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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0 20:52:42
《呼啸山庄》第二十六章
当埃德加勉强答应了他们的恳求时,盛夏差不多过了,凯瑟琳和我头一回骑马出发去见她的表弟。那是一个郁闷酷热的日子,没有阳光,天上却阴霾不雨;我们相见的地点约定在十字路口的指路碑那儿。然而,我们到达那里时,一个奉命作带信人的小牧童告诉我们说:“林惇少爷就在山庄这边;
要是你们肯再走一点路,他将很感激你们。”
“那么林惇少爷已经忘了他舅舅的第一道禁令了。”我说,“他叫我们只能在田庄上,而我们马上就要越界了。”
“那么等我们到达他那儿时就掉转马头吧,”我的同伴回答,“我们再往家里走。”
可是当我们到达他那里时,已经离他家门口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了,我们发现他没有带马;我们只好下马,让马去吃草。他躺在草地上,等我们来,而且一直等到我们离他只有几码远时他才站起来,看到他走路这么没劲,脸色又是这么苍白,我立刻嚷起来,——“怎么,希刺克厉夫少爷,今天早上你不适宜出来散步哩。你的气色多不好呀!”
凯瑟琳又难过又惊惶地打量着他:她那到了嘴边的欢呼变成一声惊叫;他们久别重逢的庆贺变成了一句焦急的问话:
他是否比往常病得更重呢:
“不——好一点——好一点!”他喘着,颤抖着,握住她的手,仿佛他需要它的扶持似的,当时他的大蓝眼睛怯懦地向她望着;两眼的下陷使那往日所具有的无精打采的样子变成憔悴的狂野表情了。
“可是你是病得重些了,”他的表姐坚持说,“比我上次看见你时重些;你瘦啦,而且——”
“我累了,”他急忙打断她。“走路太热了,我们在这儿歇歇吧。早上,我常常不舒服——爸爸说我长得很快呢。”
凯瑟琳很不满意地坐下来,他在她身旁半躺着。
“这有点像你的天堂了,”她说,尽力愉快起来。“你还记得我们同意按照每人认为最愉快的地点与方式来消磨两天么?这可接近你的理想了,只是有云;可是这草是这样的轻柔松软:那比阳光还好哩。下星期,要是你能够的话,我们就骑马到田庄的园林里来试试我的方式。”
看来林惇不记得她说过的事了;显然,要他无论谈什么话他都很费劲。他对于她所提起的一些话头都不感兴趣,想使她快乐他也同样无能为力,这些都是如此明显,她也不能掩盖她的失望了。他整个的人和态度已经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变化。原先那种暴性子,本来还可以被爱抚软化成娇气,现在却变成冷淡无情了;小孩子为了要人安慰而麻烦人的那种任性少了一些,添上的却是一个确实有病的人那种对自己坏脾气的专注,抗拒安慰,并且准备把别人真诚的欢乐当作一种侮辱。凯瑟琳看出来了,和我一样地看出来了,他认为我们陪他,是一种惩罚,而不是一种喜悦;她立刻毫不犹豫地建议就此分手。出乎意料之外,那个建议却把林惇从他的昏沉中唤醒,使他堕入一种激动的奇怪状态。他害怕地向山庄溜了一眼,求她至少再逗留半个钟头。
“可是我想,”凯蒂说,“你在家比坐在这里舒服多了;今天我也不能用我的故事、歌儿和聊天来给你解闷了:在这六个月里,你变得比我聪明多啦;现在你对于我的消遣已经觉得不大有趣了,要不,如果我能给你解闷,我是愿意留下来的。”
“留下来,歇歇吧,”他回答。“凯瑟琳,别认为、也别说我很不舒服;是这闷热的天气使我兴味索然;而且在你来以前我走来走去,对我来说,是走得太多了。告诉舅舅我还健康,好吗?”
“我要告诉他是你这么说的,林惇。我不能肯定你是健康的,”我的小姐说,不懂他怎么那样执拗地一味说些明明不符合事实的话。
“而且下星期四再到这里来,”他接着说,避开她的困惑的凝视。“代我谢谢他允许你来——向他致谢——十分感谢,凯瑟琳。还有——还有,要是你真的遇见了我父亲,他要向你问起我的话,别让他猜想我是非常笨嘴拙舌的。别做出难过丧气的样子,像你现在这样——他会生气的。”
“我才不在乎他生气哩,”凯蒂想到他会生她的气,就叫道。
“可是我在乎,”她的表弟说,颤栗着。“别惹他责怪我,凯瑟琳,因为他是很严厉的。”
“他待你很凶吗,希刺克厉夫少爷?”我问。“他可是已经开始厌倦放任纵容,从消极的恨转成积极的恨了吗?”
林惇望望我,却没有回答:她在他旁边又坐了十分钟,这十分钟内他的头昏昏欲睡地垂在胸前,什么也不说,只发出由于疲乏或痛苦所产生的压抑的呻吟,凯瑟琳开始寻找覆盆子解闷了,把她所找到的分给我一点:她没有给他,因为她看出再来注意他反而使他烦恼。
“现在有半个钟头了吧,艾伦?”最后,她在我耳旁小声说。“我不懂我们干吗非待在这里不可。他睡着了,爸爸也该盼我们回去了。”
“那么,我们绝不能丢下他睡着,”我回答,“等他醒过来吧,要忍耐。你本来非常热心出来,可是你对可怜的林惇的思念很快地消散啦!”
“他为什么愿意见我呢?”凯瑟琳回答。“像他从前那种别扭脾气,我放比较喜欢他些,总比他现在的古怪心情好。那正像是他被迫来完成一个任务似的——这次见面——唯恐他父亲会骂他。可是我来,可不是为了给希刺克厉夫先生凑趣的;不管他有什么理由命令林惇来受这个罪。虽然我很高兴他的健康情况好些了,但他变得如此不愉快,而且对我也不亲热,使我很难过。”
“那么你以为他的健康情况是好些吗?”我说。
“是的,”她回答,“你得知道他可是很会夸张他所受的苦痛的。他不像他叫我告诉爸爸的那样好多了,可是他真是好些了。”
“在这点上你和我看法不同,”我说,“我猜想他是糟多了。”
这时林惇从迷糊中惊醒过来,问我们可有人喊过他的名字。
“没有,”凯瑟琳说,“除非你是在作梦。我不能想象你怎么早上在外面也要瞌睡。”
“我觉得听见我父亲的声音了,”他喘息着,溜了一眼我们上面的森严的山顶。“你们准知道刚才没人说话吗?”
“没错儿,”他表姐回答。“只有艾伦和我在争论你的健康情况。林惇,你是真的比我们在冬天分手时强壮些吗?如果是的话,我相信有一点却没有加强——你对于我的重视:说吧,——你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是强壮些!”在他回答的时候,眼泪涌出来了。他仍然被那想象的声音所左右,他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找着那发出声音的人。凯蒂站起来。“今天我们该分手了,”她说。“我不瞒你,我对于我们的见面非常失望,不过除了对你,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可也不是因为我怕希刺克厉夫先生。”
“嘘,”林惇喃喃地说,“看在上帝面上,别吭气!他来啦。”他抓住凯瑟琳的胳臂,想留住她;可是一听这个宣告,她连忙挣脱,向敏妮呼啸一声,它像条狗一样的应声来了。
“下星期四我到这儿来,”她喊,跳上了马鞍。“再见。艾伦!”
于是我们就离开了他,他却还不大清楚我们走开,因为他全神贯注在期待他父亲的到来。
我们没到家之前,凯瑟琳的不快已经缓解成为一种怜悯与抱憾的迷惑的感情,大部分还掺合着对林惇身体与处境的真实情况所感到的隐隐约约的、不安的怀疑,我也有同感,虽然我劝她不要说得太过火,因为第二次的出游或者可以使我们更好地判断一下。我主人要我们报告出去的情形,他外甥的致谢当然转达了,凯蒂小姐把其余的事都轻描淡写地带过:对于他的追问,我也没说什么,因为我简直不知道该隐瞒什么和说出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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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0 20:52:43
《呼啸山庄》第二十七章
七天很快地过去了,埃德加·林惇的病情每一天都在急剧发展。前几个月已经使他垮下来,如今更是一小时一小时地在恶化。我们还想瞒住凯瑟琳;但她的机灵可是骗不过她自己;她暗自揣度着,深思着那可怕的可能性,而那可能性已渐渐地成熟为必然性了。当星期四又来了的时候,她没有心情提起她骑马的事,我向她提起,并且得到了允许陪她到户外去:因为图书室(她父亲每天只能待一会,他只能坐极短的时间)和他的卧房,已经变成他的全部世界了。她愿意每时每刻都俯身在他枕旁,或是坐在他身旁。她的脸由于守护和悲哀变得苍白了,我主人希望她走开,他以为这样会使她快乐地改换一下环境和同伴,在他死后她就不至于孤苦伶仃了,他用这希望来安慰自己。
他有一个执着的想法,这是我从他好几次谈话中猜到的,就是,他的外甥既然长得像他,他的心地一定也像他,因为林惇的信很少或根本没有表示过他的缺陷。而我,由于可以原谅的软弱,克制着自己不去纠正这个错误,我自问: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对这种消息他既无力也无机会来扭转,反而使他心烦意乱,那让他知道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们把我们的出游延迟到下午;八月里一个难得的美好的下午:山上吹来的每一股气息都是如此洋溢着生命,仿佛无论谁吸进了它,即使是气息奄奄的人,也会复活起来。凯瑟琳的脸恰像那风景一样——阴影与阳光交替着飞掠而过;但阴影停留的时间长些,阳光则比较短暂,她那颗可怜的小小的心甚至为了偶然忘记忧虑还责备着自己呢。
我们看见林惇还在他上次选择的地方守着。我的小女主人下了马,告诉我,她决定只待一会工夫,我最好就骑在马上牵着她的小马,但我不同意:我不能冒险有一分钟看不见我的被监护者;所以我们一同爬下草地的斜坡。希刺克厉夫少爷这一次带着较大的兴奋接待我们:然而不是兴高采烈的兴奋,也不是欢乐的兴奋;倒更像是害怕。
“来晚了!”他说,说得短促吃力。“你父亲不是病得很重吧?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为什么你不坦白直说呢?”凯瑟琳叫着,把她的问好吞下去没说。“为什么你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你不需要我呢?真特别,林惇,第二次你硬要我到这儿来,显然只是让我们彼此受罪,此外毫无理由!”
林惇颤栗着,半是乞求,半是羞愧地瞅她一眼;但是他的表姐没有这份耐心忍受这种暧昧的态度。
“我父亲是病得很重,”她说,“为什么要叫我离开他的床边呢?你既然愿意我不守诺言,为什么不派人送信叫我免了算啦?来!我要一个解释:我完全没有游戏瞎聊的心思:现在我也不能再给你的装腔作势凑趣了!”
“我的装腔作势!”他喃喃着,“那是什么呢?看在上帝面上,凯瑟琳,别这么生气!随你怎么看不起我好了;我是个没出息的怯弱的可怜虫:嘲笑我是嘲笑不够的,但是我太不配让你生气啦。恨我父亲吧,就蔑视我吧。“
“无聊!”凯瑟琳激动得大叫。“糊涂的傻瓜,瞧呀,他在哆嗦,好像我真要碰他似的!你用不着要求蔑视,林惇:你随时都可以叫任何人自然而然地瞧不起你。滚开!我要回家了:简直是滑稽,把你从壁炉边拖出来,装作——我们要装作什么呢?放掉我的衣服!如果我为了你的哭和你这非常害怕的神气来怜悯你,你也应该拒绝这怜悯。艾伦,告诉他这种行为多不体面。起来,可别把你自己贬成一个下贱的爬虫——可别!”
林惇泪下如注,带着一种痛苦的表情,将他那软弱无力的身子扑在地上:他仿佛由于一种剧烈的恐怖而惊恐万状。
“啊,”他抽泣着,“我受不了啦!凯瑟琳,凯瑟琳,而且我还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我不敢告诉你!可你要是离开我,我就要给杀死啦!亲爱的凯瑟琳,我的命在你手里:你说过你爱我的,你要是真爱,也不会对你不利的。那你不要走吧?仁慈的,甜蜜的好凯瑟琳!也许你会答应的——他要我死也要跟你在一起啊!”
我的小姐,眼看他苦痛很深,弯腰去扶他。旧有的宽容的温情压倒她的烦恼,她完全被感动而且吓住了。
“答应什么!”她问,“答应留下来吗?告诉我你这一番奇怪的话的意思,我就留下来。你自相矛盾,而且把我也搞糊涂了!镇静下来坦率些,立刻说出来你心上所有的重担。你不会伤害我的,林惇,你会吗?要是你能制止的话,你不会让任何敌人伤害我吧!我可以相信你自己是一个胆小的人,可总不会是一个怯懦地出卖你的最好的朋友的人吧。”
“可是我的父亲吓唬我,”那孩子喘着气,握紧他的瘦手指头,“我怕他——我怕他!我不敢说呀!”
“啊!好吧!”凯瑟琳说,带着讥讽的怜悯,“保守你的秘密吧,我可不是懦夫。拯救你自己吧;我可不怕!”
她的宽宏大量惹起他的眼泪;他发狂地哭着,吻她那扶着他的手,却还不能鼓起勇气说出来。我正在思考这个秘密将是什么,我都决定了绝不让凯瑟琳为了使他或任何别人受益而自己受罪,这是本着我的好心好意;这时我听见了在石楠林中一阵簌簌的响声,我抬起头来看,看见希刺克厉夫正在走下山庄,快要走近我们了。他瞅都不瞅我所陪着的这两个人,虽然他们离得很近,近得足以使他听见林惇的哭泣;但是他装出那种几乎是诚恳的声音,不对别人,只对我招呼着,那种诚恳使我不能不怀疑,他说:
“看到你们离我家这么近是一种安慰哩,耐莉。你们在田庄过得好吗?说给我们听听。”他放低了声音又说,“传说埃德加·林惇垂危了,或者他们把他的病情夸大了吧?”
“不,我的主人是快死了,”我回答,“是真的。这对于我们所有的人是件悲哀事情,对于他倒是福气哩!”
“他还能拖多久,你以为?”他问。
“我不知道,”我说。
“因为,”他接着说,望着那两个年轻人,他们在他的注意下都呆着了——林惇仿佛是不敢动弹,也不敢抬头,凯瑟琳为了他的缘故,也不能动——“因为那边那个孩子好像决定要使我为难;我巴不得他的舅舅快一点,在他之前死去!喂;这小畜生一直在玩把戏吗?对于他的鼻涕眼泪的把戏,我是已经给过他一点教训了。他跟林惇小姐在一起时,总还活泼吧?”
“活泼?不——他表现出极大的痛苦哩,”我回答。“瞧着他,我得说,他不该陪他的心上人在山上闲逛,他应该在医生照料下,躺在床上。”
“一两天,他就要躺下来啦,”希刺克厉夫咕噜着。“可是先要——起来,林惇!起来!”他吆喝着。“不要在那边地上趴着:起来,立刻起来!”
林惇又在一阵无能为力的恐惧中伏在地上,我想这是由于他父亲瞅了他一眼的缘故:没有别的可以产生这种屈辱。他好几次努力想服从,可是他的仅有的可怜体力暂时是消失了,他呻吟了一声又倒下去。希刺克厉夫走向前,把他提起来,靠在一个隆起的草堆上。
“现在,”他带着压制住的凶狠说,“我要生气了;如果你不能振作你那点元气——你这该死的!马上起来!”
“我就起来,父亲,”他喘息着。“只是,别管我,要不我要晕倒啦。我保证我已经照你的愿望作了。凯瑟琳会告诉你,我——我——本来很开心的。啊,在我这儿待着,凯瑟琳,把你的手给我。”
“拉住我的手,”他父亲说,“站起来。好了——她会把她的胳臂伸给你,那就对啦,望着她吧。林惇小姐,你会想象我就是激起这种恐怖的恶魔本身吧,做做好事,请陪他回家吧,可以吗?我一碰他,他就发抖。”
“林惇,亲爱的!”凯瑟琳低声说,“我不能去呼啸山庄……爸爸禁止我去……他不会伤害你的。你干吗这么害怕呢?”
“我永远不能再进那个房子啦,”他回答。“我不和你一块进去,就不能再进去啦!”
“住口!”他的父亲喊。“凯瑟琳由于出于孝心而有所顾虑,这我们应当尊重。耐莉,把他带进去吧,我要听从你的关于请医生的劝告,决不耽搁了。”
“那你可以带他去啊,”我回答。“可是我必须跟我的小姐在一起;照料你的儿子不是我的事。”
“你是很顽固的,”希刺克厉夫说:“我知道的:但这是你在逼我把这婴儿掐痛,让他尖声大叫,不让他打动了你的慈悲心。那么,来吧,我的英雄。你愿意回去吗,由我来护送?”
他再次走近,作出像要抓住那个脆弱的东西的样子;但是林惇向后缩着,粘住他的表姐不放,现出一种疯狂的死乞白赖的神气,简直不容人拒绝。无论我怎样不赞成,我却不能阻止她:实在,她自己又怎么能拒绝他呢?是什么东西使他充满了恐惧,我们没法看出来,但是他就在那儿,无力地在他掌握中,仿佛再加上任何一点威吓,就能把他吓成白痴。我们到达了门口:凯瑟琳走进去,我站在那儿等着她把病人引到椅子上,希望她马上就出来;这时希刺克厉夫先生,把我向前一推,叫道:“我的房子并没有遭瘟疫,耐莉;今天我还想款待客人哩;坐下来,让我去关门。”
他关上门,又锁上。我大吃一惊。
“在你们回家以前可以喝点茶,”他又说。“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哈里顿到里斯河边放牛去了,齐拉和约瑟夫出去玩了;虽然我习惯于一个人,我还情愿有几个有趣的同伴,要是我能得到的话。林惇小姐,坐在他旁边吧。我把我所有的送给你:这份礼物简直是不值得接受的;但是我没有别的可以献出来啦。我意思是指林惇。你瞪眼干吗!真古怪,对于任何像是怕我的东西,我就会起一种多么野蛮的感觉!如果我生在法律不怎么严格,风尚比较不大文雅的地方,我一定要把这两位来个慢慢的活体解剖,作为晚上的娱乐。”
他倒吸一口气,捶着桌子,对着自己诅咒着:“我可以对着地狱起誓,我恨他们。”
“我不怕你!”凯瑟琳大叫,她受不了他所说的后半段话。她走近他;她的黑眼睛闪烁着激情与决心。“把钥匙给我:我要!”她说。“我就是饿死,我也不会在这里吃喝。”
希刺克厉夫把摆在桌子上的钥匙拿在手里。他抬头看,她的勇敢反倒使他感到惊奇;或者,可能从她的声音和眼光使他想起把这些继承给她的那个人。她抓住钥匙,几乎从他那松开的手指中夺出来了,但是她的动作使他回到了现实;他很快地恢复过来。
“现在,凯瑟琳·林惇,”他说,“站开,不然我就把你****;那会使丁太太发疯的。”
不顾这个警告,她又抓住他那握紧的拳头和拳头里的东西。“我们一定要走!”她重复说,使出她最大的力量想让这钢铁般的肌肉松开;发现她的指甲没有效果,她便用她的牙齿使劲咬。希刺克厉夫望了我一眼,这一眼使我一下子不能干预。凯瑟琳太注意他的手指以至于忽视了他的脸了。他忽然张开手指,抛弃这引起争执的东西;但是,在她还没有拿到以前,他用这松开的手抓住她,把她拉到他面前跪下来,用另一只手对着她的头脸一阵暴雨似的狠打,要是她能够倒下来的话,只消打一下就足够达到他威胁的目的了。
看到这穷凶极恶的狂暴,我愤怒地冲到他跟前。“你这坏蛋!”我开始大叫,“你这坏蛋!”他当胸一拳使我住嘴了:我很胖,一下子就喘不过气来:加上那一击和愤怒,我昏沉沉地蹒跚倒退,觉得就要闷死,或者血管爆裂。
这一场大闹两分钟就完了;凯瑟琳被放开了,两只手放在她的鬓骨上,神气正像是她还不能准确知道她的耳朵还在上面没有。她像一根芦苇似地哆嗦着,可怜的东西,完全惊慌失措地靠在桌边。
“你瞧,我知道怎么惩罚孩子们,”这个无赖汉凶恶地说,这时他弯腰去拾掉在地板上的钥匙,“现在,按照我告诉过你的,到林惇那儿;哭个痛快吧!我将是你父亲了,明天——一两天之内你就将只有这一个父亲了——你还有的是罪要受呢。你能受得住,你不是个草包,如果我再在你眼睛里瞅见这样一种鬼神气,你就要每天尝一次!”
