荣心发展到顶点。诗人看得很准,认为仗着德·吕邦泼雷伯爵的姓氏和头衔,他的美貌和才气便是一笔巨大的财产。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东太太,德·蒙柯奈太太,用这根线象小孩儿拴一个金壳虫一般拴着吕西安。吕西安再也飞不出那个固定的圈子。三天以前,德·图希小姐的客厅里有人说:“他是我们的人,他思想正确!”叫吕西安听着得意非凡,何况德·勒农库,德·纳瓦兰,德·葛朗利厄三位公爵,拉斯蒂涅,勃龙代,美丽的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德·吕卜克斯,一般最有势力的人物,在宫廷中最得宠的保王党,都祝贺他转移阵地。
  阿泰兹道:“话说完了。将来你的清白跟自尊心,比谁都不容易保持。即使你真心对待的人也要瞧你不起,那时你就非常痛苦了,我知道你的性格。”
  三个朋友和吕西安告别,没有向他亲热的伸出手来。吕西安郁郁不乐,愣了一会。
  “嗳!别把那些傻瓜放在心上,”柯拉莉说着,跳上吕西安的膝盖,拿鲜嫩美丽的手臂绕着他的脖子。“人生是儿戏,他们竟那么当真!何况你马上要成为吕西安·德·吕邦泼雷伯爵了!必要的话,我可以和掌玺局勾搭一下。我也有办法进攻那色迷迷的德·吕卜克斯,要他把诏书弄到手。我不是早说过吗,如果你只差一块垫脚石达到你的目的,尽管踩在柯拉莉的尸首上!”
  第二天,吕西安同意《觉醒报》把他列入撰稿人的名单。政府发出十万份说明书,提到吕西安的名字仿佛保王党收服了一个人。吕西安参加庆功宴,在弗拉斯卡蒂附近的罗贝尔酒家吃了九个钟点,出席的全是保王党新闻界的要人:玛丹维尔,奥日,德斯坦,还有至今在世的一大批作家,照流行的说法,他们都跟君主政体和教会勾搭上了。
  埃克托·曼兰说,“咱们一定要给自由党看看颜色!”
  拿当打算弄戏剧,认为在这方面打天下不能让官方跟自己作对,也就投入这个阵营。他说:“诸位,要同他们开仗就得一本正经的干,不能拿软木塞当子弹!所有古典派的自由党作家,不问年龄性别,都是我们笑骂的对象,一个都不能放过。”
  “咱们要清清白白,不受出版商的样书,礼物,金钱的勾引。新闻事业也得整顿一番。”
  “对,”玛丹维尔说,“Justumettenacempropositivi-rum!①要跟敌人势不两立,说话越尖刻越好。我要揭穿拉斐特的真面目,说明他是吉勒一世②!”
  ①拉丁文:不屈不挠,拿定主意。
  ②走江湖戏班的戏码中有一个愚蠢可笑,胆小无用的丑角,叫做吉勒。从十八世纪起这个人物被戏剧界普遍采用。
  吕西安道:“我吗,我来对付《宪政报》上的英雄,梅尔西爱军曹,儒依先生的全集,以及有名的左派议员!”
  清早一点,撰稿人一致通过要跟自由党拼个你死我活,一边喝着火剌剌的杂合酒,把他们各种不同的见解和所有的主张淹没了。
  在饭店门口,浪漫派中最出名的一个作家说:“我们为了颂扬君主政体和教会,说了不知多少废话。”
  这句有历史意义的话被参加宴会的一个出版商泄漏了,第二天登在《明镜报》上,透露的人变了吕西安。吕西安叛变的消息引起自由党报纸大叫大骂;吕西安变成他们的死冤家,受到最恶毒的攻击:他们讲他的十四行诗如何如何碰钉子,告诉读者道里阿宁可损失三千法郎,不愿意印出来;他们称吕西安为空头诗人!
  有一天,就在吕西安发表辉煌的处女作的报上,吕西安读到下面一段文字,显见是写给他看的,群众不可能了解这种讽刺:
  未来的法国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虽然出版家道里阿坚决不印,我们做敌人的倒愿意宽宏大量,腾出篇幅来发表。下面一首是从作者的朋友那儿得来的,我们读了这件样品,不难推想他的诗歌多么有趣。
  说明后面登着一首十四行诗,吕西安读了大哭一场。
  一株瘦小的植物,模样儿鬼鬼祟祟,
  忽然有一天在花坛中探出头来,
  自称凭着华丽的色彩,
  将来能证明她种子高贵。
  大家也就勉强容忍。谁知她不知感谢,
  反而作践比她美丽的姊妹。
  她们气不过她耀武扬威,
  要她把家世细细交代。
  她居然开了花。谁知整个庭园
  对恶俗的花朵厉声嘘斥,
  连下贱的小丑也没受过这种羞辱。
  主人过来,随手把她连根拔起,
  黄昏时只有一匹驴子在她墓旁哀叫,
  原来她只是一棵不登大雅的蓟草①。
  ①蓟草是影射吕西安的本姓沙尔东,参看本书第56页注④。
  韦尔努提到吕西安好赌,预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是一部反民族的作品,说作者袒护杀人不眨眼的旧教徒,攻击受难的加尔文主义者。不到一星期,报上的叫骂更凶了。吕西安只道他的朋友卢斯托会替他解围,卢斯托欠他一千法郎,还同他有过默契;谁知卢斯托也变了吕西安的死敌。内情是这样的:三个月以来,拿当爱上卢斯托的命根子佛洛丽纳,想不出办法把她从卢斯托手中抢过去。那女演员没有戏院聘请,境况艰苦,心里焦急。拿当既是吕西安的同道,便去找柯拉莉,要她约佛洛丽纳在拿当编的一出戏里当个角色,拿当负责安插她进竞技剧场,作为编剧向戏院提的条件。雄心勃勃的佛洛丽纳一口答应了。她早已看透卢斯托。拿当在文坛上政界上都有野心,欲望不小,魄力也大,不象卢斯托的意志完全被坏习气消磨了。女演员只想登台露面,重放光辉,把药材商的信给了拿当;拿当叫玛蒂法交出斐诺觊觎的六分之一股单,赎回信件。于是佛洛丽纳住进高城街上一所华丽的公寓,当着新闻界和戏剧界的面投靠拿当。卢斯托为此大受打击,朋友们安慰他,请他吃饭,吃到末了他哭了。在那次大吃大喝的席面上,在座的人认为拿当是明枪交战。有些作家,如斐诺,韦尔努等等,早知道拿当迷着佛洛丽纳,可是吕西安从中牵线,照众人的说法,是违反了朋友之间最神圣的原则。党派观念和巴结新朋友的心思,使初进保王党的吕西安变得无可原谅。
  毕西沃道:“拿当是动了情,身不由主;外省大人物却象勃龙代说的,完全出于阴谋!”
  于是吕西安成为混进队伍的捣乱分子,想把所有的人一齐吞掉的小坏蛋,大家一致同意要****他,还定下周密的计划。韦尔努素来讨厌吕西安,决意钉着他不放。斐诺有心赖掉卢斯托三千佣金,怪怨吕西安不该把对付玛蒂法的秘密告诉拿当,使他斐诺没有赚到五万法郎。事实上拿当听着佛洛丽纳劝告,为了要斐诺撑腰,仍把六分之一的股权卖给斐诺,得了一万五。卢斯托三千法郎没拿到,再也不肯原谅吕西安使他经济上受这么大的损失。一个人伤了面子,再加银钱的氧化作用,创口越发医不好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8:30

《幻灭》第二部三十七 弄神捣鬼

作家的自尊心受伤以后的愤怒,或者中了讽刺的毒箭以后所表现的精力,无论用什么辞藻什么手法都描写不出。凡是受了攻击而鼓足力量抵抗的人,很快要倒下来的。惟有头脑冷静,把报上的辱骂看作过目即忘的东西,才真正表现一个作家的勇气。弱者初看象强者,其实只能抵抗一时。最初半个月,吕西安怒不可遏,在他和埃克托·曼兰两人分担批评的保王党报刊上,象下冰雹一般发表一大堆文章。他每天伏在《觉醒报》的垛口后面,拿出他所有的才情向敌人开火,同时有玛丹维尔在旁支持。没有企图而真心帮助他的作家只有这一个,人家也不让玛丹维尔知道,始终维持关系的两派记者在酒后说笑的时候,在木廊商场的道里阿书店或者在戏院的后台见面的时候,彼此有过默契。吕西安跨进滑稽歌舞剧院的休息室,谁也不再当他朋友,只有保王党的人跟他握手。可是拿当,埃克托·曼兰,泰奥多尔·迦亚,见了斐诺,卢斯托,韦尔努,以及一般号称为脾气随和的记者,照样老着面皮很亲热。那个时期,滑稽歌舞剧院的休息室是文坛上飞短流长的大本营,近乎女太太们的小客厅,看得见各党各派的人,有政客,有法官。在某次司法官会议上,庭长指责一位同僚不该跑到戏院后台,亵渎法官的尊严;受批评的法官事后在滑稽歌舞剧院休息室中遇到庭长,原来他也亵渎了法官的尊严。卢斯托终于在那儿跟拿当握了手。斐诺几乎每晚必到。吕西安空闲的时候也去研究敌人的意向,倒霉的孩子始终只看见冷冰冰的敌意。
