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际花盛衰记》
简介: 《交际花盛衰记》是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中《巴黎生活场景》中的一个长篇小说,是作者在《人间喜剧》中创作时间最长的一部。讲述了巴黎交际花埃丝黛简短、奇特,却注定悲剧的一生。她对诗人吕西安一往情深,渴望过幸福贞洁的生活。然而,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她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社会天堑。叙述风尘女子交际花艾丝苔与青年诗人吕西安秘密相爱,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自己的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他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处处长。
1975年法国电视台根据同名小说改编成电视剧,共6集。
《交际花盛衰记》目录
《交际花盛衰记》第一部,第一章
一八二四年,巴黎歌剧院举行最后一场舞会◎时,一位年轻人在走廊和观众休息室踱来踱去,走路的姿态显示出他在寻找一个因意外情况而留在家中无法脱身的女子。他那英姿勃勃的外表使好几个戴假面跳舞的人惊慕不已。他时而无精打采,时而急不可待,这种步态的奥秘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和老于世故的闲汉才能知晓。在这个盛大的交际场合,人们很少彼此注意,各人都有自己热衷的事情,大家关心的就是消遣本身。那时髦青年只顾焦急地找人,其他一切都已置之度外,对自己在人群中引起哄动竟然没有察觉:某些戴假面的人戏谑似的赞美,另一些人发自内心的惊叹,尖酸刻薄的插科打诨,还有最温情脉脉的话语,这一切他全然没有听见,全然没有看见。尽管他的俊俏外表颇似那些前来歌剧院寻花问柳的非同一般的人物--这些人期待舞会上的艳遇,就像期待弗拉斯卡蒂◎时代轮盘赌上出现的好运气--但他却对这个晚会上的成功充满布尔乔亚式的自信。他该是组成歌剧院整个假面舞会的那种三人神秘剧中的主角,这些神秘剧只有扮演角色的人才会知道。因为,对于那些为了能向别人说一句“我见识过”而来的青年女子,对于外省人,对于缺乏阅历的年轻人和外国人来说,歌剧院该是令人厌倦的场所。对他们来说,这黑压压的人群,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慢慢吞吞或急急匆匆,扭动着,转过来,又转过去,只能把他们比作在柴垛上爬动的蚂蚁。以上这些人对这些举动之不理解,不亚于不识帐本的下布列塔尼农民对交易所的不理解。在巴黎,除了极个别情况,男人并不化装。一个男人穿上多米诺外衣◎,显得滑稽可笑。民族特性从这上面获得充分显示。想掩饰自己幸运的人可以不露面去歌剧院参加舞会。完全被迫进去的人,一进去就立刻出来。最有趣的景象之一是门口发生的拥挤,从舞会一开始就是这样:如潮的人群向外涌,与进去的人扭作一团。化装的男人要么是妒火中烧的丈夫,来这里窥探妻子的行踪,要么是有钱的丈夫,他们不愿妻子窥探自己的行踪。两种情形都很可笑。
◎当时歌剧院坐落在勒帕尔蒂埃街。舞会的传统可上溯至一七一五年。它与狂欢节同时,或提前半个月开始。舞会上,女子戴玄色半截面罩,穿黑色或玫瑰色、蓝色长裙,男子穿黑色礼服。社会各阶层都可参加,人数众多。常有人耍恶作剧。一八三六年以后才变成假面舞会。一八二四年歌剧院的最后一场舞会于二月二十八日举行。
◎弗拉斯卡蒂赌场位于黎希留街,是当时巴黎最著名的赌场之一。
◎化装舞会上穿的一种带风帽的长外衣。
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假面人,又矮又胖,活像一个酒桶在地上滚动。他这时候盯上了那个年轻人,而年轻人自己并不知晓。歌剧院每一个常客都知道,这个穿多米诺外衣的人,要么是企业管理人,或经纪人,或银行家,要么是公证人,或某个怀疑妻子不贞的有产者。实际上,在上流社会,谁都不会紧追叫人丢脸的证据不放。好几个假面人已经摘下面具,取笑这个奇形怪状的人物;另一些人斥责他,几个年轻人对他恣意挖苦。他的宽阔的身躯和他的举止仪态说明,他对这些无关紧要的表示全然嗤之以鼻。那个年轻人走到哪里,他也就跟到哪里,就像一头被追赶的野猪,毫不顾及耳边呼啸的子弹和身后狂吠的猎狗,一个劲儿向前冲去。虽然乍看上去,快乐和忧虑都披上了同样的外衣,都是名贵的威尼斯黑色长袍,虽然歌剧院舞会上一切都模糊不清,斑驳陆离,但是,组成巴黎社会不同圈子的人都在这里相聚,重新相认,彼此小心翼翼。对几个熟悉内情的人来说,一些概念已非常明确,对这本难解的利害相关的书,完全能像一本有趣的小说一样一目了然。在那些常客看来,这个人不大走运,他身上肯定带着某种约定的记号,红色、白色或绿色的,示意长期争取的幸福就要来临。是不是要报什么仇?看到这个假面人形影不离地紧随这个阔少,几个游手好闲的人重新回头端详这漂亮的面孔,逸乐已把它的神圣光环笼罩到这张脸上。这个年轻人已经激起人们兴趣:他越往前走,越引发人们的好奇。何况,他身上的一切都显示出优越生活的各种习惯。根据我们时代的一条致命的法则,最杰出最有教养的公爵和贵族参议员的儿子与这个昔日在巴黎市区饥寒交迫的可爱少年无论在身体或品德方面都没有什么区别。英俊和年轻能掩盖他的极度困乏,他就像很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想在巴黎有所作为,却没有必要的资本实现自己的抱负,于是每天孤注一掷,向这个王家都城最受奉承的天神--机遇献祭。然而,他的衣着打扮,他的举止仪态,都是无可指摘的。他以歌剧院常客的身份在观众休息室古典风格的拼木地板上踱进踱出。在这里,和在巴黎所有其他地区一样,你的举止会显示出你是什么人,你在做什么,你来自何方,以及你有什么愿望。这一点,谁会没有注意到呢?
◎原文是assassin,本义杀人犯,暗示假面人是凶手。
“那个俊俏的年轻人!从这里回头就能看见他了。”一个假面人说。舞会的常客认出说话的人是一位有教养的女子。
“您不记得他了吗?”那个被她挽住胳膊的男子回答说,“杜·更特莱夫人向您介绍过他呀……”
“您说什么!就是那个她所迷恋的药剂师的儿子吗?他后来当了记者,成了科拉莉小姐的情人。”
“我还以为他那一跤跌得太重,永远爬不起来了呢。我真不明白,他怎么又能在巴黎社交界露面。”西克斯特·杜·更特莱伯爵说。
“他有王子的风度,”假面人说,“这当然不是与他同居的那个女演员给予他的。我大姑◎看出了这一点,但没能帮他摆脱困境。我真想结识一下这个萨尔吉纳◎的情妇。跟我说说他生活方面的一些事吧,让我和他开点儿玩笑。”
◎参见《幻灭》,埃斯帕尔侯爵夫人是巴尔日东夫人的弟媳。
◎一七八八年意大利歌剧院上演蒙凡尔的抒情喜剧《萨尔吉纳或爱情的学徒》,获得很大成功。主人公萨尔吉纳具有诱惑力,举止又无可指摘。
这对男女在这个年轻人后边这样轻声嘀咕着,却被那个宽肩膀的假面人密切注意上了。
“亲爱的夏尔东先生,”拉夏朗特省省长◎说,一边挽住这个时髦青年的胳膊,“让我来向您介绍一个人,他很想与您重叙旧好……”
◎即夏特莱伯爵。
“亲爱的夏特菜伯爵,”年轻人回答,“是这个人让我懂得您对我的称呼是多么可笑。国王的一道敕令已经将我母系祖先的姓氏鲁邦普雷还给了我。尽管报上公布过这件事,由于它关系到一个如此卑微的小人物,我还得毫不脸红地向我的朋友,我的敌人以及毫不相干的人重提这一点。您可以列人您愿意的行列,但是当您妻子还是德·巴尔日东夫人的时候,向我建议过一个措施,我敢肯定,你绝对不会反对这个措施(这句漂亮的俏皮话使侯爵夫人微微一笑,但却引起了拉夏朗特省省长神经质的颤抖)。“请您告诉他,”吕西安补充说,“我现在的家徽是呈直纹的红色。绿色图案的草地上有一头银色的发狂的公牛。”
“银色的狂徒。”夏特莱重复说。
“如果您不明白,侯爵夫人会向您解释,为什么这个古老的盾形纹章比您府上家徽上的王室内侍钥匙和王国金蜂图案还要宝贵,那个家徽曾使日名叫内格尔帕丽丝·德·埃斯帕尔的夏特莱夫人大为失望……”吕西安激动地说。
“既然您认出了我,我就不能再唬弄您了。我无法向您表示,您使我感到多么惊讶。”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轻声对他说。这位她从前瞧不起的男人,现在竟这样放肆和大胆。她为此感到吃惊。
“那么,夫人,在我前途渺茫,默默无闻之际,得到您的关注十分荣幸,请允许我利用这次机会吧。”他说着,脸上浮现出微笑。这是一个不愿放弃到手的幸福的男子的微笑。
侯爵夫人感到被吕西安这句明白无误的话“砍了一刀”(这是英国人的说法),不禁做了一个小小的不协调的动作。
“我祝贺您步步高升。”杜·夏特莱伯爵对吕西安说。
“既然是您的祝贺,我理应接受。”吕西安回答说,一边用无比优雅的姿态向侯爵夫人告别。
“狂妄自大!”伯爵低声对德·埃斯帕尔夫人说,“他终于超过了他的祖先。”
“这些年轻人妄自尊大。当他们在我们面前显示这一点时,几乎总是意味着一种非凡的幸运;而对你们这些人,却预示着倒霉。我们的女友中,谁能把这个漂亮的家伙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呢?我真想结识她,要是这样,我今晚也许能找到一点乐趣了。给我写那封匿名信,可能是某个对手设下的毒计,因为信里说的就是这个年轻人,他的放肆无礼是别人授意的。您要紧紧盯住他。我去挽住德·纳瓦兰公爵的胳膊。您该知道一会儿怎么找到我。”
当德·埃斯帕尔夫人走近她这位亲戚时,那位神秘的假面人来到她和公爵之间,对她耳语道:“吕西安爱您,那封信是他写的;您的那位省长是他最大仇人,您是否能在吕西安面前解释一下?”
陌生人走开了,留下德·埃斯帕尔夫人单独站在那里。她疑窦未消,惊奇不已。侯爵夫人不知道上流社会中还有谁能扮演这个假面人的角色。她担心这是个圈套,便坐到一边,躲藏起来,吕西安对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说话时,故意略去伯爵的那个蕴含似锦前程的“杜”字,◎这种做法让人嗅到一股蓄谋已久的报复味道。杜·更特莱伯爵远远地盯着这位风流调优的俊俏青年。不一会儿,他遇上了另一个年轻人,他觉得可以推心置腹地跟他说说话。
◎“杜”与“德”一样,也是贵族姓氏。
“嗨,拉斯蒂涅克,你看见吕西安了吗?他简直变成另一个人了!”
“我要是像他那样俊俏,就会比他更阔了。”那个打扮入时的年轻人回答说,轻率却又乖巧的口吻流露出雅谑的嘲讽。
“不!”矮胖的假面人凑近他的耳朵说,他把这个单音节的词说得很响,以此用千百倍的嘲讽来回击他的这句戏谑。
拉斯蒂涅克不是那种甘于忍气吞声的人。他像遭到了晴天霹雳,怔怔地站在那里,任凭一只强有力的手把他拖到一个窗口旁边。他被这只手紧紧扼住,无法动弹。
“你这只从伏盖妈妈鸡棚里出来的小公鸡,为了占有塔叶费老爹的数百万财产,当最艰难的一步已经走完时,却丧失了胆量。你要明白,为了你的个人安全,你如果不像对待你所爱的亲兄弟那样对待吕西安,你将会落在我们手里,而我们却不会受你牵制。你什么话也别说,尽心尽力,否则我要使你不得安宁。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受到当今最强有力的权势--教会的庇护。要死要活,你自己抉择。你的答复呢?”
拉斯蒂涅克头晕目眩,就像一个人在森林里沉睡后,睁眼醒来时看到一头饿狮在自己身边。他感到恐惧,不过当时没有目击者:最勇敢的人这时也会心惊胆战。
“只有‘他’才知道……才敢……”拉斯蒂涅克自言自语说。
假面人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说完这句话:
“你就当‘他’那么干吧,怎么样!”他说。
拉斯蒂涅克于是就像一个百万富翁在大路上遇上强盗举抢瞄准自己时那样,乖乖地投降了。
“亲爱的伯爵,”他回到夏特莱身边,对夏特莱说,“如果您珍重自己的地位,您就要像对待有朝一日比您的职位高得多的人那样对待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假面人不觉做了一个使人难以察觉的表示满意的动作,重新踏着自西安的足迹走去。
“亲爱的老兄,你对他的见解改变得真快呀!”省长惊讶地回答。这惊讶是有道理的。
“跟那些身为中间派而和右派一起投票的人一样快。”拉斯蒂涅克回答这位省长兼参事院参议说。几天来内阁会议上没有听到这位参议的声音。
“如今能有什么见解呢?有的只是利害关系罢了。”德·吕卜尔克斯听着他们说话,辩驳了一句。“你们说的是什么事?”
“是说德·鲁邦普雷先生,拉斯蒂涅克想把他作为一个重要人物送给我。”参议对秘书长◎说。
◎德·吕卜尔克斯是内政部的秘书长。
“亲爱的伯爵,”德·吕卜尔克斯神情严肃地回答他说,“德·鲁邦普雷先生是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他有很硬的后台。能重新跟他攀上交情,我觉得十分高兴。”
“这样他将掉进当代那群阴险诡诈的家伙的圈子中了。”拉斯蒂涅克说。
这三个聊天的人转身向一个角落走去。那里站着几位才子,一些多少有点名气的人,还有好几个风流雅士。这些先生把自己的看法、俏皮话和对别人的恶语中伤,都列出来放在一起,想以此开开心,或是等待着看热闹。在这个奇怪地凑到一起的人群中,吕西安曾经和其中几位打过交道,有的开诚布公,光明正大,有的阴险狡诈,暗箭伤人。
“嘿,吕西安,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宝贝,你现在又筑起了防护的围墙,又能昂首挺胸了。你是从哪里来的呀?你就这样借助弗洛丽娜小客厅里送出来的礼物,又骑上你的这匹牲口了。好样的,我的小伙子!”勃隆代对他说,一边从斐诺那边抽出胳膊,走过来亲热地搂住吕西安的腰,把他拦到自己胸前。
安多什·斐诺是一家杂志社的老板。吕西安几乎无偿地在这家杂志社工作过。勃隆代通过与他协作,向他提供明智的忠告和正确的见解,使他发了财。斐诺和勃隆代是贝特朗和拉东的化身,所不同的仅仅是,拉封丹笔下的猫最终发现它上了当◎,而勃隆代明知自己受骗,却一直给斐诺卖命。这名出色的笔杆子雇佣兵大概确实当了很长时间的奴隶。斐诺外表笨拙,意志坚强,粗鲁愚蠢的言行之中略带机智,就像粗工吃的面包上抹上一点儿蒜一样。他善于把从文人和政客放荡不羁的生活田野里收获的东西,也就是主意和埃居,装进自己的谷仓。勃隆代是个倒霉的人,他早就把自己的力气白白地消耗在他的恶习和懒散上。他需要花钱时,总是捉襟见肘。他属于富有才华而又穷困潦倒的那一拨。这帮人能为别人发财贡献自己的一切,而为自己发财却一筹莫展。他们是一些任凭别人借走自己神灯的阿拉丁。◎这些令人钦佩的出主意的人,当他们没有受个人利害关系左右时,他们目光敏锐,具有真知灼见。他们用头脑而不是用双手工作。他们由此而产生品德上的破绽,低能的人就对他们横加指责。勃隆代头一天伤害过一位伙伴,第二天可以把自己的钱掏出来与他一起享用;他今天跟一个人一起吃饭、喝酒、睡觉,明天会把这个人宰了。他的那些有趣的不合常情的行为能被解释得头头是道。他认为整个世界就是一场玩笑,所以也不愿意别人认真对待他。他年轻,受女人爱慕,差不多有了点名气,生活幸福,不像斐诺那样考虑攫取财富,以备上了年纪后享用。
◎拉封丹寓言《猫和猴子》中,猴子贝特朗叫猫拉东“大显身手”,火中取栗。猴子吃了猫取出的栗子,猫却烫伤了爪子。
◎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中,穷裁缝的儿子阿拉丁受魔术家指引,在地心找到一盏灯,从而发了财。
吕西安这时候需要勇气去抢白勃隆代,使他膛目结舌,就像刚才他逼得德·埃斯帕尔夫人和夏特莱哑口无言一样。这也许是他最难拿出的勇气了。可惜在他身上,那美滋滋的虚荣心阻碍着他傲气的发挥,这种傲气是做许多大事所必不可少的。他的虚荣心在刚才一个回合中已经得胜:他表现出富有,幸福,对那两个昔日蔑视他贫穷落魄的人嗤之以鼻。但是,一个诗人难道能像一个老资格的外交官那样,当面去损害两个所谓朋友的面子吗?这两个朋友在他穷愁潦倒时接待过他,他在忧伤困顿的日子里,到他们家里住过。斐诺、勃隆代和他,三个人曾经是酒肉朋友,他们花天酒地,挥霍掉的不止是他们的债主的钱。如同那些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用武之地的士兵,吕西安这时也跟巴黎许多人采取的态度一样,再次违逆自己的性格,接受了斐诺的握手,同时没有拒绝勃隆代的抚摩。任何在新闻界泡过或还在泡着的人,都必须痛苦地去向他所蔑视的人致意,向他最憎恨的敌人微笑,跟最低劣卑鄙的人签约,同意用向他寻衅的人的钱来酬劳他们而弄脏自己的手。看别人作恶,听之任之,习以为常,起先是认可,最后自己也去干。长此以往,灵魂被连续可耻的交易不断玷污,变得越来越渺小。崇高思想的发条生了锈,庸俗的铰链磨损了,可以自由地转动。阿尔赛斯特这样的人变成了菲兰特一类的人◎,傲骨无存,才华消减,对高尚作品的信仰烟消云散,就像一个本来希望能以自己写出的篇章感到自豪的人,却煞费苦心炮制下等文章,他的良心早晚会告诉他,这种行为是不可取的。人们来到这里,就像鲁斯托,韦尔努那样,是想成为大作家,结果却做了无所作为的帮闲文人。因此,骨气与才情等高的人就是像德·阿尔泰兹之辈善于绕过文学生活的暗礁脚踏实地前进的人,对他们怎样敬重都不过分。吕西安对勃隆代的曲意奉承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何况勃隆代的思想对吕西安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保持着拉人下水的人对其弟子的巨大影响,而且勃隆代通过跟德·蒙柯尔奈伯爵夫人的私交在上流社会取得了稳固的地位。
◎阿尔赛斯特和菲兰特都是莫里哀喜剧《愤世者》中的人物。前者愤世嫉俗,后者格守中庸之道。
“你是不是继承了一个舅舅的遗产?”斐诺开玩笑地问他。
“我跟你一样,对傻瓜们定期勒索。”吕西安用同样的语调回答他。
“先生好像办了一份杂志,还是一份报纸?”安多什·斐诺又问道,摆出一副雇主在受他盘剥的人面前所表露的狷傲无礼的神态。
“我有比这更好的。”吕西安反击他。总编辑装腔作势表现出的优越感刺伤了吕西安的自尊心,使他又意识到自己新的地位。
“那么,你有什么呢,亲爱的?……”
“我有一个办法。”
“一个吕西安办法?”韦尔努微微一笑,说。
“斐诺,你这一下被这个小伙子抛在后面了,我早就跟你说过这话。吕西安有才情,你不好好关照他,还排挤他。现在你后悔了,大傻瓜!’渤隆代又说。
勃隆代像麝一样精明。他从吕西安的语调、手势和脸色中看出不止一桩秘密。他于是在抚慰吕西安的同时,用这些话来勒紧缰绳,把他驾驭住。他想了解吕西安为什么回巴黎来,有什么打算,靠什么生活。
“就算你是斐诺,你也得拜倒在一位你永远得不到的高手脚下!”勃隆代又说,“先生,你很快会同意:在这批未来属于他们的精明能干的人群中,他是我们的人!他聪明又俊俏,难道不应该通过你的quibus-cumque viie◎获得成功吗?他现在披上了华丽的米兰盔甲,锋利的短剑已有一半出鞘,三角旗也已高高举起!见鬼,吕西安,你这件漂亮的背心是从哪儿偷来的?只有爱情才会寻觅到这样的料子。你有一处住宅吗?此刻,我需要朋友们的地址,因为我还不知道该去哪里过夜呢。斐诺今晚把我扫地出门,借口很一般,说是准备发大财。”
◎拉丁文:途径,不管什么途径。
“我的老兄,”吕西安回答说,“我实行一条公认的准则:Fuge,late,tace ◎有了这一条,准能安稳地生活。我走了。”
◎拉丁文:近世,隐居,缄默。
“可是,我不放你走,除非你还我一笔神圣的债务:请吃一顿小小的夜宵,嗯?”勃隆代说。他馋嘴贪吃,没有钱的时候,就叫别人请客。
“什么夜宵?”吕西安说,不觉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你不记得啦?现在我可知道一个朋友发迹后是什么样子了:他把什么都忘了。”
“他心里明白欠我们什么。我可以作保。’斐诺接过勃隆代的玩笑,继续说。
这时候,那个风雅的年轻人来到观众休息室上首,走到那些所谓朋友们聚集的大圆柱旁边。“拉斯蒂涅克,”勃隆代拉住这个青年的手臂,说,“我们正在谈论一顿夜宵:你也是我们的一员……除非这位先生,”他用手指了指吕西安,一本正经地说下去,“除非他一定要赖帐,他是干得出来的。”
“德·鲁邦普雷先生嘛,我可以为他担保,他不会于这种事。”拉斯蒂涅克说。他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在考虑别的事情。
“啊,比西沃来了,”勃隆代大声说,“他也算一个,没有他就不完美了,没有他,香摈酒会粘住我的舌头,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就连俏皮话里的辣子也会淡然无味。”
“朋友们,”比西沃说,“我看你们是聚集在当代奇才的周围。我们亲爱的吕西安又重演了奥维德的《变形记》◎。如同诸神变成奇异的蔬菜或别的东西来引诱女性一样,奥维德在《变形记》中把夏尔东变成一位绅士来引诱……什么?查理十世!我的小吕西安,”他边说边抓住他礼服上的一个纽扣,“一个当了大老爷的记者值得为他写一篇漂亮的小文章登在《哇哩哇啦》报上。我要是处在他们的位子,”这位不顾情面的嘲讽者指着斐诺和韦尔努说,“我也许会在他们的小报上把你丑化一通,你就能使他们赚上一百法郎,十栏俏皮话。”
◎奥维德(公元前四二年—公元十七或十八年),拉丁诗人。《变形记》是神话诗,共十五卷。
“比西沃,”勃隆代说,“一位安菲特里翁◎在节日前二十四小时和节日后二十四小时对我们来说都是神圣的:我们这位赫赫有名的朋友请我们吃夜宵。”
◎安菲特里翁:希腊神话中的底比斯王。此处喻吕西安。
“什么!什么!”比西沃接着说,“可是,现在最最重要的,也莫过于将一位贵族姓氏从遗忘中拯救出来,将一位天才人物赋予贫乏的贵族阶层。吕西安,你受到报界的敬重,你曾经是报界最漂亮的装饰品,我们还将支持你。斐诺,在巴黎报纸的社论上再加上一段吧!勃隆代,在你那家报纸的第四版上偷偷地来一篇!要把当代最佳作品《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出版消息公诸于世!我们请求多里亚快快把法国的彼特拉克◎写的绝妙的十四行诗《雏菊》交给我们。要把我们这位朋友在贴有印花税票的纸上◎颂扬得天花乱坠。这种纸能使人一举成名,也能使人身败名裂!”
◎彼特拉克(一三○四—一三七四),意大利诗人。
◎指应纳印花税的报刊。
“如果你真想吃夜宵,”吕西安为了摆脱越聚越多的这伙人的纠缠,便对勃隆代说,“我看在一个老朋友面前,你倒不必用这种夸大其辞和隐晦曲折的手法,把他当作一个傻瓜。明天晚上,咱们在鲁万蒂埃饭馆见!”他看见一位女子走过来便匆匆地说了这几句,迎着那女子奔过去。
“啊!啊!啊!”比西沃用三种音调叫道,带着逗乐的神气,并流露出他已经认出合西安奔去迎接的那个假面人,“这种事值得弄明白。”
他于是尾随着这漂亮的一对,接着又跑到他们前头,用犀利的目光打量他们,然后又折回来。那些羡慕吕西安,急切想知道他的好运从何而来的人,对他的做法十分赞赏。
“朋友们,你们早就知道德·鲁邦普雷先生交上的好运,”比西沃对他们说,“这就是德·吕卜尔克斯旧日的那只老鼠。”
这些“老鼠”的奢侈生活是一种邪恶,现在人们已经忘记,但在本世纪初却是司空见惯的。“老鼠”这个词已经过时,它是指一个十到十一岁的孩子,在某个剧院,特别是巴黎歌剧院,当不说话的配角,那些鲜廉寡耻的人教唆其堕落和干下流勾当。一只“老鼠”就是地狱里的年轻侍从,是一名顽皮的女孩子,她开的一切玩笑都是可以被原谅的。“老鼠”能咬各种东西,对她必须严加提防,就像提防危险的动物一样。她给生活带来某种快乐,就像从前喜剧中斯卡潘、斯加纳雷尔、弗隆坦那类人物◎一样。一只“老鼠”很贵重,既不能使人得到荣誉,也不能得到利益和享乐。“老鼠”已经完全过时,复辟◎以前风流雅士的这一内幕生活的详情,如今只有极少人知道,要不是几位作家抓住它当作新鲜题材大做文章的话。
◎这些都是莫里哀喜剧中的人物,聪明伶俐,会捉弄人。
◎指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波旁王朝复辟。
“怎么、吕西安他得到了科拉莉,又把她折磨死,现在又要把‘电鳐’◎从我们手里夺走吗?”勃隆代说。
◎电鳐,一种热带和亚热带近海鱼类,能发电御敌或捕食,此处指妓女艾丝苔。“电鳐”是她的绰号。
那个又粗又壮的假面人听到这个名词,不禁哆嗦了一下。尽管他竭力克制自己,但还是被拉斯蒂涅克一眼看穿了。
“这不可能!”斐诺回答说,“‘电负鳐’身无分文,纳当告诉我,她向弗洛丽娜借了一千法郎。”
“啊!各位先生,各位先生!……”拉斯蒂涅克说,他试图维护吕西安,来驳斥如此令人难堪的指责。
“那么,”韦尔努大声说,“科拉莉过去‘养活’的那个男人难道真的这么一本正经吗?……”
“噢,这一千法郎啊,”比西沃说,“它向我证实了我们的朋友吕西安跟‘电鳐’在一起生活……”
“文学、科学、艺术和政治的精华遭受了何等不可弥补的损失!”勃隆代说,“‘电鳐’是唯一具备漂亮的交际花品质的妓女,她没有受过教育,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可能听得懂我们的话。我们要给予这个时代一个阿丝帕西◎般漂亮的脸蛋,没有这些脸蛋,便没有伟大的时代。你们看,拉·杜巴里◎对十八世纪是多么相宜,尼依·德·郎克洛◎多么适合十七世纪,玛丽蓉·德·劳尔姆◎多么适合十六世纪,安帕丽亚◎多么适合十五世纪,弗洛拉◎对罗马共和国极为相宜!她成了它的继承人,并用继承的遗产还清了内债!设想一下要是没有莉迪,贺拉斯◎会怎么样呢?没有德莉,提布卢斯◎会怎么样呢?没有雷丝碧,卡图卢斯◎会怎么样呢?没有珊蒂,普罗佩提乌斯◎会怎么样呢?没有拉米,德梅特律斯◎会怎么样呢?谁造就了他们今日的荣光呢?”
◎阿丝帕西,古希腊才貌双全的名妓,政治家佩里克勒斯的情妇。
◎拉·杜巴里伯爵夫人(一七四三—一七九三),路易十五的宠姬的情妇,宫廷阴谋事件的中心人物。
◎尼依·德·朗克洛(一六一六—一七○六),法国名嫒,才貌双全,其沙龙文人雅士聚会场所。
◎玛丽蓉·德·劳尔姆(一六一一—一六五○),法国名妓,黎希留等好几位政界名人的情妇。
◎安帕丽亚,十六世纪初的罗马名妓。
◎弗洛拉,古罗马名妓,庞贝的情妇。
◎贺拉斯(公元前六五一八),著名的古罗马诗人。主要作品有《颂诗》、《讽刺诗》、《诗艺》等。莉达是罗马名妓,贺拉斯的情妇。
◎提布卢斯(约公元前五○—一九),古罗马哀歌诗人,作品主要描述乡村生活。德莉是他钟情的女子。
◎卡图卢斯(公元前八七—五四),古罗马“新诗人”中最伟大和富有创新精神的作家。雷丝碧是他崇拜的罗马贵妇。据说他的优秀作品是从他对雷丝碧的激情中汲取灵感。
◎普罗佩提乌斯(公元前四七—一五),古罗马诗人。他从对珊蒂的爱情中激发创作灵感,写成四部哀歌集。
◎德梅特律斯(公元前三三七一二八三),马其顿国王,雅典名妓拉米的情人。
“勃隆代,在歌剧院观众休息室里谈论德梅特律斯,我觉得太带点儿《辩论报》的色彩了。”比西沃在他邻人的耳边说。
“如果没有这些女王,恺撒们的帝国又该如何呢?”勃隆代毫不理会地继续说下去,拉伊丝◎罗多帕◎代表了希腊和埃及,而且所有这些女王都体现了她们生活时代的诗意。拿破仑没有这种诗意,因为他的那支大军的寡妇不过是一场粗俗的玩笑◎,而大革命倒不乏这种诗意,因为有塔利安夫人!◎现在的法国是看谁登上宝座,确实有一个宝座空着呢!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就可以造出一个女王来。我呀,我可以给‘电鳐’,一个姨妈,因为她的母亲确确实实是死在不体面的地方;杜·蒂耶出钱给她买一座王宫;鲁斯托为她买一辆马车;拉斯蒂涅克出钱雇一些仆人;德·吕卜尔克斯提供一名厨师;斐诺买几顶帽子◎(斐诺听到这句直愣愣的俏皮话,不禁颤动了一下);韦尔努为她大肆吹捧一番;比西沃为她写文章。贵族们会来到我们这位尼依家中寻欢作乐,我们可以请一些艺术家到尼依家来,否则要写一些厉害的文章抨击他们。尼依二世会放肆鲁莽得极其出色,奢侈豪华得气势凌人,她会发表政见。人们在她家里阅读某些被禁止的戏剧杰作,必要时可以让人们故意上演。她不会是自由党,妓女基本上是拥护君主制的。啊!多么巨大的损失!她本该拥抱她的整个世纪,而她却与一个小青年相好!吕西安倒可以给她当一条猎狗!”
◎好几个古希腊名妓都叫拉伊丝,其中最有名的是阿尔西比亚德的情妇。
◎罗多帕,公元前六世纪希腊名妓,传说她嫁了一个法老。
◎指拿破仑与约瑟芬的关系毫无诗意。约瑟芬的前夫亚历山大·德·博阿尔奈子爵大革命时期被绞死,所以称为寡妇。
◎塔利安夫人(一七七三—一八三五),大革命期间成为法国政治家塔利安的情妇和妻子,对塔利安颇有影响,在促使罗伯斯庇尔失败中起了决定作用。
◎斐诺的父亲是制帽商。
“你指名道姓说出的那些女强人,没有一个在街上沾过泥水,”斐诺说,“而这只漂亮的‘老鼠’已经在污泥中打过滚了。”
“就像松软沃土中的百合的种子,”韦尔努接过话头说,“她在那里变得更加美丽,在那里开了花。她的优势就是从这里得到的。难道不必经历各种生活就能创造出连接一切的欢笑和快乐吗?”
“他说的一点不错。”鲁斯托说,在此之前他一直呆在一旁察颜观色,没有开口,“‘电鳐’知道怎么笑,也善于使别人笑。这是大作家和名演员的学问,是属于深入过所有社会底层的人。这个姑娘十八岁上就已经享受了最富裕的生活,领略了极端的贫困,接触了各阶层的男人。她手里似乎握着一根魔棒,对那些还有良心在从事政治或科学,文学或艺术的男人,她用这根魔棒将他们拼命压抑的炽烈的欲望激发起来。在巴黎,没有一个女子能像她那样对动物说:‘出来吧!……’动物于是离开它的洞穴,在极度兴奋中打滚。她叫你坐到餐桌上,让你吃得称心如意。她伺候你喝酒,吸烟。总之,这个女子就是拉伯雷歌颂的那种盐,那种盐撒到物质上,使物质获得了生命,孕育成极其美好的艺术境界:她的连衣裙展现出无比的华丽,她的手指及时显露出宝石,就像她的嘴唇及时发出微笑一样。她赋予一切事物适合时宜的灵性,她的隐语辛辣而有趣;她知道使用有声有色并有极强感染力的象声词的奥秘,她……”
“你损失了连载长篇小说的一百个苏,”比西沃打断鲁斯托的话,说道,“‘电鳐’比这些都要好得多:你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当过她的情人,你们中间谁也不会说她曾经是你的情妇;她始终可以把你们捏在手心里,而你们却永远无法对她这样。你们强行打开她的门,目的只是求她帮忙……”
“噢!她比一个屡屡得手的强盗头子更慷慨,比学校里最要好的同学更忠实。”勃隆代说,“人们可以把自己的钱袋和心中的秘密全都交给她。但是,我之所以选她当王后,是因为她具有波旁家族对失势的宠臣那样的冷漠。”
“她如同她的母亲,要价太高。”德·吕卜尔克斯说,“据说那个荷兰美女◎侵吞了托兰多◎大主教的全部进款,弄得两个公证人倾家荡产……”
◎莎拉·高布赛克,绰号荷兰美女,在一八三五年版的《高布赛克》中出现过,在《赛查·皮罗托盛衰记》中,她使公证人罗甘倾家荡产。
◎托兰多:西班牙城市。
“马克西姆·德·特拉叶年轻时当官廷侍从那一阵,就是荷兰美女养活他的。”比西沃说。
“‘电鳐’要价太高,就像拉斐尔、卡雷默◎塔格里奥尼◎劳伦斯◎布勒◎一样,像所有天才艺术家一样,要价太高……”勃隆代说。
◎卡雷默(一七八四—一八三三),法国名烹调专家,在欧洲享有盛名。
◎塔格里奥尼(一七七七—一八七一),意大利舞蹈家。
◎劳伦斯(一七六九—一八三○),英国肖像画画家。
◎布勒(一六四二—一七三二),法国高级细木工。
“艾丝苔从来没有像样的上流妇女的模样,”拉斯蒂涅克这时指着被吕西安挽着胳膊的那个假面人说,“我敢打赌,这是德·赛里奇夫人。”
“毫无疑问。”杜·夏特莱接过话头说,“这样,德·鲁邦普雷先生为什么发财也就清楚了。”
“啊!教会真能给自己选教士,他将来会成为一名多么漂亮的大使馆秘书!”德·吕卜尔克斯说。
“而且,吕西安又是个才子。”拉斯蒂涅克又接着说,“在场的诸位先生都不止一次作过证。”他望着勃隆代、斐诺和鲁斯托又补充一句。
“是啊,这小伙子天生前途远大,”鲁斯托满腹嫉妒地说,“尤其是他有我们所说的‘思想独立’……”
“是你培养了他。”韦尔努说。
“嘿”,比西沃瞧着德·吕卜尔克斯说,“我提请秘书长和审查官先生注意:这个假面人是‘电鳐’,我拿一顿夜宵打赌……”
“我接受打赌。”夏特莱说。他很想知道事实真相。
“嘿,德·吕卜尔克斯,”斐诺说,“麻烦你认一认你从前那只‘老鼠’的耳朵。”
“用不着犯损害假面罪,”比西沃又说,“‘电鳐’和吕西安去休息室时会走过我们跟前,那时我保证向你们证实的确是她。”
“这么说,我们的朋友吕西安又浮出水面了。”纳当说,他也加入了这一伙,“我还以为他回到安古姆瓦去打发他后半辈子的日子了呢。他是否发现了某种跟英国人◎作对的决窍?”
◎英国人指债权人。十五世纪起就有这种说法。
“他做的事,你一时还无法办到。”拉斯蒂涅克回答说,“他还清了全部债务。”
假面胖子点点头,表示同意。
“在这样的年龄就循规蹈矩,那是自找麻烦。他已经没有勇气,成了靠年金过活的人了。”纳当说。
“噢,他呀,以后一直会当大老爷的。他脑子里总有一些高明的点子,使他能比很多所谓拔尖的人高出一筹。”拉斯蒂涅克回答道。
这时候,那些记者,花花公子,游手好闲者,所有的人都像马贩子端详一匹将要出售的马一样,端详他们打赌的有趣的对象。这些熟知巴黎糜烂生活的鉴赏家,个个智力超群,人人都有不同的头衔;他们既受腐蚀,也腐蚀别人,每个人都怀着狂热的野心,惯于假设一切,猜测一切;他们的眼睛热切地注视着一个戴假面的女子,只有他们才能辨认出这个女子是谁。只有他们,还有几个歌剧院舞会的常客,才能从丧服似的黑色长外衣底部,从风帽下面,从使妇女全然变样的下垂的披肩式大翻领下面,辨认出丰满的体形、举止和步态的特点,腰肢扭动的方式,头上的饰物,那些在一般人眼里最不易察觉,而对他们来说却是最容易发现的东西。虽然有这层外表笨重的外装,他们仍然能辨认出最令人兴奋的状貌,一个被真正的爱情所激动的女子在人们眼前呈现的状貌。不管她是“电鳐”,还是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或是德·赛里奇夫人,不管是处在社会阶梯的最低一级还是最高一级,这女人是个令人赞叹的尤物,照亮幸福梦境的闪电。不管是这些老化的青年,还是年轻的老人,都产生一种极其强烈的感受,以至都妒忌吕西安拥有这种能把一个女子变成仙女的至高无上的特权。这个戴假面的女子就在那里,就像跟吕西安单独相处一样。对她来说,这一万个人,这滞重的尘土飞扬的环境都已不复存在,对,她处在爱神的天穹之下,犹如拉斐尔画笔下的圣母处在椭圆形的金网之下。她丝毫感觉不到肘臂的碰撞,火焰般的目光从假面上两个窟窿里射出来,与吕西安的目光汇合在一起,连她身躯的摆动好像也以他男友的动作为准。一个钟情女子周围闪耀着的并使她从所有女子中间显露出来的这种光焰从何而来呢?那种似乎改变了重力法则的空气中的精灵般的轻盈,又是怎样产生的呢?是灵魂在出窍么?幸福是否有物理效能呢?从黑色长袍内透露出一个童贞少女的天真无邪,透露出孩童的妩媚。这两个人虽然彼此分离着,在向前行走,却很像那些由最巧妙的雕塑家将其优雅地搂抱在一起的弗洛尔◎和泽菲尔◎的雕像群。但是吕西安和他的美丽的穿长袍的女子更要胜过雕像,胜过最高超的艺术,他们使人想起乔凡尼·贝利尼◎画笔下仿照圣母形象描绘的那些掌管花鸟的天使。吕西安和这位女子属于奇想中的事物,高于艺术,就像原因高于结果一样。
◎弗洛尔,罗马神话中的花神。
◎泽菲尔,希腊神话中的西风神。
◎乔凡尼·贝利尼(约一四三○—一五一六),意大利画家。
当这个女子不假思索地走到这伙人跟前时,比西沃喊起来:“艾丝苔?”像一个人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宇那样,这个不幸的女子猛然回头,辨认出了这个嘲弄人的家伙。她于是低下头,就像一个垂死的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一阵大笑随之哄然而起。这伙人便消散到人群中,犹如一群受惊的田鼠,从大路边上钻回自己的洞穴去了。只有拉斯蒂涅克没有远离他应呆的地方,这是为了不显示自己回避吕西安的炯炯目光。他在这里能观赏到两个人的痛苦,他们虽然被假面掩这着,却显出同样是深深的痛苦,首先是“电鳐”,她垂头丧气,就像遭了雷电袭击;其次是那个不可捉摸的假面人,那伙人中唯有他留了下来。艾丝苔浑身瘫软,双膝都弯曲了。这时她向吕西安耳边说了一句话,吕西安便搀扶着她,两人匆匆离开了。拉斯蒂涅克注视着这标致的一对,陷入了沉思。
“她这个‘电鳐’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呢?”一个阴郁的声音问他,这声音直抵他的心底,因为它不再是装腔作势的。
“确实是他,他又一次脱身了……”拉斯蒂涅克自言自语说。
“住嘴,否则我宰了你。”假面人用另一种声音回答,“我对你感到满意,你信守了诺言,因此你又多了一个帮手。你今后必须像哑巴一样保持沉默。但是闭嘴以前,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是这样,这个姑娘是那样迷人,简直可以把拿破仑皇帝吸引住。她也许能迷住最难诱惑的人:那就是你!”拉斯蒂涅克边回答边向外走去。
“等一会儿。”假面人说,“我要让你看看我,你大概在任何地方都从来没有见过我。”
这个人摘去假面。拉斯蒂涅克一时感到茫然:他从前在伏盖家认识了这个丑陋的人物,现在在他身上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了。
“魔鬼让你换了一个人,但眼睛变化还不大,仍然不能让人忘记。”拉斯蒂涅克对他说。
那只铁腕又扼住了拉斯蒂涅克的胳膊,叮嘱他永远不许向外透露。
凌晨三点钟,德·吕卜尔克斯和斐诺发现服饰漂亮的拉斯蒂涅克还在原地,靠在一根柱子上,那是可怕的假面人离开时把他留在那里的。拉斯蒂涅克向自己作了忏悔:他既是神甫,又是仟悔者;即是法官,又是被告。他让别人拉走,吃了饭,回家后极度忧郁,沉默寡言。
朗格拉德街以及邻近的几条街使王宫和里伏利街大煞风景。老巴黎的垃圾积成一堆堆小山,山上过去有过风磨。这个地区是巴黎最光彩夺目的街区之一,它还将长期保留那些小山遗留下来的污秽。
这些狭窄、阴暗、泥泞的街道里,开设着一些外表简陋的工厂。到了晚上,它们呈现出神秘而充满强烈对照的面貌。圣奥诺雷街,纳佛德帕蒂尚街,黎希留街,人流如潮,熙熙攘攘,制造业、服装和各种工艺精品,五光十色,任何一个对夜巴黎完全陌生的人,从这些光华四射,直映天穹的地方走来,一进入周围这些蜘网般的小街,就会立刻产生一种凄凉恐惧的心情。瓦斯灯明亮的光流过后便是浓重的黑影。远处有一盏昏暗的街灯,发出模模糊糊摇曳不定的光,照不到某些黑糊糊的死巷。过路的行人稀少,步履匆匆。店铺已经打烊,还在开门营业的也很不像样:一家肮脏而没有灯光的下等咖啡馆,还有一家卖花露水的内衣店。你的肩膀会感到一阵有损健康的潮湿而寒冷的重压。过往车辆很少。有些角落阴森可怕,其中有朗格拉德街,圣纪尧姆通道的出口以及几个街的拐角。市政府对清洗这个大麻风病院仍然无能为力,因为娼妓早已在这里扎下了大本营。让这些小街保留它们的淫秽景象,对巴黎这个天地来说也许是一种幸运。人们在白天经过这些街道时,无法想象到了晚上会变成什么样子。到了夜晚,那些不属于任何阶层的稀奇古怪的人在这里逛来逛去,白生生的半裸人影在墙前晃动,影子都有了生命。墙和行人之间,悄悄地穿行着盛装的女子,她们边走边说着话。一些微微启开的门里发出响亮的笑声。传到耳边的都是拉伯雷所谓的解冻的语言。街道铺路石中间迸发出陈腐的音调。这声音并不模糊,它标志某种含意:如果是嘶哑的,那还是人的声音;如果与歌声相似,那就完全没有人的味儿,而是接近哨声了。经常可以听到口哨声。最后,是靴跟的难以名状的挑动和嘲弄味儿。这一切令人头晕目眩。在这里,气候条件已发生了变化:冬天感到热,夏天感到冷。但是,不管什么天气,这奇异的大自然总是给人们提供同一个景象。柏林人霍夫曼笔下的荒诞世界就在这里。一些隘口通向纯洁的街道,那里有行人,商店和油灯,最有数学头脑的收银员从那边穿过这些隘口来到这里,就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真实的东西了。
昔日王后和国王管理妓女并没有什么顾虑,当今衙门或政界再也不敢面对这些都城的脓疮,它们比那些王后和国王更加倔傲或羞怯。当然,由于时代的变迁,管理措施也应改变。涉及个人和他们自由的措施是个棘手的间题,不过,对于纯物质的构成物,如空气、光亮和场地,人们也许应该宽容和放手些。伦理学家、艺术家和贤明的行政人员对过去的王宫木廊商场一定会惋惜不已,那里养着那些羔羊◎,闲逛的人走到哪里,她们也一定会跟到哪里;但是,如果她们在哪里,闲逛的人也去哪里,这不更好吗?后来又怎么样了呢?如今,那些大街最璀璨夺目的地段,那令人着迷的闲逛场所,晚上已禁止家里人去那里了。警察局没能利用某些小巷在这方面提供的财源来修一修公共道路。
◎指妓女。
歌剧院舞会上那个被一句话击得瘫软的女子,近一两个月来就住在朗格拉德街的一所外表丑陋的房子里。这房子连着一幢巨大建筑的围墙,石灰剥落,里面不深,但很高,从街上采光,很像一个鹦鹉架。房子的每一层有一个两居室的套间,上下有一列狭窄的楼梯,紧靠墙壁,从位于一侧的窗子透进光亮。窗子外边可以看到楼梯的扶手。每一层楼梯口的标志是一个污水槽,这是巴黎最令人憎恶的特点之一。店铺,还有底层与二楼之间的中二楼,当时属于一个马口铁器具商。房东住在二层,其他四层由一些轻挑但十分体面的缝纫女工占用。由于租用建筑得如此奇特、地段又这样合适的房子十分困难,这些女工必须争取房东和门房的重视和好感。这个区域有大量这类房屋,商业上派不上用场,只能经营那些不稳定的难以启齿或缺乏尊严的行业。这个街区的用途由此得到了解释。
看门的女人于清晨二点钟看见艾丝苔小姐奄奄一息地被一个男青年送回来。下午三点钟,她刚刚跟住在上一层的一个缝纫女工商议一些事情,那女工要去某个寻欢作乐的场所,上车前向看门的女人表示,她对艾丝苔不大放心,因为没有听见她的动静,也许还在睡觉,但这种睡法似乎有点儿可疑。艾丝苔小姐住在五层,门房里只有那个看门的女人,她因无法去那里了解情况而感到不安。她于是决定叫马口铁器商的儿子看守她的门房,那是一个位于中二楼墙的凹处类似壁龛的地方。就在这时候,一辆出租马车停靠到了门口。车里出来一个男人,从头到脚裹着一件技风,那意图显然是想掩盖他的礼服或身份。他提出要见艾丝苔小姐。看门人于是完全放心了。那女子关在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很说明问题。来客登上门房上方的台阶时,看门人注意到他的鞋上饰有银带扣,她还确信见到了教士长袍腰带上的黑色穗子。她下楼去询间车夫。车夫闭口不作回答。看门人心里更明白了几分。
教士敲门。没有任何回答,只听到轻微的叹息声。他用肩头撞开门,也许是慈善心给了他这样的力气,如果不是他,那就只有常干这种事的人才有这样的劲头。他急忙走进第二个房间,看见可怜的艾丝苔双手合十,跪在彩色石膏圣母像前,更确切地说,是自己跌倒在地上了。这个轻佻的女子正在咽气。一个已经燃尽的煤炉可以说明这个可怕的早晨所发生的事故。她的风帽和长外衣的披肩扔在地上。床铺并不零乱。这个可怜的姑娘心中受了致命的创伤,从歌剧院回来后可能已经作好了一切安排。烛台的托盘里盛着蜡油,一根烛芯凝固在蜡油里,这说明艾丝苔是何等全神贯注地进行了她的最后思考。一方手帕浸透了泪水,证明玛德莱娜◎的真诚的绝望,她倒在地上的古典式姿势正是不信教的神女的姿势。这彻底的悔恨引起教士微微一笑。艾丝苔不擅长寻死,她的房门还敞开着,她没有考虑到,有了两间房子的空气,就要有更多的煤气才能使人窒息。屋内的气体只能熏得她昏迷过去。楼梯上进来的新鲜空气使她渐渐感觉到自己的痛苦。教士站在那里,陷入了忧郁的沉思,并没有被姑娘天仙般的美貌所触动。他注意观察她最初几下动作,好像在凝视某个动物。他的目光从倒在地上的躯体移向几件无足轻重的物品,表面上显得无动于衷。他看了看这房间的家具,一块蹩脚的地毯破得露出了织纹,已经盖不严被磨损的冰凉的红砖地,一张老式油漆小木床,上面铺着带有红色玫瑰花图案的黄色平纹布床罩;一张孤零零的沙发,两把椅子,也是木制油漆的,罩着同样的平纹布,窗帘也用这种布制成。灰底小花的壁纸因年代久远而已经变黑,上面沾满了油腻。一张桃花心本缝纫桌。壁炉上堆满了劣质厨房用具。两捆已经用过的粗柴。石砌窗台上零乱地放着几粒玻璃珠子,与一些首饰和剪刀混在一起。一个弄脏的线团,几只洒过香水的白色手套,一顶扔在水罐上的漂亮帽子,一条泰尔诺披巾堵着窗子,一件艳丽的长裙挂在一个钉子上,一张小长沙发,光秃秃的,没有坐垫,一些破旧而难看的木底鞋,小巧的皮鞋,能使王后都羡慕的高统靴,一些有缺口的普通瓷盘,盘里还留有最后一餐饭的剩余物品,还有一些白钢制的餐具,也就是巴黎穷人的银餐具;一个小筐里装满了土豆和待洗的内衣,上面放着一顶鲜艳的薄纱便帽;一个质量很差的带镜子的衣柜敞着门,里边空空荡荡,可以看到衣柜搁板上有一些当票。这就是悲哀和欢乐,贫穷和富裕的物件的总和,看后令人产生强烈的印象。
◎玛德莱娜:《圣经》中被耶稣改宗的女罪人,此处喻海罪的风尘女艾丝苔。
这破碎什物中残留的豪华,这个如此适合于姑娘的放荡生活的家,这个倒卧在零乱衣物中的姑娘,她好像死在断裂的车辕下的一匹马,而这匹马还配着鞍辔,还绑着缰绳。这奇特的景象是否引起教士深思?他心里是否在想,这个迷途的女子能在这样的困顿中接受一个富家子弟的爱情,至少她是没有私心的。他是否把房间物件的凌乱归咎于生活的放荡?他是否动了恻隐之心,是否感到了恐惧?他是否萌动了慈善之心?谁见了他这样两臂交叉,眉头紧蹙,嘴唇颤动,目光尖刻,都会认为他怀着一腔凄楚怨恨的感情,内心充满相互矛盾的思虑,酝酿着阴险可怖的计划。一个漂亮丰满的乳房几乎压在弯曲的上身下面;由于垂死者用力蜷缩,匍伏在地的美人的动人体形从黑色裙子下显露出来。当然,教士对这些都是无动于衷的。姑娘的头部已经下垂,从后面看去,呈现在眼前的是白皙、柔软和富于弹性的颈背,充分发育的美丽赤裸的双肩,这些也没有使他动心。他没有把艾丝苔扶起来,他似乎也没有听见标志人苏醒过来的那种令人心碎的呼吸声。直到姑娘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和向他射出一道骇人的目光,他才将她扶起来,并抱到床上去。他抱起她轻而易举,说明他臂力过人。
“吕西安!”她喃喃地说。
“爱情回来了,女人不远了。”教士痛苦地说。
这时,这个巴黎糜烂生活的受害者瞧见了她的解救者的道袍。她带着孩子抓住向往已久的东西时发出的笑容,说:“这么说,如果不跟上帝重归于好,我是不会死的了。”
“你可以补赎你的罪过,”教士说,一边在她前额上洒了一点儿水,并从一个角落找了一瓶醋让她闻。
“我觉得生命不但没有抛弃我,而且在向我迎面扑来。”她接受了教士的照料,用十分自然的手势向他表示感激,然后这样说。
这令人愉悦的表意动作能完美地说明这个奇特的姑娘的绰号。美惠女神可能也是用这样的手法来诱惑人的。
“你感到好一点了吗?”教士问,一边给她喝一杯糖水。
这个男人似乎很熟悉这些奇异的家用器物,他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种到每个地方就像到自己家一样的特权,只有国王、妓女和强盗才有。
“等你完全好了,”这个奇怪的教士停顿片刻又说,“你跟我讲讲,什么原因促使你犯下这最后的罪行,这已经开始的自杀。”
“这件事很简单,神甫。”她回答说,“三个月前,我在我的出生地过着放纵的生活。我从前是最低贱最卑鄙的女人,现在,我仅仅是所有女人中最最不幸的女人。请允许我在你面前不提我可怜的母亲,她是被人谋杀的……”
“是被一名船长,在一幢可疑的房子里。”教士打断悔罪者的话,说,“我了解你的出身。我知道,你们女性中如果有哪个过不体面生活的人能够得到宽恕的话,那就是你,因为你没有良好的榜样。”
“哎!我没有受过洗礼,也没有受过任何宗教教育。”
“一切都还可以弥补,”教士接着说,“只要你的信仰,你的悔改是真诚的,没有不可告人的想法。”
“我的心里只有吕西安和上帝。”她说,显出动人的天真和单纯。
“你本该说上帝和吕西安。”教士微笑着纠正她,“你提醒了我来这里的目的。你把这个年轻人的事毫不遗漏地统统讲给我听吧。”
“您是为他而来的吗?”她问,那爱恋的表情,换上其他任何教士,都会被感动的。
“不。”他回答说,“人们关心的,不是你的死,而是你的生。好了,向我说说你们的关系吧。”
“一句话就够了。”她说。
可怜的姑娘听到教士生硬的口气,浑身发颤。但是,她作为女人,很久以来,已经对粗暴言行不再感到吃惊了。
“吕西安就是吕西安。”她接着说,“他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青年,活着的人中最好的人。如果您认识他,您一定觉得我爱上他是理所当然的。我是偶然遇上他的,那是三个月以前在圣马丁门。我当时有个外出的日子,因为我在梅纳尔迪夫人家做事,每周有一天可以外出,我就到圣马丁门去了。第二天,您一定会明白,我没有得到许可便溜出来了。爱情已经进入了我的心,而且使我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以至从剧院回来时,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我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人。吕西安一点也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我在哪里做事,而是给了他这个住所的地址,当时是我的一个女友住在这里,她好意将这房子让给了我。我向您发誓,我的话句句是真的……”
“完全不用发誓。”
“句句说的是真话,不就是起誓么!好,从那天起,我像发疯似地在这房间里做衬衣,加工费每件二十八个苏,以便靠正大光明的劳动谋生。有一个月,我只吃土豆,以便规规矩矩地呆着,能配得上吕西安。吕西安爱我,尊重我,把我当作品行端庄的女性中最贞洁的人。我按规定向警察局作了申报,以恢复我的正当权利。我要受两年的监视。他们这些人,要把你登记到干坏事的本子上,很快就办好了;而要把你从这个本子上勾销,那就比什么都难了。我请求上天做的全部事情,就是保佑我的决心不改。到四月份我就十九岁了,到这个年龄就有办法了。我仿佛感到自己在三个月前刚刚出生……我每天早上向善良的上帝祈祷,请求上帝不要让吕西安知道我过去的生活。我买了这张你所看到的圣母像,由于我不会祷文,我就按自己的方式向她祈祷。我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我从来没有进过教堂,我只是出于好奇,去看宗教仪式的行列时,见过善良的上帝。”
“那么,你对圣母说些什么呢?”
“我跟她说话,就像跟吕西安说话那样,怀着使他流泪的激情。”
“啊!他哭了?”
“他高兴得哭了。”她激动地说,“可怜的猫咪!我们是那样情投意合,我们只有一个心灵!他是那么和蔼可亲,那么能抚慰人,心地善良,举止温和……他说他是诗人,我呀,我说他是上帝……对不起!不过,你们这些教士,你们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再说也只有我们这些十分了解男人的人才能评估吕西安这样的人。要知道,一个像吕西安这样的人,就如一个没有过失的女子那样难得;谁遇上了他,只能爱上他:就是这么回事。可是,这样一个男子,必须要配一个相称的女子,我希望配得上吕西安对我的爱。我的不幸也就从此产生了。昨天在歌剧院,我被一些年轻人认出了。这些人的善心还没有老虎的慈悲多;我能去跟老虎说理吗?我的天真无邪的面纱掉下了。他们的嘲笑击晕了我的头脑,撕碎了我的心。您不要以为已经救了我,我还会悲伤而死的。”
“你的天真无邪的面纱?……”教士说,“那么你跟吕西安之间还保持着严格的界线吗。”
“噢,神甫,您认识他,怎么还问我这样的问题!”她回答说,向他嫣然一笑,“对一位上帝,是不能抵挡的。”
“不要说亵渎神明的话,”教士说,声调很温和,“没有人能跟上帝类比,过分夸张对真正的爱情并不相宜,你对你的偶像没有真正和纯洁的爱。如果你感受到了你声称的变化,你就会获得少女天生就有的美德,你会品尝到贞洁的快乐和廉耻的高尚,这是少女的两大荣誉。你没有爱他。”
艾丝苔作了一个惊恐的动作,教士看在眼里。这动作丝毫没有触动这位听仟悔的神甫,他还是那样沉着镇定。
“是的,你爱他,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所陶醉的暂时的逸乐,而不是为了爱情本身。上帝赋予一个人最令人爱慕的美好的特点,会使人感到那种神圣的惶惶不安,像你这样占有他,你就不会有这样感受:你有没有想过,你往昔的污浊会使他堕落?那些糜烂的逸乐生活使你得到了这个下流的光荣绰号,你会用这些去腐蚀一个孩子?你对待你自己并不专一,毫不慎重,对你一时的激情也是轻率冒失的。”
“一时的?”她抬起眼睛,重复着这几个字。
“那种不是永恒的,不能与所爱的人一直结合到天国的爱情,又能叫它什么呢?”
“啊!我愿意当天主教徒。”她用低沉而激烈的语气大声说。我们的救主要是听见这话也会宽恕她的。
“一个妓女,没有受过教会洗礼,也没有受过科学洗礼,既不会读书写字,也不会祈祷,每走一步路,连路上的石头都要起来控告她,她的令人注目的特长仅仅是转瞬即逝的美貌,这种美貌也许明天就会被一场疾病夺走,难道这样可耻的、堕落的、而且自知堕落的女人……(如果你愚昧无知和较少钟情,倒还情有可原……)难道说这种将来一定会自杀,会进地狱的人能做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妻子吗?”