凯蒂没有到林惇那边去,却跑到我跟前,跪下来,将她滚烫的脸靠着我的膝,大声地哭起来。她的表弟缩到躺椅的一角,静得像个耗子,我敢说他是在私下庆贺这场惩罚降在别人头上而不是在他头上。希刺克厉夫看我们都吓呆了,就站起来,很利索地自己去沏茶。茶杯和碟子都摆好了。他倒了茶,给我一杯。
“把你的脾气冲洗掉,”他说。“帮帮忙,给你自己的淘气宝贝和我自己的孩子,倒杯茶吧。虽然是我预备的,可没有下毒。我要出去找你们的马去。”
他一走开,我们头一个念头就是在什么地方打出一条出路。我们试试厨房的门,但那是在外面闩起的:我们望望窗子——它们都太窄了,甚至凯蒂的小个儿也钻不过。
“林惇少爷,”我叫着,眼看我们是正式被监禁了,“你知道你的凶恶的父亲想作什么,你要告诉我们,不然我就打你的耳光,就像他打你的表姐一样。”
“是的,林惇,你一定得告诉我们,”凯瑟琳说。“为了你的缘故,我才来;如果你不肯的话,那太忘恩负义了。”
“给我点茶,我渴啦,然后我就告诉你,”他回答。“丁太太,走开,我不喜欢你站在我跟前。瞧,凯瑟琳,你把你的眼泪掉在我的茶杯里了,我不喝那杯,再给我倒一杯。”
凯瑟琳把另一杯推给他,揩揩他的脸。我对于这个小可怜虫的坦然态度极感厌恶,他已不再为他自己恐怖了。他一走进呼啸山庄,他在旷野上所表现的痛苦就全消失;所以我猜想他一定是受了一场暴怒的惩罚的威胁,要是他不能把我们诱到那里的话;那事既已成功,他眼下就没有什么恐惧了。
“爸爸要我们结婚,”他啜了一点茶后,接着说。“他知道你爸爸不会准我们现在结婚的;如果我们等着,他又怕我死掉,所以我们早上就结婚,你得在这儿住一夜,如果你照他所愿望的作了,第二天你就可以回家,还带我跟你一起去。”
“带你跟她一起去,可怜的三心二意的人!”我叫起来。
“你结婚?那么这个人是疯了!要不就是他以为我们是傻子,大家都是。你以为那个美丽的小姐,那个健康热诚的姑娘会把她自己拴在一个像你这样快死的小猴子身边吗?就不说林惇小姐吧,你居然妄想任何人会要你作丈夫么?你用你那怯懦的哭哭啼啼的把戏骗我们到这儿来,你简直该挨鞭子抽;而且——现在,别现出这样呆相啦!我倒想狠狠地摇撼你,就因为你的可鄙的奸诈,和你那低能的奇想。”
我真的轻轻摇撼了他一下,但是这就引起了咳嗽,他又来呻吟和哭泣那老一套,凯瑟琳责备了我。
“住一夜?不!”她说,慢慢地望望四周。“艾伦,我要烧掉那个门,我反正要出去。”
她马上就要开始实行她的威胁,但是林惇又为了他所珍爱的自身而惊慌了。他用他的两个瘦胳臂抱住她,抽泣着:
“你不愿意要我,救我了吗?不让我去田庄了吗?啊,亲爱的凯瑟琳!你千万别走开,别甩下我。你一定要服从我父亲,你一定要啊!”
“我必须服从我自己的父亲,”她回答,“要让他摆脱这个残酷的悬念。一整夜!他会怎么想呢?他已经要难受了。我一定要打一条路出去,或是绕一条路出去。别响!你没有危险——可要是你妨碍我——林惇,我爱爸爸胜过爱你!”
对希刺克厉夫先生的愤怒所感到的致命的恐怖使他又恢复了他那懦夫的辩才。凯瑟琳几乎是精神错乱了:但她仍然坚持着一定要回家,而且这回轮到她来恳求了,劝他克制他那自私的苦恼。
他们正在这样纠缠不清,我们的狱卒又进来了。
“你们的马都走掉了,”他说,“而且——嘿,林惇!又哭哭啼啼啦?她对你怎么啦?来,来——算啦,上床去吧。一两月之内,我的孩子,你就能够用一只强有力的手来报复她现在的暴虐了。你是为纯洁的爱情而憔悴的,不是吗?不是为世上别的东西:她会要你的!那么,上床去吧!今晚齐拉不会在这儿;你得自己脱衣服。嘘!别作声啦!你一进你自己的屋子,我也不会走近你了,你也用不着害怕啦。凑巧,你这回总算办得不错。其余的事我来办好了。”
他说了这些话,就开开门让他儿子走过去,后者出去的神气正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唯恐那开门的人打算恶意挤他一下似的。门又锁上了。希刺克厉夫走近火炉前,我的女主人和我都默默地站在那里。凯瑟琳抬头望望,本能地将她的手举起放到她脸上:有他在邻近,疼痛的感觉又复苏了。任何别人都不能够以严厉来对待这孩子气的举动,可是他对她皱眉而且咕噜着:
“啊!你不怕我?你的勇敢装得不坏:不过你仿佛害怕得很呢!”
“现在我是怕了,”她回答,“因为,要是我待在这里,爸爸会难过的:让他难过我又怎么受得了呢——在他——在他——希刺克厉夫先生,让我回家吧!我答应嫁给林惇:爸爸会愿意我嫁给他的,而且我爱他。你干吗愿意强迫我作我自己本来愿意作的事呢?”
“看他怎么敢强迫你!”我叫。“国有国法,感谢上帝!有法律;虽然我们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即使他是我自己的儿子,我也要告他;这是即使是连牧师也不能宽赦的重罪!”
“住口!”那恶徒说。“你嚷嚷个鬼!我不要你说话。林惇小姐,我想到你父亲会难过,我非常开心;我将满意得睡不着觉。你告诉我会出这样的事,那正是再好没有的理由让你非在我家里呆二十四个钟头不可了。至于你答应嫁给林惇,我会叫你守信用的;因为你不照办,就休想离开这儿。”
“那么叫艾伦去让爸爸知道我平安吧!”凯瑟琳叫着,苦苦地哀哭着。“或者现在就娶我。可怜的爸爸,艾伦,他会认为我们走失了。我们怎么办呢?”
“他才不会!他会以为你侍候他烦了,就跑开玩一下去啦,”希刺克厉夫回答。你不能否认你是违背了他的禁令,自动走进我的房子来的。在你这样的年纪,你热望一些娱乐也是相当自然的;自然,看护一个病人,而那个病人只不过是你父亲,你也会厌倦的。凯瑟琳,当你的生命开始的时候,他的最快乐的日子就结束了。我敢说,他诅咒你,因为你走进这个世界(至少,我诅咒);如果在他走出世界时也诅咒你,那正好。我愿和他一起诅咒。我不爱你!我怎么能呢?哭去吧。据我所料,哭将成为你今后的主要消遣了:除非林惇弥补了其他的损失:你那有远虑的家长仿佛幻想他可以弥补。他的劝告和安慰的信使我大大开心。在他最后一封上,他劝我的宝贝要关心他的宝贝;而且当他得到她时,要对她温和。关心同温和——那是父亲的慈爱。但是林惇却要把他整个的关心同温和用在自己身上哩。林惇很能扮演小暴君。他会折磨死随便多少猫,只要把它们的牙齿拔掉了,爪子削掉了。我向你担保,等你再回家的时候,你就能够编造一些关于他的温和的种种美妙故事告诉他舅舅了。”
“你说得对!”我说,“你儿子的性格你解释得对。显出了他和你本人的相像处,那么,我想,凯蒂小姐在她接受这毒蛇之前可要三思啦!”
“现在我才不大在乎说说他那可爱的品质哩,”他回答,“因为要么她必得接受他,要么就做一个囚犯,而且还有你陪着,直到你的主人死去。我能把你们都留下来,相当严密的,就在此地。如果你怀疑,鼓励她撤回她的话,你就可以有个判断的机会了!”
“我不要撤回我的话,”凯瑟琳说。“如果我结完婚可以去画眉田庄,我要在这个钟头之内就跟他结婚,希刺克厉夫先生,你是一个残忍的人,可你不是一个恶魔;你不会仅仅出于恶意,就不可挽回地毁掉我所有的幸福吧。如果爸爸以为我是故意离开他的,如果在我回去之前他死了,我怎么活得下去呢?我不再哭了:可我要跪在这儿,跪在你跟前;我不要起来,我的眼睛也要看着你的脸,直等到你也回头看我一眼!不,别转过去!看吧!你不会看见什么惹你生气的。我不恨你。你打我我也不气。姑父,你一生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吗?从来没有吗?啊!你一定要看我一下。我是这么惨啊,你不能不难过,不能不怜悯我呀。”
“拿开你那蜥蜴般的手指;走开,不然我要踢你了!”希刺克厉夫大叫,野蛮地推开她。“我宁可被一条蛇缠紧。你怎么能梦想来谄媚我?我恨极了你!”
他耸耸肩:他自己真的哆嗦了一下,好像他憎恶得不寒而栗;并且把他的椅子向后推;这时我站起来,张开口,要来一顿大骂。但是我第一句才说了一半就被一条威吓堵回去了。他说我再说一个字就把我一个人关到一间屋里去。天快黑了——我们听到花园门口有人声。我们的主人立刻赶出去了:他还有他的机智,我们可没有了。经过两三分钟的谈话,他又一个人回来了。
“我以为是你的表哥哈里顿,”我对凯瑟琳说。“我但愿他来!他也许站在我们这边,谁知道呢?”
“是从田庄派来的三个仆人找你们的,”希刺克厉夫说,听见了我的话。“你本来应该开扇窗子向外喊叫的:但是我可以发誓那个小丫头心里挺高兴你没有叫,她高兴被留下来,我肯定。”
我们知道失掉了机会,就控制不住发泄我们的悲哀了;他就让我们哭到九点钟。然后他叫我们上楼,穿过厨房,到齐拉的卧房里去:我低声叫我的同伴服从:或者我们可以设法从那边窗子出去,或者到一间阁楼里,从天窗出去呢。但是,窗子像楼下一样的窄,而阁楼也无从到达,因为我们和以前一样被锁在里面了。我们都没有躺下来:凯瑟琳就在窗前呆着,焦急地守候着早晨到来;我不断地劝她休息一下,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回答就是一声深沉的叹息。我自己坐在一张摇椅上,摇来摇去,心里严厉地斥责我许多次的失职;我当时想到我的主人们的所有不幸都是由这些而来。我现在明白,实际上不是这回事;但是在那个凄惨的夜里,在我的想象中,确是如此;我还以为希刺克厉夫比我的罪过还轻些。
七点钟他来了,问林惇小姐起来没有。她马上跑到门口,回答着,“起来了。”“那么,到这儿来,”他说,开开门,把她拉出去。我站起来跟着,可是他又锁上了。我要求放我。
“忍耐吧,”他回答,“我一会就派人把你的早点送来。”
我捶着门板,愤怒地摇着门闩;凯瑟琳问干么还要关我?他回说,我还得再忍一个钟头,他们走了。我忍了两三个钟头;最后,我听见脚步声:不是希刺克厉夫的。
“我给你送吃的来了,”一个声音说,“开门!”
我热心地服从,看见了哈里顿,带着够我吃一整天的食物。
“拿去,”他又说,把盘子塞到我手里。
“等一分钟,”我开始说。
“不,”他叫,退出去了,我为了要留住他而苦苦哀求他,他却不理。
我就在那里被关了一整天,又一整夜;又一天,又一夜。我一共待了五夜四天,看不见人,除了每天早上看见哈里顿一次;而他是一个狱卒的典型:乖戾,不吭一声,对于打动他的正义感或同情心的各种企图完全装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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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0 20:52:44
《呼啸山庄》第二十八章
第五天早晨,或者不如说是下午,听见了一个不同的脚步声——比较轻而短促;这一次,这个人走进屋子里来了,那是齐拉,披着她的绯红色的围巾,头上戴一顶黑丝帽,胳臂上挎个柳条篮子。
“呃,啊呀!丁太太!”她叫。“好呀,在吉默吞有人谈论着你们啦。我从来没想到你会陷在黑马沼里,还有小姐跟你在一起,后来主人告诉我已经找到你们了,他让你们住在这儿了!怎么!你们一定是爬上一个岛了吧?你们在山洞里多久?是主人救了你吗,丁太太?可你不怎么瘦——你没有怎么受罪吧,是吗?”
“你主人是个真正的无赖汉!”我回答。“可是他要负责任的。他用不着编瞎话:总要真相大白的!”
“你是什么意思?”齐拉问。“那不是他编的话:村里人都那么说——都说你们在沼地里迷失了;当我进来时,我就问起恩萧——‘呃,哈里顿先生,自从我走后有怪事发生啦。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怪可惜的,还有丁耐莉也完了,’他瞪起眼来了。我以为他还没有听到,所以我就把这流言告诉他。主人听着,他自己微笑着还说,‘即使她们先前掉在沼地里,她们现在可是出来啦,齐拉。丁耐莉这会儿就住在你房间里,你上楼时可以叫她快走吧;钥匙在这里。泥水进了她的头,她神经错乱地要往家里跑;可是我留住了她,等她神志清醒过来。如果她能走,你叫她马上去田庄吧,给我捎个信去,说她的小姐跟着就来,可以赶得上送殡。”
“埃德加先生没死吧?”我喘息着。“啊,齐拉,齐拉!”
“没有,没有;你坐下吧,我的好太太,”她回答,“你还是病着呢。他没死。肯尼兹医生认为他还可以活一天。我在路上遇见他时问过了的。”
我没有坐下来,我抓起我的帽子,赶忙下楼,因为路是自由开放了。一进大厅,我四下里望着想找个人告诉我关于凯瑟琳的消息。这地方充满了阳光,门大开着;可是眼前就看不见一个人。我正犹豫着不知是马上走好呢,还是回转去找我的女主人,忽然一声轻微的咳嗽把我的注意力引到炉边。林惇躺在躺椅上,一个人待着,吮一根棒糖,以冷漠无情的眼光望着我的动作。“凯瑟琳小姐在哪儿?”我严厉地问他,以为我既然正好撞见他一个人待在那儿,就可以吓唬他好给点情报。他却像个呆子似的继续吮糖。
“她走了吗?”我说。
“没有,”他回答,“她在楼上。她走不了;我们不让她走。”
“你们不让她走,小白痴!”我叫,“马上带我到她屋里去,不然我要让你叫出声来。”
“要是你打算到那里去,爸爸还要让你叫出声来呢,”他回答。“他说我不必温和地对待凯瑟琳。她是我的妻子,她要离开我就是可耻的。他说她恨我并且愿意我死,她好得到我的钱;可是她拿不到:她回不了家!她永远不会!——她可以哭呀,生病呀,随她的便!”
他又继续吮着糖,闭着眼,好像他想瞌睡了。
“希刺克厉夫少爷,”我又开始说,“你忘了去年冬天凯瑟琳对你的所有的恩情了吗?那时候你肯定说你爱她,那时候她给你带书来,给你唱歌,而且有多少次冒着风雪来看你?有一天晚上她不能来,她就哭,唯恐你会失望;那时候你觉得她比你好几百倍:现在你却相信你父亲告诉你的谎话了,虽然你明知他憎恨你们两个人,你却和他联在一起反对她。可真是好样儿的感恩报德,是不是?”
林惇的嘴角撇下来,他把棒糖从嘴里抽出来。
“她到呼啸山庄来是因为她恨你吗?”我接着说。“你自己想想吧;至于你的钱,她甚至还不知道你会有什么钱。而你说她病了;可你还丢下她一个人,在一个陌生人家的楼上!你也受过这样被人忽视的滋味呀,你能怜悯你自己的痛苦;她也怜悯你的痛苦;可是你就不能怜悯她的痛苦!我都掉眼泪了,希刺克厉夫少爷,你瞧——我,一个年纪比较大点的女人,而且不过是个仆人——你呢,在假装出那么多温情,而且几乎有了爱她的理由之后,却把每一滴眼泪存下来为你自己用,还挺安逸地躺在那里。啊,你是个没良心的,自私的孩子!”