  党派的意气所产生的仇恨,当时比现在严重得多。现在发条上得太紧,样样变成强弩之末,劲头不大了。如今批评家打击了某人的作品,依旧向他伸出手去。作者受了鞭挞,还得拥抱刽子手,否则就被人笑话,说他脾气坏,不容易相处,死要面子,没法接近;只晓得记恨,报仇。如今一个作家受到暗算,背上挨了一刀,或者看破了别人的虚假,不上圈套,或者吃了最卑鄙的手段的亏,凶手不但会向他问好,还自以为应当得到作者的尊重,甚至于友谊。在美德变做缺点,某些缺点成为美德的时代,一切都可原谅,都可辩解。同道之间的亲昵,在各种自由中变了最神圣的一项。政见截然相反的一些领袖,彼此交谈措辞都很温和,俏皮话也说得很客气。可是在过去那个时代,倘使我们还记得的话,某些保王党作家和自由党作家的确要有些勇气才敢在同一个戏院露面。那时他们会听到咬牙切齿的挑战。恶狠狠的眼睛赛过子弹上膛的手枪,一点儿火星就好挑起一场恶斗。每个党派都有几个人在对方眼中是众矢之的,他们一进场,你旁边的看客立刻大声咒骂,这种情形不是谁都见过的吗?当时只有两派,保王党和自由党,浪漫派和古典派,同一仇恨的两种面目,这仇恨可以使你对国民议会的断头台有所了解。吕西安一开场是狂热的自由党和伏尔泰派,此刻变为狂热的保王党和浪漫派,压在玛丹维尔身上的敌意也就压在吕西安身上。玛丹维尔是那时自由党深恶痛绝的人,也是唯一回护而喜欢吕西安的人。他的帮助害了吕西安。党派对手下的哨兵素来不讲情义,子弟们倒了霉就一脚踢开。尤其在政界,想向上爬的人非跟大队人马走不可。小报界的坏主意主要是拿吕西安同玛丹维尔配对,就是说自由党硬把这一个推入另一个怀抱。这番友谊,不管是真是假,替两人招来韦尔努许多恶毒的文章。韦尔努看见吕西安在上流社会走红,气愤不过,并且和诗人所有过去的伙伴一样,以为他不久就要高升。所谓诗人的叛变,被他们添枝接叶加上一些严重的罪状,更显得恶劣。吕西安被称为小犹大,玛丹维尔被称为大犹大,因为有人指控玛丹维尔,也不知有无根据,说他替外国军队做过向导,带他们过佩克侨①。吕西安笑着回答德·吕卜克斯,说他吕西安的确把驴子带过了桥②。吕西安的奢华生活虽是空架子,而且只建筑在未来的希望上面,朋友们看了却大起反感,对于他以前在旺多姆街上的阔绰,高车肥马,招摇过市的排场,绝对不肯原谅;在他们心目中,吕西安始终坐着车子。大家隐隐然感觉到,一个年轻貌美,风趣十足,被他们一手教坏的人,快要万事如意了,因此要用尽手段****他。
  ①在历史上实有玛丹维尔(1776一1830)其人,是极顽固的保王党作家,《白旗报》的创办人。相传一八一五年拿破仑败退时,玛丹维尔住在佩克,带领普鲁士军队渡过塞纳河。
  ②驴子在法文中本是骂人话,驴子过桥又是一句成语,意思是笨蛋见到困难就象驴子过桥一样害怕;这里是骂自由党。
  正当柯拉莉在竞技剧场登台的前几天,吕西安和埃克托·曼兰手挽着手走进滑稽歌舞剧院的休息室。曼兰埋怨他的朋友不该帮拿当勾引佛洛丽纳。
  “卢斯托和拿当成了你两个死冤家,这都是你自己招来的。我劝过你一番好话,你没有听。你赞美人家,帮人家忙,你做的好事只会受到残酷的惩罚。佛洛丽纳和柯拉莉同在一个戏院登台决不会和睦,将来只想你压倒我,我压倒你。你只有咱们的报纸替柯拉莉撑腰。拿当除了以编剧的身份占到便宜之外,在戏剧方面还能调动自由党的报刊,而且他在新闻界混的时间比你长一些。”
  吕西安暗地里担的心事被这句话说中了。无论是拿当,是迦亚,对他都并不坦白,照理他是有权利要人推诚相见的;可是他不能抱怨,他才投到这边来,资格太浅了!迦亚告诉他,新人要经过长时期的考验才能取得党内的信任,吕西安听着很丧气。在保王党和政府派报纸的内部,诗人发现他从来没想到的嫉妒,那些人在赃物面前竟象群犬争食一样的狺狺狂吠,张牙舞爪,本性毕露。作家们暗中玩着层出不穷的手段,在当局面前互相阴损,指控别人对党不够热心;为了排挤一个对手,什么恶毒的计策都想得出。自由党政权不在手中,没有好处可得,也就没有引起内讧的题目。吕西安看出保王党内错综复杂的野心,没有勇气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对付,也没有耐性去理出一个头绪来;他既不能做阿雷蒂诺,也不能做博马舍或者弗雷隆,①他只存着一个愿望,就是拿到诏书,以为改了姓准能攀上一门有钱的亲事。可见他的前程除了美丽的相貌多少有些帮助而外,完全要靠运道。过去多么信任他的卢斯托完全知道他的秘密,知道在哪一点上可以击中昂古莱姆诗人的要害;曼兰带着吕西安上滑稽歌舞剧院那一天,艾蒂安就设下一个可怕的圈套,这孩子钻进去,摔倒了。
  ①十八世纪的剧作家博马舍和文人弗雷隆都写过不少激烈的小册子攻击当时的人。阿雷蒂诺见本书第448页注①。
  斐诺正在和德·吕卜克斯谈话,见了吕西安便挽着德·吕卜克斯过来跟他握手,一副奉承讨好的神气装得逼真,说道:“啊,我们的漂亮吕西安来了。象他这样一步登天的人,我从来没见过,”斐诺说着望望吕西安,望望德·吕卜克斯。
  “在巴黎,发迹有两种:一种是物质方面的,就是谁都可以捞到的金钱;一种是精神方面的,包括交游,地位,进入某个阶层,那是有些人财运再好也走不进的,而我的朋友……”
  “我们的朋友,”德·吕卜克斯插进一句,好不亲热的瞟了吕西安一眼。
  斐诺轻轻拍着吕西安的手,往下说:“我们的朋友在这方面的成功简直了不起。吕西安的手腕,能力,聪明,的确比所有对他眼红的人高出一等,再加他长得这样美;他过去的一些朋友看他走红,心里不服,说他是运气好。”
  德·吕卜克斯说:“这种运气永远轮不到傻瓜或者饭桶。嘿!波拿巴的一生,能够用好运气来解释吗?在他之前,统率意大利方面军的将领有过一二十,正如此刻想踏进德·图希小姐府上的青年有上百个;可是交际场中已经把她和你看做天生的一对了,亲爱的朋友!”德·吕卜克斯说着,拍拍吕西安的肩膀。“啊!你真是大红特红了。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东太太,德·蒙柯奈太太,都为你入迷了。今天菲尔米亚尼太太家的晚会不是请了你吗?明儿你不是要上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家应酬吗?”
  “是的,”吕西安说。
  “允许我替你介绍一位年轻的银行家,杜·蒂耶先生,他跟你异曲同工,短时间内挣了一笔可观的家业。”
  吕西安和杜·蒂耶彼此打了招呼,谈起话来,银行家定了日子约吕西安吃饭。滑稽歌舞剧院的休息室里摆着几张半榻,斐诺和德·吕卜克斯朝一张半榻走过去,似乎要继续他们刚才的谈话。两人都极有心计,而且知己知彼,永远不会反目。他们让吕西安,曼兰,杜·蒂耶,拿当,另外在一块儿谈天。
  斐诺对德·吕卜克斯说:“喂,亲爱的朋友,老实告诉我,吕西安可是真的有人帮衬?我的编辑都把他当作眼中钉;我还没决定支持他们,先要向你讨教一下,假定破坏我编辑们的计划,反过来帮吕西安,是不是更好?”
  谈到这里,参事院的评议官和斐诺聚精会神,对瞧了一会。
  “怎么,朋友,”德·吕卜克斯回答,“你以为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夏特莱,德·巴日东太太,受过吕西安的攻击,还肯原谅他吗?德·巴日东太太替夏特莱男爵谋到夏朗德省省长的缺,让他封了伯爵,准备得意扬扬的回昂古莱姆。两位太太就是要毁掉吕西安,才送他进保王党的。此刻大家正在找借口把答应这孩子的话****;只要你想得出办法,便是帮了两个女人极大的忙,她们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我知道两位太太的心思,她们恨这个小家伙恨到这个田地,我也觉得奇怪。当初吕西安很可以把他凶狠的敌人,德·巴日东太太,彻底解决,只消在报上停止攻击之前,提出所有的女人都喜欢接受的条件,你明白没有?他漂亮,年轻,尽可以用爱情来淹没对方的仇恨,那么一来,他就成了德·吕邦泼雷伯爵,乌贼鱼还会替他在宫中谋一个差事,领干薪呢!叫吕西安做路易十八的内廷侍读,不是妙得很吗?再不然当个图书馆馆员啊,挂名的评议官啊,宫廷的娱乐总管啊,都可以。傻小子错过了机会。人家不原谅他也许就在这一点。他自己不提条件,反而接受别人的条件。人家答应他活动王上的诏书,他相信了;从那天起夏特莱就迈了一大步。柯拉莉把这个孩子断送了。吕西安要没有柯拉莉爱他,会仍旧要乌贼鱼,而且准定成功。”
  斐诺道:“那么我们好把他打下去了。”
  “用什么方法呢?”德·吕卜克斯漫不经意的问,他想先拿这件事在德·埃斯巴太太面前邀功。
  “他签好合同,不能不替卢斯托的小报写稿,此刻他一个钱没有,要他动笔更容易。如果有篇俏皮文章把掌玺大臣给得罪了,再有人证明作者是吕西安,掌玺大臣必定认为他不配得到王上的恩典。为了叫外省大人物发慌,我们已经做好手脚轰柯拉莉下台,让吕西安眼看他的情妇被人大喝倒彩,没有戏做。等到王上的诏书无限期搁置以后,我们再取笑他痴心妄想做贵族,谈谈他那个做收生婆的娘,开药房的老子。吕西安只有一些浮面的勇气,不堪一击,我们要不打发他回家乡去才怪呢。玛蒂法所有的六分之一的杂志股份,拿当叫佛洛丽纳弄来卖给我了,纸商的一份也被我收回了,现在只剩我和道里阿两个。我和你不难讲好条件把刊物转换方向,靠拢宫廷。我为了要收回六分之一的股权,才给佛洛丽纳和拿当撑腰;他们既然把股权卖给我了,我就得帮衬他们;不过先要知道吕西安的地位到底怎么样……”
  德·吕卜克斯笑道:“你真是名副其实①。老实说,我就喜欢你这种人……”
  ①参看本书第309页注②。
  “那么你能替佛洛丽纳弄一份正式的合同吗?”斐诺问评议官。
  “没有问题,不过你先要解决吕西安;拉斯蒂涅和德·玛赛不愿意再听到他的名字。”
  斐诺说:“你放心。迦亚答应拿当和曼兰,他们俩的稿子有一篇登一篇,可不让吕西安发表一个字,这样我们就断了他的生路。他只能利用玛丹维尔的报纸保卫他自己跟柯拉莉。
  一份报对抗所有的报,有什么用!”