每一句话就是一把刀子,直刺心窝。每说一句话,绝望的姑娘就呜咽得更加悲伤,涌出更多眼泪。这证明,光明强有力地进入了她的纯洁的头脑,就像进入野蛮人的头脑一样,也进入了她那终于苏醒的灵魂,进入了她的天性。堕落的生活给这一天性蒙上一层带有污泥的冰雪,这时候,这层冰雪迎着信仰的阳光融化了。
“为什么我还不死!”她头脑中泉涌般的万千思绪折磨着她,从中得以表述的只有这个想法。
“我的女儿,”严酷的法官说,“有一种爱,它不会在别人面前承认,而它能含着幸福的微笑向天使吐露。”
“那是什么样的爱?”
“那是不怀希望的爱,它是在给人以生活的启示,为此树立自我牺牲的原则,希望追求理想的完美而使一切行动变得崇高的时候出现的。是的,天使赞美这样的爱,这种爱引导人们认识上帝。不断地自我完美,使自己配得上所爱的人,为他暗暗地作出无数牺牲,远远地爱着他,一滴一滴地献出自己的鲜血,为他牺牲自己的自尊心,在他面前不再有傲慢和怒气,留心注意他,直到体察他心中燃烧的强烈的妒火,向他提供他所希望得到的一切,哪怕损害自己;爱他所爱的东西;眼睛始终望着他,在他不知不觉中注意着他。你如果有这样的爱情,宗教将会宽恕你。这样的爱情既不违背人间法规,也不触犯上天戒律,能将人引向与你那肮脏的肉欲道路完全不同的另一条道路。”
听到用一句话说出的这可怕的判决(这是什么样的话啊!而且是用什么样的语气说出的啊!)艾丝苔满腹疑虑。这疑虑是理所当然的。这句话犹如宣布暴风雨即将来临的一声雷呜。她望着这位教士。他发现了她内心的震惊。面对这一突如其来迫在眉睫的危险,最勇敢的人也会因此而经受不住。任何目光都无法看穿这个男人的心中此刻在想着什么。最无畏的人一见到他的眼睛也会战栗不止,而不会抱什么希望。他的双眼过去是浅黄色的,就像老虎的眼睛,清贫苦行的生活给这双眼睛蒙上了一层雾障,就像炎夏天际出现的薄雾:大地灼热,发着光亮,雾霭使大地变得模模糊糊,弥漫着蒸气,几乎让人看不清楚。一脸西班牙式的庄重,可怕的天花留下的千百个细麻点使他脸上那深深的皱纹变得丑陋不堪。那皱纹好像破碎的车辙,在太阳灼烤的黄褐色脸膛上犁出一道道深沟。他那干巴巴的磨损脱落的教士假发与他的长相极不协调,在阳光照耀下黑里泛红。这样的假发配在他面孔周围,使这张脸显得愈加冷峻。他那运动员一般的上身,老兵的双手,还有宽阔有力的肩膀,都适宜于中世纪建筑学家装饰意大利某些宫殿的人像柱,并使人部分地回忆起圣马丁门剧院正面的人像柱。最缺乏洞察力的人也会想到,是最最狂热的激情或非同寻常的变故才将这个人投入教会的怀抱。当然,只有最离奇的意外打击才能改变他,如果像他那样的天性也能被改变的话。过着当时被艾丝苔深恶痛绝的那种生活的女人,已经到了对男子的外形完全无动于衷的地步。她们与今天的文学批评家十分相似,从某种角度看,文学批评家可以与这些女人相比,也达到了对艺术形式不屑一顾的程度。文学批评家读了那么多作品,看见那么多作品从他眼前过去,对撰写的书页是那样熟悉,经历过那么多故事结局,见过那么多悲剧,写过那么多文章而没有说心里话,为照顾友情或迁就敌意而那样频繁地背叛艺术事业,以致对一切事物感到厌恶,但却继续在那里品头评足。只有产生奇迹,这样的作家才能写出作品;同样,只有产生另一种奇迹,纯洁高尚的爱情之花才能在一个妓女心中绽开。这教士似乎是从一幅苏巴朗◎画中走出来的,他的语气和举止对这个可怜的姑娘显得那样敌对,以致这个并不注意形式的姑娘认为自己与其说是受人关心的对象,还不如说是某种阴谋的必不可少的角色。她还分不清出于个人利害的曲意奉承和出于慈善心的热忱,因为确实需要很高的警觉才能分辨出一个朋友送来的假币。她感到自己好像被摆在一头怪物般的猛禽的利爪之中,过猛禽已在她上方盘旋多时,现在正向她俯冲下来。她极度恐惧,用惊慌的声调说出这样的话:“我本以为教士的使命是来安慰我的,可您却是来杀死我!”
◎苏巴朗(一五九八—一六六四),西班牙画家,画过许多教士画像。
听到这天真无邪的叫声,教士不禁颤动一下,沉默片刻。他思考一会儿,然后作出回答。这当儿,如此奇特地聚集到一起的这两个人偷偷地相互对视了一下。教士看透了姑娘的心思,而姑娘却摸不着教士的头脑。教士无疑放弃了威胁可怜的艾丝苔的某种企图,重新回到自己最初的想法上。
“我们是医治灵魂的医生,”他用温和的口气说,“我们知道用什么药救治灵魂的疾病。”
“应当尽量宽恕不幸的人。”艾丝苔说。
她认为自己错怪了人。她滚下床,俯伏在这个男人脚下,极其谦恭地亲吻他的长袍,然后,抬起噙满泪水的双眼,望着他。
“我以为自己已经做了很多努力了。”她说。
“你听着,我的孩子,你的给人带来不幸的坏名声已使吕西安一家陷人悲哀,人们有某种理由担心你会把他拖进放荡生活之中,拖进荒唐的世界里……”
“这是真的,是我带他去了舞场,为了使他见识见识。”
“你很美,足以使他想要在众人面前因你而受到喝彩,骄傲地把你展示出来,当作一匹表演马术的马。他如果只是挥霍金钱,那倒也罢了……但他还花费时间和精力。别人想为他准备美好的前程,他也将因此而失去兴趣。他本来有朝一日可以当驻外大使在变得富有,受人羡慕,满身荣光,而现在,他非但无法实现这些,而且要成为一个不贞女人的情夫,就像众多纨绔子弟把自己的才情淹没在巴黎的污泥浊水中一样。至于你,虽然一时跻身于风雅圈子,但日后又会重操旧业,因为在你身上完全没有良好教育所赋予的抵制邪恶和思考未来的能力。你与你女伴们的决裂,不会比与那些今晨在歌剧院羞辱你的人决裂更深。吕西安的真正朋友都因你诱发他爱情而感到惊慌不安,紧紧地跟踪着他。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他们惊恐不安,派我来这里探听你的打算。我的来访将对你的前途起决定性作用。他们虽然很有权势,能搬开这个年轻人前进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但他们也很仁慈。你要知道,我的女儿:一个受吕西安所爱的人应当受到他们敬重,就像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喜爱偶尔闪烁出灵光的污泥浊水。我来这里是为了传递善心。但是,如果我觉得你一身邪恶,厚颜无耻,阴险奸诈,堕落到不可救药,听不进规劝悔改的话,我也束手无策,只好让他们用愤怒来对付你了。世俗的和政治的解放很不容易获得,警察局考虑到社会本身利益迟迟不予实施,这也有它的道理。你怀着真心悔改者的热切感情,讲到希望得到这一解放,我听到了你的话。唔,它就在这里呢,”教士说着从腰间抽出一张公文纸,“他们昨天看见了你,这张通知书上写的是今天的日期:你瞧,与吕西安有关的这些人多么有权势。”
艾丝苔一看到这张纸,一种意料不到的幸福使她全身颤抖。她激动得那样情不自禁,以至唇边绽出了呆滞的笑容,一种类似精神失常者的笑容。教士停止了说话,注视着这个孩子,想看看堕落的人一旦失去了从堕落本身汲取的那种可怕的力量,重新回到她那脆弱娇嫩的天性上来以后,是否抵挡得住如此强烈的感受。艾丝苔是个善于迷惑人的妓女,她会装腔作势。但是,当她重新变得天真无邪,恢复本来面目后,她可能会死去,就像一个动过手术的盲人一旦被过分强烈的阳光照耀,会再次失明一样。这个男子这时便彻底看清了人的本性,但是他一动不动,保持着可怕的平静。他是一座冰冷雪白的阿尔卑斯山,山坡是花岗岩的,傲慢严峻,耸入云天,亘古不变,不过它给人们带来研益。从本性上说,妓女是一些变化多端的人,她们会无缘无故地从最呆滞的怀疑变成绝对的信任。从这方面看,她们还不如兽类。她们在一切方面都走极端:追求享乐,陷入绝望,笃信宗教,抛开宗教,都是如此。她们如果没有在特别高的死亡率中死去,如果没有因偶然运气而跳出火坑,那么,最后几乎也都发了疯。只有观赏“电鳐”跪在这位教士脚下的狂喜神情,目睹这女子在疯狂中会走到何种地步,才能深刻了解这可憎的生活是多么不幸。可怜的姑娘凝视着宣布解放她的这纸公文,那副神态但丁忘了加以描绘,而且超越了他在《地狱篇》中创造的形象。然而,反应伴随着泪水一起来到。艾丝苔站立起来,伸开胳膊,抱住这个男人的脖子,脑袋倾偎在他的胸前,在那里洒下泪水,亲吻覆盖这铁石心肠的粗布衣衫,似乎想看透这颗心。她抓住这个人,在他的双手上吻了多次。她温情脉脉地抚摩他,流露着圣洁的感激之情。她用各种最亲热的名字叫他,用甜美的话语千百次地对他说:“把它给我吧!”每次说出的语调都不相同。她用柔情包围他,用急速的目光望着他,使他来不及进行自卫。最后,她终于平息了他的怒气。教士体会到这个姑娘的绰号是多么名副其实,他懂得了要抵挡这个迷人女子的诱惑是多么不易。他突然猜想起吕西安的爱情,明白该是什么诱惑了诗人。这样的激情,除了千百种诱惑力以外,还隐藏着一个尖尖的钓钩,这钓钩尤其会扎在艺术家高尚的心灵里。这种激情一般人看来难以理解,而用从事创作的人对理想美的渴求来看,就能得到完满的解释。这与承担使命将罪人引回柔情上去的天使不是有点相似吗?荡涤这样一个人心灵上的罪恶,难道不是创作吗?使精神美与形体美协调一致,这是何等令人向往!如果能做到这一点,这是多么引以自豪的快乐!除了爱情,没有其他途径能实现这一点,这是多么美好的差使!而且这种结合,早有亚里斯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阿西比亚得、塞特居斯和庞培◎为先例。它在常人眼里显得那样大逆不道,而正是这种结合所蕴含的情感促使路易十四修建凡尔赛宫,正是这种情感把男人们投进那些导致倾家荡产的举动中去:把沼泽地的疫气变成活水环抱的·团清香;如德·贡蒂亲王在努瓦泰尔小山顶上开凿湖泊;或者如包税人贝尔日莱把卡桑改造成瑞士的风景区◎。总之,这是艺术闯进了道德领域。
◎亚里斯多德是赫尔皮莉斯的情人(他的儿子尼科马克的母亲);苏格拉底是阿丝帕西的情人;柏拉图是拉丝特尼的情人;阿西比亚得有好几个女友,其中有蒂曼德尔和拉伊丝;塞特居斯是公元前一世纪上半叶富裕和有影响的罗马人,是普莱西亚的情人;庞培是弗洛拉的情人。
◎贝尔日莱是个金融家。一七八○年,他获得了以人工湖著称的努瓦泰尔领地。他又在卡桑大兴土木,建成极为奢华的处所。
教士为自己屈从这一柔情而羞愧,猛力推开支丝苔。艾丝苔坐倒了,也感到了羞愧,因为教士对她说:“你依旧是个妓女!”他把那纸公文冷冰冰地重新放回自己的腰带里。艾丝苔像孩子那样,头脑里只有一个欲望,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腰带里放通知书的那个地方。
“我的孩子,”教士沉默一会儿说,“你母亲是犹太人,你没有受过洗礼,但也没有人带你进过犹太教堂,所以你还像一些儿童那样,缥缈在地狱的边缘◎……”
◎未受洗礼的儿童死后灵魂所去之处。
“儿童!”她用深受感触的音调重复了一句。
“……由于警察局的卡片里你的编号与社会上其他人不同,”教士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尽管三个月以前,你从一线亮光中看到了爱情,它使你相信你才刚刚出世,但你应该感到,从今天起,你才真正处在童年时代,你应该彻底改弦更辙。我负责使你不被人认出。首先,你要忘掉吕西安。”
听了这句话,可怜的姑娘心碎了。她抬起眼睛,望着教士,作了一个不同意的姿态。她说不出话,重新觉得这个救命人仍然是刽子手。
“至少你不能再跟他见面。”他接着说,“我带你去一座修道院,上等家庭的少女都在那里受教育。你将成为天主教徒,在那里学习宗教,在参加基督教活动中受到熏陶。等你走出院门时,你将是一个完美、贞洁、纯正、有教养的少女了,如果……”
这个人抬起手指,停顿一下。
“如果你有勇气把‘电鳐’留在这里的话。”他继续说。
“啊!”可怜的孩子叫起来。对她来说,每一句话就像是乐曲的音符,天堂的大门随着这样的乐曲在慢慢启开。“啊!如果能把我的全身血液倾洒在这里,再换上新的,那该多好!……”
“你听我说。”
她不作声了。
“你的前途取决于你遗忘的能力。你要想一想你担负的义务的分量:一句话,一个手势,如果显示出‘电鳐’,那就会杀死吕西安的妻子;睡梦中道出的一个字,无意中的一个想法,一个不庄重的眼神,一个迫不及待的动作,一个对放荡行为的回忆,一次疏忽,摇晃一下脑袋,泄露出你所知道的事或别人知道你的不幸……”
“好了,好了,我的神甫,”姑娘怀着圣徒的奋激心情说,“穿烧红的铁块做的鞋走路,还笑盈盈的;穿布满钉子的衣服生活,还保持舞蹈演员的优美姿势;吃撒满灰尘的面包;喝苦艾酒;这一切都很美好,都很容易做到!”
她又重新跪下,亲吻教士的皮鞋,滴滴落下的泪水打湿了教士的鞋。她抱住教士的腿,把自己身体紧贴在腿上,因喜悦而引起的哭泣中夹杂着荒诞的喃喃低语。她那美丽的金色秀发披散着,就像一块地毯铺在这位上天的使者的脚下。当她重新站立起来仰望他时,她发觉他的脸色变得阴沉而严峻了。
“我怎么冒犯您了?”她怯生生地说,“我听人说过,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子用香水给耶稣洗脚。哎!道德把我搞得这样可怜,我现在能献给您的只有我的眼泪了。”
“你难道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吗?”他用冷峻的口气说,“我对你说,我要送你去修道院,当你从那里出来时,应该使自己的身心都有很大的变化,使过去认识你的任何男人或女人都不会再向你喊出:‘艾丝苔!’,都不会使你转过头去。昨天,爱情没有给你勇气来彻底埋葬那个妓女,来使她永远不再露面,这种勇气只在对上帝的崇拜中才会再次出现。”
“上帝不是派您来我这里了吗?”她说。
“如果在你受教育期间,你被吕西安看到,那就一切都完了。”他接着说,“你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那谁去安慰他呢?”她说。
“你能用什么安慰他?”教士问。在这场谈话中,他的声调第一次出现激动的颤抖。
“我不知道。他来的时候常常显得很忧伤。”
“忧伤?”教士重复了一下,“他告诉你为什么忧伤吗?”
“从来没有说过。”她回答。
“他爱上了像你这样一个姑娘,所以感到忧伤。”他大声说。
“哎!也许是这样。”她说着,神色极其谦卑,“我是女性中最最可鄙的人,我只能依靠爱情的力量从他的眼睛中找到宽恕。”
“这爱情应该给予你向我绝对服从的勇气。如果我立刻带你去那所修道院受教育,这里所有的人都会对吕西安说,今天,星期天,你跟一个教士走了。他可能会去追寻你。一星期后,门房发现我没有回来,就会以为我干了我没有干的事。下星期的今天,晚上七点钟,你悄悄地出来。一辆出租马车等在投石党人街的下首,你登上这辆马车,事情就妥了。这一星期里,你要躲着吕西安,找一些借口,不要让他进门,他来的时候,你就上楼到一个女友家去。如果你又跟他见面,我会知道的。万一出现这样的事,一切都完了,我甚至不会再到这里来。你要置办一套去修道院的体面行装,消除一下妓女的外表。这一星期的时间是必要的。”他说着把一个钱袋放在壁炉上,“从你的表情和衣着看,都有一股巴黎人非常熟悉的说不出来的味儿,他们一看就知道你是干什么行当的。你在大街小巷从来没有遇见过由母亲伴着行走的朴素端庄的姑娘吗?……”
“噢,见过。见到时,我就感到难过。看见一个母亲和她的女儿在一起的情景,对我们这类人来说是一种最大的折磨,它唤起隐藏在我们心底的悔恨,使我们苦恼万分……我缺少的是什么,我自己太了解了。”
“那好,你现在知道下星期日你应该怎样做了。”教士说着,站立起来。
“哦!”她说,“教我一段真正的祷文再走吧,好让我能向上帝祈祷。”
这位教士教姑娘用法语一遍遍念着《圣母经》和《我们的天父》。这情景十分令人感动。
“真美!”艾丝苔毫无差错地复述完这两段华美而通俗的天主教经文后,说。
“您叫什么名字?”教士向她告别时,她问教士。
“卡洛斯·埃雷拉。我是西班牙人,被赶出了自己的国家。”
艾丝苔抓住他的手,亲吻它。她已经不再是妓女,而是一个跌倒了又站起来的天使。
这一年的三月初,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在一所以它的贵族和宗教教育闻名的修道院里,寄宿生们发现在她们标致的群体里增加了一位新生。她的美貌不仅无可辩驳地压倒所有的同伴,而且胜过她们每个人身上那完美丽特殊的美丽之处。据说伊斯兰教国家的后宫里刻有波斯文诗歌,这些诗歌描述一个十全十美的美貌女子必须具备著名的三十项完美之处,这三十项完美在法国不说绝对见不到,至少也极为罕见。在法国,女子有局部的迷人之处,但很少有完善的美。至于雕塑艺术企图竭力表现的,并确已在几件稀有的作品中表现出令人赞叹的完美人体,如狄安娜和卡利皮热,那也为希腊和小亚细亚所特有。艾丝苔来自人类的摇篮,美的故乡:她的母亲是犹太人。犹太人虽然因接触其他民族而常常自我逊色,但在许多部族里,依然保存着产生亚洲美的无与伦比的典型的源泉。他们不是极端丑陋,就是具有亚美尼亚脸形的俊美的特性。艾丝苔把那三十项完美很和谐地荟萃于一身,很可能会获得后立美人奖。她的奇特的生活不但没有损害她形体的完美,外表的鲜润,反而赋予她一种难以言喻的女人气质:那果子不再是青色的平滑而致密的质地,但也还没有达到成熟的暧色,那上面还带着尚未掉落的花。再多过几天花天酒地的生活,她就会长得丰满了。在肉欲代替思想的一个女人身上,这健康的财富,这动物性的完美,在生物学家看来,该是一个了不起的业绩。很年轻的少女中,具有这种情形的,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只有极少数。她的手极为纤细、柔软、雪白,类似一个分娩第二个孩子的女子的手。她的脚和头发与德·贝利公爵夫人理所当然地闻名遐迩的脚和头发完全一样。这头发是那么多,任何理发师的手都不能把它拢住;又是那么长,垂到地上时可以绕上几个圈子。艾丝苔中等身材。这类身材的女人能让人当作一种玩具,可以搂住她,放开她,再搂住她,抱起来也不觉得费劲。她的皮肤细腻犹如中国宣纸,呈琥珀状暖色,隐现出血管的红色纹络,有光泽而不于燥,柔软而没有一点儿汗水。艾丝苔很容易激动,但外表温情脉脉。她那漂亮的脸形会立刻吸引人们注意。这种脸形是拉斐尔绘画中极富艺术手法的勾勒,因为拉斐尔是个对犹太人的美研究最深入,表现最充分的画家。这种令人赞叹的脸形是由于深深的眉弓而造成的。眉弓下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仿佛要逸出眼眶。那上面便是浓浓的眉毛。眼窝曲线十分清晰,酷似一条拱门上的穹棱肋。当青春年华以其纯净而透明的色彩点染这美丽的眉弓时,当阳光射进下面圆形的褶沟,留在那里泛出淡玫瑰色的光芒时,那里便积聚着使情人心满意足的柔情蜜意,充满了难以描绘的无穷秀美。这光彩照人的褶子,其间的阴影也染上了金黄的色彩,这如筋腱一般坚实,又如最纤细的薄膜一般柔软的质地,是造物主最精巧的力作。眼珠在那里不转动时,宛若一颗神奇的卵处于丝织的巢中。但是过不多久,当激情烧红了这如此纤细的轮廓线时,当痛苦在这纤维网上打上皱纹时,这稀世奇迹又会变得可怕的忧郁。具有东方轮廓的土耳其眼睑的眼睛显露出艾丝苔的祖籍。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在阳光下呈现出乌鸦黑翅膀上的蓝颜色。她那极其温柔的目光才使这一颜色变得柔和。只有来自荒漠的人种才会在眼神里具有迷惑一切人的力量,一个女子总能迷惑住某一个人。她们的眼睛大概能摄住她们所观察过的某个无穷尽的事物。大自然的造物是否有先见之明,给她们的视网膜装上某种反射垫,使她们能承受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太阳的滚滚光流和太空的炽热的钻元素呢?或者人类也像其他生物一样,从他们发展的环境中汲取了什么,在多个世纪中保持着从中获得的品质呢?种族问题的这个重要答案也许就在问题本身之中。
本能是活生生的事实,它的成因在于适应环境需要。动物品种的多样性是由于发挥这些本能的结果。为了使这一长期探索的真理令人信眼,只要将最近对西班牙绵羊群和英国绵羊群的观察扩大到人群之中就行了;在青草繁茂的平原牧场,这些羊互相紧挨着吃草;而在牧草稀少的山上,它们便四散分开了。使这两种绵羊离开自己的国家,把他们转移到瑞士或法国试试:虽然那里的牧场位于低地,牧草十分茂盛,但是山区的羊仍然分开吃草,而平原的羊即使到了阿尔卑斯山上,也还是挤在一起吃草。业已获得并代代相传的本能,以后数代也难以改变。经过一百年,一头善于抵制外界环境的羊羔身上会重新显现山区精神,如同经历一千八百年的放逐生活后,艾丝苔的双目和面庞仍然闪烁着东方光芒一样。这种目光毫不对人施加可怕的诱惑,它迸发出一种甜蜜的热忱,使人动情而不感到惊奇,最坚强的意志也会在这火焰般的激情下熔化。艾丝苔已经战胜了仇恨,她使巴黎那帮堕落的男人感到诧异。总之,这目光和这身香艳的皮肉赋予她这个可怕的绰号以真实含义,这绰号刚刚使她测量了自己坟墓的尺寸。她身上的一切与灼热沙漠中神仙的性格完全协调一致。她前额坚毅,脸形高傲。酷似阿拉伯人的鼻子精细、纤巧。鼻孔是椭圆形的,位置恰当,边沿有点儿上翘。红色鲜润的嘴是一朵玫瑰花,怎么凋谢也损伤不了它的美丽。放荡不羁的生活丝毫没有在它上面留下痕迹。她的下巴呈乳白色,造型清晰,仿佛某个钟情的雕刻师修磨了它的轮廓。只有一个地方未能补救,显露出她是堕入社会底层的妓女:那就是她那擦破的指甲。这指甲需要时间才能恢复美丽的形状,操持最平凡的家务已使这指甲大大变了形。
那些年轻的女寄宿生一开始很嫉妒这奇迹般的美,后来终于对它抱起欣赏的态度。第一星期还没有过完,她们便喜欢上了天真的艾丝苔。她们很想知道一个十八岁姑娘的内心隐藏的痛苦。这姑娘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任何学识,任何事物,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她即将给大主教带来使一个犹太人皈依天主教的荣光,给修道院带来她受洗礼的节日。女寄宿生们觉得自己比她受教育的程度高,也就宽恕了她的美貌。艾丝苔很快学会了这些出身高贵的女孩的举止,温柔的说话声调,穿戴和姿态。她终于恢复了自己的第一天性。艾丝苔完全变了,当那位世上诸事似乎都不会使他感到诧异的埃雷拉第一次来看她时,竟吃了一惊。女修道院院长就这位他所监护的孤儿向他表示祝贺。院长在教育生涯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比这更可爱的性情,更具有基督徒式的温柔,更真实的谦虚,也没有见过这么强烈的求知欲。一个姑娘遭受过如这个可怜的寄宿生遭受的痛苦,并期待着如这位西班牙人向艾丝苔许诺的报偿,她进教会的最初日子里很难不做出这样的奇迹。耶稣会会上在巴拉圭也曾使教会面目一新。
“她真能感化人心。”修道院院长亲吻着她的额头说。
这句本质上符合天主教教义的话,说明了一切。
课间休息时,艾丝苔很有分寸地向女伴们询问人世间一些最简单的事情,这些事对她来说就像一个孩子在生活中最初感到惊诧不已的那些事一样。当她听到她受洗礼和初领圣餐那一天,她将穿上白色衣服,戴上白缎头带,白色飘带,穿上白鞋,戴上白手套,头上还要饰上白色蝴蝶结时,她在女伴们面前扑簌簌地掉下了眼泪。女伴们见了十分惊异。这与热弗泰在山上的那一幕正好相反◎。妓女生怕别人看透她的心情,便用事先设计好的这情景来表示喜悦,以便把那可怕的悲哀埋藏在其中。当然,她已经脱离的生活作风和她正在养成的生活作风之间的距离,与野蛮状态和文明状态之间的距离一样大。她与《美洲的清教徒》◎中杰出的女主人公一样妩媚,纯朴和深沉。她在不知不觉中,心里也受着爱的折磨,这是一种奇特的爱,一种欲望,由于她已经懂事,这欲望比童贞未凿的处女更加强烈,虽然这两种欲望都有同样的原因和结果。
◎热弗泰是传说中的一个以色列法官,他将女儿献给上帝,其女与女伴们上山哀哭自己终生为处女。这是《圣经》中的一段故事。上山哀哭的是热弗亲的女儿,而不是热弗泰。这是巴尔扎克记错了。
◎这是美国小说家库柏一八二七年发表的一部小说。
最初几个月中,她对与世隔绝的生活感到新鲜,对自己能受教育感到惊喜。人们教她做各种活计,参加各种宗教仪式。神圣的决心所激发的热情,自身唤起的友爱所带来的愉快,还有对业已唤醒的智能的训练,这一切都有助于抑制她的回忆,甚至抑制她正在为新的记忆而作出的努力,因为,她要忘却的东西跟她要学习的东西一样多。我们身上有好几种记忆,肉体和精神都有自己的记忆。例如怀念过去,便是肉体记忆的一种疾病。到了第三个月,这张开双翼飞向天堂的纯洁无瑕的心灵,如此勇猛有力,无法被降伏的心灵,被一股暗中存在的力量所阻挡。这力量从何而来,艾丝苔自己也不明白。她像苏格兰绵羊一样,希望躲到一边去单独吃草。她不能战胜放荡生活中发展起来的本能。那些她发誓弃绝的巴黎泥泞的街道又在呼唤她么?她那恶劣的生活习惯的锁链已经断裂,是否还有一些被忽略的砌入部分仍然与她相连接呢?她是否还感受到它们呢?如同医生所说,老兵失去了某一肢体,但仍然会感到这一肢体在疼痛。恶习和它的派生成分是否已经在她身上深入膏肓,而圣水还尚未触及隐藏在那里的魔鬼呢?上帝大概会宽恕一个女子把人间的爱与神圣的爱互相混淆,这个女子为一个男子作出了极为巨大的天使般的努力,她还有必要再与他相见吗?人间的爱把她引向神圣的爱。她身上是否正在进行生命力的转移,而这种转移是否导致她不可避免的痛苦?对于这种状况,一切都还是疑团,还是晦暗不明,科学不屑进行研究,认为这个题目太不道德,太损害人的名誉,似乎连医生和作家、神甫和政治家也摆脱不了这种嫌疑。然而,有一位医生勇敢地开始过这方面研究。由于他死了,研究便告中止,成果很不完整。◎
◎这位医生可能是乔尔杰,发表过两篇关于粮神病和忧郁症的文章。他于一八二八年去世,时年三十一岁。巴尔扎克与他有来往。
艾丝苔遭受忧郁症的折磨,使她的幸福生活蒙上阴影。这忧郁症也许来自上述各种原因。她无法探究这些原因,因此她很可能也像那些既不懂内科也不懂外科的病人一样感到痛苦。这是奇怪的事情。丰富而有益健康的饮食代替恶劣的诱发炎症的饮食,也不能维持艾丝苔的体力。过上纯洁而有规律的生活,把功课有意减轻,并做一些课间活动,来代替过去那种放荡的生活,在那种生活里,逸乐与痛苦同样令人可怕。但是,新生活反而使这个年轻的女寄宿生疲惫不堪。最宁静的休息,安谧的夜晚代替极度的劳累和痛苦难忍的纷扰,反而使她发起烧来,护士的手和眼睛都捕捉不到她的症状。总之,善代替了恶,幸福代替了不幸,安定代替了焦虑,但这些却对艾丝苔带来致命的损害,就像她昔日的不幸如果降到她的女伴们身上也会十分有害一样。她原本扎根在污泥浊水之中,是在那里成长发展的。虽然绝对意志下了至高无上的命令,而她那地狱般的故土却仍然在行使着统治权。她所恨的东西,便是她的命根子;她所爱的东西,会将她置于死地。她的信仰是那么热烈,致使她的虔诚会使心灵获得愉悦。她喜欢祈祷。她将自己的心灵向真正的宗教之光敞开,毫不费力毫不怀疑地接受这一光明。引导她的教士兴高采烈,满心欢喜。但是,对她来说,肉体却时刻在阻碍着心灵。人们从积满污泥的池塘中捉来鲤鱼,放在大理石砌成的池子中,灌上纯净清澈的水,以满足德·曼特依夫人◎的欲望。曼特依夫人用王家餐桌上吃剩的饭菜去喂养它们。这些鲤鱼却日渐衰弱,接近死亡。动物可以忠实地死去,人却永远不会将阿换奉承这种容易传染的恶习传染给动物。一位朝臣在凡尔赛宫发现了这一无言的对抗。“这些鲤鱼跟我一样,”这位未册封的王后◎回答说,“它们留恋自己无人知晓的淤泥。”这句话道出了艾丝苔的整个身世。
◎德·曼特依夫人(一六三五—一七一九),早年嫁给诗人斯卡隆,后为路易十四的情妇,晚年与路易十四秘密成婚。
◎指曼特依夫人。
有时候,可怜的姑娘受一种力量驱使,在修道院幽美的花园里奔跑。她急急匆匆,从一棵树跑向另一棵树,投身到阴暗的角落,绝望地寻找着什么。寻找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屈服于魔鬼的诱惑,她向树木调情,向树木说出难以出口的话。到了夜晚,她有时候裸着肩膀,不戴披肩,像水蛇似地沿着墙根悄悄地溜出去。在小教堂做弥撒时,她常常怔怔地盯着那个带耶稣像的十字架。周围的人都赞赏她。她的眼眶充满着泪水,但这是她因气恼而哭泣。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她所向往的神圣的形象,而是灯红酒绿的夜晚。她在那里指挥着狂饮狂欢,就像哈贝纳克◎在巴黎音乐学院指挥一首贝多芬交响曲一样。这是一些戏笑打趣奢靡淫荡的夜晚,充满神经质的动作和无法抑制的狂笑,是一些极度狂乱和野兽般的夜晚。她表面上是那样温柔,好像是个只用自己女性形体依恋大地的处女,而内心却躁动着梅萨利娜王后◎的灵魂。这场魔鬼与天使的搏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中奥秘。当修道院院长责备她梳头太讲究,越出了规定的式样时,她乖乖地听从,很快改变了发式;如果院长要求她剪掉头发,她也会准备照办的。对一个宁死也不愿返回淫秽世界去的少女来说,这种怀旧的感情具有动人的美。她变了,变得苍白而消瘦。修道院院长减少了她的功课分量,把这个可爱的女孩叫到身边询问,艾丝苔说她很高兴,与女伴们相处极为快乐,在生命的任何部分都没有觉得受到打击。而实际上,她的生命力已经从本质上受到损害。她什么也不后悔,什么也不企求。修道院院长对这位女学生的回答感到诧异,看她这样萎靡不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看这个年轻的女寄宿生显得病情严重,便请来了医生。这位医生对艾丝苔从前的生活一无所知,不可能对她有什么猜想:他看她全身充满生机,没有任何病痛迹象。病人的回答****了所有的假设。医生的脑子里产生一种可怕的想法,只有一种方法可以澄清这位学者的疑虑。艾丝苔却怎么也不让医生对她进行检查。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修道院院长求助于埃雷拉神甫。这位西班牙人来到后,看到艾丝苔的病情陷入绝境,便单独与医生交谈一会儿。经过秘密谈话,科学家向教士宣布,唯一的救治办法是让病人去意大利旅利。神甫不希望艾丝苔受洗礼和第一次领圣体前作这样的旅行。
◎哈贝纳克(一七八——一八四九),法国小提琴家和乐队指挥。是他首先将贝多芬交响乐介绍给法国听众。
◎梅萨莉娜(约一五一四八),罗马王后,以淫荡著名。
“还要等多长时间呢?”医生问。
“一个月。”女修道院院长回答。
“到那时候,她已经死了。”医生辩驳道。
“对。不过,是在获得宽恕和拯救的状况下死的。”神甫说。
在西班牙,宗教问题支配着政治问题、民事问题以及与生命有关的问题。医生也就丝毫没有反驳西班牙人。他向女修道院院长转过身去,但是可怕的神甫抓住他的胳膊,制止了他。
“什么话也别说了,先生!”他说。
医生虽然信教,也拥护君主政体,但还是向艾丝苔投去一束满含温柔怜悯的目光。这个姑娘很美丽,就像一枝亭亭玉立的百合花。
“那就听凭上帝安排吧!”他大声说着走了出去。
《交际花盛衰记》第一部,第二章
医生诊病的当天,艾丝苔被她的保护人送到牡砺岩饭店。这位教士想出最奇特的招儿,一心要拯救她。他试图采用两种越轨的办法:一是让她吃一顿丰盛的晚餐,促使可怜的姑娘回忆起从前灯红酒绿的欢宴;二是叫她上巴黎歌剧院,让她看到一些上流社会的景象。只有他的不可抗拒的权威才能使这圣洁的少女去干这种渎神的事。埃雷拉把自己扮装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军人,艾丝苔几乎认不出他了。他又精心地给他的女伴戴上面纱,并将她安置在一个能遮人耳目的包厢里。这种权宜疗法,对一个如此努力获得新生的天真无邪的姑娘来说,虽然没有危险,但也很快令人厌烦了。女寄宿生对她的保护人安排的晚餐没有胃口,同时由于她笃信宗教,对看戏也感到厌恶。她又重新陷入忧郁之中。“她为爱吕西安而死。”埃雷拉心里说。他想探索这个少女的心灵深处,以便了解要她做些什么。他于是在这个可怜的姑娘只靠精神力量支持,而身体即将崩溃时来到她的身边。从前的刽子手在对犯人施刑时研究出这种精明的办法,这位神甫用这种可怕的精明计算出这一时刻。他在花园里找到了受他监护的这个孤儿。她坐在葡萄架旁边的一张长椅上,四月的阳光抚弄着葡萄藤。她仿佛感到寒冷,在那里晒太阳。同学们关切地望着她枯草般的苍白面容,温柔而垂死的大眼睛和忧郁的姿态。艾丝苔站起来,去迎接这个西班牙人,那动作显示出她已经有气无力,可以说已经没有什么生活的兴趣了。这个可怜的波希米亚女孩,这只受伤的野燕子第二次激起卡洛斯·埃雷拉的怜悯。这位面色阴沉的使者,上帝大概只在执行复仇任务时才起用他。他迎接病人,露出一丝微笑。这笑容既表露辛酸,也显示柔情;既蕴含报复,也怀有慈悲。艾丝苔自从过上这寺院般的生活以来,学会了思考和对自己的反省。她这时看见自己的保护人,再次产生了不信任感情。但是也像第一次一样,对方的讲话很快打消了她的担心。
“嘿嘿,我亲爱的孩子,”他说道,“你怎么老不跟我说说吕西安呀?”
“我答应过您,”她回答说,从头到脚在抽搐地哆嗦,“我向您发过誓,绝不再提起这个名字。”
“但是你一直在思念他。”
“先生,我唯一的过错就在这里。我每时每刻在想念他。您刚才出现的时候,我心里还念着这个名字呢。”
“没有他,你就活不下去了?”
作为全部的回答,艾丝苔垂下了头,好似一个快进坟墓的病人。
“如果能再见到他呢?……”他说。
“也许还能活下去。”她回答。
“你只是从心灵上想他吗?”
“啊,先生,爱情是不能分割的。”
“劣种的女儿!我费尽心血拯救你,现在我让你由命运去播弄:你再去见他吧!”
“为什么你要咒骂我的幸福?我爱美德,跟爱吕西安一样,难道我不能既爱吕西安,又保持高尚的品德么?现在我在这里准备为美德而死,这不是如同我可能准备为他而死一样吗?美德使我能与他相称,是他把我投入美德的怀抱,我不是在为这两种狂热的崇拜而送命么?是的,我已经作好准备:见不到他就死去,与他相见就活下去。上帝将给我作出判决。”
她的脸上又有了血色,苍白色变成了金黄色。艾丝苔再次得到了宽恕。
“你受洗礼,在圣水里洗过后第二天,你将重新见到吕西安。如果你认为为他而活着的同时也可以品德高尚地生活,那么,你们就将不再分离。”
艾丝苔双膝发软,站立不住,教士不得不将他搀扶起来。可怜的姑娘就像突然失去了脚下的土地,跌倒下去。神甫扶她坐在长椅上。当她能重新开口讲话时,她对神甫说:“为什么不在今天?”
“你的洗礼和皈依是主教的出色成就,你想从主教手里夺走这一成就吗?你离吕西安太近,就会离上帝太远。”
“对,我什么也不想了。”
“你永远不会信任何宗教。”教士说,一边做了个深刻嘲讽的动作。
“上帝是善良的,”她反驳说,“他了解我的心。”
艾丝苔的声音、目光、手势和姿态中,闪耀着美妙的纯朴,埃雷拉被这天真的情态所打动,第一次亲吻了她的额头。
“那些不信教的人给你起了个恰当的名字:你将会去引诱上帝。还得等待几天,必须这样做。以后,你们两人就自由了。”
“两人!”她怀着发狂似的喜悦重复说。
修道院的寄宿生和管理人员从远处看到这一场面时,都惊呆了。他们看到艾丝苔简直换了一个人,以为是在观看魔术表演呢。这孩子完全变了样,她活过来了。她重又显出真正的爱的天性,和蔼可亲,弄姿卖俏,爱戏弄人,活泼快乐。总而言之,她复活了!
埃雷拉住在卡赛特街,就在他供职的圣苏尔皮斯教堂附近。这座教堂的建筑风格生硬、干巴,跟这个属多明我会教派的西班牙人倒很相称。他是费迪南七世实行诡计多端的政策后流落在外的游子,他殷勤地为宪政事业效劳,知道这样的忠心耿耿只能等到Rey netto◎恢复统治时才能得到报偿。在科尔泰斯家族还没有显出该被****的时候,卡洛斯·埃雷拉已经在尽心竭力为Camarilla◎效命了。在世人眼里,这一举动表明高尚的心灵。德·安古莱姆公爵进行远征,费迪南国王恢复统治,卡洛斯·埃雷拉没有去马德里邀功访赏。他以外交式的沉默保护自己免受别人的注意。他声称自己旅居巴黎是因为非常喜爱吕西安·德·鲁邦普雷。这个年轻人由于受到他的钟爱,已经得到关于改变他的姓氏的国王诏书。埃雷拉就像过去那些被派遣执行秘密使命的教士那样完全默默无闻地生活着。他在圣苏尔皮斯教堂执行教务,只有办事时才外出,而且总是在晚上乘马车出去。对他来说,两顿饭之间睡上一个西班牙式的午觉,一天的光阴也就打发了,也就占去了巴黎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整个时间。西班牙雪茄也在其中发挥着作用,既耗资烟草,也消磨时间。懒惰与庄重一样,都是一种假面,庄重也是懒情。
◎西班牙文:纯粹国王,即“对君主”。
◎西班牙文:王党。
埃雷拉住在那幢房子三楼的侧翼,吕西安住在另一侧。这两套房子既分开,又由一大套待客的房间相连接。那华美的古典风格的客房对严肃的教士和年轻的诗人都很相宜。房屋的院落很阴暗,一些枝叶茂密的大树给花园投下了浓荫。教士们选择的居所一般都宁静,不被外人所知。埃雷拉的住宅可以叫作修士斗室。吕西安的住所则明亮豪华,考究舒适。一个公子哥儿、诗人、作家、野心勃勃的人,用化堕落的人,既高傲又虚荣的人,粗枝大叶又想整整齐齐的人,才情不完备而又有某种权势可以企求,能打什么主意--也许这两者就是一回事,但却毫无能力去兑现的人,一个这样的人过风雅生活所需要的一切,这里应有尽有。吕西安和埃雷拉两人可以结合为一个政治家,那里可能隐藏着这一结合的奥秘。生命的行为已经转移,而且已经转人利害圈子里的老人,常常感到需要一个漂亮的玩艺儿,需要一个年轻而充满热情的角色,来实现他们的计划。黎希留寻找一个带唇髭的小白脸,把他推向本该由他自己消遣的那些女人中间,但已经为时太晚。那些年轻人晕头转向,没有理解他的意图。他试图让自己主子的母亲和王后爱他,但又没有取悦数位王后的本领,他于是不得不除掉王太后,并对王后加以恐吓。
在企求实现抱负的过程中,不管干什么事,总要撞上一个女人,而且是在最出人意料的时刻。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不管他有多大权势,必须用一个女人去反对另一个女人,正像荷兰人用金刚石来磨金刚石一样。罗马在它的鼎盛时期也受制于这种必然性。还可以看一看意大利红衣主教马扎兰◎的主要生活内容与法国红衣主教黎希留是多么不同。黎希留发现大贵族反对他,便向反对派动了刀斧。在这场决斗中,只有一名嘉布遣会修士做他的助手,他因这场决斗而心力交瘁,在权势灼手时死去。资产阶级和贵族联合起来,拿起武器反对马扎兰,有时还取得胜利,并迫使王室出逃◎。但是奥地利人安娜王后的仆人◎没有砍任何人的脑袋而降伏了整个法兰西,并造就了路易十四。路易十四用金色的圈套将贵族消灭在凡尔赛宫廷内◎,完成了黎希留的事业。德·蓬帕杜尔夫人◎一死,舒瓦瑟尔◎也就完了。埃雷拉对这高深的学问是否有所领悟呢?他是否比黎希留更早地对自己作公正的评价呢?他是否选择吕西安做森一马尔斯,一个忠诚的森一马尔斯◎?谁也回答不了这些问题,也无法衡量这个西班牙人的野心,同样无法预见他的下场会是怎么样。他与吕西安的连裆关系在很长时间内并不为人所知,那些对这一关系有所注意的人提出了上述问题,目的是想揭穿一桩可怕的秘密。吕西安也仅仅在几天前知道这个秘密。卡洛斯怀着野心,这是为他们两个人打算。在了解他的人眼里,他的行为确实表明这一点。他们都相信吕西安是这位教士的私生子。
◎马扎兰(一六○二—一六六一),原籍意大利的法国红衣主教及政治家,曾任首相。
◎指投石党之乱。
◎指马扎兰,他用收买的办法平息了投石党之乱。
◎指路易十四召贵族进宫,将他们变为侍臣。
◎德·蓬帕杜尔夫人(一七二——一七六四),路易十四的情妇。
◎舒瓦瑟尔(一七一九—一七八五),蓬帕杜尔夫人的密友,路易十五的大臣。
◎森一马尔斯(一六二○—一六四二),路易十三的宠臣。他参与对黎希留的阴谋活动,失败后被判处死刑。
吕西安在歌剧院出现,使他过早地投入了上流社会,神甫则希望培养他对社交界的应付能力后再在那里见到他。吕西安去歌剧院十五个月后,他的马厩里已有三匹漂亮的马,一辆下午外出用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一辆上午用的有篷双轮轻便马车,还有一辆供两人乘坐的轻便双轮马车。他在外面用餐。埃雷拉的预见已经实现:他的门徒完全沉湎在放荡享乐之中。这个年轻人心里怀着对艾丝苔狂热的爱,埃雷拉认为让他在这一爱情中消遣很有必要。吕西安大约已经为此挥霍了四万法郎。每经历一次荒唐事儿,他也就更强烈地被“电鳐”所吸引,他执意寻找她,找不到她时,她对他来说,就像猎物跟猎人的关系了。埃雷拉是否懂得一个诗人的爱情本质呢?这种感情一旦占据这类伟大的小人物的头脑,激动了他的心弦,渗入了他的感官,这诗人就会在爱情方面超出常人,就像在奇特的想象力方面超出常人一样。他靠着智力的驰骋,获得了用打上感情和思想印记的形象表示本质的罕见能力,给自己的爱情插上思想的翅膀。他感受,他描绘,他行动和思考,他通过联想增加感受,他通过对未来的撞憬和对往昔的回忆把当前的幸福增加三倍,他又把美好的心灵享受搀和在其间,这种心灵享受使他成为艺术家的王子。诗人的激情于是便成为伟大的诗篇,它常常超越人的范畴。在这样情况下,诗人难道不把他的情妇摆在比女人希望得到的高得多的位子上吗?就像卓绝的拉芒什骑士◎一样,他把一个乡村姑娘变成了公主。他为自己使用仙杖,仙杖所点之处,任何东西都会变成宝贝。他就这样通过可爱的理想世界,增强自己的感官享受。因此,这样的爱情是激情的典型,在各方面都极为过火,不论是希望、绝望、愤怒、忧郁还是喜悦,都是这样。这样的爱情飞翔着,跳跃着,爬行着,与普通人感受到的激动心情毫无相似之处。这种爱情较之小市民的爱情,犹如阿尔卑斯山永恒倾泻的急流较之平原上的涓涓小溪。这些漂亮的天才人物极少会被人理解,因此他们的希望常常落空。他们竭尽心力寻找理想的情妇。为了欢乐的爱情,美丽的昆虫被最富有诗意的大自然恣意打扮,而昆虫尚未尝到爱情的欢乐就被人一脚踩死了。这些人物也几乎总是像那些昆虫一样死去。可是,还有另外的危险!当他们遇上符合他们想法的形体,这形体往往是一个面包商的女儿,他们就会像拉斐尔那样,像那只美丽的昆虫那样,在Fornarina ◎身边死去。吕西安就处在这样的境况中。他的天性充满诗意,在各方面好走极端,在善恶上也是如此。他把这样一个与其说是堕落的,不如说对堕落一知半解的少女想象成天使。她在他眼中总是洁白的,长着翅膀,纯洁而神秘,好像她就是为他而存在,猜透了他所希望她的正是这样。
◎指堂吉河德。
◎意大利文:面包商的女儿。
一八二五年五月底,吕西安已经失去了他的全部生气。他不再出门;与埃雷拉一起用餐;整天思念着什么;写作;阅读外交论文集;像土耳其人那样坐在长沙发上;一天抽三四筒土耳其式水烟。他的马夫现在更忙于清洗这漂亮的水烟管和对它添加香料,而不是梳理马的鬃毛,用玫瑰花装饰马匹,策动它们去布洛涅森林里奔跑。那一天,西班牙人看到吕西安的额头惨白,由此发现被压抑的爱情痴狂病的痕迹。他便想探究这个男人心底的隐情,因为他一生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一个晴朗的黄昏,吕西安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无意识地凝望透过花园树丛的落日,一边吸着水烟,像老烟鬼那样深长而均匀地喷云吐雾。一声长叹把他从恍惚沉思中惊醒。他扭过头去,看到神甫站在那里,交叉着双臂。
“你在这儿?”诗人说。
“好大一会儿了。”教士回答,“我的思绪跟随着你的思绪驰骋……”
吕西安明白了这句话的含意。
“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看作像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在我看来,生活是天堂和地狱的交替,但是,如果它有时既不是天堂,又不是地狱,它就会使我厌倦,使我感到腻烦……”
“一个人有那么多美好的希望,怎么会感到腻烦呢……”
“当人们不相信这些希望,或者这些希望太渺茫时……”
“别说假话了!……”教士说,“你要对我敞开心扉,这对你我都有好处。我们之间有一件永远不该有的事:一桩秘密!这桩秘密已经存在十六个月了:你爱着一个女子。”
“还有呢……”
“一个不贞洁的姑娘,她叫‘电鳐’……”
“那怎么样?”
“我的孩子,我允许你找一个情妇,但她应该是宫中女子,年轻、美丽,有影响,至少是一位伯爵夫人。我为你选中了德·埃斯帕尔,这样就能无所顾忌地把她当作交好运的工具。她永远不会使你的心灵堕落,而会让它自由自在……爱一个最下贱的妓女,而又不能像国王那样有权封她为贵族,那将是一个特大的错误。”
“难道我是第一个放弃抱负,去追求无节制的爱情的人吗?”
“好吧!”教士说,一边捡起吕西安落在地上的水烟筒的bochetti-no◎,还给他,“我明白这句俏皮话。难道不能把抱负和爱情结合起来吗?孩子,老埃雷拉对你来说就是一位母亲,绝对为你尽心竭力……”
◎意大利文:烟嘴。
“我知道这一点,老朋友。”吕西安说,一边拉住他的手,摇晃着。
“你过去想要有钱人的各种玩艺儿,现在你都有了。你想出人头地,我在权势大道上引导你前进。我亲吻一些肮脏不堪的手,好让你平步青云,你将会飞黄腾达。再过一些时候,受男人和女人喜爱的东西,你一件也不会缺少了。你的任性使你变得懦弱,而你的才智使你刚强有力:我什么都为你设想好了,我原谅你的一切。你只要说一句话,一天的激情就会得到满足。我使你的生活更加丰富,在你的生活中注入使大多数人倾慕的东西,打上政治和支配他人的标记。你现在怎么渺小,将来就会怎么伟大。但是千万不要砸碎我们制造货币的这台冲压机。我什么都允许你,就是不让你犯葬送你前途的错误。我为你打开圣日耳曼区客厅的大门,但不允许你去臭水沟里打滚。吕西安!在你利害攸关的问题上,我就像一条铁棍,我将忍受你加给我的一切,为你忍受一切折磨。因此,我使你这个在人生赌场要遭厄运的人变成一个手腕高明的机灵的赌徒……(吕西安愤怒地猛然抬起头)我劫持了‘电鳐’。”
“是你?”吕西安失声大叫。
诗人因野兽般的愤怒而冲动。他站起身,将镶有黄金和宝石的水烟筒嘴向教士睑上掷去。同时猛力一推,把这个体魄强壮的人****在地。
“是我。”西班牙人一边说,一边从地上站起来。那可怕的庄重没有丝毫改变。
黑色的假发已经掉落,露出死人脑袋般的秃头,使这个人恢复了真实的面容。这面容极为可怕。吕西安仍然坐在长沙发上,双行下垂,灰心丧气,惊愕地望着神甫。
“我把她劫持了。”教士又说了一遍
“你把她怎么样了?你是在化妆舞会的第二天把她弄走的……”
“对,是在舞会的第二天。举行舞会那天,我看到你身边的一个人被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侮辱。对那些人,我不想抬起脚踢他们……”
“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吕西安打断他的话说,“你干脆叫他们是魔鬼吧!那么,与他们相比,那些被送上断头台的人都是天使了!你知道可怜的‘电鳐’为他们之中三个人做了什么吗?其中一人当了她两个月的情夫:她很穷,为面包而论作娼妓。他没有线,就像我当时你在河边◎遇上我的时候一样。这小伙子半夜起来,去食橱里寻找姑娘晚餐剩下的东西吃。姑娘最后发现了这一举动。她理解这种羞耻,便故意留下很多食物。她为此感到很高兴。她在从歌剧院回来的马车上,对我说了这件事,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第二个人偷了钱,当人家还没发现时,她设法借给他那笔数目,让他如数送还。可是他却一直忘记把这笔钱还给这个可怜的姑娘。对那第三个人呢,她演了一出闪烁费加罗天才的喜剧,她扮成他的妻子,去做一个有财有势的男人的情妇,这个男人把她当作最天真的有产者妇女,她由此为那个人赚了大钱。她救了一个人的命,挽救了另一个人的名誉,让最后一个人发了财,如今一切不就是为了发财致富么!可是,他们却是这样来报答她!”
◎巴尔扎克在《幻灭》中写到吕西安曾企图投水自杀。
“你想叫他们死吗!”埃雷拉说,眼里有点儿泪水。
“好了,好了,你真好心!我了解你……”
“不,狂怒的诗人,你得把所有的事全部告诉我。”教士说,“‘电鳐’已经不存在了……”
吕西安向埃雷拉猛扑过去,要扼住他的咽喉。他的劲儿那么大,换了别人早被撞倒了,但是西班牙人的胳膊把诗人挡住了。
“你听我说,”他冷静地说,“我已经把她变成了一个清白、纯洁、有教养和笃信宗教的女子,一个体面的女子,她正在受教育。在你的爱情支配下,她能够也应该成为尼依,玛丽蓉,德·劳尔姆,杜巴里那样的人,正如那位记者在歌剧院所说的。你可以把她认作你的情妇,也可以躲在你创作的艺术品的幕后,后一种办法更为明智。两种办法都会带给你名利、快乐和腾达。但是,如果你既是伟大的政治家,又是伟大的诗人,艾丝苔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个妓女,她以后说不定会使我们摆脱困境,她可是价值千金啊!喝吧,但是不要喝醉。如果我不制止你的冲动,看你今天会走到什么地步?你可能会和‘电鳐’一起,在我把你拉出来的贫困的泥潭中挣扎呢。给你,看吧!”埃雷拉像塔尔马在《曼利于斯》◎这出戏中那样简练地说。埃雷拉却从未看过这出戏。
◎“给你,看吧!”是戏剧《曼利于斯》中的一句台词。
这令人可怕的回答使诗人陷入心醉神迷的惊奇之中。一张纸落在诗人膝头上,使他惊醒过来。他拿起纸,阅读艾丝苔小姐写的第一封信。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
我亲爱的保护人:
我第一次运用表达我思想的能力,不是为了描绘吕西安
可能已经忘却的爱情,而是向您表示感激。您看到这个事实,
难道不认为在我心中感激比爱情占有更重的分量吗?但是,我
不敢对他说的话,我要对您说。您是上帝的人,而他还在依恋
着大地。这是我的幸运。昨天的仪式在我心上留下无限珍贵的
宽恕,所以我将自己的命运交付到您的手中。即使我远离我的
心上人而死去,我也是像玛德莱娜那样,灵魂得到净化而死
的。对他来说,我的灵魂将成为与他的保护神争着要保护他的
天使。我怎能忘记昨天的盛会呢?我怎能愿意放弃我已经登上
的光荣宝座呢?昨天,我在受洗礼的圣水中洗掉了我的全部污
垢,我领受了我们救主的圣体,我成了他的一个圣体龛。此时
此刻,我听到天使的歌声,我不再是一个女人。我在大地的欢
呼声中开始光辉灿烂的生活,在今人陶醉的香烟缭统和祈祷
声中受到世界赞美,为一位天国的配偶像处女一样装饰打扮。
我觉得自已能配上吕西安了,这是我过去从未希冀的。我弃绝
了一切不贞洁的爱,除了美德的大道,我不愿走任何的路。如
果我的肉体比我的灵魂更软弱,那就让这肉体死去吧。请您作
我的灵魂的裁判员。如果我死了,请您告诉吕西安,我是在开
始心向上帝时为他而死的。
本星期日晚
吕西安向神甫抬起头,眼里噙满泪水。
“你认识泰布街那个胖姑娘卡罗丽娜·贝尔弗叶的那套住房,”西班牙人又说,“那姑娘被她的法官抛弃,手头急需钱用,她的动产即将被扣押。我叫人把她的整幢住宅买下,她已经带着她的那些破衣烂衫搬走了。艾丝苔这个想升天的天使已经在那里下榻,她正等待着你呢。”
这时候,吕西安听到他的几匹马在院子里踢用前蹄。他没有力量对这种诚意表示赞美,只有他自己才能估量它的价值。他扑到被他侮辱过的这个人怀里,只向他望了一眼,并以默默的感情倾泻补救了一切。然后他越过台阶,向仆人耳边说出去艾丝苔的地址。那几匹马便出发了。主人的激情似乎使马圈更加轻捷了。
第二天,有个人在泰市街的一幢房子对面踱来踱去,好像在等待什么人出来,从他的衣着看,行人可能会把他当成乔装改扮的宪兵。他踏着如那些内心激动不安的人的步履。你在巴黎常常能遇上这种带着激情踯躅街头的人:那是真正的宪兵,正在窥视某个开小差的国民自卫军;是执达吏的助手,正在采取措施捕人;是债主在考虑如何使闭门不出的债务人遭受损失;是嫉妒和猜疑心很重的情人或丈夫;是为朋友站岗放哨的人。但是,你极少见到艾丝苔小姐定下这个穿深色衣服体魄强健的人。他像关在笼子里的一只熊那样,显得心事重重,来回走动,不同寻常的奇异念头使他容光焕发,精神倍增。中午时分,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贴身女仆伸出手,推开衬有垫子的护窗板。不一会儿,身穿睡衣的艾丝苔前来窗前呼吸新鲜空气。她依偎着吕西安。谁见了他们,都会把他们当作一幅表现柔情蜜意的英国式插图的原型。艾丝苔首先瞥见那个西班牙教士蛇怪般的眼睛,可怜的姑娘好像被一颗子弹击中,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
“这就是那个可怕的教士。”她说,用手指给吕西安看。
“是他!”他边说边笑了笑,“他并不比你更是教士……”
“那么他是什么人?”她惊恐地说。
“嘿!他是一个只相信魔鬼的老滑头。”吕西安说。对假教士这个秘密的隐约揭露,如果被一个不像艾丝苔这样虔诚的人所领会,那就可能使吕西安一辈子倒霉。
一对情人从卧室的窗边走向餐厅。餐厅里已经备好午饭。这时他们遇上了卡洛斯·埃雷拉。
“你来这里干什么?”吕西安生硬地问。
“向你们祝福。”这个大胆的家伙说,一边拦住这对情人的去路,迫使他们留在小客厅里。“听我说,我的宝贝,你们高高兴兴,尽情玩乐,这很好嘛!要不惜一切代价寻求幸福,这是我的观点。但是,你呢,”他对着艾丝苔说道,“我是把你从污泥里拉出来,清洗了你的身心,你不会有意阻碍吕西安的前程吧?……至于你,我的孩子,”他望着吕西安停了片刻,继续说,“你不会再有那么重的诗人气质,任凭又一个科拉莉来摆布了。我们写散文吧。艾丝苔的情人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什么也不是。艾丝苔能当德·鲁邦普雷夫人吗?不能。那么,我的小姑娘,上流社会,”他说着把自己的手按住艾丝苔的手,艾丝苔惊跳一下,好像有条蛇缠到她的身上,“上流社会应该对你们的生活一无所知,尤其是对艾丝苔小姐爱吕西安,吕西安爱她这件事一无所知……这套住宅将是你的牢房,我的小姑娘。如果你想出去,或出于健康的需要,你可以在夜里不会被人看见的时候去散散步,因为你的青春美貌,以及在修道院学得的优雅风度会很快在巴黎引起注意。如果哪一天,”他用严厉的语气伴之以更加严厉的目光说,“上流社会有什么人知道了吕西安是你的情人,或者你是他的情妇,那一天便是你末日的前夕。人们为这个年轻人争取到国王的敕令,允许他拥有母系祖先的姓氏和家徽。但事情还没有完,侯爵的爵位还没有还给我们。而要当侯爵,他必须娶一个贵族人家的女儿。国王为了照顾她,将给我们这一恩赐。这桩婚姻会使吕西安进入宫廷社会。这孩子我把他培养成人,他将先当大使馆秘书,以后到德国的某个小朝廷里出任使节,在上帝或我(最好是我)的帮助下,有朝一日坐到贵族院的席位上……”
“或是被告席上……”吕西安打断这个人的话说道。
“住嘴!”卡洛斯嚷起来,一边用他的大手捂住吕西安的嘴,“怎能向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秘密!……”他在吕西安耳边说。
“艾丝苔,一个女人!……”《雏菊》的作者叫起来。
“又要来十四行诗了!”西班牙人说,“要么就是废话连篇!所有这些天使迟早会重新变成女人,所以女人总是这样,有时候既是猴子又是孩子!这两种东西想笑的时候就要了我们的命。一艾丝苔,我的小宝贝,”他对吓得战战兢兢的女寄宿生说,“我给你找的贴身女仆就是我的人,像我女儿一样。你还将有一个厨娘,是个黑白混血的女人,这会给住宅带来骄傲的色彩。有欧罗巴和亚细亚这两个人,每月用上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所有开销全包括在内,你就能在这里像舞台上的王后一样生活了。欧罗巴当过裁缝,经营过妇女服装,在剧院里跑过龙套;亚细亚伺候过一位富有的外国美食家。这两个女人对你来说就像两个仙女一样。”
看到吕西安在这个至少犯了渎圣罪和虚假罪的人面前显得像个幼小的孩子,艾丝苔这个因爱情而变得神圣的女子从心底感到深深的恐惧。她没有答话,将吕西安拉到卧室里,对他说:“他是魔鬼吗?”