“我不能跟她待在一起,”他烦躁地回答。“我又不愿意一个人守在那里。她哭得我受不了。虽然我说我要叫我父亲啦,她也还是没完没了。我真叫过他一次,他吓唬她,要是她还不安静下来,他就要勒死她;可是他一离开那屋,她又哭开了,虽然我烦得大叫因为我睡不着,她还是整夜的哭哭啼啼。”
“希刺克厉夫先生出去了吗?”我看出来这个下贱的东西没有力量来同情他表姐的心灵上所受到的折磨,便盘问着。
“他在院子里,”他回答,“跟肯尼兹医生说话哩;医生说舅舅终于真的要死了。我很高兴,因为我要继承他,作田庄的主人了。凯瑟琳一说起那儿总把它当作是她的房子。那不是她的!那是我的。爸爸说她所有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的。她所有的好书是我的,她说如果我肯拿给她我们房子的钥匙,放她出去,她情愿把那些书给我,还有她那些漂亮的鸟,还有她的小马敏妮;但是我告诉她,她并没有东西可给,那些全是,全是我的。后来她就哭啦;又从她脖子上拿下一张小相片,说我可以拿那个;那是两张放在一个金盒子里的相片,一面是她母亲,另一面是她父亲,都是在他们年轻的时候照的。那是昨天发生的事。我说那也是我的,想从她手里夺过来。那个可恶的东西不让我拿:她把我推开,把我弄痛了。我就大叫——那使她害怕了——她听见爸爸来了,她拉断铰链,打开盒子,把她母亲的相片给我;那一张她打算藏起来,可是爸爸问怎么回事,我就说出来了。他把我得到的相片拿去了,又叫她把她的给我;她拒绝了,他就——他就把她****在地,从项链上把那盒子扯下来,用他的脚踏烂。”
“你喜欢看她挨打吗?”我问,有意鼓励他说话。
“我闭上眼睛,”他回答,“我看见我父亲打狗或打马,我都闭上眼睛,他打得真狠。但是一开头我是挺喜欢的——她既推我,就活该受罪。可是等到爸爸走了,她叫我到窗子前面,给我看她的口腔被牙齿撞破了,她满口是血;然后她把相片的碎片都收集起来,走开了,脸对着墙坐着,从此她就再也没跟我说过话:我有时候以为她是痛得不能说话。我不愿意这样想!可是她不停地哭,真是个顽劣的家伙;而且她看来是这么苍白,疯疯癫癫的样子,我都怕她啦。”
“要是你愿意的话,你能拿到钥匙吧?”我说。
“能,只要我在楼上,”他回答,“可是我现在不能走上楼。”
“在哪间屋子?”我问。
“啊,”他叫,“我才不会告诉你在哪儿。那是我们的秘密。没有人知道,哈里顿或齐拉也不知道。啊呀!你把我搞累了——走开,走开!”他把脸转过去,靠在他的胳臂上,又闭上了双眼。
我考虑最好不用看到希刺克厉夫先生就走,再从田庄带人来救我的小姐。一到家,我的伙伴们看见我,都是惊喜非常的,他们一听到他们的小女主人平安,有两三个人就要赶忙到埃德加先生的房门口前大声呼喊这个消息;但我愿自己通报。才几天的工夫,我发现他变得多么厉害呀!他带着悲哀的,听天由命的神气躺着等死。他看来很年轻:虽然他实际年龄是三十九岁。至少,人家会把他当作年轻十岁看。他想着凯瑟琳,因为他在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我摸着他的手说:
“凯瑟琳就来了,亲爱的主人!”我低声说,“她活着,而且挺好;就要来了;我希望,今天晚上。”
这消息引起的最初效果使我颤抖起来:他撑起半身,热切地向这屋子四下望着,跟着就晕过去了。等他恢复过来,我就把我们的被迫进门,以及在山庄的被扣留都说了。我说希刺克厉夫强迫我进去;那是不大真实的。我尽可能少说反对林惇的话;我也没把他父亲的禽兽行为全描述出来——我的用意是,只要我能够,就不想在他那已经溢满的苦杯中再增添苦味了。
他推测他的敌人目的之一就是取得他私人的财产以及田地,好给他的儿子;或者宁可说给他自己;但使我主人疑惑不解的是他为什么不能等自己死后再动手,而不知道他外甥将要差不多和他一同离开人世了。无论如何,他觉得他的遗嘱最好改一下:不必把凯瑟琳的财产由她自己支配了,他决定把这财产交到委托人手里,供她生前使用,如果她有孩子,在她死后给她孩子用。依靠这方法,即使林惇死了,财产也不会落到希刺克厉夫先生手里了。
我接受了他的吩咐后,就派一个人去请律师,又派了四个人,配备了可用的武器,去把我的小姐从她的狱卒那儿要回来。两批人都耽搁得很晚才回来。单人出去的仆人先回来。他说当他到律师格林先生家的时候,格林先生不在家,他不得不等了两个钟头,律师才回来。然后格林先生告诉他说他在村里有点小事要办;但他在早晨以前一定可以赶到画眉田庄。那四个人也没陪着小姐回来。他们捎回口信说凯瑟琳病了——病得离不开她的屋子,希刺克厉夫不许他们去见她。我痛痛快快骂这些笨家伙一顿,因为他们听信了那套瞎话,我不把这话传给主人,决定天亮带一群人上山庄去,认真地大闹一番,除非他们把被监禁的人稳稳地交到我们手里。他父亲一定要见到她,我发誓,又发誓,如果那个魔鬼想阻止这个,即使让他死在他自己的门阶前也成!
幸好,我省去了这趟出行和麻烦。我在三点钟下楼去拿一罐水,正在提着水罐走过大厅时,这时前门一阵猛敲使我吓一跳。“啊,那是格林,”我说,镇定着自己——“就是格林,”我仍然向前走,打算叫别人来开门;可是门又敲起来:声音不大,仍然很急促。我把水罐放在栏杆上,连忙自己开门让他进来。中秋的满月在外面照得很亮。那不是律师。我自己的可爱的小女主人跳过来搂着我的脖子哭泣着:“艾伦,艾伦!爸爸还活着吧?”
“是的,”我叫着,“是的,我的天使,他还活着,谢谢上帝,你平平安安地又跟我们在一起啦!”
她已经喘不过气来,却想跑上楼到林惇先生的屋子里去;但是我强迫她坐在椅子上,叫她喝点水,又洗洗她那苍白的脸,用我的围裙把她的脸擦得微微泛红。然后我说我必须先去说一声她来了,又求她对林惇先生说,她和小希刺克厉夫在一起会很幸福的。她愣住了,可是马上就明白我为什么劝她说假话,她向我保证她不会诉苦的。
我不忍待在那儿看他们见面。我在卧房门外站了一刻钟,简直不敢走近床前。但是,一切都很安宁:凯瑟琳的绝望如同她父亲的欢乐一样不露声色,表面上,她镇静地扶着他;他抬起他那像是因狂喜而张大的眼睛盯住她的脸。
他死得有福气,洛克乌德先生,他是这样死的:他亲亲她的脸,低声说:“我去她那儿了;你,宝贝孩子,将来也要到我们那儿去的!”就再也没动,也没说话;但那狂喜的明亮的凝视一直延续着,直到他的脉搏不知不觉地停止,他的灵魂离开了。没有人能注意到他去世的准确时刻,那是完全没有一点挣扎就死去了。
也许凯瑟琳把她的眼泪耗尽了,也许悲哀太沉重,以致哭不出来,她就这么眼中无泪地坐在那里直到日出:她坐到中午,还要待在那儿对着灵床呆想,但是我坚持要她走开,休息一下。好的是我把她劝开了,因为午饭时律师来了,他已经到过呼啸山庄,取得了如何处理的指示。他把自己卖给希刺克厉夫先生了:这就是他在我主人召唤以后迟迟不来的缘故,幸亏,在他女儿来到之后,他就根本没有想到过那些尘世间的种种事务。
格林先生自行负起责任安排一切事情以及安排这地方的每一个人。他把所有的仆人,除了我,都辞退了。他还要执行他的委托权,坚持埃德加·林惇不能葬在他妻子旁边,却要葬在教堂里,跟他的家族在一起。无论如何,遗嘱阻止那样行事,我也高声抗议,反对任何违反遗嘱指示的行为。丧事匆匆地办完了。凯瑟琳,如今的林惇·希刺克厉夫夫人,被准许住在田庄,直到她父亲起灵为止。
她告诉我说她的痛苦终于刺激了林惇,他冒险放走了她。她听见我派去的人在门口争论,她听出了希刺克厉夫的回答中的意思。那使她不顾死活了。林惇在我走后就被搬到楼上小客厅里去,他被吓得趁他父亲还没有再上楼,就拿到了钥匙。他很机灵地把门开开锁又重新上了锁,可没把它关严;当他该上床时,他要求跟哈里顿睡,他的请求这一回算是被批准了。凯瑟琳在天亮前偷偷出去。她不敢开门,生怕那些狗要引起骚扰;她到那些空的房间,检查那里的窗子;很幸运,她走到她母亲的房间,她从那里的窗台上很容易出来了,利用靠近的枞树,溜到地上。她的同谋者,尽管想出了他那怯懦的策略,为了这件逃脱的事还是吃了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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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0 20:52:45
《呼啸山庄》第二十九章
丧事办完后的那天晚上,我的小姐和我坐在书房里;一会儿哀伤地思索着我们的损失——我们中间有一个是绝望地思索着,一会儿又对那黯淡的未来加以推测。
我们刚刚一致认为对凯瑟琳说来,最好的命运就是答应她继续在田庄住下去;至少是在林惇活着的时候;也准许他来和她在一起,而我还是作管家。那仿佛是简直不敢希望的太有利的安排了;可我还是希望着,而且一想到可以保留我的家,我的职务,还有,最重要的是,我可爱的年轻的女主人,我就开始高兴起来;不料,这时候一个仆人——被遣散却还未离去的一个——急急忙忙地冲进来说“那个魔鬼希刺克厉夫”正在穿过院子走来;他要不要当他面就把门闩上?
即使我们真气得吩咐他闩门,也来不及了。他不顾礼貌,没有敲门,或通报他的姓名:他是主人,利用了作主人的特权,径直走进来,没说一个字。向我们报告的人的声音把他引到书房来;他进来了,作个手势,叫他出去,关上了门。
这间屋子就是十八年前他作为客人被引进来的那间:同样的月亮从窗外照进来;外面是同样的一片秋景。我们还没有点蜡烛,但是整个房间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墙上的肖像:林惇夫人漂亮的头像,和她丈夫文雅的头像。希刺克厉夫走到炉边。时间也没有把他这个人改变多少。还是这个人:他那发黑的脸稍稍发黄些,也宁静些,他的身躯,或者重一两石①,并没有其他的不同。凯瑟琳一看见他就站起来想冲出去。
①石——重量名,常用来表示体重,等于十四磅,在实用上因物而异。
“站住!”他说,抓住她的胳臂。“不要再跑掉啦!你要去哪儿?我是来把你带回家去的;我希望你作个孝顺的儿媳妇,不要再鼓励我的儿子不听话了。当我发现他参与了这件事时,我不知道该怎么罚他才好,他是这么一个蜘蛛网,一抓就要使他灭亡;可是等你瞧见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得到他应得的报应了!有天晚上,就是前天,我把他带下楼来,就把他放在椅子上,这以后再也没碰过他。我叫哈里顿出去,屋里就是我们俩。过两个钟头,我叫约瑟夫再把他带上楼去;自此以后我一在他跟前就像一个摆脱不了的鬼似的缠住他的神经;即使我不在他旁边,我猜想他也常常看得见我。哈里顿说他在夜里常一连几个钟头的醒着,大叫,叫你去保护他,免得受我的害;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那宝贝的伴侣,你一定得去:现在他归你管了;我把对他的一切兴趣全让给你。”
“为什么不让凯瑟琳留在这儿,”我恳求着,“也叫林惇少爷到她这儿来吧,既是你恨他们俩,他们不在,你也不会想念的;他们只能使你的硬心肠每天烦恼罢了。”
“我要为田庄找一个房客,”他回答,“而且我当然要我的孩子们在我身边。此外,那个丫头既有面包吃,就得作事。我不打算在林惇去世后使她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现在,赶快预备好吧,不要逼我来强迫你。”
“我要去的,”凯瑟琳说。“林惇是我在这世界上所能爱的一切了。虽然你已经努力使他让我厌恶,也使我让他厌恶,可是你不能使我们互相仇恨。当我在旁边的时候,我不怕你伤害他,我也不怕你吓唬我!”
“你是一个夸口的勇士,”希刺克厉夫回答,“可是我还不至于因为喜欢你而去伤害他;你要受尽折磨,能有多久就受多久。不是我使他让你厌恶——是他自己的好性子使你厌恶。他对于你的遗弃和这后果是怨恨透啦;对于你这种高尚的爱情不要期待感谢吧。我听见他很生动地对齐拉描绘着他要是跟我一样强壮,他就要如何如何了;他已经有了这种心思,他的软弱正促使他的机灵更敏锐地去寻找一种代替力气的东西。”
“我知道他的天性坏,”凯瑟琳说,“他是你的儿子。可是我高兴我天性比较好,可以原谅他;我知道他爱我,因此我也爱他。希刺克厉夫先生,你没有一个人爱你;你无论把我们搞得多惨,我们一想到你的残忍是从你更大的悲哀中产生出来的,我们还是等于报了仇了。你是悲惨的,你不是么?寂寞,像魔鬼似的,而且也像魔鬼似的嫉妒心重吧?没有人爱你——你死了,没有人哭你!我可不愿意作为你!”
凯瑟琳带着一种凄凉的胜利口气说着话。她仿佛决心进入她的未来家庭的精神中去,从她敌人的悲哀中汲取愉快。
“要是你站在那儿再多一分钟的话,你马上就要因为你这样神气而难过啦。”她的公公说,“滚,妖精,收拾你的东西去!”
她轻蔑地退开了。等她走掉,我就开始要求齐拉在山庄的位置,请求把我的让给她;但是他根本不答应。他叫我别说话;然后,他头一回让自己瞅瞅这房间,而且望了望那些肖像。仔细看了林惇夫人的肖像之后,他说:“我要把它带回家去。不是因为我需要它,可——”他猛然转身向着壁炉,带着一种,我找不出更好的字眼来说,只好说这算是一种微笑吧,他接着说:“我要告诉你我昨天作什么来着!我找到了给林惇掘坟的教堂司事,就叫他把她的棺盖上的土拨开,我打开了那棺木。我当时一度想我将来也要埋在那儿;我又看见了她的脸——还是她的模样!——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赶开我;可是他说如果吹了风那就会起变化,所以我就把棺木的一边敲松,又盖上了土;不是靠林惇那边,滚他的!我愿把他用铅焊住。我贿赂了那掘坟的人等我埋在那儿时,把它抽掉,把我的尸首也扒出来;我要这样搞法:等到林惇到我们这儿来,他就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你是非常恶毒的,希刺克厉夫先生!”我叫起来,“你扰及死者就不害臊吗?”
“我没有扰及任何人,耐莉,”他回答,“我给我自己一点安宁而已。如今我将要舒服多了;等我到那儿的时候你也能使我在地下躺得住了。扰及了她吗?不!她扰了我日日夜夜,十八年以来——不断地——毫无怜悯的——一直到昨夜;昨夜我平静了,我梦见我靠着那长眠者睡我最后的一觉,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我的脸冰冷地偎着她的脸。”
“要是她已经化入泥土,或是更糟;那你还会梦见什么呢?”我说。
“梦见和她一同化掉,而且还会更快乐些!”他回答。“你以为我害怕那样的变化吗?我掀起棺盖时,我原等待着会有这么一个变化:但是我很高兴它还没有开始,那要等到我和它一同变化。而且,除非我脑子里清清楚楚地印下了她那冷若冰霜的面貌的印象,否则那种奇异的感觉是很难消除的。开始得很古怪。你知道她在死后我发狂了;每天每天我永远在祈求她的灵魂回到我这儿来!我很相信鬼魂,我相信它们能够,而且的确是生存在我们中间!她下葬的那天,下了雪。晚上我到墓园那儿去。风刮得阴冷如冬——四周是一片凄凉。我不怕她那个混蛋丈夫这么晚会荡到这幽谷中来;也没有别人会有事到那边去。我是单独一个人,而且我知道就这两码厚的松土是我们之间唯一的障碍,我对我自己说——‘我要把她再抱在我的怀里!如果她是冰冷的,我就认为是北风吹得我冷;如果她不动,那她是睡觉。’我从工具房拿到一把铲子,开始用我的全力去掘——挖到棺木了;我用我的手来搞;钉子四周的木头开始咯吱地响着;我马上就要得到我的目的物了,那时我仿佛听到上面有人叹气,就在坟边,而且俯身向下。‘如果我能掀开这个’我咕噜着,‘我愿他们用土把我们俩都埋起来!’我就更拚命地掀。在我耳边,又有一声叹息。我好像觉得那叹息的暖气代替了那夹着雨雪的风。我知道身边并没有血肉之躯的活物;但是,正如人们感到在黑暗中有什么活人走近来,可又并不能辨别是什么一样,我也那么确切地感到凯蒂在那儿:不是在我脚下,而是在地上。一种突然的轻松愉快的感觉从我心里涌出来,流过四肢。我放弃了我那悲痛的工作,马上获得了慰藉:说不出来的慰藉。她和我同在,在我又填平墓穴时,她逗留着,并且又领我回家。你要想笑,你尽管笑;可是我确信我在那儿看见了她。我确信她跟我在一起,我不能不跟她说话。到了山庄,我急切地冲到门前。门锁了;我记得,那个可诅咒的恩萧和我的妻子不让我进去。我记得我停下来,把他踢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就赶忙上楼,到我的屋子和她的屋子里。我急躁地向四周望——我觉得她在我身边——我几乎看得见她,可是我看不见!我当时急得要冒出血来,出于苦苦的渴望——出于狂热的祈求只要看她一眼!我一眼也看不到。正如她生前一样像魔鬼似的捉弄我!而且,自此以后,或多或少,我就总是被那种不可容忍的折磨所捉弄!地狱呀!我的神经总是这么紧张;要是我的神经不像羊肠线的话,那早就松弛到林惇那样衰弱的地步了。当我同哈里顿坐在屋里的时候,仿佛我一走出去就会遇见她;当我在旷野散步的时候,仿佛我一回去就会遇见她。当我从家里出来时,我忙着回去;我肯定!她一定是在山庄的什么地方,而当我在她的屋子里睡觉时——我又非出来不可。我躺不住;因为我刚闭上眼,她要么就是在窗外,要么就溜进窗格,要么走进屋里来,要么甚至将她可爱的头靠在我的枕上,像她小时候那样。而我必须睁开眼睛看看。因此我在一夜间睁眼闭眼一百次——永远是失望!它折磨我!我常常大声呻吟,以至于那个老流氓约瑟夫一定以为是我的良心在我身体里面捣鬼。现在,既然我看见了她,我平静了——稍微平静了一点。那是一种奇怪的杀人方法:不是一寸寸的,而是像头发丝那样的一丝丝地割,十八年来就用幽灵样的希望来引诱我!”
希刺克厉夫停下来,擦擦他的额头;他的头发粘在上面,全被汗浸湿了。他的眼睛盯住壁炉的红红的余烬,眉毛并没皱起,却扬得高高地挨近鬓骨,减少了他脸上的阴沉神色,但有一种特别的烦恼样子,还有对待一件全神贯注的事情时那种内心紧张的痛苦表情。他只是一半对着我说话,我一直不开腔。我不喜欢听他说话!过了一刻,他又恢复了对那肖像的冥想,他把它取下来,把它靠在沙发上,以便更好地注视,正在这么专心看着的时候,凯瑟琳进来了,宣布她准备好了,就等她的小马装鞍了。
“明天送过来吧,”希刺克厉夫对我说;然后转身向她,他又说:“你可以不用你的小马:今晚天气不坏,而且你在呼啸山庄也用不着小马;不论你作什么样的旅行,你自己的脚可以侍候你。来吧。”
“再见,艾伦!”我亲爱的小女主人低声说。当她亲我时,她的嘴唇像冰似的。“来看我,艾伦,别忘了。”
“当心你不要作这种事,丁太太!”她的新父亲说,“我要跟你说话时,我一定会到这儿来。我可不要你偷偷到我家去!”
他作个手势叫她走在他前面;她回头望了一眼,使我心如刀割,她服从了。我在窗前望着他们顺着花园走去。希刺克厉夫把凯瑟琳的胳臂夹在他的胳臂里;虽然她起初显然是反对这样作;他跨开大步把她带到小路上,那边的树木把他们遮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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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0 20:52:46
《呼啸山庄》第三十章
我曾去过山庄一次,但是自从她离去以后我就没有看到过她;当我去问候她时,约瑟夫用手把着门,不许我进去。他说林惇夫人“完蛋啦”,主人不在家。齐拉告诉过我他们过日子的一些情况,不然我简直不知道谁死了,谁活着。她认为凯瑟琳太傲慢,她也不喜欢她,我从她的话里猜得出来。我的小姐初去时曾要她帮点忙;可是希刺克厉夫叫她只管自己的事,让他儿媳妇自己照料自己;齐拉本是一个心窄的、自私自利的女人,就挺愿意地服从了。凯瑟琳对于这种怠慢表示出了孩子气的恼怒;用轻蔑来相报,如此就把我这个通风报信的人也列入她的敌人之列,记下了仇,好像她做了天大的对不起她的事似的。大约六星期以前,就在你来之前不久,我曾和齐拉长谈,那天我们在旷野上遇见了;以下就是她告诉我的。
“林惇夫人所作的第一件事,”她说,“在她一到山庄时,就是跑上楼,连对我和约瑟夫都没打个招呼,说声晚上好;她把自己关在林惇的屋子里,一直待到早上。后来,在主人和恩萧早餐时,她到大厅里来,全身哆嗦地问道可不可以请个医生来?她的表弟病得很重。
“‘我们知道!’希刺克厉夫回答,‘可是他的生命一文不值,我也不要在他身上再花一个铜子儿啦!’
“‘可我不知道怎么办,’她说,‘要是没人帮帮我,他就要死了!’