  “我可以把部长的痛疮告诉你,将来你叫吕西安写的文章,原稿要交给我,”德·吕卜克斯回答斐诺,他绝口不提答应吕西安的诏书根本是个骗局。
  德·吕卜克斯离开了休息室。斐诺过去找吕西安,说明为什么他不能放弃预约的稿子,那种亲切的口气,不少人上过当。斐诺不愿意打官司,破坏吕西安在保王党内的希望。斐诺喜欢有魄力的,不怕改变主张的人。吕西安和他见面的日子不是长得很吗?需要彼此帮点儿小忙的地方不是多得很吗?吕西安应当在自由党内有个可靠的朋友,万一政府派或极端派不讲交情,可以替他报仇。
  最后斐诺还说:“如果人家玩弄你,你怎么办?如果有个部长以为你叛变了自由党,从此他便拴着你的脖子,对你不再忌惮,不再理睬,你不是需要放出几条狗去咬他的腿肚子吗?可是你已经跟卢斯托闹翻,他恨不得砍下你的脑袋。费利西安和你,见了面连话都不说了。同你来往的人只剩我一个了!干我这一行,最要紧的是同真有魄力的人和睦相处。我在新闻界帮你的忙,你在你的圈子里回敬我。不过闲话少说,正事第一!你得给我送几篇纯文艺的稿子来,对你没有妨碍,同时你履行了咱们之间的合同。”
  吕西安觉得斐诺的建议除了算盘精明之外,还有几分交情。斐诺和德·吕卜克斯的恭维使他心情快活,他还向斐诺道谢呢!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8:31

《幻灭》第二部三十八 生死关头

凡是有野心的人,凡是要靠别人和形势的帮助,要依赖一个多多少少经过安排,贯彻,坚持的行动方案才能成功的人,一生必有一个危险时间,有种莫名其妙的威力给他们受一些艰苦的考验:样样事情同时失败,各方面的线不是断了就是搅乱了,碰来碰去都是倒霉事儿。遇到这种精神上的骚乱,只要心里一慌就完事大吉。顶得住恶劣的形势,能站定脚跟等风暴过去,拚命爬到高地上去躲避的人,才算得上真有魄力。无论是谁,除非是生来有钱的,都有他的生死关头。拿破仑的生死关头是莫斯科的溃退。这个危险时间现在临到吕西安头上了。他前前后后在上流社会和文坛上的遭遇太顺利了;他太得意了,如今要看到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一齐跟他作对。第一阵痛楚最剧烈最难受,伤害到他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伤害到他的心和他的爱情。柯拉莉也许谈不上风雅,却有一颗高尚的灵魂,能在热情冲动之下表现出来,这冲动便是造成名演员的主要因素。这个奇怪的现象,在没有经过长期的应用而成为习惯之前,完全受捉摸不定的气质支配,也往往受羞耻心支配;而在一般年纪还轻的女演员身上,这种值得赞美的羞耻心是很强的。柯拉莉表面上轻狂,放肆,和普通的女角儿没有分别,骨子里却天真,胆怯,而且还充满爱情,她对于自己在舞台上的嘴脸本能的感到厌恶。表达感情的艺术是一种崇高的做作,柯拉莉还不能让这作假的艺术克服她的本性。她不能钝皮老脸,把只属于爱情的东西向观众公开。此外她还有真正的女性所特有的一个弱点:明知道自己压得住台,仍旧需要观众的称赞。她怕面对她不喜欢的群众,上台老是战战兢兢:看客的冷淡可以使她毛骨悚然。因为情绪这样紧张,她每次扮一个新角色都等于第一次登场。掌声使她心神陶醉,她并非要满足自尊心,而是要用来鼓动自己的勇气。场子里唧唧哝哝表示不满,或是静悄悄的表示观众心不在焉,她的本领会不知去向。倘若卖了满座,台下聚精会神,对她只有钦佩和友好的目光,她就精神兴奋,可以和观众高尚的品质交流,觉得自己有感动人心的力量,能使它们向上。这一类的消沉和兴奋说明她有神经质的性格和天才的素质,也显出这可怜的女孩子的敏感和温柔。吕西安终究赏识了她的内心的宝藏,看出他的情妇还是单纯的少女。柯拉莉没有一般女角儿弄虚作假的能耐,无法拒抗同事之间的倾轧,后台的钩心斗角,不象佛洛丽纳是此中老手,她的阴险可怕同柯拉莉的忠厚慷慨正好是极端。柯拉莉担任角色是要人家邀请的,她生性高傲,不肯央求作家,接受他们的屈辱的条件,不能因为有什么记者用爱情和笔杆子威胁她而投降。在性质非常特殊的舞台艺术中,卓越的才能已经极其少有,但只不过是成功的条件之一;倘使象柯拉莉那样不同时具备玩弄手段的本领,才能反而使人长期受累。吕西安料到柯拉莉在竞技剧场第一次出台的痛苦,不惜代价要保证她成功。变卖家具剩下的款子和吕西安的稿费,统统拿去置办服装,布置更衣室,开发第一次出场的各种费用。几天以前,吕西安为爱情所迫,做了一件屈辱的事:他带着方当和卡瓦利埃的票据,到布尔东奈街上金茧子铺子去见卡缪索,要求贴现。诗人还没堕落到能够满不在乎的干这种勾当。他一路受着痛苦煎熬,想着许多可怕的念头,翻来覆去对自己说着:去吧——不去!临了还是走进一间又冷又黑,只靠天井取光的办公室:里面一本正经坐着的可不是那个迷着柯拉莉的老头儿,忠厚没用,游手好闲,爱女人,不相信宗教,吕西安一向认识的卡缪索;而是一个严肃的家长,精明而又规矩的商人,摆着一副商务裁判的道学面孔,用冷冰冰的老板神气做挡箭牌,周围簇拥着伙计,出纳,绿的文件夹,发票,货样,还有他的老婆保驾,还有他的衣着朴素的女儿陪着。吕西安走近去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噤,因为尊严的商人把他瞅了一眼,那副冷淡傲慢的目光就是吕西安在一般贴现商脸上领教过的。
  卡缪索坐着,吕西安站着说:“先生,你要肯收下这几张票子,我非常感激。”
  卡缪索说:“我记得,先生,你拿过我的东西。”
  吕西安凑着丝绸商的耳朵悄悄的说出柯拉莉的处境,卡缪索连屈辱的诗人心跳的声音也听见了。卡缪索没有意思让柯拉莉栽斤斗。他一边听一边看着票据上的签名,微微一笑,他是商务法庭的裁判,知道两个出版商的情形。卡缪索给了吕西安四千五百法郎,要他在票子上加一个背书,写明付丝绸账。吕西安马上去找勃罗拉,把保证柯拉莉成功的办法谈妥了。勃罗拉答应彩排的时候到场(那天他的确到了),约定在哪些段落叫他的罗马人鼓掌,使柯拉莉成功。吕西安把剩下的钱,不说向卡缪索调来的,交给柯拉莉,让她和贝雷尼斯定下心来,她们已经不知道怎么维持生活了。玛丹维尔是当时精通戏剧的行家,好几次跑来帮柯拉莉排练。吕西安请几个保王党记者写文章捧场,他们应允了,因此他想不到会出乱子。柯拉莉上台的前一天,吕西安却遇到一桩极不幸的事。阿泰兹的书出版了。埃克托·曼兰的报纸的主编把作品交给吕西安,认为由他来评论最胜任:算他倒霉,他批评过拿当,出名会写这一类稿子。办公室里人很多,全体编辑都在场。玛丹维尔为了攻击自由党报刊,有问题要商量,也在那儿。拿当,曼兰,所有参加《觉醒报》的记者正在谈论莱翁·吉罗的半周刊,认为那刊物措辞谨慎,有分寸,有节制,所以对社会的影响更有害。那时大家开始注意四风街上的小团体,叫它新国民会议。保王党的刊物决定同这批危险的敌人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有计划的斗争。后来这些敌人果然组成理论派①,成为一个决定大局的党团,等到保王党内最有才华的作家出于卑鄙的报复心理和他们联盟②以后,把波旁家****了。外边不知道阿泰兹主张专制政体,把阿泰兹包括在他们认为死敌的小团体内,作为第一个开刀的对象。他的书,照那时流行的说法,非一棍子打死不可。吕西安不肯写稿。在场聚会的保王党要人不胜愤慨,认为他的拒绝岂有此理。他们老实告诉吕西安,刚转变过来的新党员谈不到自由;他要感到投靠王上和教会不方便,尽可回到他原来的阵营。曼兰和玛丹维尔把吕西安拉过一边,好意点醒他,失去了保王党和政府派报纸的援助,等于听凭自由党报刊拿柯拉莉出气。否则的话,柯拉莉可以引起一场激烈的笔战,借此出名,这是所有的女演员求之不得的。
  ①王政复辟时期保王党内的一个支派,亦称正中派,主张君主立宪政体;一八三○年七月革命以后成为执政党,首领即有名的史学家基佐(1787—1874)。
  ②指夏多布里昂于一八二四年被政府免去部长职位以后的行动。
  玛丹维尔对吕西安说:“你完全不懂此中奥妙。她将来在两派报刊交锋的期间演上三个月戏,再利用三个月假期到外省去走一遭,可以捞进三万法郎。你那些顾虑一定要破除,否则你当不了政治家,只能断送柯拉莉,破坏你的前途,砸破你的饭碗。”
  吕西安发现对阿泰兹和柯拉莉没有两全的办法:要不在大报和《觉醒报》上扼杀阿泰兹,就得牺牲自己的情妇。可怜的诗人回到家里伤心之极;他坐在卧房的火炉旁边念了阿泰兹的书,近代文学中最美的一部作品。他一边看一边哭,每一页上都留着泪痕,迟疑了半天。可是他终于用他的拿手好戏写下一篇含讥带讽的稿子,象孩子抓着一只美丽的鸟,拔掉羽毛,叫它受尽毒刑。他的恶毒的嘲笑完全是损害作品。等到把精彩的原作重读一遍的时候,吕西安所有的高尚的感情又冒起来了;他在半夜里穿过巴黎城赶往阿泰兹家。这个真正的大人物的始终不渝的操守,他是佩服过来的;阿泰兹窗上的烛光,他从前抱着敬仰的心情不知望过多少回,此刻他又透过窗子看到那道摇曳不定的纯洁的微光。他没有勇气上楼,靠着路旁的界石站了一会。最后他受着良心鼓励,敲敲门,进去了,发现阿泰兹正在看书,屋子里没有生火。
  阿泰兹见了吕西安,问道:“出了什么事啊?”他猜到吕西安只有大祸临头才会来。
  吕西安眼泪汪汪的回答:“你的书真了不起,他们却要我攻击。”
  阿泰兹道:“可怜的孩子,你这碗饭可不容易吃!”
  “我只恳求你一件事,别让人家知道我到这儿来过。就让我在地狱里做苦工吧。也许良心上不长点儿肉茧永远成不了事。”
  “还是老脾气!”阿泰兹说。
  “你以为我没有骨气吗?不,阿泰兹,我是一个孩子,被爱情缠住了。”
  接着他说出他的处境。
  阿泰兹听到柯拉莉的情形,感动了,说道:“让我看看你的文章。”
  吕西安拿出原稿,阿泰兹念着笑了笑,叹道:“聪明误用到这个田地!”他看见吕西安在椅子上垂头丧气,的确很痛苦,便不说下去了。一会儿又道:“我替你修改一下行不行?明天还你。轻薄的讪笑是侮辱作品,认真严肃的批评有时等于赞美;我能使你的书评保持你我的尊严。并且我的缺点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一个人爬上荒凉的山坡,渴得要死的时候,偶而会发现一个果子给他解渴;这个果子就是你!”吕西安说着,扑在阿泰兹怀里,一边哭一边亲他的额角。“我把良心寄存在你这里了,将来再还我吧。”
  阿泰兹庄严的说道:“我认为定期的忏悔是个骗局。那么一来,忏悔变了作恶的奖品。忏悔可是一种贞操,是我们对上帝的责任。忏悔过两次的人是最可恶的伪君子。我怕你只想用忏悔来抵消你的罪孽!”
