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10-20 20:41:17
《大卫·科波菲尔》第六章 我扩大了我的相识圈子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月左右,那木腿人便开始拿着拖把和一桶水拐来拐去,于是我估计他是在做迎接克里克尔先生和那些学生的准备工作了。我这估计没错;因为不久那拖把就伸进教室把梅尔先生和我赶了出去,我们俩有那么几天能在什么地方住就在那儿住下来,能在那儿怎么过就那么过下去。在那几天里,我们总会遇到两、三个先前几乎没露过面的年轻女人,由于我们还不断处于浓浓灰尘包围中,我也不断地打喷嚏,好像那萨伦学校是一个巨型鼻烟盒一样。
一天,梅尔先生告诉我说克里克尔先生当晚就要回来了。那天晚上喝过茶后,我听说他已经到了。在上床睡觉前,我被木头腿的人带到他那儿去见他。
克里克尔先生住的房子要比我们住的舒服得多。他还有一个小花园,和那灰扑扑的操场相比,这花园真是赏心悦目了。那操场实在是一个小型的沙漠,我想除了双峰或单峰的骆驼外,谁也不会在那里感到自在惬意的。我浑身打颤去朝见克里克尔先生,竟注意到走道舒适,我觉得这真是够胆大的了。我刚进屋时就那样被克里克尔先生的威严慑住了,以至除了他以外,我几乎没看到克里克尔太太和克里克尔小姐(她俩当时就在场,在客厅里)。我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克里克尔先生这个大块头先生,身上挂着一束表链和些饰物,他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旁边放着一个大杯子和一把壶。
“啊哈!”克里克尔先生说,“这就是那个牙需要锉锉的年轻人了!把他身子转过去。”
木腿人把我的身子转过去,露出了那块告示板,让他充分观察了后又把我身子转过来,使我面对克里克尔先生,而他自己就站到克里克尔先生一旁。克里克尔先生的脸相凶凶的,眼睛小而深陷在脑袋里;他前额上暴着粗大的青筋,鼻子很小,下巴却很大。他的头顶和后脑勺都秃了,每侧太阳穴上盖了稀稀落落的湿头发,那头发刚开始变白,在前额上会合。他整个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没嗓音,只能小声说话。他这么说话时,由于紧张,或由于自觉用那么小的声音说话,使他本来很愤怒的脸更加愤怒,那暴出的粗大青筋更加粗大。回忆这一切时,我对我当时把这些视为他的主要特征一点也不惊奇了。
“那么,”克里克尔先生说,“关于这学生有什么报告吗?”
“还没发现他的什么过失呢,”木腿人答道,“没有机会呢。”
我想,克里克尔先生这下很失望了。我想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这时我才瞟了她们一眼,她们都很瘦,一声不吭)没有失望。
“过来,先生!”克里克尔先生向我招手道。
“过来!”木头腿人也那么打着手势说。
“我有幸认识你的继父。”克里克尔先生拉住我的耳朵小声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也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你了解我吗?嘿?”克里克尔先生说着又恶意捉弄我似地拧着我的耳朵。
“还不呢,先生,”我痛得咬住了牙说。
“还不呢?嘿?”克里克尔先生重复道,“可你很快就会的。
嘿?”
“你很快就会的。嘿?”木头腿人又跟着重复道。后来,我发现他总是这么做——用他那粗嗓门为克里克尔先生做传声筒,把话传给学生们听。
我很害怕,便说我也希望如此,如果他高兴这样的话。他把我的耳朵拧得好痛,我那时觉得我耳朵都像火辣辣烧着了一样。
“我要告诉你我是个什么人。”克里克尔先生小声说,并狠狠地拧了我耳朵一下而终于放开了它。他最后那一拧使我泪水涌出了眼眶。“我是一个鞑靼。”
“一个鞑靼。”木腿人说。
“我说我要做件事时,我就做。”克里克尔先生说道:“我说我要做成一件事时,我就要做成。”
“——要做成一件事时,我就要做成。”木头腿人复述道。
“我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克里克尔先生说道,“我就是这么样的人。我履行我的职责。这就是·我所做的事。我的亲骨肉——”他说到这儿时向克里克尔太太看去,“如果反对我,就不是我的亲骨肉了。我甩开它。”他对木头腿人说,“那小子又来过吗?”
“没有。”这是那回答。
“没有。”克里克尔先生说,“他明事点了。他了解我了。让他躲开。我说让他躲开。”克里克尔先生说着,一边拍着桌子,一边盯着克里克尔太太,“因为他了解我了。你现在也开始了解我了,我的小朋友,你可以走了。带他走吧。”
听到叫我离开的命令我真高兴,由于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都在擦眼睛,我为她们像为我自己一样感到不快。可我心中怀着一个请求,这请求于我至关重要,我不能不说出来,虽然我不知道我的勇气是否充足。
“对不起,先生——”
克里克尔先生小声说,“哈!什么?”他眼睛朝下盯住我,好像要用他的眼睛把我烧成灰烬。
“对不起,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如果允许我(我的确为我以前的所为后悔,先生),在学生回校前,把这告示板摘下——”
克里克尔先生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是当真还是只想吓唬我一下,我不知道,不过在他从椅子那儿走开之前,也没等木腿人押送我,我就慌慌张张地撤离了,一步也没停地回到了我的卧室。来到卧室里,我发现没人跟在我身后追上来,我就上了床,因为就寝时间到了。我在床上不住发抖了两个来钟头。
第二天早上,夏普先生回来了。夏普先生是首席教员,地位高于梅尔先生。梅尔先生和他的学生一起就餐,而夏普先生早饭和晚饭都与克里克尔先生共同进餐。他挺软弱,看上去有些体力不支的样子,我这么认为。他的鼻子很大,他的头总歪向一边,那样子好像这头对他都太重了些一样。他的头发光滑卷曲,但据第一个返校的学生告诉我说那是假发(还是二手货的假发,那学生说),而且夏普先生每星期六下午去把它卷一次。
告诉我这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托马斯·特拉德尔。他是返校的第一个学生。他对我作自我介绍时说,我可以在那扇大门右上角顶闩上找到他的名字;我一听这话就说“特拉德尔?”他回答说:“正是。”然后他请我把我自己和我家详详细细说给他听。
对我来说,特拉德尔第一个回校真是幸事。他对我那块告示板那么感兴趣,每当有学生返校,无论他们是大还是小,他都马上向他们这样介绍我:“瞧这儿!一种游戏!”这下使我不会显得或感到尴尬难堪。也幸好大部分返校的学生都情绪低落,不像我先想象的那样来拿我取乐。也有一些人像印地安野人一样围着我手舞足蹈,其中大多数忍不住把我当作狗来拍我,摸我,好让我不咬他们,他们还说“趴下,先生!”并叫我陶译儿。和这么多陌生人在一起遭此待遇的确让我难堪,让我流了些眼泪,但总的来说,比我预想的好多了。
不过,直到詹·斯梯尔福兹来后,我才算真正被学校接受了。他以学问大者而著称,长得也很帅气,至少比我年长六岁,我被带到他面前就像被带到****官面前一样。在操场的一个棚子里,他仔细问了我所受的惩罚,然后很得意地斟字酌句发表了他的意见——“真是奇耻大辱。”就为这,我从此死心塌地向着他。
“你有多少钱,科波菲尔?”他用那几个字总结了我的事件后和我一起走开时说道。
我告诉他我有七先令。
“你最好把钱交给我保管。”他说,“至少,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这么做。如果你不愿意,就不必了。”
我急忙采纳了他这友好的建议,打开皮果提的钱包,把钱倒在他手里。
“你现在要花点吗?”他问我。
“不,谢谢你,”我答道。
“如果你想花就能花,你知道的。”斯梯福兹道,“只管说。”
“不,谢谢你,先生。”我又说了一遍。
“也许,你等会想花两个先令去买一瓶葡萄酒拿到寝室里去?”斯梯福兹说,“我发现你就住在我的寝室里。”
这想法当然不曾涌上我心头,但我说好的,我想那样做。
“很好。”斯梯福兹说,“你也会很高兴地再花一个先令什么的买些蜜饯饼吧,我敢说。”
我说对呀,我也想那么做。
“再用一个先令买饼干,再用一个买水果,呃?”斯梯福兹说,“我说,小科波菲尔,你要把钱花光了。”
我笑了笑,因为他在笑,可我心里有些不好受。
“好了!”斯梯福兹说,“我们应当尽可能花好这笔钱,就这样。我要尽力帮助你。我想出学校就能出学校,我还可以把吃食偷偷带进来。”他说着把钱放进了他的口袋,并很和气地告诉我说用不着担心、他会小心,一切都会很好的。
他说话算话,一切都很好,如果不把我暗地的忧虑计在内的话——我怕把母亲的那两个半克郎乱花了,虽说我把包那克郎的钱好生保存了起来,那是非常宝贵的纪念。我们上楼睡觉时,他拿出那些价值七先令的东西,摆在月光下的我那张床上,并说道:
“看哪,小科波菲尔,你可以举办一个盛宴了!”
有他在一旁,在我那么大时,我无法想象主持宴会;想到这时我就双手发抖。我请求他替我来主持,和我同住一屋的其它学生也都支持我这请求,于是他也就答应了并坐在我的枕头上分配食品——我得说他分得非常公道——他用一只没有脚的小玻璃杯来传递葡萄酒,那酒杯是他的东西。至于我,就坐在他左边,其余的人就围在我们周围,或坐在附近的床上,或坐在地板上。
我们坐在那儿低声谈着;或者不如说他们谈着,而我听着,这情形我记得多清楚呀!从窗口照进的月光照亮了地板上一小块地方,在地板上画出了个小窗子,我们大多数人都坐在阴影里,只有当斯梯福兹为了在桌上找什么时把火柴扔进磷粉盒时,才有一道瞬间即逝的蓝光掠过我们!那黑暗,那秘密的聚会,那无论说什么都用的悄声低语,这一切引起的神秘感觉又袭上我心头,我怀着一种模模糊糊的严肃和敬畏的感觉听他们对我说的一切,由于这种感觉,我为他们和我挨得这么近而高兴,而当特拉德尔有意说他看到角落里有个鬼时,这感觉也使我受了吓(虽然我强装着大笑)。
我听到有关学校和属于学校的一切。我听说到克里克尔先生自称鞑靼是有理由的;在所有的教员中,他是最严厉、最狠心的。他每天都朝周围抽来抽去,朝左边抽,朝右边抽,像个骑兵那样毫不手软留情地朝学生们抽。除了用鞭抽打学生,他什么也不懂;杰·斯梯福兹说他比学校里最笨的学生还无知;很多年以前,他是个小小的酒商,破产后又把克里克尔太太的钱全花光了,才来办学堂赚钱;还有很多这类的事,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的。
我听说那个叫屯哥的木腿人是个牛脾气的野蛮人,他先前在酒料业帮过工,由于为克里克尔先生服务时断了条腿——据同学们推测——又替他做过一桩欺骗人的生意并知道他的底细,所以跟着克里克尔先生来到教育界。我还听说,除了克里克尔先生是唯一的例外,屯哥把学校里的一切人,教员也罢,学生也罢,都视作天敌。他以冷酷恶毒地行事为一生中唯一的乐趣。我听说克里克尔先生有一个儿子,和屯哥处得不好。这位儿子也在学校帮忙做事,一次由于学校的纪律过严而对他父亲规劝了几句,此外——据推测——还为他父亲对他母亲的举动提过抗议,就被克里克尔先生赶出了门;
也就从那时起,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从此郁郁寡欢。
可是我听到的关于克里克尔先生的事中最堪称奇的是:在这个学校里有一个学生,是他决不敢对其动手的。这个学生就是詹·斯梯福兹。人们谈到这事时,斯梯福兹亲自证实了这一点,他还说他倒想看看克里克尔先生动动手。一个很温顺的学生(不是我)问他说如果他看到克里克尔动手了又怎么办,他把一支火柴扔进磷粉盒,好让他回答时有光照着他,并说他用一直放在壁炉架上的那个七个半先令的墨水瓶砸在他前额上,把他****。有那么一会儿功夫,我们坐在暗处,大气也不敢出。
我听说夏普先生和梅尔先生所得的酬报都被认为极低;还有,当克里克尔先生的饭桌上有冷肉和热肉时,夏普先生总会说他喜欢冷的,这一点也由唯一受到优待的可与之共进餐的学生——詹·斯梯福兹——予以证实。我听说夏普先生的假发并不合适于他,他犯不着为那假发那么“自鸣得意”——有人说“神气活现”——因为从他背后就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自己本身的红头发。
我听说有一个煤商的儿子以学费抵煤帐来读书,所以人们叫他“汇票或交换品”——这名字是从算术课本里选出来说明这种处置办法的。我听说,在学校里,大家都认为克里克尔小姐爱上了斯梯福兹;当我坐在暗中,想到他那好听的声音,他那英俊的模样,他那潇洒的风度,还有他那卷曲的头发,我想这事准是真的。我听说梅尔先生不是那种坏人,只是身上连半个先令也没有;毫无疑问,梅尔老太太,他的母亲,是一个穷光蛋。于是,我想到我的那顿早餐,想起那约摸像是“我的查理”的声音,可我一直对那事像只耗子一样不透一点风声。
我一直听,直到宴会结束后,还听了一段时间,听了这些以及其它一些。大多数客人吃喝以后就上床去睡了,我们衣还没脱完,仍低声说着话或听着,最后也上床了。
“晚安,小科波菲尔。”斯梯福兹说,“我会照顾你的。”
“你心地真好。”我满心感激地答道,“我真感激你。”
“你没有姐姐吧,是吧?”斯梯福兹打了个呵欠说。
“没有。”我答道。
“太可惜了。”斯梯福兹说。“如果你有一个姐姐的话,我想她准是个俊俏的姑娘,羞怯怯的,小小巧巧,眼睛明亮。我一定会很想结识她。晚安,小科波菲尔。”
“晚安,老哥。”
上床以后,我还很想他,我记得我支起身子,朝他的那儿看,他躺在月光下,头舒服地支在一只手臂上,那漂亮的脸向上仰着。在我眼里,他是拥有很大权势的人,当然也正因为如此我对他念念不忘。月光下,并没有朦胧的未来向他投下阴郁的暗影,在我梦到的我终夜在里面徘徊的花园里,也没有半点他脚步的影子。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10-20 20:41:18
《大卫·科波菲尔》第七章 我在萨伦学校读书
第二天,学校正式开学了。我记得,克里克尔先生用过早饭后走进教室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乱哄哄的吵闹声一下变得死一般寂静,他站在门口,像故事里的巨人查看俘虏一样查看我们。
屯哥站在克里克尔先生一旁。我想,他没机会恶狠狠地叫“安静!”因为同学们都吓得一声不响,一动也不动了。
看得出克里克尔先生在说话了,又听到屯哥这么说:
“嗨,学生们,这是一个新学期了。在新学期里,当心你们自己。重新注意你们的功课,因为我会重新注意处罚。我不会手软的。你们自己擦来擦去没什么用,你们是擦不掉我在你们身上留下的痕迹的。好了,大家开始上课了。”
这可怕的开场白结束后,屯哥又拐着出去了,而克里克尔先生却走到我的座位前,对我说如果我以咬人著称,他也以咬人著称。然后,他把那根棍子给我看,问我对把那东西代替牙齿作何感想。那牙很锋利吗,嘿?那是双料的牙齿吗,嘿?咬得很深吗,嘿?它咬人吗,嘿?它咬人吗,嘿?他问一句,就用那东西在我身上抽一条伤痕出来,抽得我扭来扭去。于是,我很快就充分体会到了萨伦学校的优待(如斯梯福兹所说),并很快哭了起来。
我并不是说只有我一个人遭遇如此。恰恰相反,大多数学生(尤其年龄小的那些)都在克里克尔先生巡视教室时受到同样的提醒。那天的课还没开始,就有一半的人在扭动哭泣了。在那天的课结束前,全校有多少人扭动哭泣,我真没勇气去回忆,否则我好像在夸张了。
我想再没什么人比克里克尔先生更能从自己职业中找到享受了。他以打学生为乐,仿佛这可以满足他的一种强烈欲望。我深信,他不能抗拒打胖学生的想法。那种学生好像有什么东西非常奇特,使他非得在一天内把这种学生身上抽打出伤痕才能安宁。我自己就是胖乎乎的,所以我知道这点,而且现在想到那家伙,我都怀着一种义愤,哪怕我没受到他欺侮我也这样;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不称职的莽汉,他不配受到这么大的信任,正如他不配做海军元帅或陆军总司令一样:不过不论他从事后两者的哪一种职务,他的作恶大概都不会少一些。
我们在他眼里多么卑贱啊,就像屈服在一尊残忍的偶像下的小小的可怜赎罪人。现在回顾起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开端啊——在持那样一个操行的人面前那样卑微,那样低贱!
现在我好像又坐在课桌边了,注意着他的眼光——卑贱地注意着他的眼光。他正为另一个受难者用界尺指正算术作业,这受难者因手被那同一界尺打肿而想用小手帕擦去点疼痛。我有很多事要做。我不是无所事事才去注意他的眼光,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是病态地被他眼光吸引,我心怀恐怖地想知道他下一步做什么,是轮到我还是其它的人受难。在我前面的那一排小学生也对他的眼神怀着同样的兴趣而注意着。我想他也知道这点,虽说他做出不知道的样子。他用界尺指着算术作业时,那副嘴脸真可怕;现在他把他的眼光朝我们这一排投来了,于是我们一面发抖,一面朝书本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我们又朝他瞟去。一个不幸的犯人犯了作业做得不好的罪,被他命令走到他前面去。那犯人结结巴巴地求饶,并保证明天一定做得好些。克里克尔先生打他之前讲了个笑话,我们都笑了——我们像群可怜的小狗都笑了,其时我们个个面白如灰,魂都吓出窍了。
现在我好像又坐在课桌边了。这是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下午,我周围一阵嗡嗡嘤嘤声,那些学生就像无数只大青头苍蝇一样。我感到微温的肥肉那种油腻(一个或两个小时前我们吃的饭)我的头就像一大块铅一样沉。我宁愿放弃一切来换场觉睡。我坐在那儿,眼睛盯着克里克尔先生,像一只小猫头鹰那样对他眨眼;有那么一下,我被睡魔征服了,昏睡中仍依稀看到他用界尺指着那些算术作业;我迷糊着,只到他轻轻来到我后面,在我背上留下一道红伤痕把我弄醒,好叫我把他看得更清楚些。
我好像又来到操场上,眼光仍被他迷住,虽说我根本看不见他。我看着那个窗子,因为我知道他就在窗背后,那窗子就代表着他。如果他的脸在窗边显出来,我马上露出可怜巴巴的顺从表情。如果他从窗口朝外张望,那么就连最大胆的学生(斯梯福兹除外)也会停下嘶喊而做出安静的样子来。一天,特拉德尔(世界上最倒楣的学生)无意之间用球把窗户砸破了。现在,我想到当时的场面还吓得发抖呢,我觉得那球好像砸在克里克尔先生那神圣的脑袋瓜上。
可怜的特拉德尔!他是学生中最快活的,由于穿着窄小的天蓝色衣服,他的胳臂和腿看上去就像德国香肠或卷筒布丁一样。他总是挨棍子抽——我想,在那半年里,他天天都挨棍子抽,只有一个正逢是假日的星期一例外,那天他只被界尺打了两只手板心——他总要写信把这告诉他叔叔,可又从没写信。他头倚在课桌上。过了一会儿就又高兴起来,泪痕还没干,他就已经在石板上画满了骷髅。开始,我曾奇怪:特拉德尔能从画这些骷髅里得到什么安慰呢?有一个时期,我把他当作一个修身养性的人,认为他是用那些死亡的象征来提醒他自己:挨打是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可现在我相信他那样做,只不过因为骷髅容易画,都是一个样。
可是他,特拉德尔是个正派人;他始终认为同学之间应当互相援助,这是神圣的义务。为此他吃了好几次苦头;特别有一次在教堂里,斯梯福兹笑出了声,执事以为是特拉德尔,就把他带了出去。我现在好像又看到他在会众们轻视下被押出去。虽然第二天他为这事很伤心,并为此被关在教堂院子里那么多小时(他出来时,那一本拉丁文词典全画满了骷髅),可他就是没说出谁是真正的捣乱的人。可是他得了报偿:斯梯福兹说在特拉德尔心里是没有任何阴险卑劣的思想的,我们都认为这是最高的赞赏了。就我来说,只要能得到这种报偿,我宁愿吃尽千般苦(虽说我的勇气远不如特拉德尔的,更比不上他那么老成)。
我一生中见过的大世面之一就是:看斯梯福兹和克里克尔小姐肩并肩,臂挽臂,在去到教堂的路上走在我们前面。我不认为克里克尔小姐容貌比得上爱米丽的美丽,我也不爱她(我根本不敢),可我相信她是一个具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的年轻女郎,没人能在风度方面赛过她。当穿着白裤子的斯梯福兹为她拿着阳伞时,我因为认识他而感到自豪;我深信她只可能全心崇拜他。在我眼里,夏普先生和梅尔先生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可斯梯福兹和他们比起来就如同一个太阳和两颗星相比。
斯梯福兹不断保护我,成了非常有用的朋友;因为没人敢冒犯他喜欢的人。他不能——或者说不管怎么样他没这么做——保护我不受克里克尔先生的欺凌,克里克尔先生对我十分苛刻。每次我受到了比平时更恶劣的待遇后,斯梯福兹总说我缺少他的勇气,而且他是决不会忍受这一切的。我认为他这么说是想鼓励我,因而把这当作他的善意。克里克尔先生的苛刻也有一种好处,我所知道的唯一好处,那就是当他在我坐的长凳后走过时想打我却发现那告示板碍了他手,于是不久那告示板就给取下了,我也再没看到它。
一件意外的事加强了我和斯梯福兹之间的友谊,也使我十分得意和骄傲,虽说有时也引起些不便。事情是这样的,一次承他好心站在操场上和我交谈,我无意中提起某人或某事——现在我忘了是什么了——好像是《培尔格林·皮克尔》中的某个人。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可是到了晚上我上床时,他问我是不是有那本书。
我告诉他我没有,并向他解释我是怎么读到那本书的,还提到一些别的书。
“你还记得它们吗?”斯梯福兹说。
“哦,当然记得,”我答道,我记性很好,我相信我把他们记得很清楚。
“那么我告诉你吧,小科波菲尔。”斯梯福兹说,“你把那些书讲给我听。我晚上不能很早入睡,早上也总醒得很早。我们一本一本地讲。我们可以把这当作每天的‘天方夜谈’。”
这安排使我很得意,并从那晚起就付诸实行。在我讲述时,我给我喜爱的作者带来了什么损害不能由我来说,我也不想知道个究竟;可是我对他们怀着很深厚的崇敬,我自认为我是怀着朴实的热诚来叙述那一切的,这种朴实的热诚在我身上持续了很久。
但其弊病是我到了夜间就犯睏,或提不起精神讲故事,这时说书就变成很苦的差事了,可还非得说,因为绝不能让斯梯福兹失望或不高兴。一大早,我无精打采,好想再睡一个钟头,却要像希拉乍德王妃①那样被叫醒,在起床铃没响之前讲完一个长故事,这真是件讨厌的事。不过,斯梯福兹一定要这么做,而且作为回报,他给我讲解算术和练习,以及一切对我来说很难的功课,所以在这交易上我并没吃亏。不过,说句公道话,我所以受感动不是出于自私的动机,也不是因为畏惧他。我崇拜他,爱他,他的赞许就足以回报了。此刻,当我怀着一颗疼痛的心回忆这些琐事时,我感到当时那种赞许是多么宝贵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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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天方夜谈》中讲故事来救自己的人。
斯梯福兹也很体贴,在一次特殊的事件上,他不顾一切地表示了这种体贴,我怀疑特拉德尔和其它人都会因此有点不快呢。皮果提答应过要写来的信——那是多么让人快乐的信啊!——在开学后头几个星期里来了;连信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个完全被桔子包住的蛋糕和两瓶樱草酒。我照例将这宝贝放在斯梯福兹脚前,请他处置。
“那么,我告诉你怎么办,小科波菲尔,”他说,“酒留着给你讲故事时润嗓子。”
听到这主意,我脸刷一下红了,我谦虚地请求他不要这么想。可他说他已经注意到我有时嗓子嘶哑——他用的是“有点带嗞嗄声”这种说法——所以这酒的点点滴滴都应该用在他说的用途上。就这样,这酒被锁进他的箱子里并由他倒进一个玻璃瓶里,每次他认为我得保养一下时,就叫我用软木塞里的芦管吸一口。有时,为了使它更加有效,他就好心地把桔子汁往里面挤,并把姜搅和在里面,或将薄荷溶了丢进去;虽说我不能断言这类实验使那气味变得好多了,或就说这正是健胃的合剂,不过我每晚最后一件事和每天早上第一件事都是感激地喝下它,并深深感到了他的关心。
我觉得我们好像把皮尔格林的故事讲了好几个月,又把别的故事讲了几个月。我可以肯定我们这个团体从来没有因为没有故事而感到扫兴,那酒也几乎和故事一样持久。可怜的特拉德尔——只要想到那学生,我就会很怪地一方面想笑,又同时想流泪——一句话,他一个人就是一个合唱队;听到开心处,他就狂笑;听到故事里讲到什么惊险时,他又怕得要命。这一来就总使我讲不下去。最令人好笑的是,我记得,只要讲到和吉尔·布拉斯的历险有关的大人物,他就装出忍不住地叩得牙响;我还记得,讲到吉尔·布拉斯在马德里遇上了强盗头目时,这个倒楣的小丑装出那种恐怖的样子,以至被在走廊上暗暗巡视的克里克尔先生听到了动静,于是背上扰乱寝室的罪名而被狠揍了一顿。
由于在黑暗中讲了这么多故事,我心底的浪漫梦幻的情绪也受到了鼓舞;从这一方面来说,这差事对我是不太有益处的。但是由于我已被视作我寝舍的开心果,我又意识到虽然我是最小的,却因为我的故事在同学中广为传开而引起很多对我的关注,于是这反而激发我努力用功。在一个只靠残酷治理的学校里,无论这治理人是不是个混球,总不可能有什么可学的。我深信,我们学校的学生和当时其它学校的学生一样是无知的一群;学生们都因为受到太多非难和打击而不能好好用功;正如任何人在不断遭遇到不幸、痛苦和忧虑时都不能好好做事一样,学生们也不能好好用功。我因为我那小小的虚荣心和斯梯福兹的帮助,竟受到促进;虽说我并没少受什么责罚,但我却是同学中一个例外——我不断捡拾到一些零零星星的知识。
在这方面,我得到梅尔先生很大帮助,他喜欢我,我想起这就非常感激,看到斯梯福兹那么动心机地说他坏话,而且几乎从不放过机会怂恿别人或自己这么去伤害梅尔先生,我常感到痛苦。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特别难过,因为不久以后我就把梅尔先生带我去见那两个老妇人的事说给斯梯福兹听了。就像我没法对斯梯福兹隐藏一个饼或任何具体实在的东西一样,我没法对他隐藏这样一个秘密。我常常害怕,怕斯梯福兹会把这事说出来或用这事来嘲讽梅尔先生。
我相信,我在那第一个早晨吃着早餐,并在孔雀翎毛影子下随着笛声入睡时,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不曾料到把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带到济贫院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那一次拜访的后果是不可预料的,而且是种有害的。
一天,克里克尔先生由于不适未到校,这当然使学校气氛轻松快乐,早晨上课时吵闹声仍很大。学生们为大获解放而开心,以致变得难于被控制了;虽说那可怕的屯哥拖着条木腿进来了两、三次,还记下了主要捣蛋鬼的名字,却并没产生什么了不得的影响,因为学生们深知明天总会有麻烦上身的,所以他们认为得乐且乐无疑为上上策。
确切说,那是一个半放假的日子,因为那天是星期六。由于操场上有闹声会惊扰克里克尔先生,而天气又不适合外出散步,那天下午我们就奉命呆在教室里,做专为这种情况而设计的功课,这种功课要比平时省力得多。这也是每周夏普先生外出卷假发的日子,于是,就由一向任苦差的梅尔先生管理学校了。
如果我可以把一头牛或一只熊和任何像梅尔先生那么性子温顺的人联想到一起。那么那天下午,当吵闹声达到最大时,我会把他想成被一千条狗围攻的这两种动物之一。我记得,他俯在书桌上,用那削瘦的手支住疼痛不已的头,悲惨万状地拼命想在那片令下议院发言人也会头昏脑胀的喧闹声中继续干他那烦心的工作。学生们从座位上跑上跑下,一起玩“争座位”,这是一群笑的学生,唱的学生,说的学生,跳的学生,喊叫的学生,这些学生围住他转来转去,龇着牙做怪样子,在他身后或当他面取笑他:他的穷酸,他的靴子,他的外套,他的母亲,一切他们注意到的属于他的,都被他们取笑。
“安静下来!”梅尔先生一下站了起来,用书敲着桌子喊道:“这是什么意思!简直让人无法忍受。让人发疯。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我,同学们?”
他用来敲桌子的书是我的;我站在他身边,目光随着他的环视教室,我看到学生们都停了下来,有些突然受了惊,有些感到了点畏意,有些也许生了愧意。
斯梯福兹的座位在教室最当头,就在这长长的房间的那边。他手插在口袋里倚墙而立地笑,当梅尔先生看他时,他像吹口哨似地把嘴努起。
“安静下来,斯梯福兹先生!”梅尔先生道。
“你自己安静下来吧。”斯梯福兹的脸变红了说,“你在对谁说话?”
“坐下。”梅尔先生说。
“你自己坐下,”斯梯福兹说,“管你自己的事吧。”
响起一阵低声的笑语和一些喝采声,可是梅尔先生的脸色那么苍白,所以很快又安静了下来;一个本打算蹦到他身后去模仿他母亲的学生改变了主意,装出要修笔的样子。
“如果你认为,斯梯福兹,”梅尔先生说,“我不知道你有可以操纵这里任何人头脑的力量。”——他不觉(我猜想)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或者,你认为我不能在几分钟里就看出你驱使那些比你小的同学用各种方法侮辱我,那你就错了。”
“我可不会为你费什么神,”斯梯福兹冷冷地说,“所以我实际上没干什么错事。”
“你利用你在这里得宠的地位,先生,”梅尔先生继续道,这时他的嘴唇哆嗦得很厉害,“来侮辱一个有身份的人——”
“一个什么?——他在哪儿呀?”斯梯福兹说。
这时有人喊道:“可耻呀,杰·斯梯福兹!太坏了!”这是克拉德尔;梅尔先生忙拉住他并叫他别再说什么。
——“侮辱一个命运不济的人,先生,而且从来没有冒犯过你的人,你的年纪和聪明足以懂得许多不应侮辱这人的理由。”梅尔先生说,他的嘴唇抖得更厉害了,“你这事做得卑鄙下贱。你可以坐下或站在你座位上,只要你愿意,先生。
科波菲尔,往下读。”
“小科波菲尔,”斯梯福兹说着走到教室的这一端,“停一下,我实实在在对你说吧,梅尔先生。你居然说我卑鄙或下贱,或说类似的话时,你自己却是个厚颜无耻的乞丐。你一直就是一个乞丐,你心里明白;可你说那种话时,你就是一个厚颜无耻的乞丐。”
我至今还弄不清是他要打梅尔先生还是梅尔先生要打他,或是双方都有这种意图。我看到大家一下全像化成了石头一样僵住了,我还发现克里克尔先生来到了我们中间,屯哥在他身旁,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站在门口仿佛大受惊吓地朝屋里看。梅尔先生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两肘支在桌上,双手掩住了脸。
“梅尔先生,”克里克尔先生摇摇梅尔先生的胳膊道;克里克尔先生的低语声现在已足够让人听得清了,屯哥觉得没必要再复述,“我希望,你没忘记你的身份吧?”
“没有忘记,先生,没有,”那教员露出脸答道,并十分不安地晃了晃脑袋还搓着手,“没有忘记,先生,没有。我记得我的身份,我——没有忘记,克里克尔先生,我没忘记过我的身份,我——我一直记得我的身份,先生——我——心里希望你哪怕早一点记起了我的身份也好,克里克尔先生。那——那——就也会更仁慈点,先生,更公正点,先生。那也总可以使我免去些什么,先生。”
克里克尔先生严历地看着梅尔先生,一只手搭在屯哥肩上,坐到那张桌上,双脚落在桌旁的长凳上。他坐在那宝座上朝梅尔先生看去,后者仍然极度不安地晃着脑袋搓着手。然后,克里克尔先生向斯梯福兹转过身说:
“喏,先生,他既然不屑于告诉我,那么那是怎么回事呢?”
斯梯福兹有一小会儿回避那问题不作回答,只是轻蔑又愤怒地看着他的对手而保持缄默。我记得,就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我不由自主地想他的仪表多像个高尚的人哪,而和他相比,梅尔先生多么平庸无华。
“那么,他说得宠是什么意思?”终于,斯梯福兹说话了。
“得宠?”克里克尔重复道,额上的青筋马上暴了起来,“谁说得宠?”
“他说的,”斯梯福兹说。
“请说说,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先生?”克里克尔先生很生气地转向他助手问道。
“我的意思是,克里克尔先生,”他低声答道,“如我说的那样:没有学生可以利用他得宠的地位来侮辱我。”
“来侮辱·你?”克里克尔先生说,“我的天!可是请允许我问你一声,你这位姓什么的先生,”说到这时,克里克尔先生把胳膊、棍子都抱到他胸前,而且眉头那么用力皱起打成了个结,以至那双小眼睛都几乎变得不见了;“你大谈得宠时,是否也应顾及对我的尊重呢?对我呀,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着把头朝梅尔先生伸了过去又马上缩了回来,“这儿的一校之长,也是你的雇主呀。”
“那是不得体,先生,我心悦诚服地承认,“梅尔先生说,“如果我当时头脑冷静就不会那么说了。”
这时,斯梯福兹插言了。
“当时,他还说我卑鄙,还说我下贱,我就称他为乞丐。如果我当时头脑冷静,我也不会称他乞丐。可我这么做了,我愿承担一切后果。”
也许没考虑到有没有什么后果要承担,我当时觉得这番话真是讲得太堂堂正正了。这番话对别的同学也发生了影响,因为他们中发生了一阵小小激动,虽然没人说什么话。
“我真吃惊,斯梯福兹——虽然你的坦白令人起敬,”克里克尔先生说,“令人起敬,当然——我真吃惊,斯梯福兹,我必须说,斯梯福兹,你居然把这样一个绰号加在由萨伦学校雇佣的任何人身上,先生。”
斯梯福兹笑了一声。
“这可不能算作对我所说的一种回答,”克里克尔先生说,“我期待着从你那儿得到更多的回答呢,斯梯福兹。”
如果在我眼里,梅尔先生在那英俊的学生面前显得平庸,那么克里克尔先生就庸俗得没法形容了。
“让他来否认吧,”斯梯福兹说。
“否认他是个乞丐吗,斯梯福兹?”克里克尔喊道,“怎么了?他在哪行过乞?”