“‘走出这间屋子,’主人叫道,‘永远别让我再听见关于他的一个字。这儿没有人关心他怎么样。你要是关心,就去作看护吧。要是你不,就把他锁在里面,离开他。’
“然后她开始来缠我,我说我对这烦人的东西已经够累了;我们个个都有自己的事,她的事就是侍候林惇:是希刺克厉夫叫我把那份工作交给她的。
“他们怎么过的,我也说不出来,我猜想他总是发脾气,而且日夜地哭嚎,她难得有点休息;从她那发白的脸和迷迷瞪瞪的眼睛可以猜得出,她有时到厨房里来,样子很狼狈,好像是想求人帮忙,但是我可不打算违背主人:我从来不敢违背他,丁太太,虽然我也觉得不请肯尼兹大夫来不对,可那跟我没关系,也不必由我来劝或者抱怨;我一向不愿多管闲事。有一两回,我们都上床睡了,我偶尔又开开我的屋门,就看见她坐在楼梯顶上哭;我就马上关上门,生怕我被感动得去干预。那时我的确可怜她;可你知道,我还是不愿意丢掉我的饭碗呀。
“最后,一天夜里她鼓足勇气来到我的屋子,她说的话把我都吓糊涂了。‘告诉希刺克厉夫先生他的儿子要死了——这次我确定他是要死了。马上起来,告诉他。’
“说完这话,她又不见了。我又躺了一刻钟,一边静听,一边发抖。没有动静——这所房子没声音。
“‘她搞错了,’我自言自语。‘他病好啦。我用不着打扰他们。’我就瞌睡起来。可是我的睡眠第二次被尖锐的铃声打断了——这是我们唯一的铃,特意给林惇装置的;主人叫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叫我通知他们他不要再听见那个声音。
“我传达了凯瑟琳的话。他自言自语地咒骂着,几分钟后他拿着一根点着的蜡烛出来,向他们的屋子走去。我也跟着。希刺克厉夫夫人坐在床边,手抱着膝。她公公走上前,用烛光照照林惇的脸,望望他,又摸摸他;然后他转身向她。
“‘现在——凯瑟琳,’他说,‘你觉得怎么样?’
“她不吭声。
“‘你觉得怎么样,凯瑟琳?’他又说。
“‘他是平安了,我是自由了,’她回答,‘我应该觉得好过——可是,’她接着说,带着一种她无法隐藏的悲苦,‘你们丢下我一个人跟死亡挣扎这么久,我感到的和看见的只有死亡!我觉得就像死了一样!’
“她看上去也像是死了似的!我给她一点酒。哈里顿和约瑟夫被铃声和脚步声吵醒了,在外面听见我们说话,现在进来了。我相信约瑟夫挺高兴这个孩子去世;哈里顿仿佛有点不安:不过他盯住凯瑟琳比想念林惇的时间还多些。但是主人叫他再睡去:我们不要他帮忙。然后他叫约瑟夫把遗体搬到他房间去,也叫我回屋,留下希刺克厉夫夫人一个人。
“早上,他叫我去对她说务必要下楼吃早餐:她已经脱了衣服,好像要睡觉了,说她不舒服;对于这个我简直不奇怪。我告诉了希刺克厉夫先生,他答道:‘好吧,由她去,到出殡后再说;常常去看看她需要什么给她拿去;等她见好些就告诉我。’”
据齐拉说,凯蒂在楼上待了两个星期;齐拉一天去看她两次,本想对她好些,可是尽管齐拉打算对她友好一些,却被她傲慢而且干脆地拒绝了。
希刺克厉夫上楼去过一次,给她看林惇的遗嘱。他把他所有的以及曾经是她的动产全遗赠给他父亲:这可怜的东西是在他舅舅去世,凯瑟琳离开一个星期的那段时期受到威胁,或是诱骗,写成那份遗嘱的。至于田地,由于他未成年,他不过问。无论如何,希刺克厉夫先生也根据他妻子的权利,以及他的权利把它拿过来了;我想是合法的;毕竟,凯瑟琳无钱无势,是不能干预他的产权的。
“始终没有人走近她的房门,”齐拉说,“除了那一次。只有我,也没有人问过她。她第一次下楼到大厅里来是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在我给她送饭的时候,她喊叫说她再待在这冷地方可受不了啦;我告诉她说主人要去画眉田庄了,恩萧和我用不着拦住她下楼;她一听见希刺克厉夫的马奔驰而去,她就出现了,穿着黑衣服,她的黄卷发梳在耳后,朴素得像个教友派教徒:她没法把它梳通。
“约瑟夫和我经常在星期日到礼拜堂去。”(你知道,现在教堂没有牧师了,丁太太解释着;他们把吉默吞的美以美会或是浸礼会的地方,我说不出是哪一个,叫作礼拜堂。)“约瑟夫已经走了,”她接着说,“但是我想我还是留在家里合适些。年轻人有个年纪大的守着总要好多了;哈里顿,虽然非常羞怯,却不是品行端正的榜样。我让他知道他表妹大概要和我们一道坐着,她总是守安息日的;所以当她待在那儿的时候,他最好别搞他的枪,也别做屋里的零碎事。他听到这消息就脸红了,还看看他的手和衣服。一下工夫鲸油和枪弹药全收起来了。我看他有意要陪她;我根据他的作法猜想,他想使自己体面些;所以,我笑起来,主人在旁我是不敢笑的,我说要是他愿意,我可以帮他忙,而且嘲笑他的慌张。他又不高兴了,开始咒骂起来。
“现在,丁太太,”齐拉接着说,看出我对她的态度不以为然,“你也许以为你的小姐太好,哈里顿先生配不上;也许你是对的:可是我承认我很想把她的傲气压一下。现在她所有的学问和她的文雅对她又有什么用呢?她和你或我一样的贫穷:更穷,我敢说,你是在攒钱,我也在那条路上尽我的小小努力。”
哈里顿允许齐拉帮他忙,她把他奉承得性子变温和了,所以,当凯瑟琳进来时,据那管家说,他把她以前的侮蔑也忘了一半,努力使自己彬彬有礼。
“夫人走进来了,”她说,“跟个冰柱似的,冷冰冰的,又像个公主似的高不可攀。我起身把我坐的扶手椅让给她。不,她翘起鼻子对待我的殷勤。恩萧也站起来了,请她坐在高背椅上,坐在炉火旁边:他说她一定是饿了。
“‘我饿了一个多月了,’她回答。尽力轻蔑地念那个‘饿’字。
“她自己搬了张椅子,摆在离我们两个都相当远的地方。等到她坐暖和了,她开始向四周望着,发现柜子上有些书;她马上站起来,想够到它,可是它太高了。她的表哥望着她试了一会,最后鼓起勇气去帮她;她兜起她的衣服,他一本一本拿下来装满了一兜。
“这对于那个男孩子已是一大进步了。她没有谢他;可是他觉得很感激,因为她接受了他的帮助,在她翻看这些书时,他还大胆地站在后面,甚至还弯身指点引起他的兴趣的书中某些古老的插面;他也没有因她把书页从他手指中猛地一扯的那种无礼态度而受到挫折:他挺乐意地走开些;望着她,而不去看书。她继续看书,或者找些什么可看的。他的注意力渐渐集中在研究她那又厚又亮的卷发上:他看不见她的脸,她也看不见他。也许,他自己也不清楚他作了什么,只是像个孩子被一根蜡烛所吸引一样,终于他从死盯着,后来却开始碰它了,他伸出他的手摸摸一绺卷发,轻轻的,仿佛那是一只鸟儿。就像他在她的脖子上捅进一把小刀似的,她猛然转过身来。
‘马上滚开!你怎么敢碰我?你呆在这儿干吗?’她以一种厌恶的声调大叫,‘我受不了你!要是你走近我,我又要上楼了。’
“哈里顿先生向后退,显得要多蠢就有多蠢;他很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她继续翻她的书,又过了半个钟头;最后,恩萧走过来,跟我小声说:
“‘你能请她念给我们听吗,齐拉?我都闲腻了:我真喜欢——我会喜欢听她念的!别说我要求她,就说你自己请她念。’
“‘哈里顿先生想让你给我们念一下,太太,’我马上说。‘他会很高兴——他会非常感激的。’
“她皱起眉头,抬起头来,回答说:
“‘哈里顿先生,还有你们这一帮人,请放明白点:我拒绝你们所表示的一切假仁假义!我看不起你们,对你们任何一个人我都没话可说!当我宁愿舍了命想听到一个温和的字眼,甚至想看看你们中间一个人的脸的时候,你们都躲开了。可是我并不要对你们诉苦!我是被寒冷赶到这儿来的;不是来给你们开心或是跟你们作伴的。’
“‘我作了什么错事啦?’恩萧开口了。‘干吗怪我呢?’
“‘啊!你是个例外,’希刺克厉夫夫人回答,‘我从来也不在乎你关不关心我。’
“‘但是我不止一次提过,也请求过,’他说,被她的无礼激怒了,‘我求过希刺克厉夫先生让我代你守夜——’
“‘住口吧!我宁可走出门外,或者去任何地方,也比听你那讨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好!’我的夫人说。
“哈里顿咕噜着说,在他看来,她还是下地狱去的好!他拿下他的枪,不再约束自己不干他的礼拜天的事了。现在他说话了,挺随便;她立刻看出还是回去守着她的孤寂合适些:但已开始下霜了,她虽然骄傲,也被迫渐渐地和我们接近了。无论如何,我也当心不愿再让她讥讽我对她的好意。打那以后,我和她一样板着脸,在我们中间没有爱她的或喜欢她的人,她也不配有;因为,谁对她说一个字,她就缩起来,对任何人都不尊敬。甚至她对主人也会开火,并且也不怕他打她;她越挨打,她就变得越狠毒。”
起初,听了齐拉这一段话,我就决定离开我的住所,找间茅舍,叫凯瑟琳跟我一块住:可是要希刺克厉夫先生答应,就像要他给哈里顿一所单独住的房子一样;在目前我看不出补救方法来,除非她再嫁,而筹划这件事我又无能为力。
丁太太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尽管有医生的预言,我还是很快地恢复了体力;虽然这不过是元月的第二个星期,可是我打算一两天内骑马到呼啸山庄,去通知我的房东我将在伦敦住上半年,而且,若是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在十月后另找房客来住。我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要再在这里过一个冬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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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0 20:52:47
《呼啸山庄》第三十一章
昨天晴朗,恬静而寒冷。我照我原来的打算到山庄去了:我的管家求我代她捎个短信给她的小姐,我没有拒绝,因为这个可尊敬的女人并不觉得她的请求有什么奇怪。前门开着,可是像我上次拜访一样,那专为提防外人的栅门是拴住的:我敲了门,把恩萧从花圃中引出来了;他解开了门链,我走进去。这个家伙作为一个乡下人是够漂亮的。这次我特别注意他,可是显然他却一点也不会利用他的优点。
我问希刺克厉夫先生是否在家?他回答说,不在;但他在吃饭时会在家的。那时是十一点钟了,我就宣称我打算进去等他;他听了就立刻丢下他的工具,陪我进去,并不是代表主人,而是执行看家狗的职务而已。
我们一同进去;凯瑟琳在那儿,正在预备蔬菜为午饭时吃,这样她也算是在出力了;她比我第一次见她时显得更阴郁些也更没精神。她简直没抬眼睛看我,像以前一样的不顾一般形式的礼貌,始终没稍微点下头来回答我的鞠躬和问候早安。
“她看来并不怎么讨人喜欢。”我想,“不像丁太太想使我相信的那样。她是个美人,的确,但不是个天使。”
恩萧执拗地叫她将蔬菜搬到厨房去。“你自己搬吧。”她说,她一弄完就把那些一推;而且在窗前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在那儿她用她怀中的萝卜皮开始刻些鸟兽形。我走近她,假装想看看花园景致,而且,依我看来,很灵巧地把丁太太的短笺丢在她的膝盖上了,并没让哈里顿注意到——可是她大声问:“那是什么?”而冷笑着把它丢开了。
“你的老朋友,田庄管家,写来的信。”我回答,对于她揭穿我的好心的行为颇感烦恼,深怕她把这当作是我自己的信了。她听了这话本可以高兴地拾起它来,可是哈里顿胜过了她。他抓到手,塞在他的背心口袋里,说希刺克厉夫先生得先看看。于是,凯瑟琳默默地转过脸去,而且偷偷地掏出她的手绢,擦着她的眼睛;她的表哥,在为压下他的软心肠挣扎了一番之后,又把信抽出来,十分不客气地丢在她旁边的地板上。凯瑟琳拿到了,热切地读着;然后,她时而清楚时而糊涂地问我几句关于她从前的家的情况;并且呆望着那些小山,喃喃自语着:
“我多想骑着敏妮到那儿去!我多想爬上去!啊!我厌倦了——我给关起来啦,哈里顿!”她将她那漂亮的头仰靠在窗台上,一半是打哈欠,一半是叹息,沉入一种茫然的悲哀状态;不管,也不知道我们是否注意她。
“希刺克厉夫夫人,”我默坐了一会之后说,“你还不知道我是你的一个熟人吧?我对你很感亲切,我认为你不肯过来跟我说话是奇怪的。我的管家从不嫌烦的说起你,还称赞你;如果我回去没有带回一点关于你或是你给她的消息,只说你收到了她的信,而且没说什么,她将要非常失望的!”
她看来好像对这段话很惊讶,就问:
“艾伦喜欢你吗?”
“是的,很喜欢。”我毫不踌躇地回答。
“你一定要告诉她。”她接着说,“我想回她信,可是我没有写字用的东西:连一本可以撕下一张纸的书都没有。”
“没有书!”我叫着。“假如我有发问自由的话,你在这儿没有书怎么还过得下去的?虽然我有个很大的书房,我在田庄还往往很闷;要把我的书拿走,我就要拚命啦!”
“当我有书的时候,我总是看书,”凯瑟琳说,“而希刺克厉夫从来不看书;所以他就起了念头把我的书毁掉。好几个星期我没有看到一本书了。只有一次,我翻翻约瑟夫藏的宗教书,把他惹得大怒;还有一次,哈里顿,我在你屋里看到一堆秘密藏起来的书——有些拉丁文和希腊文,还有些故事和诗歌:全是老朋友。诗歌是我带来的——你把它们收起来,像喜鹊收集钥匙似的,只是爱偷而已——它们对你并没用;不然就是你恶意把它们藏起来,既然你不能享受,就叫别人也休想。或者是你出于嫉妒,给希刺克厉夫先生出主意把我的珍藏抢去吧?但是大多数的书写在我的脑子里,而且刻在我的心里,你就没法把那些从我这儿夺走!”
当他的表妹宣布了他私下收集文学书时,恩萧的脸通红,结结巴巴地,恼怒地否认对他的指控。
“哈里顿先生热望着增长他的知识。”我说,为他解围。
“他不是嫉妒你的学识,而是想与你的学识竞争。①几年内他会成为一个有才智的学者的。”
①原文是故意用这两个字,因为“嫉妒”是用“envious”,“竞争”是用“emu-lous”(见贤思齐之意),这里用来求其音近。
“同时他却要我变成一个呆瓜。”凯瑟琳回答。“是的,我听他自己试着拼音朗读,他搞出多少错来呀!但愿你再念一遍猎歌,像昨天念的那样:那是太可笑了。我听见你念的,我听见你翻字典查生字,然后咒骂着,因为你读不懂那些解释!”
这个年轻人显然觉得太糟了,他先是因为愚昧无知而被人人嘲笑,而后为了努力改掉它却又被人嘲笑。我也有类似的看法;我记起丁太太所说的关于他最初曾打算冲破他从小养成的蒙昧的轶事,我就说:
“可是,希刺克厉夫夫人,我们每人都有个开始,每个人都在门槛上跌跌爬爬。要是我们的老师只会嘲弄而不帮助我们,我们还要跌跌爬爬哩。”
“啊。”她回答,“我并不愿意限制他的成就:可是,他没有权利来把我的东西占为己有,而且用他那些讨厌的错误和不正确的读音使我觉得可笑!这些书,包括散文和诗,都由于一些别的联想,因此对于我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极不愿意这些书在他的口里被败坏亵渎!况且,他恰恰从所有的书中,选些我最爱背诵的几篇,好像是故意捣乱似的。”
哈里顿的胸膛默默地起伏了一下:他是在一种严重的屈辱与愤怒的感觉下苦斗,要压制下去是不容易的事。我站起来,出于一种想解除他的困窘的高尚念头,便站在门口,浏览外面的风景。他随着我的榜样,也离开了这间屋子;但是马上又出现了,手中捧着半打的书,他将它们扔到凯瑟琳的怀里,叫着:“拿去!我永远再不要听,不要念,也再不要想到它们啦!”
“我现在也不要了,”她回答。“我看见这些书就会联想到你,我就恨它们。”
她打开一本显然常常被翻阅的书,用一个初学者的拖长的声调念了一段,然后大笑,把书丢开。“听着。”她挑衅地说,开始用同样的腔调念一节古歌谣。
但是他的自爱使他不会再忍受更多的折磨了。我听见了,而且也不是完全不赞成,一种用手来制止她那傲慢的舌头的方法。这个小坏蛋尽力去伤害她表哥的感情,这感情虽然未经陶冶,却很敏感,体罚是他唯一向加害者清算和报复的方法。哈里顿随后就把这些书收集起来全扔到火里。我从他脸上看出来是怎样的痛苦心情,才能使他在愤怒中献上这个祭品。我猜想,在这些书焚化时,他回味着它们所给过他的欢乐,以及他从这些书中预感到一种得胜的和无止尽的欢乐的感觉。我想我也猜到了是什么在鼓励他秘密研读。他原是满足于日常劳作与粗野的牲口一样的享受的,直到凯瑟琳来到他的生活道路上才改变。因她的轻蔑而感到的羞耻,又希望得到她的赞许,这就是他力求上进的最初动机了,而他那上进的努力,既不能保护他避开轻蔑,也不能使他得到赞许,却产生了恰恰相反的结果。
“是的,那就是像你这样的一个畜生,从那些书里所能得到的一切益处!”凯瑟琳叫着,吮着她那受伤的嘴唇,用愤怒的眼睛瞅着这场火灾。
“现在你最好住嘴吧!”他凶猛地回答。
他的激动使他说不下去了。他急忙走到大门口,我让开路让他走过去。但是在他迈过门阶之前,希刺克厉夫先生走上砌道正碰见他,便抓着他的肩膀问:“这会儿干吗去,我的孩子?”
“没什么,没什么,”他说,便挣脱身子,独自去咀嚼他的悲哀和愤怒了。
希刺克厉夫在他背后凝视着他,叹了口气。
“要是我妨碍了我自己,那才古怪哩,”他咕噜着,不知道我在他背后,“但是当我在他的脸上寻找他父亲时,却一天天找到了她!见鬼!哈里顿怎么这样像她?我简直不能看他。”
他眼睛看着地面,郁郁不欢地走进去。他脸上有一种不安的、焦虑的表情,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的;他本人也望着消瘦些。他的儿媳妇,从窗里一看见他,马上就逃到厨房去了,所以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很高兴看见你又出门了,洛克乌德先生,”他说,回答我的招呼。“一部分是出于自私的动机:我不以为我能弥补你在这荒凉地方的损失。我不止一次地纳闷奇怪,是什么缘故让你到这儿来的。”
“恐怕是一种无聊的奇想,先生,”这是我的回答,“不然就是一种无聊的奇想又要诱使我走开。下星期我要到伦敦去,我必须预先通知你,我在我约定的租期十二个月以后,无意再保留画眉田庄了。我相信我不会再在那儿住下去了。”
“啊,真的;你已经不乐意流放在尘世之外了,是吧?”他说。“可是如果你来是请求停付你所不再住的地方的租金的话,你这趟旅行是自费的:我在催讨任何人该付给我的费用的时候是从来不讲情面的。”
“我来不是请求停付什么的,”我叫起来,大为恼火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现在就跟你算,”我从口袋中取出记事簿。
“不,不,”他冷淡地回答,“如果你回不来,你要留下足够的钱来补偿你欠下的债。我不忙。坐下来,跟我们一块吃午饭吧;一个保险不再来访的客人经常是被欢迎的。凯瑟琳!开饭来,你在哪儿?”