  吕西安听着这几句话失魂落魄,慢吞吞的走回月亮街。第二天,稿子经过阿泰兹修改,送回来了,吕西安带往报馆。从此他郁郁不乐,有时面上也遮盖不了。晚上他看见竞技剧场客满,少不得感到第一次登台的激动,再加他对柯拉莉的爱情,情绪越发紧张。各式各样的虚荣心成了问题,他眼睛望着观众的表情,象被告望着法官和陪审员的脸:听见场子里一有唧唧哝哝的声音就发抖;台上有一点儿小事,柯拉莉上场下场,音调略微有些高低,都使他心惊胆战。柯拉莉演的是一出开始可能失败而以后仍会走红的戏,那天可是失败了。柯拉莉出场没有人鼓掌,正厅里冷冰冰的使她吃惊。除了卡缪索的包厢,别的几个都没有掌声。二楼和三楼上的人把卡缪索嘘了好几回。鼓掌队拍手的方式明明过火,被楼厅的看客喝住了。玛丹维尔很勇敢的鼓掌,假仁假义的佛洛丽纳,拿当,曼兰,在旁附和。戏完全砸了。柯拉莉的更衣室里来了一大批人,他们的安慰使她愈加难受。女演员回去,灰心绝望,主要还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吕西安。
  “咱们被勃罗拉出卖了,”吕西安说。
  柯拉莉内心受到伤害,发了一场高烧,第二天不能登台。她的艺术生涯眼看搁浅了。吕西安藏起报纸,躲在饭间内拆看。所有的副刊编辑都说,戏失败的责任在于柯拉莉:她对自己估价太高,她在大街上讨人喜欢,可不适宜进竞技剧场;她固然有心向上,可惜不自量力,不该担任那个角色。吕西安看到许多评论柯拉莉的文章,跟他当初对付拿当的一套假仁假义的手法没有分别。他好比克罗托内人米龙①劈开了橡树,一双手被树干卡住了一样,气得脸色发青。他的朋友们用殷勤,关切,仿佛是一片好心的话,替柯拉莉出了一些极恶毒的主意。他们劝她演另外几种人物,正是奸诈的记者明知道跟她的路子完全相反的角色。这些保王党刊物的论调,准是拿当教唆出来的。至于自由党的大报和小报,用的又是吕西安常用的一派卑鄙和挖苦的手段。柯拉莉听见一两声抽噎,从床上起来走到吕西安身边,发现了报纸,拿来看了,看完一声不响又去睡了。佛洛丽纳跟打击柯拉莉的一伙通同一气,早就料到这个结局,把柯拉莉的台词背熟了,还由拿当帮她排练。戏院当局不肯放弃这本戏,打算叫佛洛丽纳接替柯拉莉。经理来探望可怜的女演员,她流着眼泪,生气全无;等到经理当着吕西安说出当晚不能不照常开演,佛洛丽纳能够担任柯拉莉的角色,柯拉莉却一骨碌坐起来,跳下床,叫道:
  “我照样能上台。”
  ①米龙,公元前六世纪希腊的大力士和运动健将。
  说完她晕过去了。佛洛丽纳补了她的缺,一举成名,因为她把戏救活了,受到所有的报纸赞扬,从此变了你们都知道的名角儿。吕西安看见佛洛丽纳成功,气坏了。
  他对柯拉莉说:“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还是你给她的饭碗!竞技剧场要是愿意,尽可以取消你的合同。等我做了吕邦泼雷伯爵,发了财,和你正式结婚。”
  “废话!”柯拉莉说着,两眼无神瞅了他一下。
  “废话?”吕西安叫道。“要不了几天,你就好住进一所漂亮的屋子,有自备马车;让我来给你写个剧本!”
  他拿着两千法郎奔往弗拉斯卡蒂。倒霉鬼一连呆了七小时,心情激动得象发疯,脸上冷冰冰的装做若无其事。从白天到上半夜,他不知经过多少风浪:最多赢到三万,出门的时候一文不剩。回去发现斐诺在他家中等着,要他的小品文。
  吕西安还不聪明,在斐诺面前发牢骚。
  斐诺回答说:“嗯!情形不妙,是不是?你这次向后转,动作太快了,当然要失去自由党报刊的支持,他们的力量比保王党和政府派的报纸大得多。事先要不留好退步,补偿你意料中的损失,就不应该转移阵地;无论如何,聪明人总是先去看看朋友,说明自己的理由,把脱党的事跟他们商量一下,那他们就变成你的同谋,向你表示同情,约好互相帮助。拿当和曼兰对他们的伙伴就用这个办法。豺狼虽狠,不伤同类。你对付这件事老实得象绵羊。你在新加入的党内要不张牙舞爪,休想分到一根骨头一个翅膀。人家为着拿当自然要牺牲你了。老实告诉你,你攻击阿泰兹的文章惹动了公愤,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据说和你相比,马拉①竟是圣人了。大家正在布置,预备向你进攻,将来你的书非被他们打下去不可。
  说起你的小说,进行得怎样啦?”
  ①马拉(1743—1793),法国大革命时期左派领袖之一,当时被称为“人民之友”。
  吕西安指着一包校样说:“这是最后几页了。”
  “政府派和极端派报刊上攻击阿泰兹的文章,有些没有署名,大家说是你写的。此刻《觉醒报》天天向四风街上的一帮人放冷箭,讽刺的话说得挺滑稽,所以更恶毒。莱翁·吉罗的刊物背后,的确有一个小小的政治集团,态度很严肃,我看那一派早晚能抓到政权。”
  “我八天没有进《觉醒报》的门了。”
  “啊!别忘了我的小文章。马上写五十条来,稿费一次给你,不过要配合报纸的色彩才行。”
  接着斐诺随随便便讲了一个关于掌玺大臣的小故事,说是在交际场中流传,正好给吕西安做题目,写一篇逗笑的稿子。
  吕西安虽然疲倦,为了挣回赌输的钱,照样头脑敏捷,思想清新,一口气写了三十条,每条两栏。稿子写完,吕西安带着上道里阿书店,打算碰到斐诺,私下交给他;同时也想问问出版商,为什么他的诗集搁着不印。他看见铺子里挤满了人,都是他的对头。他一进去,大家寂静无声,不说话了。吕西安发觉被新闻界列入黑单,反而勇气百倍,象以前在卢森堡走道上一样暗暗发誓:“我一定胜利!”道里阿态度不软不硬,只是嘻嘻哈哈,推说他有他的权利:印《长生菊》要趁他高兴,要等吕西安的地位能保证诗集畅销,他是把全部版权买下来的。吕西安指出按照合同规定,道里阿有印行《长生菊》的义务。道里阿的意见正好相反,说是在法律上谁也不能强制他做一桩他认为要亏本的买卖,时机是否恰当只有他能决定。此外,有一个无论哪个法院都会同意的办法:吕西安不妨归还三千法郎,把作品收回去交给一个保王党的出版商承印。
  吕西安走出铺子,觉得道里阿的缓和的口气比第一次见面时的傲慢更气人。这么说来,诗集要等吕西安有一个强大的帮口撑腰,或者他本人有权有势的时候,才能出版的了。诗人慢吞吞的回家;倘若一有念头立刻行动的话,他那时的绝望竟可以使他自杀。他发现柯拉莉躺在床上,面无人色,病得厉害。
  贝雷尼斯对吕西安说:“要不让她登台,她活不成啦。”那时吕西安正在穿扮,要到勃朗峰街去赴德·图希小姐家的晚会,他可以在那边遇到德·吕卜克斯,维尼翁,勃龙代,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东太太。
  那晚会是为一般歌唱家举行的:先是大作曲家孔蒂,业余歌唱家中声音最好的一个,还有森蒂,芭斯塔,加西亚,勒瓦瑟,以及两三个在上流社会里出名的好嗓子。吕西安溜到侯爵夫人,侯爵夫人的大姑和德·蒙柯奈太太的位置旁边。倒霉的青年面上装做轻松,愉快,有说有笑,同他全盛时期一样,不愿意露出要人帮忙的样子。他滔滔不绝的谈到他替保王党立的功,提出自由党对他的咒骂作证明。
  德·巴日东太太嫣然一笑,说道:“朋友,你一定能得到充分的报酬。后天你同鹭鹚和德·吕卜克斯上掌玺局去领王上的诏书。掌玺大臣明儿亲自送到宫里去签字,宫中有会议,他回家比较晚;我要是当夜知道结果,立刻派人给你报信。你住哪儿呢?”
  “还是我自己来吧,”吕西安不好意思说他住在月亮街。
  侯爵夫人接口道:“勒农库和纳瓦兰两位公爵在王上面前提起你,称赞你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效忠王室,说应当给你一个特殊的荣誉,才能报复自由党对你的侮辱。况且吕邦泼雷的姓氏和爵位是你在母系方面应得的权利,将来还要在你身上发扬光大。陛下当晚吩咐掌玺大臣起草上谕,准许吕西安·沙尔东以最后一个吕邦泼雷伯爵的外孙身分改姓,承袭伯爵的头衔。幸而我大姑记得你那首歌咏百合花的十四行诗,抄给公爵,王上看过了说:平达斯山上的蓟鸟①应当提拔。——德·纳瓦兰先生回答说:是的,尤其在陛下能产生奇迹,化蓟鸟为鹰隼的时候。”
  ①希腊的平达斯山是古代祭文艺之神阿波罗和诗神缪斯的地方。因为吕西安是诗人,又姓沙尔东(蓟草),故说他是平达斯山上的蓟鸟。
  换了一个不象路易丝·德·埃斯巴·德·奈格珀利斯那样受过严重伤害的女子,看着吕西安感激涕零的表现,准会心肠软下来。可是吕西安越美,路易丝报仇的心越强。德·吕卜克斯说的不错;吕西安不够机警,识不透所谓诏书根本是德·埃斯巴太太设下的骗局。成功的消息和德·图希小姐的另眼相看,使他壮起胆子,在德·图希府上守到深夜两点,打算和女主人单独谈谈。吕西安在保王党报馆里听说德·图希小姐暗中同人家合编一个剧本,将要由当时的名角儿小费伊演出。客厅里人走空了,他和德·图希小姐坐在内客室的沙发上,讲出他和柯拉莉的不幸,话说得非常动人,那位颇有男子性格的女作家听了,答应把她剧中的主角派给柯拉莉。
  第二天,柯拉莉听到德·图希小姐的许愿很快活,有了精神,正在和她的诗人一同吃中饭。吕西安看着卢斯托的小报,讽刺掌玺大臣夫妇的那个凭空捏造的故事登出来了。文章诙谐百出,骨子里是恶毒透顶。路易十八也被吕西安很巧妙的牵引出来,写得很可笑,只是检察署没法干涉。自由党有心把下面的事说得逼真,其实只是在他们俏皮的毁谤中间多添了一桩毁谤罢了。
  路易十八特别喜欢同人家交换文字雕琢而多情的书信,其中掺杂着情歌和撩拨的话。吕西安的小品文把这个嗜好说做路易十八的风流到了最后阶段,变为纯粹的理论,从行动化为思想了。受过贝朗瑞猛烈抨击,被他称为奥太维的那个大名鼎鼎的情人①,近来大起恐慌,因为王上的来信变得无精打采了。奥太维越卖弄才情,她的情人的态度越冷淡越灰色。
  奥太维终于发现她失宠的原因是王上有了一个新的通信对象,掌玺大臣的太太;新鲜的刺激动摇了奥太维对王上的影响。据说那贤慧的大臣太太事实上连一个便条都写不起来,可知幕后必有一个大胆的野心家捉刀,她不过是出面的傀儡罢了。躲在她裙子底下的到底是谁呢?奥太维留神观察之下,发觉王上原来是跟他的大臣通信。于是她定了计划。靠着一位忠心的朋友帮助,她有一天让大臣在议会里被激烈的辩论绊住身子;她自己单独去见王上,揭穿骗局,激恼王上的自尊心。路易十八的火气不愧为波旁家出身,他对奥太维大发雷霆,不相信她的话。奥太维建议当场证明,请王上写一个条子去立等回音。可怜的大臣夫人猝不及防,派人到议会去请丈夫;可是一切都算准了,大臣正在讲坛上。那女的只得满头大汗,搜索枯肠,好容易挤出一点聪明写了回信。王上大失所望,奥太维笑着说:“下文如何,让大臣来向陛下说明吧。”
  ①指杜·凯拉伯爵夫人,以才思与美貌受到路易十八的宠爱。贝朗瑞在王政复辟时代不能不用另一个名字(奥太维)影射她。
  内容虽是无中生有,那篇文章却大大的伤害了王上和掌玺大臣夫妇。据说故事是德·吕卜克斯造出来的,可是斐诺始终替他保守秘密。自由党和王弟①的一派看了这篇诙谐尖刻的小品乐不可支;吕西安只当做有趣的谣言,除了觉得好玩之外,看不出有什么作用。第二天他去找德·吕卜克斯和杜·夏特莱男爵一同出发。男爵要向掌玺大臣道谢。他当上了参事院特别参议,封了伯爵,上面还答应他补夏朗德省省长的缺;现任省长再做几个月,能领到最高额的养老金的时候就要退休。杜·夏特莱伯爵——他的“杜”字已经正式写在上谕上,——邀吕西安坐上他的马车,把他平等相待。要没有吕西安攻击他的那些文章,也许夏特莱不会爬得那么快。自由党的迫害等于做了他加官晋爵的垫脚石。德·吕卜克斯先到部里,等在秘书长的办公室内。那位官员一见吕西安,诧异得直跳起来,眼睛望着德·吕卜克斯。
  ①即后来的查理十世,未登王位时称德·阿图瓦伯爵,为极端派保王党的领袖,他对路易十八的施政方针不满,认为太温和,太妥协。
  “怎么!先生,你还敢到这儿来?”秘书长对吕西安说,吕西安吃了一惊。“部长大人把准备好的上谕撕掉了,你瞧!”他随手指着一张撕成几片的纸。“部长要追究昨天那篇该死的文字是谁写的,我们把底本找来了,”秘书长说着,给吕西安看他的原稿。“先生,你说你是保王党,事实上你同这份万恶的报纸合作,这份报害得部长们添了不少白头发,给中间派①添了许多烦恼,把我们推入泥坑。你拿《海盗报》,《明镜报》,《宪政报》,《邮报》②当中饭,拿《每日新闻》和《觉醒报》③当晚饭,再同玛丹维尔吃消夜;玛丹维尔是跟政府捣蛋最凶的人,他要王上走专制的路,那不是要煽动革命,同倒向左派一样快吗?你是一个挺俏皮的记者,可永远当不了政治家。部长已经报告王上,那篇稿子是你写的,王上气愤之极,责备他的内廷供奉德·纳瓦兰公爵。这一下你招了不少冤家,他们过去越器重你,现在越恨你!敌人做出这种事来倒还罢了,你却自称为政府的朋友,岂不可怕!”