“对我来说……比魔鬼还坏!”他语气激烈地说,“不过,如果你爱我,你就尽量模仿这个人的忠贞,听他的安排,否则就会丢掉性命……”
“丢掉性命?……”她说,更是吓得战战兢兢。
“丢掉性命。”吕西安重复一句。“哎,亲爱的,降临到我头上的死亡与其他任何死亡都无法相比,如果……”
艾丝苔听到这话,脸色变白,感到支持不住了。
“怎么样?”犯读圣罪的假冒圣职的家伙对他们大声说,“你们还没有摘完雏菊花的所有花瓣吗?◎”
◎西方民间习俗:边摘花瓣边轻声念叨:“他爱我,不爱,有点儿爱,很爱。”看最后一个花瓣落在哪一句话上,以测自己爱情命运。此处比喻埃雷拉嫌他们二人谈话时间过长。
艾丝苔和吕西安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可怜的姑娘不敢望一眼这个神秘的人物,说道:“先生,我们将听从您的话,就像听从上帝一样。”
“那好!”他回答,“你在一段时间内将会很幸福,而且……你只需要化室内妆和晚妆,这很经济。”
一对情人向餐厅走去。但是吕西安的保护人做了个手势,拦住了这标致的一对。他们两人停住了脚步。
“我的孩子,我刚才对你谈到了伺候你的人,”他对艾丝苔说,“我应该向你介绍一下。”
西班牙人拉了两次铃。被他唤作欧罗巴和亚细亚的两个女人出现了。这时,人们一下子可以明白,她们为什么有这样的绰号。
亚细亚似乎在爪哇岛出生,面孔是马来人特有的古铜色,像一块木板那样偏平,鼻子仿佛受猛烈冲击后被挤压了进去,让人看了感到可怕。颌骨布局奇特,使这张脸的下部很像大猩猩。额头虽然扁平,倒有一股惯于耍花招的精明劲儿。两只闪闪发光的小眼睛,犹如老虎眼睛那么镇静,但并不正面看人。亚细亚好像怕惊吓四周的人。她那苍白而发蓝的嘴唇间露出白得耀眼而参差不齐的牙齿。这张动物面孔总的来说显示着懦怯的表情。头发像脸上的皮肤一样,油腻腻地发亮,上面扎着两条黑色丝绸带,中间是一块十分鲜艳的头巾。耳朵极为标致,缀着两颗棕色大珠子。亚细亚个子矮小,粗胖、壮实,很像中国人在他们的屏风上画的那种滑稽可笑的人物,更确切地说,与印度的偶像十分相似。这种偶像的原型似乎不该存在,可是旅行家最后还是把它找到了。艾丝苔看到这身穿毛料裙上面系着一条白围裙的丑八怪,吓得哆嗦起来。
“亚细亚!”西班牙人叫道。被叫的女人向他抬起头,这动作只能跟一条狗望它的主人相类比。“这就是你的女主人……”
他于是用手指了指穿睡衣的艾丝苔。亚细亚望了望这个仙女般的年轻女子,显出几乎是痛苦的表情。但是就在此刻,在她挤在一起的短短的睫毛间迸发出一道受抑制的光芒。像一场火灾的火星向吕西安射去。吕西安身穿一件华丽的敞领室内长袍,一件弗里斯◎平纹布衬衣和一条红色长裤,头戴一顶土耳其无边软帽,大绺的金发从帽边露出来,整个形象美好而神奇,意大利才子据此可以创作奥赛罗的故事,英国才子可以将它搬上舞台。但是只有人的本性有权在这一道目光中表现得比英国和意大利的嫉妒更为精彩和完美。这一眼突然被艾丝苔发现,吓得她立刻抓住西班牙人的胳膊,指甲竟在他手臂上深深地掐出了印痕,就像一只猫为了避免掉进一个无底深渊而拚命稳住自己一样。西班牙人向这个亚细亚丑八怪说了三四句别人听不懂的话。亚细亚便过来匍匐而行,双膝跪倒在艾丝苔脚下,亲吻了她的脚。
◎弗里斯:荷兰的一个省。
“她不是一般的厨娘,”西班牙人对艾丝苔说,“而是让卡雷默◎嫉妒得要死的名厨师。亚细亚什么饭菜都能做,她给你做一盘简单的土豆萝卜炖羊肉,就会叫你怀疑是不是下凡的天使在里面加了天上的仙草。她每天早晨亲自去菜场买菜,像魔鬼似地跟别人纠缠,用最公道的价格买下东西,因为她懂行,那些看热闹的人很快也就不觉得什么了。当你想装作去过印度时,亚细亚会帮你大忙,会让人认为实有其事,因为有些巴黎女人生来就想说自己是哪国人,但是我倒认为你不必成为外国人……欧罗巴,你说呢?……”
◎卡雷默(一七八四—一八三三)法国名厨师和美食家。
欧罗巴与亚细亚形成鲜明的对照。她是最温和体贴的侍女,蒙罗斯◎从来没能指望舞台上有这么一个对手。她身材苗条,表面似乎有点儿冒冒失失,银鼠一般的小脸蛋,卷须形的鼻子,在人眼前显出一张被巴黎的堕落搞得疲惫不堪的面孔,那是一张靠吃生土豆长大的姑娘那种苍白的、淋巴和纤维性的、软绵绵而又有韧性的面孔。她的小脚迈向前方,两手插在围裙口袋里,跳跃式地行走,充满生气和活力,而上身保持纹丝不动。她同时当过缝纫女工和剧院里的配角,虽然年轻,大概已经干过不少行业。她跟所有的玛德洛奈特◎一样,也干过坏事,可能偷过父母的东西,坐过轻罪法庭的板凳。亚细亚使人感到很可怕,但很快便能完全了解她,她是洛居斯特◎的直系后代;而欧罗巴却引起人们不安,越使唤她,这不安也就越发增长。她的堕落似乎没有边际,用老百姓的话说,她大概善于到处搬弄是非。
◎蒙罗斯(一七八四—一八四三),原名克洛德·巴里赞,一八一五年起扮演喜剧中的男仆角色。
◎玛德洛奈特:泛指悔过的妓女。这些人从前由一个忠于圣女玛丽—玛德莱娜的宗教团体的修女收留,所以有这一称呼。
◎洛居斯特:古罗马女投毒犯。
“夫人大概是瓦朗谢纳人吧?”欧罗巴干巴巴地小声问道,“我就是那里人。先生,”她摆出一副卖弄学问的姿态对着吕西安说,“您是否愿意向我们赐教,您打算让我们怎样称呼夫人?”
“冯·博格赛克夫人。”西班牙人回答。”他立刻把艾丝苔的姓调换了位置。“夫人是犹太人,祖籍荷兰,先夫是批发商,从爪哇带回了肝病……没有很多财产,以免引起别人好奇。”
“六千法郎固定收入,用来维持生活。我们还要抱怨她太小气。”欧罗巴说。
“就这样,”西班牙人说,点了点头,“可恶的油嘴滑舌的女人。”他遇上了亚细亚和欧罗巴使他不快的目光,用严厉的语气说,“我给你们说的话你们都明白了吗?你们是伺候一位王后,要像尊敬王后那样尊敬她,要像照料复仇女神那样照料她,要像对我尽心竭力一样对她尽心竭力。不管是看门人,邻居,房客,总之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该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如果引起别人好奇,要由你们去加以消除。而夫人呢,”他补充说,同时将他竟大多毛的手按在艾丝苔的胳膊上,“夫人不应有任何微小的疏忽,必要时你们要阻拦她,但是……总得恭恭敬敬。欧罗巴,有关夫人的衣着打扮,由你负责与外部联系,你要尽力办好,力求节俭。最后,不能让任何人,即使最无关紧要的人,跨进这套房子的门槛。你们两人必须善于处理这里的一切事情。--我的小美人,”他对艾丝苔说,“如果你想在晚上乘车外出,你要对欧罗巴说,她知道去哪儿寻找你的下人,因为你要有一个跟班。这是我们安排,跟安排这两名奴仆一样。”
艾丝苔和吕西安说不出一句话。他们听着西班牙人说话,望着正在接受他命令的这两个宝贝。这两个人,一个是那样凶悍倔犟,另一个是那样阴险冷酷,而脸上却显出眼服贴贴,忠心耿耿,这奥秘究竟在哪里呢?艾丝苔和吕西安像保尔和维吉妮◎见了两条可怕的蛇一样,惊呆了。西班牙人猜透了他们的心思,在他们耳边用温和的声音对他们说:“你们可以信任她们,就跟信任我一样,对她们无须任何保密,这样她们就会感到高兴--去端饭菜吧,我的小亚细亚,”他对厨娘说,“而你呢,我的可爱的小姑娘,拿一副餐具来,”他对欧罗巴说,“这两个孩子至少应招待爸爸吃一顿饭吧。”
◎这两位是一部同名小说里的主人公,他俩相亲相爱,最终以悲剧收场。
那两个女人走出屋子,关上门。西班牙人听见欧罗巴在来回走动,他便张开大手对吕西安和姑娘说:“她们就在我的掌心里!”这手势和话语都叫人颤栗。
“你从哪儿把她们找来的?”吕西安高声说。
“嘿,”西班牙人回答,“我当然不会到御座脚下去找她们!欧罗巴从泥潭里出来,怕再进去……当她们不能使你们满意时,可以拿‘神甫先生’威胁她们,你们会看到她们会像老鼠听到猫来了一样吓得发抖。我是驯服野兽的人。”他微笑着补充了一句。
“我看你倒像个魔鬼!”艾丝苔娇声地喊了一句,一边紧靠到吕西安身上。
“我的孩子,我试图把你送上天国,但是侮过自新的妓女对教会来说总意味着一种愚弄。如果有一个这样的人,她到了天堂还会变成妓女……你得到了好处,让别人忘了你的身世,而且很像一个体面的女子,因为你在那边学到了你在过去生活的污秽圈子里永远不知道的东西……你什么也不欠我的,”他在艾丝苔脸上看到一种优美的感恩表情,说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指了指吕西安……“你是妓女,你将一直是妓女,到死还是妓女,因为虽然驯兽者有引人入胜的理论,但是在人世间,该是什么人,就只能成为什么人。驼背人◎说得对,你有谈情说爱的才能。”
◎指德国医生加尔(一七五八—一八二八),他的颅相学包含宿命论成分。
人们看到,西班牙人是个宿命论者,就像拿破仑,穆罕默德和许多大政治家一样。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的实干家都有宿命论倾向,正如大部分思想家倾向于上帝一样。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艾丝苔以天使般的温和口气回答说,“但是我爱吕西安,我死也爱他。”
“过来吃饭吧,”西班牙人突然说,“祈祷上帝,叫吕西安不要很快结婚,因为他一结婚,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结婚之日,就是我死亡之时。”她说。
她让这位假教士走在前头,以便踮起脚尖凑到吕西安耳边讲话,而不被人看见。
“这个人派了两条鬣狗来看住我,叫我屈服于他的权势,这是你的意愿吗?”她说。
吕西安点了点头。可怜的姑娘强忍悲哀,显出愉快的神情。但是她的内心受到可怕的压抑。经过一年多诚心诚意的眼侍,她才对这两个被卡洛斯·埃雷拉称为“两条看家狗”的可怕的女人习以为常。
吕西安返回巴黎后,他的举动中有很大的策略性改变,这大概正在引起和已经引起所有老朋友的猜疑。对这些人,除了用自己的成就、无可指摘的衣着和与他们保持距离这几种方法外,他没有进行其他报复。这位诗人过去是那样感情外露,那样好与人交际,现在变得冷漠而拘谨,就连巴黎青年认定的楷模德·马尔赛的言行也不如吕西安更有分寸。至于才能,记者已经作了证明,很多人乐意把吕西安与德·马尔赛对比,认为诗人略胜一筹。德·马尔赛戏弄吕西安,显现出狭窄和卑劣。那帮暗中行使权力的人对自西安十分赏识,他便把自己要在文学上获得荣誉的想法抛得一干二净,不论是他的以《查理九世的弓箭手》为原题重新出版的小说获得成功,还是他的十四行诗集《雏菊》引起轰动,多里亚只用一周时间就把它们售完,他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德·图什小姐恭维他时,他微笑着回答说:“这是死后的荣誉。”
可怕的西班牙人用铁腕将他创造的这个人物控制在一条线上,线的尽头,成功的名利在等待着耐心的政治家。吕西安下榻在马拉凯河滨的博德诺尔单人套间,以便靠近泰布街。那个为他拿主意的人住在同按五层的三间房内。吕西安只剩下一匹马,用来骑坐和驾车,还有一个仆人和一个马夫。他不在外面吃饭时,便到艾丝苔那里用餐。卡洛斯·埃雷拉对马拉凯河滨住宅的下人严加监管,致使吕西安的一年全部开销不超过一万法郎。多亏欧罗巴和亚细亚无法解释的一贯忠心耿耿,艾丝苔花一万法郎已经足够了。
吕西安去泰布街,或从那里离开时,都非常谨慎小心。他去那里总是坐出租马车,车窗帘子下垂,而且总是叫马车驶进院内。因此,他对艾丝苔的激情,以及他在泰布街有一个小窝,这一切上流社会全然不知,也完全没有影响他的事业和关系。对这件微妙的事,他嘴里从来没有透露过一句不谨慎的话。他第一次旅居巴黎与科拉莉在一起时,犯了这类性质的错误,他从中吸取了经验。他首先给人以生活高雅和有规律的印象,这种外表可以掩盖很多秘密:每天晚上他都在社交场合,一直呆到凌晨一点;从十点到下午一点,可以在他家里找到他;然后他去布洛涅森林或走访别人,一直到五点钟。很少见他步行。这样,他就避开了那些老相识。某个记者或老同学向他打招呼时,他首先很有礼貌地点点头,使人家无法生气,但从中流露出深深的鄙夷不屑,使那种法国式的亲热无法实现。他因而很快摆脱了那些他不愿再与之来往的熟人。
一种旧日的怨恨使他不愿再到德·埃斯帕尔夫人家里去,虽然这位夫人好几次希望在自己家里见到他。如果在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德·图什小姐,德·蒙柯尔奈伯爵夫人家里或别的地方遇见德·埃斯帕尔夫人,他会对她极为彬彬有礼。德·埃斯帕尔夫人也怀着同样的怨恨。这种情绪迫使吕西安处事分外小心,因为人们看到他搞了一次报复,加剧了埃斯帕尔夫人对他的仇恨。卡洛斯·埃雷拉还为那次报复狠狠责备过他一通。“你还没有那么大权势,能对任何人进行报复。”西班牙人这样对他说,“一个人走在路上,头上是火辣辣的太阳,即使有最美的花朵,也不能停下脚步去采摘……”
吕西安重返巴黎,又交了无法解释的好运,这使那些年轻人感到不快,惹他们生气。他前程似锦,拥有实实在在的优势。如能捉弄他一番,那些年轻人才开心呢!吕西安自知有很多敌人,对朋友们这些鬼主意并非一无所知。所以,那位神甫令人钦佩地提醒他的养子防备社交界的冷枪暗箭,防备对青年人来说是致命的轻率冒失。吕西安大概每天晚上都要向神甫叙述当天发生的大小事情,他确实这么做了。靠着这位良师的指点,他驱散了最诡诈的注意,即社交界的注意。他有英国式的一本正经,又有外交官式的审慎的坚强防护,他没有给任何人以权利或机会来观察他的事情。他那年轻英俊的面孔在社交界终于成了像出席礼仪的公主一样毫无表情了。
一八二九年年中,有一桩他与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的长女联姻的事。这位公爵夫人当时至少有四个女儿待嫁。谁也不怀疑值此联姻之际,国王好意地把侯爵的爵位还给吕西安。这桩婚事将决定吕西安政治上的发迹,他可能被任命出使德国某宫廷的公使。特别是三年来,吕西安生活十分正规,无懈可击,所以,德·马尔赛说了一句关于他的这么奇怪的话:“这小子大概有个很厉害的人看着他!”
吕西安由此几乎成了一个人物,而且,他对艾丝苔的激情大大帮了他的忙,使他扮演一个正人君子的角色。习惯于过这样的生活,能使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少干很多蠢事。那些人不依恋任何女人,不会让自己受肉体对精神的反作用的制约。至于吕西安所享受的幸福,那是一种一文不名,饥肠辘辘,身栖阁楼的诗人的理想的兑现。艾丝苔是多情的风尘女子中的理想人物,她使吕西安回忆起与之共同生活一年之久的女演员科拉莉,同时又从他心目中将她完全抹去。所有钟情和忠诚的女子都要创造与世隔绝、隐姓埋名、如海底珍珠般的生活,但是,就其中大部分女子来说,这只是一种被人当作谈资的可爱的心血来潮,是她们渴望作出而实际又无法作出的爱情明证。而艾丝苔呢,她总像昨天刚刚得到初次幸福,时时刻刻生活在吕西安首次投来火焰般的目光下,四年之中从来没有过想打听什么事情的行动。她的整个心灵都用来遵守西班牙人用他致命的手所制订的规划上了。这还不算,在最令人陶醉的欢情中,情人重新萌动情欲时赋予所爱的女子无限权力,但她并没有滥用这种权力去向吕西安询问埃雷拉的事。埃雷拉确实也一直叫她胆战心惊,她不敢去想他。艾丝苔肯定欠着他的恩惠。这个无法解释的人物巧妙地施与的恩惠,她那女寄宿生的妩媚,她的得体的女人举止,还有她的洗面革心,这一切,在这个可怜的姑娘看来,似乎都是在向地狱前进。“总有一天我将为这一切付出代价。”她惊恐地对自己说……
每当晴朗的夜间,她总要乘出租马车外出。车子速度很快,也许是神甫强迫她这样做。她去巴黎周围某个幽美的森林,如布洛涅、万塞纳、罗曼维尔或维尔-逖弗雷,经常是与吕西安同行,有时候单独与欧罗巴一起去。她在森林里散步并不感到害怕,因为即使吕西安不在身边,她也有一名身材魁梧、穿猎装号衣的跟班陪同。这个人的穿戴与最华丽的跟班一样,手持一把真刀,面孔和坚硬的肌肉都表明他是一个体力极为强壮的人。这名保镖,按照英国式样,还配备一根棍棒,名叫“长棍”。使棍棒的人都知道,有了这么一根根子,可以对付几个人一起前来攻击。艾丝苔遵照神甫下的一道命令,从来没有与这个跟班说过话。夫人想回家时,欧罗巴叫喊一声,保镖便吹哨呼唤那个始终站在适当距离之外的马夫。吕西安与艾丝苔一起出游时,欧罗巴和跟班与他们保持百步距离,就像《一千零一夜》中讲的两个恶魔似的侍从,那是一个魔法师送给受他保护的人的。巴黎人,尤其是巴黎女人,不知道美丽的夜晚林中散步的乐趣。万籁俱寂,月光如水,一片宁静,像沐浴一样令人慰藉。
一般情况下,艾丝苔十时出发,从午夜至凌晨一时散步,二时半返回。上午十一时之后才起床。起床后她洗澡,精心梳妆打扮,大部分巴黎女子对这种梳妆一窍不通,因为它要花很多时间,而且只有妓女,轻佻或高贵的妇女才能这样做,因为这些人有整天的时间可供她们打发。吕西安来时,她才整装完毕,犹如一朵刚刚开放的花朵,呈献在他的眼前。她挂在心上的,只有这位诗人的幸福。她是属于他的,就像他的一件物品一样,也就是说,她给了他完完全全的自由。她从来目不斜视,这一点神甫谆谆嘱咐过她,因为这关系到这位深谋远虑的谋士为吕西安发迹而制定的计划。幸福没有故事可讲,各国讲故事的人都非常明白这一点,因而所有爱情故事都以“他们很幸福”这句话作为结束语。巴黎城内这种确实神奇的幸福,人们也只能解释它的实现的手段。这是形式最美的幸福,是一首诗,是一曲能演奏四年的交响乐!所有的女人都会这样说:“这很多了!”而艾丝苔和吕西安则没有说过:“这已经太多!”总之,对他们来说,“他们很幸福”这句话比童话故事中的含义更为明确,因为“他们没有孩子。”◎这样,吕西安可以在上流社会中寻花问柳,沉湎于诗人的放纵胡为,说句恰当的话,这也是他的处境的必然结果。
◎许多童话故事的结尾为“他们很幸福,并生了许多孩子。”
在他慢慢的发迹过程中,他暗中替几个政界人物帮忙,跟他们进行合作。这方面,他做得极为谨慎。他与德·赛里奇夫人的圈内人物保持密切关系,根据沙龙里的人的说法,他为赛里奇夫人帮了大忙。赛里奇夫人把吕西安从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手中抢了过来。据说,莫弗里涅斯夫人再也不把他放在心上,这是女人们对别人的令人羡慕的幸福进行报复而说的一句话。吕西安可以说已经投入大布道牧师会的怀抱,同时又与巴黎大主教的几位女友关系密切。他谦虚谨慎,耐心地等待着时机。所以,马尔赛的那句话是经过精心观察后说出的。马尔赛当时已经结婚,他让妻子过着艾丝苔过的那种生活。但是,吕西安所处的地位也面临潜在的危险,人们从这个故事的进展中可以找到这方面的解释。
就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一件事:八月的一个美好的夜晚,德·纽沁根男爵在一位定居法国的外国银行家领地上作客,在那里吃完晚饭后返回巴黎。那块土地在布里地区中心,离巴黎八里路◎。男爵的车夫夸口说他能用他的马匹把主人送去,再将他接回。夜幕降临时,他漫不经心地缓步前往,走进万塞纳森林时,发生了有关牲口、佣人和主人的下述情况:车夫在那位远近闻名的交易所头目的办事处里开怀畅饮后酩酊大醉,已经入睡,手里还拽着缰绳,只能骗骗过路行人。仆人坐在后面,也在呼呼打鼾,那鼾声就像德国空心陀螺转动时发出的声音,德国就是以出产小木雕、大陀螺和小陀螺而闻名。男爵本来想思考一些问题,但是一过古尔内桥,为了消化食物的需要,也昏昏沉沉,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马儿感到缰绳松弛,便知道车夫所处的状态,又听到车后了望的仆人发出的连续的低音,发现自己成了主人。它们利用这短暂的一刻种的自由机会,自由自在地行走一番。这几匹马成了里应外合的奴仆,它们向盗贼提供了机会,以便把法兰西最富有的资本家洗劫一空,他也是人们最终不无理由地称为“猞猁”的人群中老奸巨猾的一员。最后,这几匹马成了主人,它们受好奇心驱使--每人都能在家畜身上发现这种好奇心,在一处圆形空地上另外几匹马前面停了下来,也许在用马的语言询问那几匹马:“你们属于哪个主人?他们在干什么?你们幸福吗?”
◎法国古里。一里约合四公里。
那辆敞篷四轮马车不再前进时,打吨的男爵醒来了。他开始以为还没有离开朋友家的花园,接着,一幅美妙的景象使他大吃一惊,因为他当时没有具备惯用的武器--计算。天空上是一片皎洁美好的月光,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读一份晚报。在这片洁净的月光下,从那幽静的树林中,男爵看见一位女子独自登上一辆出租马车,同时朝这边这辆沉睡的四辆马车的奇异景象观望。德·纽沁根男爵看见这么一位天使,觉得眼前一亮,仿似内心受到一种光明的照耀。少妇看见别人在欣赏自己,便慌忙放下了面纱。保镖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车夫立刻明白了意思,马车便像箭一般飞驰而去。老银行家着实吃了一惊,全身血液从脚跟涌上来,火辣辣地到了头上,头部又把这团火输送到心脏。他的喉咙发干,这个倒霉的家伙担心这是消化不良引起的症状。他尽管心头惶惑不安,两脚还是站了起来。
“快催(追)◎呀!昏(混)蛋,还睡!”他喊道,“催(追)上那辆麻(马)车,我给一倍(百)法郎。”
◎男爵讲法语发音不准确。下同。
听到一百法郎这几个字,车夫醒来了。车后的仆人大概也在睡梦中听见了这句话。男爵重复了他的命令,车夫扬鞭策马,马车飞快奔驰。到御座门附近,终于追上一辆马车。这辆马车与纽沁根看见的那位陌生仙女的马车相似,但里面懒洋洋地躺着一个某家大商店的高级职员,还有一位维维埃纳街的“体面女子”。这场设会使男爵极为沮丧。
“我开(该)带翘猪(乔治)来,而不系(是)你介(这)个大虾冠(傻瓜),他肯定有办法搅(找)到介(这)个女银(人)。”伙计们察看马车时,他对仆人说。
“嘿,男爵先生,我想后面一定有魔鬼,他扮成穿匈牙利服装的仆人,用这辆马车代替了那辆马车。”
“肯(根)本莫(没)有什么魔鬼。”男爵说。
纽沁根男爵那时承认自己已经六十岁,他对女人已经完全无动于衷,对他的妻子更是如此。他声称自己从未经历过让人干出荒唐事儿的爱情。他把与女人了却姻缘视作一种幸福。谈到女人,他毫不尴尬地说,美如天使般的女人也不值得他为她花销的那些钱,哪怕她是免费送上门的。人们认为他在这方面已经完全厌倦,再也不会以每月用一千法郎买一副马具的代价,去买受骗上当的快乐了。他坐在巴黎歌剧院的包厢里,冷漠的双眼从容地从芭蕾舞演员身上扫过。巴黎享乐的精华;那些已经衰老的少女和打扮成少女的老娘组成的可怕的人群里,没有一个人会向这位资本家送来一丝秋波。自然的爱,乔装的爱,自尊的爱,礼仪的和虚荣的爱,出于兴趣的爱,合乎情理的夫妻之爱,怪癖的爱,所有这些,男爵都买到过,都领略过,只有真正的爱除外。
这真正的爱像雄鹰扑向猎物一样,刚才向他扑来,正像这种真正的爱曾向梅特涅亲王殿下的心腹根茨扑去一样。这位老外交家为法妮·艾丝莱尔所干的一切蠢事早已家喻户晓,他关心法妮·艾丝莱尔的排练远远超过关心欧洲的利益◎。刚才那个女子使这个唤作纽沁根的铁皮钱箱神魂颠倒,在他看来,这女子简直是绝代佳人。他不能肯定提香◎的情妇,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拉斐尔的面包商女儿,是否与天仙般的艾丝苔一样美丽。最有观察能力的巴黎人的最锐利的目光,也不能从她身上辨认出她当过妓女的丝毫痕迹。尤其使男爵晕头转向的是,受人钟爱,被豪华、典雅和爱情簇拥的艾丝苔所具有的高雅贵妇人的风度,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幸福的爱情是女人的圣油瓶◎她们会个个变得像皇后一样骄傲。
◎法妮·艾丝莱尔(一八一○—一八八四),奥地利舞蹈演员,政论家,根茨的情妇。一八三二年根茨在她的怀抱中死去。
◎提香(一四九○—一五七六),意大利著名画家。
◎达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意大利著名画家,建筑家,雕刻家。
◎旧时法国国王加冕时,涂上兰斯大教堂中圣油瓶中的圣油。此处意为幸福的爱情就是给女人行了加冕礼。
男爵一连八夜去万塞纳森林,接着又去布洛涅森林,然后再到维尔一达弗雷和默东森林,总之走遍了所有巴黎效野,却未能遇见艾丝苔。这张他称为“圣经面孔”的极为标致的犹太面容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半个月以后,他不思茶饭了。苔尔菲娜·德·纽沁根和她的女儿奥古斯塔起先没有发现男爵身上的这一变化。男爵夫人已经开始将女儿在众人面前亮相,准备为她选择对象了。母女二人只有在上午用早餐和晚上用晚餐时才能见到德·纽沁根先生,而且还是在苔尔菲娜有客的日子,大家一起在家里吃晚饭时才能如此。过了两个月,男爵焦虑不安,烦躁难熬,受着类似相思病的折磨。他诧异地发现自己的百万财富竟然无济于事。他日渐消瘦,看上去病得不轻。苔尔菲娜暗暗指望自己要当寡妇了。她开始假惺惺地可怜她的丈夫,把女儿叫到家里。她向丈夫提了一连串问题。他像得了郁忧症的英国人那样向她作答,也就是几乎什么都没有回答。
苔尔菲娜·德·纽沁根每星期日晚上大宴宾客。她选择这一天接待客人,是因为她发现这一天上流社会谁也不去看戏,并且一般来说这一天也没有什么安排。商业阶级或资产阶级的入侵使巴黎的星期天枯燥乏味,几乎与伦敦的星期天一样令人厌倦。男爵夫人便邀请有名的德普兰前来用餐,以便请他诊治。纽沁根本人并不愿意,他说自己身体很好。凯勒,拉斯蒂涅克,德·马尔赛,杜·蒂耶,所有这些朋友已经使男爵夫人明白,像纽沁根这样的人不会毫无准备地死去。他那庞大的事业要求作好精心安排,千万要心中有数才行。这几位先生都应邀前来赴宴,另外出席的还有弗朗索瓦·凯勒的岳父德·贡德尔维尔伯爵,德·埃斯帕尔骑士,德·吕卜尔克斯,德普兰的得意门生比昂雄医生,博德诺尔和他的妻子,德·蒙柯尔奈伯爵和夫人,勃隆代,德·图什小姐和贡蒂,最后还有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拉斯蒂涅克与他的亲密友情已经持续五年,但是如同人们所说的根据通知形式“按顺序”排列,吕西安排在最后。
“我们要甩掉这一位,真还不容易呢!”勃隆代看到吕西安走进客厅时对拉斯蒂涅克说。吕西安那一天比以往都更俊美,衣着打扮极为华丽。
“最好还是跟他交个朋友,这个人很厉害呢。”拉斯蒂涅克说。
“他?”德·马尔赛说,“那些社会地位一目了然的人,我才承认他们厉害呢。他的地位与其说无懈可击,不如说不曾被攻击。嘿,他靠什么维持生活?他的财富从哪里来的?我敢肯定,他已欠了六万法郎的债。”
“他找了一个有钱的保护人,那是一个西班牙教士。那人一心想帮他忙。”拉斯蒂涅克回答。
“他要娶德·格朗利厄家大小姐做妻子。”德·图什小姐说。
“不错。”德·埃斯帕尔骑士说,“可是,人家要他购买一块每年能有三万法郎进帐的地产,以确保他向未婚妻承诺的财产。这样,他必须有一百万才行,哪个西班牙人的脚下都找不到这个数字。”
“这价钱够高的。克洛蒂尔德长得很丑。”男爵夫人说。德·纽沁根夫人装腔作势地用小名称呼格朗利厄小姐,似乎她这位高里奥家出身的姑娘与那个圈子的人来往很密切。
“不,”杜·蒂耶反驳道,“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一位公爵夫人的女儿永远不会丑的,特别是当她能带来侯爵的爵位和外交官的职位的时候。不过,这桩婚姻最大的障碍是德·塞里奇夫人对吕西安的发疯般的爱情。她大概给他很多钱。”
“怪不得我看吕西安总是沉着睑,因为德·赛里奇夫人肯定不会给他一百万叫他去娶德·格朗利厄小姐。吕西安可能不知道怎么摆脱这个困境。”德·马尔赛又说。
“对。不过,德·格朗利厄小姐十分爱他,”德·蒙柯尔奈伯爵夫人说,“靠这个姑娘帮忙,说不定他的境况会好转。”
“那么,住在安古莱姆的他妹妹和妹夫,他拿他们怎么办呢?”
“他妹妹也富了,”拉斯蒂涅克回答,“现在叫她赛夏尔·德·玛尔萨克夫人。”
“如果有困难,他可是个美男子呢。”比昂雄说着站起身招呼吕西安。
“你好,亲爱的朋友,”拉斯蒂涅克说,一边与吕西安热烈握手。
吕西安先跟德·马尔赛打招呼,德·马尔赛冷淡地向他还礼。晚餐前,德普兰和比昂雄一边眼德·纽沁根男爵开玩笑,一边给他检查身体,确认他的病完全是精神方面的。但是,谁也猜不出病因,特别是这个交易所里老谋深算的家伙竟会堕入情网,实在令人不可思议。比昂雄看来看去觉得只有爱情才能解释银行家的病情时,他向苔尔菲娜·德·纽沁根夫人简单提了提。苔尔菲娜微微一笑,表示她早就知道应该怎样对待她的丈夫了。然而,晚餐之后,人们来到花园里时,这家人的那些密友听说比昂雄断定纽沁根患的是相思病,便将这位银行家团团围住,想把这件异乎导常的事弄个明白。
“你知道吗,男爵,”德·马尔赛对他说,“你瘦多了。人家怀疑你违背了金融自然法则。”
“从来莫(没)有过!”男爵说。
“肯定有,”德·马尔赛反驳他,“有人还竟敢认为你堕入了情网。”
“这是金(真)的。”纽沁根可怜巴巴地说,“我催(追)求谁也莫(没)见过的东西。”
“你对谁产生了爱情,你?……你成了花花公子!”德·埃斯帕尔骑士说。
“我基(知)道,我介(这)个年龄堕入青(情)荒(网),莫(没)有比介(这)更可笑的了。可系(是),有习(什)么盼(办)法呢?好了!”
“是爱上了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子?”吕西安问。
“当然,”德·马尔赛说,“男爵这么瘦,只能是为无法得到的爱情,所有愿意或能够出卖的女人,他都是能买到的。”
“我完全不银(认)识她。”男爵回答,“德·纽沁根夫银(人)在客厅里,我考(可)以对你们说。及(直)到现在,我肯(根)本不知道爱青(情)系(是)习(什)么东西。爱青(情)?……我想,那就系(是)央(让)人消瘦。”
“那个天真纯朴的姑娘,你在哪儿遇见她的?”拉斯蒂涅克问。
“坐马切(车),半夜里,在万塞纳心(森)林。”
“她有什么特征?”德·马尔赛问。
“一顶背(白)纱罗帽子,妹(玫)瑰色连衣裙,背(白)纱巾,背(白)面纱……金系(真是)一张圣经面孔!眼光火辣辣的,东方人的富(肤)色。”
“你做梦了吧!”吕西安微笑着说。
“这系(是)金(真)的。我那时睡得喜喜(死死)的……像个装满银钱的保险箱。”他说着,又倒叙回去,“那系(是)我从乡下朋友家气(吃)完晚饭回来……”
“她是单独一人吗?”杜·蒂耶打断“猞猁”的话,问道。
“系(是)的。”男爵用痛苦的语调说,“切(车)后只有一个男仆和一个贴心(身)女佣银(人)……”
“吕西安好像认识她,”拉斯蒂涅克看到艾丝苔的情人的笑容,大声说。
“那些半夜里能去跟纽沁根幽会的女人,谁不认识呢?”吕西安把话题岔开了。
“这么说,她不是一个去社交场合的女子?”德·埃斯帕尔骑士说,“否则,男爵会认出那个男仆的。”
“我习(什)么地方都莫(没)有见过她。”男爵回答说,“我叫警察局已经批(找)了四十天,但是莫(没)有搅(找)到。”
“宁可叫她花掉你几十万法郎,也不能叫她要了你的命。你这样的年纪,单相思可是危险啊!”德普兰说,“这会送掉性命的!”
“系(是)的。”纽沁根回答德普兰说,“我气(吃)什么东西都莫(没)有营养,呼吸的空气也央银(让人)饥喜(窒息)。我要到万塞纳森林,去看看我见到她的那个地方……嘿,介系(这是)我的命呐!我不能料理最近介(这)笔借款,我跟同行谈了介系(这事),他们都同情我……我愿意花一倍(百)万结细(识)介(这)个女银(人),我会秦(成)功的。我不再去交易小(所)了……你们去问杜·蒂耶吧。”
“对,”杜·蒂耶回答,“他厌烦做生意了,他变了,这是死亡的征象。”
“爱青(情)的征象,”纽沁根接过话头说,“对我来说,这系(是)一回系(事)儿。”
这个老人已经不再是一只“猞猁”。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比黄金还要神圣的东西。他那天真和纯朴竟打动了这帮对这类事情早已司空见惯的人。一些人彼此相视而笑,另一些人望着纽沁根,脸上流露出这样的想法:“一个这么强悍的人竟会落到这种地步……”接着大家回到客厅,交谈这一事件。确实,这是一个引起轰动的事件。当吕西安向纽沁根夫人透露银行家这一秘密时,她不禁笑起来,男爵听到妻子嘲讽时,便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一扇窗子跟前。
“夫银(人),”他对她低声说,“你乔(嘲)笑我的激青(情),而对你的激青(情),我说过一句乔(嘲)讽的话吗?一个好妻子要帮巨(助)丈夫摆脱困境,而不系(是)像你介(这)样冷乔(嘲)叶(热)讽……”
吕西安根据这个老银行家的描述,意识到那个人就是他的艾丝苔。人家注意到了他的微笑,这使他感到不快。他于是利用喝咖啡时杂乱交谈的机会,悄悄地溜走了。
“德·鲁邦普雷先生怎么啦?”德·纽沁根夫人问。
“他忠于自己的座右铭:quid me continebit?”拉斯蒂涅克回答。
“意思是:‘谁能留住我?’或是;‘我是不可驯服的。’任你挑选。”德·马尔赛接过去说。
“男爵先生谈到他的那位不认识的女子时,吕西安流露出一丝微笑,这使我相信他认识那位女子。”荷拉斯·比昂雄说。他不知道说出如此自然的看法会有什么危险的后果。
“真是这样!”“猞猁”心中这样想。跟所有绝望的病人一样,他接受任何似乎能带来一线希望的事。十五天来,他已经找了巴黎最精明的商业治安警察鲁夏尔那帮人,现在他决定另找别人侦察吕西安。
吕西安去艾丝苔住所前,要先去格朗利厄公馆呆两小时,这将使克洛蒂尔德-弗雷德里克·德·格朗利厄小姐成为圣日耳曼区最幸福的女郎。这位野心勃勃的青年,他的言行特点是谨慎,因此,他立即想去找卡洛斯·埃雷拉,把纽沁根男爵描绘艾丝苔形象时他流露的微笑所产生的效果告诉他。而且,男爵对艾丝苔的爱情,以及他想叫警察寻找他那个不认识的女郎的想法--这些都是相当重要的事情,应该告诉那个在道袍下寻找庇护所的人。过去,罪犯总是在教会中找到庇护所。
银行家当时居住在圣拉扎尔街,格朗利厄公馆座落在圣多明尼克街,吕西安从圣拉扎尔街到圣多明尼克街,要经过马拉凯河滨他自己的住所。吕西安见到他那位手段厉害的朋友正在念自己的日课经,也就是就寝前用烟斗抽烟。这个人比外国人还要古怪,他最后抛弃了西班牙雪茄,觉得它淡然无味。
“这件事倒要认真对付。”吕西安向他讲完这一切后,这位西班牙人回答说,“男爵叫鲁夏尔寻找这个小姑娘,他也会想到找一个执达史的助手跟踪你,这样一来,什么都暴露了。我没有太多的晚上或白天去准备每一张牌,来跟男爵斗这一局。我得先向他证明警察是无能的。当我们这条“猞猁’对找到他的绵羊失去一切希望时,我再来把这只绵羊卖给他,看他能出什么价钱……”
“卖掉艾丝苔?……”吕西安喊起来。他的第一个意念总是善良的。
“你难道忘记我们的处境了吗?”卡洛斯大声说。
吕西安垂下了头。
“已经没有钱了。”西班牙人接着说,“还得还六万法郎的债呢!如果你想娶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你得购买一块价值一百万的地产,以确保这个丑妇享有亡夫遗产。那么艾丝苔是个猎物,我要叫这条‘猞猁’在她身后紧追不放,让他掏出一百万来。这由我来办……”
“艾丝苔怎么也不愿意……”
“交给我吧。”
“她会死的。”
“这就由殡仪馆去办了。而且,以后又会怎么样呢……”这个残忍的家伙喊道,他那站立的姿势制止了吕西安哀愁的话语。“为拿破仑皇帝送死的年轻力壮的将军有多少?”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吕西安,“女人总是能找到的!一八二一年时,你认为科拉莉是无与伦比的。像艾丝苔这样的也没少遇到。这个姑娘之后,还会有……你知道是谁?……不知姓名的女人!就这样,所有女人中最漂亮的,你去京城寻找吧,在那里,格朗利厄公爵的女婿将成为公使,代表法国国王……另外,嘿,娃娃先生,艾丝苔会因此而死吗?不管怎么说,德·格朗利厄小姐的丈夫能把艾丝苔留在身边吗?何况,这事由我来办,你不用费心考虑这一切,这是我的事情。只是,你在一两个星期里不能跟艾丝苔相见,但你还是照样去泰布街。去吧,去跟你的最新希望喂喂私语吧。扮演好你的角色,把你今天早上写的那封火辣辣的情书塞给克洛蒂尔德,再给我带回一封更热情的来!这个姑娘,她通过写信来获得感情的补偿:这对我来说倒很合适!你再看到艾丝苔时,会发现她有点儿忧伤,不过要叫她乖乖地听话。这关系到我们道德的外衣,我们正直的外表,关系到大人物掩遮他们全部耻辱的屏风……这关系到我的美好形象,关系到你永远不被人怀疑。这个偶然事件帮了我们的忙,比我的头脑还顶用。两个月来,我的头脑一直苦思冥想,却始终是一片空白。”
卡洛斯·埃雷拉说出的这一句句可怕的话语,就像扔过来的一把把匕首。他一边说一边穿衣服,准备出门。
“你喜形于色,”吕西安高声叫起来,“你从来没有喜欢过可怜的艾丝苔,你现在看到甩掉她的时机已到,感到那么兴高采烈。”
“你不是一直毫不厌倦地爱着她吗,是不是?……那好,我一直憎恶她。可是,我通过亚细亚把她的生命握在我的手里,我的做法与我真心实意喜欢这个姑娘难道不是一致的吗!美味的炖肉里放了几个烂蘑菇……事情就这么定了!……然而,艾丝苔小姐活着!……她很幸福……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爱她!别孩子气了。我们等待一次偶然机会成全我们或作践我们,已经等了四年。嘿,现在应该发挥最大的才能,来摘好运气扔给我们的这棵菜。与任何事情一样,轮盘赌的轮盘这一转,有好也有坏。你刚才进来时,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
“我正在想通过亚细亚的帮助,继承一个虔诚的老太婆的遗产,在这里或去巴塞罗那……”
“杀人?”
“为了保障你的幸福,我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债主们已经开始行动。你一旦受到执达吏的追究,再把你从格朗利厄公馆扫地出门,你可怎么办呢?到那时,大限可就临头了。”
卡洛斯·埃雷拉做出一个人投水自尽的手势,然后定睛望着吕西安,犀利的目光把强者的意志输入弱者的心灵中。这种充满慑服力的目光能松懈任何抵御,它表明吕西安和他的出主意的人之间不仅存在生死相依的秘密,而且有着超越一般感情的感情,如同这个人超越了自己卑微的地位一样。
这个卑鄙而又堂皇,默默无闻而又赫赫有名的人物,不得不生活在上流社会之外,上流社会的法则永远禁止他进入那个圈子。恶行和疯狂的可怕抵抗使他已经筋疲力尽,但他仍然拥有无法安宁的思想活力,特别是受着狂热的生命力的煎熬。他借着吕西安的漂亮身躯又活了起来,吕西安的灵魂也就变成了他的灵魂。在社会生活中,他让这个诗人代表自己,他赋予吕西安自己的坚定态度和铁的意志。对他来说,吕西安胜过儿子,胜过心爱的女子,胜过家庭,胜过自己的生命。他要复仇就要靠吕西安。具有坚强性格的人对一种感情比对生命看得更重,他通过牢不可破的关系把自己与吕西安拴在一起。
当诗人绝望得向自杀迈步的时刻,他买得了吕西安这条命。他向吕西安提出签订一项魔鬼协定,这类协定只能在小说里才能看到,但它确实可怕地存在着,并常常在刑事法庭上以著名的司法悲剧案例得到印证。他向吕西安提供了巴黎生活的一切快乐。向吕西安证明他还能为自己创造美好的未来。他把这些都当作自己的事。对这个奇怪的人来说,只要事关他副手本人,任何牺牲,他都在所不惜。他虽然那样强硬,但在满足他所创造的那个人的各种怪念头方面,他又是非常软弱,最后终于向他吐露了自己的秘密。所以,除了纯粹精神上的共谋外,这也许是他们之间的又一层联系。自从“电鳐”被劫持那天起,吕西安就知道了他的幸福是建立在何等可怕的基础上。
这位西班牙教士的道袍曾经掩盖过雅克·柯兰。他是苦役犯监狱中的一个名人,十年前住在伏盖公寓,化名伏脱冷。那时拉斯蒂涅克和比昂雄在这座公寓中寄宿。雅克·柯兰,外号叫“鬼上当”,他被重新关进罗什福尔监狱后,几乎立刻就逃了出来。他学习了著名的德·圣赫勒拿伯爵的榜样,但是对古瓦涅尔大胆举动中的一切恶劣成分都予以改变◎,冒名顶替一个正直的人,又继续过苦役犯的生活。这个方程式中的两项相互抵触太大,不会不导致悲惨的结局,特别是在巴黎。因为犯人如定居在一个家庭里,这种冒名顶替的危险就会大大增加。为了躲避一切追踪,难道不应该置身于超越生活的一般利害得失的地方吗?一个与社交界打交道的人,要冒一些风险;而不与社交界接触的人,就很少有这种风险。因此,教士的长袍便是最可靠的伪装,如果还能加上生活规规矩矩,离群索居,避免活动的话。
◎皮埃尔·古瓦涅尔(一七七九—一八三一),一八○○年被判处十四年苦役,一八O五年越狱,经西班牙回法国,自称德·圣赫勒拿伯爵,重新获得军衔。由于他狂热保王,波旁王朝复辟时受到庇护。一八一八年他再度被捕入狱,一八三一年死于狱中。
“那么,我得当教士。”这个被剥夺公民权的人心里想。他一定要披上某种社会外衣重新生活并去满足一些与他一样离奇的激情。这个精力充沛的人到了西班牙。一八一二年宪法导致了西班牙内战。这场战火给他提供了机会,他在一次伏击战中秘密杀死了真正的卡洛斯·埃雷拉。这位教士本是一位大庄园主的私生子,早被父亲遗弃,也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生母。一位主教把他推荐给国王费迪南七世,国王委派他到法国执行一项政治使命。主教是唯一关心卡洛斯·埃雷拉的人。就在这个教会的失足的孩子从加的斯到马德里,又从马德里到法国奔波过程中,主教死了。雅克·柯兰遇到这个向往已久的人物,又符合自己希望的条件,感到喜出望外。他便在自己背上弄上一些伤痕,以抹掉那两个致命的字母◎,并用一些化学试剂改变了自己的容貌,在把那位教士焚尸灭迹之前,他站在这具尸体前这样改头换面,使自己与他所冒名顶替的人有几分相像之处。一个阿拉伯故事里讲到,伊斯兰苦行憎年纪老了,他一念魔语,便获得了进入年轻躯体的能力。这个讲西班牙语的苦役犯,为了达到跟阿拉伯故事里讲的同样奇妙的变化,便学习拉丁文。一个安达卢西亚◎教士应该学会多少拉丁文,他都如数学会。
◎这两个字母为T.F,是法文苦役的缩写字母。当时每个苦役犯背上都烙有这两个字母。
◎安达卢西亚:西班牙南部地区名。
柯兰是三大监狱◎的银行家。他为人诚实,尽人皆知。犯人都把钱存在他的银行里。这种诚实也是逼出来的:在这样的合伙关系中,稍有差错就会匕首相见。他再把主教送给卡洛斯·埃雷拉的钱放入他的基金中。巴塞罗那一个虔诚的女教徒曾因杀人而获得一笔财产,她向卡洛斯·埃雷拉教士作了仟悔,教士赦她无罪,并答应负责把这笔不义之财归还原主。他于是在离开西班牙之前便占有了这位女教徒的财物。雅克·柯兰成了教士,肩负一项秘密使命。这使命使他能在巴黎得到最有权势的人的推荐。他决心不做任何有损他赋予自己特征的事,任凭这新生活给他带来机遇。从安古莱姆至巴黎的大路上遇到吕西安时,他就是这种情形。
◎这三大监狱是勃勒斯特、土伦和罗什福尔。
在假教士看来,这个小伙子大概能成为攫取权力的最佳工具。他把这个青年从自杀的道路上救出来,对他说:“就像人们把自己交给魔鬼一样,你把自己交给上帝派来的人吧,这样你就有大好机会获得新的命运。你将会有梦一般美妙的生活,醒来时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你本来想寻找的那一死……”两人于是结成了联盟,如同一个人一样。这联盟建筑在上述有力论证的基础上。卡洛斯·埃雷拉又通过巧妙的共谋活动使这一联盟更加巩固。他具有腐蚀人的天才,他使吕西安陷入无法选择的凶险之中,而后又通过双方默契干坏事或下流勾当,把他从凶险中拉出来,而干了坏事或下流勾当后,还叫他在世人眼前始终保持纯洁、正直、高尚的形象。埃雷拉用这种办法毁掉了吕西安的正直和善良。吕西安在社会上光彩熠熠,这冒名顶替的人则愿意生活在这光彩的阴影下。“我是写戏的,你是戏剧本身。你要是不成功,人家会喝我的倒彩。”他向吕西安承认自己乔装教士而亵读宗教的那一天,对吕西安这样说。卡洛斯谨慎地一点一点地吐露自己的隐情,根据自己进展的势头和吕西安的需要,决定自己无耻的知心话儿应该说到什么程度。所以,“鬼上当”等到这个软弱的诗人过惯了巴黎的逸乐生活,走了鸿运,身心都浸沉在得到满足的虚荣心里的时候,才说出自己最后的秘密。
过去,这个魔鬼曾经引诱过拉斯蒂涅克。就在拉斯蒂涅克进行抵抗的地方,吕西安陷了下去。他乖乖地受人家利用,被十分巧妙地拉下水,尤其是取得了优越的社会地位感到十分幸福就使他一败涂地。恶,它的富于诗意的外形叫魔鬼,它向这个一半是女人的男子使用最迷人的诱惑。开始时向他索要很少,而给予甚多。卡洛斯重要的手段,就是塔尔丢夫向艾尔米尔◎许诺的那永远的秘密;就像赛义德向穆罕默德所做的那样,不断表明自己的绝对忠诚。这种做法终于使雅克·柯兰完成了征服吕西安的这桩丑恶大业。
◎塔尔丢夫和艾尔米尔都是莫里哀戏剧《伪君子》中的人物。
现在,艾丝苔和吕西安已经把存放在诚实的监狱银行家手里的所有金钱挥霍殆尽。银行家面临交出帐目以供审查的可怕风险。不仅如此,花花公子、冒名顶替的人和妓女还欠了债。因此,在吕西安将要发迹的时刻,这三个人中哪个人脚下绊上一粒小石子,都可能使如此大胆地建立起来的难以置信的幸运大厦倒塌。在歌剧院的舞会上,拉斯蒂涅克认出了伏盖公寓的伏脱冷,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不小心把这事泄露出去,他就没有命了。所以,纽沁根夫人的情人与吕西安交换眼色中,在友谊的伪装下,各自都隐藏着恐惧。在危险时刻,拉斯蒂涅克显然会兴高采烈地提供马车,把“鬼上当”送上断头台。大家现在大概都能猜到,卡洛斯得知德·纽沁根男爵的爱情,并一下子想到像他这样强硬的人能从可怜的艾丝苔身上得到的好处,他的阴暗的心里怀着何等的喜悦!