“如果他本人不是乞丐,他有个近亲是,”斯梯福兹说,“那也一样。”
他朝我瞥了一眼,梅尔先生也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我心里好愧,脸也火辣辣的,抬起了头,可是梅尔先生盯着斯梯福兹看。他仍不断拍着我的肩,但眼却朝斯梯福兹看着。
“既然你期待我,克里克尔先生,能为自己说出理由来,”斯梯福兹说,“并说出我的意思——我得说的是:他的母亲就住在济贫院里靠救济度日。”
梅尔先生仍然看着他,一边仍然拍着我的肩。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低声自言自语道:“是的,我想到过是这回事。”
克里克尔先生向助手转过身去,很严肃地皱着眉,拼命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
“喏,你听到这位先生说的了吧,梅尔先生。请你无论如何当着全体学生更正他说的。”
“他没说错,先生,用不着更正,”梅尔先生在一片死寂中答道,“他说的属实。”
“那么,请你当众宣布,”克里克尔先生把头歪向一边,眼光向全体学生转了转说,“在这之前,我是不是一点也不知道此事呢?”
“我相信你并不曾直接知道。”他答道。
“是吧,你说的我并不曾知道,”克里克尔说,“是不是,你说?”
“我确信你从不认为我的境况很好,”他的助手答道,“你知道我在你这里的地位一直怎样、现在怎样。”
“如果你这样说,那我确信,”克里克尔先生道,他额头上的青筋胀得比以前更粗了,“你在这里的地位就完全不合适,你错把这儿当成一个慈善学校了。梅尔先生,请让我们就此分手吧。越快越好。”
“再没比现在更好的了。”梅尔先生站起来说道。
“先生,那就听便吧!”克里克尔先生说。
“我向你告辞了,克里克尔先生,还有你们大家,”梅尔先生向教室里环视了一眼说,并又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詹姆斯·斯梯福兹,我对你最大的希望就是:希望你有一天会为你今天的行为而羞耻。眼下,我决不愿把你看作我的朋友,也不愿把你看作我关心的任何人的朋友。”
他再次把手放在我肩上,然后从他桌里拿出笛子和几本书,把钥匙留在桌里给他的后任,就夹着那些财产走出了学校。于是,克里克尔先生通过屯哥发表了一篇演说,他在演说中感谢斯梯福兹,因为后者保住了(或许太强烈了点)萨伦学校的独立和尊严;他用和斯梯福兹握手来结束了演说,而我们则喝采三声——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我猜想是为了斯梯福兹吧,我热情地参予了喝采,虽说我心里仍很难过。然后,克里克尔先生因为发现特拉德尔为了梅尔先生离去不但不喝采反而哭泣,就把他揍了一顿。再然后,克里克尔先生就回他的沙发,或床,或他原来呆的别的什么玩艺上去了。
现在,就剩下我们学生自己在那里了,我记得我们当时很茫然地面面相觑。我自己由于与刚发生的事有关而感到内疚后悔,要不是怕不时看看我的斯梯福兹会说我不讲交情,我真会忍不住也哭起来;可我表示了我的痛苦后,他会很不高兴的,我只好忍住。他很生特拉德尔的气,说特拉德尔挨了揍他快活。
可怜的特拉德尔已不再把头趴在桌上了,现在他正像平常渲泄自己时那样做——画了一大堆骷髅。他说他并不在意自己,梅尔先生受了不公正的对待。
“谁不公正地对待他?你这个小妞?”斯梯福兹说。
“当然是你呀。”特拉德尔答道。
“我做了什么呀?”斯梯福兹说。
“你做了什么?”特拉德尔反问道,“伤了他感情,弄掉了他的位置。”
“他的感情!”斯梯福兹轻蔑地重复道,“他的感情没多久就会复原的,我可以担保。他的感情可不像你的,特拉德尔小姐。说到他的位置——那很要紧,是不是?——难道你以为我不会写信叫家里给他些钱吗,妞妞?”
我们认为斯梯福兹这么想是高尚的。他的母亲是一个很有钱的寡妇,据说无论他向她提什么要求,她几乎都办到。看到特拉德尔被这么反击,我们都高兴极了,并把斯梯福兹推崇得上了天,尤其当他居然肯告诉我们,说这么做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好时;他无私地这样做,让我们得到了极大的恩惠。
可我必须说,那天晚上我在暗中讲故事时,梅尔先生的笛声好像不止一次在我耳边凄凄凉凉地响起;当斯梯福兹终于乏了而我也躺下时,我想象那笛子正在什么地方如此凄楚地被吹响,我难过极了。
不久,我由于被斯梯福兹吸引而忘了梅尔先生。在新教员还没找到之前,斯梯福兹代他的一些课,斯梯福兹连书也不用,完全是轻轻松松玩耍一样(我觉得他什么都记得),新教员来自一个拉丁语学校,在上任前,一天在客厅吃饭时被介绍与斯梯福兹相识。斯梯福兹对他予以很高评价。对我们说他是一块“砖头”。虽说我不知道这是种什么学位,但我因此非常尊敬他;虽说他从没像梅尔先生那样为我——并不是说我算什么了不起的人——费过什么心血,我对他的高深学问从没有过半点怀疑。
在那半年的日常生活中,只有另一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至今没忘。为了很多理由我不能忘记它。
一天下午,我们都被整治到昏头转向的地步了,克里克尔先生还狠狠地向四周出击。就在这时,屯哥进来了,用他一贯的粗嗓门叫道:“有人找科波菲尔!”
“来人是谁,把他们带到哪间屋去。”他就这些和克里克尔先生交谈了几句;然后——照惯例,在叫到我名字时我就起立了并吓得战战兢兢——我就被告之先从后面楼梯走去换件干净的衣,再去饭厅。我怀着我那小小年纪还从未有过的紧张执行这命令,走到客厅门口时,我突然想到或许是母亲来了——在那之前,我一直想来者是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在开门之前,我缩回手,停下哭了一小会。
开始,我没看到任何人,却感到门后有推力。我向门后一看,吃惊地看到了皮果提先生和汉姆。他们紧贴墙站着,向我脱帽致意。我不禁大笑,不过我这样笑更多的原因乃是看到了他们而快乐,而不只是被他们做出的样子逗笑的。我们很亲热地握手;我笑啊,笑啊,直到我拿出小手帕来擦眼睛。
皮果提先生(我记得,在那次来访期间,他的嘴就没合拢过)见我那样做便表现出十分关心,他用胳膊推推汉姆,要后者说点什么。
“高兴起来,卫少爷!”汉姆用他那种傻乎乎的方式说,“天哪,你长了好多!”
“我长了吗?”我擦着眼睛问。我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哭,不过一看见老朋友我就要哭。
“长了吗,卫少爷?他可不是长了吗!”汉姆说。
“可不是长了!”皮果提先生说。
他俩相对大笑,这下弄得我也又笑开了。于是我们又一起大笑,一直笑到我又快哭了。
“你知道妈妈好吗,皮果提先生?”我说。“还有我亲爱的、亲爱的老皮果提好吗?”
“非常好。”皮果提先生说。
“小爱米丽呢?还有高米芝太太呢?”
“非——常好,”皮果提先生说。
大家沉默下来。为了打破沉默,皮果提先生从他口袋里掏出两只特大的龙虾,一个巨号的螃蟹,一大帆布袋的小虾,他将这些都堆在汉姆的怀里。
“你看,”皮果提先生说,“你和我们住在一起时,我知道你喜欢这种小小的海味,所以我们冒冒失失带来这些。这都是那个老妈妈烧的,她烧的,就是高米芝太太烧的。不错。”皮果提先生慢慢吞吞地说,我当时想他可能还没准备好说别的什么才粘住这个话题,“高米芝太太,我可以向你保证,是她煮的这一些呢。”
我表示了感谢。于是,皮果提先生看了看不好意思在傻笑的汉姆一眼,也没帮他什么就又说道:
“我们是,你知道,风平浪静地乘一只雅茅斯的帆船到格雷夫森德的。我妹妹把这个地方的地名写给了我,并写信给我说,如果我来格雷夫森德,一定要来找卫少爷,替她卑谦地请安,并转告一家人都非常好。小爱米丽,你知道,我一回去她就会写信给我妹妹,告诉她我见了你,你非常好,这样我们做了一个兜圈子的游戏。”
我想了想,才明白皮果提用这个比喻来指消息将传一个圈。于是,我很诚挚地感谢他。我还说,我相信小爱米丽也和我们当时在海滩上拾贝壳石子时相比有些变化了;说这话时,我觉得我脸都红了。
“她要变成一个大人了,她就要变成那样了,”皮果提先生说,“问他吧。”
他指的是汉姆。汉姆对一大袋的小虾笑咪咪地表示此乃事实。
“她漂亮的脸蛋哟!”皮果提先生说着,他的脸也像灯一样亮亮的了。
“她的学问哟!”汉姆说道。
“她写的字哟!”皮果提先生说,“天哪,那字一个个黑得像玉!一个个那么大,不管在哪你都能看清它。”
看到皮果提先生怀着那种热情提到他宠爱的人时真让人愉快。他仿佛又站在我面前了,他那毛乎乎的大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爱心和骄傲而发光,我没法形容这一切。他诚实的眼睛冒着火花而亮闪闪的,好像它们的深处被什么灿烂的东西撩动着。他宽广的胸膛因为高兴而一起一伏。由于热诚,他两只有力的大手握在一起,为了加重他说的,他又挥动着右臂(在我这个小人儿看来,那就像把大锤子)。
汉姆和他一样热诚。要不是斯梯福兹冷不丁地进了屋而使他们不好意思,我敢说他俩还会说许多关于小爱米丽的话。见我站在屋角和生人说着话,斯梯福兹本正在唱歌也不唱了,并说:“我不知道你们在这儿,小科波菲尔!”(因为一般这不是做会客室用的)于是他就从我们身旁经过往外面走。
我不能确定,当时是因为有一个斯梯福兹这样的朋友自豪,还是迫切想解释我如何有皮果提先生这样的朋友,反正在他往外走时我叫住了他。天哪,过了这么久,我还记得那么清楚——我礼貌有加地对他说:
“不要走,斯梯福兹,对不起。这两位是雅茅斯的船家——非常善良的好人——他们是我保姆的亲戚,从格雷夫森德来看我的。”
“哦,哦!”斯梯福兹转过身说,“很高兴能见到他们。你们二位好。”
他举止里有种潇洒,那是快乐优雅的举止而不是傲慢,我仍然相信他举止中还有种魅力。由于他的这种举止,由于他旺盛的活力,他悦耳的声音,他英俊的脸和好看的身材,还有他与生俱来的吸引力(我想很少人有这种吸引力),他有一种魅力,我相信;而人的天性中的弱点正是向这种魅力屈服。没什么人能抗拒这种魅力。所以,我看到他俩多么高兴能和他在一起,而且很快就对他敞开了心怀。
“请你一定让她们在家里的知道,皮果提先生,”我说,“在信上告诉她们说斯梯福兹先生对我很好,如果没有他,我在这里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胡说!”斯梯福兹笑着说,“千万别告诉她们这种事。”
“如果斯梯福兹先生到了诺弗克或萨弗克,皮果提先生,”我说,“只要我在那地方,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带他去雅茅斯看你的那所房子,只要他愿意去。斯梯福兹,你决不曾看过那样好的房子。那是用一条真正的船做的!”
“用一条船做的,真的?”斯梯福兹说,“对这样地地道道的船家来说,那真是再好不过的房子了。”
“是这样的,先生,是这样的,先生,”汉姆咧嘴笑着说,“你说对了,年轻的先生。卫少爷,先生说得对,地地道道的船家!嗬嗬,他也真地地道道呀!”
皮果提先生的高兴劲不下于他的侄子的,不过出于谦虚他没这么大叫大嚷地表示出来罢了。
“好吧,先生,”他鞠了一躬,边笑着把领巾往怀里掖边说,“谢谢你,先生。谢谢你!在我们那一行里,我是卖力干的,先生。”
“最棒的人也不过如此了。皮果提先生,”斯梯福兹说。他已经知道他的姓了。
“我敢说,你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先生,”皮果提摇摇头说,“你干得真好——好极了!谢谢你,先生,我感谢你对我们的热情。我是个粗人,先生,可我直爽——至少,我希望我直爽,你明白。我的房子没什么好看的,先生,不过如果你和卫少爷一起来看它的话,那完全可以由你支配。我真是一只卧妞,是的,”皮果提先生想说的是蜗牛,比喻他走得很慢,因为他每次说完一句话就想走,却不知怎么地又回来了,“不过,我巴不得你俩都好,我巴不得你俩都快乐!”
汉姆应了那句客气话,于是我们用最热情的方式和他们分手了。那天晚上,我差点忍不住要向斯梯福兹谈起漂亮的小爱米丽,可我太不好意思去提到她的名字,也怕遭他讥笑。我记得,我很不安地把皮果提先生那句“她要变成一个大人了”想了好久,不过我最后断定那话是没什么意思的。
我们乘人不注意,把那些介类,或像皮果提先生那么谦虚地称作“海味”的东西转运进寝室,那天晚上大吃了一顿。可是特拉德尔没福气消受,他太不幸了,连和别人一样平安吃下这顿晚饭都不成。半夜他病了——他太软弱了——病因是螃蟹;吃下黑药水和蓝药丸后(据父亲行医的丹普尔说那药力足以破坏一匹马的体力),他又挨了一顿棍子并被罚背六章希腊文圣经,因为他不肯招供。
那半年的其它日子在我记忆中是一片混沌,只记得是日复一日为我们的小命挣扎努力;夏天逝去,季节转换,严寒的早晨,我们被铃声唤起床;夜晚,在那清冷清冷的气息中我们就寝;晚上的教室灯光黯淡,炉火无温,早上的教室则像一个巨大的颤抖着的机器,总是那样依次变来变去的炖牛肉和烤牛肉,炖羊肉和烤羊肉;一块块的黄油面包;卷了角的课本,开了裂的石板,泪水打湿了的抄本,挨棍子,挨界尺,剪头发,下雨的星期天,板油夹的布丁,还有无处不在的那脏兮兮的墨迹。
可我记得很清楚,经过一段好长的日子后,放假的日子不再是一个固定的小黑点而是一点点朝我们走近,变得越来越大。我们先计算月份,继而计算星期,再而计算日子;我于是怕会不让我回家。当我听斯梯福兹说已来通知让我回家了。我又怀上一种在动身前摔断腿的朦胧不安。终于,放假的日子由下下个星期而下星期,又由后天而明天而今天而今晚。那天晚上,我上了雅茅斯的邮车,我回家去了。
在雅茅斯的邮车里,我时睡时醒,并做了许多关于这一切的梦。但每次醒来,窗外的地面已不是萨伦学校的操场了,耳边响起的也不是克里克尔先生对特拉德尔发出的声音,而是车夫吆喝马的声音呢。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10-20 20:41:19
《大卫·科波菲尔》第八章 我的假日
特别快乐的一个下午
天亮之前,我们来到邮车当停的那家小旅店(那不是我那个侍者所在的旅店),我被带进一间很可爱的小小卧室里,门上用油漆写着“海豚”两个字。虽说在楼下火炉前喝了给我的热茶,我仍然很冷,我知道;所以我很高兴能上海豚的床,用海豚的毯子把我从头到脚裹住入睡了。
早上九点,车夫巴吉斯要来接我。我八点便起床,在指定时间前做好准备等他。由于晚上没睡足,我有点头昏。他接待我的样子就像我们分手不过是五分钟前的事,好像我只是去旅店兑换了零钱或干类似的事。
我和我的箱子上了车后,车夫也就座了,那匹懒洋洋的马又用它那惯有的步子拉我们上路了。
“你看上去气色挺好,巴吉斯先生,”我说,心想他听了会很高兴。
巴吉斯先生用袖口擦了擦脸,然后看了看袖口好像是想在那上面看到他的好气色;可他对我讨好未作任何回答。
“我转达了你的口信,巴吉斯先生,”我说,“我给皮果提写信了。”
“啊!”巴吉斯先生说。
巴吉斯先生干巴巴地答应着,看上去不怎么高兴。
“那么写对吗,巴吉斯先生?”我犹豫了一小会后问道。
“怎么了,不对。”巴吉斯先生说。
“不是那句话吗?”
“那话是对的,也许,”巴吉斯先生说,“可到了那儿就完了完。”
由于我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就重复他的话问道;“完了完,巴吉斯先生?”
“没结果呀,”他解释道,一边斜瞥了我一眼,“没回信。”
“你想要个回信,巴吉斯先生?”我睁大了眼问,因为这对我说可是新鲜事了。
“一个人说他愿意时,”巴吉斯先生又把眼光缓缓投向我说,“那就等于说,这个人等着一个回信呀。”
“哦,巴吉斯先生?”
“哦,”巴吉斯先生的眼光又落到马耳朵上了,“从那时起,那人就在等一个回信。”
“你把这点告诉她了吗,巴吉斯先生?”
“没——有,”巴吉斯先生想了想说,“我不打算去把这告诉她。我和她说过的话通共不过六句。我不打算去把这告诉她。”
“你愿意我把这告诉她吗,巴吉斯先生?”我迟疑地问。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这么说,”巴吉斯先生说着又慢慢地看了我一眼,“巴吉斯在等一个回信。你说——叫什么?”
“她叫什么?”
“嗯!”巴吉斯先生点点头说。
“皮果提。”
“教名呢?还是姓?”巴吉斯先生道。
“哦,这不是她的教名,她的教名是克拉拉。”
“是吗?”巴吉斯先生说。
似乎这一切使他发现有许多值得思考的东西,他于是坐在那儿沉思,并小声吹着口哨,就这样过了一小会儿。
“嘿!”他终于又说道,“你说,‘皮果提呀!巴吉斯在等一个回信呢!’她也许会说:‘什么回信?’你说,‘对我给你说的那句话的回信呀。’‘那是什么话呀?’她说。‘巴吉斯愿意,’你就说。”
一边这么巧妙地指导我,巴吉斯先生又一面用胳膊肘对我腰部重重地碰了一下。然后,他又按老样子地低头看着马。有那么半个小时里,他没对这事再说什么,那以后才从口袋里掏出支粉笔,在车篷里写上“克拉拉·皮果提”几个字,显然是作为他个人备忘录用的。
啊,那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感觉啊——当你回那个已不再是真正的家的家时,当回到那里发现所见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旧日那个快乐的家、而那旧日的家却已是一个不再现的旧梦了!母亲、皮果提和我彼此亲热友爱而无外人插在我们中间的日子又历历在目了,使我伤感,我竟不知道我是不是为回到家而高兴呢,还是愿意呆在外面和斯梯福兹厮伴而忘掉它。可我还是到了,不一会就来到那幢住宅前。那儿的那些叶落尽了的老榆树在抖峭中向我摇摆它们的那些手,那儿的那些旧鸦巢在风中一片片地吹散飘去。
车夫把我的箱子放在花园门口就走了,剩下我在那里。我沿小径向屋子走去,一面盯着那些窗子,每踏一步都生怕会从窗口看到默德斯通先生或默德斯通小姐从那儿探头往下看。不过,没有面孔出现。走到屋前,又知道天黑前怎么开门,我就没敲门边轻轻地、怯怯地走了进去。
上帝知道,当我走进门厅听到母亲在旧客厅里唱歌的声音时,我心头一种多么童稚的记忆又被唤醒了。她很轻很轻地唱。我想在我还是一个小毛头时,也一定躺在她怀里听她这样唱过。这曲子是新的,可是却让我感到那么亲切,充满了我的心怀,就像一个久违的好友归来。
从母亲低唱的那种孤独和沉思的样子,我断定她是一个人在那里。于是我轻轻走进去。她坐在火炉边给一个婴儿喂奶,她把婴儿的小手按在她脖子上,自己低头看那婴儿的小脸,并对那婴儿轻轻唱歌。我猜得不错,没别的人在她身边。
我对她说话,让她惊动得叫了起来。可是,她看到我时,便叫我是她亲爱的卫卫,她亲爱的孩子!她走过半间房子迎上来,跪在地上亲我,把我的头贴在她胸上去挨她怀里那个小小人儿,又把小小人儿的手放在我嘴上。
我真希望我已经死了。我真希望我那时就怀着那种感觉死了!我那时比以后任何时候都更适于进天堂。
“他是你的小弟弟,”母亲抚摸着我说,“卫卫,我可爱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然后,她又一次又一次地亲吻我,抱住我的脖子。她这么做时,皮果提跑了进来并一下坐到我们旁边的地上,对我们俩又疯狂了十五分钟左右。
似乎没人指望到我会回得这么早,车夫比平日提前了很多。似乎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拜访附近什么人家去了,到夜晚才会回。我先前根本没料到我们仨可以不受惊扰地聚在一起;我当时觉得好像亲切的旧时光又回来了。
我们一起在火炉边吃饭。皮果提想伺候我们,可母亲不让她这样做而叫她和我们一起吃。我用我的那只绘有鼓满帆的战舰的褐色盘子,我不在家时,皮果提一直把它藏在什么地方,她说就是给她一百镑她也不肯打破它。我用我的那只刻有“大卫”字样的旧杯子,还用我的那些不会割伤手的小刀小叉。
吃饭时,我想这是把巴吉斯先生的话告诉皮果提的好机会了。我还没把要告诉的话说完,她就开始笑起来了,并用围裙蒙住脸。
“皮果提!”母亲说,“怎么了?”
皮果提笑得更厉害了。我母亲想把她的围裙拉开,她反而蒙得更紧,好像用一条口袋把她头包住了一样地坐在那里。
“你在干什么呀,你这个蠢东西?”母亲笑问道。
“哦,那该死的人!”皮果提叫道,“他想娶我呢。”
“他和你很般配,是吗?”母亲说。
“哦!我不知道他,”皮果提说,“别问我。他再好我也不要他。我不嫁任何人。”
“那么,你为什么不把这告诉他呢,你这可笑的家伙?”母亲说。
“把这告诉他,”皮果提隔着围裙往外看着答道。“他从没对我提起过有关那事的一个字。他心里更清楚,只要他敢对我说一个字,我就一定会搧他一耳光。”
我相信,她当时的脸色比任何时候更红,比任何一张脸都红。每次她大笑一阵后就又蒙上脸,这么大笑过两或三次后,她才又继续吃饭。
我看出,虽然在皮果提注意到时我母亲也微笑,但她变得更加严肃、更若有所思了。一开始我就发现她变了。她的脸依然很秀美,却看上去忧伤脆弱;她的手那么瘦骨伶丁,那么苍白,我觉得几近透明了。但这还不全是我现在说的变化,我说的是她的气质变了。她变得焦虑不安。终于她亲热地把手搭在她的老仆人手上,她说:
“皮果提,亲爱的,你不会结婚吧?”
“我,太太?”皮果提瞪着眼答道,“上帝保佑你,我不会。”
“不会很快结婚吧?”母亲温柔地说。
“永远不会!”皮果提大声说。
母亲握住她的手说:
“别离开我,皮果提。和我在一起吧。也许不会很久了。
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
“我离开你,我的宝贝?”皮果提叫道,“怎么着我也不会的呀!怎么了,你那小脑袋里想些什么呀?”皮果提已习惯于有时把我母亲当一个孩子那样来对其交谈了。
可是母亲除了表示感谢没说什么别的,皮果提就又照她的那方式继续说:
“我离开你?我想我了解我自己。皮果提离开你?我倒想看看她试着这么做呢!不,不会的,不会的,”皮果提抱着胳膊摇头说,“她不是那种人,我亲爱的。如果她这么做了,有些猫会开心,但是它们开心不了。它们会更烦恼呢。我要和你在一起,直到我变成一个孤拐倔犟的老婆子。等我太聋了,太跛了,太瞎了,牙掉光了说话也说不清了,成个废物了,连别人都懒在我身上挑刺了。我就去我的卫卫那儿,请他收留我。”
“那样的话,皮果提,”我说,“我一定会很高兴看到你,像欢迎一个女王一样欢迎你。”
“上帝保佑你那难得的好心肠!”皮果提叫道。“我就知道你会那样做!”于是她又亲了我一下,对我的善意表示感谢,再用围裙蒙住脸来把巴吉斯取笑一番。那以后,她从摇篮里抱出那婴儿来喂他。那以后,她收拾了饭桌;再以后她换了一顶帽子,拿着她的针线匣和尺子、还有那块蜡烛头走进来,一切都和原先的一模一样。
我们向炉而坐,愉快地谈话。我告诉她们说那克里克尔先生是多么严厉的先生,于是她们对我深表同情。我告诉她们斯梯福兹是多好的人,怎样保护我,于是皮果提说她要步行二十英里去看他。那婴儿醒来时,我把她抱起来,亲热地照顾他。他又睡着后,我就依已间断好久的老习惯那样爬到母亲身边坐下,手搂住她的腰,小红脸蛋贴在她肩头,能感觉到她美丽的秀发垂在我身上——我记得,我常把她的头发想作天使的翅膀——我真快乐呀。
我坐在那儿看着那炉火,在那烧红的煤块中好像看见了幻景,我几乎坚信我根本就没离开家过,而默德斯通先生和默德斯通小姐不过是那幻景,随着火光暗淡时会消失,我记忆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母亲、皮果提和我才是实实在在的。
皮果提尽她目力所及地补一只袜子,她坐在那里,把那袜子像手套一样戴在手上,右手执针,火光一闪亮时她就马上缝一针。我总想不出她从哪儿找出这么些要补的袜子。从我躺在摇篮里起,她就似乎只干这一种针线活而没缝过别的。
“我想知道,”皮果提说道,她有时会对一些最意想不到的问题发生兴趣要探究,“卫卫的姨婆不知怎么样。”
“哦,皮果提!”我母亲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说,“你说的话真糊涂!”
“是啊,可我的确想知道呢,太太。”皮果提说。
“是什么使你想起这么一个人了?”母亲问道,“这世上再没别的人好想了吗?”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皮果提说,“我的头脑从来不能挑选该想的人,这只可能是我太蠢的原故。他们随意来去,他们也随意不来不去。我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你真荒唐,皮果提,”母亲答道,“人们会以为你在盼她再来一次呢。”
“天哪,千万别!”皮果提叫道。
“好吧,那就别再谈这种不快的事了,这才是好人,”母亲说,“无疑,贝西小姐把自己关在海边那小屋里,要永远呆在那里了。不管怎么说,她不会再来打扰我们了。”
“不!”皮果提若有所思道,“不,再也不会了。我想知道,如果她死了,她会不会给卫卫留下点什么呢?”
“我的天哪,皮果提,”母亲答道,“你是个多糊涂的女人呀!你知道她根本就对这可怜又可爱的孩子出生有多反感呀!”
“我想她现在也该宽恕他了。”皮果提暗示道。
“为什么她现在就会宽恕他呢?”母亲很敏锐地问。
“他现在有个弟弟了呀,我的意思是这个。”皮果提说。
母亲立刻哭了起来,她不知道皮果提为什么竟敢说这种话。
“好像摇篮里这个无辜的小家伙于你或任何人有过什么害处一样,你这个偏狭的东西!”她说,“你最好去嫁给那个车夫巴吉斯。你怎么不去呢?”
“如果我这样做,只会使默德斯通小姐开心。”皮果提说。
“你心思多坏呀,皮果提!”母亲回答说,“你嫉妒默德斯通小姐都到了可笑的地步。你要把钥匙都收由你保管,由你来发放一切东西,是不是?你这么想,我也不吃惊。可你知道她是出于好心和善意做这些事的!你知道她是这样的,皮果提——你知道得很清楚。”
皮果提低声嘟囔了几句,听着像是“讨厌的好心”还有别的什么,大意是那种好心也未免太过份了。
“我知道你的用意,你这个坏脾气的东西,”母亲说,“我了解你,皮果提,完全了解你。你知道我了解你,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脸红得像火烧。可是一次只说一件事。现在说的是默德斯通小姐,皮果提,你回避不了。你曾听她不止一次说过,说她认为我太没头脑,也太——啊——啊——”
“漂亮。”皮果提提醒道。
“那么,”母亲半笑着半问道,“她如果蠢到说这种话,也是我的错吗?”
“没人会怪你的。”皮果提说。
“没人,我希望没人会这样,当然!”母亲答道,“你曾听她不止一次说为了这个原因,她希望把我从这些麻烦中解脱出来。她认为我不宜为这些事操心,我自己也真弄不明白我究竟是不是适宜这些;她不是总起早睡晚,不停地走来走去吗?她不是总在做各种事,钻进各种地方——什么煤屋,储藏室,还有些我弄不清的地方吗?那些地方决不会是很舒服的——你是暗示这样做不是出于一种热诚心肠吗?”
“我根本不暗示。”皮果提说。
“可你那样做了,皮果提。”母亲接应道,“你除了干活,就暗示,再也不干什么别的了。你总暗示,从那里得到满足。
你谈到默德斯通先生的好心时——”
“我从没那么说。”皮果提说。
“是没那么说,皮果提,”母亲道,“不过,你暗示过。这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这是你最坏之处。你要暗示。刚才我说我了解你,现在你知道我了解你。你谈到默德斯通先生的好心时又装出看不起的样子,我不相信你是真地打心眼里看不起,皮果提,你一定像我一样知道那好心有多好,而且他又怎样为这些好心驱动去行事。假如他过去对某人似乎严厉了点——皮果提,你明白,我相信卫卫也明白,我指的并非在场的哪一个人——那也完全是因为他深知这样是为了某人好。因为我,他自然而然地爱某人。并完全为某人好而行事。他比我更长于对这问题做决断,因为我很明白我是个软弱、轻率、幼稚的人,而他是个坚定、严肃、认真的人。他也,”说到这儿,她那好动感情的天性又使泪水偷偷流满了她的脸,“他也为我操了很多心;我应该非常感激他,在思想中服从他,如果我没这么做,皮果提,我就难过,自责,怀疑自己的良心,不知怎么办好。”
皮果提坐在那里,把袜底贴住下巴,默默看着炉火。
“好了,皮果提,”母亲的语气变了,“我们别闹别扭了,因为我受不了这个。你是我真正的朋友,我知道,如果我在这世上还有朋友的话。我叫你可笑的东西,或讨厌的东西,或别的什么的时候,皮果提,我只是说,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从科波菲尔先生第一次带我上这儿来时你到大门口迎接我的那时起,你就一直是我真正的朋友。”
皮果提对此的反应并不慢,她使劲抱了我一下,以此表示同意了友好条约。我相信,我当时对那番谈话的真正性质有了些明白,但我现在也确信:那好心人发起并参加那场谈话,意在使我母亲可以用她喜好的那些自相矛盾的小结论安慰她自己。这一着还真高明,因为我记得母亲那晚在以后的时间里格外开心,皮果提也不怎么顶撞她了。
我们喝了茶,拨了炉灰,又剪了烛花,然后我就为纪念旧日时光给皮果提读了一段鳄鱼的书——她从口袋里拿出那本书,我不知道她是否一直把那书收在那儿——然后我们又谈论萨伦学校,这下又把我的话题带到斯梯福兹身上,他是我引为了不起的人物。我们都很开心;那一个晚上,那所有同样的快乐晚上的最后一个晚上,也是注定了结束我生活中那一卷的那一个晚上,永远不会从我记忆中消失。
当听到车轮声时,已近十点钟了。于是我们都站了起来。母亲忙说时刻已晚,而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又主张年轻人早睡早起,所以我还是上床去为好。我吻了她,他们还没进屋,我就拿了蜡烛上楼去了。当我上去来到我曾受监禁的卧室时,我那童稚的幻觉里似乎感到他们把一阵冷风带进了家,把旧日亲近的感觉像一片羽毛一样吹走了。
早晨下楼吃早饭时,我十分不安,因为自从犯了重罪后我还一直没见到过默德斯通先生呢。但反正是躲不开的,我还是下楼了,在下楼时我停下过两三次,而踮着脚尖跑回我的卧室,但终于还是在客厅露面了。
他背对着火炉站在那里,默德斯通小姐正在准备茶。我进去时,他盯着我,但并没做出任何打招呼的表示。
惶惑了一会后,我走到他跟前,对他说:“我请你原谅,先生,我为我的行为后悔,我希望你原谅我。”
“我很高兴地听到你说你后悔,大卫。”他说。
他伸给我的手正是我咬过的那一只。我的眼光不禁在那上面的红疤痕上停了一下;可是当我看到他脸上那阴毒的表情时,我的脸比那疤痕还要红。
“你好,小姐。”我对默德斯通小姐说。
“哦,天哪!”默德斯通小姐叹口气说,一边把茶匙伸向我以代替她的手指,“放多久的假呢?”
“一个月,小姐。”
“从什么时候算起?”
“从今天起,小姐。”
“哦!”默德斯通小姐说,“那现在就去了一天了。”
她每天早上都用这种态度减去日历上的一天,她就这样在整个假期都这么做。她总闷闷地减,减了十天,直到数字变成两位数,她才变得略感希望了。日子往前过,她便几乎快活起来了。
就在这第一天,倒楣的我把她投入一种极度惊恐的状态中,虽说她一般来讲并不会有这种弱点。我来到她和我母亲坐着的那屋里,那只有几个星期大的婴儿就在我母亲膝盖上,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突然,默德斯通小姐发出那么一种尖叫声,使我差点仍掉那个婴儿。
“我亲爱的珍!”母亲叫道。
“天哪,克拉拉,你看到了吗?”默德斯通小姐喊道。
“看到什么,我亲爱的珍?”母亲说,“在什么地方?”
“他抱起他了!”默德斯通小姐叫道,“那孩子把婴儿抱起来了!”