凯琴琳又出现了,端着一盘刀叉。
你可以跟约瑟夫一块吃饭,”希刺克厉夫暗地小声说,“在厨房待着,等他走了再出来。”
她很敏捷地服从他的指示:也许她没有想违法犯规的心思。生活在蠢人和厌世者中间,她即使遇见较好的一类人,大概也不能欣赏了。
在我的一边坐的是希刺克厉夫先生,冷酷而阴沉,另一边是哈里顿,一声也不吭,我吃了一顿多少有点不愉快的饭,就早早的辞去了。我本想从后门走,以便最后看凯瑟琳一眼,还可以惹惹那老约瑟夫;可是哈里顿奉命牵了我的马来,而我的主人自己陪我到门口,因此我未能如愿。
“这家人的生活多闷人哪!”我骑着马在大路上走的时候想着。“如果林惇·希刺克厉夫夫人和我恋爱起来,正如她的好保姆所期望的,而且一块搬到城里的热闹环境中去,那对于她将是实现了一种比神话还更浪漫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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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0 20:52:48
《呼啸山庄》第三十二章
一八○二年。——这年九月我被北方一个朋友邀请去遨游他的原野,在我去他住处的旅途中,不料想来到了离吉默吞不到十五英里的地方。路旁一家客栈的马夫正提着一桶水来饮我的马,这时有一车才收割的极绿的燕麦经过,他就说:
“你们从吉默吞来的吧,哪!他们总是在别人收获了三个星期以后才收割。”“吉默吞?”我再三念着——我在那地方的居留已经变得模糊,像梦一样了。“啊!我知道了。那里离这儿有多远?”
“过了山大概有十四英里吧,路不好走。”他回答。
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使我忽然想去画眉田庄,那时还不到中午,我想我不妨在自己的屋子里过夜,反正和在旅店里过夜是一样的。此外,我可以很方便地腾出一天工夫同我的房东处理事务,这样就省得我自己再来一趟了。休息了一会,我叫我的仆人去打听到林里的路,于是,旅途的跋涉使我们的牲口劳累不堪,我们在三个钟头左右就到了。
我把仆人留在那儿,独自沿着山谷走去。那灰色的教堂显得更灰色,那孤寂的墓园也更孤寂。我看出来有一只泽地羊在啮着坟上的矮草。那是甜蜜的,温暖的天气——对于旅行是太暖些;但是这种热并不阻碍我享受这上上下下的悦人美景:如果我在快到八月时看见这样的美景,我担保它会引诱我在这寂静环境中消磨一个月。那些被众山环绕的溪谷,以及草原上那些峻峭光秃的坡坡坎坎——冬天没有什么比它们更为荒凉,夏天却没有什么比它们更为神奇美妙。
我在日落之前到达了田庄,就敲门等候准许进去;但是我可以从厨房烟囱里弯弯曲曲冒出的一圈细细的蓝色烟,判断出来家里人已经搬到后屋了,而且他们没听见我。我骑马到院子里。在走廊下面,一个九岁或十岁的女孩子坐着编织东西,一个老妇人靠在台阶上,悠悠地抽着烟斗。
“丁太太在里面吗?”我问那妇人。
“丁太太?没有!”她回答,“她不住在这儿;她上山庄去啦。”
“那么,你是管家吧?”我又说。
“是啊,我管这个家,”她回答。
“好,我是主人洛克乌德先生。我不知道有没有房间让我住进去?我想住一夜。”
“主人!”她惊叫。“喂,谁知道你要来呀?你应该捎个话来。这儿没有块地方干干净净,现在可没有!”
她丢下烟斗匆忙忙地进去了;女孩子跟着,我也进去了。立刻就看出她的报告是真实的,此外,我这不受欢迎的来临几乎把她搞昏了,我吩咐她镇静些。我愿出去溜达一下;同时她得把起坐间清理出一个角落让我吃饭。清理出一个卧房可以睡觉。不用扫地掸灰,只需要一炉好火和干被单。她仿佛很愿意尽力,尽管她把炉帚当作火钳给戳进炉栅里去了,而且错用了她的好几个其他用具,但是我走开了,相信她会尽力预备好一个憩息地方等我回来。呼啸山庄是我计划出游的目的地。我刚离开了院子,但又一个想法又使我回头了。
“山庄上的人都好吧?”我问那妇人。
“凡我知道的都好!”她回答,端着一盆热炭渣离去。
我原想问问丁太太为什么丢弃了田庄,但是在这样一个紧要关头来耽搁她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转身走了,悠闲地散步去了,后面是落日残黑,前面是正在升起的月亮的淡淡的光辉——一个渐渐消退,另一个渐渐亮起来——这时我离开了园林,攀登上通往希刺克厉夫住所的石砌的支路。在我望得见那里之前,西边只剩下白天的一点失去光彩的琥珀色的光辉了;但是我还可以借着那明媚的月亮看到小路上每一颗石子与每一片草叶。我没有从大门外爬上去,也没有敲门,门顺手而开。我认为这是一种改善。我的鼻孔又帮助我发现了另一件事,从那些亲切的果树林中飘散在空气里有一种紫罗兰和香罗兰的香味。
门窗都敞开着;但是,正如在产煤地区的通常情况,一炉烧得红红的好火把壁炉照得亮亮的:由这一眼望去所得的舒适之感也使那过多的热气成为能够忍受的了。但是呼啸山庄的房子是这么大,以致屋里的人有的是空地方来躲开那热力;因此屋子里的人都在一个窗口不远的地方。在我进来之前,我可以看见他们,也可以听见他们说话,我便望着听着。这是被一种好奇心与嫉妒的混合感觉所驱使,当我在那儿留连的时候,那种混合感觉还滋长着。
“相——反的!”一个如银铃般的甜甜的声音说。“这是第三次了,你这傻瓜!我不再告诉你了。记住,不然我就要扯你的头发!”
“好,相反的,”另一个回答,是深沉而柔和的声调。“现在,亲亲我,因为我记得这么好。”
“不,先把它正确地念过一遍,不要有一个错。”
那说话的勇人开始读了。他是一个年轻人,穿得很体面,坐在一张桌子旁,在他面前有一本书。他的漂亮的面貌因愉快而焕发光彩,他的眼睛总是不安定地从书页上溜到他肩头上的一只白白的小手上,但是一旦被那人发现他这种不专心的样子,就让这只手在他脸上很灵敏地拍一下。有这小手的人站在后面;在她俯身指导他读书时,她的轻柔发光的卷发有时和他的棕色头发混在一起了;而她的脸——幸亏他看不见她的脸,不然他决不会这么安稳。我看得见;我怨恨地咬着我的嘴唇,因为我已经丢掉了大有可为的机会,现在却只好傻瞪着那迷人的美人了。
课上完了——学生可没再犯大错,可是学生要求奖励,得了至少五个吻,他又慷慨地回敬一番。然后他们走到门口,从他们的谈话里我断定他们大概要出去,在旷野上散步。我猜想如果我这不幸的人在他的附近出现,哈里顿·恩萧就是口里不说,心里也诅咒我到第十八层地狱里去。我觉得我自己非常自卑而且不祥,便偷偷地想转到厨房去躲着。那边也是进出无阻,我的老朋友丁耐莉坐在门口,一边做针线,一边唱歌。她的歌声常常被里面的讥笑和放肆的粗野的话所干扰,那声音是很不合音乐节拍的。
“老天在上,我宁可我耳朵里从早到晚听咒骂,也不要听你瞎叫唤!”厨房里的人说,这是回答耐莉的一句我听不清的话。“真是尽人皆知的丢脸呀,弄得我不能打开圣书,可你把荣耀归于撒旦,和这世上所产生的一切罪恶!啊,现在你是个没出息的,她又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要给你们俩闹迷糊啦。可怜的孩子!”他又说,加上一声呻吟,“他中魔啦,我拿得准他是。啊,主啊,审判他们,因为我们这些统治者既没有王法,也没有公道!”
“不!我想,不然我们还得坐着受火刑,”唱歌的人反唇相讥,“可别吵了,老头,像个基督徒似的念你的圣经吧,决不要管我。这是,安妮仙子的婚礼,——一个快乐的调子——
跳舞时可用。”
丁太太刚要再开口唱,我走了上前;她立刻就认出我来,她跳起来,叫着——“好啊,天保佑你,洛克乌德先生!你怎么会想起这样就回来了?画眉田庄的所有东西都收拾起来了。你应该先给我们通知的!”
“我在那边安排好了,为了我暂时住一下,”我回答。“明天我又要走了。你怎么搬到这儿来了,丁太太?告诉我吧。”
“在你去伦敦不久,齐拉辞去了,希刺克厉夫先生要我来这儿住下,一直等到你回来。可是,请进来啊!今天晚上你从吉默吞走来的吗?”
“从田庄来,”我回答,“乘这时候她们给我收拾住处,我要跟你的主人把我的事结束,因为我认为不会再有另一个忙中偷闲的机会了。”
“什么事,先生?”耐莉说,把我领进大厅。“他这时出去了。一时不会回来。”
“关于房租的事。”我回答。
“啊,那么你一定得跟希刺克厉夫夫人接洽了,”她说,“或者还不如跟我说。她还没有学会管理她的事情呢,我替她办,没有别人啦。”
我现出惊讶的神色。
“啊,我看你还没有听说希刺克厉夫去世吧。”她接着说。
“希刺克厉夫死啦!”我叫道,大吃一惊。“多久了?”
“三个月了,可是坐下吧,帽子给我,我要告诉你这一切。
等一下,你还没有吃过什么吧,吃过了吗?”
“我什么都不要;我已吩咐家里预备晚饭了。你也坐下来吧。我绝没想到他的去世!让我听听怎么回事。你说他们一时还不会回来——是指那两个年轻人吗?”
“不会回来的——我每天晚上不得不责备他们深更半夜还散步。可是他们不在乎。至少你得喝杯我们的陈年老酒吧;
这会对你好的;你看来是疲倦了。”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她赶忙去取了。我听见约瑟夫在问:
“在她这样年纪的人,还有人追求不是件了不得的丑事吗?而且,还从主人的地窖里拿酒出来!他还瞅着,呆着不动,可真该害臊。”
她没有停下来回嘴,一下子又进来了,带着一个大银杯,我以相当的热忱称赞了那酒。这以后她就提供给我关于希刺克厉夫的历史的续篇。如她所解释的,他有一个“古怪”的结局。
你离开我们还不到两个星期,我就被召到呼啸山庄来了,她说,为了凯瑟琳的缘故,我欢欢喜喜地服从了。第一眼见到她使我难过又震惊。自从我们分别以后,她变得这么厉害。
希刺克厉夫先生并没有解释他为什么又改变主意要我来这儿;他只告诉我说他要我来,他不愿再看见凯瑟琳了:我必须把小客厅作为我的起坐间,而且让她跟我在一起。如果他每天不得不看见她一两次,那就已经够了。她仿佛对这样安排很高兴;我一步步地偷偷搬运来一大堆书,以及她在田庄喜欢玩的其他东西;我自己也妄自以为我们可以相当舒服地过下去了。这种妄想并没有维持很久。凯瑟琳,起初满足了,不久就变得暴躁不安。一件事是她是被禁止走出花园之外的,春天来了,却把她关闭在狭小的范围内,这是使她十分冒火的;另外就是我由于管理家务,也不得不常常离开她,而她就抱怨寂寞,她宁可跟约瑟夫在厨房里拌嘴,也不愿意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坐着。我并不在乎他们的争吵:可是,当主人要一个人在大厅的时候,哈里顿也往往不得不到厨房去!虽然开始时要么就是他一来她就离开,要么就是她安静地帮我作事,决不跟他说话或打招呼——虽然他也总是尽可能沉默寡言——可是没多久,她就改变她的作风了,变得不能让他清静了;议论他;批评他的笨相和懒散:对他怎么能忍受他所过的生活表示她的惊奇——他怎么能整整一晚上坐着死盯着炉火,打着瞌睡。
“他就像条狗,不是吗?艾伦?”她有一次说,“或者是一匹套车的马吧!他干他的活,吃他的饭,还有睡觉,永远如此!他的思想一定是多么空虚乏味!你从来没有作过梦么,哈里顿?你要是作过,是梦见什么呢?可是你不会跟我说话。”
然后她望望他,但他既不开口,也不再望她。
“也许现在他在作梦,”她继续说。“他扭动他的肩膀,像约诺女神①在扭动她的肩膀似的。问问他,艾伦。”
①约诺——Juno,罗马神话中之天后,主妇女婚姻及生产的女神。
“要是你不规矩点,哈里顿先生要请主人叫你上楼了!”我说。他不止是扭动他的肩膀,还握紧他的拳头,大有动武之势。
“我知道当我在厨房的时候,哈里顿干吗永远不说话。”又一次,她叫着。“他怕我会笑他。艾伦,你认为是不是?有一回他开始自学读书,我笑了,他就烧了书,走开了。他不是个傻子吗?”
“那你是不是淘气呢?”我说,“你回答我这话。”
“也许我是吧,”她接着说,“可是我没料想到他这么呆气。哈里顿,如果我给你一本书,你现在肯要吗?我来试试!”
她把她正在阅读的一本书放在他的手上。他甩开了,咕噜着,要是她纠缠不休,他就要扭断她的脖子。
“好吧,我就放在这儿,”她说,“放在抽屉里,我要上床睡觉去了。”
然后她小声叫我看着他动不动它,就走开了。可是他不肯走近来;所以我在第二天告诉了她,这使她大失所望。我看出她对他那执拗的抑郁和怠情感到难受;她的良心责备她不该把他吓得放弃改变自己:这件事她做得生效了。
但是她的机灵已在设法治疗这个伤痕,在我慰衣服,或干其它的不便在小客厅里作的那类固定的工作时,她就带来一些挺有意思的书,大声念给我听。当哈里顿在那儿时,她经常念到一个有趣的部分就停住,却敞开书走了:她反复这样作;可是他固执得像头骡子;而且,他并不上她的钩,而在阴雨时他就和约瑟夫一道抽烟;他们像自动玩具一样的坐着,在火炉旁一人坐一边,幸好年纪大的耳聋,听不懂她那套他所谓的胡说八道,年轻的则表示他不听。天气好的晚上,后者就出去打猎,凯瑟琳又打呵欠又叹气,逗我跟她说话,我一开始说,她又跑到庭院或花园里去了;而且,作为一个最后的消遣手法,就哭开了,说她活腻了——她的生命是白费了的。
希刺克厉夫先生,变得越来越不喜欢跟人来往,已经差不多把恩萧从他的房间里赶出来了。由于三月初出了个事故,恩萧有几天不得不待在厨房里。当他独自在山上的时候,他的枪走火了;碎片伤了他的胳膊,在他能够到家之前已经流了好多血。结果是,他被迫在炉火边静养,一直到恢复为止。有他在,凯瑟琳倒觉得挺合适:无论如何,那使她更恨她楼上的房间了,她逼着我在楼下找事作,好和我作伴。
在复活节之后的星期一,约瑟夫赶着几头牛羊到吉默吞市场去了。下午我在厨房忙着整理被单。恩萧坐在炉边角落里,和往常一样的阴沉,我的小女主人在玻璃窗上画图来消遣时光,有时哼两句歌,有时低声喊叫,或者向她那个一个劲地抽烟,呆望着炉栅的表哥投送烦恼和不耐烦的眼光。当我对她说不要再档我的亮时,她就挪到炉边上去了。我也没大注意她在干什么,可是,不一会,我就听她开始说话了:
“我发现,要是你对我不这么烦躁,不这么粗野的话,哈里顿,我要——我很喜欢——我现在愿意你作我的表哥。”
哈里顿没理她。
“哈里顿,哈里顿,哈里顿!你听见了吗?”她继续说。
“去你的!”他带着不妥协的粗暴吼着。
“让我拿开那烟斗,”她说,小心地伸出她的手,把它从他的口中抽出来。
在他想夺回来以前,烟斗已经折断,扔在火里了。他对她咒骂着,又抓起另一只。
“停停,”她叫,“你非先听我说不可;在那些烟冲我脸上飘的时候,我没法说话。”
“见你的鬼!”他凶狠地大叫,“别跟我捣乱!”
“不,”她坚持着,“我偏不: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使你跟我说话,而你又下决心不肯理解我的意思。我说你笨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用意,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来吧,你要理我呀,哈里顿,你是我的表哥,你要承认我呀。”
“我对你和你那臭架子,还有你那套戏弄人的鬼把戏都没什么关系!”他回答。“我宁可连身体带灵魂都下地狱,也不再看你一眼。滚出门去,现在,马上就滚!”
凯瑟琳皱眉了,退到窗前的座位上,咬着她的嘴唇,试着哼起怪调儿来掩盖越来越想哭的趋势。
“你该跟你表妹和好,哈里顿先生,”我插嘴说,“既然她已后悔她的无礼了。那会对你有很多好处的,有她作伴,会使你变成另一个人的。”
“作伴?”他叫着,“在她恨我,认为我还不配给她擦皮鞋的时候和她作伴!不,就是让我当皇帝我也不要再为求她的好意而受嘲笑了。”
“不是我恨你,是你恨我呀!”凯蒂哭着,不能再掩盖她的烦恼了。“你就像希刺克厉夫先生那样恨我,而且恨得还厉害些。”
“你是一个该死的撒谎的人,”恩萧开始说,“那么,为什么有一百次都是因为我向着你,才惹他生气呢?而且,在你嘲笑我,看不起我的时候,——继续欺侮我吧,我就要到那边去,说你把我从厨房里赶出来的”
“我不知道你向着我呀,”她回答,擦干她的眼睛,“那时候我难过,对每一个人都有气;可现在我谢谢你,求你饶恕我:此外我还能怎么样呢?”
她又回到炉边,坦率地伸出她的手。他的脸阴沉发怒像雷电交加的乌云,坚决地握紧拳头,眼盯着地面。
凯瑟琳本能地,一定是料想到那是顽固的倔强,而不是由于讨厌才促成这种执拗的举止;犹豫了一阵之后,她俯身在他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这个小淘气以为我没看见她,又退回去,坐在窗前老位子上,假装极端庄的。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于是她脸红了,小声说——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艾伦?他不肯握手,他也不肯瞧我:我必须用个法子向他表示我喜欢他——我愿意和他作朋友呀。”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吻打动了哈里顿,有几分钟,他很当心不让他的脸被人看见,等到他抬起脸时,他却迷瞪地不知朝哪边望才好。
凯瑟琳忙着用白纸把一本漂亮的书整整齐齐地包起来,用一条缎带扎起来,写着送交“哈里顿·恩萧先生”,她要我作她的特使,把这礼物交给指定的接受者。
“告诉他,要是他接受,我就来教他念得正确,”她说,“要是他拒绝它,我就上楼去,而且绝不会再惹他了。”
我拿去了,我的主人热切地监视着我。我把话又说了一遍,哈里顿不肯把手指松开,因此我就把书放在他的膝盖上。他也不把它打掉。我又回去干我的事。凯瑟琳用胳膊抱着她的头伏在桌上,直等到她听到撕包书纸的沙沙声音;然后她偷偷地走过去,静静地坐在她表哥身边。他直抖,脸发红;他所有的莽撞无礼和他所有的执拗的粗暴全离弃了他。起初他都不能鼓起勇气来吐出一个字回答她那询问的表情,和她那喃喃的恳求。
“说你饶恕我,哈里顿,说吧。你只要说出那一个字来就会使我快乐的。”
他喃喃地,听不清他说什么。
“那你愿意作我的朋友了吗?”凯瑟琳又问。
“不,你以后天天都会因我而觉得羞耻的,”他回答,“你越了解我,你就越觉得可羞;我可受不了。”
“那么,你不肯作我的朋友吗?”她说,微笑得像蜜那么甜,又凑近些。
再往下谈了些什么,我就听不到了,但是,再抬头望时,我却看见两张如此容光焕发的脸俯在那已被接受的书本上,我深信和约已经双方同意;敌人从今以后成了盟友了。
他们研究的那本书尽是珍贵的插图,那些图画和他们所在的位置魔力都不小,使他们直到约瑟夫回家时还坐着不动。他,这可怜的人,一看见凯瑟琳和哈里顿坐在一条凳上,把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完全给吓呆了。对于他所宠爱的哈里顿能容忍她来接近,他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对他刺激太深了,使他那天夜晚对这事都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他严肃地把圣经在桌上打开,从他口袋里掏出了一天的交易所得的脏钞票摊在圣经上,他深深地叹几口气,这才泄露了他的情感。最后他把哈里顿从他的椅子上叫过来。
“把这给主人送去,孩子,”他说,“就呆在那儿。我要到我自己屋里去。这屋子对我们不大合适;我们可以溜出去另找个地方。”
“来,凯瑟琳,”我说,“我们也得‘溜出去’了。我熨完衣服了,你准备走吗?”