“去吧,”他对吕西安说,“魔鬼保护他的指导神甫。”
“你这是在火药桶上吸烟。”
“Incedo Per ignes!”◎卡洛斯微笑着回答,“我干的就是这一行。”
◎拉丁文:我在烈火中行走。这是从贺拉斯《颂歌》中的“你在烈火中行走”这一句改变而来的。
格朗利厄家族于上世纪中叶分为两支:首先是公爵家族,它已经注定要绝后,因为当今公爵只有一群女儿;另外就是那些德·格朗利厄子爵,他们将要继承长房的爵位和家徽。公爵这一支的纹章呈直纹的红色……加上横带饰中的金色斧锁,再加上著名的CAVEO NONTIMEO◎作为铭文,它反映了这个家族的全部历史。
◎拉丁文:我小心提防,但并不害怕。
子爵那一支的盾形纹章分为四等分……呈直纹的红色,金色横带饰有雉堞形图案,铬文是:“伟大的事业,高贵的地位”。当今的子爵夫人自一八一三年以来守寡,膝下有一儿一女。她流亡国外回来时几乎完全破产,靠着一个诉讼代理人德·但尔维尔的忠诚帮助,重又积聚了相当可观的财产。
德·格朗利厄公爵夫妇于一八○四年回国后,颇得皇帝青睐。拿破仑在宫中接见他们,将收归国有的财产中属于格朗利厄家族的部分全部归还给他们,使他们约有每年四万利弗尔◎的固定收入。在任凭拿破仑收买的圣日耳曼区大贵族中,只有格朗利厄公爵夫妇(公爵夫人是与布拉同斯家族联姻的阿朱达长房姑娘)没有背弃皇帝,也没有忘恩负义。当圣日耳曼区以此对格朗利厄家横加指责时,路易十八倒注意到了这种忠诚。不过,也许在这一问题上,路易十八也只想戏弄一下御弟而已。年轻的德·格朗利厄子爵与公爵的小女儿,年方九岁的玛丽一阿德娜伊丝的婚事,人们认为没有可能。公爵的倒数第二个女儿萨碧娜七月革命后嫁给了杜·盖尼克男爵。三女儿若赛菲娜在德·阿朱达一潘托侯爵第一个妻子德·罗什菲德小姐(又称罗什居德)死后,成了德·阿朱达一潘托夫人。大女儿于一八二二年当了修女。二女儿克洛蒂尔德一弗雷德里克小姐现在已经二十七岁,深深地爱上了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利弗尔:法国古代记帐货币(相当于一古斤银的价格)。
德·格自利厄公爵公馆是圣多明尼克街上最漂亮的公馆之一。这座公馆对吕西安的心里是否产生多种诱惑力,那就不用问了。每当公馆的巨大正门在合页上开始转动,让他的有篷双轮马车进入时,他总感受到如米拉波◎说的那种虚荣心的满足。”虽然我父亲是乌莫镇上一个普通的药剂师,可我还是走进了这里……”这就是他的想法。因此,为了保障登上几级台阶的权利,为了听到仆人在路易十四式的大客厅中禀报“德·鲁邦普雷先生到!”的声音,不但可以跟一个冒名顶替的人结盟,还可能犯其他许多罪行。那个客厅是路易十四时代模仿凡尔赛客厅式样修建的,这里聚集着巴黎的精英,当时被称为“小城堡”的出类拔萃的群体。
◎米拉波(一七四九—一七九一),法国演说家和政治家。
那位葡萄牙贵妇人是最不喜欢走出自己家门的女子,大部分时间内,她的周围聚集着肖利厄,纳瓦兰、勒农古尔各个邻居家的人。标致的德·马居梅男爵夫人(肖利厄家的姑娘),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德·埃斯帕尔夫人,德·冈夫人,与原籍布列塔尼的格朗利厄家族有亲戚关系的德·图什小姐,她们去参加舞会或从歌剧院回来时,常常来这里作客。德·格朗利厄子爵,德·雷托雷公爵,有朝一日将成为德·勒农古尔一肖利厄公爵的德·肖利厄侯爵,他的夫人,也就是德·勒农古尔公爵的外孙女玛德莱娜·德·莫尔索,德·阿朱达一潘托侯爵,德·布拉蒙一肖弗利亲王,德·博塞昂侯爵,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旺德奈斯兄弟,德·卡迪尼昂老亲王和他的儿子德·莫弗里涅斯公爵,这些人都是这间富丽堂皇的客厅的常客。这里洋溢着宫廷气氛。人们的举止、谈吐、情趣与主人的高贵身分十分协调,主人的高等贵族仪态终于使人们忘记了自己曾经当过拿破仑的奴仆。
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母亲,德·于克赛尔老公爵夫人是这个客厅的权威人物。在那里,德·赛里奇夫人虽然是隆克罗尔家的姑娘,却一直未能被接待。
德·莫弗里涅斯夫人曾经狂热地爱过吕西安两年,她设法使自己母亲对吕西安怀有好感,便把吕西安带到这个客厅里来。依靠法国指导神甫会的影响和巴黎大主教的帮助,这位富有魅力的诗人在那里站住了脚跟。不过,他是在国王敕令把德·鲁邦普雷家族的姓氏和家徽归还给他后才被接纳的。德·雷托雷公爵,德·埃斯帕尔骑士,还有其他一些人,对吕西安心怀嫉妒,每隔一段时间便向德·格朗利厄公爵讲述吕西安以往经历中的轶事,使他讨厌吕西安。但是,已经与教会头面人物混在一起的虔诚的公爵夫人和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则给他撑腰。吕西安认为这些人的敌意,是由于他跟德·埃斯帕尔夫人的姑姑、从前的德·巴尔日东夫人、现在的夏特莱伯爵夫人有过一段风情的缘故。另外,吕西安感到自己必须受到这么一个有权有势的家庭的接纳,而且他那个教唆者也鼓励他去勾引克洛蒂尔德,他于是产生了暴发户的那种勇气:每星期七天中有五天到这里来,对别人投来的嫉意,他显出优雅的风度忍气吞声。他忍受着那些放肆无礼的目光,巧妙地回答别人的嘲笑。他这种孜孜不倦的精神,以及他的迷人的举止,和蔼可亲的态度,最后终于打消了别人的疑虑,减少了障碍。他一直与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打得火热,卡洛斯·埃雷拉还保存着他俩热恋时期写的那些情书。吕西安是德·赛里奇夫人的偶像,德·图什小姐家对他也很有好感,他为能被这三家接纳而感到高兴。他从西班牙人那里学会了处理关系时要留有最大的余地。
“不可能同时与好几家都忠贞不二,”他的亲密的谋士对他说,“到处都去,会到处都找不到巨大利益。大人物只保护那些与他们的家具同样美好,那些他们天天见到的人,并懂得应变成他们某一件必要的用品如天天就坐的沙发那样。”
吕西安已经习惯于把格朗利厄家的客厅当作自己的战场,他把他的机智、俏皮话,各种消息和奉承者的优雅姿态都留给晚上在这里度过的时光。他善于曲意逢迎,对人温柔体贴,克洛蒂尔德时时提醒他应该绕过那些暗礁,他对德·格朗利厄先生的一些小小的嗜好大肆恭维和吹捧。克洛蒂尔德最初嫉妒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幸福,后来自己狂热地爱上了吕面安。
吕西安看到这样一门亲事能给他带来各种好处,便像法兰西喜剧院头号青年男主角阿尔芒那样,扮演起钟情男子的角色。他给克洛蒂尔德写的情书自然都是一流的文学杰作。克洛蒂尔德也给他回信,将这疯狂的爱情诉诸笔端上与他进行非凡的较量,因为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去爱。每星期日,吕西安都会圣托马一达坎教堂做弥撒,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还进行君主政体和宗教宣讲,收到极好的效果。另外,他还在忠于圣会◎的各家报纸上撰写极为精彩的文章,不收分文,署名只写“L”◎这一个字母。他应国王查理十世或指导神甫会的要求,写一些政治性小册子,从不收取任何报酬。
◎圣会: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期左右政权的宗教团体。成立于一八○一年,几经反复后于一八三○年解散。
◎L为Lucien(吕西安)的第一字母。
“国王给了我莫大恩惠,”他说,“我的生命就是他给的。”几天来,正在谈论任命吕西安为首相◎私人秘书的问题。但是,德·埃斯帕尔夫人动员了很多人来反对吕西安,查理十世的老师雅克也犹疑不决,不敢贸然作出这项决定。吕西安的社会地位并不明朗,不仅如此,随着他一天比一天爬得高,人人嘴边都挂着这句话:“他靠什么生活?”这个问题要求他作出解答,善意的或恶意的好奇者对他进行各方面打听,在这个野心勃勃的人身上找到了不止一处薄弱之处。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做了她父母的无辜的侦探。几天前,她拉住吕西安到一扇窗子前说话,告诉他家里的不同意见。“买一块值一百万法朗的田产,你就能娶我了,这是我母亲的回答。”克洛蒂尔德说。“他们以后会问你钱是从哪里来的!”当吕西安向卡洛斯报告这句所谓最后决定时,卡洛斯对他说。
◎一八二九年十一月起德·波利尼亚克亲王任法国首相。
“我可以说我的妹夫发了财,”吕西安说,“他成了一个有职责的出版商。”
“那么,就差这一百万了,”卡洛斯大声说,“我来想办法吧。”
吕西安从来没有在格朗利厄公馆进过晚餐,这就清楚地表明了他在这个公馆的地位。无论是克洛蒂尔德,还是德·于克赛尔公爵夫人,还是始终跟吕西安保持良好关系的德·莫弗里涅斯夫人,都未能从老公爵那里获准给予这一优待。这位贵族对他称之为德·鲁邦普雷老爷的人抱有疑心。出入这个客厅的所有人员都看出了这个细微的情态。这给吕西安的自尊心造成极大伤害,他感到自己在这里仅仅是受到别人的容忍。上流社会的人是有权严格要求别人的,因为他们常常受骗上当!要在巴黎出人头地,而没有众所周知的财产,没有名正言顺的职业,这种地位是任何诡计所无法长期支撑的。为此,吕西安在向上爬的过程中,要用巨大努力去应付这种异议:“他靠什么生活?”在德·赛里奇夫人家里,他不得不说出了“我欠了一屁股债”这句话。他是靠着德·赛里奇夫人的帮助,才得到了总检察长格朗维尔和一位国务大臣、最高法院一位院长奥克塔夫·德·博旺的支持,
吕西安走进格朗利厄公馆的院子,在这里,他的虚荣心是可以理解的。他想到“鬼上当”对他说过的话,痛苦地自言自语道:“我听到脚下的一切已经发出咋咋的断裂声!”他爱艾丝苔,他又想娶德·格朗利厄小姐为妻,多么离奇的处境!必须出卖一个、才能得到另一个。只有一个人能做这个买卖而不使吕西安的名誉受到损害,这个人就是冒牌的西班牙人:他们两人难道不应该都审慎从事,保持默契吗?生活中,这样的契约没有第二个,在这种契约中,每人轮流地控制对方和受制于对方。
吕西安驱走了遮暗了他的前额的乌云。他喜气洋洋、容光焕发,走进了格朗利厄公馆的客厅。这时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客厅里充满了花园的芳香,园子正中花架上的花儿在人们眼前呈现出金字塔形状。公爵夫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沙发上,正与德·肖利厄公爵夫人聊天。好几个女子凑在一起,每人假装痛苦,摆出充满多种表情的各不相同的卓绝姿态。在上流社会,没有一个人对不幸或痛苦表示关切,一切都是口头说说而已。男人们在客厅或花园里踱来踱去。克洛蒂尔德和若赛菲娜在茶桌周围忙碌着。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德·格朗利厄公爵,德·阿朱达一潘托侯爵,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在一个角落玩他们的维斯克◎。当人们禀报吕西安来到时,他穿过客厅,向公爵夫人致意,问她为什么面带悲戚。
◎维斯克:一种纸牌游戏。
“德·肖利厄夫人刚刚得悉一个可怕的消息:她的女婿德·马居梅男爵、前德·索里亚公爵死了。去尚特普莱尔照顾他们兄弟的小索里亚公爵和他的妻子写信通知了这件伤心事儿。路易丝的处境真让人悲痛!”
“像路易丝那样受到丈夫疼爱,一个女人一辈子碰不上第二次。”玛德莱娜·德·莫尔索说。
“她将是一个有钱的寡妇。”德·于克赛尔老公爵夫人望着吕西安说。吕西安脸上始终没有表情。
“可怜的路易丝,”德·埃斯帕尔夫人说,“我了解她,我真可怜她。”
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显出富有感情和善心的女子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萨碧娜·德·格朗利厄才十岁,她抬起机灵的眼睛望着母亲。母亲瞪了她一眼,把她那几乎是嘲讽的眼光给压了回去。这就是所谓教育孩子。
“我女儿即使经受住这一打击,”德·肖利厄夫人怀着深切的母爱说,“她的前途也叫我担忧。路易丝是很罗曼蒂克的。”
“我不知道我们这些女孩子的这种性格是从谁那儿来的?……”于克赛尔老公爵夫人说。
“如今,”一位老红衣主教说,“感情和规矩很难协调一致了。”
吕西安说不出一句话。他向茶桌走去,准备问候德·格朗利厄小姐们。当诗人离这群女人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凑过身去与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低声耳语。
“你真的认为这个小伙子很爱你的宝贝克洛蒂尔德吗?”她对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说。
这句话的阴脸用心只能在描绘了克洛蒂尔德的形象后才能明白。
这位二十七岁的姑娘此刻正站在那里。这个姿势正好使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的嘲弄的目光透彻地扫遍了克洛蒂尔德的整个身段。她又干又瘦,活像一根芦笋。可怜的姑娘上身那么扁平,使用女服商人称为“假饰”的那种移花接木的办法,恐怕也无济于事。克洛蒂尔德知道自己的姓氏具有足够的优势,非但不设法掩饰这个缺陷,而且还让它骄傲地突现出来。她身上紧紧地裹着连衣裙,造成了中世纪雕塑家创作人像时所追求的那种僵直而清晰的效果,雕塑家把这种雕像置于大教堂的壁龛中,雕像的外形从壁龛的背景上显得格外醒目。克洛蒂尔德身高五尺四寸◎如果允许我们使用一个至少让人一听就懂的通俗说法,那就是:她光长了两条腿。这个比例上的缺陷使人感到她的上身显得畸形。棕色的皮肤,又黑又硬的头发,浓密的眉毛,嵌镶在发黑的眼眶里的火辣辣的眼睛,一张月牙般的弓形脸,上方是隆起的额头。她的长相是她母亲形象的一幅漫画,她母亲是葡萄牙美女之一。造物主喜欢玩这种游戏。在一些家庭里,人们常常看到兄妹两人十分相像,妹妹长得非常美丽,而她的线条移到哥哥身上却变得出奇的丑陋。克洛蒂尔德的嘴过分凹陷,嘴上挂着一成不变的轻蔑表情。因此,她的双唇比脸上任何其他部分更多地表露出她的内心活动,因为爱情给双唇印有可爱的表情,尤其是由于她那过于深棕色的脸颊不会显出脸红,始终生硬的黑眼睛从来不表达任何感情,她的双后的表情就更加重要了。
◎法国古尺,约合一点七四米。那时人们平均身高比现在矮。一点七四米是个高个子。
尽管有这么多不利条件,尽管是木板一样的身材,她由于受过教育,加上承袭了种族血统,所以具有高贵的仪态,高傲的举止,总之具有一切人们确切地称之为“说不出”的东西,这也许得益于她的衣着大方,她的服饰表明她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女子。她的头发又硬,又多,又长,可以算作一美,给她带来有利条件。她的嗓音经过训练,富有魅力。她唱歌特别动听。克洛蒂尔德正是人家谈话时会这么赞美的一个姑娘:“她的眼睛真漂亮!”或者“她的性格真迷人!”如果有人用英国人说话的方式问她:“你的风韵呢?”她会回答说:“请叫我苗条姑娘吧!”
“为什么人家不会爱我那可怜的克洛蒂尔德呢?”公爵夫人回答侯爵夫人说,“你知道她昨天跟我说什么了吗?‘如果人家是出于野心而爱我,我也偏要让他为我本人而爱我!’她有才智,有抱负,有些男人喜欢这两种优点。至于他呀,亲爱的,他俊俏漂亮,梦一般迷人,如果他能赎回鲁邦普雷的地产,国王将出于对我们的器重,还给他侯爵的爵位……不管怎么说,他母亲是鲁邦普雷家族的最后一代……”
一可怜的小伙子,他从哪里去弄这一百万呢?”侯爵夫人说。
“这不是我们的事罗,”公爵夫人继续说,“不过,他肯定不会去偷……而且,我们也不会把克洛蒂尔德给一个搞诡计的人或一个不诚实的人,哪怕他像德·鲁邦普雷先生那样漂亮,那样年轻,又是诗人。”
“你迟到了。”克洛蒂尔德对吕西安说,极其妩媚地微微一笑。
“是的,我在外面吃了晚饭。”
“这几天,你常常去社交界。”她说,那微笑中隐藏着嫉妒和不安。
“社交界?……”吕西安又说,“不,这一星期里,我只是极其偶然地在一些银行家那里吃饭,今天是在纽沁根家,昨天在杜·蒂耶家,前天在凯勒家……”
可以看出,吕西安很善于用贵族大老爷的精明而放肆的语调说话。
“你有很多敌人。”克洛蒂尔德对他说,一边端给他一杯茶(用多么优雅的姿势),“有人来跟我父亲说,你欠了六万法郎的债,还说过不多久,圣贝拉日◎将成为供你消遣的城堡。如果你知道,所有这些诽谤对我意味着什么……这一切都压在我的身上。我不想跟你说我是多么难受(我父亲的目光简直要把我钉在十字架上),我只想说,这万一成了事实,你要受多大的罪……”
◎直到一八三○年,圣贝拉日监狱一直是关押债务人的监狱。
“千万别听这些空话。像我爱你那样爱我吧。给我几个月的期限吧。”吕西安回答,一边把宝杯子放回刻花的银盘里。
“你不要在我父亲跟前露面,他会对你说一些粗暴的话,你会无法容忍,这样我们也就完了……这个坏心肠的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对他说,你的母亲曾经服侍过产妇,而你的妹妹是烫衣女工……”
“我们过去非常贫穷。”吕西安回答,眼里涌出了泪水,“这不是诽谤,而是地地道道的恶意中伤。如今我妹妹已经胜过百万富翁。我母亲过世已经两年……我将要在这里获得成就,而他们偏偏把这些材料在这期间抛出来……”
“你怎么得罪了德·埃斯帕尔夫人?”
“在德·赛里奇夫人家里,当着德·博旺先生和德·格朗维尔先生的面,我没有留神,开玩笑似地说出了她为了不让她丈夫德·埃斯帕尔侯爵占有财产而打官司的事。这事是比昂雄告诉我的。德·格朗维尔先生的见解获得博旺和赛里奇的支持,也使掌玺大臣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他们两人都在《法院报》面前退却了,在丑闻面前退却了。为使那桩可怕案件得以了结而提出的判决理由上,侯爵夫人受到了谴责。如果说德·赛里奇先生疏忽大意,使侯爵夫人成了我的死敌,我倒赢得了他的保护,赢得了总检察长和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的保护。德·赛里奇夫人已经告诉过他们,如果让人猜出他们的消息从何而来,他们会把我推入险境。德·埃斯帕尔侯爵先生认为打赢那场令人厌恶的官司,是由于我的原因,所以昏头昏脑地来拜访过我一次。”
“我要把德·埃斯帕尔夫人从我们这里捧走。”克洛蒂尔德说。
“啊!怎么办?”吕西安叫起来。
“我母亲邀请小埃斯帕尔来作客,这两个孩子已经长大,十分可爱。两个儿子和他们的父亲会在这里对你大肆捧场,这样我们就有把握永远见不到孩子的母亲了……”
“哦,克洛蒂尔德,你真可爱!如果我不是因为你漂亮而爱你,我也要为你的智慧而爱你。”
“这不是智慧/她说,把所有对吕西安的爱都集中到了嘴唇上,“再见,请你这几天不要来。当你在圣托马一达甘教堂见到我围着一块粉红色围中时,这就告诉你我父亲改变了心情。你会见到一个答复,它将贴在你坐的椅子背上。对于我们没有见面而引起的痛苦,它可能会给你带来一些安慰……把你带给我的信放在我的手帕里。”
这位年轻姑娘显然不止二十七岁了。
吕西安在拉普朗什街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到林荫大道下了车,在玛德莱娜教堂附近又叫了一辆,让它一直拉到泰布街。
十一点,他走进艾丝苔的住所,看到艾丝苔正哭得伤心,但穿戴得如同往日欢迎他一样。她躺在一张绣着黄花的白缎长沙发上等待着吕西安,穿一件雅致的印度平纹细布浴衣,打着樱桃红的饰带结,没有穿胸衣,头发简单地系在头上,脚穿一双樱桃红软缎村里丝绒拖鞋。所有的蜡烛都已点燃,土耳其式水烟筒已经准备好。但是,她没有吸自己的水烟筒,它放在她面前没有点火,这似乎标志着她的处境。她听到开门声后,便立即擦干眼泪,如同一头羚羊蹦跳起来,双臂抱住吕西安,像一块布被风吹起后缠在一株树杆上。
“要分手,”她说,“真是这样吗?”
“嘿,只是几天嘛。”吕西安回答。
艾丝苔放开吕西安,像死人般地重新倒在长沙发上。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女人会像鹦鹉一样喋喋不休。啊,她们多么爱你!……五年以后,她们还像刚刚过完幸福的第一天,她们不能离开你,她们的气愤、绝望、爱情、激怒、惋惜、惊恐、忧伤、预感,一切都是高尚的!总之,她们像莎士比亚的一场戏那么美妙。然而,你们一定要明白这一点;这种女人没有爱情。如果她们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如果,说到底,她们真有爱情,她们就会像艾丝苔那样,像孩子所作所为那样,表现出真正的爱情。艾丝苔没说一句话,把脸埋在靠垫里,哭得泪人儿一般。吕西安竭力把艾丝苔抱起来,跟她说话。
“嘿,你真是一个孩子,我们不分开……怎么,过了快四年的幸福日子,几天不在一起,你就这样子了?哎,我跟那些姑娘,有什么相干呢?……”他对自己这样说,一边回想起科拉莉也这样爱过他。
“啊,先生,您今天真漂亮!”欧罗巴说道。
感官有自己的理想美。可以想象,这种十分迷人的美,加上吕西安特有的温柔性情和诗人气质,会对那些大自然赋予的外表极为敏感,而审美又使那样天真幼稚的少女勾起何等疯狂的激情。艾丝苔还在轻轻地抽泣,她的姿态反映出极度痛苦的心情。
“哦,小傻瓜,”吕西安说,“难道没有对你说过,这关系到我的生死吗?……”
听到吕西安特意说出的这句话,艾丝苔如猛兽似地挺起身来,散乱的头发像一些叶子裹着这如花的脸庞。她目不转眼睛地凝视着吕西安。
“关系到你的生死!……”她大叫一声,举起双臂,又让它们重重地垂下,这是身处绝境的少女才做的动作。“对,确实如此,那个残忍的人说的话表明事情很严重。”
她从腰间抽出一张揉皱的纸。这时她见欧罗巴在场,便对她说:“你出去吧,姑娘。”欧罗巴出去,关上了门。“瞧吧,这是‘他’给我写的!”她说着,把卡洛斯刚派人送来的一封信递给吕西安。吕西安高声朗读这封信:
你明天早晨五点动身,有人把你送到圣日耳曼森林尽头一个
守林人家里。他家二楼有你的一个房间。未经我的许可,不得走出
这个房间,那里有你所需要的一切。守林人和他的妻子都很可靠。
不要给吕西安写信。白天不要到窗口观望。如想外出,可在夜间由
看守带领出去散步,路上要把车帘放下。这关系到吕西安的生死。
吕西安今晚来与你道别。将此信当着他的面焚毁……
吕西安当即在烛火上将这短笺烧掉了。
“听我说,吕西安,”艾丝苔像犯人听取对自己的死刑判决书一样听人读完了这封信后,说,“我不会再对你说我爱你了,否则就是蠢话……已经快五年了,我一直觉得爱你就像呼吸、生活一样自然……那个无法理解的人把我安置在这里,就像把一头珍奇的小动物关在一个笼子里。在他的保护下,我的幸福开始了,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将会结婚。婚姻是你前途的必要组成部分,上帝不许我制止你发迹。你的婚姻就是我的死期。但是我决不找你麻烦,我也不会像那些轻佻的女工用煤炉去自杀,我干了一次,已经够了,第二次会令人厌恶,就像玛丽艾特说的那样。不!我要离开法国,走得远远的。亚细亚掌握着一些她的国家的秘诀,她答应教我安乐死的办法。在自己身上打一针,啪!一切都结束了。我只要求一件事,我可爱的天使,就是不要让人欺骗。对于生活,我心里有数:从一八二四年我见到你的那天起,直到现在,我享受的幸福比十个幸福的女子还要多。把我看成原来的面目吧:我是一个既坚强又脆弱的女子。对我说一句:‘我要结婚了’,我就不会再有任何企求,只要你对我亲切地诀别,你将永远不会听到有人再谈起我……”
艾丝苔讲出这些话后,沉默了片刻。这些话的坦诚只能与讲话时的手势和语气的纯朴相媲美。
“你是不是要结婚?”她说,那明亮迷人的目光像匕首的利刃刺入吕西安的蓝眼睛。
“我们致力于我的婚事,已经一年半了,现在没有办成。”吕西安回答,“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不过,我亲爱的小姑娘,现在不是为了这个……现在事关神甫,事关我,你……我们受到了严重威胁……纽沁根发现了你……”
“对,”她说,“在万塞纳森林里。他认出我了吗?……”
“没有。”吕西安回答,“但是,他爱上了你,到了抛弃多少财产也在所不惜的程度。那次晚餐后,他谈起你们相遇,描绘你的形象时,我没有注意,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微笑,因为我处身在社交场合,就像野人处身在敌对部落的陷阱之中。卡洛斯叫我不要操心,但认为这种境况很危险。如果纽沁根竟敢侦探我们,卡洛斯负责对付他。这种事,男爵是干得出来的,他跟我说过警察局没有本事。你在一个积满烟炱的老壁炉里点了一把大火……”
“那么,你的那个西班牙人准备怎么办?”艾丝苔温和地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叫我放宽心睡大觉。”吕西安回答,不敢看艾丝苔一眼。
“要是这样,我就像狗一样乖乖地服从,这已经成了我的职业。”艾丝苔说着把自己胳膊搭到吕西安手臂上,拉他进了自己卧室,对他说:“你在那个卑鄙的纽沁根家里吃好这顿晚饭了吗,我的吕吕?◎”
◎对吕西安的爱称。
“有亚细亚的烹调手艺,难以再在别人家吃到好饭,即使那家的家长名声很大。不过,卡雷默做的饭就像过星期天一样。”
吕西安不由自主地把艾丝苔和克洛蒂尔德加以比较。情妇是那么漂亮,始终那么选人,她还没有让那个吞噬最牢固的爱情的魔鬼--厌烦--靠近。
“一个妻子分成两处,真是遗憾!”吕西安心里想,“一边是诗意、肉欲、爱情、献身、美丽、可爱……”艾丝苔在那里像女人就寝前那样,翻寻着什么东西,来来回回,像蝴蝶似地飞来飞去,一边哼着歌子。你简直会说这是一只蜂鸟。“而另一边是姓氏高贵,名门望族,荣誉地位,善于社交!……没有任何办法把这两者荟萃到一个人身上!”他大声说。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诗人在这间粉白色的迷人的房间醒来时,发现只有自己单独一人。他打了一个铃,神秘的欧罗巴跑了进来。
“先生要什么?”
“艾丝苔!”
“夫人四点三刻就出门了。遵照教士先生的吩咐,我收到邮费已付的一张新面孔。”
“一个女人?……”
“不,先生,一个英国女人……是那种夜里上班的女人。我们遵照吩咐,像眼伺夫人一样服伺她。先生要这么个臊货干什么呢?……可怜的夫人,她上车时哭了……‘反正得这么做!……’她叫出声来,‘我离开了这只可怜的猫咪,他还在睡梦中呢’她擦着眼泪对我这样说,‘欧罗巴,要是他看我一眼,或叫我一声名字,我就会留下来,哪怕跟他一起去死……’您瞧,先生,我是那么喜欢夫人,所以没有让她看见她的替身,很多别的女仆都会这么干,让她心碎。”
“那个不认识的女人已经在这里了吗?……”
“先生,那辆送夫人走的马车,就是她乘来的。我遵照吩咐,把她藏在我的卧室里。”
“她不错吧?”
“就像一个便宜货的女人那样呗。不过,如果先生能出力,她扮演自己的角色不会有什么困难。”欧罗巴说着去找那个假艾丝苔了。
出现这件事的头一天临睡前,有财有势的银行家吩咐贴身男仆一到七点就把那个最机灵的商业警察有名的鲁夏尔带进一间小客厅。男爵穿着晨衣拖着拖鞋来到这里……
“你们在瞎(耍)弄我!”警察向他致礼时,他这样回答说。
“没有别的办法,男爵先生。我重视自己的职位。我已经荣幸地对您说过,我不能插手与我职位无关的事。我向您承诺的事,不就是让您与我们警察中我认为最能为您效劳的人接头吗?可是,男爵先生是知道的,隔行如隔山……要造一幢房子,不能叫木匠去干锁匠的活。是这样,我们有两种警察:政治警察和司法警察。司法警察从不参与政治警察的事,反过来也一样。如果您去找政治警察的头头,他需要大臣批准才能受理您这件事。但是您恐怕也不敢把这事向警察总监说明。一个警察去为自己的事搞侦探,可能会丢掉自己的饭碗。司法警察与政治警察一样审慎,因此,内政部或巴黎警察局,没有一个人不是为国家利益或司法利益行事。不管是一起阴谋或一桩罪行,哦,我的上帝,头头们会遵照您的吩咐去做,但是您也要明白,男爵先生,他们除了巴黎的五万起恋情案外,还要办很多别的事情。至于我们这些人,我们只能参与逮捕债务人。一旦涉及其他事情,我们就会因扰乱别人安宁而受到严重牵连。我给您派了我手下的一个人,但我也向您说明,我不作担保。您要他在巴黎为您寻找一个女人,这个贡当松骗了你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什么事也没干。在巴黎寻找一个怀疑她去过万塞纳森林的女人,而且她的特征又跟巴黎所有漂亮的女人十分相似,这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贡汤(当)松难道不能对我说明系(事)实金(真)相而不骗我这将(张)一千法郎的票子吗?”男爵说。
“听我说,男爵先生,”鲁夏尔说,“您能否给我一千埃居◎,我可以给您……我卖给您一个主意。”
◎埃居:法国古代钱币名,种类很多,价值不一。
“这个举(主)意能及(值)一千埃居?”纽沁根问。
“我可不会给人耍弄,男爵先生,”鲁夏尔口答,“您萌动了爱情,想发现您钟情的对象,你干渴得像一棵缺水的葛定。您的随身男仆告诉我,昨天来了两名医生,觉得您的情况很危险。只有我能把您交给一个精明人的手里……嘿,见鬼!假如您的命还不值一千埃居……”
“告许(诉)我这个精明银(人)的名宇。你可以相信,我会很慷慨的!”
鲁夏尔拿起自己的帽子点了点头,走了。
“你介(这)个贵(鬼)东西,”纽沁根喊起来,“过来……开(给)你!……”
“您要注意,”鲁夏尔伸手接钱前说,“我卖给您的仅仅是一个情报。我告诉您这个唯一能为您效劳的人的姓名和地址。他可是一位高手
“金(真)见贵(鬼),”纽沁根大声说,“光系(是)罗特希尔德这个名字就及(值)一千埃居,而且还得签在几(支)票下端……我开(给)一千法郎怎么样?”
鲁夏尔虽然没有干过像诉讼代理人、公证人、执达员、商务诉讼代理人那种差事,但也颇为狡猾,他意味深长地瞟了男爵一眼。
“您呀,要么一千埃居,要么什么都不给。这点儿钱,您几秒钟内就从交易所赚回来了。”他对男爵说。
“我给一千法郎!……”男爵重复了一句。
“您在为一座金矿讨价还价!”鲁夏尔说,一边致礼告辞。
“我拿一将(张)五倍(百)法郎的票子就能得到介(这)个地几(址)。”男爵大声说,一边吩咐随身男仆把他的秘书找来。
杜卡莱◎已经不在了。如今,从最大的银行家到最小的银行家,都在哪怕最细小的事情上运用杜卡莱的决窍:他们为艺术、善行、爱情讨价还价,他们大概也将为赦免罪行而向教皇讨价还价。因此,纽沁根听鲁夏尔这样说,很快想到贡当松是商业警察的左膀右臂,大概知道这位侦探高手的地址。鲁夏尔要价一千埃居的东西,说不定贡当松五百法郎就会撒手。这迅速的决策有力地证明,这个人的心虽然已被爱情所占据,而他的头脑还是贪婪的金融资本家的头脑。
◎杜卡莱:法国作家勒萨日的五幕讽刺喜剧《杜卡莱或金融家》中的人物,是个贪婪的包税商。
“先生,快,”男爵对他的秘书说,“快坐马切(车)去,你亲基(自)到商业警察鲁夏尔手下的侦探贡汤(当)松那里跑一趟,马向(上)把他接来。我等着!……你从花园那线(扇)门进来--介系(这是)钥系(匙),因为,决不能让任何银(人)看见介(这)个银(人)到我介(这)里来。你把他太(带)到花园的小楼里。我托你办的介(这)件系(事),要尽量干得巧妙。”
有人来找纽沁根谈生意,但是他等待着贡当松,他梦想着艾丝苔。他心想很快就会见到那个叫他神魂颠倒的女子。他用含糊其辞的语言,模棱两可的允诺,把所有人都打发回去。在他看来,贡当松是巴黎最重要的人物。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花园。最后,他吩咐关上门,叫人在位于花园一角的小楼里伺候他吃午饭。这位巴黎最诡计多端,最老谋深算和最有手腕的银行家做出这种举动,显得如此优柔寡断,真叫各办公室的人大惑不解。
“老板怎么啦?”一个经纪人对一个一等职员说。
“不知道。似乎他的健康令人担忧,昨天,男爵夫人请德普兰大夫和比昂雄大夫来会诊……”
有一天,几个外国人来求见牛顿。牛顿这时候正在喂狗吃药,那是他的一只被唤作“美人儿”的狗。大家知道,他为这只狗而放弃了很多工作,对她(“美人儿”是一只母狗)总是说这句话:“啊,美人儿,你不知道你刚才毁掉了什么东西……”这些外国人没有打扰这位伟人的工作,走了。所有大人物的生活中,都有小狗“美人儿”这种事。黎世贸元帅攻陷马洪◎,立下十八世纪最伟大的军功之一后,前来觐见路易十五。国王对他说:“有个重要消息,你听说了吗?……可怜的朗斯马特死了!”朗斯马特是个知晓国王一切阴谋的看门人。巴黎的银行家们永远不知道他们该怎样感谢贡当松。由于这位侦探的原因,纽沁根本来决定要做的一笔巨大生意让给了别人。作为贪婪的金融资本家,他能用投机的炮火每天击中一笔财富,而当他成了普通人,就只能任凭“幸福”摆布了!
◎马洪:西班牙巴利阿里群岛米诺卡岛首府。黎世留于一七五六年指挥法军占领米诺卡岛及马洪港。
这位大名鼎鼎的银行家喝着茶,小口地咬着几片涂着黄油的面包,但却毫无滋味,这种情况已有很长时间了。这时,他听到一辆马车在他花园的小门前停下。他的秘书很快把贡当松介绍给他。他的秘书最后总算在圣贝拉日监狱附近一家咖啡馆里找到了贡当松。一个被监禁的债务人怀着某种能得到报酬的敬意给他一笔酒钱,这位侦探正拿这钱在那里吃饭。
请看,贡当松完全是一首诗,一首巴黎的诗。看到他的外表,你马上就会感到,博马舍笔下的费加罗,莫里哀笔下的马斯卡里尔,马利伏笔下的弗隆坦,以及当库尔笔下的拉弗勒尔,这些胆大包天、诈骗有术、狡猾阴险、绝路逢生的伟大形象,与这位智慧超群,卑鄙透顶的人相比,显得黯然失色,不在话下。在巴黎,你会遇到一种典型的人,这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一种场景;这不再是瞬间的生命,而是整整一生,甚至几辈子。你把一个半身石膏像在炉火里烧上三次,你就能得到一种外形类似佛罗伦萨铜器的东西。是啊,骤然出现的无数不幸,不得不经受的可怕处境,使贡当松的头脑变得冷酷无情,好像炉中蒸气的颜色三次沾染到了他的脸上。这张黄脸上匆匆出现的密密麻麻的皱纹再也无法展平,成为底部发白的永久性皱褶。头顶与伏尔泰相似,就像毫无知觉的死人头颅,倘若脑后没有几根头发,人们真会怀疑这是不是活人的头。僵直的前额下,眨巴着一对毫无表情的眼睛,就像茶叶店门口玻璃橱窗下中国人的眼睛,那种表情凝固的装作有生命的假眼睛。一个仿若死神的塌鼻子,嘲弄着命运之神。嘴唇很薄,像悭吝人似的,总是张开着,但却如信箱口一样缄默无言。贡当松像尚未开化的人那样不说一句话,双手被晒成棕褐色,个子矮小干瘦,做出一副无忧无虑、从来不向任何规矩屈从的第欧根尼◎式姿态。然而,在那些善于从衣着识别人的人看来,他的那身打扮为他的生活和品行作了多少注解啊!……特别是那条裤子……那是一条执达吏助手穿的裤子,黑亮黑亮的,就像做律师长袍的那种所谓“巴里纱”料子制成的!……一件从神庙街市场买来的背心,又带披肩又绣花!……一件黑色上衣已经发红!……这身衣服刷得干干净净,外挂一只怀表,系在一条金色青铜链子上。贡当松把一件高级绉纱衬衫露到外面,衬衫上饰一枚闪闪发光的假钻石别针!天鹅绒领子好似刑具铁项圈,项圈上涌出加勒比人发红的肉裥。丝绸帽子像缎子似的发光,但是那层里子,哪位杂货商买了去煮一煮,就能装备两盏小油灯。
◎第欧根尼(公元前四一三一三二七),古希腊犬儒派哲学家,传说他蔑视名利,不拘礼俗,追求淡泊自然的生活。
《交际花盛衰记》第一部,第三章
列举上述饰物还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必须描绘出贡当松如何善于使这些饰物具有一副自命不凡的姿态才行。在衣服的领子上,在新上油的张着口的皮靴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精心卖弄的味道。总之,为了让人隐约看清这个色调如此不同的混合体,一个有头脑的人通过贡当松的这副外表就能明白,他不是密探便是窃贼。这身破衣烂衫不但不能引人发笑,而且会叫人吓得发抖。一个善于观察的人看到他这身服饰后,会这样自言自语:“这是一个卑鄙下流的家伙,他喝酒,赌博,于坏事,不过他不喝醉,不搞鬼,他既不是盗贼,也不是杀人犯。”在没有想到密探这个字之前,实在难以确定贡当松的身份。
这个人干过很多知名和不知名的行业。苍白嘴唇上乖巧的微笑,暗绿色眼睛不停地眨巴,塌鼻子上小小的怪相,都说明他不乏智慧。他的面孔像一块白铁皮,他的灵魂大概也跟面孔一样。因此,他的面部表情与其说是内心活动的体现,不如说是出于礼节而强装的鬼脸。如果说他不总是叫人发笑,那就是叫人害怕。在巴黎这个沸腾的大池里,一切都在发酵,贡当松便是这池中翻滚上来的泡沫里最奇妙的产品之一。他自吹豁达,常常毫不伤感地说:“我有高超的才情,但却用不上,所以就像一个蠢人!”他并不责怪别人,而是自怨自艾。比贡当松的怨恨更少的侦探,你还能找到几个?
“时机在跟我们作对,”他反复对上司这样说,“我们本可以成为水晶,而却一直是沙粒。就是这么回事。”他在服饰上表现的恬不知耻具有某种含义。他对作客时的着装,并不比演员对自己的着装更为重视。他擅长乔装改扮,他本应给弗雷德里克·勒梅特尔◎上上课,因为必要时他就可以变作花花公子了。他年轻时可能属于放荡不羁的租小屋◎的集团。他对司法警察极其厌恶,因为帝国时代他曾在富歇◎手下干过警察,他当时把富歇看作伟人。警务部被取消后,他万不得已于起商业巡捕来。他的出名的办事能力和精明手腕使他成了商业警察局的得力工具。政治警察局那些陌生的头目把他的名字写进了他们的名单。贡当松和他的同伴们一样;只不过是一出戏的配角,在政治案件中,主要角色是他们的上司。
◎弗雷德里克·勒梅特尔(一八○○—一八七六),法国著名演员。一八四O年扮演《伏脱冷》一剧主角时,头部化妆与路易一菲力浦相似,该剧遂遭禁演。巴尔扎克为此对他不满。
◎指在偏静地带据有或租用小屋秘密作乐,过放荡生活。
◎富歇(一七五九—一八二○),法国政治家,曾任警务大臣。
“你去吧。”纽沁根说,做了一个手势,要他的秘书离去。
“为什么这个家伙住旅馆,而我却住在一所连同家具出租的房子里……”贡当松心里想,“他把债主诓骗三次,诈取钱财,而我从来没有拿过别人一个子儿……我比他更有才情……”
“贡汤(当)松,我的孩子,”男爵说,“你披(骗)了我一将(张)一千法郎的票子……”
“我的情妇欠了上帝和魔鬼的钱……”
“你有一个青(情)妇?”纽沁根叫喊起来,用羡慕而又带妒忌的神态望着贡当松。
“我才六十六岁。”贡当松回答。恶习使他保持年轻,在这方面他是一个过硬的榜样。
“她做习(什)么的?”
“她给我帮忙。”贡当松说,“男人当了窃贼,又被一个正直的女人所爱,在这种情况下,要么女的变成窃贼,要么男的变成好人。而我却一直当密探。”
“你需要钱,总是需要钱,系(是)吗?”纽沁根问道。
“总是需要钱。”贡当松微笑着回答,“我总想要钱,就像您总想赚钱一样。我们可以谈到一块儿:您把钱赚来,我负责花销。您是水井,我是水桶……”
“你想赚一将(张)五倍(百)法郎的票子吗?”
“那还用问!可是我真傻!……你不是为了弥补我财运不济才送我这张票子的。”
“你听着,我把介(这)杯(笔)钱加在你披(骗)我的那一千法郎向(上),我总共给你一千五倍(百)法郎。”
“您是说,我已经拿的这一千法郎,您算给我了,然后再增加五百法郎……”
“系(是)介(这)样。”纽沁根说着点了点头。
“那还只是五百法郎啊。”贡当松沉着地说。
“我要给你的?……”男爵回答。
“我要拿的。那么,男爵先生想用这笔钱换取什么呢?”
“有银(人)告诉我,巴黎有个银(人)能搅(找)到我爱的那个女子,你基(知)道这个银(人)的地几(址)……嗯,你系(是)个侦探能休(手)吗?”
“是的……”
“那号(好),你把他的地几(址)开(给)我,你就能拿到五倍(百)法郎了。”
“我能瞧瞧吗?”贡当松急切地说。
“就在介(这)儿。”男爵说着从口袋里抽出一张钞票。
“那就给我吧。”贡当松说,一边伸出手去。
“一休(手)交钱,一休(手)交货。咱们去搅(找)那个银(人),介(这)钱就归你了。缺(出)介(这)个价钱,你可以卖开(给)我很多地几(址)呢。”
贡当松笑起来。
“当然,您有权对我这么想,”他说,显出自我克制的神态,“我们景况越糟,就越要诚实。但是,嘿,男爵先生,您出六百法郎吧,我能给您出个好主意。”
“说缺(出)来,相信我的慷慨吧!”
“我在冒着风险呢。”贡当松说,“不过,我这是在下大赌注。干警察这一行,您知道,必须暗中行事。您说:‘咱们去吧,上路吧……’您有钱,您相信世上的一切都能在金钱面前低头。金钱确实了不起。但是,按照我们这一行里两三个硬汉的说法,有钱只能收买人。有些事,人们根本想不到,也无法收买!……人们买不到机遇。因此,好警察是不这么干的。您愿意抛头露面跟我一起上马车吗?说不定会碰上他。机遇既可帮您的忙,也会坏您的事。”
“金(真)的吗?”男爵说。
“哎!当然罗,先生。警察局长不就是以街上捡到的一块马掌铁为线索,发现了那个暗杀爆炸装置吗?◎那么,如果今天晚上我们乘出租马车去德·圣日耳曼先生家,他将不愿意再看见您走进他的屋子,也不愿意您让人瞧见上他那儿去。”
◎指一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卡杜达尔策划的谋杀波拿巴未遂事件。
“系(是)这样。”男爵说。
“啊!他是强中之强的人,大名鼎鼎的科朗坦的助理,富歇的左右手。有人说他是富歇的私生子,可能是富歇当教士时候生的。不过,这是说瞎话:富歇知道怎么当教士,如同他知道怎么当大臣一样。那么,您瞧吧,您可没法叫这个人给您干事,除非有十张一千法郎的票子……您想想吧……不过,您的事将能办成,而且会办得很好,就像俗话说的,办得神不知鬼不觉。我通知德·圣日耳曼先生,他会约您在某个谁都见不到和听不到的地方见面,因为他为私人搞侦探要冒风险。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个好人,是人杰啊!他受过严重迫害,而且是为了拯救法兰西而受迫害!……像我一样,像所有拯救法兰西的人一样!”
“那号(好)吧!你开(给)我写封信,我可以倾许(诉)衷强(肠)了。”男爵说,为这一庸俗的逗乐而微微一笑。
“男爵先生不给我一点儿油水吗?……”贡当松说,显出一副既谦卑又咄咄逼人的姿态。
“冉,”男爵大声呼唤他的花匠,“去肯(跟)乔治要二十法郎,开(给)我送来……”
“除了男爵先生告诉我的这些情况外,如果没有别的材料,我倒要怀疑这位大师是否能帮男爵先生什么忙。”
“我还有别的呢!”男爵回答,现出一副诡谲的表情。
“我荣幸地向男爵先生告辞,”贡当松拿起那枚二十法郎的硬币,说,“我将荣幸地再来告诉乔治,今晚男爵先生应该去什么地方,因为优秀的警察是从来不留任何字迹的。”
“介(这)些家伙还金(真)有点儿偷(头)脑,”男爵自言自语说,“当警察就肯(跟)做买卖一样。”
贡当松离开男爵,悠然自得地从圣拉扎尔街走到圣奥诺雷街,最后来到大卫咖啡馆。他透过窗玻璃向里张望,看见一个老人。在那里,大家都叫他康奎尔老爹。
大卫咖啡馆坐落在圣奥诺雷街拐角处的钱币街上,本世纪头三十年内享有盛名,而且它又处在叫作布尔多奈的街区内。那里聚居着一批年迈而撒手不干的批发商和尚在经营的大商人,诸如卡缪索、勒巴、皮尔罗、波皮诺等家族,以及一些像小老头莫利纳这样的产业主。在那里,人们不时能看到从科隆比埃街走来的纪尧姆老爹。他们在店里互相谈论政治,但态度谨慎,因为大卫咖啡馆持自由党观点。他们还在这里交流一些当地传闻,人们是那么需要彼此嘲笑!……这家咖啡馆也跟别处咖啡馆一样,有自己的奇特人物,那就是康奎尔老爹。康奎尔老爹从一八-一年起就来到这里,似乎与聚集在这里的那些正派人相处十分融洽。当着他的面谈论政治,谁也不会感到拘束。这位老好人纯朴直爽,给常客们经常说些笑话。有时候一两个月不见他的踪迹,人们认为这是由于他年迈体衰,谁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从一八-一年起,看上去,他已经过了六十岁。
“康奎尔老爹怎么了?……”有人常问那个站柜台的女人。
“我想,”那妇女回答,“总有一天我们会从《小广告》◎上读到他的死讯的。”
◎当时一份刊登各种广告、启事等的小报。
康奎尔老爹有浓重乡音,这便是他祖籍的永久证书。他把“雕像”说成“逗像”,把“特别”说成“大别”,把“百姓”说成“八姓”,把“土耳其”说成“都拉奇”。他的姓本是一处唤作康奎尔的小地产的名字,在某些省份康奎尔是鳃角金龟的意思。那块领地就在沃克吕斯省◎,他便是那里的人。领地名称前本来有个表示贵族的“德”字,后来大家就只叫康奎尔,而不叫德·康奎尔了。这位老爹并不生气,他似乎认为一七九三年贵族阶层已经死亡,何况康奎尔这块领地并不属于他,他是次房中的幼子。从今天眼光看,康奎尔老爹的衣着仿佛有些古怪,但在一八一一年至一八二0年间,他的这身打扮不会引起任何人惊讶。老人穿一双带铁皮搭扣的皮鞋,蓝白条纹间隔的丝织长袜,一条棱纹塔夫绸裤子,带着与鞋上式样相似的椭圆形搭扣,一件白色绣花背心,一件淡绿中映出栗色的钉着金属扣子的粗呢旧衣服,另外还有一件带死裥襟饰的衬衫,这就配齐了他的全套服饰。襟饰中部闪烁着一块金颈饰,可以看见玻璃下面用头发盘成的一个小庙宇。那种可爱的表示感情的小玩艺儿能让人看了感到放心,如同稻草人能吓唬麻雀一样。大部分人和动物一样因一点点小事而忐忑不安,也可以由于一点点小事又放下心来。康奎尔老爹的裤子用一个搭扣扣住,按照上个世纪的式样,系在腹部上方。腰带上平行地垂着两条金属链子,它们又由好几条小链子组成,顶端挂着一些小饰物。白色的领带从反面用金质小扣加以固定。最后,他那覆盖着如霜白发和扑着粉的头上,到了一八一六年,还戴着巴黎市治安警察的三角帽。法院院长特里先生也曾戴这种帽子。康奎尔老爹非常喜爱这顶帽子,最近才拿一顶特别难看的圆帽将它替换下来(老人认为应该为这个时代作出这一牺牲)。对这顶回帽,谁也不敢有什么非议。用缎带扎住的一小络头发在礼服的背上划出一道隐隐的圆弧,头上的扑粉掉落到上面,脏迹也就看不出来了。
◎在法国南方。
如果你仔细观察他那清晰的面部轮廓,就会发现红通通的鼻子上布满小肉包,跟一盘块花菜放在一起倒很相称。你也许会猜想这个总在大街上东游西逛的正经老头性情随和,憨直宽厚,那你就和大卫咖啡馆里的所有人一样上当受骗了。大卫咖啡馆里的人谁也没有细细端详过这老头善于观察的前额,刻薄嘲讽的嘴和冷冰冰的双眼。他因作恶而步履瞒珊,但仍像维特里乌斯◎那样沉着镇定。维特里乌斯当皇帝的野心可以说是反复出现的。
◎维特里乌斯(一五-五九),当过九个月的罗马皇帝,后被处死。
一八一六年,大卫咖啡馆的常客、一个名叫戈迪萨尔的年轻推销员跟一个拿半拿的军官,一起从十一点到午夜在这里喝得半醉,他不慎讲出了一桩反对波旁王朝的阴谋,这一阴谋已经认真策划并即将实施。当时咖啡馆里只有康奎尔老爹,他似乎已经睡着。另外还有两个正在打盹的招待和那个站柜台的妇人。二十四小时后,戈迪萨尔被捕:阴谋败露。有两个人上了断头台。无论是戈迪萨尔还是别人,都从来没有怀疑告发的人就是正直的康奎尔老爹。店里解雇了那些招待,人们互相观察一年,提起警察就胆战心惊。康奎尔老爹也跟大家一样,他扬言要离开咖啡馆,因为对警察感到深恶痛绝。
贡当松走进咖啡馆,要了一小杯烧酒,并没有瞧康奎尔老爹。老头正在那里专心地看报。贡当松大口喝完了那杯酒,拿出男爵给他的那枚金币,在桌上迅猛地敲了三下,叫唤招待结帐。柜台里的女人和招待察看那枚金币,那仔细劲儿对贡当松来说具有很大的侮辱意味。但是,由于贡当松的外表使所有常客感到诧异,那女人和招待对金币的怀疑也就被大家认可了。“这金币是偷来的还是谋财害命得来的?……”几个脑子灵活和富有洞察力的人这样想,他们假装看报,透过眼镜下方盯着贡当松。贡当松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从来不动声色。他用一条只打了三个补丁的围巾倔傲地擦了擦嘴唇,接过找头,将这一大把零钱统统装进裤腰上的小口袋,连一文也没留给招待。那口袋里子原来是白的,现在跟裤子的粗呢一样乌黑。
“真是一个该上绞刑架的家伙!”康奎尔老爹对他的邻座皮尔罗先生说。
“嘿!”卡缪索向咖啡馆里的所有人回答,只有他没有表现丝毫惊讶,“他是贡当松,我们的商业警察鲁夏尔的左右手。这些怪家伙可能要在本区抓什么人了……”
过了一刻钟,康奎尔老头站起来,拿了他的雨伞,不慌不忙地走了。
如同卡洛斯教士的伪装下掩盖着伏脱冷一样,康奎尔老爹的礼服下也隐蔽着一个手段毒辣、深藏不露的人。这是什么人,难道不需要解释一下吗?
这个南方人出生在康奎尔,那是他相当体面的家庭的唯一领地。他姓佩拉德,实际上属于贡塔省古老而贫穷的拉·佩拉德家族的次房,这个家族拥有一块小小的拉·佩拉德领地。许多南方人,当他们懂得了父亲的家永远不能满足他们的欲望时,他们便被吸引到都城。佩拉德排行老七,狂热性格造成了他的各种坏毛病。在这些坏毛病的推动下,在渴望出人头地的强烈欲望的激励下,他于一七七二年十七岁时,口袋里装着合六个利佛尔的两个埃居,步行来到巴黎。一七八二年,他是巴黎警察总监处的心腹和红人,颇受最后两位警察总监雷努瓦先生和德·阿尔贝尔先生的赏识。只要说上这几句,就能了解佩拉德的整个青年时代了。大革命时期没有警察,因为不需要警察。侦探当时相当普遍,被看作是公民的爱国心。督政府要比公安委员会的政府略微正规一些,它不得不重建警察队伍。首席督政◎通过创建警察总局和警务部◎完成了警察队伍的建设。佩拉德早已精于此行,他与一个名叫科朗坦的人一起组建起班子。科朗坦虽然比佩拉德年轻,但比他更能干,他也只是在秘密警察部门中才显出是个天才。一八○八年,佩拉德立下的大量汗马功劳获得报偿,他被提拔到安特卫普警察局长这个显要的岗位上。在拿破仑的脑子中,这类警察局相当于负责监视荷兰的警务部。
◎指拿破仑。
◎实际上,警务部创建于督政府时期的一七九六年。拿破仑于一八○二年将它取消,又于一八○四年重建。警察总局始建于一八○○年。
皇帝于一八○九年征战归来,通过政府发布一道命令,撤消了佩拉德在安特卫普的官职。佩拉德由两名宪兵押回巴黎,被投入拉福尔斯监狱。两个月以后,他由朋友科朗坦保释出狱。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受了警察局长三次审讯,每次六小时。法国沿海当时受到所谓瓦尔克伦远征军的攻击,德·奥特朗特公爵◎在这一战争中发挥了才能,皇帝对此感到恐惧,佩拉德的失宠是否与他协助富歇保卫法国沿海的奇迹般的行动有关呢?富歇当时认为很有可能。当然今天谁都知道,当时康巴塞雷斯◎召集的大臣会议上发生了什么事,事情确实如此。当时英国要为布洛涅远征而向拿破仑还击。这一消息对大臣们来说犹如晴空霹雳,吓得他们惊惶失措,拿不定主意,而他们的主人当时蹲在洛博岛,整个欧洲都认为他已经完蛋。大部分人主张给皇帝送一封信去,只有富歇一人挺身制订作战计划,而且将它付诸实施。“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康巴塞雷斯对他说,“我可是把脑袋看得很重,我要向皇帝送一份报告。”人们知道,皇帝归来后,在大臣会议上采用什么样的荒谬借口,使他的那位大臣失宠,并且对他因皇帝不在期间拯救了法国而予以惩处。从那一天起,皇帝对唯独靠大革命起家的这两位重要政治家德·塔莱朗亲王和德·奥特朗特公爵倍加敌视。如果不是这样,他们说不定在一八一三年还能拯救拿破仑。
◎指富歇。
◎康巴塞雷斯(一七五三—一八二四),法国政治家,曾任执政府时期第二执政,拿破仑帝国的司法大臣。
为了排挤佩拉德,人们使用了贪污这个常用的借口:说他给走私者大开绿灯,还与大商人分赃某些利润。这样对待一个立下汗马功劳并作为警察局长的红人来说,实在是很严酷的。这个人在实干中渐渐老去,但却掌握着一七七五年以来历届政府的机密,他就是在那一年进入警察总监处的的。这个人被认为是负责保卫国家安全的无名奇才中最可靠最精明能干的一员,后来有人劝告皇帝宽大此人,但皇帝认为自己有足够力量开拓人才为己所用,所以毫不理会这些劝告。他认为可以拿贡当松替换佩拉德。但是贡当松那时已被科朗坦拉了过去。佩拉德受到残酷打击,还由于他贪图吃喝玩乐,在女人方面就像一个喜欢甜食的糕点商所处的境遇。他的恶习已成为他的本性:不吃丰盛的美餐,不赌博,不过那种大老爷式的奢靡生活,就活不下去。那些本领高强的人都沉湎在这种生活里,把无度的逸乐变成自己的一种需要。直到那时,他生活一直过得很舒坦,从来不必出示证件,吃饭也不用花钱,人们从不要求他和他的朋友科朗坦付帐。他机智沉着,又厚颜无耻,喜欢自己干的这一行。就这样,作为一个侦探,不管他在警察机构中处于什么位置,都无法再回到所谓正直或自由的职业中去,不会比苦狱犯强。侦探与犯人,一旦打上了烙印,打上了号码,就像天主教的修士一样,便形成了难以磨灭的性格。有的人就是这样,社会职业致命地规定了他们派什么用场。佩拉德真是不幸,他曾经迷恋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后来肯定这个孩子是他和一个著名的女演员所生。他帮过这个女演员的忙,女演员向他感激了三个月。佩拉德把他的孩子从安特卫普弄回来,而到了巴黎发现自己没有生活来源,只有警察局给雷努瓦的这个老弟子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救济金。他在麻雀街住下来,占了五层楼上五居室的一个套间,房租为二百五十法郎。
除了众人呼之为密探,百姓唤之为特工,官方称之为警察的这种精神麻风病人以外,谁还该感受到友情的用处和温暖呢?因此,佩拉德和科朗坦的友情就如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一样。佩拉德造就了科朗坦,如同维安◎造就了大卫◎。但是学生很快超过了老师。他们不只一次地共同执行任务(见《一桩神秘的案件》)。佩拉德发现科朗坦有这方面才能,感到很高兴。他将科朗坦引上这一生涯,为他准备成功的条件。他强迫自己的学生利用一个蔑视他的情妇作为诱饵去捉人(见《舒昂党人》)。科朗坦当时才刚刚二十五岁!……如果说警务大臣是司令,科朗坦就始终是一位将军。在德·罗维戈公爵手下,他保持了从前在德·奥特朗特公爵手下占据的高级职位。当时普通警察与司法警察一样,每有一件稍稍牵连广泛的案子,就让三个、四个或五个能干的警察包揽。警务大臣得知有某个阴谋,听说有某个诡计,不管怎样,他就对手下的一位上校说;“要取得这样的成果,你需要什么?”科朗坦、贡当松经过成熟思考,便回答道:“两万、三万、四万法朗。”行动的命令一旦下达,要使用的一切手段和人员都由科朗坦或指定的警察选择、决定。司法警察就是这样与大名鼎鼎的维多克◎一起破案的。
◎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们是好朋友,皮拉得斯帮助俄瑞斯忒斯报杀父之仇。
◎维安(一七一六—一八○九),法国画家。
◎大卫(一七四八—一七二五),法国画家。
◎维多克(一七七五—一八五七),法国警察。本是苦役犯,后成为警方侦探。
政治警察局也跟司法警察局一样,主要从知名的登记在案的有经验的警察中选拔人员。这些人员就是这支秘密武装的军人,尽管那些慈善家或道德不高的道德家进行激烈的攻击,这支秘密部队对历届政府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对佩拉德和科朗坦这样两三个强硬大将的过分信任将导致他们获得使用不知名的人员的权利,当然,如果情况严重,还是要向大臣报告。佩拉德的经验和精明能干对科朗坦来说极其宝贵。一八一○年的狂风刮过后,科朗坦便任用起他的老朋友,对他言听计从,并大力满足他的需要。科朗坦设法每月给佩拉德约一千法朗。而佩拉德这头呢,也给科朗坦以巨大的帮助。一八一六年,在发现波拿巴分子戈迪萨尔可能参与的那起阴谋活动中,科朗坦试图将佩拉德再次拉进王国警察总署,但是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势力把他排挤掉了。原因是这样的:佩拉德、科朗坦和贡当松为使自己成为必不可少的人物,在德·奥特朗特公爵指使下,为路易十八建立了一个反侦探组织,最得力的警察都被任用在这个组织中。路易十八一死,他所知道的秘密对于掌握材料最丰富的历史学家来说也就成了秘密。王国警察总署与国王反侦探组织之间展开斗争,产生了一些可怕的案件,而这些案件的秘密只有几个上断头台的人才知道。这里的地点和时间都不适合详谈这一问题的细节,因为《巴黎生活场景》不是《政治生活场景》。不过,只要看一看大卫咖啡馆里那个被人叫作康奎尔老爹的人是靠什么生活的,他通过什么线索与可怕而神秘的警方权力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明白了。从一八一七年到一八二二年,科朗坦、贡当松、佩拉德以及他们手下的警察,他们的使命是经常对警务大臣本人进行侦察。这就可以说明,为什么警务部拒绝任用佩拉德和贡当松。科朗坦在他们两人背后使大臣们怀疑他们,以便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复职时,可以利用他的朋友。那时候大臣们信任科朗坦,他们指使他监视佩拉德,这正合路易十八的心意。当时科朗坦和佩拉德还是这块地盘十足的主人。贡当松在一段很长时间里追随佩拉德,现在还在为他于事。他早已按照科朗坦和佩拉德的命令,为商业警察效劳。的确,怀着因爱好一种职业而产生的这种热情,这两位将军喜欢将他们的精锐部队部署到能获取大量情报的地方去。另外,贡当松的坏毛病和腐化习惯使自己跌得比两个朋友更低,并使他花销很多钱,他为此必须干很多活才行。贡当松毫不冒失地对鲁夏尔说过,他认识那个唯一能满足男爵需要的人。佩拉德确实是能为某个私人当侦探而不受惩处的独一无二的警察。
路易十八死后,佩拉德不仅丧失了自己全部的重要性,而且也丢掉了国王陛下的普通侦探这一职业带给他的好处。但是,他认为自己是必不可少的人物,继续过着原来的生活。女人,吃喝,外国人俱乐部◎,这一切不会使他积攒下什么钱。而他跟其他所有为恶习而造就的人一样,又有着钢铁般强壮的体质。不过,从一八二六年到一八二九年,他快七十四岁时,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出了故障”。佩拉德眼看自己的舒适一年不如一年。他参加了警察的葬礼,伤心地看到查理十世政府抛弃了警察的好传统。议会一次次开会,削减维持警察队伍的必要拨款,仇视这一统治工具,打定主意要教训这一机构。“这简直是要戴着白手套下厨房。”佩拉德对科朗坦这样说。
◎外国人俱乐部位于格朗若一马特里埃尔街,此处馔肴十分有名。
科朗坦和佩拉德从一八二二年起就预见到一八三○年的形势。他们深知路易十八在内心深处对他的继承人怀有仇恨,这就是他为什么对自己家族的幼支◎听之任之的原因。如果没有这一幼支,他的统治和政策便成了不解之谜。
◎指奥尔良公爵。
佩拉德年纪越大,越喜欢他的私生女莉迪。为了她,他才把自己打扮成有产者,因为他希望莉迪能嫁一个正派人。因此,特别是近三年来,他总想让自己待在警察总局或是王国警察总署领导部门某个清清白白光明磊落的职位上。他最后竟然创设了一个职位。他对科朗坦说,这个职位的必要性早晚会被人们所认识。这就是在警察总局内设立所谓“情报办公室”,它是巴黎警察局、司法警察局和王国警察署之间的一个中介机构,便于总领导机构利用所有这些分散的力量。佩拉德小心谨慎地干了五十年,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也只有他能有资格成为这三家警察机构的联系纽带,也就是成为政治和司法两家警察为搞清某些案件而必须与之求助的档案人员。在这种情况下,佩拉德希望在科朗坦帮助下寻找一个机会,为他的小莉达获取一笔嫁妆并物色一个丈夫。科朗坦已向王国警察总署署长谈过这件事,不过没有提起佩拉德。这位南方人署长认为必须由警察总局提出这个建议。
贡当松用他的那枚金币在咖啡馆桌子上敲了三下。这是一个信号,意思是:“我有话对你说。”这个资格最老的警察正在考虑这样的问题:“通过什么人物,利用什么利害关系,才能骗取警察局长的同意?”他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正在阅读《法兰西邮报》的模样。
“我们可怜的富歇,”他沿着圣奥诺雷育行走时心里这样想,“这位伟人已经死了。我们那些与路易十八联系的中间人也都失宠了!而且,正如科朗坦昨天对我说的那样,人们也不太相信一个七十来岁的人还会怎么灵巧,还会有多大智慧……啊!为什么我养成了这些习惯:要去维里酒家吃晚饭,要喝上等好酒,要唱《戈迪雄大妈》◎一有钱就去赌博呢!正如科朗坦所说的,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光有头脑还不够,还必须善于采取行动。那位亲爱的雷努瓦先生,在项链事件中得知我并未呆在使女奥莉华床下时◎便大声喊起来:‘你一定不会默默无闻的!’他正确地预见到了我的命运。”
◎《戈迪雄大妈》是十八世纪的一首淫荡歌曲。唱《戈迪雄大妈》,其意为过花天酒地的生活。
◎“项链事件”发生在法国大革命前夕。红衣主教德·罗昂为取悦王后玛丽一安东奈特,为她购买一串珍贵项链充当中间人。他以为在凡尔赛树林与之相会的就是王后,而实际上却是王后的使女奥莉华。此处意为佩拉德并未去窃听红衣主教与假工后的谈话,而是为奥莉华所迷,上了她的床。书中叙述的情节似系作者虚构,并无历史记载。
这位可敬的康奎尔老爹(他在家里大家都叫他康奎尔老爹)之所以一直住在麻雀街五层楼上,请你们相信,那是因为他发现这一住所具有非同一般的布局,有利于行使他那可怕的职责。这座房子座落在圣罗克街的拐角处,所以一边没有邻屋。房子被一列楼梯分成两部分,每层有两间完全隔开的房间,这两个房间都朝圣罗克街。五层楼上方是阁楼,其中一间是厨房,另一间为康奎尔老爹的唯一女仆的住所。这个女仆是弗朗德勒◎人,名叫卡特,莉迪就是她带大的。那两个单独的房间,第一间是康奎乐老爹的卧室,第二间作为他的书房。一堵厚厚的地墙把书房与后院完全隔绝开来。书房的窗子朝麻雀,正对着街角上一堵没有窗户的墙,佩拉德的宽阔的卧室把两个朋友与楼梯隔开,他们在这个书房里商谈事情无须担心别人窥视或窃听,这个书房是为他们可怕的行业而专门设计的。出于谨慎,佩拉德借口要给孩子的奶妈过得舒适,便在那个弗朗勒女子的房间里放置了一张铺草垫的床,一条牛毛毯和另一条很厚的地毯。此外,他严寒将壁炉封死,而使用一个煤炉,炉子的烟筒通到圣罗克街一边的外墙上。最后,他在书房的地面上铺了好几层地毯,以防楼下房客听到任何响声。他精于间谍活动,每周都要对界墙、天花板和地板进行一次探测,仔细巡查,做出要打死害虫的样子,确保这里的行动无人听见,无人看见。科朗坦也正是出于这一点而选择这个书房作为议事室。当他不在自己家里商议事情时,便到这里来议事。科朗坦的住所只有王国警察总署署长和佩拉德知道。他在那里接待警务部或宫廷出现严重情况时派来的那些中间人。但是,没有任何警察或下级人员到那里去,他的职业方面的事都在佩拉德那里策划。如果墙壁能开口说话,人们就会知道,在这个房间里曾经制订过一些计划,作出过一些决定,为不平凡的历史和奇特的戏剧提供过材料。从一八一六年到一八二六年,在这里分析过涉及重大利害关系的问题,发现过尚处萌芽状态而可能会对法国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在这里,与总检察长贝拉尔一样深谋远虑但更加洞察入微的佩拉德和科朗坦从一八一九年起就这样说过:“如果路易十八不想使用强硬手段,不想摆脱某个亲王,难道他厌恶自己的弟弟?他要留给他一场革命?”◎
◎比利时和法国的地区名。
◎路易十八的弟弟是阿图瓦伯爵,即后来的查理十世。他不相摆脱的那个亲王是他的表兄弟奥尔良公爵,即七月革命后掌权的路易—菲利普。
佩拉德的房门口有一块石板,他有时能在石板上看到用粉笔写的一些奇特的记号或数字。这类魔鬼般的难懂的谜,熟悉内情的人一看就懂。佩拉德的那个极其平常的套间对面是莉迪的住所,里面有一间前厅,一间小客厅,一间卧室,一间浴室……莉迪的房门也和佩拉德的房门一样,安了四分◎厚的铁板,夹在两块结实的林木板中间,再装上锁和整套挂钩,与监狱的门一样坚不可摧。所以,这幢房子虽然是那种有过道,有店铺和不设门房的房子,莉迪住在里面却丝毫不用担惊受怕。餐厅、小客厅、卧室内陈设豪华,弗朗德勒式的一尘不染,窗台外鲜花盛开,犹如空中花园。那位弗郎德勒奶妈从来没有离开过莉迪,她把莉迪叫作女儿。她们两人按时上教堂,这使那个拥护王政的杂货商对康奎尔老头产生了很好的印象。那杂货商也住在这幢房子里,位于麻雀街和诺夫一圣罗克街的那个拐角。他的一家人,厨房和仆役占用二层和中层;三层住的是房东;四层租给一个宝石商人已有二十年。每个房客都有大门的钥匙。杂货店里设有一个信箱,老板娘很高兴为这和睦相处的三家人收取信件和包裹。不叙述这些细节,外地来的人或已经熟悉巴黎的人可能不会理解神秘、安宁、信任和安全使这幢房子成了巴黎的一个特殊的例外。
◎法国古长度单位,等于十二分之一法寸,约合二点二五毫米。
从午夜开始,康奎尔老爹便能策划各种阴谋,接待密探、大臣、妇人、少女,外界谁也不会知晓。佩拉德被看作一个大好人,那个弗朗德勒女人谈起佩拉德时,对杂货店的厨娘这样说:“他是连一只苍蝇都不会去碰的!”他对女儿莉迪毫不吝啬。莉迪从师施穆克学习音乐,已经能够作曲。她还会作乌贼墨画,会画水粉画和水彩画。佩拉德每星期日都与女儿一起吃晚饭。只有在这一天,这老头才是一位父亲。莉迪信仰宗教,但并不虔诚,她复活节去领圣体,每月都去做仟悔,不时也去看看戏。天气晴朗时,她去杜伊勒里花园散步。这就是她的全部娱乐,她过的是深居简出的生活。莉迪爱她的父亲,对父亲那些毒辣的本领和见不得人的活动一无所知。这个纯洁的孩子的纯洁的生活没有受到任何欲望的干扰。她像她母亲一样,身材苗条,容貌美丽,她嗓子甜润,脸蛋清秀,面孔周围是漂亮的金发,犹如文艺复兴前期西欧画家所画的以神圣家庭为背景的神秘感超过现实感的小天使。她的眼睛是蓝色的,眼神中似乎倾泻出一束阳光,洒落在受她青睐的人身上。她衣着朴素,没有任何浮华式样,散发出一股平民女子的可爱的芬芳。
只要想象一下一个老魔王,同时又是一个温柔的女孩的父亲,他就会从这美好的接触中感受到清新的气息,你们就会对佩拉德和他的女儿有一个概念了。假若有人玷污这块宝石,父亲一定会设置最恶毒的圈套把他置于死地。复辟时期有些可怜虫就是上了这种圈套而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对莉迪和被莉迪称作女仆的卡特来说,每年一千埃居足够她们花销了。
佩拉德从麻雀街上坡走来,一眼就瞧见了贡当松。他越过贡当松,先上了楼,听见那人的脚步声还留在楼梯上。弗朗德勒女人还没有顾上往厨房门外探头,佩拉德就已经把贡当松接了进去。宝石商居住的四楼有一道栅栏门,如果有人上楼,门上便会响起铃声,通报四楼和五楼的住户。不用说,一到半夜,佩拉德便用棉花把铃锤给堵住了。
“什么事这么急急匆匆,哲学家?”