她吓得站不住了,却又挺起身来扑向我,从我怀里把婴儿夺走。然后,她晕了过去。她难受得那么厉害,他们只好给她喝下些樱桃白兰地。她清醒后,郑重宣布禁止我以任何借口碰我的弟弟。我那可怜的母亲温顺地用下面这番话认可了那禁令(我看得出她并不情愿如此):“无疑,你是对的,我亲爱的珍。”
还有一次,又是我们三个在一起时,还是为这可爱的婴儿——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觉得他真的很可爱——而使默德斯通小姐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那婴儿躺在我母亲膝盖上,母亲看着他的眼睛后说:
“卫卫,过来!”于是她又看看我的眼睛。
我见默德斯通小姐放下了手上的珠子。
“我敢说,”母亲轻柔地说,“他俩绝对相像。我请他们像我,我觉得他们长得像我,而他俩彼此也相像。”
“你说些什么,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说。
“我亲爱的珍,”母亲吞吞吐吐道,因为被这么一责问,她有些生畏了,“我发现婴儿的眼睛长得和卫卫的一模一样。”
“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很恼怒地站起来说,“你有时简直是个地道的蠢人。”
“我亲爱的珍。”母亲抗议道。
“一个地道的蠢人,”默德斯通小姐说,“还有谁会把我弟弟的儿子和你的孩子比较?他们根本长得不相像。他们没一点相像的。他们在各方面都无相似处。我希望他们永远这样。我可不愿坐在这儿,听人这样做比较。”说罢她就很威风地走出房间,把门在身后砰一声关上。
一句话,在默德斯通小姐眼里,我不讨人喜欢。一句话,在这儿的任何人眼里,甚至在我自己眼里,我都不讨人喜欢;因为喜欢我的人没法表示出来,而不喜欢我的人可以充分表示出来,使我敏锐地觉察到并总显得畏缩、粗俗和迟钝。
我觉得我使他们不快,正如他们使我不快一样。如果我走到他们呆着的房间,他们本在一起谈话,我母亲本来也看上去还高兴,可我一进去她脸上就不觉蒙上一层愁云。如果默德斯通先生兴致还好,那我就破坏了他的兴致。如果默德斯通小姐比平常心情更坏,那我就加重了她的不快。我的理解力已足以使我明白我母亲总在受折磨;她怕对我说话或对我和蔼,这一来就会得罪他们了,而且事后又要受训斥。她不但终日怕自己得罪他们,也怕我得罪他们,于是哪怕我稍稍动一下,她也不安地观察他们神色。于是,我决定尽可能回避他们;有许多寒冷的时间是我坐在我那毫无快意的卧室里度过的,我在那里披着小大衣,看着书,听着教堂的钟声。
晚上,我有时去厨房和皮果提坐在一起。在那里,我觉得惬意,也不怕表现出自己本色来。但这些也不能在客厅里得到许可。笼罩在客厅的那种折磨人的气氛连这些都禁止。他们把我当作训练我母亲、磨炼她的工具,不许我走开。
“大卫”,一天晚上,我正像往常那样要离开客厅时,默德斯通先生说,“我很遗憾,我发现你很阴郁孤僻。”
“像一只熊一样孤僻!”默德斯通小姐说。
我站住了,低下了头。
“嘿,大卫,”默德斯通先生说,“阴郁孤僻是所有气质中最坏的呀。”
“在我见过的所有那些孤僻气质中,这孩子的,”他姐姐道,“是最执拗最倔犟的了。我想,亲爱的克拉拉,你也一定看出来了吧?”
“我请你原谅,我亲爱的珍,”母亲说,“你很肯定——我想你会原谅我的,我亲爱的珍——你了解卫卫吗?”
“如果我不了解这个孩子,或任何孩子,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答道,“我应当感到羞愧。我不自夸学识渊博,但我敢说我不乏常识。”
“无疑,我亲爱的珍,”母亲答道,“你的理解力很强——”
“哦,天哪,别这么说吧!请千万别这么说,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很生气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不过我能肯定是这样的,”母亲继续说道,“大家也公认,而我也从许多方面受益而深知这一点——至少,我应该这样——没人比我自己更坚信这一点了;所以我很虚心地这么说,我亲爱的珍,我担保。”
“你们可以说我不理解那个孩子,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摆弄着她腕上的那副手镣说。“我们可以同意,请你原谅,我根本就不理解那孩子。对我来说,他太深奥了。不过,或许我弟弟的洞察力使他可以多少看出这孩子的个性吧。我相信,当我们——不合宜地——打断他说话时,他正在就此谈话呢。”
“我想,克拉拉,”默德斯通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说,“对于这个问题,或许有比你更好也更不受感情支配的裁决人吧。”
“爱德华,”母亲怯生生地答道,“对于任何问题,你都比我这个要冒充的裁决人强多了。你和珍都比我强,我只是说——”
“你只是说一些软弱又欠考虑的话,”他答道,“尽量别那么做吧,我亲爱的克拉拉,要时时留心你自己呀。”
母亲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说“是,我亲爱的爱德华。”
可她并没发出什么声音来。
“我很遗憾,大卫,我这么说,”默德斯通先生把头和眼光直呆呆转向我说,“说发现你阴郁孤僻。我不能容忍让这么一种气质在我眼皮下发展而不予以努力的纠正。你也得努力,少爷,改正它。我们一定要努力为你改掉它。”
“请原谅,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回来后并不曾有意要阴郁。”
“不要用谎话来掩饰了,少爷!”他那么凶狠狠地答道,以至我看到母亲不觉伸出发颤的手来,想把我和他隔开。“你怀着阴郁心情躲在你那间屋里不出来。在你该呆在这里时,你呆在你那间屋里。现在你得知道,不再多说了,我要你留在这里而不是呆在那里。另外,我要你在这里服从。你了解我,大卫。我一定要这样办。”
默德斯通小姐嘎嘎地干笑了一声。
“我要有一种恭敬、利索和立即照办的态度对待我本人,”他继续道,“对待珍·默德斯通,对待你母亲。我不允许由一个孩子任着性子像这间屋有流行病似地避开。坐下吧。”
他像对狗一样命令我,我也像狗一样服从。
“还有一件事,”他说,“我注意到你喜欢和下流庸俗的人结伴。不许你和仆人交往。你有许多方面需要改善,但厨房不能改善你。关于那个教唆你的女人,我不说什么了——因为你,克拉拉,”他用更低沉的声音对我母亲说,“出于旧日关系以及根深蒂固的谬想,还未能克服敬畏她的弱点。”
“那是种最莫名其妙的谬误思想!”默德斯通小姐叫道。
“我只说,”他又继续对我说,“我不许你和那女仆皮果提结伴,你必须改了这点。喏,大卫,你了解我,你知道如果你不完完全全服从我会有什么结果。”
我知道得很清楚——就因为我那可怜的母亲,我也比他所认为的要知道得更清楚——我完完全全服从了他,从此不再躲进我自己的房间;也不再躲到皮果提那里。一天又一天,我无精打采地坐在客厅里,眼巴巴盼着晚上到,好去睡觉。
我受的约束有多令人厌恶,连续几小时以同一种姿式坐在那里,不敢动动胳膊或腿,否则默德斯通小姐就会指责(哪怕有一点这种想法她也会这么做),说我好动;也不敢动动眼睛,否则就会被看作一种不高兴或查审的样子,这就又成我受指责的新口实了!坐在那里,听时钟滴答响;看默德斯通小姐穿钢珠,猜想她是否会嫁人,若是的,又会是哪个背时人娶了她;数火炉架上嵌线的根数多少;我的眼光从墙纸上的波纹和螺旋形中游走到天花板,那是多么不堪的沉闷啊!
在恶劣的冬天气候里,我是怎样独自在泥泞的小巷中走来走去,心头压着那客厅,还有在客厅里的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那是我无法摆脱的重负,那是我无法消除的梦魇,那重担压迫我的心智也变迟钝了!
在沉寂和不安中,我吃的是什么样的饭呢!坐在饭桌边,总感到一副刀叉是多余的,那就是我的;有一只盘子和一把椅子是多余的,那就是我的;有一个人是多余的,那就是我!
那是什么样的晚上啊!当蜡烛拿进屋后,我就该做点什么事,可我哪敢读任何有趣的书,我只好看一些生硬无比的算术论文,那些度量衡表像是些爱国歌曲或情歌的歌谱一样让我眼花缭乱;它们根本不肯好好地停下来让我学习,却好像把我的头当老奶奶的针眼一样穿来穿去,从一只耳朵进,从另一只耳朵出。
我怎样打了呵欠和犯着睏呢,虽说我拼命小心!我怎样从瞌睡中惊醒;又怎样对哪怕偶或想出的小问题也找不到答案;我看上去多么像片空白,为所有的人忽视,却又妨碍了所有的人;当九点时第一声钟声敲响时,默德斯通小姐马上命令我去睡时,我感到多么如释重负啊。
就这样,假期一点点地挨过去了。终于有天早上,默德斯通小姐说:“最后一天要过去了!”并给我喝了那个假期里最后一杯茶。
我对走并不感到难过。我那时本已陷入一种愚痴境地了,不过又开始恢复了点心智,想念起斯梯福兹来,尽管他身后有克里克尔先生的阴影。巴吉斯先生又来到了大门口;母亲俯身和我告别时,默德斯通小姐又发出警告:“克拉拉!”
我吻了她,也吻了小弟弟,心里那会真难过,但并不为离开难过——因为我们之间有沟坎相隔,实际上每天我们都是分开着的。活在我心中的与其说是她对我的拥抱,不如说是拥抱后的情景,虽然她是那么尽可能地热情拥抱我。
我上了马车后,听到她叫我。我向外看去:她独自站在院门前,把那婴儿抱起要我看。那天清冷而无风,她抱着那孩子眼巴巴望着我,她的头发纹丝不动,衣折也不摆。
就这样,我失去了她。那以后,在学校里睡梦中,我看到的她也是这样——在我床边沉默无语,怀抱着那婴儿,仍那样眼巴巴地望着我。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10-20 20:41:20
《大卫·科波菲尔》第九章 一个难忘的生日
三月间,我的生日到了,那以前学校发生的一切我都掠过不谈了。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斯梯福兹比过去更令人仰慕敬佩。如果不提前,学期结束时他就要离开了。在我眼里,他比以前更朝气蓬勃,更独立不驯,因此也更使人着迷。除此以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心中只留下那时的那件大事的印象,对其它的那些较小的事的记忆似乎都被它吞没了。
我甚至难以相信自我回到萨伦到我生日这其间竟有两个月的时间。我只能认为这样是因为我知道事实应当如此;否则我会深信这两件事之间并无间隔,它们是接连而至的。
那是怎样的一天,我对此记得多清楚呀!我还能感到那天弥漫在空中的雾气;我还能透过那雾看到幽灵般的冷霜;我还能感到被霜打湿的头发垂到我脸上;在那个雾气沉沉的早上,一根流着蜡泪的蜡烛幽幽点燃在阴暗的教室里供照明之用,我还在那里张望,能看到同学们呵气暖和手指和跺地板取暖时呼出的白气在那清冷的空气中盘旋缭绕。
吃过早饭,我们已被从操场带进了教室后,夏普先生走进来说:
“大卫·科波菲尔去会客室。”
我心想准是皮果提又送来好多些吃的了,所以听到这命令心中为之一振。我附近的一些学生在我慌慌张张离开座位时还请我分发好东西时千万别忘了他们。
“别着急,大卫,”夏普先生说,“我的孩子,来得及呢,别着急。”
如果我当时有点头脑的话,就会对他说话时那动感情的语调有些奇怪了;可我当时想都没想。我急急忙忙来到客厅,看到克里克尔先生坐在那儿吃早餐,他面前放着一份报纸和那根棍子,克里克尔太太手里拿着封打开了的信。但是那儿没有一大包吃的。
“大卫·科波菲尔”,克里克尔太太把我带到一张沙发前和我一起坐下,并说道,“我要和你很好地谈谈。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的孩子。”
克里克尔先生当然是我一直在注视的,他这时摇了摇头,并不朝我看,还用很大一块黄油烤面包塞住嘴而止住了一声叹息。
“你还年轻,不知道这世界每天有变化,”克里克尔太太说,“也不知道人们是怎样在这世界上逝去。可是我们人人都得知道这事,大卫;我们有的在年轻时就知道了,有的上了年纪后才知道,而有的一生都知道。”
我热切地看着她。
“你在假期结束离家返校时,”克里克尔太太停了一会又说,“他们都好吗?”又停了一会,“你妈妈好吗?”
不知为什么,我发抖了,但我仍然热切地看着她,不愿回答。
“因为,”她说,“我很伤心地在今天早上听说,你妈妈病得很重。”
在克里克尔太太和我之间升起一层雾,她的身影似乎在那雾后动了一下。然后,我感到滚烫的泪水顺着我脸往下淌,接着她的身影又不晃动了。
“她病情很险恶。”她又道。
我这时便明白了。
“她死了。”
根本不必这么告诉我。我已经伤心地大哭了起来,我感觉得到我已是这么一个广漠世界上的一个孤儿了。
她对我真是好极了。她一整天把我留在那里,有时让我在那儿单独呆呆;我哭,哭累了就睡觉,睡醒了再哭。当我再不能哭时,我就开始想了,这时我心头的压力重到无以复加,我的悲伤是那样一种无法缓解的钝痛。
可我的思绪是纷乱懒散的,我并没有专注地去想压在我心头的不幸,只是围绕着这不幸在纷乱懒散地胡想。我想到了我们那幢寂静关闭的房子。我想到那婴儿,据克里克尔太太说也早就日益虚弱了,他们相信他也会死。我想到我们住宅附近墓地上我父亲的坟墓,想到在那棵我十分熟悉的树下躺着的母亲。剩下我一个人在那儿时,我站到一张椅子上照镜子,看到我的眼睛好红,我的脸好凄苦。过了几个小时后,我考虑这样看来也许我的眼泪真的流不出来了。还考虑当我走到家门口时——因为我要回家参加葬礼——我失去的亲人有什么最使我想起来感动。我意识到在全体学生中我获得尊严感,由于我的伤心我已成为重要人物了。
如果有孩子真正感受到彻心的悲痛,那我就是一个。可我记得这重要性于我是种得意——那天下午,别的学生都呆在教室里时,我却在操场上散步。他们上课时,我看到他们向窗外朝我看,我觉得我与众不同,便更加愁容满面,步子也迈得更慢了。放学后,他们出了教室和我说话,我觉得我那样真好——一点也不对他们表现出骄傲,和以前一样地注意他们每个人。
我要在第二天夜里回家,但不是乘邮车,而是乘一种很笨重的夜班车。这种车又叫“农夫”,因为主要是供在行驶区间做短途旅行上下的农夫用的。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讲故事,特拉德尔坚持要把他的枕头借给我用。我至今不知道他当时认为那会对我有什么样的好处,因为我自己也有一个。不过,这是他当时唯一可出借的东西,可怜的人,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张画满了骷髅的信纸,分别时他把这张信纸送给我,以使我的悲伤能从中得到安慰,并帮我获得安宁。
第二天下午,我离开了萨伦学校。当时我没想到我这一离开就再没回来。我们慢慢走了一整夜,直到早上九、十点钟才到雅茅斯。我往车外看,想找到巴吉斯先生,可他不在那儿;倒是一个胖乎乎、呼吸急促而看上去挺快活的小老头在那儿。这小老头穿着黑衣,短裤齐膝处飘着些褪色的丝带,他穿的袜子也是黑的,还戴着大宽边礼帽。他大喘气地走到车窗前说:
“您是科波菲尔大人吗?”
“是的,先生。”
“请跟我走吧,少爷,”他拉开车门说,“我将很荣幸地送你回家。”
我把手放进他手中时,一面揣摸他是谁。我们来到一条窄街上的铺子里,铺门上写着:欧默,专营布料,成衣,衣饰,丧事用品,等等。这家店铺逼仄,令人透不过气来,里面放满了各种做好和没做好的衣,还有一个橱窗,里面放满了大礼帽和女式软帽。我们走进铺子后的一个小客厅里,看到三个年轻女人正在用堆在桌上的一大些黑色衣料做着活,地上尽是些布头。屋中间有个烧得很旺的大火炉,还有一种逼人的气味,那是些热烘烘的黑绉纱发出来的气味;当时我可不知道那是什么味,现在才明白的。
那三个看起来又勤快又舒心的年轻女人抬头看看我又继续做手头的活。一针针,一线线。这时,窗外小院那一头的一个作坊里传来很有规律的铁锤声:“咚——哒哒,咚——哒哒,咚——哒哒,一点变动也没有。
“嘿!”我的引路人对那三个年轻女人中的一位说道,“你们做得怎么样了,明妮?”
“在试衣的时候我们能完工”,她头也不抬,愉快地答道,“别担心,父亲。”
欧默先生摘下宽边帽坐了下来,大口喘着气。他太胖了,得先喘上一阵才能说:
“不错。”
“父亲!”明妮开玩笑说,“你成了一个什么样的海豚了!”
“嘿!我不知道怎么是这样,我亲爱的,”他对这问题想了想这样回答道,“我是挺那样的了。”
“你是那么一个心宽的人,你知道,”明妮说,“你对一切都能看得开。”
“不看开也没用啊,我亲爱的,”欧默先生说。
“是没用,真的,”他的女儿答道,“我们在这里都很开心,感谢上天!对不对,父亲?”
“我希望是这样的,我亲爱的,”欧默先生说,“现在我喘过气了,那我想我要给这年轻的学者量身子了。请进铺子去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按欧默先生的要求,走在他前面。他给我看了一卷衣料,说那是高级货,要不是为父母服丧用,那就再好不过了。然后他量了我的各种尺寸,并记在一个本子上。他记尺寸时,叫我看他的存货,有的款式据他说是“刚流行”,有的款式他说是“刚过时”。
“为这,我们时不时要亏点钱呢。”欧默先生说,“可是款式和人类相像呀,没人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为什么或怎样来的,也没人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为什么或怎样走掉的。在我看来,一切都象人生,如果你从那个观点看的话。”
我太悲哀,无法对那问题进行讨论,无论怎么说,也没法讨论那问题;欧默先生吃力地喘着气把我带回了客厅。
这时,他向一扇门后一道很陡的台阶下叫道:“把茶和黄油面包拿来!”在那两样东西拿上来之前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坐在那儿向四周张望,并听着屋里穿针引线声和院里那边由锤子敲打出的音调。那两样东西被只盘子端上来,是专为我准备的。
“我已经认得你,”欧默先生看了我几分钟后说,而在那几分钟里我并没对那份早餐怎么在意,因为那些黑色的东西已把我的胃口败坏了,“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年轻的朋友。”
“是吗,先生?”
“打你出生起,”欧默先生说,“我可以说在那之前。我在认识你之前认识你的父亲。他身高五呎九时半,占地二十五呎。”
“咚——哒哒,咚——哒哒,咚哒哒,”从院子那边传来这声音。
“他占地二十五呎,如果他占了其中一小块地的话,”欧默先生很和善地说,“那不是他的要求就是她的指示,我不记得了。”
“你知道我的小弟弟怎么样了吗,先生?”我问道。
欧默先生摇摇头。
“咚——哒哒,咚——哒哒,咚——哒哒。”
“他在他母亲的怀里。”他说。
“哦,可怜的小家伙!他死了?”
“别多想你无能为力的事,”欧默先生说,“是呀,那婴儿死了。”
听到这消息,我的伤口又裂开了。我离开那份我几乎没尝一口的早餐,走到那间小房间的一个角落的一张桌子前,把头靠在那儿,明妮忙把那张桌子收拾好,要不,放在那上面的丧服就会被我的眼泪弄脏了。她是模样好脾气也好的女孩,她轻柔慈爱地把我的头发从我眼睛上拨开;可她和我完全不同,她此时因就要按时完成活计了而很快活。
这时,那锤子声也止住了,一个英俊的青年从院子的那边走到这屋里。他手拿一把锤子,嘴里衔着许多小钉子。他得先把这些小钉子从嘴里拿出来才能说话。
“嘿,约拉姆!”欧默先生说,“你干得怎么样了?”
“挺好,”约拉姆说,“干完了,先生。”
明妮的脸有些发红,另外两个女孩相顾笑了笑。
“什么!昨晚我在俱乐部的时候,你就点着蜡烛干的吗?
是不是?”欧默先生闭上一只眼说。
“是的”约拉姆道,“因为你说过,把那干完后,我们可以一起做次短短的旅行——明妮和我——还有你。”
“哦!我以为你要把我排除在外呢,”欧默先生说着大笑起来,直到笑得咳嗽起来。
“——因为你这么好心地说了那话,”那小伙子继续说,“我就挺心甘情愿地去干,你看就是这样。你能把你对它的看法告诉我吗?”
“我会的,”欧默先生说着站了起来,“我亲爱的,”他停下来转身对我说,“你愿意去看看你——”
“别这样做,父亲。”明妮拦住了他说。
“我觉得这样做也许并非不合适。我亲爱的,”欧默先生道,“不过,也许你是对的。”
我也说不出我怎么知道他们要去看的是我无比亲爱的母亲的棺材。我从没看到过任何人制做那玩艺,也从没看到我所知道的棺材,但当那声音不断响时,我就想到那是什么声音;当那小伙子走进来时,我就确信他做的是什么了。
那两年轻女子(我还不曾听说她们的名字呢)干完手上的活后,又刷掉衣上沾的线头,便去店堂里收拾,准备接待顾客。明妮留在后面,把她们做好的东西折好,放进两只筐里。她一边跪着折衣放衣,一边小声哼一支轻快的小曲。她忙着干活时,约拉姆——我已确信他就是她的心上人了——走了进来,冷不丁亲了她一下(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就在一旁),并告诉她,说她父亲已吩咐套车,他得马上准备好。然后他又走出去,她就把顶针和剪刀放进口袋里,把那穿了根黑线的针仔细别在她长袍的前襟上,再利索地穿上外套。从门后一面小镜子里,我看到映在那里的她那张喜气洋洋的脸。
我坐在屋角的桌子旁,一手支着头,一边看着这一切、一边想着完全不同的另一些事。马车马上就来到店门口,先被放上车的是两只衣筐,然后是我,再就是那三位。我记得那是辆客货两用的车,漆成很阴郁的颜色,由一匹长尾巴的黑马拉着。车厢里就坐着我们几个实在太宽敞了。
想到他们当时乘车的原因,看到他们那么快活地坐在车上,我想我后来再也没有经历过和他们在一起的那种奇怪感觉(也许,我现在世故多了)。我不生他们的气;我好像被扔到一些与其毫无半点沟通可言的东西中间一样,对他们更加生畏了。他们好不快活。那年长的坐在车前部赶车,那两年轻的就坐他后面,他对他们说话时,他们就马上趋身向前,分别俯在他那张大胖脸的两侧,很注意地听,要不是我那么退缩,他们也会和我交谈的。可我心情沮丧地坐在一角。他们的调情和恣情把我吓住了(虽然那还远远够不上是喧闹),我几乎奇怪——居然他们不因那铁石心肠而受到任何责罚!
于是,他们停下来喂马,吃喝开心时,我应坚持禁食而不去碰他们碰过的东西。所以,一到家,我就尽快地从后面爬下马车,这样,就不至于和他们一起在那仿佛看着我的肃穆窗子前了,那些窗子一度曾那么明亮亮而现在却好像搭下了眼皮。哦,看到我母亲房间的窗户时,还有那个在好时光时曾是我的窗户时,我先前为回来时什么能让我流泪而操心是多么不必要的了!
我还没走到门口,皮果提就抱住我,把我带进了房子,一看到我,她就悲痛迸发,但她很快控制了,只低声和我说话,轻轻走路,好像怕死者受到惊扰一样。我发现她已很长一段时间没上过床了。她整夜地坐在那里不动,守候着。她说,只要她的那位可怜又可爱的美人还留在这地面上,她就决不会离开她。
我走进客厅,默德斯通先生在客厅里,可他并没注意到我,只是坐在火炉边的扶手椅上默默流泪,默默深思。在铺满信件和文件的书桌旁坐着正忙着的默德斯通小姐,她向我伸出凉凉的手指,然后低声而严厉地问我是否已量过丧服尺寸了。
我说:“量过了。”
“你的衬衣呢?”默德斯通小姐问,“你带回来了吗?”
“是的,小姐。我把我的衣服都带回来了。”
这就是她那种坚定所给予我的全部安慰。我深信,在那样一种情形下,她很得意地显示她那种冷酷气质里的一切刻毒,她把这些称为是她的坚定、自制、意志和练达。她特别引以为荣的是她办事能力,现在她正持一付铁石心肠,把一切都用笔墨写下而以此来炫耀其能力。那一天余下的时间,以及后来的日子里,她从早到晚都坐在她那张书桌边,用一支坚硬的笔嚓嚓写划,对每一个人说话都用那种镇静低沉的语调,脸上的肌肉没一丝松驰过,甚至她的衣着也没半点显示出慌乱。
她的弟弟有时拿起一本书,可我没见到他读过。他打开书,盯着书,好像在读,却整整一个小时没翻过书。然后,他放下书,在屋里踱来踱去。我常合手而坐地看着他,数他的步子,就这样度过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他很少对她说话,根本不对我说话。在那死寂的住宅里,除了那些钟,他就是唯一安定不下的了。
出殡前的那些天里,我几乎看不到皮果提,除了在上楼下楼时我总看到她在我母亲和那婴儿躺着的屋子附近,那就是每晚我上床后她来到我身边,坐在我床头。在出殡的前一两天——我想是前一两天,不过在那段沉重的日子里,我觉得我是满脑乱成一片,根本没留心日子的消长——她把我带进那个房间。我只记得,在床上一种白色罩单下,仿佛躺着这幢住宅的庄严寂静的化身,床四周美丽、整洁、清新。她要轻轻掀开那罩单时,我叫道:“哦,别这样!哦,别这样!”
并捉住了她的手。
就算出殡是昨天举行的,我也不可能记得更清楚了。我一走进那间最好的客厅时,那屋里的气氛,旺旺的炉火,瓶中酒液的熠熠折光,杯盘的式样,糕饼的微微甜香,默德斯通小姐穿的衣发出的气味,还有我们穿的黑衣,我都记得好清楚。齐力普先生也在客厅里,并过来和我说话。
“大卫少爷好吗?”他祥和地说。
我不能对他说我很好。我向他伸出手,他握住了。
“天哪!”齐力普先生柔和地笑道,眼中有什么东西亮闪闪的,“我们的小朋友们在我们身边长大了。他们长得我们都认不出了,小姐?”
他后一句话是对默德斯通小姐说的,但后者并不作答。
“有了很大的进步吧,小姐?”齐力普先生说。
默德斯通小姐只是做样子式地点点头,但皱着眉头,算是回答。受挫的齐力普先生握着我的手走到屋角,再也没开口说话。
我说出这一点,是因为我要说出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因为我只关注自己或回家以后关注过自己什么。现在,钟声响起,欧默先生和另一个人过来叫我们准备好。正好似很久以前皮果提就告诉过我的那样,曾送我父亲去那同一个墓地的人又在同一间屋里准备好了。
这一行有默德斯通先生,我们的邻居格雷普先生,齐力普先生,还有我。我们走到门口杠夫和他们所抬的东西已来到花园里了,他们在我们前面走过花园小径,穿过榆树林,经过院门,来到墓地;夏日的早晨,我曾常在那里听鸟儿欢唱。
我们围着墓穴而立。我觉得那天好像和所有别的日子都不同,连阳光的颜色都不同,是一种格外凄惨的颜色。此刻,墓穴周围是我们和将入土安息的人从家里带来的肃穆和寂静。我们脱下帽站在那里时,我听到教士说:“主说,我是复活和生命!”他的声音在露天里听来似乎很奇特,但非常清晰明了。接着,我听到了呜咽声,然后我看到旁观者中那位善良忠心的仆人。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中,我最爱的是她;我那幼小的心中坚信:总有一天上帝会对她说:“做得好。”
在那一小群人中,有许多我熟悉的面孔,有我在教堂里看来看去时认识的面孔,有当年看到我母亲如鲜花初放时来到这村里时的面孔,可我并不在意这些面孔——除了我的悲痛,我什么也不在意——但我看到了这些并认识这些,我甚至看到我背后很远处站着的明妮,以及她朝她那离我很近的情人飞送的眼风。
一切结束了,土填进去了,我们散开回去了。在我们眼前我们的住宅,那么漂亮,依然如旧,可在我年轻的心里,它和已失去的是联系得那么密切。于是它使我悲从中来,与它唤起的悲痛相比,我一切其它的悲痛都不算什么了。可是,他们扶着我往前走。齐力普先生对我说话,到家后,他又拿给我一点水喝,我向他告辞回我的卧室去时,他那么温柔地和我分手就像女人一样。
正如我说的,这一切宛如在昨天发生的一样。而后来的许多事已飘往彼岸,将来,一切被忘却的事都会在那里重现,可是这一件事会像一块巨大的岩石站立在大海中。
我知道皮果提会到我房里来。当时那种安息日的寂静于我们俩都很合适(那一天那么像星期天!我已经忘了)。她坐在我小床上,紧靠着我,抓住我的手,时而把我的手放到她唇边,时而用她的手来抚摸,仿佛是在照顾我那小弟弟一样。
她按她的方式,把她不得不说的所发生的事告诉我。
“她一直不舒坦,”皮果提说,“有好长一段时间都这样。她心神不定,也不快活。那小毛头生下来时,我以为她会好起来了。可她更虚弱了,一天比一天差。小毛头出生前,她总喜欢一个人坐在那儿哭;小毛头出生后,她总轻轻对着他唱——唱得好轻,有一次我听到后都觉得那是天上的声音,是正在飘着远去的声音。
“我觉得她近来变得更胆小、更担惊受吓了;一句粗暴的话于她就像一记拳头。可她在我眼里还是那样,在她那傻乎乎的皮果提眼里,她永远也不会改变;我那可爱的小姑娘是不会改变的。”
说到这里,皮果提停了下来,轻轻拍子拍我的手。
“我最后一次看到老样子的她是在那一晚,是你回家的那天晚上,我亲爱的。你回学校去的那天,她对我说:‘我再也不会见到我亲爱的宝贝了。’不知为什么我知道这事,这是真话,我知道。
“打那以后,她老想打起精神,每当他们说她没思想、不操心时,她总强打精神,但已没用了。告诉我的那话,她从来没对她丈夫说过——她不敢对任何人说那事——直到一天夜里,也就是那事发生前一个多星期,她才对我说:‘我亲爱的,我想我要死了。’
“‘现在我心里轻松了,皮果提’,那天夜里我扶她上床时她说,‘他会越来越相信了,可怜的家伙,在离到头不多的日子里他会一日比一日更相信了;然后一切都成为过去。我累极了。假如这是睡眠,那么在我睡眠时坐在我一旁吧,别离开我。上帝保佑我的两个孩子吧!上帝看顾保护我那没有父亲的孩子吧!’
“那以后,我就没离开过她,”皮果提说,“她常和楼下的那两位说话——因为她爱他们,不爱她周围的人她就受不了——不过,他们从她床边走开后,她总转向我,好像哪儿有皮果提哪儿才能安息,否则她没法睡着。
“在最后那晚,她在夜里吻了我,并说:‘如果我的婴儿也死了,皮果提,请叫他们把他放在我怀里,把我们埋在一起。’(这都照办了,因为那可怜的小羔羊只比她多活了一天。)她还说:‘让我那最亲爱的儿子送我们去我们的安息地吧,并告诉他,他的母亲曾躺在这里为他祝福过,不只一次,而是一千次。’”
又是一阵沉默,她又轻轻拍拍我的手。
“那天夜里很晚了,”皮果提又说;“她向我要点喝的。她喝过后,朝我那么温顺地微笑,多可爱!——多美啊!
“天亮了,太阳正在升起,这时她对我说,科波菲尔先生过去对她多仁慈,多体贴,他多么容忍她,当她怀疑自己时,他告诉她说一颗爱心比智慧更好、更有力,在她心中他是一个幸福的人。‘皮果提,我亲爱的,’她又说道,‘让我挨你更近些吧,’因为她很虚弱了。‘把你那好胳膊放在我脖子下吧,’她说,‘让我把脸转向你,你的脸离我太远了,我要挨近你的脸。’我照她说的办了;哦,卫卫!我第一次和你分手时说的话可真应验了,这时候到了——我说过她喜欢把她那可怜的头放在她那笨头笨脑又坏脾性的皮果提怀里——她就这么死了,像一个睡着了的孩子一样!”
皮果提的叙述就这么结束了。从听到母亲的死讯那一会儿起,她后来这几年的印象已从我心中消失了。从那一会儿起,我所能记起的母亲就是我最早印象中的她——常把亮亮的卷发绕在手指上,常在黄昏时和我在客厅里跳舞。皮果提所告诉我的一切,不但没让我重记起后来这几年的她,反越发使我早年印象中的她在我心中生下根来。这也许很奇怪,但却是千真万确。她死后飞回她那平静安宁,无烦无恼的青春中去了,其它的一切全被抹去了。
躺在坟墓中的母亲,是我孩提时期的母亲;她怀中那小人(就像我也曾躺在她怀中一样)和她一起长眠了,那是我。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10-20 20:41:21
《大卫·科波菲尔》第十章 我受到冷落,我成了孤儿
沉郁的出殡日子过去了,光线自由地照进那住宅时,默德斯通小姐处理的第一件事物就是告诉皮果提一个月后走人。虽然皮果提不喜欢这份活计,可我相信,为了我,她宁愿舍弃世上最好的工作来保住这一份。她告诉我,我们必须分开了,也告诉了我为什么要这样;于是我们十分真诚地互相安慰。
至于我和我的前程,从没有被提起,也没有对此采取任何行为。据我猜想,如果我也能用提前一个月的预告被打发走的话,他们也会很欣慰的。有一次,我鼓足了勇气问默德斯通小姐什么时候我回校,她冷冷地说她相信我根本不用回校了。她再也没告诉我别的。我心急如焚地想知道要把我怎么办,皮果提也和我一样,可我俩谁也得不到半点消息。
我的处境有了变化。虽然这变化使我眼下不再那样不安了,但如果我有能力思考的话会对我的前景更不安。这变化是这样的——以往对我的约束全解除了。我不仅不用再呆在客厅守着那乏味的岗位,有时我坐在那儿,默德斯通小姐还对我皱眉头,要我走开。再也没有对我警告说不得和皮果提在一起了,假如没有默德斯通先生,就根本没人要找我或问起我。一开始的日子里,我还天天都怕又要由他来着手教育我,可不久我就想这种怕是没由来的,我所能预料的就是会被冷落。
当时我还并不认为这一发现会给我很多痛苦。我仍由于母亲之死的剧变而神魂迷离,处于对其它事漠然的状态中。我记得,的的确确,我曾突发奇想,考虑到下面种种情形的可能:我再也受不到什么教育,也得不到照顾;我成了一个潦倒、俗气又终日不快的汉子,在乡下过着平庸的日子;也可能我会摆脱这种境况,像一个故事里的英雄那样,去什么地方闯天下。不过,这一切都是稍瞬既逝的幻象,是我有时坐着看到的白日梦境,它们像淡淡画在或写在我卧室的墙上,一旦逝去,墙上仍是空白一片。
“皮果提”,一天夜里,我在厨房的火炉前暖手时我心里重重地低声说道,“默德斯通先生比先前更不喜欢我了。他一直就没怎么喜欢过我,皮果提;不过现在他只要有办法,他连见我都不愿意了。”
“也许他太伤心了。”皮果提抚摸着我的头发说。
“我敢说,皮果提,我也很伤心。如果我相信那是因为他伤心,我就根本不那么想了。不过不是那回事;哦,不,不是那回事。”
“您怎么知道不是那回事呢?”皮果提沉默了一会后说。
“他伤心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情形。当他和默德斯通小姐一起坐在火炉边时他很伤心,可是如果我一走进去,皮果提,他就是另一种情形了。”
“他就怎么样呢?”