  ①指当时的执政党——保王党中的主宪派。
  ②以上都是反政府的自由党报刊。
  ③《每日新闻》属于保王党中的立宪派,《觉醒报》属于保王党中的政府派。
  德·吕卜克斯道:“亲爱的,难道你是小孩儿吗?你使我受累不浅。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东太太,德·蒙柯奈太太,都保举过你,准要气坏了。德·纳瓦兰公爵要埋怨侯爵夫人,侯爵夫人要嗔怪她大姑。我劝你别去拜访她们,过一阵子再说吧。”
  秘书长道:“大人来了,快快出去!”
  吕西安站在旺多姆广场上呆若木鸡,仿佛当头挨了一棍。他从大街上一路回去,一路反省。他发觉被一般嫉妒,贪婪,奸诈的人玩弄了。在这个名利场中他是怎样的人呢?不过是个孩子,贪快乐,爱虚荣,为了这两样牺牲一切;不过是个诗人,不会作深刻的思考,象飞蛾扑火似的到处乱撞,没有固定的计划,完全被形势支配,想的是好主意,做的是坏事情。
  他的良心变了一个无情的刽子手。并且他的钱花光了,只觉得工作和痛苦把他磨得精疲力尽。报纸先要登载曼兰和拿当的文章才轮到他的。他信步走去,千思百想,出神了。他一边走一边瞧见某些阅览室的招贴,那时才行出新办法,图书和报刊同样可以借阅;广告上有一个古怪的,对他完全陌生的题目,底下写着他的姓名:吕西安·沙尔东·德·吕邦泼雷著。他的小说出版了,他可不知道,报上一个字都没有提。他耷拉着胳膊,一动不动的站着,没看见前面来了一群最漂亮的青年,其中有拉斯蒂涅,德·玛赛,还有另外几个熟人。他也不曾留意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和莱翁·吉罗两个朝着他走过来。
  “你是沙尔东先生吗?”米歇尔说话的声音使吕西安听了心惊肉跳。
  他脸色发白,回答说:“你认不得我了?”
  米歇尔朝他脸上唾了一口。
  “这是你写文章骂阿泰兹的报酬。如果每个人为自己为朋友象我一样做法,报纸就不敢胡来,就能成为值得尊重而受人尊重的讲坛!”
  吕西安身子一晃,靠在拉斯蒂涅身上,对拉斯蒂涅和德·玛赛说:“请你们两位做我的证人。不过我先要回敬一下,让事情没法挽回。”
  米歇尔猝不及防,被吕西安狠狠的打了一巴掌。几个花花公子和米歇尔的朋友扑上来把共和党人和保王党人拉开,免得两人的争吵变成扭殴。拉斯蒂涅抓着吕西安,带到泰布街上他的家里去,离开出事的根特大街只有几步路。幸而那是吃晚饭的时间,没有人围拢来看热闹。德·玛赛跑来找吕西安,和拉斯蒂涅两人硬把他拉往英国咖啡馆去快快活活的吃饭,临了三个人都喝醉了。
  德·玛赛问吕西安:“你剑法高明吗?”
  “从来没上过手。”
  “手枪呢?”拉斯蒂涅问。
  “一辈子没放过枪。”
  德·玛赛道:“那你运气一定好。你这种敌人最可怕,会把对方打死的。”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8:32

《幻灭》第二部三十九 一文不名

吕西安回去,亏得柯拉莉已经上床,睡着了。她临时演了一出小戏,受到群众鼓掌,吐了一口气,因为那掌声不是花钱买来,而是凭她的艺术得来的。那天晚上的演出,敌人没料到;经理看到成绩,决意让柯拉莉担任卡米叶·莫潘剧中的主角;柯拉莉第一天登台失败的原因,经理也弄明白了。他鉴于佛洛丽纳和拿当暗中捣鬼,想****一个他重视的女演员,十分气恼,答应从今以后支持柯拉莉。
  清早五点,拉斯蒂涅来陪吕西安出发。
  “亲爱的,你住这条街再合适没有,”①拉斯蒂涅用这句话代替寒暄。“咱们最好先到,地点在通往克利尼昂库尔堡垒的大路上;到的早表示有气派,咱们应当立个好榜样。”雇的街车经过圣德尼城关的时候,德·玛赛说:“让我把节目告诉你。你们俩用手枪决斗;距离二十五步,各人可以随便向前,到相隔十五步为止。各人走五步,放三枪,不能再多。不论结果怎样,事情从此结束。对方的手枪由我们上子弹,他的证人替你上子弹。武器是四个证人在一家军火铺里会同挑选的。我向你担保,我们的确想促成你的运气,挑了骑兵用的手枪。”
  ①隐射月亮街的含义,参看本书第459页注①。
  在吕西安看来,人生变了一场恶梦;活也罢,死也罢,对他都无所谓。自杀的勇气使他在目睹决斗的人眼中大有英雄好汉的气概。他站在他的位置上一动不动。这个满不在乎的态度仿佛他胸有成竹,大家觉得这诗人厉害得很。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向前走了五步。两人同时发枪,因为双方受的侮辱相等。第一枪,克雷斯蒂安的子弹擦过吕西安的下巴,吕西安的子弹比对方的头高了十尺。第二枪,米歇尔的子弹打中诗人外套的领子,幸而领子是细针密缝的,里面还衬一层硬麻布。
  第三枪,吕西安胸部中了子弹,倒下去了。
  “死了吗?”米歇尔问。
  “没有,”外科医生①回答,“他死不了的。”
  ①决斗时照例有外科医生在场。
  “糟糕,”米歇尔说。
  “噢!是的,糟糕,”吕西安应声说着,眼泪直淌下来。
  中午,可怜的孩子给抬进卧房,放在床上;人家花了五个钟点,费了好多手脚才把他送回家。虽然伤势不重,还是得小心照料,热度可能引起危险的并发症。柯拉莉把悲痛和忧急咽在肚里。在朋友危急的期间,她从头至尾和贝雷尼斯两人陪夜,念着她的台词。吕西安的危险期共有两个月。可怜的姑娘有时上演快活的角色,心里想着:“亲爱的吕西安或许就在这个时候死了!”
  那时吕西安由毕安训护理,他的性命就靠这位热心朋友挽救的。毕安训虽然受过吕西安严重的伤害,阿泰兹却告诉他吕西安上门的事,替不幸的诗人洗刷。毕安训疑心阿泰兹宽宏大量,便在吕西安神志清醒的时候盘问他,因为他一度发过神经性的高热,病情严重;吕西安说只有在埃克托·曼兰的报上发表那篇严肃的批评,此外不曾写过别的稿子攻击阿泰兹。
  第一个月末了,方当和卡瓦利埃的合营书店宣告破产。这个可怕的打击,毕安训吩咐柯拉莉不给吕西安知道。《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那部有名的小说,换了一个古怪的题目出版,一点销路都没有。方当在清理之前要捞一笔现款,瞒着卡瓦利埃把作品整批卖给杂货商,杂货商三钱不值两文的转卖给货郎担。吕西安的书那时摆在巴黎桥头和河滨道的石栏杆上。奥古斯丁河滨道的书业批进不少,市价暴跌,损失不赀:四册十二开本的小说进价四法郎五十生丁,只卖到两法郎半。书商急得直嚷,而报上始终绝口不提。巴贝没料到这阵跌风,他相信吕西安的文才,一反平时习惯,进了两百部;眼看要蚀本了,他暴跳如雷,大骂吕西安。同业尽管削价脱手,他却狠了狠心,拿出守财奴的固执脾气,把两百部书送进栈房存起来。以后到一八二四年,靠着阿泰兹那篇精彩的序,小说本身的优点,莱翁·吉罗的两篇评论,作品的价值显出来了;巴贝的存货一部部的零卖,卖到十法郎一部。贝雷尼斯和柯拉莉尽管提防,也没法拦着埃克托·曼兰不来看他病势凶险的朋友;曼兰把那碗苦味的肉汤一滴滴的给吕西安喝下去。象方当和卡瓦利埃那样,印一个初出道的作家的书而做的倒霉生意,书业的行话叫做肉汤。忠于吕西安的朋友只有一个玛丹维尔,他写了一篇出色的书评赞美吕西安的作品;可是不论政府派还是自由党,都痛恨这位《评论报》,《王旗报》和《白旗报》的主编,所以玛丹维尔虽是勇将,自由党骂一句,他回敬十句,他的帮助对吕西安反而不利。英勇的保王党人的攻击无论如何凶狠,也没有一份报纸出来应战。柯拉莉,贝雷尼斯和毕安训,把所谓吕西安的朋友一律挡驾,听凭他们大呼小叫的生气;可是执达员上门是不好阻拦的。方当和卡瓦利埃破产了,他们的票据需要立刻兑现,商法上这一条规定对第三者损害最大,剥夺了他们票子没有到期不用负责的权利①。吕西安被卡缪索告了一状,逼得很紧。柯拉莉看到原告的姓名,才明白她认为多么天真的诗人做过一件又可怕又屈辱的事;她因之更爱吕西安了,可是她还不愿意去央求卡缪索。商务警察上门逮捕,看见被告病在床上,不敢带走,在请示庭长指定一所疗养院,把债务人送往寄押之前,先去告诉卡缪索。卡缪索立刻赶往月亮街。柯拉莉下楼见他,回来手里拿着法院的公事,公事根据吕西安的背书,确定吕西安是商人身分②。柯拉莉用什么方法从卡缪索手中拿到这些文件的呢?许了什么愿呢?她沉着脸一声不出,回到楼上象死人一般。她演了卡米叶·莫潘的戏,半男半女的名作家③那一回的成功,多半是柯拉莉的功劳。扮这个角色也是这明星的最后一道光彩。演到二十场,正当吕西安身体复元,开始散步,吃饭,说要重新工作的时节,柯拉莉受不住暗中的痛苦,病倒了。贝雷尼斯始终相信,柯拉莉因为要救吕西安,答应卡缪索将来回到他身边去。柯拉莉眼看她担任的角色被佛洛丽纳抢去,又羞又恨。拿当恐吓说,要不让佛洛丽纳补缺,就向竞技剧场开火。柯拉莉竭力抵抗,直演到最后一刻,因此大伤元气。她在吕西安病中向戏院预支过钱,此刻不能再要;吕西安虽有决心,还不能工作,同时他也得服侍柯拉莉,减轻贝雷尼斯的负担。可见这一家的生活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幸亏还有毕安训这样一个高明而热心的医生,替他们向药房说情,让他们赊账。柯拉莉和吕西安的境况不久传到房东和街坊上的小商人耳里,家具查封了。男女裁缝也不再怕新闻记者,要求法院严追两个穷艺人的欠账。最后只剩药房和猪肉铺让两个可怜的孩子赊欠。吕西安,贝雷尼斯和病人吃了一星期光景的猪肉,老板把供应的花色都翻尽了。猪肉火气大,女演员的病越发重了。吕西安穷愁交迫,只能去找那出卖他的朋友卢斯托,讨还一千法郎。在他连续遭难期间,那一次的奔走最难堪。卢斯托已经回不了竖琴街,晚上睡在朋友家里,象野兔似的被人搜索,跟踪。带吕西安踏进文坛的该死的介绍人,吕西安只能在弗利谷多铺子里找到。果然,卢斯托坐在老位置上,和吕西安不幸碰到他而离开阿泰兹的那天一样。卢斯托请吕西安吃饭,吕西安居然接受了!