“还不到八点钟呢!”她回答,不情愿地站起来。“哈里顿,我把这本书放在炉架上,我明天再拿点来。”
“不管你留下什么书,我都要拿到大厅去,”约瑟夫说,“你要是再找到,那才是怪事哩;所以,随你的便!”
凯蒂威吓他说要拿他的藏书来赔她的书;她在走过哈里顿身边时,微笑着,唱着,上了楼。我敢说,自从她来到这所房子以后,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或者除她最初来拜访林惇的那几趟。
亲密的关系就是这样开始很快地发展着;虽然也遇到过暂时中断。恩萧不是靠一个愿望就能文质彬彬起来的,我的小姐也不是一个哲人,不是一个忍耐的模范;可他们的心都向着同一个目的——一个是爱着,而且想着尊重对方,另一个是爱着而且想着被尊重,——他们都极力要最后达到这一点。
你瞧,洛克乌德先生,要赢得希刺克厉夫夫人的心是挺容易的。可是现在,我高兴你没有作过尝试。我所有的愿望中最高的就是这两个人的结合。在他们结婚那天,我将不羡慕任何人了;在英国将没有一个比我更快乐的女人了。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20 20:52:49
《呼啸山庄》第三十三章
那个星期一之后,恩萧仍然不能去作他的日常工作,因此就逗留在屋里,我很快地发觉要像以前那样担任照顾我身边的小姐之责,是行不通的了。她比我先下楼,并且跑到花园里去,她曾看见过她表哥在那儿干些轻便活;当我去叫他们来吃早点的时候,我看见她已经说服他在醋栗和草莓的树丛里清出一大片空地。他们正一起忙着栽下从田庄移来的植物。
在短短的半小时之内竟完成这样的大破坏把我吓坏了;这些黑醋栗树是约瑟夫的宝贝,她偏偏在这些树当中选了布置她的花圃的地方。
“好呀!这种事只要一被发觉,”我叫,“那可全要给主人发现了。你们这样自由处理花园有什么借口呢?事到临头,我们可要有场热闹了:没有才怪呢,哈里顿先生,我不懂你怎么这样糊涂,竟听她的吩咐胡闹!”
“我忘记这是约瑟夫的了,”恩萧回答,有点吓呆了,“可是我要告诉他是我搞的。”
我们总是和希刺克厉夫先生一道吃饭的。我代替女主人,做倒茶切肉的事。所以在饭桌上是缺不了我的。凯瑟琳通常坐在我旁边,但是今天她却偷偷地靠近哈里顿些;我立刻看出她在友谊上比以前在敌对关系上还更不慎重。
“现在,你可记住别跟你表哥多说话,也别太注意他,”这就是在我们进屋时我低声的指示。“那一定会把希刺克厉夫先生惹烦了的,他就会跟你们俩发火的。”
“我才不会呢,”她回答。
过了一分钟,她侧身挨近他,并且在他的粥盆里插些樱草。
他不敢在那儿跟她说话——他简直不敢望她;可她仍逗他,弄得他有两次差点笑出来。我皱皱眉,然后她向主人溜了一眼,主人心里正在想着别的事,没注意到和他在一起的人,这是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的;她一下子严肃起来,十分认真严肃地端详着他。这以后她转过脸来,又开始她的胡闹;终于,哈里顿发出一声压制的笑声。希刺克厉夫一惊;他的眼睛很快地把我们的脸扫视一遍。凯瑟琳以她习惯的神经质的却又是轻蔑的表情回望他,这是他最憎厌的。
“幸亏我够不到你,”他叫。“你中了什么魔了,总是不停地用那对凶眼睛瞪我?垂下眼皮!不要再提醒我还有你存在。
我还以为我已经治好你的笑了。”
“是我,”哈里顿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主人问。
哈里顿望着他的盘子,没有再重复这话,希刺克厉夫先生看他一下,然后沉默地继续吃他的早餐,想他那被打断了的心思。我们都快吃完了,这两个年轻人也谨慎地挪开一点,所以我料想那当儿不会再有什么乱子。这时约瑟夫却在门口出现了,他那哆嗦的嘴唇和冒火的眼睛显出他已经发现他那宝贝的树丛受到劫掠了。他在检查那地方以前一定是看见过凯蒂和她表哥在那儿的,因为这时他的下巴动得像牛在反刍一样,而且把他的话说得很难听懂,他开始说:
“给我工钱,我非走不可;我本打算就死在我侍候了六十年的地方;我心想我已经把我的书和我所有的零碎搬到阁楼上去,把厨房让给他们;就为的是图个安静,撂下我自己的炉边本来很难,可我想我也办得到,可是,她把我的花园也给拿去啦,凭良心呀!老爷,我可受不了啦,你可以随便受屈——我可不惯;一个老头儿可不能一下子习惯这些个新麻烦。我宁可拿个鎯头到马路上去混饭吃!”
“喂,喂,呆子!”希刺克厉夫打断他说,“说干脆点!你怨什么?你要是和耐莉吵架,我可不管,她尽可以把你丢到煤洞里去,我才不管呢。”
“没有耐莉的事!”约瑟夫回答,“我不会为了耐莉走掉——她现在也挺糟糕。谢谢老天爷!她可不能偷走任何人的魂!她从来也没有怎么漂亮过,谁要瞧她都只能眨眼睛。那是你那调皮的、无礼的皇后,用她那胆大的眼睛和她那一贯任性的办法迷住了我们的孩子——直到——不!简直伤透了我的心啦!他全忘了我为他作过的事,和我对他的照顾,竟在花园里拔去了一整排最好的黑醋栗树!”说到这里,他放声悲泣;他所感到的委屈,加上恩萧的忘恩负义及其处境危险的感觉使他连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了。
“这呆子是喝醉了吗?”希刺克厉夫先生问。“哈里顿,他是不是在跟你找碴?”
“我拔掉两三棵树,”那年轻人回答,“可是我是要把它们栽上的。”
“你为什么要拔掉它们呢?”主人说。
凯瑟琳聪明地插了嘴。
“我们想在那里种点花。”她喊着。“就怪我一个人吧,因为是我要他拔的。”
“哪个鬼允许你动那地方一根树枝的?”她的公公问。十分惊讶。“又是谁叫你去服从她呢?”她又转过身对哈里顿说。
后者无言可对;他的表妹回答——
“你不该吝惜几码地给我美化一下,你已经占有了我所有的土地!”
“你的土地,你这傲慢的贱人!你从来没有什么土地!”希刺克厉夫说。
“还有我的钱,”她接着说,回瞪他,同时啮着她早餐吃剩的一片面包皮。
“住口——”他叫,“吃完了,滚开!”
“还有哈里顿的土地和他的钱。”那胡闹的东西紧跟着说。
“现在哈里顿和我是朋友啦,我要把你的事都告诉他!”
主人仿佛愣了一下。他变得苍白了,站起来,一直望着她,带着一种不共戴天的憎恨的表情。
“如果你打我,哈里顿就要打你,”她说,“所以你还是坐下来吧。”
“如果哈里顿不能把你撵出这间屋子,我要把他打到地狱里去,”希刺克厉夫大发雷霆。“该死的妖精!你竟找借口挑动他来反对我?让她滚!你听见了吗?把她扔到厨房里去!丁艾伦,要是你再让我看见她,我就要杀死她!”
哈里顿低声下气地想劝她走开。
“把她拖走!”他狂野地大叫。“你还要呆在这儿谈天吗?”
他走近来执行他自己的命令。
“他不会服从你的,恶毒的人,再也不会啦!”凯瑟琳说,“不久他将要像我一样地痛恨你。”
“嘘!嘘!”那年轻人责备地喃喃着,“我不要听你这样对他说话。算了吧。”
“可你总不会让他打我吧。”她叫。
“算了,别说啦!”他急切地低声说。
太迟了。希刺克厉夫已经抓住了她。
“现在,你走开!”他对恩萧说。”该诅咒的妖精!这回她把我惹得受不了啦,我要让她永远后悔!”
他揪住她的头发。哈里顿企图把她的卷发从他手中放开,求他饶她这一回。希刺克厉夫的黑眼睛冒出火光来。他仿佛打算把凯瑟琳撕得粉碎;我刚刚鼓起勇气去冒险解救,忽然间他的手指松开了;他的手从她头上移到她肩膀上,注意地凝视着她的脸。然后他用手捂着他的眼睛,站了一会,显然是要镇定他自己,又重新转过脸来对着凯瑟琳,勉强平静地说——“你必须学着别让我大发脾气,不然总有一天我真的会把你杀死的!跟丁太太去吧,跟她呆在一起,把你傲慢的话都说给她听吧。至于哈里顿·恩萧,如果我看见他听你的,我就要赶走他,让他自己在外边混饭吃!你的爱情将使他成为一个流浪汉和一个乞丐。耐莉,把她带走;躲开我,你们所有的人!躲开我!”
我把我的小姐带了出去。她能逃掉使她高兴得很,也不想反抗了;那一个也跟着出来,希刺克厉夫先生自己一直待到吃午饭的时候。我已经劝凯瑟琳在楼上吃饭,可是,他一看见她的空座位,就叫我去找她。他没对我们任何人说话,吃得很少,以后就径直出去,表示他在晚上以前是不会回来的。
这两个新朋友在他不在时就占据了大厅;在那儿我听见哈里顿严肃地阻止他的表妹揭露她公公对他父亲的行为。他说他不愿意忍受诽谤希刺克厉夫一个字;即使他是魔鬼,那也无所谓,他还是站在他一边的;他宁可像往常那样地让她骂自己一顿,也不会对希刺克厉夫先生挑衅,凯瑟琳对这番话有点烦恼;可是他却有办法使她闭嘴,他问凯瑟琳要是他也说她父亲的坏话,她是否会喜欢呢?这样她才理解到恩萧是把主人的名誉看得和他自己的一样;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理智能打断的——是锁链,用习惯铸成的,拆开它未免残忍。从那时起她表现出好心肠来,对于希刺克厉夫避免说抱怨和反对的话;也对我承认她很抱歉,因为她曾尝试在他和哈里顿之间煽起不和来。的确,我相信她这以后一直没有当着哈里顿的面吐出一个字来反对她的暴君。
这场轻微的不和过去后,他们又亲密起来,并且在他们又是学生又是老师的各种工作上忙得不可开交。等我作完我的事,进去和他们坐在一起;我望着他们,觉得定心和安慰,而使我竟然没有注意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你知道,他们俩多少有几分都像是我的孩子:我对于其中的一个早就很得意;而现在,我敢说,另一个也会使我同样满意的。他那诚实的、温和的、懂事的天性很快地摆脱了自小沾染的愚昧与堕落的困境;凯瑟琳的真挚的称赞对于他的勤勉成为一种鼓舞。他头脑中思想开朗也使他的面貌添了光彩,在神色上加上了气魄和高贵,我都难以想像这个人就是在凯瑟琳到山岩探险以后,我发现我的小姐已到了呼啸山庄的那天所见到的那同一个人。在我赞赏着他们,他们还在用功的当儿,暮色渐深了,主人随着也回来了。他相当出乎我们意料地来到我们跟前,是从前门进来的,我们还没来得及抬头望他,他已经完全看到我们三个人了。嗯,我想没有比当时的情景更为愉快,或者是更为无害的了;要责骂他们将是一个奇耻大辱,红红的炉火照在他们两人的漂亮的头上,显出他们那由于孩子气的热烈兴趣而朝气蓬勃的脸。因为,虽然他二十三岁,她十八岁,但他们都还有很多新鲜事物要去感受与学习,两人都没有体验过或是表示过冷静清醒的成熟情感。
他们一起抬起眼睛望望希刺克厉夫先生。也许你从来没有注意过他们的眼睛十分相像,都是凯瑟琳·恩萧的眼睛。现在的凯瑟琳没有别的地方像她,除了宽额和有点拱起的翘鼻子,这使她显得简直有点高傲,不管她本心是不是要这样。至于哈里顿,那份模样就更进一步相似:这在任何时候都是显著的,这时更特别显著;因为他的感觉正锐敏,他的智力正在觉醒到非常活跃的地步。我猜想这种相像使希刺克厉夫缓和了:他显然很激动地走到炉边;但是在他望望那年轻人时,那激动很快地消失了:或者,我可以说,它变了性质,因为那份激动还是存在的。他从哈里顿的手中拿起那本书,瞅瞅那打开的一页,然后没说一句话就还给他,只做手势叫凯瑟琳走开。她的伴侣在她走后也没有待多久;我也正要走开,但是他叫我仍然坐着别动。
“这是一个很糟糕的结局,是不是?”他对他刚刚目睹的情景沉思了一刻之后说:“对于我所作的那些残暴行为,这不是一个滑稽的结局吗?我用撬杆和锄头来毁灭这两所房子,并且把我自己训练得能像赫库里斯一样的工作,等到一切都准备好,并且是在我权力之中了,我却发现掀起任何一所房子的一片瓦的意志都已经消失了!我旧日的敌人并不曾打败我;现在正是我向他们的代表人报仇的时候:我可以这样作;没有人能阻拦我。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不想打人;我连抬手都嫌麻烦!好像是我苦了一辈子只是要显一下宽宏大量似的。不是这么回事:我已经失掉了欣赏他们毁灭的能力,而我太懒得去做无谓的破坏了。
“耐莉,有一个奇异的变化临近了;目前我正在它的阴影里。我对我的日常生活如此不感兴趣,以至于我都不大记得吃喝的事。刚刚出这间屋子的那两个人,对我来说,是唯一的还保留着清晰的实质形象的东西;那形象使我痛苦,甚至伤心。关于她我不想说什么;我也不愿想,可是我热切地希望她不露面。她的存在只能引起使人发疯的感觉。他给我的感受就不同了;可是如果我能作得不像是有精神病的样子,我就情愿永远不再见他!如果我试试描绘他所唤醒的或是体现的千百种过去的联想和想法,你也许以为我简直有精神失常的倾向吧,”他又说,勉强微笑着,“但是我所告诉你的,你不要说出去:我的心一直是这样的隐蔽着,到末了它却不得不向另外一个人敞开来。
“五分钟以前,哈里顿仿佛是我的青春的一个化身,而不是一个人,他给我许多各种各样的感觉,以至于不可能理性地对待他。
“首先,他和凯瑟琳的惊人的相像竟使他和她联在一起了。你也许以为那最足以引起我的想像力的一点,实际上却是最不足道的;因为对于我来说,哪一样不是和她有联系的呢?哪一样不使我回忆起她来呢:我一低头看这间屋里的地面,就不能不看见她的面貌在石板中间出现!在每一朵云里,每一棵树上——在夜里充满在空中,在白天从每一件东西上都看得见——我是被她的形象围绕着!最平常的男人和女人的脸——连我自己的脸——都像她,都在嘲笑我。整个世界成了一个惊人的纪念品汇集,处处提醒着我她是存在过,而我已失去了她!
“是的,哈里顿的模样是我那不朽的爱情的幻影;也是我想保持我的权力的那些疯狂的努力,我的堕落,我的骄傲,我的幸福,以及我的悲痛的幻影——
“但把这些想法反复说给你听也是发疯:不过这会让你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情愿永远孤独,有他陪伴却又毫无益处:简直加重了我所忍受的不断的折磨:这也多少使我不管他和他的表妹以后怎么相处。我不能再注意他们了。”
“可是你所谓的一个变化是什么呢,希刺克厉夫先生?”我说,他的态度把我吓着了;虽然他并不像有精神错乱的危险,也不会死。据我判断,他挺健壮;至于他的理性,从童年起他就喜欢思索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尽是古怪的幻想。他也许对他那死去的偶像有点偏执狂;可是在其他方面,他的头脑是跟我一样地健全的。
“在它来到之前,我也不会知道,”他说,“现在我只是隐约地意识到而已。”
“你没有感到生病吧,你病了吗?”我问。
“没有,耐莉,我没有病,”他回答。
“那么你不是怕死吧?”我又追问。
“怕死?不!”他回答。“我对死没有恐惧,也没有预感,也没有巴望着死。我为什么要有呢?有我这结实的体格,有节制的生活方式,和不冒险的工作,我应该,大概也会,留在地面上直等到我头上找不出一根黑发来。可我不能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得提醒我自己要呼吸——几乎都要提醒我的心跳动!这就是像把一根硬弹簧扳弯似的;只要不是由那个思想指点的行动,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行动,也是被迫而作出来的;对于任何活的或死的东西,只要不是和那一个无所不在的思想有联系,我也是被迫而注意的。我只有一个愿望,我整个的身心和能力都渴望着达到那个愿望,渴望了这么久,这么不动摇,以至于我都确信必然可以达到——而且不久——因为这愿望已经毁了我的生存:我已经在那即将实现的预感中消耗殆尽了。我的自白并不能使我轻松;可是这些话可以说明我所表现的情绪,不如此是无法说明的。啊,上帝!这是一个漫长的搏斗;我希望它快过去吧!”
他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自己咕噜着一些可怕的话,这使我渐渐相信(他说约瑟夫也相信),良心使他的心变成人间地狱。我非常奇怪这将如何结束。虽然他以前很少显露出这种心境,甚至神色上也不露出来,但他平常的心情一定就是这样,我是不存怀疑的。他自己也承认了;但是从他一般的外表上看来,没有一个人会猜测到这事实。洛克乌德先生,当你初见他时,你也没想到,就在我说到的这个时期,他也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更喜欢孤寂些,也许在人前话更少些而已。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20 20:52:50
《呼啸山庄》第三十四章
那天晚上之后,有好几天,希刺克厉夫先生避免在吃饭时候遇见我们;但是他不愿意正式地承认不想要哈里顿和凯蒂在场。他厌恶自己完全屈从于自己的感情,宁可自己不来;
而且在二十四小时内吃一顿饭在他似乎是足够了。
一天夜里,家里人全都睡了,我听见他下楼,出了前门。我没有听见他再进来,到了早上我发现他还是没回来。那时正是在四月里,天气温和悦人,青草被雨水和阳光滋养得要多绿有多绿,靠南墙的两棵矮苹果树正在盛开时节。早饭后,凯瑟琳坚持要我搬出一把椅子带着我的活计,坐在这房子尽头的枞树底下,她又引诱那早已把他的不幸之事丢开的哈里顿给她挖掘并布置她的小花园,这小花园,受了约瑟夫诉苦的影响,已经移到那个角落里去了。我正在尽情享受四周的春天的香气和头顶上那美丽的淡淡的蓝天,这时我的小姐,她原是跑到大门去采集些樱草根围花圃的,只带了一半就回来了,并且告诉我们希刺克厉夫先生进来了。“他还跟我说话来着,”她又说,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
“他说什么?”哈里顿问。
“他告诉我尽可能赶快走开,”她回答。“可是他看来和平常的样子太不同了,我就盯了他一会。”
“怎么不同?”他问。
“唉,几乎是兴高采烈,挺开心的。不,几乎没有什么——
非常兴奋,急切,而且高高兴兴的!”