哲学家,这是佩拉德给贡当松起的绰号。这位密探具有爱比克泰德◎的头脑,他确实也当之无愧。贡当松这个姓,哎,掩盖着封建时代诺曼底的一个最古老的家族(见《现代史内情》)。
◎爱比克泰德(五五—一二五或一三○),古罗马斯多葛派哲学家。他的伦理学格言是“忍受、自制”。
“也许能有一万到手呢。”
“什么事?政治方面的?”
“不是。一桩愚蠢可笑的事?纽沁根男爵,你是知道的,这个出了名的老暴利商,对他在万塞纳森林里见到的一个女人发了情,非要给他找到不可,否则会因相思病而送命……他的随身男仆告诉我,昨天请了几个医生来会诊……我借口给他找那个女子,已经敲了他一千法郎。”
贡当松便把纽沁根和艾丝苔相遇的事讲了一遍,并说男爵还有一些新的情况。
“好,”佩拉德说,“我们会找到这个杜尔西内亚◎的。你去通知男爵今晚乘马车到香榭丽舍大街来,就在加布里埃尔街,马里尼路的拐角处。”
◎杜尔西内亚:堂吉珂德想象中的意中人。
贡当松走后,佩拉德关上门。他接着去敲女儿的房门,似乎必须先敲门才能进去。他高兴地走进房内。刚才这个消息为他得到他所渴望的职位提供了机会。他亲吻了莉迪的额头,然后舒舒服服地坐到一把伏尔泰式沙发上,对女儿说:“能给我弹一段吗?……”
莉达给他弹了一段贝多芬的钢琴曲。
“弹得很好,我亲爱的小姑娘。”他说着把女儿拉到膝前,“你二十一岁了,知道吗?应该结婚了。你父亲已经七十多了……”
“我在这里很幸福。”她回答说。
“你只爱我一个人,一个又老又丑的人?”佩拉德问。
“可是,你要我爱谁呢?”
“我跟你一起吃晚饭,亲爱的小姑娘,你去通知一下卡特。我在考虑你应该结婚,要有一个地位,要找一个与你相称的丈夫……一个善良的小伙子,才情横溢,有朝一日你将为他而感到自豪……”
“能叫我喜欢,当我丈夫的,我只见过一个人……”
“你已经见过一个人?……”
“对,在杜伊勒里花园。”莉迪继续说,“他从我面前经过,德·赛里奇伯爵夫人挽着他的胳膊。”
“他叫?……”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我当时和卡特坐在一棵菩提树下,什么也没有想。我听见身边两位贵妇人说:‘这就是德·赛里奇夫人和漂亮的吕西安·德·鲁邦普雷。’两位贵妇人注视着这一对,我也看了看他们。啊,亲爱的,’另一个说,‘有的女人可真幸福!……就说这一位吧,她要什么有什么,因为她娘家姓隆克罗尔,丈夫又有权力。’‘可是,亲爱的,’另一个贵妇回答,‘这位吕西安对她来说可是宝贝呀……’爸爸,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蠢话,上流社会的人都说这种蠢话。”佩拉德用一副诚实的姿态回答女儿的问题,“也许她们暗指什么政治事件。”
“好吧,既然你问我,我就回答你。假若你想让我出嫁,你就要给我找一个像这个小伙子一样的丈夫……”
“傻孩子!”父亲回答说,“男人的俊美不一定总是心地善良的标志。具有悦人外表的年轻人,涉世之初不会遇到任何困难,于是他们的才情就得不到发挥。社交界借钱给他们,他们便受到腐蚀,他们日后将以自己的品德来偿付利息!……我想为你找一个那些资产者、有钱人和笨蛋放在一边不去救助和保护的人……”
“他是谁,父亲?”
“一个不为人知的有才华的男人……哎,好了,亲爱的孩子,我有办法搜遍巴黎的各个角落,来满足你的要求,为你的爱情物色一个跟你刚才说的那个坏人同样俊俏,而又前程似锦的男人,一个肯定能名利双收的男人……哦,我还从来没有想到,我该有一大群外甥,这么多人中总能找出一个能与你相配的!……我自己或叫人往普罗旺斯写一封信去!”
说来也真凑巧!这时候有个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青年从沃克吕兹省步行来到这里。他是康奎尔老爹的一个外孙,从意大利门进巴黎城来寻找他的舅舅。这位舅舅的命运如何,老家的人并不清楚,但在他们想象中,他能给人提供希望:他们以为他是从印度发了横财回来的。这个小外甥名叫泰奥多兹,如同在炉火旁读小说时受到鼓舞一样,他作了长途旅行,来寻找这位幻想中的舅舅。
佩拉德享受了几个小时做长辈的乐趣后,便洗染了头发(头上的扑粉是一种化妆),穿上一件肥大的蓝色粗呢礼服,将扣子一直扣到下巴上,外披一件黑色大衣,脚蹬一双鞋底结实的大皮靴,带着一张特殊的名片,缓步沿加布里埃尔街走去。贡当松扮成卖菜的老太婆,在这条街的爱丽舍一波旁花园前与他相会。
“圣日耳曼先生,”贡当松用化名称呼他的前上司,“你叫我赚了五百法斯(法郎)。我之所以到这里来,是想告诉你,那该死的男爵给我钱前,已到家里(警察局)去了解过情况了。”
“我很可能需要你,”佩拉德回答,“你看一下我的七号、十号和二十一号,我们将使用这些人,而不会被别人发现,不管是警察总署还是警察局都不会发现。”
贡当松重新回到一辆马车旁,德·纽沁根就在这辆车上等着佩拉德。
“我是德·圣日耳曼先生。”这个南方人踮起脚尖凑近车门对男爵说。
“那号(好),向切(上车)吧!”男爵回答,一边吩咐车子朝星形广场的凯旋门驶去。
“您去过警察局了,男爵先生?这可不好……您对局长先生说了些什么,局长又是怎样回答的,我能知道一下吗?”佩拉德问。
“怕(把)五倍(百)法郎交开(给)那个怪家伙贡汤(当)松之前,我很想基(知)道他系不系(是不是)白赚介(这)笔钱……我只对警察局将(长)说,为了一件微妙的系(事),我想雇佣一个在外国被叫作佩拉德的警察,还问他我系不系(是不是)能完全信印(任)他。局将(长)回答我说,你系(是)个最精明最秦(诚)实的银(人)。就说了介(这)些。”
“既然已经把我的真名实姓透露给了男爵先生,男爵先生愿意告诉我是为了什么事情吗?……”
男爵用他那可怕的波兰犹太人土话,絮絮叨叨地详细叙述他如何与艾丝苔相遇,马车后边的保镖如何大叫起来,他到处寻找毫无收获,又讲到前一天晚上在他家发生的一切,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情不自禁流露的微笑,比昂雄和几个公子哥儿相信这个年轻人与那个不知名的女子经常来往。
“请您听我说,男爵先生。您先付给我一万法郎,作为全部费用的预付金,因为这对您来说是一件生死攸关的事,而您的生命便是财源,所以必须毫不马虎地为您找到这个女子。啊!您现在是被卡住了!”
“系(是)啊,我被卡居(住)了……”
“如果要用更多的钱,我再告诉您,男爵。您只顾相信我好了。”佩拉德接着说,“您可以相信,我并不是密探……一八○七年,我在安特卫普当警察局长。现在路易十八死了。我可以告诉您,我领导他的反警察组织长达七年之久……所以,人们不跟我讨价还价。男爵先生,您很明白,研究一个案子之前,不能开收买人心的估价单。请您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成。您不要以为随便给我一笔钱就能满足我的心意,我还要别的报酬呢……”
“不系(是)想要一个王国吧?……”男爵说。
“对您来说,只是拔一根毛而已。”
“那号(好)!”
“您认识凯勒一家吗?”
“很晓(熟)悉。”
“弗朗索瓦·凯勒是德·贡德尔维尔伯爵的女婿。昨天晚上,德·贡德尔维尔伯爵和他的女婿在您家吃晚饭。”
“见贵(鬼),谁告诉你的……”男爵叫起来,“肯定系(是)乔治多罪(嘴)多谢(舌)。”
佩拉德笑起来。银行家注意到这一笑容,于是对他的仆人产生了莫名的怀疑。
“我期望在警察局得到一个职位,贡德尔维尔伯爵完全能为我谋得这个位子。警察局长将在四十八小时内收到一份设立这一职位的备忘录。”佩拉德继续说,“请您为我要求一下这个位子,设法叫贡德尔维尔伯爵过问一下这件事,从中使点劲儿。我要给您帮忙,您就以此感谢我吧。我只要您说一句话。如果您言不由衷,早晚您会诅咒自己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佩拉德说一不二……”
“我向你保金(证)尽可能去盼(办)……”
“如果对您的事,我也只是尽可能去办,那就不够了。”
“那号(好),我将竭尽全力。”
“竭尽全力……这才是我所要求的,”佩拉德说,“坦诚相待是我们彼此可以赠送的唯一有点儿新意的礼物。”
“竭尽全力。”男爵重复说,“你要我怕(把)你送到哪里去?”
“路易十六桥的尽头。”
“喜(驶)向议院桥。”男爵对来到车门口的跟班吩咐说。
“介(这)么说,我就能得到那个不基(知)名的女郎了……”男爵边走边自言自语说。
“真是奇怪!”佩拉德步行返回王宫市场时这样想。他在那里试图把一万法郎再增加两倍,以便给莉迪作嫁妆。“我现在不得不研究一下这个年轻人的生活细节。他的一个眼神就能迷住我的女儿,他也许就是那种‘钩魂眼’。”他自言自语说,用了一个臆造的语汇。他和科朗坦常常用一些违反语言习惯的词汇对事物进行评论,然而这些词汇却形象生动,鲜明有力。
纽沁根男爵回到家里,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容光焕发,生机勃勃,显得兴高采烈。他周围的人和他妻子见了,都感到非常惊奇。
“还得当心我们的那些股东!”杜·蒂耶对拉斯蒂涅克说。
这些人从歌剧院回来后,此刻正在苔尔菲娜·德·纽沁根的小客厅里喝茶。
“系(是)啊,”男爵接过那位同行的笑话,微笑着说,“我现在有做心(生)意的圆(欲)望了。”
“这么说,你见到你的无名女郎了?”德·纽沁根夫人问。
“莫(没)有。”他回答,“只系(是)有希望搅(找)到她。”
“有这样爱自己妻子的吗?……”纽沁根夫人高声说。她感到有点儿醋意,或是装作吃醋。
“当你把她弄到手后,”杜·蒂耶对男爵说,“你要请我们跟她一起吃夜宵,因为这个女子能使你变得如此青春焕发,我一定要好好端详她一番。”
“她金(真)系(是)造物主的杰作。”老银行家回答。
“他会让人家像耍弄孩子似地耍着玩呢!”拉斯蒂涅克凑近苔尔菲娜的耳边说。
“甭管他!他赚的钱够多的,可以……”
“可以拿出来一点儿,是不是?……”杜·蒂耶打断男爵夫人的话,说。
纽沁根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两条腿好像碍着他的事。
“现在是让他偿付你新债的时候了。”拉斯蒂涅克在男爵夫人耳畔说。
就在这时候,卡洛斯离开泰布街,满怀希望走来,要对欧罗巴进行最后一次叮嘱。欧罗巴要在欺骗纽沁根男爵这出喜剧中扮演主角。吕西安将卡洛斯一直送到大街上。看到这个半人半鬼的家伙如此巧妙的装扮,连自己也要听到他声音后才能辨认出来,他不禁心慌意乱。
“见鬼!你是从哪里找到一个比艾丝苔还要漂亮的女人的?”他问这个拉他下水的人。
“我的孩子,这在巴黎是找不到的。法国不出产这种容貌。”
“你是说,你觉得我又飘飘然了……卡利皮若维纳斯女神还没有这么标致呢!为她下地狱也心甘情愿啊……可是,你到底在什么地方找到她的?”
“她是伦敦最美的女郎。她喝金酒醉了,大发妒心,杀死了自己的情人。这个情人本是个恶棍。这一死,伦敦警察倒是清闲了。把这个女人送到巴黎来待一阵子,好让人们把这件事忘掉……这姑娘在良好的环境中长大,是个新教牧师的女儿,法语讲得跟她的母语一样好。她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她在这里扮演什么角色。别人对她说,如果她讨你喜欢,她可以吞掉你几百万。但是你像老虎一样嫉妒。就叫她演艾丝苔的角色。她不知道你的名字。”
“但是,如果纽沁根对她比对艾丝苔还喜欢……”
“啊!这是你要说的话……”卡洛斯叫起来,“昨天还叫你那么担惊受怕的事,今天你倒唯恐办不成了!放心吧,这个头发金黄,皮肤雪白,长着一对蓝眼睛的姑娘,与那个漂亮的犹太女郎正好相反。只有艾丝苔的眼睛才能使纽沁根这样的老朽动心。见鬼,你总不能老藏着一个丑八怪呀!等这个娃娃演完了她的戏,我将派一个可靠的人陪同,送她去罗马或马德里,让那些地方的人再去神魂颠倒吧!”
“既然我们留她在这里时间不长,”吕西安说,“我回去了……”
“去吧,我的孩子,尽情玩乐吧……明天你还有一天。我在这里等一个人,我派他去打听德·纽沁根男爵家的事情了。”
“谁呀?”
“男爵随身男仆的情妇。因为不管怎样,必须随时了解敌人的动向。”
午夜时分,艾丝苔的保镖帕卡尔在艺术桥上找到卡洛斯。这是巴黎可以互相说上几句话而不被人听见的最合适的地方。谈话时,保镖望着一侧,他的主人望着另一侧。
“今天早上男爵到警察局去了,约在四点到五点之间。”保镖说,今晚他吹嘘说能找到那个在万塞纳森林见到的女人。有人向他许下了诺
“有人在注意我们!”卡洛斯说,“可是,谁呢?……”
“已经启用了商业警察鲁夏尔。”
“简直开玩笑。”卡洛斯回答,“我们害怕的只有保安队和司法警察如果他们辩率不动,我们就能动,我们!……”
“还有一件事!”
“什么?”
“‘监狱之友’……昨天我见到拉普拉叶,……他杀了一家人,得了一万枚五法郎的……金币。”
“他会被抓住的。”雅克·柯兰说,“那是布歇街凶杀案。”
“有什么命令?”帕卡尔问。他那毕恭毕敬的姿态就像一位元帅来路易十八面前听取命令时的神情。
“你每晚十点钟出发,”卡洛斯回答,“快速朝万塞纳森林走去,直到默东森林和维尔达弗莱森林。如果有人窥探你,或跟踪你,你不必管他。要显得随和,谈笑风生,甚至可以被收买。你要大谈鲁邦普雷怀着妒忌心,对夫人爱得发疯,特别是不愿计上流社会的人知道他有这么一个情妇……”
“嘘!要带武器吗?……”
“从来不带!”卡洛斯急速地说,“武器……有什么用?只会造成灾难。你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使用你那保镖用的刀。既然到用我教过你的这一招打断最强壮的汉子的双腿……既然能跟三个手持武器的警察搏斗,肯定能在他们抽出短刀前先撂倒他两个,那还有什么可怕的?……你不是有长棍吗?……”
“不错!”保镖说。
被称为“老警卫”,“鬼精明”,“好心人”的帕卡尔两腿刚健,臂力过人,留着意大利式的颊髯,艺术家的头发,坑道兵的胡子,面容苍白,像贡当松一样毫无表情,奔放的热情隐藏在内心,行动举止犹如军乐队长,不会使人产生怀疑。从普瓦西或默伦逃出来的人不会有他这种自鸣得意的庄重神态和对自己能力的信心。对苦役监狱的哈里发拉施德来说,他便是贾尔法尔◎。他对卡洛斯表现出友好的钦佩,如同佩拉德对科朗坦一样。他个子高大,极其瘦长,胸脯扁平,骨头上没有什么肉。两条长腿走路时步履很稳重。迈出右腿之前,右眼早就以盗贼或密探特有的沉着而快速的眼神打量了外界情形。左眼也仿效右眼的动作。走一步,看一眼!他于瘦,灵巧,随时准备应付一切情况。雅克说,如果没有被称作“勇士液”◎的这个亲切的敌人,帕卡尔本应是一个完美的人,他完全具有与社会作斗争的人的一切必不可少的才能。不过,主人还是说服了奴仆,叫他不能因小失大,只准在晚上喝几盅。帕卡尔回到家里,有个但泽◎来的陶质大肚姑娘◎缓缓地为他斟酒,他便将这琼浆玉液灌进肚里。
◎贾尔法尔是哈里发拉施德忠诚的宰相(见阿拉伯故事集《一千零一夜》)。此处哈里发拉施德指卡洛斯。
◎指烧酒。
◎但泽,即今波兰的格但斯克。
◎指酒壶。
“一定留神注意。”帕卡尔说,一边向他称为“仟海神甫”的人告别,井戴上他那顶饰有羽毛的华丽的帽子。
就这样,像雅克·柯兰、佩拉德和科朗坦这些手腕强硬的人物,通过这些事件,从自己的地盘出发,来到同一场合进行交锋,各自使出解数,为自己的情欲或利益而角逐。这是他们之间一场可怕而不为人知的战斗,各自把才智、仇恨、愤怒、进退、诡计、投入其间,调动最大限度的权势来使自己发迹。佩拉德有他的朋友科朗坦支持,人员安排和手段使用都在秘密状态下进行,对他们来说是小事一桩。因此,历史对此并无记载,如同很多革命的真正原因,历史也保持沉默一样。这场斗争的结果如下:
德·纽沁根先生与佩拉德先生在香榭丽舍大街会面五天后的一个上午,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长着上流社会的生活赋予外交官的那种铅白面孔,身穿蓝色呢服,举止相当风雅,几乎具有国务大臣的神态,从一辆华丽的双轮轻便马车上下来,将缰绳扔给他的随从。他向仆人询问德·纽沁根男爵能否见客。那仆人正坐在宽敞的前厅中一条长凳上。他站起来,恭敬地为他打开精致的玻璃门。
“先生贵姓?……”仆人问道。
“你告诉男爵先生,我从加布里埃尔大街来。”科朗坦回答,“如果有别人在场,千万不要高声叫出这个名字,否则你会被扫地出门。”
过了一分钟,仆人返回来,然后带着科朗坦穿过内室,领他来到男爵的书房。
科朗坦用捉摸不透的目光望了一眼银行家。银行家也用同样的目光回敬他。然后,两人以合手规范的礼仪互致问候。
“男爵先生,”他说,“我代表佩拉德前来……”
“号(好)啊。”男爵说着,走去将两扇门闩上。
“德·鲁邦普雷先生的情妇住在泰布街,就在总检察长德·格朗维尔先生昔日的情妇德·贝尔弗叶小姐过去住过的那套房子里。”
“啊!离我介(这)么近!”男爵大叫起来,“金(真)系(是)好玩!”
“您对这个天仙般的人儿爱得发疯,这一点我不难相信。看见她我也感到高兴。”科朗坦回答,“吕西安醋意很重,他不让这个姑娘出头露面,那姑娘也很爱他。姑娘住在这里已经四年,跟过去的贝尔弗叶情况一样,使用她留下的家具,但是无论是邻居,看门人,还是这幢房子的其他房客,都没能见着她。姑娘是在夜间出来散步。她出门时,马车的帘子低垂,她戴上面纱。吕西安把她藏在这里,不只是出于嫉妒心,而已是因为他要跟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结婚,同时他还是德·赛里奇夫人眼下心爱的人。当然,他对自己俏丽的情妇和未婚妻都很依恋。所以,您是这一局面的主宰人,因为吕西安将为自己的利益和虚荣而牺牲他的欢情。您很富有,这件事关系到您的最新幸福,您就大方点儿。通过她的贴身女仆,您就能达到目的。给那个侍女万把法郎,她就会把您藏到女主人的卧室里。对您来说,这多值啊!”
科朗坦那跳跃式的、清晰而完美的说话方式,什么语言都难以形容。男爵注视着他,显出惊讶的神情。很久以来他没有让这种神情在自己无动于衷的脸上出现过。
“我代我的朋友来向您要五千法郎,您给他的钞票他丢了五张……一桩倒霉的小事!”科朗坦用更为漂亮的命令口吻继续说,“佩拉德对巴黎太熟悉了,他不会花钱去刊登寻物启事,所以就指望您了。不过,这倒不是最重要的事。”科朗坦接着说,显出要钱的事无关紧要,“如果您不想在晚年遇到烦恼,就给佩拉德找一个他所要求的职位,您为他找这么个位子是不费吹灰之力的。王国警察总署署长大概昨天已经收到关于这一问题的一个报告。只要请贡德尔维尔向警察局长谈一谈就行了。嘿,请您告诉德·贡德尔维尔伯爵马兰,只要恳求一下当年把他和德·西默兹兄弟分离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事情就妥了◎……”
◎见《一桩扑朔迷离的案件》。
“钱在介(这)里,先生。”男爵说着取出五张一千法郎的钞票递给科朗坦。
“那个贴身女仆有个当保镖的好朋友,名叫帕卡尔,住在普罗旺斯街一个马车制造工家里。他给那些有王公贵族气派的人当保镖。帕卡尔是个高个子的皮埃蒙特人,喜欢喝苦艾酒,您通过他就能跟冯·博格赛克夫人的贴身女仆接上头。”
显然,作为附言抛出的这一隐情,价钱就是那五千法郎。男爵试图猜透科朗坦属于哪一类人。他的智慧充分告诉他,科朗坦与其说是侦探,不如说是侦探头目。但是他面对科朗坦,就像一个考古学家面对一块出土的石碑,碑文上至少残缺了四分之三的字母。
“介(这)个贴心(身)女仆叫习(什)么名字?”他问道。
“欧也妮。”科朗坦回答。他向男爵致礼,然后出去了。
纽沁根男爵心花怒放。他扔下他的生意和他的办公室,上楼回到自己房里。那欣喜的心情犹如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即将要跟他的第一个情妇进行首次约会一般。男爵从他私人钱箱里取出所有一千法郎的钞票,总共五万五千法郎。这笔钱可以使一个村庄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他把这些钱一下子放进衣服口袋里。百万富翁的挥金如土只能跟他们的贪得无厌相提并论。这些克雷索斯◎一旦心血来潮,情欲冲动,钱就不当一会儿事了。确实,他们这种一时的情爱比金钱更加来之不易。他们醉生梦死的生活充满着大宗投机生意带来的惴惴不安,他们冷酷的心已经为此而麻木不仁。在这种生活中,享受一次女人的乐趣是极为难得的事情。
◎克雷索斯:小亚细亚古国吕底亚的国王,拥有巨额财富。
试举一例:一个以脾性古怪而闻名的巴黎最富有的资本家,一天在大街上遇到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女工。这个轻挑的姑娘身边有她母亲陪伴,胳膊上挎着一个小伙于。这男青年穿着相当蹩脚的衣服,神气活现地扭着屁股。百万富翁对这个巴黎女郎一见钟情,便跟踪到她的家,进了家门。他听了对方叙述自己的生活,知道她有时去马碧尔舞厅◎,有时吃不上面包,有时上戏院,有时去做工。他对此很感兴趣,留下五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放在一枚一百苏的硬币下:这种慷慨很不光彩!第二天,一位有名的地毯商布拉斯雄听从这位轻批女郎的吩咐,将她选定的一套房子配上全套家具,花了约两万法郎。这个女工有自己梦幻似的希望:她要让她的母亲穿得十分体面,并以为能将她过去的情人弄到保险公司的办公室工作。她期待着……一天,两天过去了,接着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了。她认为自己必须忠于这个资本家。她借了债。资本家应召去了荷兰,早就把女工抛在脑后。他一次也没有去过把她安置在里面的那个天堂。她又从天堂掉下来,巴黎人堕落到什么地步,她也堕落到什么地步。
◎马碧尔舞厅是一八四○年由舞蹈家马碧尔开设的一家大众化舞厅,位于蒙泰涅大街,一八七五年关闭。
纽沁根不赌钱,不资助艺术,他也没有什么爱好。他于是狂热地投入了对艾丝苔的情爱,这正是卡洛斯·埃雷拉所期望的。
男爵吃过午饭,叫来了他的随身男仆乔治,吩咐他去泰布街,把冯·博格赛克夫人的使女欧也妮小姐请到自己办公室来,有要事相商。
“你怕(把)她领来,”他补充道,“央(让)她进我的卧息(室),对她说,她介(这)回发菜(财)了。”
乔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来了欧罗巴一欧也妮。她对乔治说,夫人从来不让她出门,如果这样做,她可能丢掉饭碗,等等。乔治回来在男爵面前自我表功,男爵赏他十个路易。
“如果夫人今夜外出不用她陪同,”乔治对主人说,男爵的眼睛像红宝石似地闪闪发光,“她十点左右便到这里来。”
“号(好)!你九点钟来给我肯(更)衣……给我许(梳)头,我要尽可能打盼(扮)得漂漂亮亮……我觉得我要去见我的青(情)妇,否则钱有习(什)么用呢!”
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男爵染好了头发和络腮胡子。晚饭前洗了个澡。到了九点种,开始像新郎那样梳妆起来,喷洒香水,进行精心打扮。纽沁根夫人听说这出变形戏,兴致勃勃地来看自己的丈夫。
“天哪!”她说,“你这样打扮多么可笑!……系一条黑缎领带吧!把这白领带换下来,它使你的络腮胡子显得更硬了。另外,你是帝国时代的人,是个老好人,而你却打扮成过去最高法院的推事。把你的钻石纽扣取下来吧,每个扣子值十万法郎呢。这母猴说不定会向你要,而你又不好拒绝,与其送给一个妓女,还不如戴到我的耳朵上。”
可怜的金融家惊异地发觉妻子的话有道理,虽然不很情愿,还是听从了。
“考(可)笑!考(可)笑!……你为拉斯蒂涅克先生精心打盼(扮)时,我考(可)穷(从)来莫(没)有说你考(可)笑啊!”
“你从来没有觉得我可笑,我相信是这样。在化妆打扮上,我难道是个会犯这种基本错误的女人吗?瞧瞧你,把身子转过来!……要把礼服纽扣往上扣,像德·莫弗里涅斯公爵那样,空着最上面的两个扣眼。总之,要尽量使自己显得年轻。”
“先生,”乔治说,“欧也妮小姐来了。”
“再见,夫银(人)……”银行家高声说。他将妻子送到他们各自套间分界线的那一侧,以便肯定她无法听见他这边的谈话。
他返回来,拉住欧罗巴的手,把她领进自己的卧室,脸上显出一种嘲弄般的敬意。
“啊,我的小姑娘,你金系(真是)幸福啊,因为你伺候着希(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要系(是)你愿意为我说句话,帮我一下忙,你就能发菜(财)了。”
“这件事,给我一万法郎,我也不干!”欧罗巴大声说,“您要明白,男爵先生,我首先是个正派姑娘……”
“我基(知)道,我要号号(好好)酬付你的金(正)直。做心(生)意中,这叫作利益。”
“我还没有说完呢。”欧罗巴说,“如果夫人不喜欢我家先生,那倒还有点儿门路,可现在不是这样,她一生气,我就要被辞退,我这份差使一年能挣一千法郎呢。”
“两万法郎的本金就能心(生)出一千法郎。雨(如)果我开(给)你两万法郎,你就习(什)么也不会旬(损)失了。”
“哎呀,您要是这么说,我的大老爷,”欧罗巴说,“那事情可就不一样了。这钱在哪儿?”
“就在介(这)儿。”男爵回答,把一张张钞票拿给欧罗巴看。
他看到每一张钞票都使欧罗巴的眼睛闪出一道流露出贪欲的光芒,这正是他所期待的。
“您付了我这份差使的钱。但是,还有正直、还有良心呢……”欧罗巴说,抬起一张顽皮的面孔,向男爵投去一个半正经半玩闹的眼神。
“良心莫(没)有差使及(值)钱。尽管介(这)样,再加五千吧。”他说着又加了五张一千法郎的票子。
“不行,良心要两万,差使算五千,要是我丢了这差使的话……”
“就移(依)你的愿望吧……”他一边说一边加上五张钞票,“不过要全(赚)介(这)份钱,你得在你女居(主)银(人)夜里单独在家时,把我抢(藏)在她的卧息(室)里……”
“如果您保证永远不说出去谁把您带进去的,我就同意这样做。不过,我要预先告诉您一件事:我家夫人身强力壮,她发疯似地爱着德·鲁邦普雷先生。您即使付她一百万钞票,也休想使她干不忠诚的勾当……这很傻,可是,她爱上了谁,就是这股子劲儿。这比一个正正经经的女人还糟糕,不是么?有时她跟先生一起去森林里散步,先生便很少在家里过夜。今晚她去散步了。我就可以把您藏到我的房间里。夫人倘若独自回来,我就来找您。您先呆在客厅里,我不关房门,然后……天哪!然后,就是您的事了……您作准备吧!”
“介(这)两万五千法郎,我在客厅里交开(给)你……一休(手)交钱,一休(手)交货嘛。”
“啊!”欧罗巴说,“您这么信不过人……对不起,这钱太少了……”
“你要敲扎(榨)我,还有很多机会呢……我们将秦(成)为老相细(识)……”
“那好,午夜您到泰布街来吧!不过,身上得带三万法郎。贴身女仆的正直也跟出租马车一样,一过午夜,价格就要提高了。”
“为了谨兴(慎)起见,我开(给)你一张银行票据……”
“不要,不要。”欧罗巴说,“要现钞,不然什么也甭干……”
凌晨一点钟,纽沁根男爵藏身于欧罗巴睡觉的阁楼里,体验了一个幸运者的焦虑不安。他呆在那里,全身血液似乎都在脚趾上沸腾,脑袋像过热的蒸汽机一样快要爆炸了。
“我花了习(十)多万埃居,得到了精神享右(受)!”他后来向杜·蒂耶叙述这次艳遇时这样说。他侧耳倾听从街上传来的每一个细小声音。到了清晨两点钟,他见他情妇的马车进入了大街。当大门开始在铰链上转动时,他的心跳动得那么激烈,简直要把那件真丝背心都快掀开了:他马上要重新见到艾丝苔那天仙般的热情洋溢的面容了!……车门前踏板的声音和开关车门的砰砰声都打在他的心上。期待这关键时刻的来临,比遭受破产更使他心绪不宁。
“啊!”他叫喊起来,“我怎么介(这)么个活法!我兴(甚)至活过头了,我一会儿习(什)么也干不秦(成)了!”
“夫人独自在家。下楼吧!”欧罗巴过来说,“注意别弄出响声,大象!”
“大象!”他笑着重复了一句,像在烧红的铁棍上走着。
欧罗巴擎着烛台,走在前头。
“开(给)你,数一下吧。”男爵走进客厅,把一叠钞票递给欧罗巴,说。
欧罗巴神情严肃地接过三十张票子,出去了,把银行家关在客厅里。纽沁根径直走进卧室,遇上了那个漂亮的英国女人。她对男爵说:“是你吗,吕西安?……”
“不系(是),美妞儿。”纽沁根大声说。
他没有说完话,却惊呆了:他看到的是一个与艾丝苔截然相反的女子。从前见到的黑发,现在成了金黄色;过去仰慕的健壮,现在变成了赢弱;过去闪耀的阿拉伯太阳,现在成了不列颠温柔的夜晚。
“啊!这怎么回事?您是哪儿来的?……您是谁?……您想干什么?”这位英国女子边问边拉铃,但铃却一点儿不响。
“我用棉花怕(把)铃开(给)塞住了。不过,您不要害怕……我介(这)就走。”他说,“介(这)三万法郎算是背(白)印(扔)了。您金(真)的系(是)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的青(情)妇吗?”
“有点儿是,我的侄儿。”英国女人说。她法语说得很好。“可系(是),您系(是)谁啊?”她学着纽沁根的口音问。
“一个向(上)当右(受)骗的银(人)!……”他回答,显出一副可怜相。
“系(是)因为看到一个漂亮女银(人),才向(上)当有(受)骗的吗?”她开玩笑地问。
“请永(允)许我明天开(给)您送一条项链来,介(这)样您就能记得德·纽沁根男爵了。”
“我不硬(认)息(识)!……”她说着,像疯子似地大笑起来,“不过,项链一定会收下的,私问住宅的家伙!”
“您会硬(认)息(识)他的。再见,夫银(人)!您系(是)个美银(人)儿,而我只系(是)六习(十)多岁的可怜的银行家。您席(使)我懂得,我所爱的那个女银(人)系(是)多么富有魅力,因为您的非凡的美貌也莫(没)能席(使)我将她忘怀……”
“哦,您说的介(这)些话很客气。”英国女人说。
“还不如启发我说介(这)些话的银(人)客气……”
“您指的是三万法郎……您把这笔钱给谁了?”
“开(给)您的那个无赖女仆了……”
英国女人拉了拉铃。欧罗巴就在近处。
“哎呀!”欧罗巴叫喊起来,“一个男人在夫人的卧室里,他又不是先生!……太可怕了!”
“他给了你三万法郎,你把他带了进来,是不是?”
“没有,夫人。咱们两人加在一起,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呀……”
欧罗巴开始大喊捉贼。她喊得那么凶,银行家被吓得夺门而逃。到了门外,欧罗巴又使他沿楼梯滚了下去……
“大坏蛋!”她对着他大喊,“你在我女主人前揭发我!捉贼啊!……捉贼啊!”
堕入情网的男爵灰心丧气,总算得以返回他那停在大街上的马车里,没有当着自己人受辱。他再也不知道该信赖哪一个密探了。
“夫人是出于一时念头,想拿走我的外快吗?……”欧罗巴像复仇女神似的回到英国女人身边说。
“我不知道法国的做法。”英国女人说。
“哼,我只要对先生说一句话,明天就能把夫人赶出门。”欧罗巴傲慢地说。
“介(这)个恶毒的贴心(身)女仆,”乔治自然问起主人玩得是否开心,男爵便对他这样说,“她技(骗)了我三万法郎……不过,介(这)系(是)我的过错,我犯了很大过错!……”
“这么说,先生的梳妆打扮都没有派上用场,真见鬼!我劝先生不要随便吃那些药……”
“乔治,我杰(绝)望了……我冷……我心里就像装着冰……我再也搅(找)不到艾丝苔了,我的朋友。”
在紧要关头,乔治一直是主人的朋友。
年轻姑娘欧罗巴兴高采烈地把这一幕描述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此事发生两天后,卡洛斯和吕西安面对面地共用午餐。
“孩子,不能让警察局或其他任何人插手我们的事,”他低声对吕西安说,一边用吕西安的雪茄点燃自己的雪茄,“否则就不好了。我想出了一个大胆而可靠的办法,能使我们那位男爵和他那些警察不会吵吵嚷嚷。你到德·赛里奇夫人那里去,要对她十分殷勤。谈话时,你对她说,拉斯蒂涅克对德·纽沁根夫人早就厌烦了,为了照顾拉斯蒂涅克,你同意为他作掩护,不让他的情妇暴露。德·纽沁根先生狂热地爱上了拉斯蒂涅克隐藏的女人(这会使他发笑)。他竟敢动用警察对你进行侦察。你对你的同乡的风流事件毫无牵连,而你在格朗利厄家的利益可能会受到损害。赛里奇伯爵夫人的丈夫是国务大臣,你可以求伯爵夫人叫她丈夫助你一臂之力,以便让你到警察局去。一到警察局,你就在局长先生面前诉苦,但是要摆出政界人士的姿态,装作即将进入庞大的国家机器并扮演一个很重要角色的模样。你作为国家要员,很理解警察机构的作用,你钦佩它,包括局长在内。最精良的机器也会有油渍,或冒黑烟。表示不满要恰到好处。千万不要责怪局长先生,但要使他监督手下的人,还要同情他管教下属的辛苦。你越是和蔼,具有君子风度,局长对手下的人会越严厉。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放心了。我们就能把艾丝苔弄回来。她大概像她那边森林中的小鹿一样正在发情呢。”
警察局长过去当过法官。那些前法官当警察局长的都太年轻。他们满脑于法律,处处讲法制,紧要关头常常需要当机立断时手太软,而这种时候警察局的行动就像消防队救火。当着大臣会议副主席的面警察局长承认的警察局的弊端比实际存在的还要多。他对滥用权力表示遗憾,而且提到纽沁根男爵拜访过他,向他打听过佩拉德的情况。局长允诺要对手下警察的越轨行为严加惩处,同时感谢吕西安直接向他面谈,答应为他保守秘密,对于对方的做法显出理解的姿态。国务大臣和局长之间交谈了好些关于个人自由,私人住宅不受侵犯的堂皇的话。德·赛里奇先生还向局长指出,为了重大的国家利益,有时候需要用一些秘密的不合法手段,但是,如果这种手段用于图谋个人利益,那就是犯罪了。
佩拉德天天上大卫咖啡馆。他在那里把观看市民当作一种享受,就像艺术家观看花的生长作为消遣一样。第二天,他去这家心爱的咖啡馆时,一个穿便衣的宪兵在街上向他走来,跟他攀谈。
“我正要上你家去,”宪兵凑近他的耳朵说,“我奉命要将你带到警察局去。”
佩拉德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在宪兵陪同下,一声不吭上了马车。
警察局当时位于金银匠堤岸。警察局长在一个小花园的市道上踱来踱去。他对待佩拉德的态度,犹如对待监视苦狱犯的末等狱吏。
“先生,一八○九年以来,您已被排除在公职机构之外,这并非没有原因……您难道不知道您给我们惹了什么是非,您自己惹出了什么麻烦吗?……”
这一顿斥责最后导致一场晴天霹雳。警察局长用严厉的口气向可怜的佩拉德宣布,不仅他的年度补助已被取消,而且他本人要受特别监视。老头以世界上最镇静的姿态接受了这一瓢冷水。被当头敲了一棒的人显出的木讷和无动于衷,是任何别的东西所无法比拟的。佩拉德早就在赌场上输光了钱。莉迪的父亲本来指望得到那个职位,而现在一无收入,只好求助于他的朋友科朗坦的施舍了。
“我当过警察局长,我认为您说的完全正确。”老头平静地对这位摆出一副庄重姿态的官员说。对方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地惊跳了一下。“但是,尽管我丝毫不想表示道歉,请允许我向您指出,您完全不了解我。”佩拉德继续说,向局长轻轻膘了一眼,“对于一位驻荷兰前警察署长来说,您的话说得太重了;如果对一个普通密探,这话又说得轻了。不过,局长先生,”佩拉德看局长不作声,停顿一下又补充说,“我十分荣幸再要对您说几句,请您记住:我不想插手您的警务,也不想为自己辩解。您将来一定有机会看到,在这件事情上,有人受了别人欺骗。此时此刻,这个人就是鄙人;而将来您会说:“啊,原来是我上了当!”
他说完向局长告辞。局长为掩饰自己的惊讶,而沉默不语。佩拉德回到家里,手脚酸痛,对德·纽沁根男爵怀着一腔怒火。埋藏在贡当松、佩拉德和科朗坦三个人头脑中的一件机密,被这个矮胖的金融家一个人给泄露了。老头责怪银行家一旦达到目的,就想赖帐。他与银行家只见过一面,但已完全能看透这个最奸诈的银行家的心计了。“他跟谁都要算帐,包括跟我们,但是,我会报复的。”老头心里说,“我从来没有求科朗坦办任何事,我这次将求他帮我向这只愚蠢的钱箱报仇。可恶的男爵!你有朝一日会发现自己的女儿名誉扫地,你就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可是,他爱自己的女儿吗?”
这一灾难打破了老头的一切希望。当天晚上,他显得老了十岁。他跟朋友科朗坦聊天时,想到自己将给宝贝女儿、他的偶像、掌上明珠和献给上帝的供品留下阴暗的前程,不禁悲戚地掉下了眼泪。
“我们注视着事情的进展,”科朗坦对他说,“首先必须了解男爵是不是告密的人。我们过去依靠贡德尔维尔是否明智?……这个老马兰欠我们的债太多,所以不会不设法陷害我们,为此我也派人监视他的女婿凯勒。凯勒在政治上愚蠢无能,但善长策划某些阴谋,目的是****长系,扶植幼系上台……明天,我就会知道纽沁根出了什么事,他是否见到了他的情妇,冲着我们的这股子劲是从哪里来的……你别难过。首先,警察局长在这个位子上呆不了很久……这时期正孕育着革命。革命一来,我们就能混水摸鱼了。”
街上响起一声异样的口哨声。
“这是贡当松,”佩拉德说,一边将一盏烛火放在窗前,“有点关于我的私事。”
过了一会儿,忠实的贡当松出现在警察局的两位地神爷面前。他把这两人当作神一样崇拜。
“有什么事?”科朗坦说。
“新鲜事儿!我输得精光,从-一三号◎出来,你们猜,我在房廊下看见了谁?……乔治!这小子被男爵给辞退了,男爵怀疑他是密探。”
◎指王宫街—一三号,是当时一家进行轮盘赌的有名赌场。
“这是我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的效果。”佩拉德说。
“噢!微微一笑而产生的祸害,我见得多了!……”科朗坦说。
“还不算用马鞭抽打引起的祸害,”佩拉德影射西默兹事件(见《一桩扑朔迷离的案件》◎),说道,“那么,贡当松,后来怎么啦?”
◎书中描写洛朗兹·德·圣西涅用马鞭抽打科朗坦,科朗坦要蓄意进行报复。
“后来是这样的,”贡当松继续说,“我叫乔治买酒,喝了好多杯各种各样的酒,他喝得醉醺醺的,话就多起来了。我呢,嘿,怎么喝也喝不醉。我们这位男爵吃了许多春药,到泰布街去了。他在那里碰上了你们知道的那个标致女人。但这是一场成功的滑稽戏,那个英国女人不是他的‘不知名的女郎’!……而他为了买通贴身女仆,却花了三万法郎。一桩蠢事!这笔钱不少,他花大本钱办小事。把这句话反过来,那就是能干的人解决问题是花小本钱办大事。男爵回到家里,其状着实令人可怜。第二天,乔治装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对主人说:‘老爷为什么要用这些恬不知耻的坏蛋呢?如果老爷原本将此事托付给我,我大概可以找到这个不知名的女郎。老爷对她进行了描述,这对我来说已经够用了,我要把整个巴黎翻个底朝天。’‘那好吧,’男爵对他说,‘事成之后,我会好好赏赐你!’乔治把这些都给我讲了,还夹着一些离奇古怪的细节。可是……事情并不那么单纯。第二天,男爵收到一封匿名信。信的大致内容是:‘德·纽沁根先生狂热地爱上了一个陌生女郎,他为此花了大量金钱,但一无所获。如果今夜十二点他能到纳伊桥头,登上一辆马车,车后站着他在万塞纳森林见到过的那个保镖,他再让人蒙上眼睛,那么就会见到他所爱的女子了……由于男爵先生家财万贯,可能担心提出这项方案的人居心叵测,那么,他可以由他的心腹乔治陪同前往。另外,车里空无一人。’男爵没有对乔治说任何话,便带着乔治一起去了。他们两人都被蒙上眼睛,头部盖上一块头巾。男爵认出了那个保镖。那辆马车走起来就像路易十八(但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这位国王是清热治安的!)的马车一样快。两小时以后,马车在一座树林里停下。有人给男爵摘下眼罩,男爵便看见那个不知名的女郎就在一辆停着的马车里,可是那女郎……哎!……一下于又不见了。那辆车(具有与路易十八的车同样的速度)把男爵重新送回纳伊桥头,他在那里再坐自己的马车。有人将一张便条塞到乔治手里。便条上写着:‘男爵先生已与他的无名女郎相会,他准备扔出多少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乔治把便条递给主人。男爵毫不怀疑地认为乔治与我,或是与您佩拉德先生,串通一起诈骗他。他便把乔治赶出了家门。这个银行家真是大笨蛋!他也应该‘跟无名女郎羞(睡)一觉’◎再解雇乔治呀。”
◎贡当松模仿男爵的口音。
“乔治看见那个女人了吗?……”科朗坦问。
“看见了。”贡当松说。
“那么,”佩拉德大声说,“她长得怎么样?”
“哦,”贡当松回答,“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她真如天仙一般卜一”
“一些比我们厉害的家伙耍了我们,”佩拉德喊起来,“这些狗崽子会向男爵高价出卖自己的老婆。”
“Ya,mein Aerr◎!”贡当松回答,“听说你们在警察局遇到了麻烦,我就叫乔治把肚子里的话都倒了出来。”
◎德语:是的,我的老爷。
“我很想知道是谁耍了我。”佩拉德说,“我们倒要较量较量!”
“我们不要多露面。”贡当松说。
“他说得对,”佩拉德说,“我们钻进缝里,听动静,等时机……”
“我们来研究一下这一说法,”科朗坦高声说,“眼下我什么也没法干。佩拉德,你就乖乖地呆着吧,咱们始终听从警察局长先生的吩咐
“德·纽沁根先生尽可以让人放血,”贡当松说,“他血管里一千法郎的票子太多了……”
“不过莉迪的嫁妆已经到手了!”佩拉德凑近科朗坦的耳边说。
“贡当松,咱们走吧,让我们的佩拉德老爹睡觉吧……明……明天见!……!"
“先生,”贡当松到了门口对科朗坦说,“这老头算计得多么可笑!……嗯!用……的钱来出嫁女儿……!啊!啊!拿这题材倒可以写一部生动的剧本呢,而且是道德剧,题目就叫《一个姑娘的嫁妆》。”
“啊!你们这些人,多么善于安排……你耳朵还真灵呢!……”科朗坦对贡当松说,“社会造物主肯定给予他的每个造物以必要的品格,以便使他们作出他所期待的奉献!社会,是又一个造物主!”
“你所说的话很有哲学味道,”贡当松大声说,“一个教授可能会把它发展成一个学说体系呢!”
“德·纽沁根先生那里的一举一动,你一定要及时掌握,”科朗坦说,他微笑着与这个侦探沿街走去,“看他对这个无名女郎如何动作……总的说,……不要耍花招……”
“看看烟囱是不是冒烟!”贡当松说。
“像德·纽沁根男爵这种人,不可能是一个得到幸福而不张扬的人。”科朗坦继续说,“何况,对我们来说,人就是手中的一张张牌,我们决不能受他们捉弄。”
“见鬼,这简直是囚犯用割刽子手的脖子来取乐。”贡当松叫起来。
“你总有话逗人。”科朗坦回答,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微笑,在他那石膏面具般的脸上划出几道浅浅的皱纹。
这件事,且不说它造成什么结果,就其本身来说就极为重要。如果不是男爵出卖佩拉德,又有谁出于自己的利害关系去见警察局长呢?对科朗坦来说,就是想弄明白自己手下人中是否出了叛徒。他上床就寝时,心里想着佩拉德也念叨过的这句话:“是谁去向警察局长告发的?……这个女人到底属于谁?”就这样,雅克·柯兰、佩拉德和科朗坦虽然相互并不了解,却不知不觉地越来越接近。可怜的艾丝苔、纽沁根和吕西安必然被卷入这场已经开始的争斗中。警察局这班人特有的自尊心可能使这场争斗变得更加激烈。
多亏欧罗巴的机智,压在艾丝苔和吕西安身上那六万法郎债务中最棘手的部分得以偿还,债主竟没有动摇对他们的信任。吕西安和拖他下水的那个人可以有时间喘一口气了。他们像两头被猎人追逐的野兽,到一个沼泽旁舔了几口水,又能继续沿着危岩绝壁奔跑了。在这条路上,强者不是把弱者送上绞刑架,就是让他达到荣华富贵。
“今天,”卡洛斯对被他造就的人说,“我们是孤注一掷了。幸好牌边上作着记号,而赌徒又是那些乳臭未干的娃娃!”
有一段时间,吕西安按照他这位可怕的谋士的命令,对德·赛里奇夫人十分殷勤。吕西安也确实不会叫人怀疑他养着一个妓女作情妇。另外,在为人所爱的快乐中,在社交生活的驱使下,他找到了一股外来力量自我沉醉。他听从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的安排,只在布洛涅森林或香榭丽舍大街与她见面。
艾丝苔被关到守林人屋内的第二天,那个使她感到可疑,使她感到惶恐不安、心情沉重的人来了,要她在三张空白印花公文纸上签字。那三张纸上写着令人触目惊心的字。第一张是;承兑六万法郎!第二张是:承兑十二万法郎;第三张是:承兑十二万法郎。总共承兑二十万法郎。上首加上“凭单”字样,开的便是一张票据。“承兑”说明是汇票,到时候不付款就要受到拘禁。有了这个字样,谁要是糊里糊涂签了字,就会蹲五年监狱。这么重的刑,轻罪法庭几乎从来不判,只有重罪法庭对那些罪恶累累的歹徒才判这种刑。关于拘禁的法律,那是野蛮时代遗留下来的。愚蠢而无用,从来惩治不了恶棍(见《幻灭》)。
“事关摆脱吕西安的困境。”西班牙人对艾丝苔说,“我们背着六万法郎的债。有了这三十万法郎,我们也许能度过难关。”
卡洛斯把这些汇票的时间倒签六个月,然后叫一个“未被轻罪法庭赏识的人”把这些汇票开请艾丝苔兑付。这个人干的那些冒险勾当,虽然闹得沸沸扬扬,但很快被遗忘而消逝,一八三○年七月大型交响乐的喧嚣声将它掩盖住了。
这个年轻人是胆大包天的骗子,是巴黎近郊布洛涅地方一个执达吏的儿子,名叫乔治一玛丽·德·图尔尼。父亲因境况不佳,不得不卖掉自己的官职。他在给儿子提供良好教育后,于一八二四年弃世,将这个儿子留在了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窘境中。这是小市民为自己子女干的蠢事。这个年轻的成绩优秀的法学系学生在二十三岁时就已经背弃了自己的父亲,他在名片上将自己的名字写成:
乔治·德·埃斯图尔尼
这张名片给这个人物以贵族的芳香。这个大胆的时髦青年乘坐高级马车,雇用青年马夫,经常出入俱乐部。一句话可以说明这一切:他跟一些由情人供养的女人来往密切,拿她们的钱到交易所去做生意。最后,他落入轻罪法庭之手,被指控赌博诈骗而出庭受审。他有一些同谋,一些被他拉拢的年轻人。这些都是他的亲信,附庸他的风雅和信誉的同伙。他被迫逃往外地,又没有向交易所偿付差额。整个巴黎,包括巴黎的金融资本家俱乐部,林荫大道上的店铺以及工业家,对这桩双重事件案子都还感到惊惶不安。
乔治·德·埃斯图尔尼是个俊俏的小伙子,性情温和,像盗贼头子一样慷慨大方。在他走红的时候,他保护过“电鳐”几个月。假西班牙人就是把他的算计建筑在艾丝苔和这个著名骗子的交往上。艾丝苔与他的关系是这一阶层女人在生活中所特有的。
乔治·德·埃斯图尔尼由于屡屡得手,胆子越来越大。他曾经保护过一个人,此人从外省的穷乡僻壤来巴黎做生意。在报界掀起反对查理十世政府的斗争中,他被判刑,并勇敢地承受了下来。到了马尔蒂尼亚克内阁时期,迫害有所减轻,自由党想补偿他所遭受的损失,便赦免了这个绰号叫做“勇士赛里泽”的报馆经理塞里泽。
赛里泽表面上受左派权威人士支持。他开了一家商号,既是事务所,又是银行和代办所。他的职务就像商业小广告报上登的自称能承揽一切业务的家庭仆役相似。赛里泽庆幸自己能与乔治·德·埃斯图尔尼拉上关系。埃斯图尔尼造就了他。
根据有关尼侬◎的传说,艾丝苔可以被认为是乔治·德·埃斯图尔尼一部分财产的忠实受托人。一张签上乔治·德·埃斯图尔尼名字的空白背书汇票使卡洛斯·埃雷拉成了他制造的那个数目的主人。只要艾丝苔小姐或她代理人能到期付款,这张假票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卡洛斯摸到赛里洋商号的内情后,发现了这样一个深藏不露,但决心大发横财而且是……合法地发财的家伙。
◎尼侬:伏尔泰小说《不忠实的受托人》中的人物。小说叙述古尔维尔一六六二年被迫流亡国外,将六万利弗尔存放在妓女和自由思想者尼依·德·朗克洛处,并将同一数额的钱托付赦罪院的负责主教保管。古尔维尔一六六八年回国时,她将钱如数奉还,而那位主教却没有还。
赛里泽是德·埃斯图尔尼的真正受托人。他一直拥有大笔款项,在交易所看涨时投入进去,使他得以自称银行家。这一切都发生在巴黎:在那里,人们可以鄙视一个人,但不会鄙视金钱。卡洛斯去看望赛里奇,想按照他的办法对他施加影响,因为卡洛斯恰巧完全掌握着这位与德·埃斯图尔尼相称的同伙的全部秘密。
“勇士赛里泽”住在格罗什内街一套中二层房间里。卡洛斯神秘地叫人放出风声,说他从乔治·德·埃斯图尔尼那边来。他意外地发现,这个所谓银行家听到这一情况时脸色变得惨白。卡洛斯在一间简朴的书房里看到一位身材矮小、头发稀疏而金黄的男子,根据过去吕西安向他描述,他知道此人便是出卖大卫·赛夏尔的犹太◎。
◎见《幻灭》。
“我们在这里说话,不用担心被人窃听吧?”西班牙人说。他现在突然打扮成英国人,红头发,戴着蓝眼镜,收拾得跟一个去听布道的清教徒一样干净利落。
“为什么问这个,先生?”赛里泽说,“您是谁?”