“生气,”我答道,不觉摹仿他那样阴冷冷地皱眉头,“如果他只是伤心,他就不会那么样地看着我了。我只是伤心,可伤心使我变得更和善。”
皮果提有一小阵儿什么也不说;我烤着手,也像她一样一声不吭。
“卫卫,”她终于开口道。
“什么事,皮果提?”
“我亲爱的,我试了各种办法——一句话,一切现成的办法,一切没有过的办法——想在这儿,在布兰德斯通找一个合适的活计,可就找不到。”
“你想干什么呢,皮果提?”我沉思着说,“你想去碰碰运气吗?”
“我想我只有去雅茅斯了,”皮果提答道,“而且在那里住下。”
“我还以为你要去更远的地方呢,”我这时觉得好受些了,“而且再也看不到你了呢。我不时会去看你,我亲爱的老皮果提。你不会去世界的另一头吧,是不是?”
“不会的,上帝保佑!”皮果提非常激动地说,“只要你在这儿,我的宝贝,我活着就每个星期来看你。每个星期一定有一天来看你,只要我活着!”
听到这承诺,我觉得心头一大重负释去了,不过这还没完,因为皮果提又继续道:
“我要走了,卫卫,你知道,我先去我哥哥家,再住上两个星期——让我有时间考虑一下,回过神来。瞧,我一直想,也许由于他们眼下不想看到你在这里,会让你和我一起去呢。”
除了和身边诸人的关系有所改变(皮果提不属此例),如果还有什么能在当时让我稍稍感到点快乐,就是这个主意了。想到身边又会有那些显出是欢迎我的诚实面孔;重享甜美的星期天早上之宁静——钟声响起,小石头被扔进水里,影影绰绰的船破雾而驶;可以和小爱米丽游来逛去,向她倾诉我的烦恼,在海滩上的贝壳和小石子上寻找可以消除这些烦恼的符咒。想到以上种种,我心中感到一种平静。但很快,又为默德斯通小姐是否会允许我去而心乱;不过,这怀疑也不久就消除了,因为我们还在谈话时,正逢她来储藏室从事晚间搜索,于是皮果提就在当时令我吃惊的勇敢地谈到了这一话题。
“这孩子在那儿会变得懒惰的,”默德斯通小姐仔细审视着一个泡菜坛时说,“懒惰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不过,依我看来,他就是在这儿——或在任何地方——也会变懒惰的,这是必然的。”
我看出皮果提已准备好作一番愤怒回去,但为了我着想,她强咽下那回答,保持沉默。
“唉!”默德斯通小姐眼睛仍盯着泡菜坛说;“我弟弟不应受扰或被弄得不舒服,这是至关重要的,比一切都重要。我想,我还是答允了好。”
我向她致谢,不流露半分高兴,生怕这一来会使她收回的答允。当她视线离开泡菜坛而转向我时,那眼神是那么酸溜溜的,好像她的眼睛已汲取坛里的东西一样,我不禁认为我上述的顾虑是很有道理的。不过,这答允给了后就没收回;
那个月过完后,皮果提和我已做好离开的准备。
巴吉斯先生进到住宅里来提皮果提的箱子。以前,我从没见他走进花园的门,现在他第一次走进了住宅。他扛起最大的箱子走出去时,对我看了一眼,我觉得如果巴吉斯的脸上可以流露什么意义的话,那一眼里就有意义。
皮果提离开这么多年来她把它当作她自己家的地方,离开形成了她生命中两大依恋(我母亲和我)的地方,当然心绪不快。她很早就去了墓场,在那儿徘徊。她上车后,用手帕捂着眼睛坐下。
她没放下手帕时,巴吉斯先生也死板板的。他态度如常地坐在老地方,像一个填了芯的大人偶像。可是当皮果提开始打量四周时并和我说话了,他也有几次点点头、龇牙笑笑。
我压根不明白他是对谁这么做,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今天天气好极了,巴吉斯先生!”我出于礼貌这么说。
“不坏,”巴吉斯先生说,他说话小心,几乎从不让人明白他的心思。
“皮果提现在很舒服了,巴吉斯先生。”我这么说意在让他高兴。
“是吗,呃?”巴吉斯先生说道。
巴吉斯先生想了想,又很乖巧地瞟了皮果提一眼后说:
“你真的很舒服了吗?”
皮果提笑着作了肯定的回答。
“千真万确,你知道,是真的吗?”巴吉斯先生从座位上向她挪近了点,并用胳膊肘碰碰她,“真的吗?千真万确很舒服了吗?是吗?呃?”他每问一句,就朝她挪近一点,又碰她一下;于是最后我们被挤到车厢左角落里,我被挤得受不住了。
皮果提叫他注意到我的痛苦,巴吉斯先生立刻多给了我一点点空间,并一点点退回去。可我不能不看出,他似乎认为他已发明了一种奇妙的方法,这方法可以用一种简洁、如意、有力地方式把他的心思表达出来,而省去找话谈的不便。显然他为这暗笑了一些时候。渐渐地,他又转向皮果提,反复问:“你真的很舒服吗,呃?”并又像先前那样进攻我们,直到我几乎被挤得透不过气来,这才又退回。就这样,他一次次用同样的话和方式进攻,结果总一样。后来,我一见他挤过来,就连忙起身站到踏板上,假装看风景,这样我才没被再挤着。
他那么客气,为了我们而停在一家酒店前,请我们吃烤羊肉、喝啤酒。皮果提喝啤酒时,他又那么多动作,几乎让她呛住了。不过,当我们快接近我们的旅行目的地时,他要做的事多,没那么多时间调情了;当走到雅茅斯的路上时,我感觉得到我们都被颠得好苦,没什么闲情来做别的事了。
皮果提先生和汉姆在老地方等我们。他们很亲热地迎接皮果提和我,也和巴吉斯先生握了手。巴吉斯先生的帽子戴到后脑勺上了,从脸到腿都露出忸怩不安,我觉得他看上去一副呆模样。他们俩一人提起皮果提的一只箱子,我们正要离开时,巴吉斯先生煞有介事地用手指向我示意,要我去一个拱门下。
我说,“巴吉斯先生,事情还顺哪。”
我抬头仔细看他的脸,装出意味深长地说:“哦!”
“事还没完呢,”巴吉斯先生点点头神秘兮兮地说,“事情还顺哪。”
我又答道:“哦?”
“你知道谁愿意的吗?”我的朋友说,“是巴吉斯愿意。只有巴吉斯愿意呀。”
我点头同意。
“事情还顺呢,”巴吉斯握着手说,“我是你的朋友。是你首先让事情进行得顺利的。事情还顺哪。”
为了把事情说清楚,巴吉斯先生却极其神秘兮兮了,要不是皮果提叫我走,我准会站在那儿盯住他的脸看上一个小时,我敢说那样的话我能从他的脸上所得到的信息,准和从一个停了摆的钟面上所得的一样多。我们走路时,皮果提问我他说了些什么,我告诉她,他说的是事情还顺哪。
“他还那么厚脸皮,”皮果提说,“不过,我不在意!卫卫,亲爱的,如果我想要结婚,你会怎么看呢?”
“哦——我想,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吧,皮果提?”我想了想答道。
这个心灵善良的人竟当时就停了下来,就在那儿搂住我,就她那永不变的爱心做了许多允诺,连街上的行人和她走在前面的亲戚也大为吃惊。
“告诉我,你要说什么,亲爱的?”当结束了那番动作后,我们又往前走时,我问道。
“如果你想嫁给——巴吉斯先生,皮果提?”
“是的,”皮果提说。
“我想那是件好事。因为那一来,你知道,皮果提,你就随时有马有车载你来看我,又不用花一个钱,还肯定能来。”
“这宝贝多有见识呀!”皮果提叫道,“这正是我一个月前所想的!对,我的好宝贝,我想我就更不用依靠别人了,你知道,还不用说我在自己的家里做事比在别人家做事更快活。我也不知道,如果现在给一个生人做仆人,我还适合干什么了。而且,我就永远挨我那美人的墓地很近了,”皮果提沉思着说,“我想去看时就可以去;等到我也躺下休息时,我可以躺到离我那可爱的女孩不远的地方!”
有一会儿,我俩都什么也没说。
“不过,如果我的卫卫反对我结婚,”皮果提高兴地说,“我就再也不想这事了——哪怕在教堂里被问上三十个三次,哪怕我口袋中的戒指烂掉,我也不会去想一想了。”
“看着我,皮果提,”我答道,“就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喜欢、真的愿意了!”的确我打心眼里喜欢,打心眼里愿意。
“好吧,我的心肝,”皮果提紧紧把我搂住说,“我已经日夜想过这事,从各个方面想,我希望能做得对;不过我还要再想想,并和我哥哥谈谈这事,同时我们也别把这告诉别人,卫卫,就你我知道。巴吉斯是个心地好的老实人,”皮果提说,“如果我在他身边尽责,如果我不——如果我不‘真的很舒服’,我相信那错准在于我,”皮果提说着诚恳地笑了起来。
这一句引自巴吉斯先生说过的话真是太妙了,太让我们俩开心了,我们笑了又笑,当皮果提先生的小屋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都很高兴。
小屋依然如旧,但在我眼里好像被缩小了些一样,高米芝太太又在门口迎接我们,就像上次分手后她一直站在那里一样;屋里一切也同前没两样,连我卧室里蓝杯子里的海草都还是那样。我走进外面那间屋,往四周看,还是在那个老角落里,那些怀有钳夹住全世界抱负的龙虾,螃蟹和大海虾仍那样纠结在一起。
可是没看见小爱米丽,于是我问皮果提先生,她在哪儿。
“她在学校里呢,少爷,”皮果提先生一边擦着额前因搬皮果提的箱子流出的汗,一边说道,“还有二十分钟或半个小时她就要回来了,”他看着那个荷兰钟说,“我们大家都想念她呢,保佑她吧!”
高米芝太太呻吟开了。
“打起劲头来,老妈妈!”皮果提先生叫着说。
“我比谁都想念她,”高米芝太太说,“我是个苦命的孤老婆子,只有她几乎是从没和我过不去的。”
高米芝太太一面哭,一面摇着头,仔仔细细地去吹火。她那么做时,皮果提先生朝周围的我们看看,用手掩着嘴小声说:“老头子!”这一下使我确信:我上次来过这里后,高米芝太太的心情没好转半分。
嘿,这整个地方是,或一向这样,和先前一样愉快的一个地方,不过给我印象却不同了。我觉得我对它很失望。也许,这是因为小爱米丽不在家吧。我知道她从哪条路回家,便马上沿路去碰她。
不久,远处就出现了一个身影,我马上就知道那是小爱米丽,她的个子还是个小人儿,虽说她已经长大了。当她走近时,我看到她的蓝眼睛似乎更蓝了,长着小酒涡的脸也更光彩照人了,她整个人都似乎更好看、更美了。我生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这感觉使我装出不认识她的样子,装出在望远方别的什么那样走过去。我没搞错的话,后来我也干过这样的事。
小爱米丽对这一点也不在意。她明明看清了我,却不但不回头在我后面喊我,反笑着跑开了。这一来,我只好去追她。她跑得可真快,直到快到小屋了,我才抓到她。
“哦,是你呀,是吗?”小爱米丽说。
“啊哈,你知道是谁了,爱米丽,”我说。
“那么你不知道是谁吗?”爱米丽说。我正要去吻她,她却捂住她的樱唇,说她不再是小孩了,并比先前笑得更开心地跑进了屋。
她好像喜欢逗我,这一变化使我奇怪。茶桌已摆好,我们的小柜子放在老地方,可她不过来坐在我身边,反而去和那个老在埋怨不已的高米芝太太做伴。皮果提先生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把头发披下盖住脸,一个劲笑。
“一只小猫咪,真是!”皮果提先生用他那大手拍拍爱米丽说。
“哦,真是的!真是的!”汉姆叫道,“卫少爷朋友,她真是的!”他心怀赞美和欢喜地坐在那里对她笑了一会,那心情使他的脸红得像团火。
事实上,小爱米丽被大家宠坏了;皮果提先生最宠她,只要她跑到跟前把小脸贴在他乱糟糟的大胡子上,她就可以把他哄得做任何事。至少我看到她这么做时持这种想法。我认为皮果提先生没错。不过,她是那么热情,那么好性情,讨人喜欢的举止中显出又有心计又害羞的样子,这使我比以前更为她着迷了。
她心肠也很软,喝完茶坐到火炉边后,皮果提先生吸着大烟斗讲到我的不幸,她就眼泪汪汪了。她坐在桌子那边那样柔和地看着我,使我觉得好感激。
“啊!”皮果提先生说,他捧起她的卷发,让它们像水一样从他手里流过,“这儿还有一个孤儿,你知道,先生。这里,”他用手背敲敲汉姆的胸膛说,“又是一个,虽然他一点也不像是的。”
“如果我能有你做我的监护人,皮果提先生,”我说着摇摇头,“我相信我也不会觉得像个孤儿呢。”
“说得好,卫少爷!”汉姆开心地叫道,“哗哇!说得好!你也不会觉得像个孤儿了。荷!荷!”——说到这里,他也用手背敲敲皮果提先生,小爱米丽站起来亲了皮果提先生。
“你的朋友好吗,先生?”皮果提先生对我说。
“斯梯福兹吗?”我说道。
“正是这个名字!”皮果提先生转身对汉姆说,“我知道这名字跟咱们干的这一行有点关系。”
“你以前说是路得福特。”汉姆笑着说。
“是吗?”皮果提先生反驳道,“行船靠舵①,是不是?差不离呢。他好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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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Steevforth(斯梯福兹)和“steerwitharudder”的意思相近。
“我离开时,他很好,皮果提先生。”
“那是个朋友!”皮果提先生伸出烟斗说,“如果你说到朋友,那就是个朋友!嘿,上帝呀,看看他也是种眼福呢!”
“他很英俊,是吧?”我说,这时我也因为这称赞而心热了。
“英俊!”皮果提先生叫道,“他站在你跟前就像——像——嘿,我也不知道他站在你跟前像什么。他真勇敢!”
“是啊!他性格正是这样,”我说,“他勇敢得像狮子一样,你想不出他有多坦率,皮果提先生。”
“我真地认为呢,”皮果提先生隔着他烟斗喷出的烟雾看着我说:“说到书上的学问,他也比谁都强。”
“是的,”我兴冲冲地说,“他什么都知道。他聪明至极。”
“那是个朋友!”皮果提先生严肃地摆摆脑袋低声说道。
“似乎没什么可以难倒他,”我说,“无论什么事,他看一下就明白了。他一直是最好的板球手。下棋时,他可以随你的要求让你子,但最后还是不费力气就赢了你。”
皮果提先生又摆摆脑袋,好像说“他当然可以。”
“他是那么棒的演说家,”我继续说,“他可以把任何人都说服。如果你听到他唱歌的话,我不知道你会说什么了,皮果提先生。”
皮果提先生又摆摆脑袋,似乎说:“我毫不怀疑。”
“而且他是那么一个慷慨、优秀、高尚的人。”我说道,自己也对这个热衷的话题十分着迷,“几乎没法说完他的优秀之处来。他那么仗义地保护学校里比他小那么多、低那么多的我,我可以说我怎么也感谢不尽他。”
我一面洋洋洒洒地说,一面注意看小爱米丽的脸。小爱米丽脸俯向桌子,很注意地听,连呼吸也屏住,她的蓝眼睛像宝石一样明亮,双颊变得红通通的。她那样子实在又诚挚又漂亮,令我惊奇得停了下来。大家也都同时看着她,我停下来,他们都看着她笑。
“爱米丽跟我一样,”皮果提说,“也想要见见他呢。”
爱米丽被我们大家看得发慌,低下了头,脸刷一下全红了。她从垂下的卷发缝隙中向上看看,发现我们全都依然看着她(我想我也在其中,我可以一连看她几个小时),就跑开了,几乎一直躲到上床的时候。
我躺在船尾的先前那张小床上,风还像过去那样哀哀地叹息着吹过海滩。可现在,我不禁想象它在为那些死者叹息;现在我不觉得海会在夜里翻腾起把这只船卷走,却想到自上次听到那声音后,海翻腾起来,淹没了我那幸福的家。我在祷告时加上了一句,祈求我长大后可以娶爱米丽,就这样我怀着满满的爱入睡日子大体像从前那样地过去了,不过——这是很明显的不同——现在小爱米丽很少和我去海滩玩了。她要做功课,还要做针线活,每天有一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不过,就算她不这样,我觉得我们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一起玩了。爱米丽热诚,抱着许多幼稚的大胆幻想,可是比我所想的更像一个小大人。在这一年多来,她似乎和我疏远了。她喜欢我,不过她取笑我,让我苦恼。我去接她时,她却从另一条路上偷偷回家,当我失望地回家时,她就在门口笑,最美好的时光是她安安静静坐在门口做功课,我就坐在她脚旁的台阶上给她读书。而此时此刻,我觉得我从没见过在那些明媚的四月下午所见的那种阳光,从没见过在那旧船的门口我一度常见到的那个快乐的小人儿,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天空、那样的水、那样驶进金色空气中闪着金光的船只。
我们到后的第一个夜晚,巴吉斯先生就来了,木呆呆地神气,带着用手巾抱起的一包桔子。由于他对这包东西没提及一点,以至他走后大家认为是他忘在这里了,直到追去还他的汉姆回来,才知道这是给皮果提的。打那以后,他每晚都在那个时刻准时出现,并总拿一个小包,对这小包他也从不做任何说明,一如既往放在门后,留在那里。这些表示爱情的礼物种类多样,且稀奇古怪。我记得它们中有两对猪蹄,一只大针插,约摸半桶苹果,一对黑玉耳环,一些西班牙葱头,一盒骨牌,一只金丝雀和一只鸟笼,一条腌猪腿我记得,巴吉斯先生的求爱也一直很奇特。他很少说什么,而是像坐在车上那样坐在火炉边,两眼呆呆瞪着皮果提,一天晚上——据我猜想他准是动情了——他一下把她留着搽线的蜡烛头抢了过去,放到他背心口袋里带走了。从此,每当她需要这玩艺时,他就把那半融而粘在他口袋布上的蜡烛头掏出来,那玩艺被用了后,他又揣回去,他似乎以此为乐了。他看上去真是称心,一点也没感到有什么必要说话。我确信,就是他带着皮果提去海滩散步,他也以时不时问她是不是很舒服为满足,而并没有感到任何不安。我记得,他走后,有几次皮果提都把围裙拉着蒙住脸笑上半个小时。的确,我们每个人都多少觉得有些开心,只有可怜的高米芝太太除外。她当时的爱情生活似乎和这完全一样,眼前这一切不断使她想起了她的老头子。
当我的客居快到头时,终于公布了皮果提和巴吉斯先生要一起去度假的消息,小爱米丽和我陪他们一起去。想到第二天将整天和爱米丽一起有多快活,我那天晚上就不时醒来。我们早晨按时起床,我们还在吃早饭呢,远处就出现了巴吉斯先生,他赶着马车直冲他的心上人驶来。
皮果提一身日常打扮,仍穿着那身整洁朴素的丧服,巴吉斯先生却光采照人地穿着一件新的蓝外套,那裁缝把那衣的尺寸量得太好了,以至那袖口可以使他在最寒冷的日子里也不需戴上手套了,那条硬硬的衣领高耸得让他的头发全竖立到头顶上了。那铮亮的纽扣也是最大号的,再加上褐色裤子和黄色背心,巴吉斯先生在我眼里成了一个体面不凡的人物了。
我们都在门外手忙脚乱时,我看见皮果提先生准备了一只旧鞋用来扔在我们身后以求吉利,他把这只鞋交给高米芝太太来扔。
“不,最好由别的什么人做这事吧,丹,”高米芝太太说,“我是个苦命的孤老婆子,只要会使我想到命不苦的人的事都不适合我做。”
“来,来,老小孩!”皮果提先生叫道,“拿起它,扔出去!”
“不,丹,”高米芝太太哭着摇头答道,“如果我没这么多感触,我可以多干些活。你不像我这么多愁善感,丹;没什么和你过不去的,你也不和什么过不去,最好还是你来干这事。”
可这时皮果提已匆匆挨个儿吻过大家了,她和我们都上了车(爱米丽和我并排坐在两张小椅子上),她在车上大声叫高米芝太太一定要这样做。于是,高米芝太太就照办了。说来也真遗憾,她让我们这过节一样的出游扫了兴致,因为她马上就哭开了,扑到汉姆的怀里说她知道她是一个包袱,最好把她送到济贫院去。我打心眼里相信这话很有道理,汉姆应该马上照办。
我们仍然去进行度假旅行。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在一座教堂前停下,巴吉斯先生把马拴在栏干上,就和皮果提进了教堂,而把我和小爱米丽留在车上。我乘这机会搂住小爱米丽的腰,提议我们应当决心相亲相爱、快快乐乐过一整天,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了。小爱米丽答应了,并让我吻她,于是我忘乎一切了。我记得我告诉她说,我永远不能爱别人,我准备杀死任何向她求爱的人。
对于我的话,小爱米丽笑得多开心啊!那小仙女带着好像比我大许多、聪明许多的骄傲神气地说我是个“傻孩子”,说罢又那么开心地笑,她笑得那么可爱,我看到她开心竟忘了自己被她唤作那个名字感到受辱的痛苦。
巴吉斯先生和皮果提在教堂中待了很久,但终于出来了,于是我们赶到了乡下。在路上,巴吉斯先生转向我并使了个眼色——顺便说上一句,我在那之前可从没想到他居然会使眼色呢——并说:
“我过去写在车上的名字是什么?”
“克拉拉·皮果提。”我答道。
“如果这儿有个车篷,现在我该怎么写那名字呢?”
“还是克拉拉·皮果提?”我建议道。
“克拉拉·皮果提·巴吉斯!”他答道,接着大声笑得马车都被震动了。
总之,他们结婚了。他们去教堂正是为了这事。皮果提决定悄悄静静地举行婚礼,没有任何人观礼,只有牧师做主婚人。巴吉斯先生猛一下把他们的结婚消息向我们宣告时,皮果提有点慌乱,一个劲地搂我挤我以示她对我的爱不会有半点受损。但不久她就平静了,并说她为这总算过去了而高兴。
我们驱车来到一条支道上的一家小旅店里,那儿已为我们准备好了,我们在那儿舒舒服服吃了午饭,很称心地过了这一天。就算皮果提在过去的这十年里每天结次婚,她也不见得会像此刻那样把这看得稀松平常;结婚并没改变她什么,她仍完全和婚前一样:喝茶之前,她带着小爱米丽和我去外面散步,巴吉斯先生则很有哲学家风度地吸着烟斗,我猜想他是快乐地沉浸在对幸福的遐想中了。如果此话不错,那这番遐想使他胃口大开,我记得很清楚,他在吃午饭时吃了好多猪肉和青菜,还把一只鸡啃得干干净净,但喝茶时他仍兴冲冲地吃了不少煮咸肉,他吃了这么多还没事一样。
从那时起,我常常想,那婚礼多奇特、多么简单,又多么不同寻常!天黑不久,我们又上了车,望着星星,谈着星星,自在惬意地回家去。我成为他们的主要讲解人,让巴吉斯先生大长了见识。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他对我告诉他的一切都坚信不疑。由于对我怀着深深敬意,他当时就当我面对他妻子说我是个“年轻的洛休斯”,我想他是想说天才儿童吧。
我们把星星这话题耗尽后(或者说我把巴吉斯先生的神智耗尽后)。小爱米丽和我就用一块旧包袱包把我俩包裹起来,披着它一直坐回家。哦,我多爱她!如果我们结了婚,不管去了什么地方,能生活在树林和田野中,永不长大,永不世故,永远是小孩,手拉着手在阳光和盛开着鲜花的草地上走来走去,夜来就睡在青苔上进入纯净安宁的睡乡,死后由鸟儿来埋葬,那是多幸福啊(我想)!一路上,我心中一直怀有这样的画面:这画面上没有现实的世界,却由我们的天真之光照耀得明如远星那样绰约迷离。至今想到小爱米丽和我对皮果提的婚事怀着那么纯洁的两颗心,我都好高兴。想到众爱神和众快乐之神使那场婚事进行得朴实又快乐,我都好开心。
喏,很晚了,我们这时又来到那条旧船前了;巴吉斯先生和太太对我们道完再见就快乐地往他们自己的家赶去了。那时,我第一次觉得我失去了皮果提。如果不是和小爱米丽同在一个屋顶下,我一定会心痛如裂地去睡的。
皮果提先生和汉姆对我的心思了解得清清楚楚,便用宵夜和他们那好客的热情来设法驱去我的痛苦。小爱米丽走过来,挨着我坐在柜子上,我那次客居期间她就这样做了这一次;这的确是个奇妙日子的奇妙收场。
那正是晚潮期。我们上床不久,皮果提先生和汉姆就去捕鱼了。一个人被留在那孤零零的房子里做爱米丽和高米芝太太的保护人,我勇气十足,巴不得有一头狮子或一条蛇或任何恶毒的妖怪来进犯,我可以打败它,从而获得荣耀。可是那一夜没有那类东西在雅茅斯的海滩上游荡;我只好自己尽最大可能提供最佳代替它的玩艺,因此我一直到早上还在做有关毒龙的梦。
皮果提和晨光同时出现;她还是那样在我的窗下叫我,好像那车夫巴吉斯先生也不过是彻头彻尾的梦而已。早饭后,她带我去她自己的家,那是个精致的小家。那里所有的可动产中,最引我注意的是客厅里一个黑木旧书柜,它有一块缩进去的顶板,抽出来打开放下就是张书桌了。它里面放有一部四开大本的由福克斯著的《殉道者行传》。我马上发现了这本宝书(我现在连里面的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并马上就攻读起来;以后我只要来到这里,总要跪到一张椅子上,打开装有那宝书的柜子,把胳膊伸到桌上,把这书从头认真读读。恐怕引我入胜的主要是那许许多多令人心惊胆颤的恐怖图画。不过,从那以后直到现在,在我心中,殉道者和皮果提的房子就分不开了。
就在这天,我告别了皮果提先生、汉姆、高米芝太太和小爱米丽。在皮果提家的一间小屋里宿夜。那小屋的床头架上放着那本鳄鱼的书,皮果提说那小屋永远是我的,永远会为我保持原样。
“不管年轻还是衰老,亲爱的卫卫,只要我活着,我住在这屋顶下,”皮果提说,“你就会发现它像我随时等你来的样子。我会每天收拾它,就像过去收拾你从前那小房间一样,我亲爱的;就算你去中国,你在外边的日子里也可以一直想到它还是保持原样呢。”
我打心底里能感受到亲爱的老保姆的真诚和忠实,尽我所能地向她表示感谢,可是一切并不是那么尽人意,因为那天早上她搂着我脖子说这些话,而我就要在那天早上回家,就要在那天早上和她及巴吉斯先生坐车回家。在大门口,他们难舍难分地离开了我。眼见着车走了,载走了皮果提而把我留在那些老榆树下看着那幢房子,看那幢里面再没有一张表现出爱心或欢喜来看我的脸的房子,那是种非常奇怪的景象。
我便落得被冷落了,那情景我一回想起就不能不伤心。我立刻陷入孤零零的境况——没有友爱的关注,没有同龄孩子为伍,除了自己无精打彩地想来想去,没任何可以相伴——
我此刻写作时,那境况似乎还向这纸上投下了阴影。
我宁愿被送进有史以来最严历的学校!——不论在哪,不论怎样,也还能教点什么!可我看不到有丝毫这种可能。他们讨厌我,他们阴沉沉地、不断地、冷酷地冷落我。我想,默德斯通先生当时在经济方面有些困难,不过这并没有什么相干。他容不得我;我深信他竭力想把我打发掉并推掉他对我负的责任——他干成了!
我并没受到明显的虐待——没挨打,没挨饿,但我所受的伤害并没有减少变轻。我受到的是有系统的、无人情可言的伤害。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我被冷酷地冷落。想起这时,我有时想不知一旦我病了,他们会怎么样;是不是会任我躺在冷清的屋里,一如既往地孤独、憔悴,是不是会有人把我从那儿救出去呢。
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在家时,我和他们一起吃饭,他们不在时,我就自餐自饮。我可以随意在住宅附近走来走去,他们只是妒忌我结交什么朋友,也许他们认为,我交了什么朋友就会对这人诉苦了。为了这原因,尽管齐力普先生常请我去看他(他是个鳏夫,他那位娇小而长着浅色头发的太太在几年前就去世了;在我想来,他太太总和一只灰蒙蒙的三色猫联系在一起),让我在他那外科诊室里过一个下午,读我从没读过而发出药香的一些书,或在他温和的指导下在一个药钵里擂捣点什么,我还是很少有这份幸福的享受。
为了同样理由,无疑还加上他们从前对皮果提的仇恨,他们几乎就不许我去看她。皮果提信守她的应许,每星期都来看我,或在附近什么地方与我相会,而且她从没空手来过。但是我因为请求去她家去看她而受拒绝,这样的失望于我太多也太苦。只有很少几次,经过很长一段间隔后,我才被许可去那里!于是我发现巴吉斯先生有那么点算个小气鬼,或是像皮果提说的是“有点小心眼。”他把很多钱藏在他床下的箱子里,却诳称那里面只有衣和裤。他的钱财在这个金库被收藏得好不隐蔽严实,想要出一个小钱也得花心思来哄骗;因此,为了每个星期六的开销,皮果提准备的那长而周密的计划比得上政治阴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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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Gunpowderplot,指17世纪时,弗克斯等人为报复当时英国政府对天主教的迫害,阴谋乘国会开会时炸死英王詹姆士一世。(译者注)
在所有这些日子里,我感到希望破灭和完全彻底地被冷落,如果没有那些旧书,我一定会十分苦恼了,对此我毫不怀疑。那些书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忠于它们有如它们忠于我一样,我反复读这些书,不知读了多少遍。
这时,我生命中又一阶段正在向我走近。只要我还能记起什么,我就不会忘记那个阶段。对于那一阶段的回忆常常不由我去想就涌现我面前。像鬼魂一样,纷扰了我的快乐时光。
一天,带着由我那种生活酿成的无精打采和默默思考的神情,我到外面什么地方转了一圈,就在快到我们房子的一个巷口拐角处,我碰到正和一个先生走来的默德斯通先生。我心慌意乱,正要从他们身边溜走时,那先生叫道:
“哦!布鲁克斯!”
“不,先生,是大卫·科波菲尔,”我说。
“别指教我。你就是布鲁克斯。”那人说,“你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这就是你的名字。”
听到这话,我更仔细地端详这人。我记起了他的笑声,我知道他就是奎宁先生,以前——我毋需记起那是什么时候——我曾和默德斯通先生去罗斯托夫特看过他。
“你过得怎么样,在哪受教育,布鲁克斯?”奎宁先生道。
他已经把手放在我肩上,让我转过身来和他们一起走。我不知道回答什么好,犹豫地看了看默德斯通先生。
“现在他呆在家里,”默德斯通先生说,“他没在任何地方受教育。我不知道把他怎么办好。他是个麻烦。”
和旧日一样阴冷险恶的眼光又落在我身上停了一会;然后他皱皱眉,眼光暗下去转向别处。
“嗯!”奎宁先生说着看看我们两人——我觉得是这样——“好天气呀!”
接着谁也没说话,我在想怎么才能把肩膀从他手里挣脱然后走开,这时他说道:
“我想你是个挺机灵的家伙吧?呃,布鲁克斯?”
“嘿!他够机灵了,”默德斯通先生很不耐烦地说,“你最好让他走。他不会为麻烦了你而感谢你的。”
听到这暗示,奎宁先生放了我,我便急忙往家走。转到前面花园的门口时,我朝后看,只见默德斯通先生靠着墓场的柱门,奎宁先生在对他谈话。他俩都在我身后看着我,我觉得他们在说我什么。
那天夜里,奎宁先生宿在我们的住宅里。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后,我推开椅子,往屋外走去时,默德斯通先生把我叫了回来。他一脸严肃地走到另一张桌前,而他姐姐就坐在她的那张书桌边。奎宁先生两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儿看窗外;我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大家。
“大卫,”默德斯通先生说,“对青年来说,这是一个切实行动的世界,而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世界。”
——“你就是那样的,”他姐姐补充道。
“珍·默德斯通,请让我来说。我说,大卫,对于青年来说,这是一个切实行动的世界,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世界。尤其对一个像具有你这种气质的青年来说如此,你这种气质需要下很多功夫矫正;除了强迫这气质去服从劳动世界的规矩,去改造它,去压碎它,再没更好的办法对付它了。”
“因为不允许倔强,”他姐姐说,“它所需要的是压碎。一定要压碎它,也一定能压碎它!”