“那么是夜间的散步使他开心啦,”我说,作出不介意的神气。其实我和她一样地惊奇,并且很想去证实她所说的事实,因为并不是每天都可以看见主人高兴的神色的。我编造了一个借口走过去了。希刺克厉夫站在门口。他的脸是苍白的,而且他在发抖,可是,确实在他眼里有一种奇异的欢乐的光辉,使他整个面容都改了样。
“你要吃点早餐吗?”我说。“你荡了一整夜,一定饿了!”
我想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可是我不愿直接问。
“不,我不饿,”他回答,掉过他的头,说得简直有点轻蔑的样子,好像他猜出我是在想推测他的兴致的缘由。
我觉得很惶惑。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奉献忠告的合适机会。
“我认为在门外闲荡,而不去睡觉,是不对的。”我说,“无论怎么样,在这个潮湿的季度里,这是不聪明的。我敢说你一定要受凉,或者发烧:你现在就有点不大对了!”
“我什么都受得了,”他回答,“而且以极大的愉快来承受,只要你让我一个人呆着:进去吧,不要打搅我。”
我服从了;在我走过他身边时,我注意到他呼吸快得像只猫一样。
“是的,”我自己想着:“要有场大病了。我想不出他刚刚作了什么事。”
那天中午他坐下来和我们一块吃饭,而且从我手里接过一个堆得满满的盘子,好像他打算补偿先前的绝食似的。
“我没受凉,也没发烧,耐莉。”他说,指的是我早上说的话,“你给我这些吃的,我得领情。”
他拿起他的刀叉,正要开始吃,忽然又转念了。他把刀叉放在桌上,对着窗子热切地望着,然后站起来出去了。我们吃完饭,还看见他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恩萧说他得去问问为什么不吃饭:他以为我们一定不知怎么让他难受了。
“喂,他来了吗?”当表哥回转来时,凯瑟琳叫道。
“没有,”他回答道,“可是他不是生气。他的确仿佛很少有这样高兴;倒是我对他说话说了两遍使他不耐烦了,然后他叫我到你这儿来;他奇怪我怎么还要找别人作伴。”
我把他的盘子放在炉栅上热着,过了一两个钟头,他又进来了,这时屋里人都出去了,他并没平静多少:在他黑眉毛下面仍然现出同样不自然的——的确是不自然的——欢乐的表情。还是血色全无,他的牙齿时不时地显示出一种微笑;他浑身发抖,不像是一个人冷得或衰弱得发抖,而是像一根拉紧了的弦在颤动——简直是一种强烈的震颤,而不是发抖了。
我想,我一定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不然谁该问呢?我就叫道:
“你听说了什么好消息,希刺克厉夫先生?你望着像非常兴奋似的。”
“从哪里会有好消息送来给我呢?”他说。“我是饿得兴奋,好像又吃不下。”
“你的饭就在这儿”我回答,“你为什么不拿去吃呢?”
“现在我不要,”他急忙喃喃地说。“我要等到吃晚饭的时候,耐莉,就只这一次吧,我求你警告哈里顿和别人都躲开我。我只求没有人来搅我。我愿意自己待在这地方。”
“有什么新的理由要这样隔离呢?”我问。“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古怪,希刺克厉夫先生?你昨天夜里去哪儿啦?我不是出于无聊的好奇来问这话,可是——”
“你是出于非常无聊的好奇来问这话,”他插嘴,大笑一声。“可是,我要答复你的。昨天夜里我是在地狱的门槛上。今天,我望得见我的天堂了。我亲眼看到了,离开我不到三尺!现在你最好走开吧!如果你管住自己,不窥探的话,你不会看到或听到什么使你害怕的事。”
扫过炉台、擦过桌子之后,我走开了,更加惶惑不安了。
那天下午他没再离开屋子,也没人打搅他的孤独,直到八点钟时,虽然我没有被召唤,我以为该给他送去一支蜡烛和他的晚饭了。
他正靠着开着的窗台边,可并没有向外望;他的脸对着屋里的黑暗。炉火已经烧成灰烬;屋子里充满了阴天晚上的潮湿温和的空气;如此静,不止是吉默吞那边流水淙淙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就连它的涟波潺潺,以及它冲过小石子上或穿过那些它不能淹没的大石头中间的汩汩声也听得见。我一看到那阴暗的炉子便发出一声不满意的惊叫,我开始关窗子,一扇一扇地关,直到我来到他靠着的那扇窗子跟前。
“要不要关上这扇?”我问,为的是要唤醒他,因为他一动也不动。
我说话时,烛光闪到他的面容上。啊,洛克乌德先生,我没法说出我一下子看到他时为何大吃一惊!那对深陷的黑眼睛!那种微笑和像死人一般的苍白,在我看来,那不是希刺克厉夫先生,却是一个恶鬼;我吓得拿不住蜡烛,竟歪到墙上,屋里顿时黑了。
“好吧,关上吧,”他用平时的声音回答着,“哪,这纯粹是笨!你为什么把蜡烛横着拿呢?赶快再拿一支来。”
我处于一种吓呆了的状态,匆匆忙忙跑出去,跟约瑟夫说——“主人要你给他拿支蜡烛,再把炉火生起来。”因为那时我自己再也不敢进去了。
约瑟夫在煤斗里装了些煤,进去了,可是他立刻又回来了,另一只手端着晚餐盘子,说是希刺克厉夫先生要上床睡了,今晚不要吃什么了。我们听见他径直上楼;他没有去他平时睡的卧室,却转到有嵌板床的那间:我在前面提到过,那间卧室的窗子是宽得足够让任何人爬进爬出的,这使我忽然想到他打算再一次夜游,而不想让我们生疑。
“他是一个食尸鬼,还是一个吸血鬼呢?”我冥想着。我读过关于这类可怕的化身鬼怪的书。然后我又回想在他幼年时我曾怎样照顾他,守着他长成青年,几乎我这一辈子都是跟着他的,而现在我被这种恐怖之感所压倒是多荒谬的事啊。
“可是这个小黑东西,被一个好人庇护着,直到这个好人死去,他是从哪儿来的呢?”在我昏昏睡去的时候,迷信在咕哝着。我开始半醒半梦地想象他的父母该是怎样的人,这些想象使我自己很疲劳;而且,重回到我醒时的冥想,我把他充满悲惨遭遇的一生又追溯了一遍,最后,又想到他的去世和下葬,关于这一点,我只能记得,是为他墓碑上的刻字的事情特别烦恼,还去和看坟的人商议;因为他既没有姓,我们又说不出他的年龄,就只好刻上一个“希刺克厉夫”。这梦应验了;我们就这样作的。如果你去墓园,你可以在他的墓碑上读到只有那个字,以及他的死期。
黎明使我恢复了常态。我才能瞅得见就起来了,到花园里去,想弄明白他窗下有没有足迹。没有。“他在家里,”我想,“今天他一定完全好了。”
我给全家预备早餐,这是我通常的惯例,可是告诉哈里顿和凯瑟琳不要等主人下来就先吃他们的早餐,因为他睡得迟。他们愿意在户外树下吃,我就给他们安排了一张小桌子。
我再进来时,发现希刺克厉夫先生已在楼下了。他和约瑟夫正在谈着关于田地里的事情,他对于所讨论的事都给了清楚精确的指示,但是他说话很急促,总是不停地掉过头去,而且仍然有着同样兴奋的表情,甚至更比原来厉害些。当约瑟夫离开这间屋子时,他便坐在他平时坐的地方,我便把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他把杯子拿近些,然后把胳臂靠在桌子上,向对面墙上望着。据我猜想,是看一块固定的部分,用那闪烁不安的眼睛上上下下地看,而且带着这么强烈的兴趣,以至于他有半分钟都没喘气。
“好啦,”我叫,把面包推到他手边,“趁热吃点、喝点吧。
等了快一个钟头了。”
他没理会到我,可是他在微笑着。我宁可看他咬牙也不愿看这样的笑。
“希刺克厉夫先生!主人!”我叫,“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这么瞪着眼,好像是你看见了鬼似的。”
“看在上帝面上,不要这么大声叫。”他回答。“看看四周,告诉我,是不是只有我们俩在这儿?”
“当然,”这是我的回答,“当然只有我们俩。”
可是我还是身不由己地服从了他,好像是我也没有弄明白似的。他用手一推,在面前这些早餐什物之间清出一块空地方,更自在地向前倾着身子凝视着。
现在,我看出来他不是在望着墙;因为当我细看他时,真像是他在凝视着两码之内的一个什么东西。不论那是什么吧,显然它给予了极端强烈的欢乐与痛苦;至少他脸上那悲痛的,而又狂喜的表情使人有这样的想法。那幻想的东西也不是固定的;他的眼睛不倦地追寻着,甚至在跟我说话的时候,也从来不舍得移去。我提醒他说他很久没吃东西了,可也没用,即使他听了我的劝告而动弹一下去摸摸什么,即使他伸手去拿一块面包,他的手指在还没有摸到的时候就握紧了,而且就摆在桌上,忘记了它的目的。
我坐着,像一个有耐心的典范,想把他那全神贯注的注意力从它那一心一意的冥想中牵引出来;到后来他变烦躁了,站起来,问我为什么不肯让他一个人吃饭?又说下一次我用不着侍候:我可以把东西放下就走。说了这些话,他就离开屋子,慢慢地顺着花园小径走去,出了大门不见了。
时间在焦虑不安中悄悄过去:又是一个晚上来到了。我直到很迟才去睡,可是当我睡下时,我又睡不着。他过了半夜才回来,却没有上床睡觉,而把自己关在楼下屋子里。我谛听着,翻来覆去,终于穿上衣服下了楼。躺在那儿是太烦神了,有一百种没根据的忧虑困扰着我的头脑。
我可以听到希刺克厉夫先生的脚步不安定地在地板上踱着,他常常深深地出一声气,像是呻吟似的,打破了寂静。他也喃喃地吐着几个字;我听得出的只有凯瑟琳的名字,加上几声亲昵的或痛苦的呼喊。他说话时像是面对着一个人;声音低而真挚,是从他的心灵深处绞出来的。我没有勇气径直走进屋里,可是我又很想把他从他的梦幻中岔开,因此就去摆弄厨房里的火,搅动它,开始铲炭渣。这把他引出来了,比我所期望的还来得快些。他立刻开了门,说:
“耐莉,到这儿来——已经是早上了吗?把你的蜡烛带进来。”
“打四点了,”我回答。“你需要带支蜡烛上楼去,你可以在这火上点着一支。”
“不,我不愿意上楼去,”他说。“进来,给我生起炉火,就收拾这间屋子吧。”
“我可得先把这堆煤煽红,才能去取煤。”我回答,搬了一把椅子和一个风箱。
同时,他来回走着,那样子像是快要精神错乱了;他的接连不断的重重的叹气,一声连着一声,十分急促,仿佛没有正常呼吸的余地了。
“等天亮时我要请格林来,”他说,“在我还能想这些事情,能平静地安排的时候,我想问他一些关于法律的事。我还没有写下我的遗嘱;怎样处理我的产业我也不能决定。我愿我能把它从地面上毁灭掉。”
“我可不愿谈这些,希刺克厉夫先生,”我插嘴说,“先把你的遗嘱摆一摆;你还要省下时间来追悔你所作的许多不公道的事哩!我从来没料到你的神经会错乱;可是,在目前,它可错乱得叫人奇怪;而且几乎是完全由于你自己的错。照你这三天所过的生活方式,连泰坦①也会病倒的。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你只要照照镜子,就知道你多需要这些了。你的两颊陷下去了,你的眼睛充血,像是一个人饿得要死,而且由于失眠都快要瞎啦。”
①泰坦——希腊神话传说中之神,也是太阳的拟人称。意为“巨人”。
“我不能吃、不能睡,可不能怪我,”他回答。“我跟你担保这不是有意要这样。只要我一旦能作到的话,我就要又吃又睡。可是你能叫一个在水里挣扎的人在离岸只有一臂之远的时候休息一下吗!我必须先到达,然后我才休息。好吧,不要管格林先生:至于追悔我作的不公道的事,我并没有作过,我也没有追悔的必要。我太快乐了;可是我还不够快乐。我灵魂的喜悦杀死了我的躯体,但是并没有满足它本身。”
“快乐,主人?”我叫。“奇怪的快乐!如果你能听我说而不生气,我可以奉劝你几句使你比较快乐些。”
“是什么?”他问,“说吧。”
“你是知道的,希刺克厉夫先生,”我说,“从你十三岁起,你就过着一种自私的非基督徒的生活;大概在那整个的时期中你手里简直没有拿过一本圣经。你一定忘记这圣书的内容了,而你现在也许没工夫去查。可不可以去请个人——任何教会的牧师,那没有什么关系——来解释解释这圣书,告诉你,你在歧途上走多远了;还有,你多不适宜进天堂,除非在你死前来个变化,这样难道会有害吗?”
“我并不生气,反而很感激,耐莉,”他说,“因为你提醒了我关于我所愿望的埋葬方式。要在晚上运到礼拜堂的墓园。如果你们愿意,你和哈里顿可以陪我去:特别要记住,注意教堂司事要遵照我关于两个棺木的指示!不需要牧师来;也不需要对我念叨些什么。——我告诉你我快要到达我的天堂了;别人的天堂在我是毫无价值的,我也不希罕。”
“假如你坚持固执地绝食下去,就那样死了,他们拒绝把你埋葬在礼拜堂范围之内呢?”我说,听到他对神这样漠视大吃一惊。
“那你怎么样呢?”
“他们不会这样作的,”他回答,“万一他们真这样作,你们一定要秘密地把我搬去;如果你们不管,你们就会证明出实际上死者并不是完全灭亡!”
他一听到家里别人在走动了,就退避到他的屋里去,我也呼吸得自在些了。但是在下午,当约瑟夫和哈里顿正在干活时,他又来到厨房里,带着狂野的神情,叫我到大厅里来坐着:他要有个人陪他。我拒绝了;明白地告诉他,他那奇怪的谈话和态度让我害怕,我没有那份胆量,也没有那份心意来单独跟他作伴。
“我相信你认为我是个恶魔吧,”他说,带着他凄惨的笑,“像是一个太可怕的东西,不合适在一个体面的家里过下去吧。”然后他转身对凯瑟琳半讥笑地说着。凯瑟琳正好在那里,他一进来,她就躲在我的背后了,——“你肯过来吗,小宝贝儿?我不会伤害你的。不!对你我已经把自己变得比魔鬼还坏了。好吧,有一个人不怕陪我!天呀!她是残酷的。啊,该死的!这对于有血有肉的人是太难堪啦——连我都受不了啦!”
他央求不要有人来陪他。黄昏时候他到卧室里去了。一整夜,直到早上我们听见他呻吟自语。哈里顿极想进去;但我叫他去请肯尼兹先生,他应该进去看看他。
等他来时,我请求进去,想试试开开门,我发现门锁上了;希刺克厉夫叫我们滚。他好些了,愿一个人呆着;因此医生又走了。
当晚下大雨。可真是,倾盆大雨一直下到天亮。在我清晨绕屋散步时,我看到主人的窗子开着摆来摆去,雨都直接打进去了。我想,他不在床上:这场大雨要把他淋透了。他一定不是起来了就是出去了。但我也不要再胡乱猜测了,我要大胆地进去看看。
我用另一把钥匙开了门,进去之后,我就跑去打开板壁,因为那卧室是空的;我很快地把板壁推开,偷偷一看,希刺克厉夫先生在那儿——仰卧着。他的眼睛那么锐利又凶狠地望着我,我大吃一惊;跟着仿佛他又微笑了。
我不能认为他是死了:可他的脸和喉咙都被雨水冲洗着;床单也在滴水,而他动也不动。窗子来回地撞,擦着放在窗台上的一只手;破皮的地方没有血流出来,我用我的手指一摸,我不能再怀疑了;他死了而且僵了!
我扣上窗子;我把他前额上长长的黑发梳梳;我想合上他的眼睛,因为如果可能的话,我是想在任何别人来看前消灭那种可怕的,像活人似的狂喜的凝视。眼睛合不上;它们像是嘲笑我的企图;他那分开的嘴唇和鲜明的白牙齿也在嘲笑!我又感到一阵胆怯,就大叫约瑟夫。约瑟夫拖拖拉拉地上来,叫了一声,却坚决地拒绝管闲事。
“魔鬼把他的魂抓去啦,”他叫,“还可以把他的尸体拿去,我可不在乎!唉!他是多坏的一个人啊,对死还龇牙咧嘴地笑!”这老罪人也讥嘲地龇牙咧嘴地笑着。
我以为他还打算要围绕着床大跳一阵呢;可是他忽然镇定下来,跪下来,举起他的手,感谢上天使合法的主人与古老的世家又恢复了他们的权利。
这可怕的事件使我昏了头:我不可避免地怀着一种压抑的悲哀回忆起往日。但是可怜的哈里顿,虽是最受委屈的,却也是唯一真正十分难受的人。他整夜坐在尸体旁边,真挚地苦苦悲泣。他握住它的手,吻那张人人都不敢注视的讥讽的、残暴的脸。他以那种从一颗慷慨宽容的心里很自然地流露出来的强烈悲痛来哀悼他,虽然那颗心是像钢一样地顽强。
肯尼兹先生对于主人死于什么病不知该怎样宣布才好。我把他四天没吃东西的事实隐瞒起来了,生怕会引起麻烦来,可我也确信他不是故意绝食;那是他的奇怪的病的结果,不是原因。
我们依着他愿望的那样把他埋葬了,四邻都认为是怪事。恩萧和我、教堂司事,和另外六个人一起抬棺木,这便是送殡全体。那六个人在他们把棺木放到坟穴里后就离去了。我们留在那儿看它掩埋好。哈里顿泪流满面,亲自掘着绿草泥铺在那棕色的坟堆上。目前这个坟已像其他坟一样地光滑青绿了——我希望这坟里的人也安睡得同样踏实。但是如果你问起乡里的人们,他们就会手按着圣经起誓说他还在走来走去:有些人说见过他在教堂附近,在旷野里,甚至在这所房子里。你会说这是无稽之谈,我也这么说。可是厨房火边的那个老头子肯定说,自从他死后每逢下雨的夜晚,他就看见他们两个从他的卧室窗口向外望:——大约一个月之前我也遇见一件怪事。有天晚上我正到田庄去——一个乌黑的晚上,快要有雷雨了——就在山庄转弯的地方,我遇见一个小男孩子,他前面有一只羊和两只羊羔。他哭得很厉害,我以为是羊羔撒野,不听他话。“怎么回事,我的小人儿?”我问。
“希刺克厉夫和一个女人在那边,在山岩底下,”他哭着,“我不敢走过。”
我什么也没看见,可是他和羊都不肯往前走;因此我就叫他从下面那条路绕过去,他也许是在他独自经过旷野时,想起他所听过的他父母和同伴们老是说起那些无稽之谈就幻想出鬼怪来。但现在我也不愿在天黑时出去了,我也不愿一个人留在这阴惨惨的房子里。我没办法。等他们离开这儿搬到田庄去时我就高兴了。
“那么,他们是要到田庄去啦?”我说。
“是的,”丁太太回答,“他们一结过婚就去,是在新年那天。”
“那么谁住在这里呢?”