“威廉·巴尔凯先生,是德·埃斯图尔尼先生的债主。不过,我想还是有必要把门关上,既然您也愿意这样做。先生,您从前与帕蒂一克洛,库安泰,赛夏尔·德·安古莱姆……有什么关系,我们都知道。”
赛里泽听了这句话,便奔向门边,把门关上,又走向另一扇通向卧室的门,将它闩上。然后他对这个陌生人说:“再小点声,先生!”他打量了这个假英国人,对他说:“您要我做什么?……”
“哦,天哪!”威廉·巴尔凯继续说,“这世道,人人都为自己打算。那个德·埃斯图尔尼怪人的钱,放在您这里……您放心,我不是来向您要这钱的。不过,这个该上绞架的骗子--咱们私卜说说-一在我的催逼下,给了我这几张票据,并对我说有可能贴现。由于我不想用我的名义去继续办理,他对我说,您不会拒绝使用您的名字的。”
赛里泽看了一下汇票,说:“但是,他已经不在法兰克福了……”
“我知道,”巴尔凯回答,“不过,开汇票的时候,他可能还在那里……”
“但是,我不想担当这个责任。”赛里泽说。
“我不要求您作这个牺牲。”贝尔凯又说,“您只管收下这些票据,办理贴现。我负责去收回这些款项。”
“德·埃斯图尔尼这么不信任我,真使我感到吃惊。”赛里泽说。
“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他的事情也够多的,”巴尔凯回答,“不能责备他分兵多路嘛。”
“难道您认为……?”小个子生意人间,一边将已经贴现、符合手续的汇票还给假英国人。
“……我认为您一直想留着他的那些钱,是不是?”巴尔凯说,“这一点,我能肯定!这些钱已经扔在交易所的绿台毯上了。”
“我的发财全靠……”
“把这些钱公开输光。”巴尔凯说。
“先生!……”赛里泽大叫起来。
“您听着,亲爱的赛里泽先生,”巴尔凯打断赛里泽的话,冷淡地说,“您帮我一个忙,让我能顺利地收回这些钱。请您为我写一封信,您在信中说,您替德·埃斯图尔尼将这些贴现的票据还给我,并说追查此事的执达吏应视持有此信的人为这三张汇票的拥有者。”
“您能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吗?”
“不写名字!”英国资本家回答,“就写‘持此信及汇票者……’您这番好意将会得到丰厚的酬报……”
“怎么酬报?……”赛里泽问。
“只用一句话。您将一直呆在法国,是不是?
“是的,先生。”
“那好。乔治·德·埃斯图尔尼永远不会回法国来了。”
“为什么?”
“据我所知,有不止五个人要谋杀他。他自己知道这一点。”
“怪不得他要我搞一批货去印度呢!”赛里泽叫起来,“但是,可惜他已叫我把所有的钱买了公债。我们已欠了杜·蒂耶公司的差额。我是过一天算一天呢。”
“您应该及时脱身啊!”
“啊!我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赛里泽大声说,“我的发财梦落空了……”
“跟您最后说一句话,行吗?……”巴尔凯说,“务必守口如瓶!……您是能做到的。可是,说到忠诚,恐怕没有那么有把握了。我们后会有期,我会让您发财的。”
卡洛斯在这个卑鄙的灵魂中撒下了一线希望,这希望将使那个人对此事长期保持缄默。接着,卡洛斯仍然扮成巴尔凯,去见一个他能依靠的执达吏,委托他取得对艾丝苔的最后判决权。
“一定会付钱的,”他对执达吏说,“这是一件关系到名誉的事,我们只想按规定办事。”巴尔凯叫一个商事诉讼代理人代表艾丝苔小姐在商业法庭上出庭,以便使判决自相矛盾。他请执达吏温和行事。执达吏便将所有诉讼文件放入封套,亲自来泰布街查封家具。他在那里受到欧罗巴的接待。查封一旦宣布,艾丝苔便公开成了欠债三十多万法朗的人,这已是无可争辩了。卡洛斯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多少新花样。这种假债务的滑稽戏经常在巴黎上演,巴黎有“副”高布赛克和“副”吉戈奈们把自己出借,用作“文字游戏,”取得一笔赚头,用这种无耻的花样寻开心。一切都在笑谈中实施,包括杀人。人们就这样去勒索固执地不给钱的父母或吝啬的情人,他们面对这种无可争辩的必要性或所谓名誉问题,也就照办了。马克西姆·德·特拉叶曾经常常用这种方法。这是老剧目中翻新的喜剧。只是卡洛斯·埃雷拉想拯救自己的道袍的名誉和吕西安的名誉,使用了一套没有任何危险的伪造票据。这种事情出现很多,以致司法部门如今对此也有点无动于衷了。据说在王宫市场附近还开了一家假票据交易所,在那里,你付三法郎就能得到一个签名。
这十万埃居准备用作守候卧室的门。卡洛斯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前,决心先叫德·纽沁根先生别外再付十万法郎。经过情形是这样:
根据卡洛斯的吩咐,亚细亚打扮成熟知那个陌生女郎的老太婆,来到堕入情网的男爵面前。迄今为止,风俗画家画了许多男高利贷者的形象,但是人们却忘了女高利贷者:今天的极为奇特的人物“财源夫人”◎。她被体面地称为“服饰脂粉商”。她有两家商店,一家在神庙街,另一家在纳弗一圣马克街,两家都由她手下一些女人经管。凶狠的亚细亚可以扮演这个角色。“你穿上德·圣埃斯泰弗夫人的衣服吧!”卡洛斯对她说,他想看看亚细亚穿上这衣服的模样。
◎财源夫人,是法国作家让一弗朗索瓦·雷尼亚尔(一六五五—一七○九)的《赌徒》中的一个人物。
这位假媒人来了,穿着锦花缎连衣裙,那是某个被查封的客厅中摘下来的窗帘做成的。她披着一条卖不出去的破旧开司米披巾,这种披巾只能在这些女人肩背上度过它们的最后时日。她戴一个细布绉领,花边华丽,但已经磨损;还戴一顶十分难看的帽子,一双爱尔兰皮革的皮鞋,脚上的肥肉从鞋沿鼓出来,就像黑色丝绸做成的垫圈。
“还有我的腰带扣呢!”她让人观看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金银饰物,说。她那厨娘的肚子似乎不爱接受这一扣子。“嘿嘿,瞧瞧我的风度!可是,我的腰身……叫我显得多么难看!哦,努里松太太胆子真大,给我穿这么一身!”
“首先,要显出柔情蜜意的样子,”卡洛斯对她说,“要小心翼翼,像母猫那样精心提防,特别要使男爵因使用警察而感到羞愧,而你在警察面前不要显出发抖的样子。最后你用若明若暗的话实实在在地让他知道:你不相信世界上有哪一家警察会知道那个美人在什么地方。千万不要露出马脚……当男爵可以让你敲着他的肚子减他‘老色鬼’时,你要显得更加狂妄,厚着脸皮叫他听从你的安排。”
纽沁根受到警告:如果他再搞一点点侦探,他就再也见不到这个媒人了。他秘密地步行去交易所的途中,拐到纳弗一圣马克街的一个简陋的中二层住房中去见亚细亚。那些堕入情网的百万富翁在这些泥泞的小路上,不知走过多少次,又怀着何等狂喜的心情,这只有巴黎街道上的铺路石才清楚。德·圣埃斯泰弗夫人让男爵时而满怀希望,时而又悲观失望。男爵难以忍受,要“不惜一切代价”获悉那位不知名的女郎的全部情况……
这时候,执达吏正在行动。由于没有遇到艾丝苔的任何抵抗,他的进展十分顺利。他按规定期限行动,连二十四小时也没有浪费。
吕西安由他的谋士引导,到圣日耳曼的艾丝苔幽禁处看过她五六次。这位狠毒的谋士认为这些会面很有必要,可以防止艾丝苔萎靡不振,因为艾丝苔的美貌已经被当作一种资本。在离开守林人屋子时,他把吕西安和可怜的妓女带到一条荒凉的小路边,那里可以望见巴黎,而别人不能听到他们的谈话。三个人在初升的阳光下,面对由塞纳河流水、蒙马特高地、巴黎、圣德尼组成的一种世界上最壮丽的景观,坐到一段被砍倒的杨树上。
“孩子们,”卡洛斯说,“你们梦一般美妙的生活结束了。你,我们的小姑娘,你再也见不到日西安了,或者,如果你见到他时,你应该说是在五年前只与他相识过几天。”
“这么说,我的死期来到了!”她说,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哎!你已经病了五年,”埃雷拉继续说,“设想你得肺病死了,没有用哀歌来打扰我们。然而,你看到你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我们走吧,吕西安,你去收获十四行诗吧!”◎他指着离他们几步远的一块田野对吕西安说。
◎暗指吕西安的诗集《雏菊》。
吕西安向艾丝苔投去一束乞怜的目光。这是那种软弱、贪婪、心中充满柔情而性格极其早怯的男子特有的目光。作为回答,艾丝苔向他点点头,那意思是说;“我将听听刽子手怎么说,以便了解我应该怎样将自己的脑袋置于刀斧之下,这样我就有勇气从容去死了。”这动作是那样优雅,同时又那样令人恐惧,诗人不禁掉下了眼泪。艾丝苔向他跑过去,将他搂住,舔干他的泪水,对他说:“放心吧!”这是用手势,用眼睛,用颠狂的声音说出的一句话。
卡洛斯开始说明吕西安艰险的处境,他在格朗利厄公馆的地位,如果获得成功,他将有多么美好的前程,所以艾丝苔必须为他的这一锦绣前程作出自我牺牲。他说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常常用一些非常确切而可怕的字眼。
“应该怎么办?”她发狂似地喊道。
“一切听从我的安排。”卡洛斯说,“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要为你创造一个美好的前途,这全看你自己了。你即将像你那些占代朋友杜莉亚、弗洛丽娜、玛丽艾特以及瓦诺布尔夫人一样,成为一个腰缠万贯,但并不为你喜爱的男人的情妇。一旦我们的事情办成,我们的这位堕入情网的男人将有足够的钱使你过得幸福……”
“幸福!……”她向天空抬起眼睛说。
“你过了四年的天堂生活,”他继续说,“难道不能靠这样的回忆继续生活吗?……”
“我听从您的安排。”她回答说,一边抹去眼角上的泪水,“其余的事,您不用担心了!您曾经说过,我的爱情是一种致命的病症。”
“我还没有说完呢。”卡洛斯接着说,“你必须保持自己的美貌。你二十二岁半,由于获得了幸福,你处在美貌的顶峰。总之,你要重新成为‘电鳐’。要变得调皮,狡猾,大手大脚地花钱,对于我交给你的那个百万富翁,不要有任何怜悯心。你听我说!……这个人是大交易所的诈骗犯,他对很多人毫不留情,他搜括孤儿寡母的钱财养肥自己,你就是这种人的复仇女神!……亚细亚将用出租马车来接你,今天晚上你就返回巴黎。如果你引起别人怀疑四年来你跟吕西安的关系,那就等于向吕西安头上开一枪。人们问你这些日子去干什么了,你就回答说,有个嫉妒心很重的英国人带你去旅行了。你过去编瞎话很机灵,把这机灵劲儿再拿出来吧!……”
你曾否见过美丽的风筝,那装饰着金纸,飞翔在空中的童年时代的蝴蝶王?……孩子们一时忘了风筝的线,一个过路人将它割断了,用中学生的话说,天空生气了,风筝便疾速地掉落下来。艾丝苔听到卡洛斯的话,就是这种心情。
《交际花盛衰记》第二部,第一章
一星期以来,纽沁根几乎每天去纳弗一圣马克街的铺子,为得到他所爱的女子而讨价还价。铺子里端坐着亚细亚,她有时用圣埃斯泰弗的名字,有时用她造就的人物努里松夫人的名字。她的周围是那些最漂亮的服饰,但是已经到了令人厌恶的程度:连衣裙不再有连衣裙模样,只不过还没有成为破布罢了。店铺的背景与这个女人摆出的面孔非常相称。这种店铺是巴黎最阴森可怖的特点之一。在这里可以看到死神用他干枯的手扔下的旧衣服,可以听到披肩下肺痨病的喘息声,同样可以想象到金银线交织的长裙下那些女子悲惨的临终景象。那些轻柔的花边上铭刻着奢靡与饥饿之间的痛苦挣扎。在一块羽饰头巾下,可以重新找到一位王后的姿容,头巾式样使人回忆起并几乎能勾划出那业已逝去的脸庞。这是美中之丑!拍卖估价人的手挥动起玉外纳◎的鞭子,将走投无路的女子磨损的手笼和陈旧的皮服撒到了一边。这是一堆残败的花朵,昨天刚被剪下,才戴了一天的玫瑰花还在这里或那里发着光华。在这堆残花败絮上,总是蹲着一个老太婆。她老得掉了牙,是高利贷的堂姐妹,秃头的旧货商。她惯于购买外壳,却准备卖出内肉,买进没有女人的长裙,卖出没有长裙的女人。亚细亚在这里就像当上了苦役犯监狱的狱吏,也像啄食死尸内脏的把咏染得血红的秃鹫。那些粗野丑恶的东西使过路行人胆战心惊,有时也使他们吃惊地感到自己一次极其新近而鲜明的记忆竟悬在一个脏脏的玻璃橱窗里。橱窗后面一个引退的真圣埃斯泰弗夫人在做着鬼脸,她比这些令人厌恶的衣物更加可怖。
◎玉外纳(约六○—约一四○),古罗马讽刺诗人。流传下来的十六首讽刺诗揭露罗马帝国的暴政,抨击贵族和富人的道德败坏。
恼怒加上生气,一万法郎再加一万法郎,银行家已经同意向德·圣埃斯泰弗夫人提供六万法郎。但这位夫人仍然龇牙咧嘴表示拒绝,那难看的脸色连猕猴都会感到绝望。经过一夜辗转反侧,重新认识到艾丝苔是多么使他如醉如痴,想到交易所里还能发上意外大财,他终于在一个早上来到这里,准备扔出亚细亚索要的十万法郎。不过,他打算从她那里套出很多情况。
“这么说,您下决心啦,我的大活宝?”亚细亚拍拍他的肩膀说。
这种最让人丢脸的亲热劲儿,是这号女人向依赖她们的那些痴情者或贫困者征收的第一项捐税。她们由于永远达不到顾客的高度,便叫顾客与她们并肩坐在她们的污泥堆上。人们可以看出,亚细亚听从主人的吩咐,表演得十分出色。
“必须系(是)介(这)样。”纽沁根说。
“没有敲您的竹杠,”亚细亚回答,“卖女人,比您付的这些钱更贵了,这是比较而言。德·马尔赛为过世的那个科拉莉付厂六万法郎。您要的这个得值十万,第一手货。对您来说呀,嘿嘿,老色鬼,这是一件相得益彰的事哩!”
“可系(是),她介(在)哪里呢?”
“啊!您会见到她的。我跟您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啊!亲爱的,这,您这么一动情,就会闹出荒唐事儿。这些姑娘呀,也会克制不住的。现在啊,哪怕是公主,我们也把她们叫作胭脂花……”
“胭基(脂)……”
“好了,您还在装傻?……鲁夏尔跟在她后面呢,我已经借给她五万法郎了……”
“哎!两万五!”银行家高声说。
“见鬼!两万五算五万,这是不言而喻的。”亚细亚回答,“这个女人啊,说句公道话,她倒是挺正直的!她一无所有,就剩下自己这个身子。她对我说:‘我的圣埃斯泰弗夫人,我正受到起诉,只有您才能救助我。借我两万法郎吧,我拿我的心作抵押……’哦,她的心很善良……只有我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要是一说漏嘴,我这两万法郎就没了……过去她住在泰布街,从那儿搬走之前……(--她的家具已被扣押……收入支付了各项费用--这些该死的执达吏!……您是交易所里的老手,您是知道这种情况的!)嘿,她也没那么傻,她把住房租给了一个很漂亮的英国女人,为期两个月。那个小东西……鲁邦普雷便是她的情人。他唯恐失去这个女人,所以只在夜里带她出去散步……但是,由于即将卖掉家具,那英国女人也跑掉了,而且,对吕西安这么个小人物来说,她的花销实在太大……”
“你也放胎(贷)。”纽沁根说。
“用实物支付。”亚细亚说,“我借钱给一些漂亮的女人,她们用这种方式加以偿还,因为,她们可以同时贴现两种票据。”
亚细亚竭力渲染这些女人所扮演的角色,以此进行消遣。这些女人很贪婪,但却比马来亚女人更温柔,更能胁肩谄笑,曲意奉承,她们举出很多充满美好动机的理由,说明她们的生意是正当的。亚细亚装出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说自已有过五个情人,有过孩子,虽然很有经验,但任凭别人诈骗,也毫不在乎。她不时拿出一些当票来,证明她在做生意中碰上多坏的运气,她显得自己手头桔据,还欠了一身债。最后,她那丑陋的面目显得那样天真、纯朴,使男爵终于相信了她扮演的角色。
“那么,雨(如)果我印(扔)出介(这)习(十)万,我到哪里能见到她呢?”他说,一边作了一个决心牺牲一切的手势。
“我的胖老爹,今天晚上您就来吧,坐着你的马车,到体育馆对面。这条路很好走。”亚细亚说,“您停在圣巴尔布街拐角处,我在那儿望风,然后我们一起去找那个黑头发的抵押人……啊!我的这个抵押人,她的头发可真美啊!一拿掉梳子,头发落下来盖住她的身体,艾丝苔就像处身在天幕的装饰下。您虽然对数字很在行,但看您样子在别的方面很傻。我劝您把这小姑娘好好藏起来,人家正要把她送进圣贝拉日监狱呢,要是找到她,第二天就会把她送去……嗯……现在正到处搜索呢。”
“不能把票据徐(赎)回来吗?”三句不离本行的“猞猁”说。
“执达吏拿走了……没有办法呀!这孩子闹了一场恋爱,把人家存在她那里的钱花掉了,现在人家向她要呢。哎!可不是嘛,二十二岁,心总是有点儿浮嘛!”
“号(好),号(好),我来想办法。”纽沁根说,显出狡黠的神情,“我自然系(是)她的保护银(人)了。”
“嘿!大傻瓜,要让她爱上您,才是最要紧的。您有足够的钱买一场可以算是爱情的爱情戏,它能顶上真心实意的爱。我把这个公主交到您的手里,她一定会跟您走,其他的事我就不担心了……不过,她过惯了奢侈的生活,是个受人十分敬重的人。啊!我的小乖乖!这是一个像样的女人……否则,我能给她一万五千法郎吗?”
“那号(好),就介(这)么说定了。今天晚向(上)见!”
男爵像当新郎一样又重新打扮一通。这次他肯定自己能获得成功,所以加倍吃了春药。九点钟,他在约定地点找到了这个丑陋的女人,将她接到自己的马车上。
“去哪里?”男爵问。
“去哪里?”亚细亚说,“马莱区,珍珠街,一个临时地点,因为您的这颗珍珠掉落在污泥里,不过您会把它洗净的!”到了听说的地方,假圣埃斯泰弗夫人龇牙咧嘴地一笑,对纽沁根说:“我们步行一段吧。我还不那么傻,会给您真地址。”
“你习(什)么都考虑到了。”纽沁根回答。
“我就干这一行的嘛。”
亚细亚将纽沁根领到巴尔贝特街。这里有一所房子,由本地一个地毯商配备全套家具。纽沁根被带到房子的五楼。在一间陈设简陋的卧室里,艾丝苔穿着女工服装,正在做刺绣活儿。百万富翁一见艾丝苔,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亚细亚在艾丝苔耳边几乎嘀咕了一刻钟,然后,这位春心不老的老头勉强张开了口。
“小姐!”他终于对可怜的姑娘说,“您愿意接有(受)我做您的保护银(人)吗?”
“我只能这样做,先生!”艾丝苔说,双眼滚出两大滴泪珠。
“您不要哭,我要使您秦(成)为希(世)界向(上)最幸福的女银(人)……只要央(让)我爱您。您等着瞧吧!”
“我的小姑娘,这位先生是通情达理的。”亚细亚说,“他知道自己已经满了六十六岁,对您一定会宽宏大量。总之,我的美丽的天使,这是我给您找来的一位父亲……”银行家听到这话感到不高兴,亚细亚附耳对他说:“必须对她这么说,开枪打燕子是捉不到燕子的。您到这里来一下,”亚细亚说着将纽沁根带到隔壁房间里,“您没有忘记我们这个小小的协议吧,我的天使?”
纽沁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数出十万法郎给她。卡洛斯此刻正在书房里急切等待着这笔钱,厨娘立刻给他送去了。
“这是咱们那个人向亚细亚投下的十万法郎,现在我们再叫他向欧罗巴放款吧。”卡洛斯和他的心腹站在楼道上,对她这么说。
他向这个马来亚女人作了一番指点,然后便不见了。马来亚女人回到屋里,艾丝苔正在那里伤心地哭泣。这孩子原来还抱着一线希望,现在如同被判了死刑的罪犯,致命的时刻来到了。
“亲爱的孩子,”亚细亚说,“您上哪儿去?……因为纽沁根男爵……”
艾丝苔望了望这位著名的银行家,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惊讶的动作,那动作十分优美。
“系(是)的,我的孩子,我就系(是)德·纽沁根男爵……”
“德·纽沁根男爵不应该,也不可能呆在这种狗窝似的地方。听我说句话……您原来的贴身女仆欧也妮……”
“埃(欧)也妮!泰普(布)街的那个……”男爵叫起来。
“对,她是法院指定的家具看守人,”亚细亚接着说,“她把那套房子租给了那个漂亮的英国女人……”
“啊!我命(明)白了!”男爵说。
“夫人的那位前贴身女仆今晚会好好接待您,”亚细亚指着艾丝苔恭敬地说,“商业治安警察决不会到她原来住的房子来找她,她离开那里已经三个月了……”
“太号(好)了!太号(好)了!”男爵大声说,“何况,我印(认)希(识)商业治安警察,我基(知)道怎么对他们说,号(好)叫他们滚开……”
“欧也妮可是个十分机灵的人,”亚细亚说,“是我把她送给夫人的
“我印(认)希(识)她,”百万富翁笑着高声说,“埃(欧)也妮敲了我三万法郎……”艾丝苔做了个表示厌恶的手势。一个有感情的人相信这一表示后,就会把自己的财产统统交给她保管。“哦,那系(是)我的过错。”男爵继续说,“我一心催(追)求您……”他于是把那套房子租给英国女人造成的误会讲了一遍。
“嘿,夫人,您瞧,”亚细亚说,“这事欧也妮一点儿没有告诉您,真是一个滑头!不过,夫人也用惯了这个丫头,”她对着男爵说,“不管怎样,还是留着她吧!”亚细亚把纽沁根拉到一边,对他说:“您给欧也妮每月五百法郎,她能过得富富裕裕,而您就能知道夫人的一切作为。把她送给夫人当贴身女仆吧!由于她敲过您,她以后会待您更好……没有任何东西比敲一个男人的钱更能把女人挂到男人身上。不过,对欧也妮,您也得勒紧缰绳。这个丫头啊,为了捞钱,什么都干得出来,真是可恶!
“那你呢?……”
“我?”亚细亚说,“我是叫别人还我钱。”
纽沁根这个老谋深算的人让别人蒙住了双眼,像孩子一样听任摆布。看到这个天真可爱的艾丝苔擦着泪水,以处女般端庄姿态一针一线地做着刺绣活儿,这个钟情的老头便再次产生了在万塞纳森林中的感受。他简直能把自己钱箱的钥匙交出去!他感到自己年轻了,心中充满爱恋,期待亚细亚赶快离去,好让自己跪倒在这个拉斐尔笔下的圣女面前。青春之花在一个贪婪的金融资本家,一个老头心中猛然怒放,这种社会现象从生理学角度很容易得到解释。生意上的沉重压力,连续不断的盘算和为追求百万财富而日夜绞尽脑汁,压抑厂他那青春年少的情感和美妙的想象。现在,这一情感和想象冒出头来,迅速生长,开出了花朵,如同一个原因由于偶然情况而显现出它的结果,如同一颗被遗忘的种子受到姗姗来迟的灿烂阳光的照耀而开出了绚丽花朵。男爵十二岁时就进入斯特拉斯堡的一家阿尔德里热者字号当伙计,从未涉足情感世界。因此,他站在自己的偶像前面,听到千百句话语在自己头脑里撞击,而嘴上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于是顺从了自己心中的强烈欲望,而在这个欲望前显现出来的则是一个六十六岁的男人。
“您愿意去泰普(布)街吗?……”他说。
“您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先生。”艾丝苔回答,站起身来。
“爱去哪禾(儿)就哪禾(儿)!”他心花怒放地重复了一句,“您金(真)系(是)天上下凡的仙女,虽言(然)我已经头发花白,可我像小胡(伙)子一样爱您……”
“啊!您完全可以说头发全白了!您的头发太黑了,不会变成花白的。”亚细亚说。
“昆(滚)开,下贱的摇(肉)体贩子!你已经老(捞)到了钱,别在介(这)朵爱青(情)之花上泼脏水!”银行家嚷起来。他一直忍受着亚细亚对他的一连串侮辱,现在用这粗野的斥责来出口恶气。
“老色鬼!你说这话会付出代价的!……”亚细亚说,用巴黎中央菜市场卖菜妇的动作威胁银行家。银行家耸了耸肩膀。“壶嘴和人嘴之间,距离还远着呢,你等着吧!……”她说,纽沁根的蔑视惹怒了她。
那些百万富翁们,他们的钱由法兰西银行为他们保管,他们的公馆由一班奴仆看守,他们上路时由英国的快马驾着车子,所以他们不用担心任何灾祸。男爵以刚刚给了亚细亚十万法郎的男人气概,冷峻地瞟了她一眼。这威风凛然的气势产生了效果。亚细亚退了出去,在楼梯上骂骂咧咧,使用的语言充满革命味道,还提到了绞刑架!
“您对她说什么了?……”这位“绣花的童贞女”问。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
“她怕(把)您给卖了,她敲您的左(竹)杠……”
“当我们受穷时,”她回答说,那神态能使一个外交官心碎,“谁能给我们钱,又有谁能敬重我们呢?……”
“可怜的小姑娘!”纽沁根说,“介(这)里一分钟也不能多呆了!”
纽沁根将手臂伸向艾丝苔,将她带走。他让艾丝苔坐到自己的马车里,那恭敬的姿态,也许对美丽的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也未必如此。
“您将有一套漂亮的切(车)马随从,那系(是)巴黎城中最最缺(出)色的。”纽沁根在路上说,“一切最迷银(人)的号(豪)华用品将集中在您的心(身)边,连王后也不会比您富裕。我将像德国银(人)对待未婚妻那样均(尊)重您,我愿您得到自由……别哭了,听我说……我系(是)金(真)心爱您,那系(是)纯洁的爱青(情)。您的每一滴眼泪都席(使)我心碎……”
“人们能用真正的爱情去爱一个用钱买来的女子吗?……”可怜的姑娘用动人的声音问。
“约瑟由于心将(肠)好,被他的兄弟缺(出)卖过,这系(是)心(圣)经里说的。何况在东方,合法妻子也系(是)买的。”
到了泰布街,艾丝苔重新见到享受过幸福的地方,无法克制悲痛的感情,她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木然不动,强忍每一滴眼泪。银行家嘀嘀咕咕地向她倾诉狂热的爱情,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银行家跪到她面前,她听之任之,没有对他说一句话。银行家拉住她的手,她无动于衷。纽沁根发现她的脚冰冷,给她暖脚。简直可以说,她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性别。她的热泪洒落在男爵的头上,而冰冷的双脚被男爵暖热,这样的景象从午夜一直持续到凌晨二时。
“埃(欧)也妮,”男爵最后呼唤欧罗巴,“你服侍女居(主)银(人)睡觉吧……”
“不,”艾丝苔像一匹受惊的马倏地站立起来,大声说,“绝不在这里!……”
“嘿,先生,我了解夫人,她像羊羔一样温顺善良,”欧罗巴对银行家说,“只是不能冲撞她,总得顺着她来……她过去在这里受了那么多苦!……--您瞧!……家具是多么陈旧!--让她想想自己的事吧……您就好心好意地给她安顿一处漂亮的公馆吧。她看见周围全是新的东西,说不定会忘记原来的环境,觉得比现在要好,会变得天使般的温柔。--哦,夫人可是无与伦比的!您得了这么个卓绝的人儿,真该自豪啊:她心地善良,举止和蔼,脚背柔嫩,皮肤细腻,一朵玫瑰花……啊!……那风趣幽默的劲儿能叫判了死刑的囚犯发出笑声……夫人很容易感受爱情……--而且她多会打扮!……要是说花钱多,如人们所说,一个男人这么花钱,值!--她在这里的所有衣裙都被扣押了,她的这身打扮已经过时了三个月。--然而,夫人是那么善良。您瞧,我多么喜爱她,她是我的女主人嘛!--可是,说句公道话,像她这样一个女子,看到自己置身于这些被查封的家具中间,是什么滋味!……而这又为谁呢?为一个骗了她的无赖……可怜的弱女子!她已经完全变厂样了。”
“艾丝泰(苔)……艾丝泰(苔)……”男爵说,“您睡觉吧,我的天席(使)?--哎,雨(如)果我席(使)您害怕,我就躺在介(这)个将(长)沙发向(上)……”男爵大声说。看到艾丝苔不停地哭泣,他的心中燃起了最纯洁的爱情。
“那好。”艾丝苔回答,一边拉住男爵的手,怀着感激的心情吻了一下。这使这只“猞猁”的眼睛涌出一种很像泪水的东西,“我将对您感激不尽……”
她于是赶紧回到自己卧室,关上了门。
“介(这)里头有习(什)么名堂……”纽沁根吃了春药,躁动不宁,心里这样想,“我家里的银(人)会说些习(什)么呢?……”
他站起身,透过窗子向外观望:“我的马车一直停在那里……天马上要亮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中暗想:“要是纽沁根夫人知道我这一夜是怎么过的,她该怎么嘲笑我啊!……”
他傻呆呆地躺下来,把耳朵贴到艾丝苔的房门上。
“艾丝泰(苔)!……”
没有任何回答。
“天哪!她还在哭呢!……”他心里说,又回到长沙发上躺下。
德·纽沁根男爵在长沙发上睡着了。他勉强睡去,姿势又不舒服,所以睡得很不安稳。他做了那种错综复杂变化无穷的梦,这种梦境是医学生理学上尚未得到解释的现象之一。日出以后十分钟,欧罗巴将他从梦中唤醒。他吓了一跳。
“啊!天哪!夫人,”她喊道,“夫人!当兵的!……宪兵,法院,要抓你呢……”
艾丝苔打开房门,露出身形。她胡乱披着一件便袍,赤脚拖着拖鞋,散乱着头发,美得要叫拉斐尔笔下的天使恼火。就在这时候,客厅的门被打开,一股污浊的人流涌进来。他们张开十只魔爪,向这位犹如弗朗德尔宗教画上的仙女扑去。一个男人走上前来,他是贡当松。可恶的贡当松伸出手,抓住了艾丝苔有点儿汗湿的胳膊。
“你是艾丝苔·冯……小姐吗?”他问。
欧罗巴立刻在贡当松脸上扇了一记反手耳光,又在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脚,那是被称为法国拳的著名的一招。贡当松立刻倒在地毯上,滚出好一段距离。
“住手!”她喊道,“不许碰我的女主人!”
“她打断了我的腿!”贡当松嚷着站起来,“你会付出代价的!……”
那五个穿执达吏助手服装的人,头上戴着丑陋的帽子,而他们的脑袋比帽子还要丑陋,好像带纹络的桃花心木雕成,一个个斜眼歪鼻,龇牙咧嘴。鲁夏尔从他们中间走出来,服饰比别人稍稍整齐,头上戴着帽子,一脸嬉皮笑脸令人肉麻的神态。
“小姐,你被逮捕了。”他对艾丝苔说,“至于你呢,小丫头,”他对欧罗巴说,“任何抗拒都将受到惩罚,任何抵抗都无济于事。”
枪托落在餐厅和前厅地面上,发出了响声,说明还有治安警察前来增援,这也证明了鲁夏尔刚才这番话的分量。
“为什么要逮捕我?”艾丝苔天真地问。
“是不是欠了点债?……”鲁夏尔回答。
“啊!真的!”艾丝苔大声说,“让我穿上衣服吧。”
“对不起,小姐,我必须肯定你返回卧室后没有任何办法逃跑才行。”鲁夏尔说。
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男爵来不及进行干预。
“嘿!我就系(是)那个出卖别银(人)摇(肉)体的卑鄙家伙纽沁根男爵!……”可怕的亚细亚喊起来,从那些执达吏助手中间挤过来,窜到长沙发边上。她装作在这里发现了银行家。
“下尖(贱)的东西!”纽沁根叫道,摆出一副银行家的威严。
他连忙冲过去,站到艾丝苔和鲁夏尔中间。鲁夏尔听到贡当松一声惊叫,便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啊,原来是德·纽沁根男爵先生……”
鲁夏尔一挥手,所有的执达吏助手全都恭恭敬敬地脱下帽子,从房间里退了出去。只有贡当松一个人留下来。
“男爵先生准备付钱吗?……”这位商业治安警察问,手里拿着帽子。
“我付。”男爵回答,“不过,我得弄弄明白系(是)怎么回系(事)。”
“已经算清的是三十一万二千多法郎,不包括逮捕费。”
“三习(十)万法郎!”男爵叫起来,“--一个银(人)在将(长)沙发上羞(睡)了一夜,醒来时要付介(这)么多钱,也太贵了!”他在欧罗巴耳边说了这几句话。
“这个人真是德·纽沁根男爵吗?”欧罗巴问鲁夏尔,同时做了一个表示怀疑的手势。法兰西剧院扮演侍女的著名演员杜蓬小姐◎看了她的表演也会感到嫉妒。
◎卡罗丽娜·杜蓬,一八一○至一八四○年在法兰西剧院演出。
“是的,小姐。”鲁夏尔说。
“是的。”贡当松回答。
“我替她担跑(保)。”男爵说。欧罗巴的怀疑刺伤了他的自尊心。“让我跟她说一句话。”
艾丝苔和她的年迈情人进了卧室。鲁夏尔认为有必要把耳朵贴在钥匙孔上偷听。
“艾丝泰(苔),我爱你心(胜)过爱自己的心(生)命。但系(是),为习(什)么要把钱开(给)你的债主呢?放在您的钱包里不系(是)更号(好)吗?您先进监狱去吧,我将花习(十)万法郎为你赎回介(这)习(十)万埃居,还有二习(十)万法郎归您小(所)有……”
“这种做法没有用处!”鲁夏尔在门外对他喝道,“债主啊,他可没有爱上小姐!……您明白吗?而且,自从他知道您爱上了她,他的要价更高了。”
“虾(傻)瓜!”纽沁根打开房门,让鲁夏尔进入卧室,对他大声说,“你只基(知)道你说的介(这)些!雨(如)果你把介(这)系(事)盼(办)秦(成),我开(给)你倍(百)分之二习(十)……”
“这不可能,男爵先生。”
“怎么,先生!”欧罗巴插嘴说,“您忍心让我的女主人进监狱!……夫人,您愿意要我的工资、我的积蓄吗?拿去吧,我有四万法郎呢……”
“啊!可怜的姑娘,我真不知道你的心这么好!”艾丝苔说着将欧罗巴搂在自己怀中。
欧罗巴痛哭起来。
“我付钱。”男爵显出一副可怜相说。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张小方纸,这是银行发给银行家用的。只要在上面用大写和阿拉伯数字填上钱数,持票人即可凭票取款。
“不用了,男爵先生,”鲁夏尔说,“我下令只收黄金白银。看在您的面上,我就政收钞票吧。”
“塔尔丢夫!”男爵喊道,“你把票据拿开(给)我看!”
贡当松拿出三份蓝色封面的材料。男爵接过材料,同时用眼睛盯着贡当松,在他耳边说:“你早点告许(诉)我就号(好)了。”
“嘿!男爵先生,我怎么知道您在这儿?”这位密探回答。他不在乎鲁夏尔是否听见他的话。“您没有继续信任我,现在吃了大亏。人家是在敲诈您呢。”这个老谋深算的哲学家耸了耸肩膀补充说。
“是介(这)么回系(事)。”男爵心里说,“啊!我的小姑娘,”他看见汇票后对艾丝苔高声说,“你向(上)了一个习(十)足的坏蛋、一个披(骗)子◎的当了!”
◎指乔治·德·埃斯图尔尼。
“哎!是啊,”可怜的艾丝苔说,“可是他那时候很喜欢我!……”
“雨(如)果我早基(知)道介(这)样……我考(可)以为你进行抗争。”
“您糊涂了,男爵先生,”鲁夏尔说,“还有一个第三者持票人呢。”
“对,”男爵继续说,“有第三者持票银(人)……赛里泽,一个考(可)以用来抗衡的银(人)!”
“他有心灵创伤,”贡当松笑着说,“他在说模棱两可的话。”
“男爵先生愿意给您的出纳写个条子吗?”鲁夏尔微微一笑说,“我派贡当松上他那里去,然后将我的人撤走。时候不早了,一会儿搞得谁都知道了……”
“号(好)吧,贡汤(当)松!……”纽沁根大声说,“我的缺(出)纳住在马杜林街和拱廊街交叉拐角处。介(这)是条子。由于我们的钱都放在银行里,雨(如)果我们莫(没)有习(十)万埃居,他考(可)以到杜·蒂耶或凯勒那里去……--穿上衣服吧,我的天席(使),”他对艾丝苔说,“你自由了。--老太婆要比年轻女子肯(更)危险”他盯着亚细亚喊了一句。
“我要去叫债主大笑一场,”亚细亚对他说,“今天他会让我乐一乐--别记恨啊,男爵先生
鲁夏尔从男爵手中接过票据,单独与男爵呆在客厅里。半小时后,出纳走进客厅,后边跟着贡当松。这时候,艾丝苔又出现了,打扮得十分动人,虽然是临时凑合的。鲁夏尔数完了钱。男爵想仔细看看那些票据,但是艾丝苔做出了一个母猫似的敏捷动作,把禀据一把抓了过去,放进自己写字台的抽屉里。
“为这个下贱女人,你给我什么了?……”贡当松对纽沁根说。
“你宣(说)话不尊重银(人)。”男爵说。
“可是,我的腿呢!……”贡当松喊道。
“鲁夏尔,你穷(从)一千法郎票子的余额里,拿出一倍(百)法郎开(给)贡汤(当)松……”
“介(这)个女人确习(实)漂亮!”出纳从泰布街出来时对纽沁根男爵说,“不过,向男爵先生提出的要价也系(是)够高的。”
“你要给我保朽(守)秘密啊!”男爵说。他也已经要求贡当松和鲁夏尔为他保密。
鲁夏尔走了,后边跟着贡当松。鲁夏尔一到大路上,在那里盯着他的亚细亚把这个商业警察拦住了。
“执达吏和债主都在那边一辆出租马车里,他们正如饥似渴呢!”她时鲁夏尔说,“油水大得很呢!”
鲁夏尔数钱时,贡当松得以仔细打量这两位主顾◎。他瞥见卡洛斯的眼睛,认出了假发下前额的形状。正是这假发,他觉得似乎可疑。他记下出租马车号码,装作对发生的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干。亚细亚和欧罗巴也使他十分诧异。他料想男爵被这些极度狡猾的人算计了。他想到鲁夏尔请他帮忙时,行这异样诡秘,就觉得自己猜测更有道理。此外,欧罗巴用脚绊了贡当松,并非只击中了他的胫骨。“这一脚有圣拉扎尔监狱的味道”◎,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心里这样想。
◎指呆在马车上的假威廉·巴尔凯和他的执达吏。
◎意为有女四监狱狱吏的功夫。
卡洛斯慷慨地给执达吏报酬,把他打发走了,然后向车夫付钱,并吩咐说:“去王宫市场,佩隆路!”
“啊!这个坏蛋!”贡当松听见这一吩咐心里暗想,“这里头一定有名堂!……”
卡洛斯一口气跑到王宫市场,并不顾忌是否有人跟踪。他以自己的方式穿过长廊,到水塔广场换了另一辆出租马车,对车夫说“去歌剧院夹道,靠皮侬街一侧”。一刻钟后,他进了泰布街。
艾丝苔一见到他,就说:“这些就是该死的汇票!”
卡洛斯拿起这些票据,端详一番,然后走进厨房,将它们烧毁了。
“戏演完了!”他大声说,一边从礼眼口袋里取出一卷三十一万法郎的钞票,“这些钱,再加上亚细亚搞来的十万,可供我们活动了。”
“天哪!天哪!”可怜的艾丝苔叫道。
“嘿,傻瓜,”这个凶狠而精明的家伙说,“你就公开当纽沁根的情妇吧,你也能见到吕西安,他是纽沁根的朋友,我不阻止你跟他热恋。”
艾丝苔从自己暗淡的人生中见到了一丝微弱的光明。她舒了一口气。
“欧罗巴,我的女儿,”卡洛斯说着把这个姑娘领到小客厅的一个角落里,谁也无法偷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欧罗巴,我对你很满意。”
欧罗巴抬起头,望着这个人。她的表情使她憔悴的脸完全改变了模样。亚细亚在门外望风,目睹了这一情景,心想:“卡洛斯给欧罗巴好处,将她控制在手里;欧罗巴觉得自己与卡洛斯紧密相连,这中间是否还有更深的利害关系呢?”
“事情还没有完呢,我的女儿。四十万法郎对我来说实在微乎其微……帕卡尔将交给你一张三万法郎的银器发票,其中一部分款项已经收取,但是我们的金银商比丹已经花了一些钱。被他查封的我们的家具可能明天就要公开拍卖。你去找一下比丹,他住在枯树街。他将交给你一些金额为一万法郎的当票。你知道吗:艾丝苔订做了一些银器,但是没有付款,又拿银器去抵押。她将遇到麻烦,被控告进行诈骗。因此,必须给金银商三万法郎,给当铺一万法郎,才能赎回银器,总数是四万三千法郎,包括零星开支。这套银器全是合金,男爵将会把它更换,这上头我们可以再拿他几张一千法郎的票子。你欠了……什么,两年的裁缝工钱?”
“可能欠他六千法郎。”欧罗巴回答。
“那好,如果奥古斯特夫人要别人还清她欠款,她要保持这种做法,就应该开出一份四年来共欠她三万法郎的帐单,跟服装店也要达成这样的协议。珠宝商萨缨埃尔·弗里什,就是圣阿伏伊街的那个犹太人,会借给你一些借据,我们该欠他两万五千法郎,有六千法郎的首饰进了当铺。我们将把首饰还给珠宝商,其中一半是假宝石。男爵不会看这些东西。总之,从现在起一星期内,你还叫我们的这个傻瓜再吐出十五万法郎来。”
“夫人也得给我帮点儿忙,”欧罗巴回答,“你去跟她说说,她在那边发呆呢,逼得我为这台戏出主意想办法,真要比三个编剧还伤脑筋。”
“如果艾丝苔假装正经,你要告诉我。”卡洛斯说,“纽沁根还欠她一辆马车和几匹马,她想亲自选购。你们一定要选择与帕卡尔在一起的那个马匹商人和马车制造商。那里有非常漂亮而昂贵的马匹。但是一个月以后,这些马的腿就瘸了,然后我们再换新的。”
“叫化妆品制造商开个帐单,还能得到六千法郎。”欧罗巴说。
“唔!”他点点头说,“慢慢地来,退让一步,再前进一步。纽沁根只把胳膊伸进了圈套,而我们要的是脑袋。除了这一切,我还需要五十万法郎。”
“你能到手的。”欧罗巴回答,“这个大傻瓜出到六十万时,夫人会对他温和了,以后要像样地爱他,再向他要四十万。”
“你听我说,我的女儿,”卡洛斯说,“我拿到最后十万法郎的那一天,就有你的两万法郎。”
“这时我有什么用呢?”欧罗巴说着伸开两手,像个走投无路的人。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回瓦朗谢纳去,买一幢漂亮的房子,过正经女人的生活。世上有多种多样的趣味,帕卡尔有时就这样想。他的肩上没有苦役犯的烙印,良心上差不多也没有负担,你们能意气相投。”卡洛斯说。
“回瓦朗谢纳会!……您是这么想的吗,先生?”欧罗巴惊恐地叫起来。
欧罗巴出生在瓦郎谢纳,父母是十分贫穷的织布工人。她七岁被送进纺织厂。在那里,现代化的工业耗尽了她的体力,恶习也过早地使她堕落。她十二岁受人引诱,十三岁生孩子,跟一些极其卑鄙下流的人混在一起。十六岁时为一起谋杀案到重罪法庭出庭作证,尚未完全泯灭的正义感和法庭的威慑力量使她改变了态度。她的证词使法院判处被告二十年苦役。这名罪犯是个惯犯,他的存在就意味着可怕的报复。他在法庭上就公开对这个姑娘说:“普昌当斯(欧罗巴的名字叫普昌当斯·赛尔维安),十年后,像现在一样,我回来埋葬你,哪怕我为此被送上断头台!”法庭庭长试图安慰普吕当斯·赛尔维安,答应法院为她撑腰,关心她的利益。然而,可怜的姑娘被吓得竟然病倒了,在医院住了将近一年。
法院是个理性的存在,由不断更换的人员的集体组成,它的良好意愿和给人的印象也和这些人员一样,是经常变换的。检察院和法庭根本无法预防犯罪,设立这些机构是为了接受既成的犯罪事实。从这方面看,预防警察对一个国家来说可能有好处。但如今警察这个名词引起立法者恐惧,他们已经分不清“统治”、“管理”、“立法”这几个词的含义。立法者想把这一切全都归并到国家机器中,似乎这样国家就能有效地运作。苦役犯大概一直不会忘记自己的受害者,等到法院把他和他的受害者置之脑后时,他便进行报复。普吕当斯本能地或者说大体上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便离开了瓦朗谢纳,十七岁时来到巴黎藏身。她在巴黎干过四种职业,最好的要算在一个小剧场跑龙套。帕卡尔遇上了她,她向帕卡尔讲述了自己的不幸经历。帕卡尔是雅克·柯兰的左右手和亲信,他向主人谈起普昌当斯。主人正需要一个女奴仆,便对普吕当斯说:“如果你愿意像为魔鬼效劳那样为我效劳,我将为你除掉杜吕。”杜昌就是那个苦役犯,是悬在普昌当斯·赛尔维安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如果不介绍这些细节,很多批评家会认为欧罗巴的依恋有点儿难以置信。没有这些细节,卡洛斯将要制造的戏剧性事件,也没有人能理解了。
◎达摩克利斯是希腊神话中叙拉古暴君迪奥尼修斯的宠信。他常说帝王多福,于是迪奥尼修斯请他赴宴,让他坐在自己的宝座上,并用一根马麇拴住一把利剑悬在他的头上,使他知道帝国的忧患。后来“达摩克利斯剑”一词便成了“大祸临头”的同义语。
“是的,我的女儿,你可以回瓦朗谢纳去……。唔,给你,读一读吧。”他递给欧罗巴前一天的报纸,用手指着一篇文章:“土伦消息--昨天处决了冉·弗朗索瓦·杜吕……从早上开始,看守就……”
普昌当斯放下报纸,双腿发软。她重新获得了生命,因为,她常常说,自从杜吕威胁她那一天起,她吃饭一直没有胃口。
“你看到了吧,我是言而有信的。用了四年时间才将杜吕引人圈套,搬掉了他的脑袋……那么,你在这里干完我的这件活,就回你的家乡去。你有两万法郎的钱,做个小买卖,当帕卡尔的老婆。我允许帕卡尔告老还乡。”
欧罗巴又拿起报纸,睁大眼睛,将二十年来所有报纸不厌其烦地对处决苦役犯的细节描述读了一遍:壮观的场面,不断劝人信教的指导神甫,对往日同伙进行规劝的老犯人,对准目标的火器,跪在地上的苦役犯,以及对改变监狱体制毫无帮助的空泛议论:这些监狱里拥挤着一万八千名囚犯!
“应该叫亚细亚重新回家。”卡洛斯说。
亚细亚走过来,不明白欧罗巴为什么有这样的表情。
“为了叫她回到这里当厨娘,你们先请男爵吃一顿他从来没有吃过的晚餐。”卡洛斯接着说,“然后你们对他说,亚细亚在赌场输了钱,重新回来了。我们以后不用保镖了:帕卡尔将当车夫。车夫不离开自己的座位,他们便很难接近马车,侦探更是够不着。夫人叫他戴上一头搽粉的假发,一顶镶有饰带的粗呢三角帽,我再给他化妆一番,他的面目就完全改变了。”
“跟我们在一起,还得有几个仆人吧?”亚细亚问,斜眼看着他。
“我们要雇一些老实人。”卡洛斯回答。
“要一些没有头脑的!”这个黑白混血儿提出了自己看法。
“如果男爵租一个公馆,帕卡尔有个朋友可以充当看门人,”卡洛斯接着说,“我们只要再找一个跑腿的和一个帮厨姑娘就行了。你们要监视这两个外来的人……”
卡洛斯准备出去时,帕卡尔出现了。
“先别出去,街上有很多人。”这位保镖说。
这句话很简单,但却令人胆战心惊。卡洛斯上楼躲进欧罗巴的卧室,直到帕卡尔雇一辆马车进来接他。卡洛斯放下车帘,马车疾驶而去,任何跟踪的人都无法赶上。到了圣安东尼区,他在离一个马车场几步远的地方下车,步行回到马拉凯河滨,这样才躲过了那些搜索他的人的注意。
“瞧,孩子,”他对吕西安说,同时把那四百张一千法郎的票子拿出来给他看,“我希望这能成为鲁邦普雷地产的一部分预付款。我们拿十万去冒险。现在刚刚时兴公共马车◎,巴黎人对这新玩意儿会感兴趣,三个月后,我们的钱就能增长三倍。我熟悉这种事情:从资本中取出钱,付很多股息,去增加股份,这是纽沁根想出的一个新花样。在重新获得鲁邦普雷地产时,我们不能立刻全部付钱。你去找德·吕卜尔克斯,请他亲自把你推荐给一个名叫德罗什的诉讼代理人,你到他的事务所去找这个机灵的家伙。你叫他去鲁邦普雷察看一下地产。如果他能用八十万法郎为你在城堡废墟周围买下地产,给你带来三万利弗尔的年收人,你就答应给他二万法郎的酬金。
◎巴黎公共马车出现于一八二八年,车上有十八至二十个座位。
“你真行啊!……步步向前!……步步向前……”
“对,一直向前。好,不开玩笑了。你把十万埃居换成国库券,以便保住利息。你也可以留给德罗什,他是个既诚实又机灵的人……办完这桩事,你赶紧去安古莱姆,取得你妹妹和妹夫的同意,叫他们半公开地编造一个小小的谎言,就说你的亲人给了你六十万法郎,作为你和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结婚之用。这并不丢脸。”
“我们得救了!”吕西安昏昏然地喊起来。
“对,你得救了!”卡洛斯继续说,“但是,要等到你和克洛蒂尔德走出圣托马一达甘教堂,她成了你妻子后,你才算真正得救……”
“你担心什么呢?”吕西安说,显出对他的谋士十分关心的样子。
“有些密探在跟踪我……我必须有真正的神甫的样子,可是这很伤脑筋!魔鬼看我腋下夹着一本经书,再也不会保护我了。”
这时候,由出纳搀扶着离去的纽沁根男爵到了自己公馆门口。
“我金(真)担心,”他边进门边说,“打了一场大败将(仗)……算了!我们再怕(把)它老(捞)回来……”
“糟糕的系(是),男爵先生太惹银(人)居(注)目了。”这个好心的德国人回答,他一心想着礼仪问题。
“对呀,我的金(正)式青(情)妇的地位应该与我相亲(称)。”这位银行界的路易十四回答。
男爵相信早晚会把艾丝苔搞到手,他现在又重新成了原先那样的大金融家。他又认真地抓起自己的业务。出纳看到他第二天早晨六点钟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核实票据,不禁搓起了双手。
“男爵先生昨天夜里肯定积下了一笔钱。”他带着德国人的半精明半天真的微笑说。
如果说,德·纽沁根男爵这类富人损失金钱的机会比别人多,那么,他们赚钱的机会也更多,即使他们同时于着那些荒唐事儿。虽然著名的纽沁根银行的金融策略在别处已作了说明◎,但是,指出这样一点并非没有用处:在我们时代的商业、政治和工业革命中,如果没有大量丧失资本,或者说,对个人财产的征税,那么就根本不可能积聚、扩大和保存如此巨大的财富。投入世界公共财库中新的财富是很少的。任何新的占有意味着总分配中新的不平衡。国家拿去的钱,还会用在百姓头上,而纽沁根银行拿去的钱,就自己留下了。这种雅尔纳克式的手法◎不遵循任何规律,那道理就在于如果弗雷德里克二世◎不去外省调兵征战,而是搞走私或有价证券交易,那他就不是弗雷德里克二世,而是成了雅克·柯兰或芒德兰◎了。强迫欧洲各国以百分之十或二十的利率借款,用公共资本赚取这百分之十或二十的利息,以控制原料为手段向工业家大肆勒索,向企业的创业者抛出一条救命索把他拖出水面,直至打捞起他那奄奄一息的企业,总之,所有这些得胜的埃居战都是高超的赚钱策略。当然,银行家与征服者一样,也会遇到风险,但是,有能力进行这种战斗的人为数极少,绵羊般温和的人根本不敢问津。这些大动作只在牧人之间进行。那些被处决者(交易所行话里的惯用词)犯了贪心赚钱的罪,而遭到纽沁根之流算计而倒霉的人,人们一般很少注意。一个投机商朝自己脑袋开枪自杀,一个经纪人逃跑,一个公证人卷走一百家委托人的钱财--这些比杀死一个人更加严重,还有一个银行家清算他的业务,等等,所有在巴黎发生的这些灾难几个月内就会被忘却,会很快被这座大都市的海潮般的骚动所淹没。
◎见《纽沁根银行》。
◎雅尔纳克(一五○五—一五七二),法国贵族,击剑中以出人意料而正大光明的剑法而闻名。
◎弗雷德里克二世(一七一二—一七八六),一七四○至一七八六年为普鲁士国王。
◎路易·芒德兰(一七二五—一七五五),法国强盗。
从前,雅克·科尔◎,美第奇◎,迪埃普的安戈◎,拉罗歇尔和奥弗雷迪◎,富盖◎,蒂埃波罗,科尔奈◎,他们的巨额财富是通过正大光明的手段获得的,因为当时人们对各种稀有产品从何而来一无所知,而他们在这方面则处于特殊的优越地位。但是到了今天,地理知识已深入大众,竞争已大大限制了利润范围,任何暴富不外来自两种情形:要么出于偶然事件或某种发现;要么是合法的敲榨勒索。小商业模仿丑恶的榜样而变坏了,尤其是近十年来,通过可耻地攫取原料,使自己适应大商业的无耻观念。到处应用化学方法,人们已经喝不到葡萄酒,酿酒工业因此而倒闭。为了逃避税收,卖的都是掺假的盐。法院对这种普遍的弄虚作假感到胆战心惊。最后,法国的商业在全世界受到怀疑。英国也同样败坏了自己的道德。在我们这里,邪恶来自政治法律。宪章规定了金钱统治,发财便成了这个不信神的时代的最高信条。高层社会尽管有眼花缭乱的金银财宝,又有一堆外观漂亮的大道理,它的腐败远比低层社会下流的基本上是个人的腐败更为丑恶,其中某些细节成了我们这一“场景”的笑料,或者说可怕的笑料。政府看到任何新思想都心惊胆战,将当今的笑料从戏院扫地出门。资产阶级不如路易十四宽容,看到来了《费加罗婚姻》就浑身发抖,禁止上演政治性的《塔尔丢夫》,当然,今天也不许演出《杜卡莱》,因为杜卡莱已经成了君王。从此以后,喜剧成了讲述的形式,书籍便成了文人们收效不快但较为可靠的武器。
◎雅克·科尔(一三九五—一四五六),法国大商人。
◎美第奇;中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的著名家族,经营毛织业起家,后来成为欧洲最大银行家之一。
◎安戈(一四八○—一五五一),法国大船主。
◎奥弗雷迪:十三世纪法国大船主。
◎富盖:十四世纪德国银行家家族。
◎蒂埃波罗和科尔奈都是威尼斯贵族。
今天上午,纽沁根办公室人来人往。他频频发号施令,不时进行数分钟的会谈,这里简直成了金融大厅。就在这一片忙乱中,他的一个经纪人告诉他,本公司一名成员雅克·法勒克斯失踪了。他是他们中间最机灵和富有的一员,马丁·法勒克斯的兄弟,于尔·德马雷的继承人。雅克·法勒克斯是纽沁根银行正式经纪人。男爵与社·蒂耶和凯勒兄弟一起,冷静地谋划了这个人的垮台,就像过复活节宰一头羊一样。
“他顶不住了。”男爵平静地回答。
雅克·法勒克斯曾为投机买卖的成功立下汗马功劳。几个月前的一次危机中,他大胆运筹,挽救了局势。但是,要求这些“猞猁”向他表示感激,岂不等于要求隆冬时节的马克兰恶狼发善心么?