他看了她一眼,半是反对,半是赞成,又继续说:
“我想你知道,大卫,我并不富。不管怎么说,你现在知道了。你已受了相当多的教育了。教育是很花钱的;就算它不花钱而我也能供你,我仍然持这种看法:留在学校对你毫无好处。摆在你面前的是和世界斗一次,你开始得越早,就越好。”
我想我当时就认为我已经笨手笨脚地开始了;不过不管当时怎么想,我现在就这么认为的。
“你已经多次听人说起‘帐房’了?”默德斯通先生说。
“帐房,先生?”我重复道。
“默德斯通和格林伯公司的,贩酒业的。”他答道。
我想我当时流露出犹疑,他马上说:
“你已经听人说起过‘帐房’,或那生意,或那酒窖,或那码头,或和它有关的什么。”
“我想我听人说起过那生意,先生,”我说,我记起我对他和他姐姐两人的财产的模糊了解,“不过,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什么时候不关紧要,”他答道,“那生意由奎宁先生管着。”
我向站在那儿望窗外的奎宁先生满怀敬意地看了一眼。
“奎宁先生建议说,既然雇别的孩子,那么他觉得没理由不以同样条件雇你。”
“他没有,”奎宁先生转过半边身子低沉地说,“别的前途了,默德斯通。”
默德斯通没留心他说的,做了个不耐烦,甚至是很气愤的手势,继续道:
“那些条件是,你可以挣够你的吃喝和零花。你的住处(我已安排好了)由我付钱,你的洗衣费用也由——”
“必须在我预算之内。”他姐姐说。
“你穿的也由我提供,”默德斯通先生说,“因为你一时还没法自己挣到。所以,你现在要随奎宁先生去伦敦了,大卫,去自己闯世界了。”
“简言之,你得到赡养,”他姐姐说,“千万要尽责。”
虽说我很清楚,这一宣告是为了除掉我,可我记不清当时我对此是喜还是怕。我的印象是,当时我对此是处于一种迷乱状态中,处于喜和怕之间却又并不是喜或是怕。我也没多少时间整理我思绪,因为奎宁先生第二天就要动身。
第二天,就看看我吧——戴着顶很旧的小白帽,为了我母亲在上面缠了根黑纱;穿了件黑色短外套,下着条硬梆梆的黑棉布厚裤子(默德斯通小姐认为在我向世界作战时,这裤子是护腿的最好铠甲)——看看这样装束着的我吧,我所有的财产就装在我前面的一只小箱子里,这样一个孤苦伶丁的孩子(高米芝太太会这么说),坐上载着奎宁先生的邮车去雅茅斯换乘前往伦敦的车!看到了,我们的房子和教堂怎样在远处消失,从我昔日游戏的场地上向上高耸的尖尖的塔顶又怎样再也看不到了,天上空荡荡的了!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10-20 20:41:22
《大卫·科波菲尔》第十一章 我开始独立生活,但我并不喜欢这种生活
现在我已相当练达世故,几乎丧失了为任何事感到吃惊的能力了;但是我当时那么小就这么被人轻而易举地给抛弃了,就是现在也叫我多少有些吃惊呢。一个才能优异的孩子,一个具有很强的观察力的孩子,机敏、热心又纤弱,身体和精神很容易被伤害,却没有一个人表示出半点为我着想,我至今觉得不可思议。没人为我着想,而我年方十岁便成了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小苦力了。
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批发店就设在河边,位于黑弗莱尔的一角。那地方已被现代的改良举措改变了,不过那批发店还是一条窄窄街道尽头的最后一所房子,而那条窄窄街道弯弯曲曲从小山上下来直达河边,街尽头有几级供人们上、下船的台阶。那房子相当破旧,但有自己的码头,涨潮时它与水相连,退潮后则与烂泥栉比,事实上它已被老鼠占据了。它那镶板房间的颜色已被一百多年——我敢这么说——的污垢和烟气改变了,他的地板和楼梯也已腐朽,在地下室里争斗的灰老鼠吱吱尖叫,充斥那里的是腐败和龌龊;这一切在我心中并不是多年前的事,而是具在眼前。就像当年被奎宁先生握着我颤抖的手第一次走过这一切一样历历在目。
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和很多种人有生意来往,不过主要交易还是给一些邮船提供萄葡酒和烈性酒。现在我记不得这些船主要是去什么地方了,不过,我想它们中有一些是前往东印度群岛和西印度群岛的。我还知道这种来往的结果之一就是有了许许多多空酒瓶,于是一些男子和男孩被雇来把那些瓶子对着阳光来检查,剔出有裂纹的再擦洗。空瓶子洗完了,就往装满酒的瓶子上贴标签或配木塞,或封住木塞,或把这一切都就绪的瓶子装箱。所有这些活都是我干的活,也是和我一起被雇的少年们干的活。
我们——连我算在内——有三或四个。我的工作地点设在批发店的一角,奎宁先生想站在帐房凳脚上的横木上就能从写字台上的窗口里看见我。在我如此幸运地开始独立生活的第一个早上,那几个长期在此干活的少年中最年长的那个被派来指点我干活。他名叫米克·沃克尔,系着条破破烂烂的围裙,戴着顶纸帽子。他告诉我说,他父亲是个船夫,系着黑天鹅绒的头巾在伦敦市市长就职举行的赛会上竞走过①。他还告诉我,我们中为头的是另一个男孩,并告诉我这男孩的名字——这名字真是奇特怪异——叫白粉·土豆。可我发现那年轻人的教名并不是这样的,这只是批发店里人们给他取的名,因为他肤色很浅很白,像粉一样。白粉的父亲是个水手,并以任消防员而名气大,从而又被一家大剧院雇来灭火;白粉家的年轻成员——我想是他的小妹妹吧——在那剧院的哑剧里扮演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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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沃克尔(walker):意为步行者。
我沦落到这么一个圈子里,把这些从此与我朝夕为伴的人与我快乐童年时代的那些伙伴——不必说斯梯福兹,特拉德尔,以及其他同学了——相比较,我觉得我要成为博学多识、卓越优秀的人希望在心头已破灭了。当时的彻底绝望,因所处地位的卑贱,深信过去所学、所想、所喜爱、并引起遐想和上进心的一切正一天天、一点点离我而去,那年轻的心所受的痛苦,对这一切的深刻记忆是无法写出来的。当米克·活克尔上午离开后,我的眼泪立刻流进了洗瓶子的水里,我哽咽着,好像胸头有一道裂缝随时行将迸开一样。
帐房的钟指到十二点半,大家都准备去吃午吃了。这时,奎宁先生敲敲帐房的窗子,作手势要我进去。我进了帐房,看到那里有个大块头中年人,穿着褐色外套、黑色紧身裤和黑鞋。他的头很大,亮光光的;上面的头发决不比一个鸡蛋上的多,他把那宽宽的大脸完全转向我。他衣衫寒酸,却戴一条很打眼的硬假领。他的手杖挺帅气,上面还系了对褪色的大穗子,外套上还挂了个单片眼镜——后来我发现这只是个饰物,因为他几乎从不用它看什么东西,就算他看也看不见什么。
“这,”奎宁先生指着我说,“就是他。”
“这,”那位陌生人说,他给我印象很深的是那种屈就下交的语调,还有那种从事上流职业的无法形容的神态,“就是科波菲尔少爷了。我希望你贵体无恙,先生。”
我说我很好,也希望他很好。我当时十分不安,上天知道;但我不愿在那时诉苦,所以我说我很好,并希望他也很好。
“谢天谢地,”那陌生人说,“我很好。我收到默德斯通先生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希望我把我那现在未住人的后一部房屋当作——简言之,出租——简言之,”那陌生人笑了笑,迸发出勇气说,“当作卧室——租给我此刻有幸结识的年轻创业人——”那陌生人挥挥手,把下巴搁进那硬衬领里。
“这是米考伯先生,”奎宁先生对我说。
“嗯哼!”陌生人说,“这是我的姓氏。”
“密考伯先生,”奎宁先生说,“和默德斯通先生相识。他给我们拉生意,只要他拉到了客户,我们就付他佣金,他收到了默德斯通先生请他替你安排住处的信,并愿意收你当他的房客。”
“我的地址是,”米考伯先生说,“都会路,温泽巷。我——简言之,”米考伯先生又一度迸发出勇气说,但还是用那种上流人的神态——“我就住在那里。”
我向他鞠了一躬。
“依我之见,”米考伯先生说,“你在这大都市的见闻尚不甚广泛,要穿过这现代巴比伦的迷宫时都会路——简言之,”米考伯先生又一次迸发出勇气说,“你可能会迷失方向——我很高兴今晚来这里,用最近的路线的知识将你武装起来。”
我真心真意地谢了他。因为他竟愿意费神,真是太热诚了。
“几点,”米考伯先生说,“我可以——”
“八点左右。”奎宁先生说。
“大约八点,”米考伯先生说,“再见,奎宁先生。我不再打扰了。”
于是,他戴上帽,夹着手杖,身子挺得笔直地走了出去,哼着曲子离开了帐房。
就这样,我正式被奎宁先生雇在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批发店里做我力所能及的事,薪水嘛,我想是一星期六先令吧。我记不清是六先令还是七先令了。在这一点上我不能确定,我倾向于是六先令;先是六先令,后来是七先令。他立刻付了我一星期的(我相信是他从自己口袋里掏的),我又从中拿出六便士给白粉,请他晚上帮我把那箱子拿到温泽巷去——箱子虽说不重,仍不是我那时的力气所能扛起的。我又为我的午饭付了六便士,那由一张肉饼和街头水龙头的饮水组成。我还在街上散步了一会,把规定用来吃那顿饭的一个小时打发掉了。
晚上,到了约定的时间,米考伯先生又来了。我洗了手和脸,以示对他的那种派头的敬意,然后我们一起朝我们的住宅走(我想,这时我也该这么说了)。一路上,米考伯先生把街名、拐弯住房屋式样都教我记住,这样明天早上我就不会费事地找到回去的路了。
到了他在温泽巷的住宅后(我看出,这住宅也和他一样寒酸,也和他一样尽可能装体面),他把我介绍给米考伯太太。米考伯太太是个瘦削憔悴的女人,一点也不年轻了,她正坐在客厅里(楼下没有任何家具,窗帘总是放下好挡住邻居的眼光)给一个婴儿喂奶。这婴儿是一对双生子中的一个。我在这里可以说一下,我和这家相处时,从没见过那对双生子同时不在米考伯太太怀里的时候,总有一个在吃奶。
还有两个孩子——米考伯少爷,大约四岁;米考伯小姐,大约三岁。还有一个皮肤很黑的年轻女仆,她有哼鼻子的习惯。不过半个小时,她就告诉我她是个“苦儿”(意思是孤儿),从附近的圣路加贫民习艺所里来这儿的。这一家就有这么些人。我的卧室在后面的顶楼上,小小的房间全贴着一种花纹的墙纸,我童稚的想象力把那花纹和蓝松饼联想在一起,屋里只有很少的几件家具。
“没结婚之前,”米考伯太太喘着气说,她带了双生子和另两个孩子上楼带我看住处,这时她坐了下来,“我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时,我从没想到过,我会不得不招收房客。可是米考伯先生遇到困难。我不能再考虑个人的感受了。”
我说:“是的,夫人。”
“目前,米考伯先生的困难几乎把人压倒,”米考伯太太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度过这难关,在娘家,我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时,我真不懂困难这词是什么意思,不懂我现在所说的这个词的意思,可是经历使我懂得了——正如爸爸常说的那样。”
我不能肯定,究竟是从她那里我知道米考伯先生做过海军军官,还是出于我想象。我只知道,至今我仍然相信他一度入过海军,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为各种商户在城里拉顾客,但我恐怕他收入很少或几乎没有进项。
“如果,米考伯先生的债主不肯给他时间,”米考伯太太说,“他们就得自食其果了。他们把这事办得越快就越好。石头榨不出血,米考伯先生也榨不出钱还帐(更别说付诉讼费了)。”
可怜的米考伯太太!她说她曾努力试过,我并不怀疑她曾这样做过。临街门上中间几乎被一块大铜牌全遮住了,那铜牌上刻着:“米考伯夫人青年妇女宿舍”,可我从没见到任何青年妇女在这里住宿过,没见过任何青年妇女来过或提出过要来,也没见过这里做过任何接待青年妇女的最低标准的准备。我见到或听到的来客全是债主。他们总是在任何时候来到,其中一些还好凶。有一个一脸脏兮兮的人,我猜他是个鞋匠,总是早上七点钟就钻到走廊里,朝楼上的米考伯先生嚷嚷说:“下来!你还没出门呢,你知道的。还我们钱,好不好?别藏着,你知道,那太可鄙了,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可鄙。还我们钱,好不好?你要还我们钱,听见了吗?下来!”这番辱骂得不到回应,他就气得骂出“骗子”、“强盗”,而这样仍得不到回应,他就走到街对面,冲着二楼窗子(他知道米考伯先生在那里)叫骂。这时,米考伯先生好生伤悲羞愧,以至(有一次,我从他太太的尖叫声中得知)用把刮胡子刀对自己比划了一下。可是半个小时不到,他就会不惜力气地擦亮皮鞋,哼着曲子出门时,那神气较平日还更像个体面人。米考伯太太也具有一样的弹性。我曾亲眼看到她在三点钟时被法庭批下的帐单和讼费单逼昏过去,可是四点钟时,她就吃裹面炸的羊排,喝热麦酒(这些是当掉两个茶匙后买回的)。有一次,我偶然提前在六点钟回家,见她昏倒在火炉前(还带着双生子中的一个),头发披在脸上,原来法庭刚刚强行采取了手段。可就在那天晚上,她一面在厨房的灶前烤牛肉,一面给我讲她爸爸妈妈的故事,还告诉我他们过去的交往,我再没见过她那样兴高采烈过了。
在这所住宅里,和这一家人一起,我度过工余的时间,我给自己的早餐是一便士的面包和一便士的牛奶。我把另一小片面包和另一小块干酪收在一个特殊的碗橱里特殊的一层,留着我晚上回家做晚餐。这在那六或七先令里是笔很大的开支了。我对此很有数;我整天就呆在那批发店里,整整一星期就靠那笔钱养活自己。从星期一早晨直到星期六的夜晚,我记不得有任何人给予我任何忠告、意见、鼓励、安慰、帮助或支持,到我希望到天堂时也记不起。
我是那么年轻、那么幼稚、那么缺乏能力——我不是那样又能怎么样呢?——处理我自己的一切生活事务,每天早晨去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时,我常因不能抗拒摆在糕饼店前以半价出售的隔夜蛋糕而花去了我预备买午饭的钱。这样我就不吃午饭,或只买一个蛋卷或一薄片布丁。我记得有两家布丁店,我根据我的财政情况在两者之间做选择。一家就在靠近圣马丁教堂的一个广场上——就在教堂的背后——现在已全迁走了。这家店里的布丁是用葡萄干做的,是种很特别的布丁,价格很不菲,两便士能买到的不比一便士的普通布丁量多。另一个店在斯特兰大街——在后来已改建的什么地方。这家的布丁是一种灰色的大块布丁,沉甸甸,松软软,里面稀稀落落地撒了些大葡萄干。每天我下班时,正好这种热布丁上市,我就吃它当晚饭。如果要吃得像顿正经晚饭,我就在一家小餐馆里吃一条香肠和一便士的面包,或一份四便士一碟的红牛肉;或者去我们营业地点对面的一家又破又旧的酒店里吃上一碟面包和干酪,还喝上一杯啤酒。那家酒店店名叫狮子或狮子和别的什么来着,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记得,有一次我胳膊夹了块面包(那是我早上从家里带出来的),面包被张纸包着像本书,我夹着它到杜里巷附近那家赫赫有名的牛肉店①,点了一“小碟”那种精致食品和面包一块吃下去。对我这么一个独往独来的奇怪小家伙,那招待是如何想的,我不知道;不过我吃饭时,他那盯着我的样子至今我还记得,他还叫了另一个招待来看我。我给了他半个便士,真希望他当时没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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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8世纪英国学者约翰森常去该店吃饭。
我想,我们有半个小时吃茶点的时间。我钱够时,总买半品托冲好的咖啡和一片奶油面包。我没钱时,就去看舰船街的野味店,在这种时候,我也间或走到考文特花园市场去看菠萝。我喜欢在阿德尔菲街一带徘徊漫步,因为那地方有一个黑色拱门而显得神秘。我记得,一天晚上我从靠近那河边小酒店的一个拱门里走出,酒店前有片空地,一些扛煤的工人在那里跳舞;我坐在一张凳子上看他们。不知道他们对我作何感想!
我是那样一个孩子,那么小,当我走进陌生的酒店要买杯麦酒或黑啤酒以佐我带来作午饭的东西时,他们竟不敢给我。我记得,一个很热的晚上,我走进一家酒店,对老板说:
“你这儿最好的——特别特别好的——麦酒一杯要多少钱?”因为那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不知道是个什么日子。也许那天是我生日。
“两个半便士,”老板说,“这价钱买的是货真价实的斯丹宁麦酒呢。”
“好吧,”我拿出了钱说,“请给我上满满的一杯货真价实的斯丹宁吧。”
老板听后,露出一丝怪怪的笑,在柜台那儿把我从头到脚打量着;他没去倒酒,反而朝屏风后望来望去,对他妻子说了些什么。他妻子拿着针线活从屏风后走出来,和他一起打量我。现在,我们当时仨人的模样都在我眼前活灵活现了。老板没穿外套,靠在柜台的窗架上;他的妻子从那下面那小部门关住的门上方往外看;我呢,就在柜台外面莫明其妙地仰脸看他们。他们问了我很多问题,如我叫什么,多大了,住哪儿,怎么做工,怎么来的。为了不牵连什么人,恐怕我对所有这些问题进行的回答有的是编造。他们把麦酒给我,不过我怀疑这不是货真价实的斯丹宁;那老板娘推开柜台的那半节门,俯下身来,把银退还给我,还怀着半称赞半同情的心情吻了我。我相信这一切都是出于好心和善意。
我知道,我并不是有意或无意地夸张我的经济匮乏和生活困难。我知道,如果奎宁先生给我一先令,无论何时,我就把它花到一顿饭或一顿点心上。我知道,我是个穷小子,从早到晚,跟普通的成年人和少年郎一起干活。我知道,我又饿又馋地在街上逛来逛去。我知道,如果不是蒙上帝眷顾,在我所受的那种照顾下我会很容易地就变成一个小强盗或小流氓。
我在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也始终处于某种地位。奎宁先生是个不细心的人。又那么忙,事情又那不寻常,也顾不上对我另眼相看,何况不论对成年人还是少年人,我也从不说我的来历,对于我在这里的愁苦也不流露半分。我暗自忍受,我乖巧忍受,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我忍受了多少,正如我已经说过,是完全超出我叙述能力的。但我坚守这秘密,苦做我的那份工。我一开始就知道,如果我不能像任何其他人那样干活,我就必然受到轻视和侮辱。不久,我就变得至少和那两个少年一样利索和熟练了。虽然我和他们都很熟了,可由于我的行为神态与他们的相异之甚而使我们之间有种距离。他们和那些成年人总叫我“小先生”,或“小萨福克人”。装箱工头是个叫葛里高利的成年人,另一个穿着红衣的车夫叫提普,这两人有时也常叫我大卫,但我想这总是在我们很亲热的时候,也就是我在大家干活时给他们讲我看过的那些书让他们高兴时(很快,那些书也从我记忆中消失)。白粉·土豆曾对我的优越地位抗争过一次,但马上就被米克·沃克尔制服了。
我认为我没希望摆脱这种生活了,也就完全放弃了这种希望。我认认真真这么想:我从没对这种生活退让过,也从没不因它而苦恼,哪怕一个小时也没有这样过。但我忍受下去,连对皮果提也不曾在任何书信中透露过只字片语(我们通了很多信),这样部分是出于爱她,部分是因为我羞于那样做。
米考伯先生的困难更加重了我的精神痛苦。我在这种孤苦伶仃的情形下,和那家人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时时惦着米考伯太太的各种筹款计划,时时心头压着米考伯先生的债务。星期六的夜里是我的好时光——部分因为我口袋里有了六或七个先令,回家的路上望着那些店铺,盘算着这笔钱可以买什么,这可是了不起的事;部分因为我能回得早——米考伯太太会把最伤心的秘密向我倾诉;星期天早上她也会这样,那时我把头天晚上买回的茶或咖啡在一个刮脸用的小罐里调好,开始坐下吃那已过了钟点的早餐。在这类星期六的夜间谈话开始时,米考伯先生总要痛苦忘情地哽咽一番,而谈话将近结尾时,他却又在唱“杰克快乐地和南在一起”了。我曾看到他流着泪回家吃晚饭,嘴里叨念说只有进监狱是唯一出路;然后又盘算“如果有什么机会出现”(这是他很引以自得的句子)可以弄到装弓形窗所需的费用入睡了。米考伯太太跟他完全一样。
我们各自的境遇在我们之间形成了(我深信)一种奇特的友好平等关系,虽然我们的年龄悬殊得可笑。在米考伯太太把我视作她的心腹之交以前,我从不肯接受他们的邀请而由他们掏钱、和他们吃喝,因为我知道他们和屠户及面包商关系紧张,他们自己通常也没什么太多的吃食。一天夜里,米考伯太太就像下面所说的那样和我结成了心腹之交。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我把你不当外人,所以不怕对你说:米考伯先生的困难已达到危急关头了。”
听到这话,我好生难过,看着米考伯太太红红的眼睛,我满怀着无限同情。
“除了一块荷兰干酪的皮——这是不适合一个有这么多小孩的一家所需的”——米考伯太太说,“食品间里真是什么也没有了。我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时,总习惯了说食品间,我几乎不知不觉就说这个词。我的意思是: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了。”
“天哪!”我很关切地说。
那时我口袋里那星期的工钱还有两或三先令——由此我猜我们谈话时是在一个星期三的晚上——我忙掏了出来,诚恳地请米考伯太太把它们收下权当向我借的。可那太太一边吻我,一边叫我把钱放回口袋,并说她连想也不能这么想。
“不能这样,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她说,“我压根就没往这上面想!不过,你显得比你的实际年龄要老成,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另一件事上帮我,我一定满怀谢意接受这种帮助。”
我请米考伯太太说出来。
“我已亲自把日常餐具脱手了,”米考伯太太说,“六把茶匙,两把盐匙,一把糖夹,都由我分别在几次拿出去抵押借了钱。想到爸爸妈妈,我为这交易痛心,但这双生子是个大包袱呀。我们还有几件小物件可以脱手。米考伯先生的感情决不允许·他·亲·自来处置这些东西,克莉吉特呢,”——这是那个从习艺所来的女孩——“又生就下流,如过于信任她,反会令她叫人痛心地放纵。科波菲尔先生,如果我可以请求你——”
这时,我明白了米考伯太太的意思,便求她只管差使我。就在当天夜里,我开始处置那些较轻便的财产了;几乎每天早晨,在去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之前,我总要为同样的交易出门一次。
在米考伯称做图书室的屋里一个小柜上,有几本书,先被脱手的就是它们。我把这些书一本接一本拿到都会路一家书摊上——那条路在靠近我们住所的部分在那时几乎全是书摊和鸟铺——不管多少钱就都卖了。摊主住在书摊后的小房子里,他每天晚上都酩酊大醉,早晨就被他妻子痛骂一顿。不止一次,我一早上到那儿时,他就在一张翻得直立起来的床前接见我,他额上的一处伤痕或一只又肿又青的眼睛证明他头夜又喝得太多(恐怕他喝酒时喜欢和人争吵);他伸出发颤的手在乱扔在地板上的衣服口袋里一只只搜,想找到所需的钱,他的妻子则抱着一个小毛头,趿着双便鞋,骂他个没完没了。有时,他把钱弄丢了,就请我再去一次,可他老婆总有点钱(我猜是趁他大醉时拿了他的),我们一起下楼时,就偷偷了结了那笔交易。
在当铺,我也开始小有名气了。在柜台后主事的主要人物很留心我了。我记得,他和我谈生意时,常要我用一个拉丁文的名词或形容词变位、或活用一个拉丁文的动词给他听。每次这种交易成交后,米考伯太太就举行一个小型宴会,大致是顿晚餐,这些样的晚餐我都记得很清楚,每次都有一种特别的美味在其中。
米考伯先生的困难终于到了危急关头。一天清早,他被捕并被送进市里最高法院的监狱。他走出住宅时对我说,他的末日降临了——我真的以为他的心都碎了,我的心也碎了。可后来我听说,有人在午前看见他快快活活地玩了九柱戏。
他被送进那里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打算去看望他,和他一起吃午饭。我得问路到那么一个地方,到那地方我会看到附近另外一个地方,在后者我又看到附近有一个院子,走过那院子一直走下去,直到看到一个看守。我一一如此这般做来,当我终于看到一个看守(我是多么可怜的一个小东西!),我就想到洛德利克·兰顿在债务人监狱时那里有怎样一个身上仅有一块破布的人,那看守顿时在我神色暗淡的眼中和跳得很快的心上浮游晃动起来了。
米考伯先生正在大门里等我。我们走上去到了他的房间(从顶上往下数的第二层)大哭了一场,我记得,他郑重其事地请求我以他的遭际为鉴,并要我注意到:如果一个人年收入为二十磅,他花去十九磅十九先令又六便士,他会快活;但如果他花了二十镑一先令就会苦恼。这以后,他向我借了一先令给看守,并给我写了一张收条凭其可向米考伯太太要回那一先令,然后就收起小手帕,兴致又高了起来。
我们坐在一个小火炉眼前。生了锈的炉门里一边放了一块砖,以免烧煤太多。我们在那里一直坐到和米考伯先生住一间屋的另一个债务人从面包店回来,他还带来了我们合伙吃午饭用的羊里脊肉。然后,我又被派到最顶头的房间去见“霍普金斯船长”,带去米考伯先生的问候,并说明我是米考伯先生的小朋友,向他借一把刀和叉。
霍普金斯船长借给我了刀和叉,并附上对米考伯先生的问候。在他的小房间里有个脏兮兮的女人,还有两个病恹恹的女孩蓬着头发,那女孩们就是他的女儿。我想好在是借霍普金斯船长的刀叉而不是借他的梳子。船长本人实在邋遢得无以复加,他长着一脸大糊子,穿着件很旧的褐色外套,外套下再无别的衣物。我看到他的卧具被卷着放在一个角落里,还看到他架子上放的锅碗瓢盆是些什么样的,我断定(上帝知道我是怎么断定的)那两个蓬头发的女孩是霍普金斯船长的女儿,可那脏兮兮的女人并没嫁给霍普金斯船长。我怯怯地在他门口呆了不过两分钟,却带回这么多见识,就像我握在手里的手叉一样实在可靠。
那顿午饭有种吉普赛的风情在其中,而且很惬意。过午后不久,我去还霍普金斯船长刀叉,然后就回家,将探访的情况向米考伯太太报导以给予她安慰。一看到我回来,她就昏了过去;然后我们谈着这事的时候,她用一小罐热鸡蛋甜酒来慰劳我们。
我不知道,为了这一家的好,那些家具是怎么卖出去的,又由谁经手卖的,我只知道我没经手它们。不过,家具都被卖掉了,由辆货车拖走的,只剩下床和几把椅子,还有一张厨房用的桌子。带着这点东西,我们像驻营地一样住在温泽巷那所空房子的两间客厅里。米考伯太太,孩子们,那孤儿,还有我,都日夜住在那两间房间里。我不知道到底住了多久;不过我觉得很久很久。米考伯太太终于决定搬进监狱去住,米考伯先生现在在那里住着一个单间了。于是,我把钥匙还给房东,他很乐意地收回钥匙,除了我的床,其它的床全送到最高法院监狱;我的床送到监狱围墙外不远的一个小房间里了,这很合我意。因为在我们的坎坷中我和米考伯一家人彼此相处得太好,谁也舍不得离开谁了。那孤女也在那附近找到一个房租低廉的住处。我的卧室是一个斜屋顶下的后顶楼,面朝一个木场的大好风景。住在这里,想到米考伯先生的困难已到了危急关头,我觉得这小屋实乃天堂了。
在那段日子里,我一直在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怀着和一开始时同样的屈辱感,同样卑贱地和同样卑贱的工友为伍做苦力。可我从没结识任何人——无疑这是我的幸事——也不和每天进出于批发店而在吃饭时间里游荡在街头的那些少年中任何一人交谈。我还是那么过着暗自不快的生活,我仍那么独自地过那生活而不仰仗任何人。我能觉察到的唯一不同是:我变得更寒伧了,这是其一;其二是我对米考伯夫妇的种种忧虑已减轻;因为在他们困难时有些亲戚和朋友帮助他们,他们在狱中反比在狱外的许多时间还过得更惬意。凭着某种安排(具体情形我已记不得了),这时我常和他们一起吃早饭。我也不记得监狱的门早上什么时候开,我可以进去;可我知道我常常六点起床,没事我喜欢走来走去的地方是老伦敦桥,我常坐在那里的一个石龛里,看过往行人,或从栏杆上俯看那在纪念碑顶上燃烧的太阳投在水中的倒影。那孤女有时在这里看到我,我把关于码头和伦敦塔的一些恐怖故事告诉她;说到这些故事,我也只能说我希望自己能相信是真的。晚上,我总回监狱去,和米考伯先生在空地上走来走去,或和米考伯太太玩牌,听她回忆她的爸爸、妈妈。默德斯通先生是否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准。我从来不告诉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那些人。
米考伯先生的事虽然挨过了紧急关头,却又卷入了某个契据的麻烦中。关于那种契据,我听说过不少,据我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一种先前写给债权人的文书,不过当时我怎么也闹不明白,现在看来我当时是把这玩艺和那些被认为一度在德国广为时兴的魔鬼般的文件混为一谈了。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这契据似乎失效了,不管怎么说,它不再像先前那样妨碍人了。于是,米考伯太太告诉我,“她娘家人”已决定:米考伯先生应当根据破产债务人法要求被释放。她预计这可在六个星期内办成。
“那时,”米考伯先生说,当时他也在一旁,“我再也不欠债了,谢天谢地呀,我一定要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如果——
简言之,如果出现了什么机遇的话。”
为了把可记的事都写下来,我想起大约在这时,米考伯先生起草了一篇呈文给下议院,恳请修改因债务坐牢的法律。我所以把这事记下来,因为我用以往读过的书来套我已发生了变化的生活,把那些街头所见和男男女女来编入我的故事,记下这就给我自己提供了我当时这种做法的一个例证;而且,在我写自传时,这也能向我自己证明我无意间性格发展得具有某些特点是怎样在那时逐渐形成的。
监狱中有个俱乐部,由于米考伯先生是上流人物,他成了其中了不起的权威人士。米考伯先生把这呈文的意见在俱乐部里宣布后,得到那里的人们热烈赞同。于是,米考伯先生——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好好先生,他对凡与他自己无关的事都非常热心积极,只要忙着于他自己绝无利益可言的事,他就兴致勃勃——就着手写起呈文来。他起草后又用一张大纸誊好,铺在一张桌子上,并指定一个时间,让全体俱乐部成员和所有关在墙内的人来他房里签名,只要他们愿意。
听说了这即将进行的盛典后,我是那么急于想看他们一个接一个进屋的场面,虽说我已经认识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他们也认识我了,我还是向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请了一个小时的假,为了能仔细观察,我把自己安置在一个角落里,俱乐部的要员们尽这小房间能容地拥进来,米考伯先生被簇拥在那呈文前,而我的老朋友霍普金斯(为了表示对这一庄严事件的敬意,他把自己洗过了)就站在呈文附近,把它读给那些尚对其内容不详的人听。然后房门大开,普通的男友开始排成长队,一个接一个地进去签了名后就走出去。霍普金斯对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说:“你读了呈文吗?”——“没有。”——“你想听人读呈文吗?”哪怕那人略有半点想听的表示,霍普金斯就会响亮地把呈文逐字读给他听。如果有两万个人想听他读,这位船长一定会把它读上两万遍。我还记得,每当读到“出席国会的人民代表们”、“故请愿人敬向贵院请求”、“仁慈陛下的不幸小民”这类话时,他总要摇头晃脑,好像这些话在他嘴里变成了什么美味的实在东西一样;这时,米考伯先生听着,怀着一个作者的些许虚荣心,并且把目光停驻在(并不是认真看)对面墙上的大铁钉上。
每天我都在萨德克和黑弗莱尔之间行走,而午饭时间里,我都在一些无名小街上徘徊,这些地方的石头说不定已被我童年的脚底踩平了。不知道,当时伴着霍普金斯洪亮的声音一个个受我检阅的那么些人中,多少已不在了!当我现在回忆往事时,想起青少年时那种钝钝的痛苦,我就猜想:我为那些人编造的身世也有多少是像一层迷幻的雾一样笼罩在记得清清楚楚的事实上!当我脚踏到旧日的地面上,我似乎看到我前面走着一个天真浪漫的少年,经历那么奇特,处境那么龌龊,却使他创造出一个想象中的世界,我对他怀一掬同情;这一切并不让我惊奇。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10-20 20:41:23
《大卫·科波菲尔》第十二章 我还是不喜欢这种生活,我下了很大的决心
时间到了,米考伯的呈文也得到受理;根据法案规定,这位先生奉命出狱,这可真让我高兴。他的债主们并非死对头;米考伯太太告诉我,就连那恶鞋匠也公开说他对米考伯先生并无恶意,不过他喜欢收回别人欠他的钱。他还以为这是人类的天性呢。
当他的一案办理好后,米考伯先生回到高等法院监狱;因为还有些费用要付清,还有些手续得办理,这之后他才能真正获得自由。俱乐部兴高采烈欢迎他,还举行了一个联欢会。米考伯太太和我则在其家人都睡着后在他们身边悄悄吃了羊杂碎。
“在这么一个时候,科波菲尔少爷,”米考伯太太说道,“我再给你斟上点加料酒,”因为我们已经喝了一些了,“为纪念我的爸爸妈妈。”
“夫人,他们都去世了?”我把一杯酒干了后问道。
“我妈妈死时,”米考伯太太说,“米考伯先生的困难还没发生,或者至少还没变得严重起来。我爸爸生前也保释过米考伯先生数次,他辞世了,很多人都为其惋惜呢。”
米考伯太太摇摇头,一滴孝敬的眼泪落在当时正好在她怀里的双生子之一的身上。
由于我不能指望再找到一个更合适的机会问一个与我利益相关的问题,我就这时对米考伯太太说:
“夫人,能问你吗,现在米考伯先生已脱离了困难,获得自由,他和你准备做什么?你们决定了吗?”
“我娘家,”米考伯太太说,每次说到这三个字时她总是很神气,虽然我从没发现那指的是哪位,“我娘家持这种意见:米考伯先生应该离开伦敦,去乡下施展他的才能。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是个才干大着的人呢。”
我说我对此深信不疑。
“才干大着呢。”米考伯太太重复道。“我娘家持这种意见:像他这么有才干的人,稍稍被扶一把,就能在海关上有所作为了。由于我娘家的影响只限于当地,所以他们希望米考伯先生去普利茅斯。他们认为他务必马上就去那儿。”
“他随时都能去吗?”我示意道。
“当然,”米考伯太太答道:“他随时能去——如果有什么机遇出现的话。”
“那么你也去吗,夫人?”
就算没喝那些加料酒,那天发生的一切再加上那对双生子,也已经让米考伯太太变得歇斯底里了,所以她泪如泉涌地答道。
“我永远也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也许,米考伯先生一开始隐瞒了他的困难实情,可他那乐观的天性也很可能使他期待这些困难能被克服。我从妈妈那儿继承的珍珠项链和手镯都已经以不及原价一半的价格顶让了;而那套结婚时爸爸送我的珊瑚饰品实际上是白送掉了。可我永远也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不!”米考伯太太叫起来,比先前更激动了,“我永远不会做那事!要我那么做办不到!”
我大为不安——米考伯太太似乎疑心我要她做那种事一样!——我心惊肉跳地坐着呆呆看着她。
“米考伯先生有短处,我不否认他只图眼前快活。我不否认他把他的财产和债务都瞒了我,”她看着墙继续说;“可我决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
米考伯太太这时已把声音提高到完全是高声嘶喊的地步了,我吓得连忙跑到俱乐部去。这时,米考伯先生正坐在那儿的一张长桌前做主持,领大家唱道:
“往前跑哇,达宾①,
往前跑哇,达宾
往前跑哇,达宾
往前跑哇,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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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系马名。
我把米考伯太太此刻处于令人惊恐的状态,这事告诉了米考伯先生,一听到这个,他就大哭了起来,他和我一块走了出来。背心上还粘满着他刚吃剩的虾头虾尾。
“爱玛,我的天使!”米考伯先生一面朝房间里跑,一面叫,“发生什么了?”