  ①第三者指原来的受票人。受票人将未到期的本票向人贴现,必须在票上签字,叫做背书;原出票人到期不能支付时,当由受票人清偿。倘出票人宣告破产,即使所出票据尚未到期,贴现人却可勒令受票人立刻偿付。
  ②上文提过,吕西安向卡缪索贴现时,背书上写明付丝绸账,故吕西安有了商人身分。
  ③巴尔扎克小说中的卡米叶·莫潘是影射乔治·桑,乔治·桑性格刚强,独立不羁,故称之为半男半女的作家。
  那天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的还有克洛德·维尼翁,还有向萨玛农典押衣服的那个了不起的陌生人。卢斯托和吕西安同他们一起走出饭店,想到伏尔泰咖啡馆去喝咖啡,大家把口袋里叮叮当当的零钱统统掏出来,还凑不足三十铜子。四人便往卢森堡公园闲荡,希望碰上一个书店老板;果然有个当时最出名的印刷商被他们撞见了,卢斯托向他借了四十法郎,平均分做四份,每个作家拿一份。吕西安人穷志短,一点傲气都没有了,对三个艺术家淌眼抹泪,诉说他的遭遇;谁知这些同伴都有一段惨痛的经历说给他听;各人吐完了苦水,四个人中还算吕西安受的打击最轻。因此他们都需要忘掉痛苦,忘掉使他们苦上加苦的思想。卢斯托奔向王宫市场,拿剩下的九法郎做赌本。了不起的陌生人虽有天使般的情妇,也到一个下等地方追求危险的快乐去了。维尼翁走往小牡蛎岩饭店,打算喝两瓶波尔多酒,叫理智和记忆力失去作用。吕西安不愿参加消夜,在饭店门口和维尼翁作别。从来没有跟吕西安作对的记者只有这一个,外省大人物一阵心酸,握着他的手问:
  “怎么办呢?”
  大批评家回答:“只有逆来顺受。你的书很精彩,可是遭到忌妒,你的斗争必定时期很长,很艰苦。天才是一种可怕的病。所有的作家心坎里全有一个妖魔,赛过胃里的绦虫,一边发展一边吞掉你的感情。将来到底哪个得胜呢?是疾病战胜人还是人战胜疾病?当然,天才要跟性格平衡,只有大人物才办得到。才能一天天的长大,心一天天的枯萎。除非是巨人,除非有赫丘利①式的肩膀,一个人不是没有心肝,就是没有才能。你身体又瘦又娇,我看你是支持不住的,”维尼翁走进饭店补上一句。
  ①赫丘利,罗马神话中的大力士,即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
  吕西安一路想着这番沉痛的议论回家,其中有些千真万确的道理使他把文艺生涯看清楚了。
  “要钱啊!”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叫着。
  吕西安开了三张期票,一个月的,两个月的,三个月的,各一张,每张票面一千法郎,写着自己的抬头,签上大卫·赛夏的字,笔迹学得象极了,还加上背书。第二天他拿着票子送给赛尔邦特街上的纸商梅蒂维埃,梅蒂维埃毫不留难,给他兑了现款。吕西安写一封短信通知妹夫,说是给了他这笔负担,吕西安答应按照生意上的规矩,到期把款子解给纸铺。柯拉莉和吕西安还清欠账,剩下三百法郎,诗人交给贝雷尼斯收起,吩咐她如果他开口要钱,一个子儿都不能给,他怕自己赌性发作。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8:33

《幻灭》第二部四十 告别

吕西安憋着一肚子怒火,脸上冷冷的一声不响,守着柯拉莉在灯光底下写出他几篇最有风趣的文章。他一边思索一边望着他心爱的柯拉莉,只见她面色白得象磁器,那种美是临死的人的美;她咧着惨白的嘴唇向吕西安微笑,眼睛很亮,凡是被疾病和悲伤同时压倒的女子都有这种眼神。吕西安叫人把文章送往报馆;因为自己没法上办公室去逼总编辑,稿子就没登。等到他亲自出马,从前竭力拉拢他而利用过他的精彩的稿子的泰奥多尔·迦亚,对他很冷淡。
  迦亚说:“亲爱的,你小心点儿,你的文章没有风趣了。
  别泄气,拿出才情来!”
  费利西安·韦尔努,曼兰,以及一切恨吕西安的人,在道里阿书店或者滑稽歌舞剧院提到他时,总说:“吕西安那小家伙,肚子里只有一部小说和开头几篇文章。现在送来的稿子,简直要不得。”
  新闻界有句行话,叫做肚子里空空如也,作用等于终审判决,一朝宣布就不容易****。这句话传来传去,把吕西安说得一文不值;吕西安蒙在鼓里,他穷于应付的烦恼太多了。除了繁重的工作,用大卫·赛夏的名义签出去的票据又被人追索,只能去请教老经验的卡缪索。柯拉莉过去的朋友倒还慷慨,肯帮吕西安的忙。焦头烂额的时期一共有两个月,法院的公文送来一大堆,吕西安听着卡缪索指点,一齐交给诉讼代理人德罗什,他是毕西沃,勃龙代,德·吕卜克斯的朋友。
  八月初,毕安训告诉诗人,柯拉莉没有希望,活不了几天了。那几天凄惨的日子,贝雷尼斯和吕西安只会哭,在病人面前顾不得再遮盖。可怜的姑娘想到自己快死,为着吕西安伤心得不得了。她忽然心思大变,打发吕西安请教士。女演员要恢复信仰,平平安安的死去。她终于象基督徒一样结束她的生命,表示真诚忏悔。临终和死亡的景象把吕西安的精力和勇气消耗完了。诗人失魂落魄,坐在柯拉莉床前一张靠椅上,一刻不停的望着柯拉莉,直到她的眼睛被死神阖上为止。那是清早五点。一只鸟飞来停在窗外的花盆上,吱吱喳喳唱了一阵。贝雷尼斯跪下来吻着柯拉莉的手,眼泪直掉奋逐渐冷却的手上。壁炉架上只有十一个铜子。悲痛绝望的情绪逼着吕西安出门,想用募化的办法埋葬他的情妇,不是去见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杜·夏特莱伯爵,德·巴日东太太,德·图希小姐,扑在他们脚下,便是去央求刻薄的花花公子德·玛赛;那时他既没有傲气,也没有精力了。只要能弄到几个钱,便是叫他当兵也愿意!他垂头丧气,跌跌撞撞的走着,完全是倒霉鬼的形景;他不觉得自己衣冠不整,径自走进卡米叶·莫潘的住宅,要求通报。
  当差回答说:“小姐早上三点才睡,她不打铃,谁也不敢进房。”
  “她几点钟打铃呢?”
  “最早十点。”
  吕西安写了一封凄惨的信留下,在那种信里,落魄的漂亮哥儿再也顾不得面子了。有一天晚上,卢斯托讲起某些有才气的青年央求斐诺,吕西安还不相信那种卑躬屈节的态度;如今他的一支笔或许比他们迫于患难的表现还要进一步。他浑身火热,象呆子似的从大街上走回去,根本不觉得刚才绝望之下写了一封惨绝人寰的信。他路上遇到巴贝。
  他伸着手说:“巴贝,给我五百法郎好不好?”
  “不,只能给两百,”书店老板回答。
  “啊!你倒是热心人。”
  “对,可是我有我的生意经。”巴贝接着告诉他方当和卡瓦利埃的倒账,说道:“你害我损失了许多钱,应当帮我赚回来。”
  吕西安打了一个寒噤。
  书店老板接下去说:“你是诗人,应该各式各样的诗都会写。我此刻要一些香艳的歌,拿来跟别的现成歌曲混在一起,不让人家控告我翻版;我想印这样一部有趣的集子,在街上卖十个铜子一本。你要是明天交出十支出色的酒歌或者色情的小调……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就给你两百法郎。”
  吕西安回家看见柯拉莉直僵僵的横在一张帆布床上,裹着一条粗布被单,贝雷尼斯一边哭一边缝。诺曼底的胖老妈子在床的四角点了四支蜡烛。柯拉莉面上光采奕奕,平静到极点,叫活着的人看了十分感动。她很象害贫血症的少女:暗红的嘴唇有时好象还会张开来,轻轻的叫几声吕西安。她断气之前就念着上帝和吕西安的名字。吕西安打发贝雷尼斯上殡仪馆办手续,开销不能超过两百法郎,还得包括在简陋的佳讯教堂举行的丧事弥撒。贝雷尼斯一出门,诗人便坐在书桌前面,靠近可怜的女朋友的尸体,预备按照流行的曲调写十首快活的歌。他苦不堪言,花了多少气力没法动笔;后来总算心窍大开,救了他的急难,仿佛他根本不曾有过痛苦。克洛德·维尼翁关于感情和头脑分离的现象发表过沉痛的议论,此刻在吕西安身上应验了。教士替柯拉莉做着祷告,可怜的孩子凑着灵前的烛光,为狂欢的酒会推敲歌词。那一夜不知他怎么过的!第二天早上,吕西安写完最后一首,想配一个当时流行的调子,贝雷尼斯和教士听见他唱起歌来,只道他疯了:
  朋友们,歌词要带说教,
  我听着受不了。
  要人快活与开心,
  为何又要讲理性?
  复唱的词儿句句精彩,
  叫我们嘻嘻哈哈干杯:
  古希腊的哲人也是这般议论。
  我们用不到高雅的辞藻,
  掌酒行令自有酒神代劳。
  劝你们尽情欢笑奠停杯,
  万事皆空休挂怀。
  名医常说,谁要能终年沉醉,
  包管他长命百岁。
  怕什么老态龙钟,
  两腿摇摇走不动,
  赶不上健步如飞的青春年少!