“这个可怜的人!”报告消息的经纪人说,“他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还在圣乔治街为他的情妇装备一处小小的住宅,为油漆和家具花了十五万法郎。他是那么爱杜·瓦诺布尔夫人!……现在这个女人只好离开这一切了……一切都是赊账的。”
“号(好)!号(好)!”纽沁根心里说,“介(这)回可怕(把)我那天夜里的损失给老(捞)回来了……”
“他习(什)么钱也莫(没)有付吗?”他问那个经纪人。
“嘿!”经纪人回答,“哪个商人消息会那么闭塞,还会不允许雅克·法勒克斯赊账?听说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地窖呢。附带说一句,那是一所待售的房子,他打算买下来,房契上写的是他的名字。真是愚蠢!银器、家具、酒、马车、马匹,这一切都将成为资产负债总价,债主如何处理这些东西呢?”
“你命(明)天来吧,”纽沁根说,“我先去看看。雨(如)果不宣布破产,考(可)以友好协商解决,我将叫你开(给)介(这)些家具开一个合理的价钱,同时怕(把)居(租)约拿过来……”
“这肯定能顺利办成,”经纪人说,“您今天上午就去吧。您会碰上法勒克斯的一个合伙人和一些供货商,他们都想为自己捞到优先权。不过,他们以法勒克斯名义开的发票都在瓦诺布尔夫人手里。”
德·纽沁根男爵立刻派手下一名办事员去找他的公证人。雅克·法勒克斯曾向他谈过这幢房子,它最多值六万法郎。他想马上成为房主,以便在房租方面行使优先权。
出纳(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前来询问主人在法勒克斯破产中是否会遭受什么损失。
“相反,我的号(好)伏尔弗同,我要老(捞)回习(十)万法郎了。”
“哦,怎么回事?”
“嘿!法勒克斯介(这)个考(可)怜的家伙,一年来为他的青(情)妇准备了一栋房子,我就要把它拿到朽(手)了。我开(给)那些债主五万法郎,介(这)一切就全都归我了。我的公金(证)银(人)卡多先生即将得到我的吩咐,因为房居(主)去(处)境尴尬……我原来就基(知)道介(这)一点,但我汤(当)希(时)糊涂了。过不多久,我的天仙般的艾丝泰(苔)就会居(住)上一座小小的宫殿……法勒克斯把我带进介(这)座宫殿。房子极为精几(致),离介(这)禾(儿)很近……对我太合希(适)了!”
法勒克斯的破产使男爵不得不到交易所去。但是,离开圣拉扎尔街后,必须经过泰布街。几小时没有和艾丝苔在一起,他已经很难受,他真想把她留在身边。他打算在他的经纪人遗物上捞一笔,这样使他觉得那已经花掉的四十万法郎的损失就微不足道了。他要向“他的天席(使)”宣布从泰布街迁居到圣乔治街,她将住进“一座小小的宫殿”。在那里,往事的回忆不再打扰他们的幸福。他为此感到兴奋,觉得脚下的铺路石也不那么坚硬了。他迈着青年人的步履,做着青年人的美梦。到了三兄弟街的拐角处,走在石路上正想入非非的男爵忽然看见欧罗巴神色惊慌地向他走来。
“你去哪禾(儿)?”他问。
“哎呀,先生,我正找您呢……昨天您说得蛮有道理的!现在我认为可怜的夫人该进几天监狱了。可是女人家哪懂钱财上的事?……夫人的那些债主知道她回来了,一窝蜂向我们扑来,就像扑到一头猎物上……先生,昨天晚上七点钟,已有人来贴出可怕的告示,星期六拍卖她的家具……这还不算什么……然而,您知道,夫人心肠好,过去曾想帮助那个魔鬼。”
“哪个魔贵(鬼)?”
“哎,就是她爱过的那个人呗,那个德·埃斯图尔尼!他很迷人,还赌博,就是这些。”
“他拿作了记号的的纸牌赌博……”
“对呀!那您呢?……”欧罗巴说,“您在交易所里做什么?还是让我说下去吧。有一天,为了不让那个乔治所谓开枪自杀,她把自己的全部银器和首饰都送上了当铺,这些东西都没有赎回。这次听说她给一个债主一点钱,别的债主都来跟她吵闹……威胁说,要将她送交轻罪法庭……您的天使要坐到那儿的被告席上了!……这岂不是叫假发都能在头顶上竖起来吗?……她哭得泪人儿似的,说是要投河呢……哦!她会去的。”
“我雨(如)果去看你们,就不能向(上)交易小(所)了!”纽沁根大声说,“可系(是)我又莫(没)法不去交易小(所),因为我在那里为她全(赚)钱呢……你先去安慰安慰她;告诉(诉)她:我偿付这些债务。四点钟我去看她。不过,埃(欧)也妮,你叫她要爱我一点……”
“怎么,爱一点,要拼命爱才对呢!……先生,您听着,男人只有慷慨大方才能博取女人的欢心……当然,如果让她进监狱,您可能会省下十多万法郎。这样一来,您就永远得不到她的心了……就像她跟我说的那样:‘欧也妮,他确实高尚、大方……心肠真好!’”
“她系(是)介(这)样说的吗?埃(欧)也妮?”男爵叫起来。
“正是,先生,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拿着,介(这)给你,习(十)个路易……”
“谢谢……可是,她正在哭呢,她从昨天哭到现在,真抵得上圣女玛德莱娜哭一个月呢……您心爱的人正在绝望之中,而且那些债还不是她自己的!哦!男人呀,他们骗女人的钱财,就跟女人骗老头的钱财一个样……不是吗叩
“她们都系(是)介(这)个样!……秦(承)担责印(任)!……嘿!从来不秦(承)担责印(任)……叫她再也不要签习(什)么字了。我付钱,可系(是),雨(如)果她再签字……我……”
“您将怎么样?”欧罗巴摆出一副架势问。
“天哪!我对她莫(没)有印(任)何权力……我现在就把她的那些小系(事)管起来……你去吧,去安慰安慰她,对她说再过一个月,她就能居(住)向(上)一座小小的宫殿了。”
“男爵先生,您这是在一个女人心里投放高利息的资本呢!瞧……我觉得您变得年轻了。我只是个贴身女仆,我常常看到这种情形……这就是幸福……幸福有某种反映……你要是垫上几笔钱,千万别舍不得……您会看到这能给您赚回来多少。首先,我已经对夫人说了,如果她不爱您,那她就是最坏的女人,一个荡妇,因为您把她从地狱里救出来……一旦她解除了忧虑,您就会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话只是咱俩说说: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那天夜里她哭得那样伤心……有什么办法呢?……一个男人就要供养我们,我们对他十分敬重……她不敢把这些对您说出来……她想逃走呢。”
“逃走!”男爵叫起来,听到这个想法感到惊慌,“啊呀,交易小(所),交易小(所)!算了,算了,我不进去了……我要在窗子那禾(儿)看她一眼……看到她我就有勇气了……”
德·纽沁根先生走过房子跟前时,艾丝苔对他微微一笑。他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去,心里想:“她金(真)系(是)一个天使!”
欧罗巴用什么办法得到这不可能得到的结果呢?两点半左右,艾丝苔像等待吕西安时那样洗梳完毕,娇艳鲜润。普吕当斯看见她这样,望了一眼窗外,对她说:“先生来了!”可怜的姑娘急忙向窗口奔去,以为能见到吕西安,但看见的却是纽沁根。
“哦!你使我多么痛苦!”她说。
“这个可怜的老头将为您偿付债务,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使您显得对他有点关心的样子。”欧罗巴回答,“因为,不管怎样,所有的债都将被还清。”
“什么债?”她大声问。这个姑娘一心想拴住自己的爱情,但是一些可怕的手要使这爱情飞走。
“卡洛斯先生为夫人造的假债。”
“怎么!已经将近四十五万法郎!……”艾丝苔叫起来。
“还有十五万。不过,男爵已经乐意地承担了……他要把您从这里接出去,让您住进一座‘小小的宫殿’……说实话,您不算倒霉!……既然这个人能被您牵着鼻子走,当您满足了卡洛斯的要求后,要是我处在您的位置,我就要叫他给我一幢房子和年金。夫人肯定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也是最具有魅力的,可是很快就会人老珠黄!我过去也标致鲜润,而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二十三岁,几乎跟夫人同年,可是我显得比夫人大十岁……生一场病就足以……如果在巴黎有一座房子,还有年金收入,那就不用担心惨死街头了……”
艾丝苔再也听不下去欧罗巴一欧也妮一普吕当斯·赛尔维安说的这些了。一个使人堕落的天才,用过去将艾丝苔从泥坑中救出来的同样力量,现在又想把她再度推入泥坑。领略过最深切爱情的人都知道,如果抛开爱情的道德,就不会感受到爱情的快乐。自从朗格拉德街她那简陋小屋中发生的那一幕以来,艾丝苔已经完全忘记她从前的生活。迄今为止,她一直心怀恋情,生活上格守妇道。因此,为了不遇到麻烦,这个聪明的拖人下水的家伙施展才能,进行准备,使这个受爱情驱使的可怜的姑娘别无选择,只好同意去进行诈骗。这种诈骗有的已经完成,有的正在实施。暴露出这个家伙的高明手段和精明之处,也就说明了他是用什么办法使吕西安就范的。制造出可怕的非做不可的紧急情况,挖下坑道,装满炸药,在关键时刻对同伙说:“你点一下头,全都炸了!”过去艾丝苔脑子里全是妓女特有的道德观念,她觉得别人对她的热情是理所当然的,她钦慕自己的某个对手,只是由于这个女人有本领让男人为她花钱。这些女人骨子里的意图就是让别人倾家荡产。卡洛斯指望艾丝苔留住往日的记忆,这一点他并没有搞错。这些斗争中使用的计谋,这些不仅被女人,也被挥金如土的男人千百次使用过的策略,并没有搅混艾丝苔的头脑。可怜的姑娘只感到自己堕落。她爱吕西安,她成了德·纽沁根男爵的正式情妇:这就是她的全部结局。假西班牙人拿了定金;吕西安用艾丝苔修墓的石头筑起自己飞黄腾达的大厦;老银行家花多少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换取一夜欢娱;欧罗巴用各种巧妙办法捞走几十万法郎。这些事全都不会引起这位钟情女子的关心。但是现在,使她忧心如焚的,是癌症。
五年中,她看到自己洁白无瑕,犹如一位天使!她爱着,感到很幸福,她没有做过一点点不忠诚的事。而现在,这美好纯洁的爱情要被玷污了。她的思想还没有将她这离群索居的美好生活与未来的污秽生活加以对照。这在她心中既没有精心盘算,也没有诗情画意。她体验到一种不可名状却又十分强烈的感情:她要从洁白变为乌黑,从纯洁变为不洁,从高尚变为下贱。她出于自己的愿望,成了白鼬,精神上的污秽她似乎难以忍受。所以,当男爵向他表示爱情时,她感到恐惧,头脑中闪过从窗户中跳下去的念头。不论怎么说,自西安是被她绝对爱着的人,一个女子如此爱一个男子,是极为罕见的。那些口头上说爱着人,而且常常认为爱到了极点的女子,还是去跳舞,向别的男子卖弄风情,为了去社交场合而精心打扮,到那里用贪婪的目光搜寻她们准备获取的对象。而艾丝苔并未作出牺牲,却创造了真正爱情的奇迹。她爱了吕西安六年,就像那些在污浊的泥潭里打过滚的女戏子和妓女仍然渴望高尚和忠贞的真正爱情,爱上了什么人后便行使“专有权”(难道不应该创造一个词来表达极少付诸实践的这个思想吗?)一样。希腊、罗马和东方那些已经消逝的国度一直禁锢女性,钟情的女子必须进行自我禁锢。所以人们可以想象,艾丝苔从这座节日般的充满诗情画意的神奇殿堂走出来,进入一个冷漠老头的“小小的宫殿”时,她仿佛得了精神病。她被一只铁腕驱使着,尚未来得及考虑,就已经有半个身躯陷入到无耻下流之中。不过,这两天来,她已经在思考了,心里感到死一般的冰冷。
听到“惨死街头”这几个字,她突然站起来,说:“惨死街头?……不,还不如跳塞纳河……”
“跳塞纳河?……那吕西安先生呢?……”欧罗巴说。
这句话又使艾丝苔坐到了沙发上。她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地毯上一个玫瑰花图案,心中在哭泣。四点钟,纽沁根来了,看见他的天使浸沉在浮想和拿主意的海洋中,洋面上漂浮着妇人之见,有时候这种见解跃出水面,对于不曾与之共同航行过的人来说,完全不可理解。
“别发愁了……我的美银(人)儿,”男爵在她身边坐下,说,“你再也不欠债了,……我和埃(欧)也妮已经说号(好)了。一个月以后,你就离开介(这)个居(住)宅,搬进一座小小的宫殿……哦,多么好看的休(手),伸过来央(让)我吻一下(艾丝苔让他抓住自己的手,就像一只狗让人抓住自己的爪子)。啊,你开(给)了你的休(手),还没有开(给)你的心……我要的系(是)你的心……”
这句话的语气是那样真诚,致使可怜的艾丝苔不禁向老头扭过头来,那怜悯的表情几乎使他发狂。钟情的人与受苦的人一样,感到彼此是难兄难弟,世界上没有比两种相似的痛苦更能相互理解了。
“可怜的人儿!”她说,“他在爱。”
男爵听到这句话,误会了它的含义。他顿时面色惨白,热血沸腾,喘着粗气。那些到了这种年纪的百万富翁,就是为了获得这种感觉,女人向他们要多少钱,他们都会如数付给的。
“我爱你,就像爱我女儿一样……”他说,“我介(这)儿就有介(这)样的感觉,”他说着把自己的手按到胸口上,“我几(只)能看到你幸福。”
“如果您只想做我的父亲,我会很喜欢您,永远不离开您。您会发现我不是一个坏女人,既不贪财,也不追求私利,并不如我现在这样……”
“你像小(所)有那些漂亮女银(人)一样,”男爵继续说,“一时心血来乔(潮),胡乱花了一些钱,雨(如)此而已。别再提介(这)些系(事)了。我们介(这)些男银(人)干职业,就系(是)为了你们挣钱……高兴起来吧:我愿意汤(当)你几天父亲,因为我命(明)白,你需要慢慢习惯我介(这)把可怜的老骨头。”
“真的?……”她叫着站起来,一下坐到纽沁根的膝盖上,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偎倚在他身上。
“金(真)的。”他回答,试图让自己脸上露出笑容。
她亲吻了他的额头。她相信了这笔不可能的交易:保持自己的清白,再能见到吕西安……她对银行家那样爱抚温存:“电鳐”再次出现了。她哄得老头如醉如痴,老头答应四十天内一直做父亲。为搞到和装修圣乔治街那座房子,这四十天也是必要的。男爵一到街上,朝自己家里走的时候,心里说:“我系(是)个虾(傻)瓜!”确实如此,如果说在艾丝苔面前他变成了一个孩子,离开她出门以后,他又披上了那张“猞猁”皮,完全像那个赌徒◎输得精光时,又去钟情于安杰丽克了。
◎指法国作家勒尼亚尔的戏剧《赌徒》中的主人公瓦莱尔。
“已经花了五习(十)万,连她的卧希(室)系(是)习(什)么样子都还莫(没)有见过,介(这)不系(是)太愚蠢了吗!不过,幸亏现在谁都不基(知)道。”二十天后他这样说。用如此高价买下的女人,他下决心要将她摆脱掉。可是,当他回到艾丝苔面前时,他又把全部时间花在弥补自己当初的暴躁行为上了。“我不能当永恒的父亲呀。”过了一个月,他对艾丝苔这样说。
一八二九年十二月底,艾丝苔被安置到圣乔治街小公馆前夕,男爵请杜·蒂耶把弗洛丽娜带到那里去,以便看看那里的一切是否与纽沁根的财富相称,那些负责将这个窝与鸟儿相配的艺术家是否把“小小宫殿”这几个字变成了现实。一八三○年革命前的豪华装饰在这里应有尽有,使这座房子充满典型的高雅情调。建筑师格兰多在这里找到了他天才的装饰杰作。楼梯重修成大理石的,各处是仿大理石拉毛粉饰,帷幄和恰如其分的镀金装饰,不管是细枝末节还是整体效果都超过了路易十四时代在巴黎留下的这种风格的一切建筑。
“这是我所向往的,这件事,再加上美德!”弗洛丽娜微笑着说,“你为谁破费了这么多?”她问纽沁根,“是不是天上掉下了一个仙女?”
“系(是)一个飞到天上去的女子。”男爵回答。
“那你就能扮演朱庇特的角色了。”这位女演员说,“什么时候能见到她呢?”
“哦!乔迁新居的喜庆日子呗!”杜·蒂耶大声说。
“不会在介(这)之前……”男爵说。
“应该修饰打扮得漂漂亮亮,”弗洛丽娜又说,“哦,为了这次晚会,女士们一定要叫她们的裁缝和理发师伤脑筋了!……什么时候呢?……”
“我作不了居(主)。”
“这才叫女人呢!……”弗洛丽娜喊道,“哦,我真想见见她!……”
“我也系(是)。”男爵天真地说。
“怎么!房子,女人,家具,一切都是新的?”
“连银行家也是,”杜·蒂耶说,“因为,我觉得我的朋友变年轻了。”
“他必须回到二十岁才行,哪怕片刻也好。”弗洛丽娜说。
一八三○年初,全巴黎的人都在谈论纽沁根的爱情和他那幢房子的极度豪华。可怜的男爵在众目睽睽下受人讥笑,心里很窝火,这是可以想象的。他的头脑里于是出现了一个金融家的愿望,这愿望与他心中感受的狂热恋情相协调。在欢快地迁人新居时,他渴望将自己这件高尚的父亲的外衣高高挂起,得到他所付出的这许多牺牲的报偿。由于总是在“电鳐”面前吃败仗,他决定通过信件来处理他的婚事,以便获得她的无担保承诺。银行家们只相信汇票。这头“猞猁”于是在这年年初的一天便早早地起了身,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开始起草下面这封信。他用正确的法文书写,虽说他发音不准,宇倒写得很不错。
亲爱的艾丝苔,我心中的鲜花,我生活中唯一的幸福:
我对你说过,我像爱我的女儿一样爱你。我这样说是在欺
骗你,也在欺骗我自己。我只是想以此向你表示我们圣洁的感
情,它与男人们体验过的任何感情完全不同。首先,因为我已
经老了;其次,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我是这样地爱你,如
果你使我倾家荡产,我对你的爱也不会有丝毫减轻。请你公正
地对待我,好吗?大多数男人不会像我这样把你看作天使:我
对你的过去从未瞧过一眼。我爱你,既像爱我的独生女奥古斯
塔一样,也像爱我的妻子一样,如果我的妻子也爱过我的话。
如果说,对一个钟情老人的唯一宽恕是给予他幸福,那么,你
是否会想我正在扮演一个可笑的角色。我把你当成我晚年的
安慰和快乐。你要知道,在我死去以前,你将享受一个女子能
够享受到的幸福;你也要知道,在我死后,你的富裕足以使很
多妇女羡慕你的命运。自从我有幸与你谈话以来,在我经营的
所有产业中已经为你留了一份财产,在纽沁根银行里你已经
有一个帐户。再过几天,你将迁入一座住宅,如果你喜欢,它迟
早将归你所有。你看,你在这座房子里接待我时,仍然把我当
作父亲,还是终于能使我幸福?
请原谅我给你写得这样直截了当,而当我在你身边时,我
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但我充分感受到你就是我的情妇。我
这样说丝毫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是多么痛
苦!叫我这样年纪的人等待着,每过一天就剥夺我一分希望和
快乐,这是多么残酷!而且,我的端正的行为便是我的诚意的
保证。难道我有债主那样的行为吗?你像一座防卫坚固的城
堡,但我已经年纪不轻了。对我的苦衷,你回答说这关系到你
的生死。我听你说话时,你叫我相信这一点。可是,我现在重又
陷入烦恼和疑惑之中,这将败坏你我的名声。我觉得你善良、
天真和美丽,可是你却乐意摧毁我的信念。你想想吧,你对我
说,你心中充满狂热的恋情,但你又拒绝告诉我你爱的这个人
叫什么名字……这正常吗?你把一个很强有力的男子汉变成
了一个无比软弱的人……你看,我已经到了什么地步?我不得
不开口问你:时间已经过去了五个月,你准备让我的爱情得到
什么样的结局?我还应该知道,你住进公馆的那一天,我将扮
演什么角色。只要是为了你,金钱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不
会这么傻,在你面前把蔑视金钱当作自己的优点。如果说我的
爱是无限的,我的财富却是有限的,我看重财富完全是为了
你。所以,如果我这个可怜人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送给你,由
此能得到你的爱,那么,我宁愿受穷而被你所爱,而不愿富有
而受到蔑视。亲爱的艾丝苔,你使我发生了这样重大变化。现
在谁都认不出我了!我花一万法郎买了约瑟夫·勃里多的一
幅画,因为你对我说过,他是一个才情出众而又不被赏识的
人。还有,凡是我所遇到的穷人,我都以你的名义给他们每人
五个法郎。当你能给这个可怜的老人以荣幸,而接受他的东西
时,他是那样感激你,他还有什么别的企求呢?……他只想实
现这个希望。天哪!这是什么样的希望!难道不是希望能从你
身上得到我的爱情的可靠回报么?然而,我心中火一般的热情
将帮助你进行残酷的欺骗。你已经看到了,你为实现我的幸
福,实现我的难得的欢乐而提出的一切条件,我都准备接受。
但是,至少请你告诉我,你住进这座房子的那一天,将接受我
的心和我对你的恭顺。我的有生之年永远甘当你的奴仆。
弗雷德里克·德·纽沁根
“哎!这个钱罐子,真讨厌!”艾丝苔喊道。她又成了妓女。
她取出信纸,整张纸上写下了为斯克里布争得荣誉的那句成了谚语的名言;“买走我的熊吧!”◎
◎这是法国戏剧家斯克里布(一七九——一八六一)的通俗剧《熊和巴夏》中的一句台词。一只熊的主人想把熊卖出去,便这样说。艾丝苔意为纽沁根的作法也和熊的主人一样。
一刻钟以后,艾丝苔感到内疚,便写了下面这封信:
男爵先生:
前次写给您的信,请您千万不要介意,那是我年少气盛的
毛病的复发。先生,请您原谅一个该配当奴仆的可怜少女的这
一行为吧。自从把我交给您那一天起,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
到自己地位的低下。您付了钱,我负有义务。没有任何东西比
偿付败坏名声的债务更神圣了。我连跳进塞纳河来清偿这些
债务的权利都没有。人们总可以用这可怕的金钱来还债,这钱
只对一方有利:您由此能使我乖乖地听从您的吩咐。我要在一
夜之间还清在致命时刻以抵押担保的所有款项。我确信,我的
一小时能值几百万,更由于这又是我唯一的最后一小时。以
后,我便毫无牵挂,就可以结束我的生命。一个正派女人摔倒
了,有可能重新爬起来,但是我们这些人,堕落得太深了。所
以,我的决心已定。请您保存这封信,作为这个短命女子死因
的凭证。
您的奴仆艾丝苔
寄出了这封信,艾丝苔有点儿后悔。十分钟后,她写了第三封信,全文如下:
对不起,亲爱的男爵,我又给您写信了。我丝毫没有嘲笑
您或伤害您的意思,我只想请您考虑这一简单的推理:如果我
们保持父女关系,您会得到小小的然而是持久的快乐;如果您
坚持要履行契约,您将会为我而哀泣。我不希望再使您为难:
您选择享乐而不是幸福的那一天,就是我生命终结的日子。
您的女儿艾丝苔
读了第一封信,男爵蹩了一肚子怒火,这气势足以扼杀所有的百万富翁。他照了照镜子,拉了铃。“洗脚!……”他对新来的随身男仆嚷了一声。他正洗脚时,来了第二封信。他看着信,立刻失去了知觉。人们把这个百万富翁抬到床上。金融家醒过来时,德·纽沁根夫人坐在他的床边。
“这个姑娘说得对!”她对男爵说,“你为什么要拿钱去买爱情?……爱情能在市场上出卖的吗?我能看看你写的信吗?”
男爵递给她自己写的一些草稿。德·纽沁根夫人边看边笑。这时候,第三封信到了。
“真是个非同一般的风尘女子!”男爵夫人看完这最后一封信说。
“怎么盼(办),夫银(人)?”男爵问他的妻子。
“等等吧!”
“等等!”他继续说,“本性难依(移)……”
“嘿,亲爱的。”男爵夫人说,“你总算对我不错,我给你出个好主意吧。”
“你系(是)一个号(好)心的女银(人)!……”他说,“你尽考(可)以借债,我来还……”
“你收到这个女子来信时的难受劲儿,比花上百来万或写出多少美妙的信,更能触动一个女人的心。你要设法叫她间接知道这一情形,这样你或许可以把她搞到手了!而且……不要有任何顾虑,她决不会死的。”她说,轻蔑地看了丈夫一眼。
德·纽沁根夫人对烟花女子的性情一无所知。
“德·纽沁根夫银(人)金(真)有头脑!”妻子走后,男爵心里说。但是,银行家越是赞赏男爵夫人给他出的这个精明主意,就越想不出用什么办法去实行。他处于一筹莫展的境地,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
赚钱人的愚钝虽然几乎人人皆知,但也只是相对而言,就像我们头脑的智慧和我们身体的能力一样。舞蹈演员腿脚有劲儿,铁匠胳膊粗壮,菜场的搬运工人能扛起大包,唱歌的吊嗓子,弹钢琴的运动手腕。银行家惯于策划和探索生意,运转利息,就像滑稽歌舞剧作者安排情节,研究主题,使剧中人物活跃起来一样。不能要求德·纽沁根男爵有很高的交谈才能,就像不能要求数学家的智力中有诗人的想象一样。像柯努埃尔夫人◎那样在生活交际中既有文才又风趣幽默的诗人,一个时代能遇上几个?布丰◎很笨拙,牛顿没有爱过女人,拜伦勋爵只知道爱自己,卢梭忧郁阴沉,差不多是个疯子,拉封丹总是漫不经心。人生的动力如果平均分配,就会制造出蠢货,或者到处是平庸之辈,只有不平均才能产生差异,从中见到“天才”。这种差异如果太明显,就会出现畸形。同样的规律支配着人体:无懈可击的美貌几乎总是伴随着冷淡和愚蠢。帕斯卡尔◎既是伟大的数学家,又是伟大的作家,博马舍◎同时也是个大商人,扎梅◎又是个廷臣。这些罕见的例外证明了智力特性原理。银行家在投机盘算方面,与能干的外交家在维护国家利益方面发挥着同样的机智、精明和才能。哪一位银行家走出他的办公室后,在别的方面如果仍然卓尔不群,那他就是一个伟人。纽沁根再乘以德·利涅亲王◎、马扎兰或狄德罗,这种人才公式几乎不可能存在。然而还是有,他们的名字叫伯里克利◎,亚里斯多德◎,伏尔泰和拿破仑。帝国太阳的光芒不应该对个人造成损害,拿破仑皇帝具有魅力,受过教育,才智超群。德·纽沁根先生是个单纯的银行家,像大多数银行家一样,除了那一套计算,没有任何创造性。他只相信实实在在的价值。在手段方面,凡是事关建造房屋,照料身体,收购古玩或地产,他完全懂得手里攥着黄金去求助于各方面专家,请最好的建筑师,最好的外科医生;最会鉴别绘画和雕像的行家,最能干的诉讼代理人。但是,在男女私情方面,由于没有法院指定的鉴定人,也没有爱情行家,一个银行家堕入情同时就会晕头转向,在女人的迷魂阵里不知所措。他已经将钱给了某个男性或女性的弗隆坦,请他替自己设想,替自己办事,除了这种手段,纽沁根想不出一点点更加高明的办法。男爵夫人想出的那个办法,只有通过圣埃斯泰弗夫人才能用上。银行家很懊悔与那个讨厌的女脂粉商人间翻了。尽管如此,他相信自己钱箱的魔力,相信这些有加拉签名的镇静剂◎。他便拉铃唤来随身仆人,叫他去纳夫一圣马克街打听那个丑陋的寡妇,请她到这里来。在巴黎,两极通过欲望相逢。邪恶总是把富人和穷人连接起来,把大人物和小人物连接起来。在这里,皇后要找勒诺尔芒小姐求教◎,在这里,贵族大老爷世世代代总能找到一个朗波谱◎。
◎一八三三至一八三五年出版了塔尔芒·德·雷奥的《逸闻》一书,其中有柯努埃尔夫人的风趣言谈。
◎布丰(一七○七—一七八八),法国作家和博物学家。
◎勃莱兹·帕斯卡尔(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国学者,思想家和作家。
◎博马合(一七三二—一七九九),法国作家和戏剧家。
◎可能是指塞巴斯蒂亚诺·扎梅(一五四九—一六一四),原籍意大利的金融家。他当初作为鞋匠跟随卡特琳娜·德·美第奇米到法国。卡特琳娜在他家中接待过亨利四世的情妇。
◎德·利涅亲王(一七三五—一八一四),奥地利陆军元帅。
◎伯里克利(约公元前四九五一四二九)古雅典民主派政治家。
◎亚里斯多德(约公元前三八四一三二二),古希腊哲学家。
◎指法兰西银行的钞票。加拉男爵是一八○○至一八三○年间法兰西银行首任总经理。
◎勒诺尔芒小姐(一七七二—一八四三),预言家,著有二十部预言集。她曾预言约瑟芬会当皇后。
◎朗波诺,一个开下等酒馆的人物,十八世纪末,上流社会的人常去他的酒馆干下流事情。巴尔扎克在《女帽商》中曾提到这一人物。
两小时后,新来的随身男仆回来了。
“男爵先生,”他说,“圣埃斯泰弗夫人破产了。”
“啊!那太号(好)了!”男爵兴高采烈地说,“我怕(把)她捏到休(手)心里了!”
“据说,这个女人有点爱赌钱,”男仆继续说,“另外,她被掌握在一个郊区小喜剧演员的手里,为了不失体面,她声称那是他的千儿子。她似乎能烧一手好饭菜。她正找活干呢。”
“介(这)些该死的下等银(人),有很多全(赚)钱手段,还有肯(更)多的花钱方法。’肾爵心里想,没有料到他撞上了帕努奇◎。
◎帕努奇是拉伯雷《巨人传》中的人物,机智而狡猾。
他又派这名随身男仆去找圣埃斯泰弗夫人。她第二天才来。
在亚细亚的盘问下,新来的男仆向这个女密探讲出了男爵先生的情妇所写书信造成的可怕后果。
“先生大概很爱这个女人,”男仆最后说,“因为他差点儿送了老命。我呀,眼看他就要受骗上当,几次劝他别再去了。据说,为了一个女人。男爵已经付出了五十万法郎,还不算最近为圣乔治街那座小公馆花的钱!……这个女人喜欢钱,就是要钱。男爵夫人从先生那里出来时,笑着说:“再这样下去,这个花娘要让我当寡妇了。”
“见鬼!”亚细亚回答,“怎么也不能把生金蛋的鸡给宰了呀!”
“男爵先生就指望您了”随身男仆说。
“啊,这是因为我懂得怎样调动女人……”
“好,请进吧!”随身男仆向这位神秘莫测的人物卑躬屈膝地说。
“怎么,男爵先生贵体欠安?……”假冒的圣埃斯泰弗夫人装出一副谦恭模样,走进病人房间说,“哎,有什么办法呢!人人都会受自己的弱点影响。我也是,我也倒了霉啦!这两个月,财运就是跟我作对!我现在倒要找活干了……咱们两人呀,都不够理智。如果男爵先生能把我安置到艾丝苔夫人家里当厨娘,我对男爵先生会比谁都忠心耿耿,我会看住欧也妮和夫人,对先生一定会帮大忙的。”
“不系(是)介(这)方面的问题,”男爵说,“我现在掌握不居(住)局面,被银(人)牵着鼻子走,像个……”
“像个陀螺,”亚细亚接过话头说,“老爹,您过去牵着别人鼻子走,现在这个小姑娘抓住了您,拿您寻开心……老天爷是公平的!”
“公平?”男爵接着说,“我不系(是)叫你来教兄(训)我的……”
“哦,我的孩子,有点儿教训也不是坏事,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这是生活的必需品,就像伪君子离不开恶习一样。您说,您慷慨大方了?您为她偿还了债务……”
“对!”男爵说,显出一副可怜相。
“那好。您赎回了她抵押的物品,这更好了。可是,您知道吗?……这还不够,这完全不能使她开心,这号女人喜欢炫耀自己的地位……”
“我正在为她安排一件央(让)她惊喜的系(事),在圣乔治街……她已经基(知)道……”男爵说,“可系(是),我不想当虾(傻)瓜。”
“那么,您离开她算了……”
“我担心她不央(让)我走。”男爵大声说。
“那还不是看中了您的钱,我的孩子!”亚细亚回答,“嘿,您那多少百万还不是从公众那儿骗来的,我的小子!听说您有两千五百万(男爵听了不禁微微一笑),这么说,您应该松松手,掷出一百万……”
“我会掷的。”男爵回答,”可系(是),就怕我刚一松休(手),银(人)家又来向我要一倍(百)万。”
“唔,我明白了。”亚细亚回答,“走了第一步,您不敢走第二步;害怕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去。不过,艾丝苔倒是个正直的姑娘……”
“很金(正)及(直)的姑娘!”银行家大声说,“她愿意里(履)行协议,只系(是)像还债似的。”
“总之,她不愿意做您的情妇,她对您有点儿讨厌。我了解这一点,这孩子向来任性,遇上了风流倜傥的小伙子,就不大会把老头子放在眼里了……您并不俊俏,像路易十八那样大腹便便,又有点儿傻头傻脑,是那种只顾赚钱不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的人。这样吧,如果您不在乎六十万法郎的话,”亚细亚说,“我来叫她对您服服贴贴,一切合乎您的意愿。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六习(十)万法郎!……”男爵叫喊起来,微微惊跳了一下,“我为艾丝泰(苔)已经花了一倍(百)万!……”
“为了得到幸福,花一百六十万也值啊,我的胖色鬼!这世道,您一定知道有些人跟他们的情妇一起花掉一百多万,二百万的。我甚至认识一些女人,他们还叫别人送了命呢!为了她们,有人掉了脑袋……您知道那个医生毒死了他的朋友吧?……他想搞一笔钱,让一个女人得到幸福◎。”
◎这个医生名叫卡斯坦。他与一位前法官的遗孀相好。一八二三年,他毒死了一个富有的公证人的两个儿子,以便继承他们的财产。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几次提到这个医生。雨果在《惩罚集》中也曾提及。卡斯坦的名字成为十九世纪最卑鄙无耻的罪犯的代名词。
“对,我基(知)道、不过,我即席(使)堕入青(情)荒(网),我还不系(是)虾(傻)子,至少在介(这)里系(是)介(这)样。因为,当我到她那里时,我考(可)能会怕(把)钱包交开(给)她……”
“听我说,男爵先生,”亚细亚摆出塞弥拉弥斯◎的姿态说,“您到现在已经输了好几局,在这桩买卖上,我站在您一边。这是确实无疑的,不掺半点儿假,就跟我的名字叫埃斯泰弗一样。”
◎塞弥拉弥斯:希腊神话中叙利亚美丽贤明的女王,巴比伦的创建者。
“那好!……我会报偿你的……”
“这我相信,因为我已经向您说过,我是善于报复的。何况,老爹,您知道,”她说着,向他投去一道可怕的目光,“我有办法像剪烛花一样把艾丝苔从您这儿抢走。我了解这个女人。一旦这个小花娘让您尝到了幸福的滋味,您比现在更少不了她罗。您付了我不少钱,你也不是轻易同意的。不过,无论怎么说,您是出了钱!我呢,也履行了我的承诺,是不是?那好,现在请您听着,我向您提一桩买卖。”
“你说吧。”
“您把我弄到夫人那里当厨娘,雇佣期限为十年。我拿一千法郎的押金,您再提前支付我最后五年的工资(就算是给上帝的献金吧!)。一旦进了夫人家里,我就能叫她下决心作出以下让步。比方说,您叫奥古斯特夫人商店给她送一身漂亮的衣服来,奥古斯特夫人熟悉艾丝苔的爱好和她喜欢的式样。您吩咐新的车马随从下午四点钟到门口伺候。您从交易所回来后上她那儿去,你们到布洛涅森林去散一会儿步。这么一来,这个女人就得说她是您的情妇了,她在全巴黎面前作了承诺……--十万法郎……--您跟她一起吃晚饭(我会做这些晚饭)。您带她去看戏,上游艺场,进包厢,这样全巴黎的人都会说;‘瞧,这就是那个老骗子纽沁根和她的情妇……’让人相信这一点,您不得意吗?--我是个好心肠的女人,您得到的所有这些好处都包括在头十万法郎内……您这样做,一星期之内,就会大有进展。”
“我还得付习(十)万法郎……”
“到了第二个星期,”亚细亚接着说,她似乎没有听见这句可怜巴巴的话,“夫人由于有了这些初步准备,就会下决心离开她的小房子,搬进您送给她的公馆里安身。您的艾丝苔又回到交际场合,又见到了她从前的朋友,她想炫耀自己,要为她的宫殿增添荣誉!这是自然的事……--再加十万法郎!--当然罗……这时候您成了主人,艾丝苔被拴住了……她成了您的人。剩下的便是小事一桩,由您来演主角了,大象!(他眼睛会睁得大大的,这个老色鬼!)这个嘛,由我来安排。--四十万……--啊,为了这件事,我的胖子,那钱您第二天给就行……这做法是不是挺诚实?……我相信您,超过您相信我。如果我今天就叫夫人作为您的情妇出头露面,影响自己的名声,接受您给她的各种东西,您将会相信我能叫她把大圣贝尔纳通道◎让给您。可是这很困难,您瞧吧卜一要叫您的炮兵通过,就跟首席督政通过阿尔卑斯山一样困难。”
◎大圣贝尔纳通道:位于意大利和瑞士边境的阿尔卑斯山隘口,地形险要。一八○○年拿破仑曾穿越此山口。
“那为习(什)么呢?”
“她心里充满着爱,也就是你们懂拉丁文的人说的‘razibus’”,亚细亚接着说“她把自己看作萨巴◎女王,因为她在为情人作出牺牲中已经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这类女人的脑子里就是装着这种想法!啊,我的孩子,说句公道话,这很不错!如果这个轻浮的女人到您身边后会郁闷得要死,我是不会觉得意外的,不过,使我感到放心的是,她的本性还是妓女,我这么对您说,是叫您要有勇气。”
◎萨巴:公元前八世纪至六世纪阿拉伯西南部王国。
“你有席(使)银(人)堕落的天才,”男爵静静地十分赞赏地听亚细亚说完后,开口道,“就像我有做银行心(生)意的天才一样。”
“就这样说定了吧,我的小宝贝?”亚细亚说。
“我缺(出)五万,而不是习(十)万!秦(成)功后的第二天我交付五习(十)万。”
“那么,我要去干活了。”亚细亚回答……“啊,您可以过来了!”亚细亚恭敬地接着说,“先生将看到夫人已经柔顺得像母猫的背脊,说不定准备高高兴兴地接待您呢。”
“去吧,去吧,我的号(好)心银(人)!”银行家搓着双手说。他向这个可怕的混血女人微微笑了笑,心里想:“钱多,真是不错啊!”
他跳下床,走进自己办公室,心里乐滋滋的,重新操持他的那些巨额生意。
对艾丝苔来说,纽沁根的这一决定比什么都更加可怕。这个可怜的风尘女子以维护自己的贞洁来维护自己的生命。卡洛斯称这种理所当然的自卫为“假正经”。
《交际花盛衰记》第二部,第二章
亚细亚去向卡洛斯报告她刚才与男爵的谈话,以及从这场谈话中得到的好处。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她不会不采取惯用的谨慎措施。卡洛斯听了勃然大怒,这怒气跟他本人一样可怕。他立刻坐上马车,放下车帘,叫马车一直开进艾丝苔家大门里。这个双料的两面派上楼时还气得面色惨白,他就这样出现在可怜的姑娘面前。她站在那里,一看见他,两腿就像断了似的,跌坐到一张扶手椅上。
“出了什么事,先生?”她手脚颤抖着对卡洛斯说。
“欧罗巴,你先出去一下。”卡洛斯对女佣说。
艾丝苔望着这个姑娘,那目光就像杀人犯要把孩子从母亲怀中夺走并杀死时,孩子向母亲投去的眼神。
“你知道你要把吕西安送到哪里去吗?”卡洛斯与艾丝苔单独在一起时,他开口问。
“哪里去?……”艾丝苔轻声说,大着胆子瞧了她的折磨者一眼。
“就是我出来的地方,我的宝贝。”
艾丝苔满面通红地望着这个人。
“苦役犯监狱。”他压低嗓门加了一句。
艾丝苔闭上了眼睛。她两脚伸开双臂下垂,面色惨白。卡洛斯拉了铃,普昌当斯走进门来。
“把她弄醒过来。”他冷冰冰地说,“我还没有说完呢!”
他等待着,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普吕当斯--欧罗巴不得不过来请“先生”把艾丝苔抱到床上去。他身强力壮,轻而易举地抱起了她。必须弄来强效药剂才能使艾丝苔恢复知觉,重新感受到她的痛苦。一小时以后,可怜的姑娘能听人讲话了。这个噩梦般的人坐在床边,令人头晕目眩的眼光死死地盯着对方,就像两股喷射出来的熔化的铅流。
“我的小心肝,”他继续说,“吕西安正处在荣华富贵的生活和污泥浊水的火坑之间。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准备往这样的火坑里跳呢。格朗利厄家要这个亲爱的孩子弄一块价值一百万的地产,然后给他搞个侯爵的爵位,递给他那条唤作克洛蒂尔德的长杆子,他能沿着杆子往上爬,获得权势。靠着我们两人的努力,吕西安刚刚得到他母亲世家的庄园,古老的鲁邦普雷城堡。它并不太贵,只值三万法郎。但是他的诉讼代理人通过成功的谈判,终于达成了另外一百万产业的协议,我们已经付了三十万。城堡,各项费用,还有付给那些帮我们搞些假动作叫当地人信以为真的人的赏金,剩下的钱全都花光了。我们确实还有十万法郎投在生意上,再过几个月,就能值二、三十万了,可是,总还得付四十万法郎……再过三天吕西安就要从安古莱姆回来。他到安古莱姆去是为了不让人怀疑他是围着你的床褥转才找到财富的……”
“哦!当然不是。”她说,以优雅的姿态抬起眼睛。
“我问你:现在是恫吓男爵的时候吗?”他平静地说,“前天,你差点儿把他吓死!他读着你的第二封信,像女人似的昏了过去。你文笔很漂亮,我钦佩你。男爵要是死了,我们还有什么奔头?等吕西安成了德·格朗利厄公爵的女婿,走出圣托马一达甘教堂时,你若想跳塞纳河……那么,我的宝贝,我跟你手拉手一起跳下去。这也是一种死法。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宁愿活着,心里时刻这样想:‘这一辉煌的前程,这个幸福的家庭……’因为他将会有孩子--好几个孩子!……(难道你从来没有想到伸手去抚摩他孩子们的头发时将感受到了快乐吗?)”
艾丝苔闭上眼睛,微微颤抖着。
“嘿,看到这幸福的成果,你会这样想;‘这是我的作品!’”
他停顿一下。这时候,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对一个绝望得要投水自尽的人,我就是试图这样来救他。”卡洛斯继续说,“难道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吗?你看我对他多么疼爱!只有对国王才这样忠心耿耿。我的吕西安,我已经给他加冕为王了!在我有生之年,即使再给我套上过去的枷锁,只要我想到‘他在参加舞会,他在宫廷里,’我觉得也会心安理得。即使我这个衰老病弱之躯受尽狱吏折磨,我的灵魂和思想也获得了胜利。你是一个可怜的女性,你爱他只是出于女性的本能!然而,一个妓女的爱情,如同所有其他堕落女人的爱情一样,大体上是一种成为母亲的手段,虽然天性注定你们这些人不会生育。万一有人在卡洛斯·埃雷拉教士的外衣下认出我原来是个被判刑的犯人,为了不连累自西安,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仆
艾丝苔显出惶惑的神态,等待这一答案。
“嘿嘿,”他稍稍停歇一下,继续说,“我会像黑人那样一声不吭地死去。而你呢,你会用装腔作势的姿态,揭露我的踪迹。我要求你做什么啦?……重新穿上‘电鳐’的裙子六个月,六个星期,用这个手段搞它一百万……吕西安永远不会忘记你!男人每天早上醒来感到幸福,感到自己是富豪,就会想起给他幸福的人,他是不会忘记这个人的。吕西安比你强……他最初爱上科拉莉。科拉莉死了。嗯,可是他没有钱为她安葬。他虽然是诗人,但没有像你刚才那样昏厥过去。他写了六首快活的歌,得了三百法郎,用这笔钱付了科拉莉的丧葬费。我有这几首歌,我都能背出来。那么,你也创作你的歌子吧:要快活,要狂热!要叫人无法抵挡,而且……永不满足!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再别逼我说出……亲亲爸爸。再见……”
半小时以后,欧罗巴走进女主人的房间时,看到她跪在一个带耶稣像的十字架前。那姿势就像最虔诚的画家画出的摩西在何烈山荆棘前的模样,那是为了表现摩西对耶和华全面深切的仰慕。艾丝苔念完了最后的祷词,便放弃了她的美好生活,放弃了她为自己赢得的名声,放弃了她的荣誉,她的美德,她的爱情。她站立起来。
“哦!夫人!你永远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美!”普昌当斯·赛尔维安对女主人无与伦比的美惊奇得高声叫起来。
她迅速转动活动穿衣镜,好让可怜的姑娘见到自己的形象。姑娘的眼睛里还保留着一点点那正向天上飞去的灵魂之光。这个犹太女子的面颊焕发着容光,她的泪水湿透了睫毛,又被祈祷时火一般的情感烤干了。她的睫毛犹如夏日雨后的绿叶,纯洁的爱情的阳光最后一次使它熠熠生辉。双唇似乎还保留着呼唤天使时的最后表情。她也许在向天使倾诉自己清白生活的同时,向天使借来了殉道者的荣誉。总之,她的表情极为庄重,玛丽·斯图亚特向她的王冠,向大地,向爱情诀别时的表情大概也是如此。
“我多么希望吕西安看到我这样!”她说,情不自禁地闷闷地叹息一声,“现在,”她用响亮的声音说,“咱们开始寻开心吧!……”
欧罗巴听到这句话,惊得目瞪口呆。如果她听到有人亵渎天使,她也会处于这种状态。
“喂,你在这里傻看什么?难道我嘴里没有长牙,而衔着丁香花蕾吗?我现在只是一个卑鄙下贱的女人,一个妓女,一个骗子,我在等待大富豪的到来。那么,你去烧洗澡水吧,准备为我梳洗打扮。现在是中午十二点,男爵离开交易所后,肯定要到这里来,我要对他说我正等着他。我希望亚细亚给他做一顿好吃的晚餐。这个男人,我要叫他发疯……好了,去吧,去吧,我的姑娘……我们要乐一乐,也就是说,我们要干活了。”
她坐到桌边,写了下面的这封信:
“我的朋友,您给我派来的厨娘要是过去从来没有伺候过
我,我可能会认为您派她来的意图是使我知道您前天收到那
三封信时昏过去了几次。(有什么办法呢?那天我情绪烦躁,我
在回顾自己可怜的生活)。但是,我是了解亚细亚的真诚的,因
此,我给您造成了某些的烦恼,我也不再为此而感到后悔了,
因为这有助于向我证明,我对您来说是多么珍贵。我们这些被
人看不起的可怜女子就是这样:一丝真正的爱心比人家为我
们花多少钱都要使我们感动。我一直害怕充当为别人炫耀虚
荣的支架。我不能为您起别的作用,这使我感到烦恼。是的,虽
然您作了动人的辩白,但我过去一直认为您是把我看作花钱
买来的女人。然而现在,您将看到我是一个好姑娘,不过条件
是总要乖乖地顺从我一点儿。对您来说,这封信是否能代替医
生的药方,在您离开交易所后前来看我,就能向我证明这一点
了。您将在我的门楣下找到用您的赠品装扮起来的一个女子,
她自称永远是您的享乐工具。
艾丝苔
在交易所里,德·纽沁根男爵是那样兴高采烈,心满意足,一副随和的姿态,跟人开了很多玩笑。杜·蒂耶和凯勒兄弟也在交易所里,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这样快乐。
“银(人)家爱向(上)我了……我们很快就要庆祝乔迁几(之)喜了。”他对杜·蒂耶说。
“为这桩事,你花了多少钱?”弗朗索瓦·凯勒急促地问。据说,凯勒每年要为他的情妇科尔维尔夫人花销两万五千法郎。
“介(这)位女子是个天席(使),她从来莫(没)有向我要过两里亚◎的钱。”
◎里亚:法国古铜币名,相当于四分之一苏。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杜·蒂耶对他说,“她们为了不向人家要钱,就给自己找个姑妈或母亲◎。”
◎妓女常常找一个年纪较大的妇女作为自己的保护人,称这个人是自己的姑妈或母亲。
男爵从交易所到泰布街的路上,向他的仆人说了七遍这样的话:“你不能秋(抽)几下马禾(儿)吗?”
他轻快地登上楼梯,第一次看见他的情妇是那样漂亮,跟那些唯一关心的就是怎样把自己妆扮得艳丽的妓女一样。艾丝苔刚刚出浴,这鲜润芬芳的花朵,即使罗贝尔·德·阿布里赛尔◎见了也要动心。艾丝苔化了动人的淡妆。一件黑棱纹紧腰身上衣,缀着粉红丝绸边饰,罩在灰缎裙子上。在后世的《清教徒》这部歌剧中,美丽的阿米戈◎就是这身打扮。肩上垂下一条英国式织法的围巾,飘动着下摆。连衣裙的袖子饰着花边,将鼓起部分间隔开来,一个时期以来,体面的女子已将这种袖子代替了过分肥大的灯笼袖。艾丝苔用一个发卡将一顶马利纳软帽固定在她的秀发上,这顶被称作“狂人式”的帽子,摇摇欲坠,使她的头发显得蓬乱,没有梳理好,虽然她那清秀的头上一绺绺秀发之间的白色发缝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罗贝尔·德·阿布里赛尔是丰特弗罗修道院创建者,鼓吹禁欲,他与修女同睡一床而无越轨之举,自吹由此战胜了肉欲,因而也战胜了魔鬼。
◎《清教徒》是意大利作曲家贝利尼(一八○——一八三五)的最后一部歌剧,根据司各特的小说《苏格兰清教徒》改编,一八三五年一月二十五日在意大利剧院上演。阿米戈小姐扮演英王查理一世的遗孀亨利埃特。
“夫人这么漂亮,而呆在一个过时的客厅里,让人多么不舒服,是不是?”欧罗巴为男爵打开客厅的门时,对他说。
“那么,就到圣乔治街来吧!”男爵说,像一条狗见到一只山鹑那样站住不动。“天气很号(好),我们到香榭丽舍大街去散步吧。圣埃斯泰弗夫人和埃(欧)也妮一起,把你的衣物和我们的晚饭都盼(搬)到圣乔治街去吧。”
“您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艾丝苔说,“请您称我的厨娘为亚细亚,称欧也妮为欧罗巴。自从我用了头两个仆人以后,所有服侍我的女仆,我都这样给她们起别名,我不想改变……”
“阿(亚)细阿(亚)……埃(欧)罗巴……”男爵边模仿边笑,“你金(真)滑稽……想象力很丰富……我要吃多少顿晚饭才能想缺(出)开(给)一个厨娘起名叫阿(亚)细阿(亚)呀。”
“我们的处境就是滑稽,”艾丝苔说,“您瞧,您能叫全世界供养您,而一个可怜的姑娘就不能让亚细亚给她饭吃,让欧罗巴给她衣穿吗?嘿,这只是一个神话!有些女人可能还吃整个地球呢,我只要一半就够了。就这么回事。”
“圣埃斯泰弗夫银(人)金(真)系(是)了不起!”男爵看到艾丝苔态度变化,十分赞赏,心里这样想。
“欧罗巴,我的好姑娘,我需要一顶帽子。”艾丝苔说,“我该戴一顶有花边的粉红里子黑缎女帽。”
“托马夫人◎还没有将它送来……嘿,男爵,快,卷起袖子!开始于您这个受苦的人,也就是幸运的人的活儿吧!获得幸福要付出代价!……您坐上马车,到托马夫人那里去一趟。”欧罗巴对男爵说,“你派仆人去取冯·博格赛克夫人的女帽……特别要注意的是,”她在男爵耳边说,“给她带回一束巴黎最漂亮的花来。现在是冬天,尽量要买热带花。”
◎托马夫人:当时住在菲耶圣托马街的女帽商。
男爵下楼吩咐仆人说;“去托马夫人的商店。”
仆人将主人领到一家有名的糕点铺跟前。
“我要去的系(是)一家女帽店,不系(是)糕点铺。”男爵说。他急忙来到王宫市场普雷伙夫人的店里,叫人给他扎了一束五路易的花。这时候,他的仆人去那家著名的帽店取帽子。
一个只看事物外表的人在巴黎街头漫步,看到这家著名花店里的这些奇花异草和“欧洲人舍韦”酒家的时鲜时,心里一定会想:前来购买这些物品的是些什么样的狂人?只有舍韦酒家与牡砺岩饭店才向人赠送真正的妙趣横生的《两世界杂志》◎……巴黎每天都会产生一百多起纽沁根式的激情,它能被那些连女王都不敢享用的奇珍异宝来加以证明,人们将这些物品跪献给一些如亚细亚说的喜欢出风头的女郎。如果不说明这一细节,一个诚实的城里女子就无法理解大笔财富是怎样在这些女子手中花掉的。在傅立叶主义◎体制中,这些女子的社会功能也许是补救吝啬和贪婪所造成的不幸。这种挥霍对社会机体来说,也许就如一把柳叶刀在血液过多的躯体上切上一刀一样。纽沁根为了培养这一私情,在两个月内已经花掉了二十多万法郎。
◎《两世界杂志》,一八二九年创办的法国文史哲综合性期刊。巴尔扎克曾于一八三0至一八三二年间在该刊发表文章,以后因与该杂志社长布洛兹不和,便有时对该刊进行讥讽。此处意喻该刊并非真正妙趣横生。
◎傅立叶(一七七二—一八三七),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他首次提出妇女解放的程度是人民是否彻底解放的准绳。
钟情的老人回来时,天已经黑了,鲜花也就用不着了。冬天,逛香榭丽舍大街的时间是二点到四点。不过,艾丝苔倒可以乘马车从泰布街去圣乔治街,占据那“小小的宫殿”了。应该说,艾丝苔还从来没有被这样敬重和厚待过,她为此感到惊异。但是,她像所有那些忘恩负义的王族妇女一样,注意不流露出一丝惊讶。
当你走进罗马的圣皮埃尔教堂时,为了使你欣赏这座最宏伟的教堂的宽阔和高大,人们让你看一尊雕像的一个小手指。这手指不知有多长,但你觉得这是一个逼真的小手指,对于那些细微的描述,人们有很多批评,但这种描述对于了解我们的风俗史来说是极为必要的。这里应该学习罗马导游的做法。
男爵走进餐厅,情不自禁地要艾丝苔摸一摸窗帘的料子。这帘子是波纹状,跟王家的一样阔气,用白色波纹绸村里,边饰足以与葡萄牙公主的胸衣媲美。这料子是从广州买来的丝绸,中国人耐心地在上面画了亚洲的各种飞禽,极其精致,只有中世纪犊皮纸上的绘画或查理五世祈祷书上的画才能与它媲美,那本祈祷书是维也纳皇家图书馆的骄傲。
“介(这)料子系(是)一位富翁穷(从)印度太(带)回来的,一尺◎得及(值)两千法郎呢……”
◎法国古尺,合一点二○米。
“很好,挺漂亮!在这里喝香摈多快活!”艾丝苔说,“泡沫不会弄脏地面!”
“哦!夫人,”欧罗巴说,“您看这地毯……”
“我的朋友,介(这)地毯本来系(是)为托尔洛尼亚公爵◎设计的。他嫌价钱太贵,我就开(给)您买来了,您系(是)一位女王嘛!”纽沁根说。
◎托尔洛尼亚公爵(一七九六—一八六五),以其富有著称。其父为教皇庇护七世的金钱提供人。
事情很凑巧,这块由我国最巧妙的设计师设计的地毯,恰好与中国丝绸窗帘的图案十分协调。墙上的绘画出自施奈尔和勒翁·德·洛拉之手,是一些淫乐的场景,从迪·索梅拉尔◎那里高价买来的乌木雕饰使这些画面更加精彩醒目。这些雕饰组成护壁板,简单的金线适度地反射着光亮。其余部分,你们可以自己想象了。
◎迪·索梅拉尔(一七七九—一八四二),著名收藏家。
“您把我带到这儿来,真是做对了!”艾丝苔说,“我需要一星期才能习惯居住我的房子,而不显出新贵的样子。……”
“‘我的房子’!”男爵愉快地重复一遍,“那么,你接休(受)了?……”
“当然啦,一百个接受,你这头傻动物。”她说着,微微一笑。
“动物系(是)够……”
“说说亲热话阿!”她接过话头,望着他。
可怜的“猞猁”抓住艾丝苔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胸口:他有足够的动物性来感受这一切,但却傻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看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几(只)想说一句亲叶(热)的话!……”他继续说,然后带他的女神(他说“女营”)到卧室里去。
“哦!夫人,”欧也妮说,“我可不能呆在这儿!你们想急于上床了。”
“那么。”艾丝苔说:“对于这一切,我想一下子酬谢你……嘿,我的大象,晚饭后我们一起去看戏,我有多少天没看戏了。”
艾丝苔正好有五年没进戏院了。当时全巴黎的人都去圣马丁门剧院看一出名叫《理查·德·阿尔林顿》◎的戏。演员阵容强大,演出效果极为逼真。艾丝苔像所有天性纯朴的人一样,既喜欢领略那种使人吓得发抖的感受,也喜欢让自己洒下情意绵绵的眼泪。
◎这是大仲马写的一出戏,于一八三一年十二月十日在圣马丁门剧院上演,获得成功。
“我们去看弗雷德里克·勒迈特尔◎的演出吧,”她说,“我很喜欢这个演员。”
◎弗雷德里克·勒迈特尔(一八○○—一八七六),法国演员。
“介(这)系(是)一缺(出)野蛮的戏。”纽沁根说。他认为在适当时候也该炫耀一下。
男爵派仆人去剧院,将首场演出时戏台两侧的两个包厢租下一个。这又是巴黎一种奇特的事儿!当剧场因短暂的成功而爆满时,在开幕前七分钟,舞台两侧总还有一个包厢没有租出去。如果没有像纽沁根这样满怀激情的人来租用,剧场的经理就会把它留给自己。这个包厢跟舍韦酒家的时鲜一样,是对巴黎奥林匹斯山上心血来潮的举动所征的捐税。
餐具就不用说了,纽沁根早就存放了三套餐具;大、中、小各一套。大套餐具用作吃餐后点心,包括大盘小碟,全是镀金雕花银器。为了不显得金银器堆满餐桌,银行家弄来一套萨克森式的轻薄精美瓷器,它比一套银器还贵。至于台布,有萨克森的,英国的,弗朗德勒的和法国的,都是锦缎花纹,异彩纷呈,美不胜收。
晚餐时,男爵尝到亚细亚做的菜,感到惊喜。
“我介(这)回明白了,你为习(什)么叫阿细阿(亚细亚),”他说,“你做的系(是)阿(亚)洲菜。”
“啊,我开始相信他爱我了。”艾丝苔对欧罗巴说,“他刚才例说了一句像样的话。”
“说了号(好)几句呢。”他说。
“嘿,他比人家说的杜卡莱的味道更浓。”风尘女听到男爵不由自主说出这种庄重而天真的回答,笑盈盈地说。
菜里放了很多调料,要叫男爵吃了消化不良,好让他吃完早点口家。因此,他在这里第一次与艾丝苔相见所得到的乐趣也就这么多。看戏的时候,他不得不喝一杯杯糖水,幕间休息时让艾丝苔一个人留在那儿。不知是预先安排还是巧合,杜莉亚、玛丽艾特和杜·瓦诺布尔夫人那天也来看戏。《理查·德·阿尔林顿》的演出获得巨大成功,而且确实名不虚传,这种成功只有在巴黎才能见到。看了这出戏,所有男人都认为可以把自己的妻子抛到窗外去。所有的女人也愿意自己受这种不公正的压迫。女人们心里想:“这太过分了,我们只不过是让人家推来推去……不过,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然而,像艾丝苔这样的美人,像她这种打扮,她在圣马丁门剧院舞台两侧的包厢里大出风头,是不会不受惩罚的。所以,从第二幕起,在那两名女舞蹈演员占用的包厢里,就开始一阵骚动,原因是她们认出了这个无名美女就是“电鳐。”
“啊,是她!她从哪里钻出来的?”玛丽艾特对杜·瓦诺布尔夫人说,“我还以为她投河淹死了呢……”
“是她吗?我觉得她比六年前年轻和美丽了不知多少倍!”