“我决不会抛弃你,米考伯!”她喊道。
“我的心肝!”米考伯先生把她搂到怀里说,“我知道得很清楚。”
“他是我孩子的家长!他是我那对双生子的父亲!他是我心爱的丈夫,”米考伯太太一面挣扎一面叫道;“我决——不——抛弃米考伯先生!”
米考伯先生是那么深深地被她忠贞的这一证明而感动(我则已泪流满面了),他深情地俯身求她抬眼看,求她安静下来。可他越请求米考伯太太抬眼看,她越不肯看,他越请求她安静下来,她越不肯安静下来。于是,米考伯先生也大为伤感,他的眼泪,她的和我的流到一起;后来他请我为他帮忙而坐到楼梯上去,他好照顾她睡下。我本想告辞回去睡觉,可他不到摇响了送客铃就不许我走,我只好在楼梯窗子前坐着,等到他带着另一张椅子来和我坐在一起。
“米考伯太太现在怎么样,先生?”我说。
“精神很差,”米考伯先生摇摇头说,“太紧张了。啊,这一天太可怕了!我们现在完全孤立了——一切都离我们而去了!”
米考伯先生握住我的手,先是呻吟,继而流泪。我既大为感动,又十分失望,因为我期待在这早就被盼着的好日子里我们都快活。我想,只是由于米考伯先生和太太太习惯于往日的困难了,一旦他们想到他们已摆脱了那些困难,反而十分绝望。他们的适应能力都消失了,我从没见过他们像在这天夜里的一半难过;所以,当铃声响后,米考伯先生陪我走到我的住处并在那儿向我祝福道别时,我实在怕离开他,因为他是被那样沉重的悲哀压着。
从我们陷入的那一切令我意外的混乱和沮丧中,我很清楚地知道:米考伯先生和太太及他们一家就要离开伦敦了,我们的分手就在眼前了。在那天夜里回家的路上,还在后来上床后一转难成眠的时间里,这念头升上我心头——虽说我不知道这念头怎么钻进我脑袋的——这念头形成一个坚定的决心。
我已渐渐和米考伯一家很熟了,当他们遭受患难时,我和他们亲密相处,和他们分开我感到孤零零的。想到要再找住处,再和陌生人一起生活,昔日这种遭遇的经验已使我对这种生活有深刻了解,所以我就觉得我当时就又被抛入那种境况中了。这一来,想到在那种境况中及那种情况的种种伤害,还有它留在我胸中的羞辱和苦恼,都变得更加痛切深刻。
于是,我断定那种生活是不堪的。
我没有逃脱那厄运的幸望,除非我自己跑掉,我对此很明白。我很少从默德斯通小姐那里得到什么信息,而从默德斯通先生那里就根本什么也得不到。而我得到的信息也不过是由奎宁先生转交的两、三包补过的衣,每一包中有一个字条,大意是:珍。默希望大,科努力干活,尽心尽职。我是否除了死心塌地做苦力外还有可能做点别的,对此毫无半点暗示。
第二天,我还为才萌生的念头而心情激动,就有事实向我证实米考伯太太说到他们的离开并非没有理由。他们在我住的房子里租了一处,只住一星期,租期一到,他们就动身去普利茅斯。米考伯先生下午亲自去了帐房,告诉奎宁先生说他不能不舍下我而去,还对我给予高度赞扬,而我想我对这赞扬是受之无愧的。奎宁先生就把车夫提普叫了进来,提普成了家,又有一间房要出租,奎宁先生就指定我住在那。他认为我们双方都一定同意,而我虽已下定了决心,也什么都没说。
在和米考伯先生及太太同住一幢房子的最后那些天里,我每晚和他们一起度过。我觉得,我们的亲密与日俱增。最后那个星期天,他们请我吃午饭,我们吃了猪里脊和苹果酱,还有一个大大的布丁。头天晚上作为分别礼物,我买了一个带花点的木马给小威尔金·米考伯——那是个男孩——又买了个娃娃给小爱玛。我还给了那个就要被遣送的孤女一个先令。
虽然对于即将来临的分别我们都很伤感,但大家仍在这一天过得很快乐。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我不想到米考伯先生的困苦时日则罢,否则就会想到你。你的作为永远属于那类最体贴、最乐于助人的品性。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房客,你一直是个朋友。”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科波菲尔,”近来他已习惯这么称我了,“当他的同类不得意时,他对他们的忧伤抱有一颗同情的心,还有一个去计划安排的头脑,以及一只手去——简言之,有一种处置掉那些不必要的东西的全部才能。”
我对这夸奖表示心领神会,并说我为很快就彼此见不到而难过。
“我亲爱的青年朋友,”米考伯先生说,“我比你年长,涉世经验也略具些许,而且——简而言之,在困难方面,一般说来,也略具一点体会。眼前,在有什么机遇出现之前(对此,我可以说我时刻都在期盼),除了忠告我无它物可赠。我的忠告是可取的,我自己——简言而之,从未曾奉行这忠告,于是成为“——一直满面春风、眉飞色舞的米考伯先生说到这时面色一改为愁苦状。”“你眼前这么个可悲的可怜人。”
“我亲爱的米考伯!”他太太劝告道。
“我说,”米考伯先生又忘了他自己,于是又满面春风地说,“你看到这么个可悲的可怜人了。我的忠告是:决不要把今日可办之事拖至明日。拖宕乃窃汝光阴之贼尔①。抓住这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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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句引自18世纪英国诗人爱德加·扬所著《夜思录》。
“这是我可怜的爸爸的格言。”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道,“从你爸爸的角度来看,他好极了,我若说他坏话,真是天理难容。我们不能,简而言之,再认识一个人能在他那把年纪,生着他那样专缠裹腿布的腿,还能不戴眼镜就看那用同样字体的印出的字。可是,他把那格言用于我们的婚事上,我亲爱的;于是那事办得过早,我永远得不到那笔费用的补偿了。”
米考伯先生斜睇了米考伯太太一眼,又补充道:“我并非为那事后悔。完全相反呢,我的爱人。”说罢,他严肃了一、两分钟。
“我还有另一忠告,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你知道。年收入二十英镑,如果每年花销十九镑十九先令六便士,结果是幸福。年收入二十英镑,如果每年花销二十英镑六便士,结果是痛苦。花凋零,叶枯萎了;太阳沉入恐怖中,于是——
于是,简而言之,你就完了。就像我这样!”
为了使他的榜样更鲜明,米考伯先生露出很快活又很得意的神气喝下一杯潘趣酒,然后吹起口哨,吹的是大学生舞曲。
我便努力向他们保证,说我一定会把这些教导铭记心中(虽然实际上我根本不必这么做),因为他们那时显然太让我感动了。第二天早上,我在客车售票处和他们全家相遇,只见他们心情沮丧地坐在车后部的外面。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上帝保佑你!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切的,你知道,就算我能忘记,我也决不会忘记的。”
“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再见了!愿你一切都幸福顺利!在时光前进的过程中,如果我能相信我的不幸能被你引以为戒,我就觉得我占了另一个人的生存空间并非全无益处了。如果有任何机遇出现(我相信会的),我能有力量使你的前景好一点,我会快乐得无以复加呢。”
我相信,米考伯太太带着孩子坐在车后面我站在路上无言看他们时,她眼前一层薄雾消失了,她看出我实在只是多么小的一个人。我这么想,是因为她面带一种从未有过的母亲样的表情向我招手,要我爬上车;她搂住我脖子,像吻自己儿子那样吻了我一下。我刚下车,车就开了。他们挥舞着手帕,以至我看不见他们一家人。一分钟后,车就远去了。孤女和我站在路中间,茫然相顾后又握手道再见。我猜想,她要回到圣路加习艺所去,我则去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开始那令人厌倦的一天。
可我已不想再在那里过多少令人厌倦的日子了。不,我已经决心要跑开,要用一切办法去乡下,去见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属,要把我的遭遇告诉我的姨奶奶——贝西小姐。
我说过,我也不知道这不顾一切的念头是怎么钻进我脑袋的。但一旦钻进去了,它就留了下来,形成一个信念,我一生再没有比这更坚定的信念了。我决不能说我相信它可望实现,但我已下了最大决心,要将它付诸于行动。
自从那晚产生了念头并失眠后,我就一次又一次、一百次地重温我那可怜的母亲讲的我出生的故事,昔日听她讲这故事于我是件快活事,我已把它熟记在心了。在那故事里,我的姨奶奶以令人生畏的威风登场;但她的举止中有处小地方令我常常回味,正是这一小小特征给了我些鼓励。我忘不了,母亲认为姨奶奶摸她那头漂亮的头发时手并不粗暴。虽然那也许只是完全出自我母亲的臆想,或许根本就没那回事,但我用它构成一小幅图画,画出我记得那么清楚也爱得那么深切的女子,她的美打动得那可怕的姨奶奶也发了仁慈,这幅画使整个故事变得温柔了。很可能由于这幅图画已久久在我心中,才使我的决心逐渐形成。
我连贝西小姐住哪儿也不知道,所以就给皮果提写了封长信,不经意样地问她可记得那地方。我借故说我听说有这么一位女士,住在某个什么地方(我随便编了个地名),所以我想知道是否确实。在那信里,我还告诉皮果提说我因非常特殊的理由需半个几尼,并说如果她能借给我半个几尼,到我能还的时候再还,我将对她感激万分,我以后会把需要这钱的理由告诉她。
不久就收到了皮果提的回信,和往常一样充满了忠诚和爱心。她随信附上半几尼(恐怕她花了不少气力才克服重重困难,从巴吉斯的箱子里弄出这笔钱呢),并告诉我贝西小姐住在多佛附近,不过她也不能肯定是就住在多佛当地,还是在海斯,沙门,或弗克斯通。我们工友中的一个人在我向他打听这些地方时,竟说这些地方都在一起,我认为这于我的目的已够了,决定那个周末就动身。
我是个诚实的小人儿,不愿离开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而留下一个有污迹的印象,所以我认为我必须等到星期六晚上才能走;而且我刚来时预支了一星期薪水,所以我决定不在往日领工钱的时候去帐房。为了后一个特殊理由,我借了半几尼,这样我就不乏旅行所需费用了。于是,星期六天黑时,我们都在批发店里等着领工钱,我握住米克·沃克尔的手,请他在轮到他领钱时告诉奎宁先生我去把箱子搬往提普家了;然后我对白粉·土豆道了最后一次再见,便跑走了。
我的箱子放在河对面的住处。在一张我们钉在桶上的地址卡上我写上了:大卫少爷,留在多佛马车票房,待领。”我把这卡边放在口袋里,准备把箱子拿下来后拴到上面去。我一面朝住处走,一面四下张望,想找到一个帮我把箱子送到票房去的人。
一个腿很长的年轻人带着一辆很小的空驴车,他站在黑弗莱尔路的尖塔附近。我走过时,眼光和他的相遇,他把我叫做“小痞子”,还希望我“认清他以后好作证”,无疑,这是说我瞪他了。我停下来向他解释,说我并没这么做,我不过是不能肯定他会不会愿意干一件活。
“哈(啥)活?”那长腿青年说。
“运一只箱子,”我答道。
“哈箱子?”那长腿青年说。
我告诉他是我的箱子,就在那边街上,我要他把它运到多佛马车票房,运费是六便士。
“六便士就帮你干呢!”那长腿青年说罢就上了车——不过是架在车轮上的一个大木托盘——驴子拖着那车咕隆隆跑了起来,那速度我要使劲跑才可以跟上。
这年轻人的态度带着挑衅的意味,尤其他对我说话时嚼草的样子让我不喜欢;可价钱已讲好,我就把他带到我马上要离开的房间,我们一起把箱子搬了下来。现在,我不愿意把那卡片拴上去,因为我怕那房东家的什么人会对我的举止起疑心而把我扣留下来;于是我对那青年说,请他到了最高法院监狱的高墙外时就停一分钟。我话音刚落,他就赶车咕隆隆跑将起来,那架势像是他、我的箱子、那车还有那驴都发了疯一样。我跟在他后面跑着,喊着,等到预定地方赶到他身边时,我气都透不过来了。
因为太兴奋又太紧张,我在掏卡片时,把那半几尼也从口袋里翻出来了。为了不弄丢它,我就把它含到嘴里;虽说我的手抖得好厉害,但还是把那卡片如我心意地拴好了。就在这时,我觉得那长腿青年朝我下巴上重重拍了一记,就见那半几尼从我嘴里飞到了他手上。
“什么!”那青年抓住我衣领,凶狠狠地龇牙裂嘴道。“是犯了事吧,是不是?想跑掉,是不是?去派出所去,你这个小坏蛋,去派出所去!”
“把钱还给我,行不行?”我万分恐慌地说,“别管我的事。”
“去派出所去!”那青年人道,“你一定要去派出所证明这事!”
“把我的箱子和钱还给我,”我哭着叫道。
那青年仍然说:“去派出所去!”他还很粗暴地把我往那头驴那儿逼,仿佛那畜生和警官有什么相似之处;后来他改变了主意,跳上车,坐到我的箱子上,嘟嘟念叨说要一直赶到派出所去,就比先前更加起劲地咕隆隆飞快地走远了。
我尽一切力跟在后面追,可我没力气叫了,即使有那会儿我也没胆量喊。我追了半英里路,其间至少有二十次,我几乎被车碾到轮子下。我时而看不见他,时而看见他,时而看不见他,时而遭到鞭子抽打,时而被叫骂,时而陷到泥里,时而爬起来,时而撞到什么人怀里,时而撞到一根柱子上。后来,由于生怕这时或许半个伦敦城都在出动捉拿我,我只得又惊又气地眼睁睁看着那青年带着我的箱子和钱去他要去的地方去了;我就一面喘着气,一面呜咽着,但我并没停下脚步,我朝格林威治走去,我知道那地方就在去多佛的大路上;我所带着的从这世界上所得的并不比我出生时带到这世界上的多什么(就在我出生那天晚上,我的出生给我姨奶奶带来了那么多不快),走向我姨奶奶贝西小姐的隐居之地。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10-20 20:41:24
《大卫·科波菲尔》第十三章 我决心走下去
我不去追那个赶驴车的青年而朝格林威治进发时,说不准我有过一路跑到那儿去的念头。如果我有过那种念头,我也很快会就从这样昏头昏脑中清醒过来,因为我在肯特大路上的一排房子前停了下来。房前有个水池,池中央有个傻呼呼的大雕像,那傻瓜正在吹一个干贝壳。我坐在那儿的门前台阶上,由于我先前的努力已使我筋疲力尽,我几乎连为我那已失去的箱子和半几尼而哭的气力也没有了。
这时,天色已黑;我坐在那儿休息时,听到钟敲响了十点钟。好在那是个夏夜,天气也很好。我喘过气来,再不觉得嗓子眼发紧发干了,就站起来又往前走。尽管意气消沉,我也没有回头的念头。就算在这肯特大路上下一场瑞士的大雪,我也认定我是不会想回去的。
但是我的现有资金只有三便士(我此刻仍相信我至今都弄不清我怎么居然在星期六还能剩下这么三个便士在口袋里),这一现状并不因为我继续前行便不令我苦恼。我开始想象,在一两天内,我的尸体在什么围篱下被人发现了,于是成为报纸的一条新闻。我吃力地但仍尽可能快地往前走,一直来到一个小店才停下。小店那儿写明收购男女服装,高价收购破布、骨头和厨房用品。店主没穿外衣,坐在门口吸烟;由于从低低的天花板上垂下不少上衣和长裤,店里又只有两只点燃的蜡烛把这些东西幽幽照出来,我便把他那模样想象得像一个一心要报仇雪恨的人那样,一旦把所有的仇人都吊死,就洋洋自得了。
在最近从米考伯先生和太太那里得到的经验提醒了我,也许眼下有办法救急。我走到附近一条小巷,脱下背心,叠好挟在胳臂下;然后我来到店门口。“对不起,先生,”我说,“我要把它卖个公平的价钱。”
多罗毕先生——至少,这多罗毕是这店的字号——拿起背心,把烟斗的斗朝下靠在门柱上,领我进了店,用手指掐过烛芯后,再在柜台上摊开那背心打量,又把它举起来对着光照照,并打量片刻,最后才说:
“喏,就这么件小背心,你要卖个什么价钱?”
“哦!先生,你最知道,”我谦让地答道。
“可我不能既做买主又做卖主呀,”多罗毕先生说,“在这小背心上标个价吧。”
“那么十八个便士——”我迟疑了一会示意道。
多罗毕先生把它一卷就塞还给我。“如果我为它肯出九便士,”他说道,“那我就是在对我的一家进行打劫了。”
这可不是做生意的好办法,因为这样做就使我这么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得不请多罗毕先生为了我而去打劫他的家。可我当时那么窘迫,我就说我愿意把它卖九便士,只要他愿意。多罗毕先生不无怨言地给了我九便士。我向他道了再见便走出这家店,多了笔钱却少了件背心,不过,只要我把外套扣上也就不碍事了。
的确,我当时已经很明白地预想到马上我的外套也要被脱手,我必须赶快,好能穿件衬衣和长裤到多佛——如果我能穿着那样的衣到达那里,我就算幸运了。不过,我当时并不像一般所推测的那样只在这上面转念头。我想当我衣袋中揣着那九便士再度上路时,除了对我前面的路程、对那么粗暴欺凌了我的驴车青年有总体印象外,我对我的困难并没有很迫切的感觉。
我想到一个过夜的计划,我要马上着手实行。这计划就是:睡在我以前的学校后面,那里的墙角常常堆着干草。我想象着,离那些学生和我昔日常在里面说书的那卧室那么近就仿佛有了伴一样;虽然那些学生根本不知道我来了,那卧室也不能庇护我。
我这一天已经够辛苦了,我最后终于爬上布莱西兹的平地时,我累坏了。为了找萨伦学校,我周折了不少但总还是找到了它,也找到了墙角那个干草堆,我在旁边躺了下来。但在躺下之前,我先绕着墙走了一圈,抬头看那些窗子,我看得出那窗里都是黑黑的、静静的。第一次睡在头上没有房顶的地方时那种凄切感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睡眠落在我身上,就像在那天夜里它也落在其它被宅门所拒绝、为看门犬所吠逐的流浪人身上那样。我梦见我躺在昔日学校的床上,在卧室和同学们说着话;醒时我发现自己笔直地坐了起来,嘴里正念着斯梯福兹的名字,茫然看着头上闪烁的星星。我记起我在这个不该醒来的时刻正置身何处时,一种感觉逐渐向我偷偷袭来,我不禁站了起来,怀着无名恐惧而四下徘徊。但那暗淡下去的星星,还有天空中太阳将升起处露出的灰白色,都让我安下心来;由于我的眼睛感到重重的,我就又躺下,睡着了——虽然在睡眠中我知道天气很冷——一直睡到太阳温暖的光线和萨伦学校的起床铃把我唤醒。如果我可以指望斯梯福兹还在那里,我一定躲在附近什么地方,等他单独出来;可我知道他肯定早就离开那里了。也许,特拉德尔还在那里,但这很难说;何况我对他的谨慎和好运气也谈不上很相信(虽说我对他的好脾性很信得过)。而去把我的事告诉他。于是,在克里克尔先生的学生们起身前,我偷偷离开了学校院墙,又走上那尘土飞扬的多佛大路。我还是学生中一员时,就知道那是多佛大路了,但那时我万没想到人们会看见这路上的行者会是我。
与昔日在雅茅斯的星期天早晨相比,这个星期天的早晨是多么不同啊!我一步步往前走时,在当做礼拜的时间,我听到教堂响起钟声,我看到去教堂的人们,我经过一、两个正在举行崇拜仪式的教堂,唱诗的歌声传入阳光中,教堂助理或坐在廓下或坐在水松树荫下乘凉,他们手搭在眉头上看到我走过,皱起了眉头。昔日星期天早晨的宁静和安息笼罩着一切,只是我被除外。不同之处就在这里。我一身的尘垢和满头蓬蓬乱发都使我觉得我很不体面。如果不是因为我在想象中作的那幅安静图画(我在那画中画出坐在火炉边哭的我那年轻美丽的母亲,还画出对她动了仁慈之心的姨奶奶),我很难相信我会有继续走到第二天的勇气。可那幅画总在我前面引我走。
就在那个星期天,我在那条笔直的大路上走了二十三英里,虽说走得并不轻松——因为我没吃惯那种苦。暮色落下时,我来到罗切斯特桥上,觉得双脚疼痛而浑身无力,我就那样吃着我买来权当晚饭的面包。有一两所贴有“旅客之家”的小房子使我动心,但我怕那仅有的几个便士会花掉,更怕我已见过的或赶上的那些流浪者的凶样,所以,除了露宿我不去找任何住处。经过重重辛劳,我来到了查坦姆,那地方在夜晚看来像是梦幻,是个由白垩、便桥和在混浊河水中那艘像诺亚方舟的带篷无帆船组成的梦境。我总算爬上一个长着草的炮台,台下有条小路,还有个哨兵在那里来回走动。我在一门炮附近躺下。虽然下面那哨兵对躺在上面的我并不比萨伦学校的学生对睡在墙外的我知道得多点什么,但有他的脚步声为伴令我高兴。我在那儿睡得很香,直到天亮才醒。
早晨时分,我的脚不但痛还发僵,而隆隆鼓声和军队的前进声也把我吓得迷迷糊糊,我往下面一条又窄又长的街道走去时,仿佛自己已被那军队从四面八方包围住了。我觉察到如果要保存点力气走到终点,我那天就只能走一点点路,因此我决定把卖掉外套当作那天的主要任务。于是,我脱下外套,这也是为了学会没有外套亦能度日;我把外套夹在胳膊下,开始巡视起各个估衣店。
那是一个卖外套的好地方,因为那里有数不清的旧衣商人,而且,一般来说,他们都在门口等候顾客。由于他们大多数人总在他们的货物里挂上一或两件有显赫肩章的军官上衣,我被他们那生意的阔绰气派给吓住了,所以我走了很久也没把我的货出示给任何商人看。
由于羞怯,我只好把注意力转向那水手用品店,还有比一般衣店更加合适我的(如多罗毕先生的)那种衣店。终于,在一条龌龊的小巷一角,我找到我认为看来尚有希望的一家,紧靠着一道长满扎人的荨麻的围墙,在围墙的栅栏前有一些好像是从衣店里泛滥流出的旧水手衣物。在一些吊床、生锈的火枪、油布帽子以及在一些装了那么多种生锈的旧钥匙——多得足以打开世界上所有的门——的盘子间,这些衣服漂浮着。
我战战兢兢走下几级台阶,进了这家又低又小的衣店。店里有个小窗,上面也挂满了衣物,于是店里不但不亮反而被弄得更昏暗。一个丑陋的老头儿从店堂后一个脏兮兮的洞穴里跑来抓住我头发时,我也并没觉得轻松半分;那老头儿的下半截脸全被麦茬般的灰色大胡子遮住了。他的模样真可怕,还穿了件脏兮兮的法兰绒背心,带着很重的酒气。他那张床蒙着一张五颜六色缀满补丁的床单,就塞在他刚从中爬出来的那个洞里,洞里也有一个小窗子,露出更多扎人的荨麻和一头跛驴。
“哦,你来干什么?”那老头儿龇着牙,用种令人害怕的鼻音说,“哦,我的眼睛胳膊腿,你来干什么?哦,我的肺肝,你来干什么?哦,咕噜,咕噜!”
这一串话,尤其是最后反复的那个没听说过的词——那是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把我吓得做不出回答;于是,老头依然抓住我头发又说:
“哦,你来干什么?哦,我的眼睛胳膊腿,你来干什么?我的肺肝,你来干什么?哦,咕噜!”他费了好大气力,连眼睛都凸出来了,才挤出最后那个咕噜。
“我想知道,”我颤抖着说,“你要不要买一件外套。”
“哦,让我们看看那外套吧!”那老头儿说道,“哦,我的心冒火了,把外套拿给我们看看呀!哦,我的眼睛胳膊腿,把外套拿出来呀!”
他说着,把他那只鸟爪一般发着抖的手从我头发里收回;然后戴上一付眼镜,虽说那一点也不能使他发炎的眼睛增加多少光彩。
“哦,这外套要个什么价?”那老头儿看过后叫道,“哦,咕噜!——外套要个什么价?”
“半克朗,”我镇静下来答道。
“哦,我的肺肝,”那老头儿叫道,“不行,我的眼睛,不行!哦,我的胳膊腿,不行!十八便士。咕噜!”
每当他这么叫时,他的眼睛看上去就要凸出掉下的危险;他说每一句话都用同一种语调,那是像一阵风一样先低后高最后又低下的语调,我找不出比这更贴切的比方了。
“那好吧,”我说道,并为能做完这笔交易高兴,“我就要十八个便士吧。”
“哦,我的肝!”那老头儿把外套扔到一个架子上,一面叫道。“到店门外去!哦,我的肺,到店门外去!哦,我的眼睛胳膊腿——咕噜!——别要钱,用来换点别的吧。”
我一生里从没那样——无论那以前还是那以后——惊恐过;可我低三下四哀哀告诉他,我需要钱,别的东西于我无用,不过我用不着他催,我可以去外面等着。我就来到外面,坐在一个角落的阴影处。我在那里坐了那么多个小时,阴影变成阳光,阳光又变成阴影,我还坐在那里,眼巴巴等那笔钱。
我希望,现在在那一行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疯子酒鬼了。不久,从他受到孩子们攻击中我就得知:他在那一带以酒鬼而著称,并享受着把自己出卖给魔鬼的声望。那些孩子不断来到店门前进攻,叫喊那类故事,要他把金子拿出来:“你知道,查里,你并不穷,你是装穷。把你的金子拿出来吧。你把你自己卖给了魔鬼,把你换得的金子拿出来一些吧。快呀!金子就缝在褥子里呢,查里。把褥子拆开,让我们拿一些吧!”这些叫声,再加上要借刀给他拆褥子的建议,令他愤怒至极,竟使他一整天里不断地冲出来,而孩子们就不断地逃窜。他有时那么气愤,把我当作他们一伙的而向我扑来,嘴里说着要把我撕碎一类的话,可刚好他又记起了我是什么人,便又钻进了店。我从他那声音可以断定他又躺到床上了。他用他那刮风一样的语调,发了疯似地喊那道《纳尔逊之死》,还在每一句前加上一个“哦!”在中间加上无数个“咕噜!”这一切似乎还没让我受够,只因为我衣衫不齐又耐心坚定地坐在店外,那些孩子把我和那“店当成一伙的,整天就朝我扔石头,对我大施暴虐。
他用了很多办法想诱我同意换别的什么。他一会拿出一根钓鱼竿,过一会拿出一把提琴,有一次拿出一顶尖帽,另一次又拿出一只笛子。我没有一点办法地坐在那里,对他的一切建议都予以拒绝;每次我都眼泪汪汪地求他或是还我钱,或是还我衣。终于,他开始一次付半便士地给我钱了。整整又过了两个小时,才一点点加到一先令。
“哦,我的眼睛胳膊腿!”过了好久,他朝店门外恶狠狠地叫道,“再加两便士,你肯走了吗?”
“我不能,”我说:“我会饿死的。”
“哦,我的肺肝,三便士,你肯走了吗?”
“如果我能办到,我什么都不要也肯走,”我说:“可我非常需要钱呀。”
“哦,咕——噜!”真是形容不了他这么一叫时的模样,那时他把那老奸巨滑的老脑袋从门柱后仅露出一点点来虚我。
“四便士,你肯走了吗?”
我是那么软弱又那么疲乏,就同意了这个数。我从他爪子里拿钱时,手都发抖了。这时已是日落时分,我又饥又渴地离开了。又花去三便士以后,我便很快恢复了,由于我当时精神好多了,我就又一瘸一拐地走了七英里。
这夜,我的床是另一堆干草下,我在一条小河里洗我打了泡的双脚,再将其用清凉的树叶尽可能包好,然后就舒舒服服睡到干草下。第二天早晨我又出发时,发现那条路从一连串的蛇麻地和果园中穿过。那正是果园被熟透的苹果染红的季节,有几处蛇麻地里已有工人开始干活了。我觉着这一切真太美了,于是我把一长排一长排被绿叶缠绕的秆儿想象成可爱的伙伴,并决定这一夜就睡在蛇麻中间。
那一天碰到的那些流浪汉比平常还要坏,使我至今还感到害怕。他们中有些长相极恶的歹徒,在我走过时紧紧盯住我,或停下来叫我走回去和他们说话。我跑开时,他们就用石头朝我扔来。我记得有个年轻的家伙——从他带的工具袋和炭炉,我判断他是个补锅匠——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对我死死地盯着,然后用那么大的嗓门吆喝我回去,以至我停了下来往四处看。
“叫你来,你就来,”那补锅匠说,“要不我会把你那个小个头撕开!”
我想回头是上策。我走近他们,想用一脸笑意来安抚那锅匠,这时我也发现那女人的一只眼睛又青又肿。
“你去哪?”补锅匠抓住我衬衣的前襟说。
“我要去多佛,”我说。
“你从哪来的?”补锅匠问道,抓着我衬衣的手一拧,把我抓得更紧了。
“我从伦敦来,”我说。
“你是干什么的?”补锅匠问道,“你是个小扒手吧?”
“不——是——的,”我说。
“不是的?说实话!如果你想骗我,”补锅匠说,“我要把你的脑浆都打出来。”
他用那只空着的手比划了一下,又把我从头到脚打量开了。
“你有买得了一品托啤酒的钱吗?”补锅匠说,“如果你有就拿来,别让我动手!”
要不是和那女人的眼光相遇,看见她轻轻摇头并做出“不”字的口形,我准会拿出来了。
“我很穷,”我强笑着说,“没一个子了。”
“啊哈,什么意思?”补锅匠说着很冷酷地看着我,我都生怕他已经看到我口袋里的钱了。
“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
“你戴我弟弟的丝围巾,”补锅匠说,“这是什么意思?拿来!”他说着就把我的围巾从我脖子上取下并扔给那女人。
那女人大声笑了起来,好像她以为这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她把围巾扔还给我,像先前那样轻轻点了下头,做了个“走”的口形。我还没来得及走开,补锅匠就把那围巾从我手里夺走,胡乱往他自己脖子上一绕,把我像片羽毛一样就给推开了。然后,他骂骂咧咧地转向那女人,把她一下****在地。我看到她往后跌倒在硬硬的路上,躺在那儿。她的帽子跌落了,头发在灰尘中变成了白色。我永远忘不了那场景。我走远后再回头看,只见她坐在人行道上——那是路边的一道堤——用披肩一角擦去脸上的血,而他却往前走了,那场面我永远也忘不了。
这一次的险遇使我很怕,以至从此见到这种人走来,我就后退到一个可以躲的地方,在那里呆着,直到他们走远得我看不见他们了才出来。这种事却常常发生,于是我的旅行也就大为拖宕了。但就在这困难中,也和在途中其它一切困难面前一样,我似乎一直得到那幅有我母亲的画面的图画支持和领引,在那图中,母亲是我未出生前正当韶华年岁的母亲。这幅图画从来就没离开过我心中。我躺在蛇麻中过夜时,它在那里,早上我赶路时,它与我同行;它一直在我前面走。从那以后,它在我心中总和仿佛在暑日烈焰下昏昏瞌睡的那阳光灿烂的坎特伯雷大街连在一起,也和那里的古宅、大门和那有无数白嘴鸦绕顶飞翔的庄严灰色的教堂连在一起。我终于来到多佛附近那荒凉又宽阔的荒原时,又是那幅图画用希望减轻了这景象的凄凉。我逃走的那五天里,我还未到达我旅行的最重要目的地前,我还未实实在在走进那市镇之前,那幅图画都不曾离开我过。可是说来也怪,我脚蹬破鞋,勉强支着那受够了风吹日晒而衣衫褴褛的身子站在我企盼已久的地方,这时,那幅图画就如梦如幻一样消逝了,我又陷入孤苦伶仃的沮丧中。
我先在船夫中询问我姨奶奶的消息,得到的回答各式各样。一人说她住在南福尔兰灯塔里,结果把胡子给烧光了。一人说她被绑在港口外的大浮标上,只有在两个潮汐之间的那段时间才能为人看见。第三个人说她被关进了麦斯通监狱,罪名是偷小孩。第四个人说有人看到她在上一次大风时骑在一把扫帚上,一直往加莱①飞去了。我又去向马车夫们打听,他们也是那样开玩笑而不正经。最后,我向店铺主人们打听,他们不喜欢我的样子,一般都不听我说些什么就说他们可没什么东西能打发我。我这时觉得这是我逃走后最悲伤最困难的时刻了。我已花完了所有的钱,也再无它物可以典卖;我饿,我渴,我累;我似乎和在伦敦那样远离我的目的地。
那天上午就这么在打听探访中过去了,我坐在市场附近的街角一家空店铺的台阶上,正在考虑到先前提过的那些地方去蹓蹓时,一个赶车经过的车夫掉下了一块盖马布。我把那东西送给他时,他那一脸的和气使我有勇气问他:能否告诉我特洛伍德小姐住在什么地方。这问题我问了太多次了,这次我都几乎没法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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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加莱是法国地名,与英国隔英吉利海峡相望。(译者注)
“特洛伍德,”他说道,“让我想想。我也知道这个姓。老太婆吗?”
“是的,”我说道,“没错。”
“腰挺得板直的?”他挺起身子说。
“是的,”我说道,“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带着一个口袋?”他说,“一个很大的口袋——脾气孤怪,对人很严的?”
当我承认这描述无疑很正确时,我的心沉了下去。
“喏,那我告诉你吧,”他说道,“你走到那儿时,”他用鞭子指点那些山坡,“就一直往右走,走到向海的一些房子时,我想你就能打听到她了。我认为她什么也不会给你的。喏,这一便士是给你的。”
我好生感激地收下那赏金,用来买了块面包。我边吃,边朝那朋友指的方向走,走了好久,还没走到他说的那些房子前。终于,我看到前面有些房子了;走到那儿,我就进了家小店,那是我们家乡常称作杂货店的那种小店。我进店后请人们告诉我特洛伍德小姐住在什么地方。我是对柜台后的一个男子说这话的,当时他正在给一个年轻女子秤米;可那女子以为我问她,就转过身来。
“我的东家吗?”她说,“你要找她干什么,小家伙。”
“我想,”我答道,“和她谈谈,可以吧?”