  只要能满满的金樽高捧,
  双手轻便岁岁相同;
  只要能沉湎醉乡直到老,
  传杯换盏意兴豪。
  劝你们尽情欢笑莫停杯,
  万事皆空休挂怀。
  若要问,我们从哪条路上来,
  倒很容易说分明;
  要知身后何处去,
  休问我辈痴与愚。
  何必思前想后多愁苦,
  有福且享莫蹉跎,
  享尽荣华才不算此生虚度。
  天年有限数难逃,
  一息尚存趁今朝!
  劝你们尽情欢笑莫停杯,
  万事皆空休挂怀。
  诗人唱到惨痛的最后一节,来了毕安训和阿泰兹,发见吕西安伤心之极,眼泪象潮水一般涌出来,没有力气再把歌词誊清。等到他抽抽噎噎的说出他的处境,听的人眼睛都湿了。
  阿泰兹道:“这一下许多罪孽都补赎了!”
  教士正色道:“在现世见到地狱的人还是幸福的。”
  美丽的死者对着永恒的世界微笑,情人用香艳的歌词替她换来一块坟地;巴贝付了她的棺木;穿着短裙和绿头绿跟的红袜,煽动过整个戏院的女演员,如今给四支蜡烛围绕着;教士带她回到了上帝身边,正预备回教堂去替这个多情的女子做一台弥撒。这些又庄严又丑恶的场面,这些被急难压制的痛苦,把大作家和大医生看得惊心动魄,坐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时走进一个当差,报告德·图希小姐来了。这个美丽的了不起的女子一切都很明白,急急忙忙过来和吕西安握手,塞给他两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太晚了,”吕西安说着,死气沉沉的望了她一眼。
  阿泰兹,毕安训,德·图希小姐,临走说了许多温暖的话安慰吕西安,无奈他生命的动力都断了。中午,小团体的朋友们,除了克雷斯蒂安(他也已经知道吕西安并没真正出卖朋友),一齐来到小小的佳讯教堂,还有贝雷尼斯,德·图希小姐,竞技剧场的两个小角儿,服侍柯拉莉化装的女仆,伤心的卡缪索。男客都把女演员送往拉雪兹神甫公墓。卡缪索涕泪纵横,向吕西安发誓,一定买一块永久墓地,立一个小小的石柱,刻上几个字:柯拉莉,享年一十九岁——一八二二年八月。
  吕西安一个人留在那儿,直到太阳下去的时候,他站在高岗上了望巴黎,心里想:“现在还有谁爱我呢?那些真正的朋友瞧不起我了。只有在此长眠不醒的人觉得我的所作所为都是高尚的,好的。如今只剩我的妹妹,大卫和母亲了!他们在家乡对我作何感想呢?”
  可怜的外省大人物回到月亮街,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不能忍受,搬往同一条街上的一家小旅馆。德·图希小姐的两千法郎,凑上变卖家具的钱,付清各方面的欠账。剩下一百法郎,贝雷尼斯和吕西安维持了两个月。吕西安精神瘫痪,象病人一样:他既不能动笔,也不能思索,一味往痛苦里钻,叫贝雷尼斯看看可怜。
  吕西安想起母亲,妹子和大卫·赛夏,不禁长叹一声;贝雷尼斯听着问道:“你要是回本乡,怎么去呢?”
  他说:“走回去啰。”
  “可是一路也要吃,也要住。一天走四五十里,至少也得二十法郎。”
  他说:“我会想办法的。”
  他留着身上穿的几件必不可少的衣衫,把礼服和讲究的内衣送去给萨玛农,萨玛农出价五十法郎。吕西安央求放高利贷的多给一些,让他能够坐班车回去,萨玛农始终不答应。吕西安气愤之下,立刻赶往弗拉斯卡蒂碰运气,结果把钱输得精光。他回到月亮街上破烂的卧房,问贝雷尼斯讨柯拉莉的披肩。好心的姑娘看他眼神不对,又听说他赌输了钱,猜到可怜的诗人无路可走,想上吊了。
  她说:“你疯了吗,先生?你先去散步,半夜再回家。我来替你弄路费;不过你只能待在大街上,别走往河滨。”
  吕西安在大街上闲荡,痛苦得如醉如痴;他望着漂亮的车马,行人,看他们受着巴黎成千上万的利益鞭策,象旋风般打转,更感到自己无依无靠,渺小到极点。夏朗德河畔的风光在脑子里闪过,他忽然渴望家庭的欢乐,精神为之一振;性格近于女性的人最容易把这种冲动当做勇气。他不愿意就此屈服,先要向大卫·赛夏倾吐心里的话,听听仅有的三个亲人的意见。他正走着,冷不防瞧见贝雷尼斯打扮得齐齐整整,在泥泞的佳讯大街和月亮街的拐角儿上同一个男人说话。
  吕西安看到诺曼底姑娘便起了疑心,害怕起来,问道:
  “你干什么?”
  她把四枚五法郎的钱塞在诗人手里,说道:
  “二十法郎你拿去吧,代价不小,不过你总算动身了。”
  贝雷尼斯一溜烟走了,吕西安来不及看清她走的方向。我们还得说句公道话,吕西安天良未泯,觉得那几块钱烫手,想还给她;结果他不能不收下,这是巴黎生活的最后一个疮疤。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8:34

《幻灭》第三部 引言 一个时髦青年的惨痛的忏悔

第二天,吕西安办好身份证的签证手续,买了一根冬青树的手杖,在地狱街广场搭上一辆布谷鸟①,花十个铜子车费坐到隆于莫。第一晚,在离阿帕戎七八里处歇下,睡在一个农家的马房里。走到奥尔良已经精疲力尽,出三法郎搭一条便船到图尔,路上只花掉两法郎伙食。从图尔到普瓦捷,吕西安走了五天。过了普瓦捷,身边只有五法郎了,他拼着最后一些气力继续赶路。有一天走在旷野里,天黑下来了,正想露宿一宵,忽然从洼地里望见有辆马车上坡,车夫旁边坐着一个男当差。吕西安不给车内的客人,车夫,以及坐在车夫旁边的当差发觉,爬在车厢背后两个包裹中间,稳住身子,睡着了。早上,阳光射着他的眼睛,四下里人声嘈杂,把他惊醒过来,他一看,认得是芒斯勒。十八个月以前,他心中充满着爱情,希望,快乐,就在这小镇上等候德·巴日东太太。当下他发见自己浑身灰土,周围挤着一群赶车的和看热闹的人,知道要挨骂了,跳下来正想说话,车内却走出两个旅客,使他见了开不得口:原来是新任的夏朗德省省长,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带着他的妻子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
  ①当时专走巴黎和郊区的小型载客马车,名叫布谷鸟,只有四个到六个座位。
  伯爵夫人道:“没想到这样巧,我们竟是同路!跟我们一起上车吧,先生。”
  吕西安朝夫妇俩冷冷的行了礼,眼神带着又惭愧又威吓的意味,把他们瞪了一眼,往芒斯勒镇外一条横路上走开了。他想找一个农家,弄些牛奶面包当早饭,歇息一下,再静静的考虑前途。他还有三法郎。《长生菊》的作者浑身发热,一口气跑了很久,沿着河往下走去,一路打量地形,风景越来越美了。晌午走到一处地方,四周是杨柳,中间一大片水,看上去象一口湖。他受着田园野趣的吸引,停下来眺望那清新茂密的林子。河的支流上有一个磨坊,连着一所屋子,树梢中露出茅草盖的屋顶,顶上长着石莲花。门面很朴素,唯一的点缀是几簇素馨,忍冬和制啤酒用的酒花,周围开着夹竹桃类和多肉植物的花,十分鲜艳。水位最高的地方有一条石堤,底下用一排粗糙的木桩撑着,堤上的水在阳光中往下奔泻。磨坊的那一边,一群鸭子在明净的池塘里游来游去,好几股水在水闸中轰隆隆响成一片。磨坊的轮子发出刺耳的声音。吕西安瞧见一条天然木做的凳上坐着一个胖胖的女人,一边打毛线一边照管一个孩子,孩子正在捉弄几只母鸡。
  吕西安走上去说道:“大嫂,我累得很,还在发烧,身边只有三法郎;你能不能招留我一星期?只要有牛奶和黑面包,晚上给我一个草垫睡觉就行了。我可以写信给家里,他们会寄钱来,或者来接我回去的。”
  她道:“行,只要我丈夫答应。喂,小家伙?”
  磨坊司务走出来瞧了瞧吕西安,拿下嘴里衔的烟斗,说道:“三个法郎住一星期?还是干脆不收钱吧。”
  磨坊司务的女人铺起床来。诗人临睡望着优美的风景,心上想:“说不定我临了就在磨坊里当个伙计。”他这一睡可吓坏了主人。
  第二天中午,磨坊司务的女人说:“库图瓦,去瞧瞧那个小伙子,看他死了还是活着,他睡了十四个钟点了,我可不敢去。”
  磨坊司务正忙着晒网,整理捉鱼的工具,回答说:“我看那瘦括括的漂亮哥儿多半是个戏子,一个小钱都没有。”
  女人问:“你怎么看得出呢,小家伙?”
  “嘿!他既不是王爷,又不是大臣,既不是议员,也不是主教,干吗一双手养得白白嫩嫩的,象一事不做的人?”
  磨坊司务的女人才给昨天闯上门的客人弄好中饭,说道:“他睡得东西都不想吃,可怪了。你说是戏子,那么他上哪儿去呢?现在还没到昂古莱姆赶集的时候。”
  夫妇俩想不到除了戏子,王爷,主教,世界上还有一等人又是王爷又是戏子,名目叫做诗人,担任庄严的圣职,好象一事不做而其实是控制人类的人,假如他会描写人类的话。
  库图瓦对老婆说:“那么是什么人呢?”
  老婆说:“招留他有没有危险啊?”
  磨坊司务回答:“呃!小偷才机灵多呢,早把咱们的东西搬空了。”
  吕西安大概从窗口里听到两夫妻的谈话,忽然走出来伤心的说:“我不是王爷,不是小偷,不是主教,不是戏子;只是一个可怜的青年,从巴黎走到这儿,累死了。我名叫吕西安·德·吕邦泼雷,我的父亲沙尔东从前在乌莫开药房,后来盘给波斯泰尔。我妹子嫁给大卫·赛夏,他在昂古莱姆桑树广场上开印刷所。”
  磨坊司务道:“啊,我想起了,印刷所老板的爷不就是那个精明的老头儿,在马萨克经营田地的吗?”