“哪,约瑟夫照料这房子,也许,再找个小伙子跟他作伴。
他们将要住在厨房里,其余的房间都锁起来。”
“鬼可以利用它住下来吧?”我说。
“不,洛克乌德先生,”耐莉说,摇摇她的头。“我相信死者是太平了,可没有权利来轻贱他们。”
这时花园的门开了;遨游的人回来了。
“他们什么也不怕,”我咕噜着,从窗口望着他们走过来。
“两人在一起,他们可以勇敢地应付撒旦和它所有的军队的。”
他们踏上门阶,停下来对着月亮看最后一眼——或者,更确切地说,借着月光彼此对看着——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躲开他们。我把一点纪念物按到丁太太手里,不顾她抗议我的莽撞,我就在他们开房门时,从厨房里溜掉了;要不是因为我幸亏在约瑟夫脚前丢下了一块钱,很好听地噹了一下,使他认出我是个体面人,他一定会认为他的同伴真的在搞风流韵事哩。
因为我绕路到教堂去而延长了回家的路程。当我走到教堂的墙脚下,我看出,只不过七个月的工夫,它就已经显得益发朽坏了。不止一个窗子没有玻璃,显出黑洞洞来;屋顶右边的瓦片有好几块地方凸出来,等到秋天的风雨一来,就要渐渐地掉光了。
我在靠旷野的斜坡上找那三块墓碑,不久就发现了:中间的一个是灰色的,一半埋在草里;埃德加-林惇的墓碑脚下才被草皮青苔复盖;希刺克厉夫的确还是光秃秃的。
我在那温和的天空下面,在这三块墓碑前留连!望着飞蛾在石南丛和兰铃花中扑飞,听着柔风在草间吹动,我纳闷有谁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并不平静的睡眠。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20 20:52:51
《呼啸山庄》译后记
《呼啸山庄》(“WutheringHeights”)的作者是英国十九世纪著名诗人和小说家艾米莉·勃朗特(EmilyBronte,1818-1848)。这位女作家在世界上仅仅度过了三十年便默默无闻地离开了人间。应该说,她首先是个诗人,写过一些极为深沉的抒情诗,包括叙事诗和短诗,有的已被选入英国十九世纪及二十世纪中二十二位第一流的诗人的诗选内。然而她唯一的一部小说《呼啸山庄》却奠定了她在英国文学史以及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她与《简爱》(“JaneEyre”)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BronteD,1816—1855),和她们的小妹妹——《爱格尼斯·格雷》(“AgnesGrey”)的作者安·勃朗特(AnneBronteD,1820—1849)号称勃朗特三姊妹,在英国十九世纪文坛上焕发异彩。特别是《简爱》和《呼啸山庄》,犹如一对颗粒不大却光彩夺目的猫儿眼宝石,世人在浏览十九世纪英国文学遗产时,不能不惊异地发现这是稀世珍物,而其中之一颗更是如此令人留恋赞叹,人们不禁惋惜这一位才华洋溢的姑娘,如果不是过早地逝世,将会留下多少璀璨的篇章来养育读者的心灵!
艾米莉·勃朗特所生活的三十年间正是英国社会动荡的时代。资本主义正在发展并越来越暴露它内在的缺陷;劳资之间矛盾尖锐化;失业工人的贫困;大量的童工被残酷地折磨至死(这从同时期的英国著名女诗人伊莉莎白·巴雷特·勃朗宁①的长诗《孩子们的哭声》,可以看到一些概貌)。再加上英国政府对民主改革斗争和工人运动采取高压手段:如一八一九年的彼得路大屠杀就是一个例子。因此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也有所反映。我们的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就是诞生在这样斗争的年代!她生在一个牧师家庭里,父亲名叫佩特里克·勃朗特(1777—1861),原是个爱尔兰教士,一八一二年娶英国西南部康瓦耳郡(Cornwall)人玛丽亚·勃兰威尔为妻,膝下六个儿女。大女儿玛丽亚(1814),二女儿伊莉莎白(1815),三女儿夏洛蒂(1816),独子勃兰威尔(1817),下边就是艾米莉(1818)和安(1820)。后面四个都生在位于约克郡旷野的桑顿村②,勃朗特先生便在这一教区任牧师职。一八二○年全家搬到豪渥斯地区,在旷野的一处偏僻的角落安了家。她们三姊妹就在这个地方度过了一生。
一八二七年她们的母亲逝世,姨母从康瓦耳群来照顾家庭。三年后,以玛丽亚为首的四姊妹进寄宿学校读书。由于生活条件太差,玛丽亚与伊莉莎白患肺结核夭折,夏洛蒂与艾米莉幸存,自此在家与兄弟勃兰威尔一起自学。这个家庭一向离群索居,四个兄弟姊妹便常以读书、写作诗歌,及杜撰传奇故事来打发寂寞的时光。夏洛蒂和勃兰威尔以想象的安格里阿王朝为中心来写小说,而艾米莉和小妹安则创造了一个她们称为冈多尔的太平洋岛屿来杜撰故事。
她们的家虽然临近豪渥斯工业区,然而这所住宅恰好位于城镇与荒野之间。艾米莉经常和她的姊妹们到西边的旷野地里散步。因此一方面勃朗特姊妹看到了城镇中正在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另一方面也受到了旷野气氛的感染。特别是艾米莉,她表面沉默寡言,内心却热情奔放,虽不懂政治,却十分关心政治。三姊妹常常看自由党或保守党的期刊,喜欢议论政治,这当然是受了她们父亲的影响。佩特里克·勃朗特是个比较激进的保守党人,早年反对过路德运动③,后来也帮助豪渥斯工人,支持他们的罢工。艾米莉和她的姊妹继承了他的正义感,同情手工业工人的反抗和斗争。这就为《呼啸山庄》的诞生创造了条件。
这个家庭收入很少,经济相当拮据。三姊妹不得不经常出外谋生,以教书或做家庭教师来贴补家用,几年来历受艰辛挫折。夏洛蒂曾打算她们自己开设一所学校,她和艾米莉因此到布鲁塞尔学习了一年,随后因夏洛蒂失恋而离开。一八四六年她们自己筹款以假名出版了一本诗集④,却只卖掉两本。一八四七年,她们三姊妹的三本小说⑤终于出版,然而只有《简爱》获得成功,得到了重视。《呼啸山庄》的出版并不为当时读者所理解,甚至她自己的姐姐夏洛蒂也无法理解艾米莉的思想。
一八四八年,她们唯一的兄弟勃兰威尔由于长期酗酒、吸毒,也传染了肺病,于九月死去,虽然这位家庭中的暴君之死对于这三姊妹也是一种解脱,然而,正如在夏洛蒂姊妹的书简集中所说的:“过失与罪恶都已遗忘,剩下来的是怜悯和悲伤盘踞了心头与记忆……”对勃兰威尔的悼念缩短了艾米莉走向坟墓的路途,同年十二月艾米莉终于弃世。她们的小妹妹安也于第二年五月相继死去,这时这个家庭最后的成员只有夏洛蒂和她的老父了。
这一位后来才驰名世界文坛的极有才华的年轻女作家,当时就这样抱憾地离开了只能使她尝到冷漠无情的人世间,默默地和她家中仅余的三位亲人告别了!她曾在少女时期的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我是唯一的人,命中注定
无人过问,也无人流泪哀悼;
自从我生下来,从未引起过
一线忧虑,一个快乐的微笑。
在秘密的欢乐,秘密的眼泪中,
这个变化多端的生活就这样滑过,
十八年后仍然无依无靠,
一如在我诞生那天同样的寂寞。……”
她在同一首诗中最后慨叹道:
“起初青春的希望被融化,
然后幻想的虹彩迅速退开;
于是经验告诉我,说真理
决不会在人类的心胸中成长起来。……”
1837年5月17日
但是她很想振作起来,有所作为,却已挣扎不起,这种痛苦的思想斗争和濒于绝望的情绪,在她同一时期的诗句中也可以找到:
“然而如今当我希望过歌唱,
我的手指却拨动了一根无音的弦;
而歌词的叠句仍旧是
‘不要再奋斗了,’一切全是枉然。”
1837年8月
在英国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女作家盖斯凯尔夫人(1810—1865)的著名传记《夏洛蒂·勃朗特传》(“LifeofCharlotteBronteD”)⑥里,有一段关于艾米莉·勃朗特弥留之际的描写:
“十二月的一个星期二的早晨,她起来了,和往常一样地穿戴梳洗,时不时地停顿一下,但还是自己动手做自己的事,甚至还竭力拿起针线活来。仆人们旁观着,懂得那种窒人的急促的呼吸和眼神呆钝当然是预示着什么,然而她还继续做她的事,夏洛蒂和安,虽然满怀难言的恐惧,却还抱有一线极微弱的希望。……时至中午,艾米莉的情况更糟了:她只能喘着说:‘如果你请大夫来,我现在要见他。’这时已经太迟了。两点钟左右她死去了。”
在夏洛蒂的书简⑦中记下了不少在艾米莉去世后她的哀伤与感触的文字,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
艾米莉·勃朗特的一生就介绍到这里。英国著名诗人及批评家马修·阿诺德⑧(MatthewAmold,1822—1888),曾写过一首诗叫做《豪渥斯墓园》,其中凭吊艾米莉·勃朗特的诗句说,她的心灵中的非凡的热情,强烈的情感、忧伤、大胆是自从拜伦死后无人可与之比拟的。
可以说,她这部唯一留下的小说之所以震撼了人们心灵也就为此。
关于《呼啸山庄》这部书,在世界文坛上多年来每谈及十九世纪西欧文学,必会涉及《呼啸山庄》的探讨。有不少著名评论家及小说家都曾有专文论述。如:英国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giniaWoolf,1882—1941)⑨在一九一六年就写过《〈简爱〉与〈呼啸山庄〉》一文。她将这两本书作了一个比较。她写道:
“当夏洛蒂写作时,她以雄辩、光采和热情说‘我爱’,‘我恨’,‘我受苦’。她的经验,虽然比较强烈,却是和我们自己的经验都在同一水平上。但是在《呼啸山庄》中没有‘我’,没有家庭女教师,没有东家。有爱,却不是男女之爱。艾米莉被某些比较普遍的观念所激励,促使她创作的冲动并不是她自己的受苦或她自身受损害。她朝着一个四分五裂的世界望去,而感到她本身有力量在一本书中把它拼凑起来。那种雄心壮志可以在全部小说中感觉得到——一种部分虽受到挫折,但却具有宏伟信念的挣扎,通过她的人物的口中说出的不仅仅是‘我爱’或‘我恨’,却是‘我们,全人类’和‘你们,永存的势力……’这句话没有说完。”
英国进步评论家阿诺·凯特尔(ArnoldKettle)⑩在《英国小说引论》一书中第三部分论及十九世纪的小说时,也有专文为《呼啸山庄》作了较长的评论,他总结说:“《呼啸山庄》以艺术的想象形式表达了十九世纪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的精神上的压迫、紧张与矛盾冲突。这是一部毫无理想主义、毫无虚假的安慰,也没有任何暗示说操纵他们的命运的力量非人类本身的斗争和行动所能及。对自然,荒野与暴风雨,星辰与季节的有力召唤是启示生活本身真正的运动的一个重要部分。《呼啸山庄》中的男男女女不是大自然的囚徒,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而且努力去改变它,有时顺利,却总是痛苦的,几乎不断遇到困难,不断犯错误。”
而英国当代著名小说家及创作家毛姆(William Somer Eset Maugham,1874—1985)⑾,在一九四八年应美国“大西洋”杂志请求向读者介绍世界文学十部最佳小说时,他选了英国小说四部,其中之一便是《呼啸山庄》,他在长文中最后写道:
“我不知道还有哪一部小说其中爱情的痛苦、迷恋、残酷、执著,曾经如此令人吃惊地描述出来。《呼啸山庄》使我想起埃尔·格里科⑿的那些伟大的绘画中的一幅,在那幅画上是一片乌云下的昏暗的荒瘠土地的景色,雷声隆隆拖长了的憔悴的人影东歪西倒,被一种不是属于尘世间的情绪弄得恍恍惚惚,他们屏息着。铅色的天空掠过一道闪电,给这一情景加上最后一笔,增添了神秘的恐怖之感。”
总之,《呼啸山庄》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也有誉之为“最奇特的小说”的。但是正如阿诺德·凯特尔所说:“希刺克厉夫的反抗是一种特殊的反抗,是那些在肉体上和精神上被这同一社会(指维多利亚时期的社会)的条件与社会关系贬低了的工人的反抗。希刺克厉夫后来的确不再是个被剥削者,然而也的确正因为他采用了统治阶级的标准(以一种甚至使统治阶级本身也害怕的残酷无情的手段),在他早期的反抗中和在他对凯瑟琳的爱情中所暗含的人性价值也就消失了。在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的关系中所包含的一切,在人类的需求和希望中所代表的一切,只有通过被压迫的积极反抗才能实现。”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的社会悲剧就在于凯瑟琳意识到他们的社会地位悬殊,却幻想借她所羡慕的林惇家的富有来“帮助希刺克厉夫高升”,使她哥哥“无权过问”。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从后来希刺克厉夫再度出现时,林惇建议让他坐在厨房而不必请到客厅里坐,就可以看得出来。这就铸成了大错,她陷入自己亲手编织的罗网。而在她已经答应嫁给林惇后分明还说:
“在这个世界上,我的最大的悲痛就是希刺克厉夫的悲痛,而且我从一开始就注意并且感受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思想的中心。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而他还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留下来,而他给消灭了,这个世界对于我将成为一个极陌生的地方。我就不像是它的一部分。我对林惇的爱像是树林中的叶子:我完全晓得,在冬天改变树木的时候,时光便会改变叶子。我对希刺克厉夫的爱恰似下面的恒久不变的岩石,虽然看起来它给你的愉快并不多,可是这点愉快却是必需的。耐莉,我就是希刺克厉夫!他永远永远地在我心里……”而这样她竟背叛了她最爱的人,也就是背叛了自己,那么她就只能在自己编织的罗网中挣扎着死去,在死去以前,希刺克厉夫悲愤地责备她:“你为什么欺骗你自己的心呢……你害死了你自己。……悲惨、耻辱和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所能给的一切打击和痛苦都不能分开我们,而你,却出于你自己的心意,这样作了。”又说:“我爱害了我的人——可是害了你的人呢?我又怎么能够爱他?”这就导致了希刺克厉夫的悲剧——不惜用残酷手段来进行报复。他被私有制社会所摒弃,却仍旧用私有制社会的斗争手段来进行反抗。他没有财产,却掠夺了财产,自己成了庄园主;他自幼被辛德雷嘲弄、贬低、辱骂,被人降到一个乡巴佬的仆人的地位,若干年后他又反过来以其人之道向其子进行报复,结果他的胜利必然等于他自己精神上的失败。当他发现林惇的女儿(也就是凯瑟琳的女儿)和辛德雷的儿子(也就是凯瑟琳的侄子)两人的眼睛完全和凯瑟琳生前的眼睛一模一样时,当他发现哈里顿(辛德雷之子)仿佛就是他的青春的化身时,他再也不想抬起手来打他们了。他自己承认“这是一个很糟糕的结局”,他已不想报复,因为这样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复仇方式必然只能走向寂寞与空虚!
无论如何,希刺克厉夫就那个时代来说,是值得同情的人物,他的复仇是可以理解的。十几年来,凯瑟琳的孤魂在旷野上彷徨哭泣,等待着希刺克厉夫,终于希刺克厉夫离开了人世,他们的灵魂不再孤独,黑夜里在旷野上,山岩底下散步……这当然都是无稽之谈,然而正如作者最后写道:“我在那温和的天空下面,在这三块墓碑前留连,望着飞蛾在石南丛和兰铃花中扑飞,听着柔风在草间飘动,我纳闷有谁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并不平静的睡眠。”《呼啸山庄》中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这两个主要人物在世界文学上给广大读者留下了难忘的深刻印象;他们那种不为世俗所压服、忠贞不渝的爱情也正是对他们所处的被恶势力所操纵的旧时代的一个顽强的反抗,尽管他们的反抗是消极无力的,但他们的爱情在作者的笔下却终于战胜了死亡,达到了升华境界。而这位才华洋溢的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便由于她这部唯一的作品,在英国十九世纪文坛的灿烂星群中永远放出独特的、闪着异彩的光辉!
译 者
一九八○年春于南京
注:
①伊莉莎白·巴雷特·勃朗宁(ElizabethBarrettBrowning,1806—1861)——英国十九世纪维多利亚王朝时代著名女诗人,也是著名诗人罗伯特·勃朗宁(RobertBrowning,1812—1889)之妻。著有《葡萄牙十四行组诗》及多种诗选。
②桑顿村(Thornton)——英国北部约克郡(Yorkshire)旷野上的一个村名。
③路德运动(Luddite)——这是1811—1813年的焚烧工厂,打毁机器的运动,从诺定昂织袜工人中扩张到各大城市。这是由于十九世纪初英国产业革命迅速发展,工厂制度严重剥削工人,工人生活恶化,引起了工人自发的反对机器的运动。据说工人路德是打毁自己的工作机的第一个人,故称为路德运动。1812年国会宣布以死刑对付捣毁机器者。1813年被镇压平息。
④诗集(“Poems”)——这本诗集是勃朗特三姊妹用假名在伦敦出版的。她们所用的假名是Currer,EllisandActonBell。
⑤三本小说——即《简爱》,作为CurrerBell编的一本自传;《呼啸山庄》:作为EllisBell写的小说;以及《爱格尼斯·格雷》则是ActonBell所写的小说。
⑥盖斯凯尔夫人(Mrs.ElizabethGleghornGaskell,1810—1865)——英国十九世纪著名小说家,著有《玛丽·巴登》等。1850年与夏洛蒂·勃朗特相识,成为挚友,1857年,夏洛蒂逝世两年后,她写了这本著名传记《夏洛蒂·勃朗特传》。
⑦夏洛蒂的书简——在夏洛蒂·勃朗特逝世后,在盖斯凯尔夫人所写的传记中披露了一部分。以后在1899—1900年出版的《勃朗特姊妹的传记与书简》七卷中已将夏洛蒂全部书信收集发表。
⑧马修·阿诺德(MatthewArnold,1822—1888)——英国诗人及评论家。他写了不少评论集和诗选。最著名的长篇叙事诗是《索拉与罗斯教》(1853)。
⑨弗吉尼亚·伍尔夫(Mrs.VirginiaWoolf,1882—1941)英国二十世纪著名女作家。她才华洋溢,自成流派,擅长运用意识流的技巧刻划人物心理。一九四一年由于外界及她个人的原因而溺水自尽。作品有《戴乐威夫人》、《浪》、《到灯塔去》、《在幕间》等小说及文艺批评集等。
⑩阿诺德·凯特尔(AmoldKettle)—英国当代进步评论家。1951年出版《英国小说引论》二卷,从英国小说发展史的角度评论了英国小说,特别是十九世纪小说,他选了十部著名小说,作了比较科学的介绍,具有精辟的见解。
⑾毛姆(WilliamSomersetMaugham,1874—1965)英国当代著名小说家及剧作家。作品甚多。著有《孽债》(1915),《剃刀边缘》(1944)等小说。剧本有《圈》(1921),《神圣的火焰》(1928)等。
⑿埃尔·格列科(ElGreco,1541—1614)著名宗教画及肖像画家。生于希属克里特岛;在意大利学习绘画。1577年定居在西班牙托列多城(该城在1087—1560年曾为西班牙首都)。这里毛姆所说的画可能是指他的名画《托列多》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