“向她行乞,你想?”那姑娘道。
“不,”我说,“不是的。”可我马上想到我来此地其实并非为别的目的呀,我好不惶恐,说不出话来,我觉得我的脸发烫。
我姨奶奶的女仆——从她说的话我这么推断——把米放进一个小篮就走出了小店;她告诉我,如果我要想知道特洛伍德小姐的住处就跟她走是了。我所想要的也不过如此;可我当时是那么激动,我的腿在下面不住地抖。我跟着那青年女子,不久就来到一座很整洁的小房子前,那房子还有明亮亮的半圆形小窗户,房前有一个铺满石子的小四方院,你也可以说是还长满了被精心栽培而香气四溢的鲜花的小花园。
“这就是特洛伍德小姐的家,”那青年女子说,“喏,你知道,我只能说这么多了。”说着,她就匆匆往屋里走,好像要把带我来此地的干系推个干干净净。我被留在花园门前站着,闷闷地从门上方朝客厅的窗子里张望。窗子上挂着纱帘,纱帘的中间没扯上。透过窗棂可以看到一个弧形绿色大屏风或一把扇子,还有一张小桌和一把大椅子,我不禁想姨奶奶那时也许正好不神气地坐在那儿呢。
我的鞋那时已处于万般凄惨的境况了,鞋底已一片一片地掉了,鞋帮也破绽得难以被再认为是鞋了。我的帽(也被我用作睡帽)又扁又皱,就是被扔到垃圾堆上的脱了柄的破镐和它相比也不会不好意思了。我的衬衣和长裤上沾着暑气、露水、草屑、肯特的泥土(我在那泥上睡过觉),再加上破烂,当我站在门前时,我姨奶奶小院里的鸟儿也受了惊吓。从离开伦敦后,我的头发就没碰过梳子和刷子。由于没受惯风吹日晒,我的脸、脖子和手都被烤成了紫褐色。我从头到脚都是白垩粉和沙土,就像刚从一座石灰窑里出来一样。就这么一幅样子,还对这幅样子有强烈的自觉,我等着向我那严厉的姨奶奶介绍我自己,让她接受我这样的第一印象。
有那么一会儿时间过去了,客厅窗子依然那么平静,以至我想她可能不在那里。我抬眼看看那上面的一扇窗,只见一个头发花白而神情愉快的男子在那,他怪怪地闭着一只眼向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再笑笑,就走开了。
我已经够心烦意乱了,被这意想不到的动作弄得更加心烦意乱,于是就打算走开去想想怎么了结才好。就在这时,从房子里走出一个女人,她帽子上又扎了条头巾,手上带着园艺手套,身披一条像收税人的大围裙那样的大园艺口袋,手拿一把大刀。我马上就知道她是贝西小姐了,因为她大模大样地走出房子,和我可怜的母亲常描述她当初走进我们布兰德斯通鸦巢的花园那大模大样完全一样。
“走开!”贝西小姐摇摇头说,并向空中挥动那把刀做了个砍的动作,“快走开!这里不许男孩来!”
她走到花园的一角,弯腰去挖一棵小树的根时,我战战兢兢地望着她。我勇气丧尽,只抱着豁出去的想法了,于是我轻轻走过去,在她身边站下,用手指碰碰她。
“对不起,小姐。”我开始说。
她吃惊地抬头看看。
“对不起,姨奶奶。”
“呃嘿?”贝西小姐叫道,我还从没听过人们用这么吃惊的口气说话呢。
“对不起,姨奶奶。我是你的孙子。”
“哦,上帝!”我姨奶奶说着,一下坐到了花园的小径上了。
“我是大卫·科波菲尔,从萨福克的布兰德斯通来的——我出生的那晚,你去过那儿,见到了我亲爱的妈妈。她死后,我很不快活,我被冷落,不能上学被迫去独立谋生,干不适合我干的苦活。所以我跑到你这里来。我刚动身就被人抢劫了,只好一路走来,从动身后,我就没上床睡过觉。”说到这里,我的自制力全丧失了;我的双手动了动,本意是向她指明我那褴褛行状,证实我所受的苦难,可我就一下大哭了起来,我想这场哭已憋在我心里整整一个星期了。
我姨奶奶脸上只剩下惊诧的表情,坐在石子上两眼瞪着我;我一开始大哭,她就连忙起身,抓住我的衣领,把我带进了客厅。在客厅里,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一个高厨的锁,从中取出几个瓶子,然后把每个瓶子里的玩艺都朝我嘴里倒一点。我想她是想都没想就拿出那几个瓶子的,因为我至今肯定说我当时尝到了茴香汁、鱼酱、色拉油。由于我依然很伤心,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呜咽,她向我投下这些滋补剂后就把我放到沙发上,在我脑袋下垫一条披肩,又把她头上的头巾取下垫到我脚下,以免我会把沙发套弄脏。然后,她就坐在我前面说过的绿色大扇子或屏风后,这一来我就看不见她的脸了;她每隔一分钟就叫一声“上帝!”,像号炮一样。
过了一些时候,她摇铃了。“珍妮,”我姨奶奶对进来的女佣说道,“到楼上去,替我向狄克先生问好,并说我想和他谈谈。”
我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我怕稍动就会惹姨奶奶不快),珍妮见了有些吃惊,但她还是去执行命令了。姨奶奶背着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直到那从楼上窗子里对我眨眼的男人笑呵呵地走进来。
“狄克先生,”姨奶奶说,“别装傻了,因为只要你肯,没人能比你更明白。我们都知道这点。所以,无论怎样也别装傻。”
那男人立刻严肃起来,朝我看看。我觉得他好像要恳求我千万别提到那个窗子。
“狄克先生,”姨奶奶说道,“你听我说起过大卫·科波菲尔吗?好了,别装作没记性,因为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卫·科波菲尔?”狄克先生说,我觉得他是不大记得了。“大卫·科波菲尔?哦,对,当然啰。大卫,的确。”
“行了,”姨奶奶说,“这就是他的孩子——他的儿子。如果这孩子不像他的母亲,就很像他父亲了。”
“他的儿子?”狄克先生说。“大卫的儿子?千真万确。”
“是呀,”姨奶奶继续说道,“他已经干了件好事呢。他跑了出来。哦,他的姐姐贝西·特洛伍德就决不会跑掉的。”姨奶奶坚定地摇摇头,表现出她对那从未来到人间的女孩的性格和行为所怀的信心。
“哦!你认为她就不会跑掉?”狄克先生说。
“天哪!看看这个人哪!”我姨奶奶很不客气地叫道,“这是什么话呀?难道我还不知道她不会的?她一定会和她的教母兼姨奶奶住在一起,我们会彼此相亲相爱。我倒想请教你,他的姐姐贝西·特洛伍德会从哪里跑掉,或跑到哪里去?”
“她不会跑的,”狄克先生说。
“那就好吧,”姨奶奶听到这回答后也缓和下来了,“你像外科医生的放血针一样利快,狄克,你又怎么能装得木呆呆的呢?现在,你看着这儿的小大卫·科波菲尔,我问你一个问题:我把他怎么办好呢?”
“你把他怎么办?”狄克先生怯怯地挠挠头发说,“哦!把他怎么办?”
“就是,”我姨奶奶神色严肃地举着手指说,“嘿!我要一个很得体适宜的建议。”
“嘿,如果我是你的话,”狄克先生一面茫然地看着我,一面仔细想道,“我一定——”他似乎因为从对我打量时得到启发而生出他料想不到的想法,便很轻松地补充道,“我一定把他洗涮干净!”
“珍妮,”我姨奶奶感到大胜而平静了下来——但我当时并不理解——并转过身说,“狄克先生给我们大家指出了正确做法。烧洗澡水!”
虽然这谈话令我很感兴趣,但当这谈话进行时,我不禁观察我姨奶奶、狄克先生、珍妮,这样我对那房间的通盘观察才可算完全彻底了。
我姨奶奶个头高高的,神色严厉,但并不难看。她的脸上,她的声音里,她的步态举止中,都无不流露出一种刚毅,足以说明她往日在像我母亲那般软弱的人身上可产生的影响;她容貌还可算秀丽,虽然面容坚定严肃。我特别注意的是她有一双十分机灵明亮的眼睛。在我认为是种包头布(我说的是那便帽,当时那玩艺比现在更流行,帽两边有系在脖子上的带子)下,她灰白的头发简单朴素向两边分开。她着的衣是浅紫色的,很整齐干净,只是尺寸很紧,好像她想尽可能减少挂碍。我记得当时我认为她的衣看上去极像剪去了不必要的下摆的骑装。她在襟前挂着一个金表,金表还配有链子和些挂饰;如果我能从其大小和式样判断,那表应是男子用的。她喉部有一块约模是衬衣领口的东西,腕部露出像衬衣袖口的东西。
狄克先生正如我先说过的是气色红润,头发灰白。关于他,除了前面所说的以外,他的头还特别怪地垂着,但这并非因年龄才如此,他那样垂着头使我想到克里克尔先生的一个学生挨打后的样子;他的灰眼睛大而凸起,并且水汪汪地亮得特别,加上他那心不在焉的神态,还有他对我姨奶奶的服从,以及听到姨奶奶的称赞时他那孩子样的高兴劲,这都使我怀疑他有点疯疯颠颠的。可是,如果他真是疯疯颠颠的,那他又怎么到这里的呢,这我可一点儿也想不通。他的穿着和别的普通男子一样,穿着很宽松的灰色晨装,白长裤;表放在裤口袋里,钱放在上衣口袋里。他还把钱晃得哗拉拉响,就像炫耀自己有钱一样。
珍妮是个健美的年轻女子,很好看,大约有十九或二十岁,像是一幅整洁至极的图画。虽然当时我尚未作深入的观察,但我在这里可以把我后来得到的看法提一提,那就是:她是我姨奶奶的一串学员之一,我姨奶奶一心专教她们和男人疏远,而她们通常都通过嫁面包师来表示她们绝不与男人来往的决心。
那个房间就像珍妮或我姨奶奶一样整洁。就在刚才我放下笔回忆那房间时,带着花香的海风又吹进来了;我还又看见擦得铮亮的老式家具,弧形窗里绿扇子附近我姨奶奶的那把凛然的大椅子和桌子,粗毛地毯,壶架,两只金丝雀,古磁器,装满干玫瑰叶的酒罐,放置各种器皿的高橱架,还有和这一切极不协调的——脏兮兮躺在沙发上打量这一切的我。
珍妮去烧洗澡水了。突然,我姨奶奶被吓得不能动弹,好不吃力才叫了出来道:“珍妮!驴呀!”我也被她这样子吓住了。
一听她这叫声,珍妮忙冲下楼,好像这房子起了火一样。珍妮一下蹦到房前一块草地上,把那斗胆闯到草地上的驮着女人的两头驴赶跑了;我姨奶奶从屋里冲到外面,抓住另一头驮着一个孩子的驴的勒绳,把它拽出这片圣地,然后给那赶驴的倒楣顽婆一记耳光,因为她居然敢亵渎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姨奶奶对那块草地有什么合法特权;但她自认为是有的,是否合法对她都一样。她一生都认为让驴从那块圣洁的地皮上走过是犯罪,应受严厉惩罚。不管她在做什么,也不管她所参加的谈话对她多么有趣,只要一头驴子出现就会改变她的想法,使她马上冲到那里去。在一些秘密的地方藏着水瓶和喷壶,准备被用来喷洒来犯的小伙子们身上;门后还藏有棍棒;反击随时都发生,战争不断进行。也许,在赶驴的少年们看来,这又刺激又有趣;也许驴中较聪明者亦明白个中奥妙,怀着与生俱来的执拗,偏爱从那儿走过。我只知道,在洗澡水烧好现有三次警情,最后那次也最严重,我看到姨奶奶和一个红头发的十五岁的少年交战,在他还没摸清头脑前,他的红头发就被我姨奶奶拽住了并被抓着向她门上撞。这些插曲使我觉得特滑稽好笑,因为当时她正用一把汤匙喂我汤(她坚信我处于十分饥饿的状态中,开始进补只能一点点地进行),当我刚张开嘴等汤匙时,她却把匙子放回盆里,大叫“珍妮!驴呀!”并冲去进攻了。
洗澡实是很大的享受。我开始感到因曾睡在野地而四肢疼痛,而我又那么疲乏虚弱,几乎无法让眼连续睁开五分钟。我洗澡了后,她们——姨奶奶和珍妮——给我穿上本是狄克先生的衬衣和裤子,又用两或三条披巾把我裹上。我像一捆什么呢,我也说不上,但我觉得是热哄哄的一捆。我觉得很乏,极想睡,很快就又倒到沙发上睡着了。
也许是久已在我脑中出现的幻想使我做了那么个梦。我醒来还觉得是那么回事——姨奶奶曾来过,向我俯下,把我的头发从我脸上轻轻撩开,把我的头摆得更舒服些,然后站在那里看着我。我耳边似乎响过“可爱的小人”或“可怜的小人”这类话;可我醒来时,却实实在在找不出任何证明可让我相信那些话乃出自姨奶奶之口,她当时正坐在弧形窗前那可以转来转去的绿扇子后看大海呢。
我醒后不久,大家就一起吃烤鸡和布丁。我坐在桌旁,有点像只被绑住翅膀的鸟一样艰难地运动我的双臂。不过,是姨奶奶把我给捆成这样的,我也就对此不便有什么抱怨了。我一直急于想知道她要把我怎么处置,可她吃着饭,一言不发,只偶或看看坐在对面的我,并说句“天哪!”这丝毫不能使我的不安减轻半分。
桌布撤去后,摆上来的是种葡萄酒,我也喝了一杯那酒。姨奶奶又把狄克先生请来和我们坐在一起。姨奶奶请狄克先生听我的故事,他就尽可能装出很明白事理的模样。在姨奶奶一连串的问题下,我的故事被引了出来。我讲述时,她不住朝狄克先生看,如果他不这么做,我想他准会睡着。每当他微笑时,我姨奶奶就皱眉头,这下又把他的微笑给挡回去了。
“那可怜的不幸的‘吃奶娃娃’究竟被什么迷了神智,竟要再嫁?”我说完后,姨奶奶道:“我真想不出。”
“也许她爱上她的后夫呢,”狄克先生提示道。
“爱上了!”姨奶奶重复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狄克先生思忖了一会儿又说道,“她为了享乐才这样做。”
“享乐,的确!”姨奶奶接着说,“那个‘吃奶娃娃’把她那简单的信赖寄托在那么一个一定会那样虐待她的狗杂种身上,的确是种令人吃惊的享乐。她怎么对自己解释呢,我真想知道!她嫁过一个丈夫了,她为那从小就一直喜欢蜡囡囡的大卫·科波菲尔送了终。她生过一个孩子——哦,在那个星期五的晚上,她生下了坐在这儿的这个孩子!有两个吃奶娃娃了!她还要什么呢?”
狄克先生偷偷对我摇摇头,好像他觉得这话是无法反驳的。
“她甚至不能生一个不同的孩子,”姨奶奶说,“这孩子的姐姐贝西·特洛伍德呢?没能出世。不用告诉我!”
狄克先生好像更觉得惊奇了。
“那个头歪向一边的小个儿医生,”姨奶奶说,“吉力夫,管他叫什么呢,又做了些什么?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像只知更鸟那样——他实际上就是一只知更鸟——对我说:‘是个男孩。’一个男孩!是呀,他们全是傻乎乎的一群人。”?
这最后一声发自她心底的怒吼使狄克先生惊诧至极;如果我说老实话,我本人也和狄克先生一样惊诧万分。
“就这样好像还不够,她害苦这孩子的姐姐贝西·特洛伍德还嫌不够,”我姨奶奶说道,“她还再嫁——嫁给一个杀人犯——或者叫做杀人犯的人①,而又害苦了这孩子!除了吃奶的毛头,谁都能预料,他命中注定要流离失所。他还没长大就很像该隐②。
狄克先生用力看着我,好像我就是那号人物。
“就这样,还有那个名字像异教徒③的女人,”姨奶奶说道,“那个皮果提也跟着学样结婚。她还没看够和这类事有关而生的罪过,据这孩子说,竟也跟着学样结了婚。我惟愿,”姨奶奶摇摇头说,“她的丈夫是报上说的那种魔鬼丈夫,用铁通条使劲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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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默德斯通(murderstone)的前半部读音是杀人之意,与杀人犯(murderer)相似。
②该隐乃亚当与夏娃之子,因杀死亲弟,被耶和华罚以流离失所。
③邪教徒英文为Pagan,与皮果提音近。
听到老保姆受到这样的诅咒和诋毁,我可受不了。我告诉姨奶奶她误会了。皮果提是世界上最好、最可信赖、最忠心、最尽心、最无私的朋友和仆人;她一向最爱我;她一向非常非常地爱我母亲;是她在母亲临终时前抱起了母亲的头,在她脸上我母亲留下了最终的充满感激的亲吻。我想到她们俩,不禁哽咽;我还想说下面那番话时却哭了起来。我想说的是:她的家就是我的家,她的一切也是我的,要不是因为她的地位低下而我怕会因我反带给她麻烦,我就去她那里投靠了——想到要说这些时,我哭了起来(像我说过的那样),把脸伏在放在桌子上的双手里。
“行了,行了,”姨奶奶说,“这孩子保护那些保护他的人,也不错——珍妮!驴呀!”
我完全相信我们会达到很好的谅解,如果不是那些背时的驴子的话;因为那时我姨奶奶已把手放在我肩上,在这样的鼓励下,我已想抱住她并请救她庇护了。但被这一打扰,再加受门外战斗的影响而使她刚才的那种温情又没能继续,而且还激发我姨奶奶愤愤地对狄克先生发表了一番演说;她说她决心求助于她的国家法律,对多佛所有驴业人士的犯罪行为予以严惩。她一直演说到喝茶的时候才停下。
喝过茶后,我们在窗子旁边坐下,根据我姨奶奶那严峻的表情,我估计我们是警惕还会来的入侵者。我们在那儿坐着,直到暮色降临,这时珍妮把蜡烛和双陆棋盘放到桌上,并把百叶窗拉下。
“喏,狄克先生,”姨奶奶仍和先前一样严肃地举起食指说,“我要向你问另一个问题。看着这孩子。”
“大卫的儿子?”狄克先生扬脸认认真真又不知所措地说道。
“正是,”姨奶奶说,“现在你把他怎么办呢?”
“把大卫的儿子怎么办?”狄克先生说道。
“正是,”姨奶奶答道,“把大卫的儿子怎么办好。”
“哦!”狄克先生说,“是呀,把他怎么办——我就会让他上床睡觉。”
“珍妮!”姨奶奶满怀我先前提到的那种胜利感和满意心情叫道,“狄克先生为我们大家指出正确方法了。如果床已铺好,我们就送他去睡。”
珍妮报告说床铺好后,我就被带去睡觉。她们带我时态度和蔼,但有点像押解囚犯——姨奶奶走在我前面,珍妮殿后。唯一给我带来点新希望的事是姨奶奶在楼梯上查问在那里闻到的火味,珍妮回答说是她曾用我的旧衬衣在厨房里引火来着。不过我卧室里除了我穿的那堆怪模怪样的衣物外,再没什么别的衣服了。她们走开时,我听见她们在外面把门锁了。她们留下一小节蜡烛,姨奶奶还警告地提醒我,说这节小蜡烛恰好只够燃五分钟。回想起这些,我觉得姨奶奶并不很了解我,很可能怀疑我有逃跑的习性,所以采取了预防的措施,把我妥善地保管起来。
这房间挺可爱的,在房子的最高处,俯视着大海,一轮明月正照耀在海上。我记得,做了晚祷后,蜡烛灭了,我是怎样仍坐在那里,看那水上的月光,就好像希望从一本发光的书里读到我的命运或看到我的母亲带着她的孩子,沿那熠熠闪光的路从天上走来,她看着我,还像我最后一次看到她那甜美的脸时那样。我记得我怎样转过身,当我轻轻躺下,被雪白的被单拥围时,那庄严的感觉又由于看到这雪白的卧具而变作感激之情和安适之感——这是多么令人浮想连翩的感触呀!我记得我怎样想起我曾在夜空下露宿过的所有荒郊野地,我怎样祈祷永远不再失去家,也永远不忘记没有家的人。我还记得,我后来怎样依稀沿着海上那撩人思绪的光辉路径,漂入了梦境。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10-20 20:41:25
《大卫·科波菲尔》第十四章 姨奶奶对我的安排做了决定
早晨我下楼时,发现姨奶奶倚在餐桌上,胳臂肘就支在茶盘上,正在出神,连茶壶里的东西流了出来,浸湿了整块桌布,她也没觉察出来。我进来时,她才从冥想中清醒。我确信我就是她出神冥想的中心,于是就更急于想知道她对我的处置意向了。可我怕她不快而不敢流露出我心中的焦急。
不过,我的眼睛可不像我的舌头那么听话,吃早饭时它们总被姨奶奶吸引住了。我不连续看着她则已,否则总发现她在看着我——带一种很奇特的思索样子,好像我并不是坐在圆桌边与她对面,而是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姨奶奶吃罢早饭便靠在她的椅子上,皱着眉,抱着胳膊,悠悠地注视我。我被她这么专注地看得不安。我还没吃完早饭,于是便想用进餐的动作掩饰我的不安;可我的刀掉到我的叉子上,我的叉子又钩住了我的刀。我还没把火腿放进嘴,但切碎的火腿末却惊人地飞到天上去了,我喝下去的茶不肯走正道而偏要走歪路,把我给呛住。最后我彻底放弃了努力,满脸通红地坐在那,听任姨奶奶认真检查。
“喂!”过了好久姨奶奶说道。
我抬起头,恭恭敬敬地迎接她敏锐明亮的眼神。
“我已经给他写信了。”姨奶奶说道。
“给——?”
“给你继父,”姨奶奶说,“我已经给他寄了封信,告诉他应该当心,或者说他和我会有番理论,我可以这么告诉他!”
“他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吗,姨奶奶?”我惊慌地问道。
“我已经告诉他了。”姨奶奶点点头说道。
“要把我——交给——他吗?”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知道,”姨奶奶说,“还要看情形呢。”
“哦!如果硬要我回到默德斯通先生那里,”我叫道,“我想不出怎么办才好!”
“这个我也一点也不知道,”姨奶奶摇摇头说,“说实话,我不能说什么。要看情形呢。”
听到这话,我一下就泄了气,情绪低落,好不伤心。姨奶奶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她自顾自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带有胸巾的粗布围裙并穿上,亲手洗茶杯;把茶杯一一洗净后放到茶盘上,再把桌布叠好放在茶杯上,然后摇铃叫珍妮拿走。这之后,她又把小扫帚扫面包屑(还戴着副手套),一直扫到地毯上一点纤尘都没有;接着她又收拾打扫那本已被收拾打扫得无可挑剔的房间。当这一切家务已干得令她满意了,她才取下手套,解下围裙叠好,放回衣柜里某个专门的角落。她把她的针线盒拿到打开的窗子前的桌上,坐了下来,借那绦扇屏挡住阳光,开始干活。
“我希望你上楼去,”姨奶奶穿针时说,“并代我向狄克先生致意。我想知道他的呈文写得怎么样了。”
我敏捷地起身,前去执行这一任务。
“我猜想,”姨奶奶像穿针似地眯着眼看我说道,“你认为狄克先生的名字很短吧,呃?”
“我昨天就觉得这名字挺短的。”我承认道。
“你别以为就算他想用个长的名字也不行,”姨奶奶很傲气地说,“巴布利——理查德·巴布利先生是这位先生的真名实姓。”
怀着年幼者的谦卑和感到失礼的心情,我正想说我还是称他全名为好,可这时姨奶奶又往下说道:
“不过,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要用这名字称呼他。他怕听到他的名字。这是他的一种特性,可我说不准这是不是一种特性。他受够那家姓氏的人的折磨,所以对那姓很厌恶,天知道。现在,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如果他去什么地方的话,不过他不去——他的名字都是狄克先生。所以,孩子,要当心,只称他为狄克先生,别称其它什么的。”
我答应一定照办,就负这使命上楼去了。我边走边想:到先前下楼时,我从打开的门看到狄克先生正在写呈文,如果他一直以那种速度写到现在,那他准已经写了很多了。我看到他仍然用一支长长的笔在匆匆书写,头都几乎挨到纸上了。他是那么专注,在他发现我的到来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观察角落上的一只大风筝;还有一卷卷的手稿和一支支的笔,尤其是那一瓶瓶的醒目的墨水,他好像有一打的半加仑瓶装墨水呢。
“哈!太阳神啊!”狄克先生放下了笔说道,“世界怎样发展着?我将告诉你,”他压低了点声音补充道,“我不愿它被提到,可它是一个——”说到这儿,他向我凑近,贴着我耳朵说,“一个疯狂的世界。像疯人院一样疯狂,孩子!”狄克先生说着,从桌上的一个圆盒里拿出鼻烟来,并开心地大笑。
我并不想就此事发表什么意见,我传达了我奉的使命。
“好吧,”狄克先生说,“替我向她致意,我——我相信我已经拟了个开头。我拟了个开头,“狄克先生边说边摸着他的灰白头发,并没有什么信心地看了看他自己的文稿,“你上过学吗?”
“上过,先生,”我答道,“上过很短的时间。”
“你还记得那日子吗,”狄克先生亲切地看着我说,并拿起笔来记,“查理一世什么时候被砍脑袋的?”
我说我相信那是在一千六百四十九年。
“嘿,”狄克先生回答道,同时边用笔挠耳朵边狐疑地看着我,“书上是那么说,可我不知那又怎么可能。因为,如果是在那么多年前的话,他周围的人又怎么能在他的脑袋被砍掉了那么多年后还把他脑袋里那些难题放进我的脑袋呢?”
这问题令我十分惊诧,但我不能就此做任何表示。
“真奇怪,”狄克先生一面摸着头发,一面满脸失望地看着他的文稿并说道,“我怎么也不能把这问题解决好。我怎么也不能把这问题弄明白。不过,没关系,没关系!”他兴冲冲地给自己打气道,“有的是时间呢!替我向特洛伍德小姐致意,我进行得很顺利。”
我正想离开,他又叫我看那只风筝。
“你觉得这风筝怎么样?”他说道。
我回答说那风筝真美丽。我想它有七英尺高呢。
“是我做的。我们去放它——你和我去,”狄克先生说道,“你看到这个了吗?”
他指给我看那风筝上全糊满了草稿,字写得密密麻麻又认认真真,字迹很清楚,我一行一行地看,并认为看到一两处对查理一世的脑袋的有关暗示。
“线是很长的,”狄克先生说,“当它飞得很高时,也就把这些事实带到很远的地方。这就是我散布它们的方式。我不知道它们会落到什么地方。这都由当时情况、风向等决定;可我还是要试试看。”
他看上去精神抖擞,虽然他的脸显得温和友好,还有某种庄重,我因此不能确定他是否和我开玩笑。我于是笑了,他也笑了。分手时,我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嘿,孩子,”我下楼之后,姨奶奶对我说,“今天早晨狄克先生怎么样啊?”
我向她报告说他问候她,他也写得顺手。
“你觉得他怎么样呢?”姨奶奶说。
我怀着要回避这问题的模糊想法,因此只答道:我认为他是个好人。可姨奶奶不许我这么敷衍了事,她把针线活放到膝盖上,然后又把两手叠放其上,并说:
“嘿!你的姐姐贝西·特洛伍德会把对任何人的真实想法都爽爽快快地告诉我。你应该尽量学你姐姐样,说实话吧!”
“那么他——狄克先生——我问是因为我不知道,姨奶奶——他的神智并不完全很清楚吧?”我吞吞吐吐说道。我觉得我处于某种危险的状态中。
“根本不是这样的,”姨奶奶说。
“哦,的确!”我软弱地说。
“无论狄克先生怎样,”姨奶奶坚定万分、不容置疑地说,“他决不是神智不清。”
我无法做更好的附合,只是怯怯地说:“哦,的确!”
“他被·称·之·为疯狂,”姨奶奶说,“当说到他被称之为疯狂时,我感到一种自私的快乐,因为要不是这样,这几十年来——事实上,自从你姐姐贝西·特洛伍德叫我失望以来——
我也就没机会得到他为伴并听到他的建议了。”
“这么久?”我说。
“那些有资格称他为疯狂的人可真是一些好人呀,”姨奶奶继续说到,“狄克先生是我的一个远亲——不用管是那一门子的;我用不说起那一些。要不是因为我,他的亲兄弟一定把他终生关起来。就是这些。”
我恐怕我这么做很虚伪,我尽量装出好像很忿忿然的样子,因为我看到姨奶奶说到这事是那样忿忿然。
“一个骄傲的傻瓜!”姨奶奶说。“就因为做弟弟的有点举止怪僻——虽说还不及大多数人一半的怪——他的哥哥就不愿让他在住处附近露面,要把他送进一家私立的疯人院。他们那过世的父亲几乎把他当个白痴看,并要他哥哥多照顾他。·他却这样看待他,真是个聪明人哪!他自己才是疯子呢,这点毫无疑问。”
由于姨奶奶的样子是那么坚信不疑,我也作出坚信不疑的样子来。
“于是,我就插进了一脚,”姨奶奶说,“向他提出一个许诺。我说,你的弟弟很正常——比你还正常得多呢,想来他也一直会就那样了。让他拿到他那笔菲薄的收入来和我住在一起吧。·我不怕他,·我不自以为是,·我将照料他,我不会像某些人那样(除了疯人院的病人以外)虐待他。争论了很久后,姨奶奶说道,“我得到了他。打那以后,他就一直住在这里。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最友善、最听话的人;至于说到他的建议!——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心地是什么样的。”
姨奶奶一面摸着她的衣,一面摇头,好像要把全世界的轻蔑从衣上摸掉,并从脑袋里摇出。
“他有一个很好的妹妹,”姨奶奶说,“一个很好的人,对他很好。可她也像大家那样行事——竟弄了个丈夫。·他也像大家那样行事——虐待他。这就对狄克先生的思维产生了种影响(我希望那不是疯狂!),加之对他哥哥的畏惧和对他哥哥那种残酷的感受,他就发烧了。这都发生在他到我这儿来之前。不过,就是至今想起来他都很难受呢。他向你谈起了查理一世的事吧,孩子?”
“是的,姨奶奶。”
“啊!”我姨奶奶好像有些心烦地在鼻子上摸了摸说道。
“这就是他用来表示那种切时的比喻。他把他的疾病与巨大的动乱和激情连系在一起,自然而然,这就是他选用的比喻,或象征,或不管叫什么吧。如果他认为合适,又有什么不行呢?”
我说:“当然,姨奶奶。”
“这种说话的方式是条理不清的,”姨奶奶说,“也不是合乎情理的方式。我懂得这点;因此我坚持这点:在他的呈文里不要对此有任何涉及。”
“他正在写的是有关他个人经历的呈文吗,姨奶奶?”
“是的,孩子,”姨奶奶又摸了摸鼻子说,“他是为了他的事写呈文交给****官,或什么大人物,或别的什么——反正是那些拿了钱看呈文的人之一。我想这呈文就在不久的一天要递交上去了。他还不能不用那种表示自己的方式来写;不过这没什么关系,他有事干就行了。
事实是,我后来发现,十多年来,狄克先生就想在呈文里不提查理王一世,可他却又不断把自己投入了进去,现在就沉浸在里面了。
“我再说一遍,”姨奶奶说道,“除了我,再没任何人知道他的心地是怎么样的;他是最友善、最肯听话的人。如果他有时喜欢放放风筝,那又怎么样呢!富兰克林也常放风筝呀。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他是奎克教派或那一类什么派的教友。一个奎克派教友放风筝比别的任何人都更荒唐啊。”
如果我能猜测到姨奶奶为了表示对我的信任才专门向我讲这些琐事,我应当感到非常荣幸,并因她看得起我的这种表示而感到乐观。可我不禁要想,她所以谈这些,乃是因为这些问题涌上了她的心头,和我其实并没什么关系,虽然她在其它任何人都不在场时对我谈。
同时,我应当说:她对那可怜而无害的狄克先生所持的慷慨义气不仅使我那年轻的心燃起了自私的希望,也使我那年轻的心不自私地对她产生了温暖。我深信,我当时开始知道除了脾性有点乖张怪僻之外,姨奶奶也还有许多值得称赞和信任之处。那天,她仍严厉如常,也仍如常那样为了驴子而冲出走进,而且当一个过路青年在窗前向珍妮送飞眼时——这可是对我姨奶奶最大的冒犯——她深感愤恨;但我仍觉得她好像使我更对她尊敬了,如果不是使我对她的畏意有所减轻的话。
在她收到默德斯通先生回信之前那段时间里,我忧心忡忡,可我拼命克制,并尽可能在一切事上让姨奶奶和狄克先生满意。除了在第一天得以为装束的那些衣服,我什么衣也没有(要不是这样,狄克先生和我准去放那大风筝了)。那身装束使我被困在屋子里,只有当天黑后,在上床前,为了我的健康,姨奶奶领我到外面的悬崖上散步一个小时。终于,默德斯通先生的回信来了,姨奶奶告诉我他第二天要亲自来和她谈,这使我大为吃惊。第二天,我裹着那身怪模怪样的装束,坐在那里一秒一分地数着时间,由于希望在心中沉下而恐惧却升起,我的脸发红发烫,每一分钟过去又不见他来,我便吃惊一次,我等着看那张阴郁的脸。
姨奶奶比平日更加严厉和容易激怒一些,但我看不出她为接待我那么怕的客人做了什么准备。她坐在窗前干活时,我坐在一旁胡思乱想,设想默德斯通先生的造访会造成的一切可能或不可能的结果,一直坐到下午很晚。我们的午餐已被无限期推迟了,终于迟到姨奶奶发令开饭时,她又突然发出驴子进犯的警报。令我又怕又惊的是,我看到那驴背上侧坐着默德斯通小姐。她骑着那驴一直走过了那片神圣不可侵犯的草地而停在房子前,并向四周张望。
“滚开!”姨奶奶向窗外摇头挥拳道,“你没有权利呆在那儿。你竟敢这么胡来?滚开!哦,你这厚脸皮的东西!”