  吕西安道:“一点不错。”
  库图瓦道:“呸!那老子真不是东西!听说他逼得儿子把家里的东西统统卖了;他自己除掉积蓄,光是田产就值二十多万。”
  遇到长时期残酷的斗争摧毁了身体和精神,把力量过分消耗以后,接下去不是死亡,便是同死亡差不多的消沉;可是能够抵抗的人这时反而会振作。吕西安处在这种生死关头,听人含含糊糊提到他妹夫大卫出事的消息,几乎支持不住。
  他叫道:“哎啊,我的妹妹!我干的好事!天啊,我真不是人了。”
  说完他倒在一条凳上,脸色发白,浑身软瘫,好象快死了。磨坊司务的老婆急忙端来一碗牛奶,逼他喝下去;他却央求磨坊司务搀他上床,说他死在这儿连累主人,请求原谅,吕西安只道自己马上要完了。风流的诗人看到死神的影子,忽然想起宗教,要找一个神甫来听他忏悔,给他受临终圣体。库图瓦太太看见一个身段和面相多漂亮的青年,有气无力的说出这样悲痛的话来,十分感动。
  她说:“喂,小家伙,赶快骑马到马萨克去请玛隆医生;我看这小伙子神气不对,让医生来瞧瞧是什么病;你把本堂神甫也一块儿请来;说不定他们比你知道更清楚,桑树广场上的印刷所老板到底出了什么事;波斯泰尔是玛隆先生的女婿。”
  乡下人都相信害了病应当多吃东西,库图瓦一走,他老婆就把吕西安喂饱了,吕西安听凭摆布,同时悔恨交加,精神一激动,反而从低沉的情绪中振作起来。
  马萨克是一乡之中的首镇,坐落在芒斯勒和昂古莱姆的半路上。磨坊离马萨克不过三四里地,好心的磨坊司务很快就把马萨克的本堂神甫和医生请来了。这两人早听说过吕西安同德·巴日东太太的关系,此刻夏朗德省又在到处谈论那位太太和新任省长杜·夏特莱结了婚,一块儿回到昂古莱姆的消息;所以一听见吕西安在磨坊司务家出现,神甫和医生都心痒难熬,急于要知道德·巴日东先生的寡妇为什么没有嫁给跟她一起逃走的青年诗人,诗人这次回乡是不是来搭救他的妹夫大卫·赛夏。好奇心和慈悲心凑在一处,马上替半死不活的诗人找来了救星。库图瓦走后两小时,吕西安听见磨坊外面的石子路上响起乡下医生的破马车的声音。一会儿两位玛隆先生到了眼前,医生原是本堂神甫的侄儿。住在一个种葡萄的小镇上的乡邻,彼此没有不相熟的;吕西安见到的两个人就和大卫·赛夏的父亲有来往。医生仔细瞧了瞧病人,按过脉,看过舌苔,笑眯眯的望着磨坊司务的老婆,意思叫她放心。
  他道:“库图瓦太太,我相信你地窖里准有几瓶好酒,篓子里准养着肥大的鳗鱼,你去弄给病人吃,他没有什么病,只是脱力。咱们的大人物吃饱了,马上能站起来!”
  吕西安道:“唉!先生,我的病不在身上,在心里。这两个人告诉我一句话,我听着难过死了,据说我妹子赛夏太太家出了乱子!库图瓦太太说你的女儿嫁给波斯泰尔,那么大卫·赛夏的事,你一定知道一些。”
  医生回答:“他大概坐了牢,他父亲不肯帮他的忙……”
  吕西安道:“坐牢!为什么坐牢?”
  玛隆先生道:“巴黎送来一些票据,想必他忘了清理。大家都说他糊里糊涂。”
  诗人脸色大变,说道:“对不起,先生,我要单独同神甫谈谈。”
  医生,磨坊司务和他的老婆,一齐退出。屋子里只剩一个老教士了,吕西安才说:“先生,我觉得快死了,而且我也不配再活在世界上。我罪孽深重,只有投入宗教的怀抱。我把大卫·赛夏当做亲兄弟一般,而我竟害了我的哥哥,我的妹妹。我出了几张本票,大卫没有能照付……他被我拖倒了!我当时遭到不幸,无路可走,忘了这桩罪过。债主为这笔款子控诉我的时候,有个大财主出来说情,不再向我追逼,我只道那财主把钱还清了,原来不是这么回事!”
  于是吕西安讲出他的不幸。他到底是诗人,把那个可歌可泣的故事说得非常激动,最后请求神甫上昂古莱姆走一遭,向他妹子夏娃和母亲沙尔东太太探问实情,看他还能不能挽回局面。
  吕西安淌着眼泪说:“我可以支持到你回来。只要母亲,妹子,大卫不嫌我,我就不死了!”
  巴黎人的口才,惊心动魄的忏悔,漂亮青年面无人色,绝望到半死不活的地步,讲的不幸的遭遇又是谁都担当不了的,一切都引起本堂神甫的哀怜和关切。
  他回答说:“在外省跟巴黎一样,人家的闲话只信得一半;你不用害怕,这儿离昂古莱姆有十几里,少不得以讹传讹。我们的邻居赛夏老头进城有几天了,大概去料理儿子的事。让我到昂古莱姆走一趟,回来告诉你能不能回家;我可以拿你认错悔过的话说给你家里人听,代你说情。”
  本堂神甫不知道吕西安十八个月中间已经忏悔过好多次,忏悔得再沉痛也只抵得一场表演挺好而不是有心假装的戏!神甫退出,又来了医生。他看吕西安是发肝阳,危险期过去了;侄儿和叔叔一样说了一番安慰的话,病人听着劝告,答应再吃些东西补补身体。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8:35

《幻灭》第三部 打落水狗

本堂神甫熟悉当地的情形和习惯,回到芒斯勒知道等会就有从吕费克到昂古莱姆去的班车经过。他弄到一个位置。关于大卫·赛夏的事,老教士存心打听他的侄孙婿波斯泰尔,乌莫的药房老板。波斯泰尔为着美丽的夏娃曾经和印刷商暗中吃醋。矮小的药剂师把老人从来往吕费克和昂古莱姆的破车上小心翼翼的扶下来,便是最粗心的人看了,也猜得出波斯泰尔先生和波斯泰尔太太的好日子都寄托在老人的遗产上面。
  “用过饭没有啊?要不要吃点儿什么?我们想不到你会来,真是太高兴了……”
  问长问短的话不知说了多少。波斯泰尔太太跟乌莫的药剂师的确是天生一对。她同矮小的波斯泰尔个子相仿,从小在乡下长大,脸色通红;没有腰身,谈不上好看,只是皮色十分鲜嫩。低额角,红头发,滚圆的脸盘一望而知是头脑简单的人,动作和说话也是这一路;眼睛差不多是黄的;浑身上下都说明人家娶她是看中她将来的财产。难怪她结婚才一年多,已经当家作主,把丈夫管教得唯命是听;而波斯泰尔娶到这个有遗产的老婆,也自欢喜不尽。波斯泰尔太太娘家姓玛隆,名叫雷奥妮,生的一个儿子还在吃奶,被老神甫,医生和波斯泰尔当做心肝宝贝;孩子长得又象爷,又象娘,难看死了。
  雷奥妮道:“叔公,你到昂古莱姆有什么事啊?怎么一点东西都不肯吃,才进门就说要出去了?”
  老教士一说出夏娃和大卫·赛夏的名字,波斯泰尔脸就红了,雷奥妮也对矮小的男人醋意十足的瞅了一眼。凡是把丈夫捏在掌心里的女人为了将来有保障,都要忌妒过去的事。
  “叔公,那些人有什么好处给你,你对他们的事这样关心?”雷奥妮带着尖刻的口气说。
  “孩子,他们遭了不幸,”神甫回答,接着向波斯泰尔说出吕西安在库图瓦家的情形。
  波斯泰尔说:“啊!原来他从巴黎回来弄到这副形景!可怜的小伙子!他人倒挺聪明,志气也不小!他出去谋生路,结果是两手空空的回来!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他的妹子穷得不堪设想;那些天才,不论是大卫还是吕西安,都不懂生意经。我们在商务法庭上谈到大卫,我是裁判,不能不在他的判决书上签字……我心里才不好过呢!照眼前的局面,我不敢说吕西安能不能回到他妹子家去;他从前在这儿住的小房间还空着,我倒愿意让他来住。”
  “好吧,波斯泰尔,”神甫说着,戴上三角帽,亲了亲睡在雷奥妮怀中的孩子,准备上街了。
  波斯泰尔太太道:“叔公,你准定回来同我们吃晚饭吧?你想弄清这些人的事,着实要花些时间呢。等会让波斯泰尔套上小马,用他的小车送你回家吧。”
  夫妻俩目送他们的宝贝叔公往昂古莱姆城里走去。
  药剂师道:“到了这个年纪,亏他还这样精神。”
  趁年高德劭的教士爬上昂古莱姆的大石梯的时候,我们先来解释一下,他想打听的事牵涉到哪一些复杂的利害关系。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8:36

《幻灭》第三部一 需要解决的问题

大卫·赛夏好比画家给福音书的作者配对的牛①,又勇敢又聪明。夏娃接受大卫求婚,对他身心相许的那天晚上,大卫坐在夏朗德河边的闸板上发愿挣一份巨大的家私,主要是为夏娃和吕西安,不是为他自己。自从吕西安动身以后,大卫就想赶快挣起这份家业来。他要配合妻子的身分,给她一个富裕高雅的环境,同时也要大力支援吕西安的雄心壮志,这个计划在大卫眼中好象每个字都是用火焰写的。出版界,文艺界,科学界的大发展,新闻事业,政治活动,一切国家大事都有人讨论的趋势,复辟政府稳定以后的整个社会动向,使纸张的需要量比大革命初期,有名的乌弗拉尔根据相仿的理由做投机②的时代,差不多增加十倍。可是一八二一年时,法国纸厂林立,不能希望再象乌弗拉尔那样包下几个主要厂家的出品,来一个独家经营。再说大卫也没有胆气和资金做这种投机生意。造卷筒纸的机器已经在英国运转。可见发展造纸工业,适应法国文明的需要,确是一桩刻不容缓的事。我们的文明倾向于样样事情都要讨论,每个人的思想要不断的发表,这真是国家的大患,因为多议论的民族总是很少行动的。所以说来奇怪,一方面,吕西安投入新闻事业那个庞大的机器,不怕弄得智穷才尽,身败名裂;另一方面大卫·赛夏在印刷所中也在关切报刊的动态,注意报刊的物质方面的影响。他要找出新方法来配合时代所追求的目标。他看准制造廉价的纸张是一条生财之道,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有先见之明。最近十五年内,发明执照局收到的申请书不下一百多件,都自称为发现了造纸的新原料。
  ①基督教传说以牛为路加福音的作者圣路加的象征,代表力量。圣路加本是画家出身,故后世画家奉为祖师。
  ②有名的银行家乌弗拉尔(1770—1846),一度专收普瓦图和昂古莱姆纸厂的出品,囤积居奇。
  大卫愈来愈相信这项发明的用处,虽然不能享大名,发一笔大财是肯定的。从舅子去了巴黎以后,大卫便老是全神贯注,转着念头,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不如此。为着结婚和筹措吕西安的路费,他的资金都用完了,初婚的生活很艰苦。他只留着一千法郎做印刷所的开销,可是还有一张期票在药房老板波斯泰尔手里,欠着一千法郎。因此对这深刻的思想家来说,问题是双重的:既要赶快发明一种廉价的纸,又要把这栋发明的好处派作家用和经营印刷的资本。经济窘迫的情形不能让人知道,眼看一家的生活费没有着落,印刷所的行当又一点马虎不得,需要时时刻刻留神;同时还得凭着学者的热诚和乐而忘返的精神,在不可知的天地中摸索,探求那个费尽心思而愈来愈渺茫的秘密,这一大堆牵肠挂肚的事不知要怎样的头脑才能应付!不幸我们以后要看到,除了公众的忘恩负义之外,发明家还有许多别的痛苦。一事不做的人,无能的人,向大众提到一个天才,总说:“他是生来做发明家的,不会干别的事。咱们用不着感谢他们,正如用不着感谢天生的君主!他不过是发挥他天赋的才能!工作本身便是他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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