而默德斯通小姐向四周张望时的那种冷静使我姨奶奶愤怒得——我真这么相信——动弹不得,一时竟不能如常那样冲出去了。我忙趁此机会告诉她这人是谁,并告诉她那刚走到那讨厌的东西身边的男子是默德斯通先生本人,(由于上来的坡路很陡,他被拉在后面了)。
“我不管是什么人!”姨奶奶还摇着头叫道,并站在弧形窗里向窗外做绝不欢迎的手势,“我可不让人侵犯。我不许这样。滚开!珍妮,拉走它,赶走它。”于是,我从姨奶奶身后看到一幅仓促间绘成的大战图。在图中,驴子四腿分立抵抗一切人,珍妮抓住了缰绳想把它拽回去,默德斯通先生却想把它拉着往前走,默德斯通小姐用阳伞打珍妮,还有一群孩子跳前跳后地叫叫喊喊看热闹。可是,姨奶奶突然在那些人中看出了那年轻的肇事者——驴夫,也就是冒犯她最多的那一个人,虽说他才不过十岁多一点。于是她冲上战场,向他扑去,俘虏了他,把这个头被衣蒙住而脚在地上乱踢的俘虏拖进了花园。她一面紧抓住他不放,一面命珍妮去请警察和法官来把他带走,好审问后就地正法。但这场战争的这一部分战役并未持续很久,因为那小流氓深谙迂回战术,则我姨奶奶对此一点也不懂,所以他很快就脱身叫骂着跑开,在花畦上留下一串很深的钉鞋痕迹,他也很得意地把驴弄到了手。
在战事后期,默德斯通小姐下了驴。她和她弟弟站在最下面一层台阶上,一直等到姨奶奶有功夫接见他们。因为那场战事,姨奶奶的衣着略有散乱,但她仍不失威风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而径入了住宅。在珍妮通报他们的造访前,姨奶奶压根没注意他们。
“我要避开吗,姨奶奶?”我发抖着问道。
“不要,先生,”姨奶奶说,“当然不要!”说罢,她就把我推到她身边一个角落,再用一把椅子在我前面拦住,好像这是一个监狱或法庭的被告席。在整个会谈过程中,我都守在那个地盘里,从那里,我看到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走进了屋子。
“哦!”姨奶奶说,“我开始还不知道我有幸反对的是谁呢。可我不许任何人骑驴过那片草地。谁也不能例外。我不许任何人那样做。”
“你的规定对于生人来说挺别扭的。”默德斯通小姐说。
“是吗?”姨奶奶说。
默德斯通先生似乎生怕又引起战事,忙插进去说道:
“特洛伍德小姐!”
“请你原谅,”我姨奶奶很尖锐地看了一眼说道,“你就是娶那住在布兰德斯通鸦巢——虽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叫鸦巢——的我已故外甥大卫·科伯菲尔遗孀的默德斯通先生吗?”
“我是的。”默德斯通先生说。
“请你原谅我这么说,先生,”姨奶奶继续说道,“如果你不去招惹那可怜的孩子,那要好得多,也快活得多。”
“就此我同意特洛伍德小姐所说的,”默德斯通小姐说道,那样子很是神气,“我觉得我们那可悲的克拉拉在所有重要的方面都只不过是个孩子。”
“这正是你我感到快慰之处,小姐,”姨奶奶说,“我们上了岁数,我们的相貌不再会为我们招惹来不幸,也没人会对我们说这类话了。”
“毫无疑问,”默德斯通小姐便答道,不过,我想她并不情愿或并不赞同,”我弟弟假如不结这么一次婚,那就正像你说的,于他要好得多,也快活得多。”
“你持这种想法我一点也不怀疑,”姨奶奶说,“珍妮,”她摇铃说道,“代我向狄克先生致意,并请他下来。”
在他下来前,姨奶奶一直背挺得直直地坐在那儿,皱眉面壁。他来了,姨奶奶便履行介绍礼仪。
“狄克先生。他是一个亲密的老友。我十分信赖,”姨奶奶口气加重了,这是一种对正在咬指尖而看着几分傻气的狄克先生发出暗示性的提醒。“他的判断力。”
在这种暗示下,狄克先生把手指挪出了嘴,脸上挂上了一种严肃而专注的表情,站到这一群人中间。姨奶奶把头侧向默德斯通先生,后者便说:
“特洛伍德小姐,一收到你的信,我就感到,为了更合情理地表示我本人,或许也为了更表示对你的尊敬——”
“谢谢你,”姨奶奶仍然尖锐地看着他说,“你不必在意我。”
“还是亲自面谈比借信交谈要好,”默德斯通先生继续说道,“虽说旅途不便。这个倒楣的孩子,他已抛弃背离了他的朋友和职责——”
“瞧他那样,”他姐姐插嘴道,并让大家注意到披挂着那无法形容的装束的我,“真是太可耻,太下流了。”
“珍·默德斯通”,他弟弟说,“请好心别打我的岔。这个倒楣的孩子,特洛伍德小姐,在我那亲爱的亡妻生前生后,都给家里引起了许多的纷扰和不安。他有一种阴郁逆反的心理,一种粗暴野蛮的脾气,一种不驯服不听管教的气质。家姐和我都曾努力想改变他的恶习,却毫无成效。所以,我认为——我可以说,我们俩认为,因为家姐完全信任我——你应当接受我们这慎重而不带什么意气的口头判断。”
“舍弟所说的根本不用我做什么证明,”默德斯通小姐说道,“不过,我请求再补充一句:我认为这孩子是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中最坏的——
“太过份了!”姨奶奶说道。
“可事实上一点也不过分。”默德斯通小姐说。
“哈!”姨奶奶说,“嘿,先生?”
“谈到对他施以教养的最佳方法,”默德斯通先生接着说,他的脸随着他和姨奶奶相互打量得越久而变得越来越阴郁,“我有自己的意见,这意见一部分基于我对他的了解,一部分基于我对我自己资产的了解。说到这意见,我对我自己负责,我履行,我不再多说什么了。我曾让这孩子去从事一种受尊重的职业,并置他于我一个朋友照顾下,但他不喜欢那职业;他跑走了,成为一个到处可见的那种四处流浪的叫花子,衣衫褴褛地到这儿向你特洛伍德小姐求哀告怜。如果你信了他的求哀告怜并要袒护他,我愿就我所知而把这一切的后果明白地告诉你。”
“还是先说那受人尊敬的职业吧,”姨奶奶说,“如果他是你的孩子,我想,你也会那么把他送去从事吗?”
“如果他是我弟弟的亲生孩子,”默德斯通小姐插进来道,“我相信,他的品性决不是这样。”
“再假设,如果那可怜的孩子——也就是他的母亲——还活着,他也要去投身那受人尊敬的职业吧,是吗?”姨奶奶说道。
“我深信,”默德斯通歪了歪头说,“凡是我和家姐一致认为最好的事,克拉拉都对其没有异议。”
默德斯通小姐证实了这点,但她的嘟囔声低得刚让人能听见。
“唉!”姨奶奶说,“不幸的吃奶娃娃!”
一直把钱摇得哗啦响的狄克先生这时把钱摇得更响了,姨奶奶不得不用眼神去制止他后才说:
“那可怜的孩子的年金也和她不复存在了吗?”
“也和她一样不复存在了,”默德斯通先生答道。
“那么那笔小小的财产——就是那座房子和那花园——
那个没有乌鸦的什么鸦巢——也没作出留给她孩子的安排吗?”
“那一笔财产由她第一个丈夫无条件地留给她,”默德斯通先生开始说道,我姨奶奶则马上怀着极大的愤怒和不耐烦制止了他。
“啊,上帝!嘿,没有理由这么说。无条件地留给他!我觉得,我看到大卫·科波菲尔企盼着各种条件,虽说那条件就明明在他眼前!当然是无条件地留给她。可是她再嫁时——简而言之,她迈出了极悲惨的那一步去嫁给你时,”姨奶奶说,“说实话吧——就没人在那时替那孩子说一句话吗?”
“我的亡妻爱她的第二个丈夫,”默德斯通先生说道,“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你的亡妻,先生,是一个最没头脑、最不快活、最不幸的吃奶娃娃,”姨奶奶对他摇摇头说,“她就是那样的。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说呢?”
“不过是这回事,特洛伍德小姐,”他答道,“我到这儿来要把大卫带回去——无条件地带回去。按照我认为最恰如其份的方法处置他,以我认为最正当无误的态度对待他。我来这里不是做任何应许,或对任何人做什么承诺。你特洛伍德小姐可能对他的逃跑和乞哀告怜心存袒护的想法。因为,我应该说,你的态度不像要和解,所以我认为你可能有那种想法。现在,我应当请你注意:如果你袒护了他一次,你就得永远袒护他;如果你介入他和我之间了,你特洛伍德小姐就是永远介入。我不会无理取闹,也不容人和我无理取闹,我来这儿把他带走,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准备走吗?如果他不——那你就告诉我他不准备走;至于无论你列举什么借口,我也不理会——我的门从此不再为他开;而你的门,我自然这么认为,为他开。”
我姨奶奶很专注地听这番话。这时,她坐得直挺挺的,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忿忿地盯着那说话的人等他说完后,她眼睛那么转过来以便不变坐姿又能看到默德斯通小姐,然后才说道:
“嘿,小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实际上,特洛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小姐说道,“我能说的已全由舍弟那么明白地说出来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事实也都由他叙述得那么详尽,我没什么别的要说,只是谢谢你的客气。我的确要说,谢谢你那非常的客气。”默德斯通小姐说道。她那讽刺话对我姨奶奶的影响就像对在查坦木的那尊大炮的影响一样,我在那里就在那门大炮边睡觉过夜。
“这孩子要说什么呢?”姨奶奶说道,“你愿意走吗,大卫?”
我用“不”字回答。我还请求别让我走。我说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从来就不喜欢我,也没对我好过。他们使一直爱我的妈妈为我难过,我心里很明白这点,皮果提也知道。我说我相信,凡是知道我有多大的人都不能相信我吃过的苦头。我乞求我的姨奶奶——现在我不记得我具体说了些什么,可我记得当时连我自己也被感动了——看在我父亲的份上照顾我,保护我。
“狄克先生,”姨奶奶说,“我把这孩子怎么办呢?”
狄克先生想了想,犹豫片刻又面带喜色地答道:“马上为他量身做衣。”
“狄克先生,”姨奶奶很得意地说,“把你的手给我,因为你的见识真是太宝贵了。”怀着热诚握过手后,姨奶奶把我拉到她身边,对默德斯通先生说:
“你愿走就可以走了;我要来试试这个孩子。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样,至少我还可以像你做的那样去对待他。不过,你说的话我一点也不相信。”
“特洛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先生站起来,耸耸肩答道,“如果你是个男子——”
“呸!胡说!”姨奶奶喝道,“别对我说话!”
“多么令人尊敬的客气!”默德斯通小姐站起身来叫道,“真是了不得的客人呀!”
“你以为我不知道,”姨奶奶不理会那姐姐而对做弟弟的摇着头,极其尖锐地说:“你让那可怜的、不幸的、误入歧途的吃奶娃娃过的什么日子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当你向她套近乎时——我敢说,你对她卖弄风情时装得对鹅都不敢嘘一声一样——对那软弱的小人是何等可悲的日子吗?”
“我还从没听过这么高雅的话呢!”默德斯通小姐说道。
“你以为我看得见你却并不能了解你吗?”姨奶奶继续说道,“现在我·就·是看到了你也听到了你——老实说,我真不愿这样——哦,天!谁会像默德斯通先生一开始那样柔顺听话!那个可怜的、上当的、没头脑的孩子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他是用糖做成的。他崇拜她。他溺爱她的儿子——非常非常溺爱他!他要做这孩子的第二个父亲,他们要一起生活在开满玫瑰的乐园里,是吧?呸!滚开!滚!”姨奶奶说。
“我这一生还没听说过有这种人呢!”默德斯通小姐惊叫道。
“一旦你控制了那可怜的小傻瓜,”姨奶奶又说道,“——上帝宽恕我竟这么叫她,她已经去你不愿马上去的地方了,因为你还没把她儿子作践够——你就开始训练她,是吧?开始把她像只关在笼中的可怜的鸟那样折腾,就为了教她唱·你的调,把受骗上当的她的生命耗蚀?”
“这不是疯了,就是醉了,”默德斯通小姐说,她由于不能把姨奶奶滔滔话头引向她自己而十分苦恼,“我疑心她醉了。”
贝西小姐压根不理会这话,就像没这事一样继续对默德斯通先生说话。
“默德斯通先生,”她向他摇着手指说,“在那没有头脑的吃奶娃娃眼里,你是个专横的君王,你伤了他的心。她是个可爱的孩子——我知道这点,在·你认识她以前的几年里我就知道这点了——你利用她弱点里最大的那部份给了她致命的创伤。这事实使你心安了,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你和你的帮凶都可以去多想想。”
“请允许我问一句,特洛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小姐插进来说,“你用我不熟悉的字眼称作我弟弟的帮凶的人是谁呀?”
依然不理会,依然不受那声音纷扰,贝西小姐继续说。
“事实很清楚了,正像我对你说的那样,在你认识她以前的几年——天知道,为什么你会认识她,这真是人心难解的谜——事实很清楚了,那可怜的、软弱的小娃娃迟早会嫁人;可我还希望结果不至这么槽。默德斯通先生,就是在她生在这儿的这个可怜的孩子的时候,生这个你为了折磨她也对其不断作践的可怜的孩子的时候”姨奶奶说道,“——这真是想起来都不快——把这孩子弄成这让人恨的样子。唉,唉!你用不着回避!”我姨奶奶说,“就算不看到,我也知道这是真的!”
在这当儿,他一直站在门边,面带某种微微笑意打量姨奶奶,不过他的黑眉黑眼重重拧在一起了。我看得出,虽然他仍然挂着微笑,脸色已变了,并像刚跑过那样喘着气。
“祝你好,先生!”姨奶奶说,“再见!也祝你好,小姐,”姨奶奶突然转向他姐姐说,“要是我再看到你骑驴走过我的草地,那你就像相信你脖子上顶着个脑袋一样地相信:我要把你的帽子敲落后踹平!”
要一个画家,还必须是个高手的画家,才能描绘下姨奶奶宣泄这番意想不到的感情时的神色,以及默德斯通小姐听到这几句话后的神色。姨奶奶的神色和这些话一样强烈刚硬。默德斯通小姐没有回答一个字,慎重地挽起她弟弟的胳膊,大模大样地走出了那小屋。姨奶奶站在窗后往外看他们,我确信,一旦那驴子出现,她会把她的警告变为行动的。
由于没再出现挑衅现象,她的脸色渐渐缓和,而且显得友好愉快,以至我有胆量去吻她,去谢谢她。我诚恳地搂住她的脖子那样做了。然后,我又和狄克先生握手,他和我握手了多次,并多次发出大笑以庆这欢天喜地的结局。
“你和我要一起自视为这孩子的监护人,狄克先生,”姨奶奶说。
“我高兴极了,”狄克先生说,“能做大卫的儿子的监护人。”
“那好,”姨奶奶说,“一言为定好了。你知道吗,狄克先生,我还想过让他姓特洛伍德呢?”
“当然,,当然,让他姓特洛伍德,当然,”狄克先生说道。
“大卫的儿子特洛伍德。”
“你的意思是特洛伍德·科波菲尔,”姨奶奶接着说。
“是呀,的确。是的。特洛伍德·科波菲尔。”狄克先生说道,有点不好意思了。
姨奶奶对这建议是那么喜欢,那天下午就在为我买回的一些成衣上亲笔写上“特洛伍德·科波菲尔”,是用不褪色的记号墨水写的,我穿上身前就写了;而且规定所有为我订做的其它衣服(那天下午订下了里外齐全的一套)都得这么写上才行。
就这样,我用一个新名字,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开始了我的新生活。那么些日子来我所处的疑虑状态过去了,我觉得就像一场梦一样。我从没想到我有了姨奶奶和狄克先生这么两个怪怪的监护人。我也从没明明白白想过我的一切。我心中有两件事是清清楚楚的:昔日的布兰德斯通生活变得很遥远了——仿佛留在无法丈量的雾中了;我在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生活永远被一层幕布罩上了。从此那幕布不曾被人揭开过,就是我在讲述这一切时也勉强用手把它揭开一下便急忙放下。回忆那生活令我感到那么痛苦,那么多的烦恼和失望,以至我连回顾一下我受命运安排把那生活过了多久的勇气也不曾有过。那生活是否有一年,或更多,或更少,或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曾有过那种生活,但结束了;我已把它写了下来,就把它留在这里吧。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10-20 20:41:26
《大卫·科波菲尔》第十五章 我重新开始
狄克先生和我不久就成了好朋友。他结束了一天工作后,我俩常一块去放那只大风筝。他每天都花很长时间坐在那儿写呈文,虽然兢兢业业,却从没什么进展,因为查理一世迟早总要掺和进去,他就只好丢开又重新写。他忍受这不断失望所持的耐心和希望,他对查理一世的事迹所持的某种错误而温和的理解,他想把查理一世抛开而持的软弱努力,还有查理一世却要混到呈文里的必然性,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就算这呈文写好,狄克先生又希望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他认为这呈文应当送到什么地方?或者他认为这呈文应当起什么作用呢?我相信他对这一切并不比其它的任何人都知道得多一点。他也毫无必要去用这些问题苦恼他自己,因为那呈文永远也不会写就是肯定的,如果这天下有什么是可以肯定的话。
当风筝飞得高高的后,看正在放风筝的他吧,那才叫人感动呢。他曾在他的卧室里告诉我,说他相信风筝能把贴在上面的条陈传播开来,而那条陈不过是一页页流产的呈文而已,他自己有时也或许觉得这想法只是幻想,可是到外面来后,抬头看那高高的风筝,并感觉到它在他手中一下一下的拉扯,那就不再只是幻想了。他从没像在那种时候那么安详过。黄昏时分,在绿葱葱的山坡上,我坐在他身边,看他注视着在平静的天空中升得高高的风筝,我常常想到但愿风筝能使那些迷离混乱的想法脱离他的头脑,并能将那些想法送到天上去(我的想法就是这么幼稚)。当他把线绕起来时,风筝在美丽的夕照中落下,落下,终于扑倒在地上,就像一个失去生气的东西那样躺在那里,他便好像渐渐从一个梦中醒来。我记得,当我看到他拿起风筝时那么若有所失地往四下看,好像他是和风筝一起落下一样,这时我就好可怜他。
一方面我和狄克先生的友情日益见深,另一方面他忠实的朋友也是我的姨奶奶对我的喜爱亦与日俱增。在短短几个星期里,她喜欢我到把让我继承的特洛伍德这一姓氏缩略成特洛;我甚至敢暗中希望:如果就这么下去,在她的宠爱中,我可以和我的姐姐贝西·特洛伍德平分秋色呢。
“特洛,”一天夜晚,当为她和狄克先生照常那样放上了双陆盘棋后,姨奶奶说道,“我们不应该把你的教育给忘了。”
她提到这事,让我听了好开心,因为这是唯一让我不安的事了。
“你愿意去坎特伯雷的学校吗?”姨奶奶说道。
我回答说我非常愿意,因为离她很近。
“好的,”姨奶奶便说道,“珍妮,去雇明早十点的那辆小灰马拉的双轮车,今晚把特洛伍德少爷的衣物收拾好。”
听到这些吩咐,我好开心,可我看到这些吩咐对狄克先生产生了什么影响时,我在心中责备自己。对于我们的分别,狄克先生深感沮丧,以至连双陆棋都玩不好。姨奶奶用骰子筒向他发出几次警告后便收起棋盘,不和他玩了。可是姨奶奶说我可在某些星期六回,而狄克先生又可在部分星期三去看我,狄克先生听到这话又有了兴头,还允诺要为那种时候再做一个风筝,比现在这个还要大得多呢。早上,他又情绪低落了,为了振作自己,他要把他所有的钱(金的银的都在内)全给我;姨奶奶拦住了他,并把馈赠的数目限为五先令,禁不住他恳求,又增加到十先令。我们在花园大门前分手时都再也热情不过了,一直到姨奶奶把我载到他看不见了,狄克先生才进园去。
从不把舆论放在心上的姨奶奶娴熟地赶着那小灰马经过多佛,她笔挺地高坐在那里像一个像样的马车夫。无论那马朝哪儿走,她的眼光总盯在马身上,决不许它随意行动。我们走上乡村的道路时,她才让它松点劲了;她朝下看看坐在她身旁松软靠垫中的我,问我是不是快活。
“实在太快活了,谢谢你,姨奶奶。”我说道。
她很高兴,由于两只手都不空,她就用鞭子轻轻敲敲我的头。
“那是所很大的学校吗,姨奶奶?”我问。
“哦,我不知道,”姨奶奶说道,“我们先去威克费尔德先生的家。”
“他办学校吗?”我问。
“不,特洛,”姨奶奶说道,“他有一个事务所。”
我不再问有关威克费尔德先生的事了,因为她不肯说什么,于是在没到坎特伯雷之前,我们谈些别的事。那天是坎特伯雷的集日,所以姨奶奶竟得以在那儿的车子、篮子、蔬菜和小贩的货摊之间驾着那小灰马穿来穿去。我们做的种种惊险转折引起站在一旁的人们的各种评论,那些话并不都是很中听的,可姨奶奶非常冷静地赶车前行。我相信,哪怕她要按自己意愿穿过一个敌人的国度,她也会那么冷静。
终于,我们在一幢突伸在大路上的极旧的屋前停下。这座屋有更为突出的又长又低的方格窗,两头刻有人头的横梁也突出着,于是我突发奇想地认为这一整幢屋都前倾,是为了看在它下方那窄窄的人行道上走过的是什么人。这幢屋真是清洁无比,在低低的拱形门上,那刻有花果环纹的老式铜门环就像颗星星那么闪闪发光;那两级往下通到屋门的石阶就像蒙上了细麻布一样白白的;所有突出的部分或陷进去的部分,还有雕刻和浮雕,以及精巧的小玻璃块和更精巧的小窗子都像山上的雪那么洁净,虽然它们都像山一样古老了。
马停在那门前,我盯着那屋子看时,看到在一楼有一处形成这屋子一侧的小圆阁,阁内的小窗后出现了一张呈死灰色的脸,但写上又消失了。然后那低低的拱门开了,那张脸也出来了。像在窗后那样,那张脸还仍然是死灰色,但表面上有一层红头发人肤色中常见的那种红色。那张脸属于一个长着红头发的人——我现在想来,那是一个十五岁的青年,但长相要大得多——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像麦茬一样;他几乎没有眉毛,也没睫毛,眼睛呈棕红色;我记得我当时曾觉得奇怪:生有那样没遮没盖的一双眼,在晚上他怎么入睡呢?他肩头耸着,瘦骨嶙峋,身上那套黑衣还看得过去,系了一条白领巾,衣领一直扣到遮住了脖子。当他站在马头旁一面仰面看车内的我们一面用手摸着下巴时,那双手特别令我注意——那么细长,那么瘦削。
“威尔费尔德先生在家吗,尤来亚·希普?”姨奶奶说道。
“威克费尔德先生在家,夫人,”尤来亚·希普说,“请进。”
他用那长手指着他说的那间房。
我们下了车,让他看着马。我们走进一间临街的客厅,这客厅又矮又长。进客厅时,我从客厅的窗里瞥见尤来亚·希普正朝马的鼻孔里吹气,然后他又马上用手捂住马的鼻孔,好像正在对马施什么妖术。在高高的古老火炉架对面有两幅画,一幅是一个白发黑眉的男子(但无论如何不是一个老人),这男子正在读一些用红缎带捆在一起的文件;另一幅是一个女人,她表情安详甜美,正朝我看。
我现在相信当我那时转来转去找尤来亚的画像时,房间那头的一扇门开了,走进一男人。一看到他,我就转头去看那第一幅画,想确定那画像并未从画框里走下来,但那画一动也没动。这人走到光线处,我看到他比人家给他画像时老了一些。
“贝西·特洛伍德小姐,”那人说,“请进。刚才我正有事,可是请你原谅我忙。你知道我的动机。我一生只有这一个动机。”
贝西小姐谢了他,我们走进了他的房间。那房里有书,有文件,有白铁皮的箱子,等等。那房间面向一个花园,房里有一个砌进墙里的铁制保险箱,箱下就是壁炉架。我坐下来时,不禁想他们在扫烟囱时怎么才能把扫把在烟囱里转呢。
“嘿,特洛伍德小姐,”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因为我不久就发现他就是威克费尔德先生,身为一律师,又是本地一个有钱人的产业经理人——“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不是什么恶风吧,我希望?”
“不是的,”姨奶奶答道,“我不是为了什么法律问题才来的。”
“是啊,夫人,”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你为别的事来才好。”
当时,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不过眉毛仍然墨黑。他那张脸很让人喜欢,我觉得也很漂亮。他的肤色中有一种色泽,在皮果提的指教下,我早就习惯将这种色泽和红葡萄酒联系起来,我想象中连他的声音也带着这种色泽,并认为他的富态也是因有了这色泽。他衣着很整洁,穿着一件蓝色外衣,一件条纹背心和一条棉布裤;他那精致的皱边衬衣和白细布领巾看上去特别柔软洁白,我记得使我漂浮的幻想联想到了天鹅胸部的羽毛。
“这是我的外甥。”姨奶奶说道。
“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外甥呢,特洛伍德小姐。”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
“也就是说我的侄孙。”姨奶奶解释道。
“说实话吧,我不知道你有一个侄孙呢。”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
“我收留了他,”姨奶奶摆摆手,意思是他是否知道都是一回事,并说道,“我带他到这里,要送他进一个可以使他受到非常好的教育和非常好的待遇的学校。现在请告诉我:这学校在什么地方,是什么学校,以及有关它的一切。”
“在我向你提出正确的忠告前,”威克费尔德先生说,“必须先弄明白这个老问题,你是知道的。你这么做动机是什么?”
“别开玩笑了!”姨奶奶叫道。“总要往深处去挖动机,其实动机就在面上!嘿,要让这孩子快乐、成器。”
“这应算是一种混合的动机,我想。”威克费尔德先生摇摇头,不信任地微笑着说道。
“这是一种混合的胡说!”姨奶奶答道,“你自称在你所作所为中只有一个坦诚的动机。我希望,你不认为你是世界上唯一的坦诚商人吧?”
“嘿,不过我一生只有一个动机,特洛伍德小姐,”他笑着答道,“别人有几千个,我只有一个,这就是不同之所在。不过,这离题了。最好的学校吗?不管是什么动机,你要最好的,是吗?”
姨奶奶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目前最好的学校,”威克费尔德先生沉吟道,“你的侄孙不能寄宿。”
“但他可以寄宿在别处吧,我想?”姨奶奶建议道。
威克费尔德先生认为可行。讨论了一会后,他建议姨奶奶和他一起去学校,好亲自对其进行考察和评判;然后,又为了同一目的,她跟他去他认为可为我提供寄宿处的两、三家。姨奶奶对这些建议极为赞同。我们三人正要一起动身时,他又站住说道:
“我们这儿的小朋友也许有某种反对这些做法的动机。我想,我们还是把他留在这里好了。”
姨奶奶好像想和他争论;但我为能把事情办得顺利,便说只要他们喜欢,我宁愿留下来。于是,我转回到威克费尔德先生的事务所,又坐到我先前坐的椅子上,等他们回来。
这张椅子恰好对着一条窄窄的走道,走道的末端是个圆形房间,尤来亚·希普灰白的脸就是从这屋里的窗向外望时被我看到的。把马牵到附近的马房后,尤来亚就在这房间里的书桌边工作了。书桌上有一个挂文件的铜架子,他正在抄的文件就挂在上面。我那时想,虽说他的脸朝我,可隔着在我们之间的那个铜架子,他看不见我。但再仔细朝那儿一看,我就很不自在了,因为我发现他那无法入睡的眼像两颗红红的太阳不时从文件下瞟过来,每次瞟过来都几乎要盯着我看上一分钟。他看我的同时,手中笔还依然那样敏捷地写着,或装出在写的样子。有几次,我想方设法要躲开这两颗红红的太阳——比方站到椅子上看对面墙上的地图,或认真辨读肯特的一种报上的文章——可我总被它们吸引过去;无论什么时候我朝那两颗红红的太阳看,都一定会发现它们不是在冉冉上升就是在徐徐下落。
后来,去了好久的姨奶奶和威克费尔德先生回来了,这才使我安下心来。他们并不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成功,因为尽管学校的确很好,而为我所建议的那些住宿处却是姨奶奶不赞成的。
“太不幸了,”姨奶奶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特洛。”
“·固·然不巧不幸,”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不过我能告诉你可以怎么办,特洛伍德小姐。”
“怎么办?”姨奶奶问道。
“把你的侄孙暂且留在这里。他是个安静的家伙。他决不会打扰我的。这是求学的最好地方。安静得像修道院,也几乎像修道院一样宽敞。把他留在这里吧。”
姨奶奶对这意见显然很喜欢,但她觉得太过意不去了,我也有同感。
“就这样办,特洛伍德小姐,”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这是解决困难的办法。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你知道的。万一进行得不顺利,或引起我们彼此不便,他也很容易向后转。同时,这还能让有时间来为他找更合适的地方。你还是决定下来把他暂时留在这里为好。”
“我非常感激你,”姨奶奶说道,“他也如此,我知道的;
但是——”
“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威克费尔德先生叫道,“你不用为领了情而不安,特洛伍德小姐。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付他的食宿费。我们也不用费心讲价,你随便给就行了。”
“虽然这也不会把真诚的恩惠减少半分,”姨奶奶说,“但基于这种默契上,我非常高兴把他留下。”
“那就见见我的小管家吧。”威克费尔德先生说。
于是,我们沿一道奇妙的古老楼梯而上,那楼梯的栏杆是那么宽,我们简直可以一样从容地从那上面走上去。我们来到一间幽暗而古老的起居室,室内有三或四个古色古香的窗子,那都是我在街上就看到过的。屋里还有很老的橡木椅子,好像和光亮亮的橡木地板和天花板上的横梁都是用同样的树制成。这房间陈设得很漂亮,有架钢琴,有些红红绿绿的鲜艳摆设,还有些花。那房间里似乎尽是些古老的角落,每一个角落里总会有一个特别的小桌或小橱,或书架,或坐具,或这种,或那种,总叫我以为这是这间房里最好的角落了,但及至看到下一个时,又发现就算不比前一个更好,也是一样好。每件东西都散发着和这幢屋子外观上所具有的同一种适意和清洁的气息。
威克费尔德先生叩叩镶板墙壁一个角落上的门,很快走出一个和我年龄大约一样的女孩,这女孩吻了他。从这女孩脸上,我立刻看出在楼下看着我的那幅画中那女人平静甜美的表情。照我想来,就好像那画像已成为大人了,她本人还是个孩子,她的脸明亮快乐,却有一种宁静,这宁静我从未忘记过也永远不会忘记,这宁静笼罩在她身上,那是种安定、善良、详和的神态。
威克费尔德先生说,这就是他的小管家,也是他的女儿爱妮丝。听他说话那声音,看他握住她手的神态,我就猜到他一生的那一个动机是什么了。
她挽了一只装零碎杂物的小篮子,里面装着钥匙;她看上去正像是这么一幢古老住宅应当有的那种庄重细心的管家。听到她父亲谈到我时,她露出愉快的神色。威克费尔德先生说完后,就向姨奶奶建议说我们应该一起到楼上去看看我的房间。我们一起走,她走在我们前头。那是一个美仑美奂的古老房间,有更多的橡木地板和菱形镶板;也由栏杆宽宽的楼梯通上去。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了,反正是我很小的时候看到过一个教堂的彩绘玻璃窗。那画上画的是什么,我也不记得了。可我知道,当我一看到她在那古老的楼梯上幽幽光线中转过身来等我们上楼时,我就想到了那个窗子。从此以后,我也就把那个窗子宁静明快的色调与爱妮丝·威克费尔德联系在一起。
姨奶奶对为我作的安排和我一样感到快乐。我们高高兴兴回到起居室,十分满意。由于担心那匹小灰马天黑前赶不到家,她不肯留下来用饭;而威克费尔德先生也十分了解她,知道和她争论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在那儿为她摆上一些点心。然后,爱妮丝回到她的女教师身边去,威克费尔德也回到他的事务所去。这一来,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道别了。
她对我说,一切都可以由威克费尔德先生为我安排,我不会感到有任何短缺不便;她还对我进行了最慈祥的叮咛和至善的忠告。
“特洛,”姨奶奶归纳道,“要对得起你自己,对得起我,也对得起狄克先生,愿上天保佑你!”
我感动极了,只能一次次感谢她,并托她向狄克先生转达我的敬意和爱意。
“永远不要在任何方面行为卑鄙,”姨奶奶说,“永远不要弄虚作假,永远不要残忍狠毒。远离这三种罪恶,特洛,我会永远对你抱有希望。”
我尽可能地答允,我说我决不辜负她的仁慈,也不会忘记她的劝告。
“马到门口了,”姨奶奶说道,“我要走了!留在这里吧。”
说着,她匆匆忙忙拥抱了我,就走出了那间房,并顺手带上了房门,一开始,我还为这么突然的分手吃惊,生怕自己又有什么地方惹她不快了。可我朝街上望去,看到她那样无精打采地上马车,头也不抬,看也不看,就驱车离去,这时,我才了解了她,不那么误会她了。
五点钟——这是威克费尔德先生的晚餐时间——,我这才又心绪好了起来,准备去吃饭。只为我们俩准备了餐桌,可是还没开饭前,爱妮丝就在起居室里等她父亲,陪他下楼去并坐在他对面的桌旁。我都疑心没有她,他能不能吃下饭。
吃完晚饭后,我们没坐在餐室而是回到起居室。在一个舒服的角落里,爱妮丝为她父亲摆上酒杯和一瓶红葡萄酒。我想,如果那酒是由别人摆的,他绝对喝不出那种滋味来。
他在那里坐了两个小时,喝着酒(喝了不少呢);爱妮丝就弹钢琴,做针线活,对他和我谈着话。和我们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很快活,兴致很高;但有时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便陷入沉思,不再做声了。我猜她很快发现了这点,并总用提问或爱抚来提高他心绪。于是,他不再沉思,喝下更多的酒。
爱妮丝准备好了茶,并为大家斟上。喝过茶后,又像吃饭以后那么消磨时光,直到她去睡觉。那时,她的父亲拥抱她、吻她,等她离开后,他才吩咐在他的办公室里点上蜡烛。
我也去睡了。
可是夜里,我曾信步下楼,沿街作一小小散步,想顺便再看看那些古老的住宅和灰色的教堂①,并回忆我当年曾如何经过这古镇,并怎样不觉经过我住的房子。我回来时,看到尤来亚·希普正在关办事处的门。由于对人们总充满友好之心,我便进去和他交谈,分别时和他握手。哦,他的手多么粘多么潮呀!触到它和看到它都一样令人害怕!事后,我擦我的手,想把我的手擦暖,也想把他的手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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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系指坎特伯雷著名的大教堂。
那是那么一只令人不舒服的手,我走进我的房间时,它仍然又冷又潮地呆在我记忆里。我向窗外探出身子,看到横梁末端上那些木雕的脸中有一张侧面看着我,我幻想中那是尤来亚·希普不知怎么跑到那上面了,便连忙把他关到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