“她也许像德·埃斯帕尔夫人和扎蓉切克夫人◎那样保养在冰块里。”德·勃朗布尔伯爵说。他领了这三位妇女在楼下的一个包厢里看戏。“这不是你们想送给我去欺骗我叔叔的那只老鼠吗?”他对杜莉亚说。
◎扎蓉切克夫人,日名亚历山德丽娜·佩尔奈,嫁给一个波兰人。后来这个波兰人投向俄国,成了沙皇驻波兰的少将。巴尔扎克在《禁治产》中用很大篇幅描写她,作为老年妇女善于保养的典型。
“就是她。”女舞蹈演员说,“杜·勃吕埃尔,快到乐池那里去,看看是不是她。”
“瞧她那副架势!”杜·瓦诺布尔夫人借用姑娘们常说的这个精彩句子,高声说。
“哦!”德·勃朗布尔伯爵说,“她有权这样做,因为她是和我的朋友德·纽沁根男爵在一起。我去看看。”
“难道是这个所谓贞德征服了纽沁根?三个月以来一直缠扰我们的就是她呀?……”玛丽文特说。
“晚上好,亲爱的男爵!”菲利普·勃里多走进德·纽沁根的包厢说,“这么说,您已经和艾丝苔小姐结婚了?……小姐,我是一名可怜的军官,您过去在伊苏顿把我从邪路上拉回来……我叫菲利普·勃里多……”
“不认识。”艾丝苔说,一边用望远镜瞄准大厅。
“小姐已经不叫艾丝泰(苔),”男爵口答,“她现在的名字系(是)德·向(尚)碧夫人,这系(是)我开(给)她买的一处小小的地产◎……”
◎德·尚碧是名叫德·图尔纳地方的一个名称,巴尔扎克的《幽谷百合》中写过这一地方。
“您事情办得很体面,”伯爵说,“可是这些女士说德·尚碧夫人太爱摆架子……如果您不愿意记起我,也请您赏脸认一认玛丽艾特,杜莉亚,杜·瓦诺布尔夫人。”这个新贵说。德·莫弗里涅斯公爵抬举他,把他安置到了王储身边。
“如果这几位女士对我心怀好意,我也会对她们很热情。”德·尚碧夫人冷淡地回答。
“她们不但心怀好意,”菲利普说,“而且十分高尚,称您为圣女贞德呢!”
“那号(好),雨(如)果介(这)些女士愿意陪陪你,”纽沁根说,“我央(让)你单独留下,我先走,因为我吃得太多了。马切(车)会太(带)着你的仆银(人)来接你……阿细阿(亚细亚)介(这)个魔贵(鬼)!……”
“您第一次让我一个人留下!”艾丝苔说,“那怎么行?死也要和自己的保护人死在一起!我出去的时候要有我的男人保护,万一受到侮辱,喊叫不是也没有用吗?……”
老百万富翁为了承担情人的义务,不得不收起了自私自利的特性。男爵感到不舒服,但还是留下了。艾丝苔将他的男人留在身边是有道理的。如果她会见那些老相识时有人陪伴而不是单独在场,那些人就不会追根究底地盘问她。菲利普·勃里多急忙回到女舞蹈演员的包厢去,向她们通报这边的情形。
“啊!原来是她承袭了我的圣乔治街的房子!”杜·瓦诺布尔夫人辛酸地说。拿这类女人的话来说,她如今是“落难”了。
“杜·蒂耶告诉我,”上校回答,“男爵在这方面花的钱,可能要比你那位可怜的法莱克斯多三倍。”
“我们走过去看看她?”杜莉亚说。
“哎,不能去!”玛丽艾特表示不同意,“她太漂亮了。我以后到她家里去看她。”
“去冒冒险,我觉得很不错。”杜莉亚回答。
这个大胆的头等演员便在幕间休息时来跟艾丝苔重叙旧交。艾丝苔只说些一般性的话。
“那么,我亲爱的姑娘,你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女舞蹈演员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
“哦!我在阿尔卑斯山一座城堡里跟一个英国人呆了五年,他是一个阔佬,跟老虎一样唯恐失去我。我管他叫侏儒,因为他的身高还不及菲雷特的****官◎。后来我又落到一个银行家手里,就像弗洛丽娜说的,出了狼窝,又入虎穴。现在我重新来到了巴黎,真想好好玩一玩,就像让我再过一个真正的狂欢节。我将接待客人。啊,我要从五年的孤独中走出来,要把它弥补过来。跟一个英国人过五年,这太长了,贴的告示也只能保留六个星期嘛◎!”
◎这个人物是整个复辟时期巴登大公派驻巴黎的特使。巴尔扎克在《萨拉齐纳》和《外省诗神》中都提到过他。
◎债权人贴出宣布扣押欠债人动产的告示可保留六个星期。当时债权人被称作“英国人”。
“你这身打扮是男爵送你的吗?”
“不,这还是侏儒留给我的呢……我真倒霉,亲爱的!那人脸色腊黄,我还以为他不出十个月就要死了呢。可是,嘿,他强壮得像一头牛。对那些自称生肝病的人,都不能相信……我不想再听别人提起‘肝’字了◎。我太相信别人的诚意了……。这个诛儒坑了我,他没写遗嘱就断了气。他家里的人像赶瘟神一样把我扫地出门。所以,我这回对这个胖子说:‘你付双份钱吧!’你们叫我贞德,真是叫对了,因为我丢了英国!而且我可能也会被烧死。”
◎此处为文字游戏:法文foie(肝)与foi(相信)发音相同。
“被爱情烧死!”杜莉亚说。
“活活烧死!”艾丝苔回答。这句话使她陷人了沉思。
男爵听了这些粗俗无聊的话呵呵大笑,然而他并不都能立刻理解,因此他的笑声就像被遗忘的礼花,一阵烟火过后,礼花才出现。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某个圈子里,每个圈子里的人都有同等程度的好奇心。第二天,艾丝苔归来的事成了歌剧院后台的新闻。下午从两点到四点,所有去香榭丽舍大街散步的巴黎人都认出了“电鳐”,最终知道了这个德·纽沁根男爵的热恋对象。
“你知道吗?”在歌剧院观众休息室里,勃隆代对德·马尔赛说,“那天我们在这里认出‘电鳐’是小鲁邦普雷的情妇后,第二天她便失踪了。”
在巴黎,跟在外省一样,什么事情都会被人知晓。耶路撒冷街的侦探不如交际场合的侦探机灵。在交际场合,人人都在不知不觉地互相侦察。所以,卡洛斯早就料到吕西安在泰布街时和离开泰布街后他的地位会遇到什么危险。
没有比杜·瓦诺布尔夫人当时的处境更为可怕了,用“落难”两字来形容真是恰如其分。这类女人过着无忧无虑,挥霍奢靡的生活时,不会去考虑自己的前途。在这个远比人们想象更为可笑而轻浮的特殊世界里,只有那些姿色平常,并非天生丽质,缺乏青春常驻和惹人注目的美,那些只能叫一时心血来潮的男人爱上的女人,才会想到自己人老珠黄后怎么办,才会去积攒一点钱: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没有预见。“你搞固定收人,是担心自己变丑吧?……”这是弗洛丽娜对玛丽文特说的一句话,它能使人理解这种挥金如土的一个原因。如果碰上一个投机商最后自杀了,或者一个浪荡公子最后把钱花光了,这些女人转瞬间就会从骄奢淫逸的富贵生活堕入贫困的深渊。她们于是便投入女脂粉商的怀抱,用低价卖掉精致的首饰,向人家借债,主要是为了维持表面奢华,以便重新找回失去的东西:用之不竭的钱筐子。她们这种不稳定的生活充分说明与人建立私情的重要性。这种私情实际上几乎都有人牵线,就像亚细亚把纽沁根和艾丝苔“撮合”(这又是她们的一个专用词语)在一起那样。因此,那些熟悉巴黎的人,在香榭丽舍大街这个变幻不停、喧嚣纷繁的市场上,曾经见过某个女士身着华丽服装坐在令人惊羡的高级马车上,而一年或六个月后,又见她坐出租马车,他们就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掉入圣贝拉日监狱后,要善于再跳进布洛涅森林。”弗洛丽娜在谈到德·波尔当杜埃小子爵时,笑着对勃隆代这样说◎。一些机灵的女子从来不去冒这种大起大落的险。她们藏身在那些连家具一起出租的下等旅馆里,过着困顿的生活,来补赎往日挥霍浪费的罪过,就像旅行者在某个沙漠中迷途后要受这种罪一样,但是她们没有丝毫节俭的愿望。她们到化妆舞会上碰运气,去外省旅行,在天气晴朗的日子穿上漂亮的衣眼到大街上抛头露面。此外,她们之间还有那种被社会摈弃的阶层中所显示的互相照应的精神。一个幸运的女人会这样思忖:“到下星期天,我也会落到这样的地步。”她救助一下别人,是不花什么力气的。然而,最有效的保护还是女脂粉商的保护。如果有人欠了这位高利贷者的债,她就要去探索每个老头子的心思,好为在她那里抵押高统皮靴和帽子的女人寻找出路。
◎巴尔扎克的《于絮尔·弥罗埃》中曾讲述萨维尼安·波尔当杜埃被关进圣贝拉日监狱。这座监狱当时是关押欠债的犯人的。
杜·瓦诺布尔夫人预见不到一个最富有、最精明的经纪人的破产,她便一下子乱了阵脚。她把法莱克斯的钱胡乱花光,对于正经事情和自己的未来,全指望着法莱克斯。“一个看上去那么好心的孩子,哪会料到出这种事呢?”她对玛丽艾特这样说。几乎在所有社会阶层里,“好孩子”总是宽厚大方,这边借给人几个埃居,那边借给人几个埃居,而并不去讨帐。他总是按某种高尚的超越一般承担义务的道德准则行事。某些像纽沁根那样被称为高尚诚实的人却把自己的恩人搞得倾家荡产。而某些从轻罪裁判所出来的人对一个女子却非常正直。完美无缺的道德,莫里哀幻想的阿尔赛斯特这样的人物是极为罕见的。不过,这种美德还是到处存在,甚至巴黎也有。“好孩子”是性格中某种优美成分的产物,说明不了什么。一个这样的人就像一只摸上去柔软光滑的猫,或做得非常合脚的拖鞋一样。所以,法莱克斯作为靠情人养活的女人所理解的“好孩子”,他应该将破产提前通知自己的情妇,并给她留下生活所需的条件。风流骗子德·埃斯图尔尼也是个“好孩子”。他在赌场作弊,但是他为情妇留了三万法郎的钱。因此,在狂欢节的夜宵桌上,有人谴责德·埃斯图尔尼时,女人们便回答说:“这无关紧要!……你们说什么都没有用,乔治是个好孩子,他行为高尚,该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妓女们不把法律放在眼里,而仰慕某种正直的行为。她们像艾丝苔一样,能够为某种私下的美好理想,而把自己卖给她们追求的目标。
杜·瓦诺布尔夫人费了很大力气从灾难中救出几件首饰后,又受到这样的谴责:“是她使法莱克斯倾家荡产的!”她在这种责难的可怕重压下,垮了下来。她已经三十岁,虽然还有花容玉貌,但是,由于在这种危机中有众多对手,这样一个女人也就很容易被人看作未老先衰了。玛丽文特、弗洛丽娜和杜莉亚热情地接待她们的这位朋友吃晚饭,给她一些接济,但是不知道她欠了多少债。她们不敢追根究底问个明白。
“电鳐”与杜·瓦诺布尔夫人已有六年没有见面,这在巴黎这个潮起潮落的海洋中已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因此杜·瓦诺布尔夫人“落难”者竟然不敢向“电鳐”这个坐高级马车的女人开口。但是,瓦诺布尔知道艾丝苔很宽厚,有时候不能不想到艾丝苔“承袭”(按瓦诺布尔的说法)了自己的房子,想要寻找一个看来似乎碰巧其实是有意制造的机会,去跟艾丝苔会面。为了寻求这一巧遇,杜·瓦诺布尔夫人穿上体面的衣服,每天挎着泰奥多尔·加亚尔的胳膊去香榭丽舍大街溜达。泰奥多尔·加亚尔最后还是娶了她。加亚尔在困境中对他的前情妇很不错,为她租包厢,让别人邀她参加各种社交集会。她相信终有一天艾丝苔会出来散步,她们会面对面地碰头。
艾丝苔的车夫是帕卡尔。根据卡洛斯的吩咐,艾丝苔的房子在五天内已由亚细亚、欧罗巴和帕卡尔进行安排,以便把圣乔治街的那幢房子变成一个无法攻克的保垒。
另一方面,贡当松告诉佩拉德,德·纽沁根先生的情妇已在香榭丽舍大街露面。佩拉德便在深切仇恨和报复愿望的驱使下,尤其是怀着要让心爱的女儿莉边站住脚的意图,把香榭丽舍大街当作自己散步的目的地。佩拉德装扮成一个十足的英国人,讲法语时还掺杂一些英国人讲我国语言时小儿学话的腔调,而且学得维妙维肖。他讲一口地道的英语,对英国的情况非常熟悉。一七七九年和一七八六年,巴黎警察局曾三次派他去英国,在伦敦和一些大使官邸冒充英国人,而没有引起怀疑。佩拉德从著名的故弄玄虚者缪松◎那里学来不少本领,善于巧妙地乔装改扮,有一天,连贡当松都没有认出他。有一次,贡当松扮装成一个黑白混血儿陪伴着佩拉德,佩拉德表面上显得漫不经心,实际上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用这种目光搜索着艾丝苔和她那些下人。
◎缪松(一七三九—一八二○),法国画家,帝国时代颇有名望。
天气晴朗和干燥的日子,坐高级马车的人们都到道路一侧的平行便道上去散步。艾丝苔在便道上与杜·瓦诺布尔夫人相遇的那天,佩拉德自然也在那里。佩拉德身后跟着那个穿仆人制服的黑白混血儿,俨如一位只在考虑自己事情的英国佬,毫不做作地走向两个女人站着的那条线上去,以便尽力窃听她们谈话的片言只语。
“啊,亲爱的,”艾丝苔对杜·瓦诺布尔说,“来看我吧。纽沁根对自己负有责任,他总不能让他的经纪人的情妇身无分文呀……”
“而且人家说,是他搞得那个人倾家荡产的。”泰奥多尔’加亚尔说,“我们本来可以好好敲诈他一番……”
“他明天来我家吃晚饭,你也来吧,我的好姑娘。”艾丝苔说。接着她又在杜·瓦诺布尔夫人的耳边嘀咕道:“现在,我想怎么样,他就得依我,他还没得到这个呢!”她把一个戴手套的手指放在最漂亮的一颗牙齿下面,做出这个人们很熟悉的动作,那意思是;什么也没有到手!
“你抓住他了……”
“亲爱的,他到现在只替我还清了债……”
“他真小气!”苏珊·杜·瓦诺布尔夫人叫起来。
“哦!”艾丝苔又说,“我欠的债能吓得财政大臣往后退。现在,跟他过第一夜之前,我要三万法郎的年金!……哦!他很不错,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身体挺好……一星期以后,我们欢庆迁入新居,你一定来……上午,他应该交给我圣乔治街房子的房契。按情理说,本人要是没有三万法郎的年收入,是没法住这样房子的,遇到不幸时可以靠这笔钱过活。我尝过贫穷的滋味,再也不愿受穷了。有些苦头是不能一下子经受的。”
“你过去总说:‘我就是财富!’。现在可大大变了样!”苏珊大声说。
“那是因为呼吸了瑞士的空气,到了那里,人就会变得节俭……嘿,到瑞士去吧,亲爱的!到那边找个瑞士人,说不定会当你的丈夫!瑞士的男人还没有见过我们这种女人是什么样子……不管怎么说,你回来时就会对帐本上的定期利息表现关注的,也会重新获得正直高尚的爱的!再见!”
艾丝苔重新登上那辆华丽马车,拉车的是几匹当时巴黎最漂亮的带灰色斑点的高头大马。
“上车的那个女人确实不错,”这时佩拉德用英语对贡当松说,“不过,我更喜欢还在散步的那一个,你去盯上她,打听她是什么人。”
“这就是那个英国人刚才用英语说的话。”泰奥多尔·加亚尔向杜·瓦诺尔布夫人重复一遍佩拉德说的话。
佩拉德冒险讲英语之前,已经吐了一个英文词。泰奥多尔·加亚尔听后脸上显出某种表情。佩拉德由此知道这名记者懂英语。杜·瓦诺布尔夫人那时步履缓慢地走回住处去,边走边瞄睃那个黑白混血儿是否跟在她的身后。她住在路易大帝街一个还算不错的带出租家具的旅馆里,旅馆的女老板叫杰拉尔夫人。杜·瓦诺布尔夫人兴旺发达的那一阵,曾经给过她恩惠。杰拉尔为感激她,让她住得较为体面。这位好心肠、正直而有德行,甚至十分虔诚的女老板把这位花娘当作上等女子。她过去见这个花娘一直在奢华中生活,现在把她视作一位失势的王后。她把自己的女儿也托付给这位风尘女子看管。比人们想象的更合乎情理的是,这个风尘女子带两个女孩上戏院看戏时,竟像一位母亲那样严肃认真,获得两位杰拉尔小姐的爱戴。这位正直庄重的旅馆女老板很像那些高尚的教士,他们认为那些处身于法律之外的女人仍然应该加以拯救,应该予以热爱。杜·瓦诺布尔夫人尊敬这位正直的女老板,晚上与她聊天哀叹自己的不幸时,常常表示对她的仰慕。“你还很有姿色,你会有一个好的结局。”杰拉尔夫人常常这样对她说。
杜·瓦诺布尔夫人其实也是相对地落难。她的那些极为奢华和漂亮的服饰,现在还保留着很多,在必要的场合,例如圣马丁门剧院演出《理查·德·阿尔林顿》的那种日子里,她仍然能够珠光宝气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位落难的女子外出吃饭或上戏院看戏的往返路上需要用车时,杰拉尔夫人还是经常慷慨地给她付车钱。
“嘿,亲爱的杰拉尔夫人,”她对这位正直的母亲说,“我相信,我的命运快要改变了……”
“哦,夫人,那太好了!不过,你要慎重点儿,要为将来着想……别再欠债了。那些来找你讨债的人,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他们给打发走!……”
“哎,对这些狗呀,你不要担心,他们个个都从我身上赚了大钱。拿着,这是几张多艺剧院◎的戏票,给你女儿的,二楼上的一个好包厢。今晚如果有人来找我,而我还没有回来,你就让他上楼吧。我把我过去的贴身女仆阿黛尔叫来,让她在楼上等着。”
◎多艺剧院:一八○七年开设的一个演剧场,位于蒙马特街,上演一些粗俗、放荡的短剧或乡村小戏。
杜·瓦诺布尔夫人没有姑姑,也没有母亲,只好求助于她的贴身女仆(也是一个“落难”人),让她到一个陌生人面前去扮演圣埃斯泰弗夫人的角色。征服这个陌生人就能使她恢复自己原来的地位。她这时出去跟泰奥多尔·加亚尔一起吃晚饭。泰奥多尔·加亚尔那天正好有个社交活动,也就是纳当打赌打输了请他吃一顿饭。人们在这种花天酒地的场合总是对客人这样说:“还有女人呢。”
佩拉德没有充分理由是不会全力以赴去揭穿这个谜的。另外,他也和科朗坦一样,受着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科朗坦无缘无故心甘情愿地投入了这场戏。
这期间,查理十世的政策已经最后转变。国王把国家大事托付给他所挑选的几位大臣,自己准备远征阿尔及尔,好将这一胜利当作被称为“路易十四政变”的通行证。国内不再有人搞阴谋,查理十世以为没有任何敌手了。在政治上也和在海上航行一样,有时出现风平浪静地假象。科朗坦此刻再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真正的猎人,为了不使自己闲着,“没有斑鸠,就打乌鸫”◎。多米蒂安没有基督徒可杀时,便打苍蝇◎。贡当松上次目睹艾丝苔被捕,他以暗探的敏锐感觉,对这一行动作出了正确的判断。正如人们所看到的,这个怪人甚至没有对德·纽沁根男爵发表什么见解。
◎意为没有好的,只好退而求其次。
◎多米蒂安(五—一九六),八一至九六年为罗马皇帝。据说他掌权初期,一人无事,便打苍蝇。以后发展到杀人,以残酷著称。
“在银行家的爱情上进行敲诈,谁得到好处呢?”这是两个朋友互相提出的第一个问题。贡当松后来认出了亚细亚是这场戏中的人物,便指望通过她来了解谁是编剧。但是,亚细亚像一条鳗鱼从他手里滑掉了,藏身在巴黎的泥沼中好一段时间。当他重新见到她,知道她当了艾丝苔的厨娘时,他觉得无法理解与这个混血女人的合作。这两个侦探能手第一次碰上无法解答的难题,怀疑这是一起神秘事件。贡当松对泰布街那幢住宅连续进行三次大胆进攻,没有获得任何情况。只要艾丝苔住在那里,看门人似乎总怀着深深的恐惧,大概亚细亚威胁过他:如果他稍有不慎,亚细亚就要拿有毒的肉丸子毒死他的全家。艾丝苔离开这套房子的第二天,贡当松发现看门人变得较为开朗了。看门人很留恋这位小夫人,据他说,她因剩余的饭菜养活他。贡当松装扮成商业经纪人,为租这套房子去上门讨价还价。他听着看门人的诉苦,一边装出对他说的不以为然,在他每一句话后面都要用“这可能吗……?”来反问。
“当然了,先生,这位小夫人在这里住了五年,从来没有出过门。虽然她的行为无可指责,但是她的情夫妒忌心很重,证据就是他每次来这里,进出都采取最严密的谨慎措施。他是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
吕西安当时还在马尔萨克他妹妹赛夏尔夫人家里。但是,他一回来,贡当松就派看门人到马拉凯河滨去,问德·鲁邦普雷先生是否同意出售冯·博格赛克夫人搬出的房子中的家具。看门人认出吕西安确实就是那个年轻寡妇的神秘情人。贡当松不想知道更多的事,这对他来说已经够了。可以想象,吕西安和卡洛斯表面上虽然镇静,但内心十分紧张。他们装出那种样子:认为是看门人发了疯,想尽力稳住他。
卡洛斯在二十四小时内组织起一场反侦察,派人将正在搞侦察的贡当松当场抓获。贡当松扮成巴黎中央菜场的搬运工,已有两次将亚细亚早晨在那里买好的菜送过来,两次进入圣乔治街的小公馆。科朗坦那边也重新采取行动。但是,由于卡洛斯·埃雷拉这个人物确有其人,这就使他无法动作,因为他很快获悉;这位教士是费迪南七世的密使,于一八二三年底来到巴黎。可是,贡当松不得不研究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个西班牙人去保护吕西安·鲁邦普雷。科朗坦很快就看出,艾丝苔给吕西安当了五年情妇。因此,用那个英国女人代替艾丝苔,是为了维护这个纨绔子弟的利益。然而,吕西安没有任何生活来源,人家不想把德·格朗利厄小姐嫁给他做妻子。他于是刚刚买下价值一百万的鲁邦普雷地产。科朗坦巧妙地使王国警察总监采取行动。巴黎警察局长告诉总监说,关于佩拉德的事,前来告状的不是别人,正是德·赛里奇伯爵和吕西安·鲁邦普雷。
“这下清楚了。”佩拉德和贡当松叫起来。
两个朋友很快制订了计划。
“这个妓女过去有不少关系,”科朗坦说,“她有一些女友,这些女友中不会找不出一个倒霉的。我们中间应该有个人扮演外国阔佬去供养她,叫他们友好往来。她们这些人为了情人的事总是相互需要的,这样我们就能打入内部了。”
佩拉德自然想扮演这个英国人的角色。他已成了这个秘密事件的牺牲品。在揭开这个秘密事件所需的时间内,他可以过放荡生活,这很合他的心意。科朗坦因工作劳累,身体衰老,倒不大关心这桩事。
贡当松扮成黑白混血儿,很快摆脱了卡洛斯的反侦察。就在佩拉德与杜·瓦诺布尔夫人在香榭丽舍大街相遇前三天,德·萨尔蒂纳先生和雷努瓦先生◎时代的最后一名警察持完全合乎规定的护照,住进了和平街米拉波旅馆。他来自海外殖民地,途经勒哈佛尔,然后坐一辆敞蓬小四轮马车来到这儿。马车满是污泥,仿佛他真的从勒哈佛尔赶来,实际上他只走了圣德尼至巴黎这段距离。
◎萨尔蒂纳在一七五九至一七七四年间任警察总监,雷努瓦于一七七四至一七八五年间任警察总监,其中一七七五至一七七六年为约瑟夫·德·阿尔贝所代替。
卡洛斯·埃雷拉呢,他在西班牙大使馆办好了签证,在马拉凯河滨作好了去马德里旅行的一切准备。他这样做的原因是:十二天后,艾丝苔要成为圣乔治街那座小公馆的主人,她将获得三万法郎年金的票据。欧罗巴和亚细亚施用诡计,想叫艾丝苔卖掉这票据,把所得的钱偷偷交给吕西安。吕西安可以假托他妹妹对他慷慨解囊,这样便能支付鲁邦普雷地产款项了。这种做法谁也不能指责,只有艾丝苔可能泄露出去,但是她宁可丢掉性命,也不会轻易地皱一下眉头。
克洛蒂尔德刚刚在她细长的脖子上系上一条粉红色的小头巾,这说明对格朗利厄公馆那边已经赢得了胜利。公共马车的股份投机已经赚了三倍。卡洛斯好几天内销声匿迹,他由此挫败了一切敌意。所有谨慎措施都已采取,不可能有任何疏漏。冒牌的西班牙人本该第二天动身。然而头一天,佩拉德在香榭丽舍大街碰上了杜·瓦诺布尔夫人。当天夜里两点钟,亚细亚乘马车来到马拉凯河滨,在卧室里找到了卡洛斯这个大烟囱,他正在检查上述安排,就像一个作者翻检自己的书页,发现错误加以纠正一样。像他这样的人再也不愿重犯对泰布街看门人的疏忽的错误了。
“昨天下午两点半,帕卡尔在香榭丽舍大街认出了贡当松。”亚细亚凑近主子的耳朵说,“他装扮成黑白混血儿,给一个英国人当佣人。那个英国人为了窥测艾丝苔,三天来一直在香榭丽舍大街转来转去。黑白混血儿装成菜场搬运夫的时候,帕卡尔和我从他的眼睛认出了他。帕卡尔把小姑娘送回来,同时继续盯着那个家伙。他住在米拉波旅馆。但是,帕卡尔说,从贡当松跟那个英国人交换的那些暗号上可以看出,那个英国人决不是真正的英国人。”
“我们的背上叮着牛虹,”卡洛斯说,“我只能后天动身了。叫泰布街的看门人来找我们的人,正是贡当松。必须弄明白那个冒牌的英国人是不是我们的敌人。”
中午,萨缪埃尔·约翰森先生的黑白混血仆人郑重其事地服侍主人吃饭。约翰森先生在吃的方面精心打算,所以总是吃得很好。佩拉德希望自己被看作是一个嗜酒型的英国人,出门总是醉醺醺的。他带着内装垫料的黑呢护腿套,一直裹到膝盖上,好让双腿显得粗壮些。他的裤子也衬着一层厚厚的毛料织物,背心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上。蓝色领带高高地系在脖子周围,碰上了面颊。他戴一副检红色假发,遮住了半个前额,他设法使自己身高增加三寸◎左右,以至大卫咖啡馆资格最老的常客都几乎认不出他了。过路人看到他那如英国礼服一样的宽松干净的黑色方格礼服,大概会把他当成一个英国百万富翁。贡当松摆出一副富豪人家心腹仆人的冷淡高傲姿态,沉默不语,大模大样,目空一切,感情很少外露,作一些不同寻常的手势,凶狠地大喊大叫。佩拉德正要喝完第二瓶酒时,旅馆的差役将一个人径直带到他的住处,佩拉德和贡当松认出这是一个穿便衣的宪兵。
◎法国古长度单位,一寸约合二十七点零七毫米。
“佩拉德先生,”宪兵凑近富翁的耳朵说,“我奉命带你去警察局。”
佩拉德站起来,毫不分辩,寻找自己的帽子。
“门口有一辆马车等你。”宪兵在楼梯上对他说,“警察局长本想派人将你逮捕,现在只派治安警察来,要求你把自己的行为说清楚。治安警察就在马车里。”
“我应该跟你呆在一起吗?”佩拉德上车后,宪宾问治安警察。
“不用了。”治安警察回答,“请你小声告诉车夫,把车拉到警察局去。”
现在,佩拉德和卡洛斯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卡洛斯手头有一把匕首。驾车的是一个心腹车夫,他能使卡洛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车里溜掉,能使马车到达一个地方时,在车里发现一具尸体而显得惊骇不已。一个暗探被谋害,人们从来不去追究,司法部门几乎从来都让杀人犯逍遥法外,因为这种事很难弄得水落石出。佩拉德用暗探的目光朝警察局长派来的人看了一眼,卡洛斯向他展示出令人满意的形象:光秃的脑壳,后颈窝一堆皱褶,头发上全是扑粉,温和的眼睛,眼圈发红,需要治疗,戴一副轻巧的官僚气派的金丝边眼镜,镶着厚厚的发绿的镜片。那眼睛证明他患有难言的疾病。他穿带襟饰的高级细纱衬衫,旧黑缎背心,法官穿的裤子,黑色粗绢丝袜,系饰带的皮鞋,黑色长礼服,价值四十个苏、已经戴了十天的黑手套,一条金表链。这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下级法官,而人们都名不副实地称为“治安警察”。
“亲爱的佩拉德先生,像您这样的人成了监视对象,还要叫您对自己的行动加以说明,我真感到遗憾。您这副装扮局长先生不感兴趣。如果您以为这样便能躲过我们的警觉,那就错了。您来的时候是走从英格兰到博蒙苏尔瓦兹那条路吗?……”
“对,到博蒙苏尔瓦兹。”佩拉德回答。
“还是到圣德尼?”假法官问。
佩拉德感到慌乱了。这一次的问话要求作出答复。可是,不论怎样回答都很危险。如果说“是”,那是自我嘲弄;如果说“不是”,万一对方了解实情,佩拉德就完了。
“他真狡猾,”佩拉德心里想。他试着抬头望一眼治安警察,同时微微一笑,以这微笑作为回答。这微笑被接受了,没有遭到拒绝。
“您乔装改扮究竟为了什么目的?您不是在米拉波旅馆租了一套房间,而且还叫贡当松扮成黑白混血儿吗?”治安警察又问。
“局长先生要对我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我的行动只能向我的上司汇报。”佩拉德庄重地说。
“如果您这样说是要叫我理解为您是在为王国警察总署干事,”假警察生硬地说,“那么我们就改变方向,不去耶路撒冷街,而去格勒奈尔街◎吧。对您,我已经得到确切的命令,您得要当心啊!人家对您并没有多大意见,可是,有时候,您又把事情扰乱了。我本人嘛,不想让您为难……可是,哎……告诉我实情吧!……”
◎耶路撒冷街是巴黎警察局所在地。王国警察总署自一八二三年起位于格勒奈尔街。
“实情?我告诉您。”佩拉德朝他的塞伯拉斯◎红红的眼睛狡黠地望了望,说。
◎塞伯拉斯:希腊神话中看守地狱之门的三头犬。
这位所谓的法官面无表情,不露声色。他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任何实情似乎对他都没有关系。他的这副神态使人觉得警察局长这样做是心血来潮。局长们常常有些怪念头。
“我发狂似地爱上了一个女人,她就是那个为自己高兴使债主扫兴而经常旅行的经纪人法莱克斯的情妇。”
“是杜·瓦诺布尔夫人吗?”治安警察问。
“对。”佩拉德继续说,“供养她一个月,就要花掉我一千多埃居。我装成阔佬,雇了贡当松做佣人。先生,这一切全是实情,如果您愿意让我留在车里等您,我可以凭自己是前警察局长的身份发誓,您立刻上旅馆去问问贡当松就知道了。不仅贡当松会向您确认我刚才荣幸地对您说的这一切,而且您会看见到那里去的杜·瓦诺布尔夫人的贴身女仆,她今天上午应该前来告诉我们对我的建议是否同意,或是她的女主人还要提出什么条件,老猴子善于做鬼脸:我提议一个月一千法郎,还有一辆马车,这就合一千五百了。五百法郎的礼品,再加上同样数额的钱用于社交聚会、晚宴和看戏。您看,我对您说一千五百埃居,一点也没有错。像我这样岁数的人,为了最后一次兴致,完全可以花上一千埃居。”
“啊,佩拉德老爹!您还这么喜欢女人,竟愿意……?您可是超过我了。我六十岁了,节制得很好……不过,如果事情真的如您所说的那样,我想,为了办成这件能满足您兴致的事,您得有个外国人的模样吧。”
“您一定知道,佩拉德或是麻雀街的康奎尔老爹……”
“对,不管哪一个,对杜·瓦诺布尔夫人都不合适,”卡洛斯接着说,他获悉了康奎尔老爹的地址,心里暗暗高兴。“大革命以前,我有过一个情妇,”他说,“这个女人过去被一个行刑者供养,这种人被称为刽子手。有一天看戏时,她因一枚别针而恼火--那时人们都这样说,她便嚷起来;‘啊!刽子手!’‘你又想起他了?’坐在她旁边的人对她说……。嘿!亲爱的佩拉德,由于这句话,她离开了那个男人。我猜想,您是不愿这样当众受辱的……杜·瓦诺布尔夫人是个跟体面人来往的女子,有一天我在歌剧院碰到她,觉得她非常漂亮……亲爱的佩拉德,还是叫车夫重回和平街吧,我跟您一起到您的住处去,我亲眼看看是怎么回事。这样,向局长先生口头汇报一下也许就可以了。”
卡洛斯从身侧的衣袋里取出一只内壁镀金的黑色鼻烟盒,打开,用非常亲切的姿态向佩拉德递去鼻烟。佩拉德心里想:“这就是他们的警察!……天哪!如果雷努瓦先生或德·萨尔蒂纳先生再次来到世上,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您说的也许是事实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亲爱的朋友。”假治安警察嗅完他那撮鼻烟,说,“您在过问纽沁根男爵的风流韵事,大概想将他套上绞索吧。您用手枪没有打中他,这回想用大炮瞄准他。杜·瓦诺布尔夫人是德·尚碧夫人的朋友……”
“啊!见鬼!千万不能上钩!”佩拉德心里想,“他比我想象的要厉害,他在捉弄我,他口头说要放我,但却继续在盘问我。”
“怎么样?”卡洛斯用庄重的权威姿态问。
“先生,我为德·纽沁根先生寻找那个他爱得发狂的女人,我这样做确实不对。正因为这一点,上级不再喜欢我,因为据说我触及了重大利害关系,而我自己却蒙在鼓里(这位下级法官不动声色)。不过,我干了五十二年警察,我完全了解这一行。”佩拉德继续说,“所以,自从局长”先生申斥我以后,我就不干了。局长先生肯定是有理由的……”
“如果局长先生要求您放弃您的这桩风流事儿,您也会放弃吗?要是这样,我想,这是您对我说的话是否真诚的最好证明。”
“他咄咄逼人!真厉害!”佩拉德心里想,“啊!见鬼!如今的警察真抵得上雷努瓦先生手下的警察呢!”
“放弃?”佩拉德说,“我要等待局长先生的命令……嗯,您想上去的话、这就是旅馆了。”
“您从哪里搞到经费的?”卡洛斯突然问,摆出一副富有洞察力的姿态。
“先生,我有一位朋友……”佩拉德说……
“您就把这一切向一位预审法官说一说!”卡洛斯接着说。
这大胆的一幕是卡洛斯的精心设计,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能想出这种简单易行的计策。那天清早,他叫吕西安去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家。吕西安请伯爵的私人秘书以伯爵的名义去询问警察局长有关德·纽沁根男爵雇用密探的情况。私人秘书回来时带来关于佩拉德的一份记录,那是一份抄来的档案摘要:
一七七八年进入警察局。两年前从阿维尼翁来到巴黎。
无财无德。手中握有国家机密。
住麻雀街,化名康奎尔。康奎尔是他家庭所在地的一块小
地产名称,位于沃克吕斯省。经营实业的体面家庭。
最近,有位名叫泰奥多尔·德·拉·佩拉德的侄孙来访。
(参见一名警察的报告,文件第三十七号。)
“贡当松给他当黑白混血男仆的那个英国人,大概就是他!”当吕西安带来书面记录并亲口汇报情况后,卡洛斯大声说。
三小时之内,这个具有大将活动能力的人派帕卡尔找了个无辜的同谋,叫他扮成便衣宪兵,自己则乔装成治安警察。在马车里,他犹豫再三想杀佩拉德,但最后还是决定自己不亲手搞暗杀,他准备告诉几个释放出狱的苦役犯,说佩拉德是百万富翁,用这种办法在适当时候干掉佩拉德。
贡当松正在与杜·瓦诺布尔夫人的贴身女仆谈话,佩拉德和他的同行者听到了贡当松的声音。佩拉德于是向卡洛斯示意,叫他待在第一间屋子里。那表情似乎对他这样说:“您马上可以判断出我说的话是否真实。”
“夫人一切都同意。”阿黛尔说,“夫人此刻正在一位朋友德·尚碧夫人家里。德·尚碧夫人在泰布街有一套配有家具的房子,租期还有一年,说不定她会把这套房子给我家女主人。我家夫人在那边接待约翰森先生更加合适,因为家具还很新,先生跟德·尚碧夫人谈妥后,可以为夫人买下这些家具。”
“好吧,孩子。这不是骗局,也是烟幕。”混血仆人对姑娘说,姑娘听了大惊失色,“不过我们两家都有份……”
“嘿,你这个黑鬼!”阿黛尔小姐叫起来,“你那个阔佬如果是真正的阔佬,他完全可以把家具送给夫人。房契一八三0年四月到期,你的阔佬如果感到满意,可以再续租约嘛。”
“我感到很满意!”佩拉德走进门去,拍着贴身女仆的肩膀口答说。
他向卡洛斯打了个暗号。卡洛斯用一个表示同意的手势作了回答,他已经明白这个阔佬将继续扮演这一角色。但是,这场戏却因另一个人物的闯入而突然改观了。这个人物就是科朗坦,无论卡洛斯还是警察局长都不能把他怎么样。他当时看到门开着,便顺路进来看看老朋友佩拉德怎样扮演阔佬的角色。
“局长总在找我的麻烦!”佩拉德凑近科自坦的耳边说,“他发现我乔装阔佬了。”
“我们将把他赶下台。”科朗坦在他朋友的耳边说。
接着,他向法官冷淡地打个招呼,便暗暗地观察起这个人来。
“您待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去警察局。”卡洛斯说,“如果不见我回来,您就可以去寻欢作乐了。”
这几句话是在佩拉德耳边说的,这样就不会在贴身女仆前揭穿佩拉德的老底了。卡洛斯说完话便出去了。他看到这个新来的人金发碧眼,认为是生性冷峻残忍的一类,所以不想在这个人的目光下逗留。
“这是局长给我派来的治安警察。”佩拉德对科朗坦说。
“啊!”科朗坦回答。“你中奸计了!这个家伙鞋底藏着三副牌,从脚在鞋里的位置就能看出来,再说,治安警察也不需要化装嘛!”
科朗坦飞快下楼,想弄清自己的怀疑是否正确。卡洛斯正登上马车。
“喂!神甫先生?……”科朗坦喊道。
卡洛斯扭过头来,看见了科朗坦,然后进了他的马车。不过,科朗坦还来得及对着车门说了一句:“这就是我想知道的全部情况--上马拉凯河滨!”科朗坦向车夫喊道,语气和眼神里都充满了冷嘲热讽。
“啊!”雅克·柯兰心里想,“这下子我算完了!他们知道了底细。必须走在他们前头,特别是要弄清楚他们要把我们怎么办。”
科朗坦过去见过卡洛斯·埃雷拉神甫五六次,这个人的目光很难叫人遗忘。科自坦首先认出的是那宽宽的肩膀,然后是浮肿的脸以及从鞋里垫高三寸的花招。
“啊!我的老朋友,这回人家可把你给摆布了!”科朗坦见卧室里只有佩拉德和贡当松,便这样说。
“谁?”佩拉德叫起来,语气中有嗡嗡的颤音,“今后的日子里,我决不会让他太太平平。”
“这个人就是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可能就是西班牙的科朗坦。一切都明白了,这个西班牙人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蛋,他想靠一个漂亮姑娘的长枕头捞钱,让那个小伙子发财……看你想不想跟这个有手腕的家伙较量了,我看他像魔鬼一样诡诈。”
“哦!”贡当松大声说,“艾丝苔被扣押的那一天,他得了三十万法郎,他当时就坐在马车里!那眼睛,那前额,那麻子点,我全记得。”
“啊!我要是得了这钱,我的可怜的莉迪会有一份多么美好的嫁妆!”佩拉德叫起来。
“你继续扮演你的阔佬角色,”科郎坦说,“为了在艾丝苔那里有个耳目,必须让她与瓦诺布尔保持联系,艾丝苔是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真正情妇。”
“人家已经敲了纽沁根五十多万法郎了。”贡当松说。
“他们还需要这么多钱,”科朗坦接过话头说,“鲁邦普雷的地产价值一百万。老爹,”他拍拍佩拉德的肩膀说,“你能得到十多万,可以给莉迪出嫁用了。”
“别对我这么说,科朗坦。如果你的计划落空,真不知道我还能干些什么……”
“这笔钱,你也许明天就能得到!亲爱的,这个神甫很狡猾,是个高级魔鬼,我们得甘拜下风。不过,他已经在我的掌心里。他有头脑,他会投降的。你要尽量装出阔佬的傻样,什么都不要担心。”
这一天,真正的对手已经在开阔的场地上面对面相遇了。当天晚上,吕西安去格朗利厄公馆打发晚间的时光,那里宾客很多。当着全客厅的人的面,公爵夫人将吕西安留在自己身边,说了一会儿话,对他显得很热情。
“您最近出去旅行了吗?”她问吕西安。
“是的,公爵夫人。我妹妹想要促成我的婚事,作出重大牺牲,我因此能购得鲁邦普雷地产,将它跟其他财产归并在一起。我的那位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十分能干,地产拥有者听说买主姓名后想提高价格,他设法为我免除了这项麻烦。”
“有一座城堡吗?”克洛蒂尔德满心欢喜地问。
“有一个很像城堡的东西。不过,最明智的做法是利用它作材料建一座现代化的房屋。”
克洛蒂尔德的眼睛透过满意的微笑放射出幸福的光芒。
“今天晚上,您跟我父亲玩一盘惠斯特◎,”她小声对他说,“我希望半个月以后会邀请您吃晚饭。”
◎一种牌戏,桥牌的前身。
“啊,亲爱的先生,”德·格朗利厄公爵说,“听说您购买了鲁邦普雷地产,我向您祝贺!对那些说您欠债的人,这是一个很好的回答。我们这些人,可以像法国或英国一样,我们可以有公债。可是,您看,没有财产的人,那些刚刚起步的人,就不能用这种语调说话了……”
“可是,公爵先生,为这块地产,我还欠着五十万法郎呢!”
“那就必须娶一个能给您带来这笔钱的姑娘。不过对您来说,在我们这个地区,您很难找到有这笔财产的对象,这里人给女儿的陪嫁都很少。”
“他们的姓氏已经足够了。”吕西安回答。
“我们只有三个人玩惠斯特:莫弗里涅斯,德·埃斯帕尔和我,”公爵说,“您愿意跟我们一起凑成第四个人吗?”他指着牌桌对吕西安说。
克洛蒂尔德走向牌桌看父亲打牌。
“她希望我拿这个。”公爵轻轻地拍着女儿的手说,一边膘了吕西安一眼。吕西安显得很严肃。
吕西安与德·埃斯帕尔搭档。他输了二十路易。
“亲爱的母亲,”克洛蒂尔德走过来对公爵夫人说,“他很聪明,是故意输的。”
吕西安与德·格朗利厄小姐说了几句情意绵绵的话,于十一点回到家里上床就寝,想着自己一个月以后就会获得全面成功的事,因为他毫不怀疑自己将成为克洛蒂尔德的未婚夫,一八三○年四句斋之前就能结婚了。
第二天午饭后,吕西安陪着卡洛斯拍几支香烟。卡洛斯当时忧心忡忡。这时候,有人享报德·圣埃斯泰弗先生(多么具有讽刺意味!)来访,想要跟卡洛斯·埃雷拉神甫或者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说话。
“楼下的人说我已经走了吗?”神甫叫起来。
“说了,先生。”仆人回答。
“那么,你去接待这个人。”他对吕西安说,“他是敌人,你千万不要说连累人的话,不要流露任何表示惊讶的动作。”
“你能听到我说些什么。”吕西安说。
卡洛斯躲在一个毗邻的房间里。他从门缝里看到科朗坦进来。由于这个高个子陌生人有高超的变形本领,卡洛斯只能通过他的声音认出他。科朗坦这时候很像财政部的一个老处长。
“先生,您不认识我,我没有这份荣幸,”科朗坦说,“不过……”
“请原谅,我打断您的话,先生,”吕西安说,“不过……”
“不过,这关系到您与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的婚姻大事。这桩婚事办不成了。”科朗坦这时用强烈的口气说。
吕西安坐下来,什么也没有回答。
“您现在被一个人捏在手心里,这个人能够并愿意轻而易举地向德·格朗利厄公爵证明,购买鲁邦普雷地产的钱是一个傻瓜给您的,它是您的情妇艾丝苔小姐的价钱。”科朗坦继续说,“很容易找到判决书原本,艾丝苔小姐是根据这些判决书而受到起诉的。也有办法叫德·埃斯图尔尼开口。对德·纽沁根男爵使用的那些极其巧妙的伎俩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现在,一切都还可以弥补。只要拿出十万法郎,就能太平无事……这事与我毫无关系,我只是受那些搞‘讹诈’的人委托而已。”
科朗坦大概讲了一小时,吕西安吸着烟,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态。
“先生,”他回答说,“我不想知道您是谁,因为,受人之托来于这种事的人是绝不会透露自己姓名的,至少对我是这样。我已经让您从容地说完了话:这是我的家,我看您并非没有理智,请您听听我的难处吧。”
双方停顿了一下。这时候,科朗坦用猫眼盯着吕西安,吕西安用冷若冰霜的目光注视着他。
“要么悠依据的全是虚假的事实,我因而丝毫不用担忧;”吕西安接着说,“要么您说对了,那么,我给您十万法郎,并且给您这样的权利:您的委托人能派多少个圣埃斯泰弗到这里来,就能向我索取多少份十万法郎……总之,为了马上结束您的这桩可观的交易,我要告诉您,我吕西安·鲁邦普雷谁都不怕。您对我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与我毫无关系。如果格朗利厄家挑三拣四,我还有别的出身高贵的姑娘可娶,退一步说,我即使打光棍也没有什么丢人的,特别是,如您想象的,可以贩卖白种女人赚钱。”
“如果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
“先生,”吕西安打断科朗坦的话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此刻正在赴西班牙途中,他对我的婚事帮不上什么忙,与我的利害也毫不相干。这位国家要人过去很长时间内想帮我出主意,但是他现在要向西班牙国王陛下汇报公务。假如您有话要跟他说,我奉劝您动身去马德里。”
“先生,”科朗坦直截了当地说,“您永远不可能当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的丈夫了。”
“那就由她去吧!”吕西安说,一边不耐烦地把科朗坦向门外推去。
“您认真考虑了吗?”科朗坦冷峻地说。
“先生,我既不认为您有权干涉我的事务,也不承认您有权叫我损失一支香烟。”吕西安说着将已经熄灭的烟头扔掉。
“再见,先生,”科朗坦说,“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不过,您这辈子肯定会遇到这样的时刻:由于您想到在楼梯上教训我,您将丧失一半成功的机会。”
作为对这一威胁的回答,卡洛斯作了一个砍头的手势。“现在,动手于吧!”他看着吕西安大声说。吕西安经历这场可怕的谈话后已经吓得面色惨白。
读者中注重一本书的道德和哲学内容的数量极少。如果这类读者中哪怕有一人相信德·纽沁根男爵的满意心情,他也会证明要使一个风尘女子的心服从于任何生理学准则是多么困难。艾丝苔已经决定要叫这个可怜的百万富翁为他的所谓“成功之日”付出高昂的价钱。所以,直到一八三○年二月初,“小小宫殿”里还没有举行乔迁的喜庆。
“不过,等到狂欢节,我这儿一定会开张。”艾丝苔私下对她的女友们说,这些女友又把这话传到了男爵耳朵里,“我要使我的男人幸福得像一只石膏公鸡◎。”
◎法语中coq en pate,直译为“面捏公鸡”,意为过得很幸福。此处coq e nPlatre,“石膏公鸡”,为文字游戏。
这句话在花街柳巷成了名言。
男爵于是感到很苦恼。他像那些已经结婚的人那样滑稽可笑,开始向好友诉苦,他的不满情绪也就流传了出去。这时候,艾丝苔继续认真地扮演着投机大王蓬帕杜尔的角色。她已经举行过两三次小型晚会,这完全是为了把合西安带进家里来。鲁斯托,拉斯蒂涅克,杜·蒂耶,比西沃,纳当,浪荡公子的精英德·勃朗布尔公爵,都成了这个公馆的常客。最后,艾丝苔还接纳了杜莉亚,弗洛朗蒂纳,法妮·博普莱,弗洛丽娜,两名女戏子,两名女舞蹈演员,以及杜·瓦诺布尔夫人,这些人都作为她演的这出戏里的角色。在一个妓女家里,如果没有争风吃醋,争奇斗艳,和各色脸谱,那是再凄凉不过了。在六个星期里,艾丝苔已经成了女性帕里斯◎中最诙谐、最有趣、最美丽、最潇洒的女子,这些女性帕里斯构成了靠情人供养的妇女阶层。她被人捧得很高,享受着足以诱惑一般女子的能满足虚荣心的各种快乐。但是她的内心有个秘密想法,这使她成了超越这个阶层的一位女子。她的心里保留着自己昔日的形象,这使她感到既羞愧又自豪。她时刻意识到自己即将再次堕落。她好像成了一件复制品而活在世上。她可怜自己扮演这么个角色。这位风尘女子心中的爱情天使,对这种面对着心灵而又由肉体去扮演的卑鄙可耻的角色,怀着深深的蔑视。她的那些嘲讽的语言便是这种心境的表露。她既是观众又是演员,既是法官又是受刑者。她充分领略到阿拉怕故事里那些令人赞叹的想象:那些故事里几乎总有一个外表卑微而灵魂高尚的人物,他的原型便在经典著作《圣经》之中,名字叫做尼布甲尼撒二世◎。这位受害者已打定主意,容许自己活到失去贞节的第二天,这样,她就可以跟她的刽子手开一点儿玩笑了。另外,艾丝苔已经明白,男爵是依靠见不得人的可耻手段获得了这巨额财富,这就使她没有任何顾忌了,用卡洛斯的话说,她以扮演复仇女神阿忒◎的角色为快了。这个百万富翁失去她就活不下去,而她在他面前则时而显得可爱迷人,时而变得讨厌可憎。当男爵痛苦万分,想要离开艾丝苔时,她便做出甜蜜温柔的姿态,把他拉回到自己身边。
◎帕里斯: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王子,风流俊美。他诱走了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美人海伦,从而引起历时十年的特洛伊战争。
◎尼布甲尼撒二世(前六○五—五六二),巴比伦国王。
◎阿忒:希腊神话中的恶作剧和复仇女神,宙斯与不睦女神厄里斯的女儿。
埃雷拉公然摆出一副去西班牙的样子,而实际上只到了图尔。他接着驱车继续赶路,到了波尔多。他在那里留下一名仆人,让他扮演主人的角色,并叫他在波尔多一家旅馆里等他。然后,他换上旅行推销员的外衣,坐驿车返回巴黎,在艾丝苔住处秘密安身下来,通过亚细亚、欧罗巴和帕卡尔,对一切进行精心指挥、策划、和监视,特别是监视佩拉德的行动。
离选定的喜庆日子还差半个月,大概是歌剧院首场舞会的第二天,这位交际花在意大利剧院包厢最内侧的地方出现。艾丝苔的俏皮话已经开始有点儿令人生畏。男爵被迫在楼下给她租了一个包厢,以便把他的情妇藏在这里,避免在离德·纽沁根夫人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与情妇一起向公众露面。包厢的位置是她挑选的,为的是能眺望赛里奇夫人的包厢,因为吕西安几乎一直陪着赛里奇夫人。可怜的风尘女每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六都要凝望赛里奇夫人身边的吕西安,以此寄托她的幸福。这天将近九点半,艾丝苔看见吕西安走进伯爵夫人的包厢。他面色苍白,额头忧虑重重,面孔几乎变了样。这些内心痛苦的标志只有艾丝苔才能看出来。一个女人熟悉自己心爱男子的面容,就像水手熟悉大海一样。
“天哪!他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他是否想跟那个地狱神讲话?那个人对他来说是守护神,他此刻正藏身在欧罗巴住处和亚细亚住处之间的一个阁楼里。”
艾丝苔脑子里净是这些折磨人的念头,她几乎没有听见音乐。男爵把他的“天使”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跟她说着波兰犹太人土话,那词尾的怪音无论读起来还是听起来都会叫人头痛。所以完全可以相信,男爵说些什么,艾丝苔根本没有听。
“艾丝泰(苔),”他松开她的手,微微不高兴地推了推它,“你莫(没)在听我说话!”
“男爵,瞧您,您谈情说爱也跟讲法语一样含混不清。”
“你介(这)张嘴金(真)厉害!”
“我现在不是在我的小客厅里,而是在意大利剧院。如果您不是于莱或菲歇◎铸造的钱箱,并由造物主的魔力将这钱箱变成了人,您一定不会在一位喜爱音乐的女子的包厢里这样叽叽喳喳的。我确实没有在听您说话!您坐在这里,在我的裙子里折腾,就像一个金龟子包在一张纸里瞎撞,叫我笑您可怜。您对我说‘你金(真)美,美得央(让)银(人)馋涎欲滴……’老风流!如果我回答您:‘您今天晚上不像昨天那样使我讨厌,咱们回去吧!’您就高兴了。看您这样唉声叹气的样子(虽然我没有听您说话,我还是感觉出来了),我认为您晚饭吃得太多,开始消化不良了。您要学着我一点(您为我花了不少钱,我要不时为您的这些钱而提些忠告!),亲爱的,您要学会这一点:像您这样消化受阻时,您就不能在不适当的时刻一个劲儿地对您的情妇说:‘你金(真)漂亮……’勃隆代说过:有个老兵就是说了这种愚蠢可笑的话而死在‘信仰的怀抱里……’◎现在十点钟,您是九点钟在杜·蒂耶家跟您的牺牲品德·勃朗布尔伯爵一起吃完晚饭的,您有数百万和一堆块菰要消化呢,明天十点钟再来吧!”
◎于莱和菲歇是当时制造保险柜的巧匠。
◎法国元帅德·洛里斯顿侯爵(一七六八—一八二八),六十岁时在他的情妇、歌剧院舞蹈演员勒·加洛瓦小姐家突发中风死去。当时报界说他“死在信仰的怀抱里。”信仰一词的转义为“一心追求的目标。”
“你介(这)个银(人)金(真)严厉!……”男爵大声说,他承认这话从医学上说是非常正确的。
“严厉?……”艾丝苔说,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吕西安,“您不是请比昂雄、德普兰、老欧德利来会诊了吗?……自从您看见自己幸福的曙光后,您知道自己活像个什么吗?……”
“像习(什)么?”
“像一个裹在法兰绒衣服里的小老头,不时从扶手椅踱到窗户旁,想看看温度计是否指着适合养蚕的温度,那是医生为他安排的温度……”
“哎,你太忘恩负义了!”男爵听了这几句话感到很伤心,大声说。不过这些话,堕入情网的老人们在意大利剧院是经常听到的。
“忘恩负义!”艾丝苔说,“到现在为止,您给我什么了?……一大堆不愉快!您瞧,老爹!我能为您感到自豪吗?您呀!您为我而感到自豪。我戴着您的饰带,穿着您的号衣,倒挺合适!您为我还清了债!……就算是吧。可是,您早已骗足了多少个百万……(哈!哈!别撇嘴,您跟我说定的……)所以,不用看这些债是多少数额。这倒成了您最美妙的荣誉凭证了……妓女和窃贼,没有比这两者更为相配了。您造了一个漂亮的笼子,来关您所喜欢的鹦鹉……您去问问巴西大鹦鹉,看它是否感激将它关在金色笼子里的人……别这么看着我,您那样子像个和尚……您已经向全巴黎展示了您的红白羽毛的南美大鹦鹉。您说:‘巴黎是否有人拥有这样的鹦鹉?……它叫得多么好听!它学话学得多么准!……’杜·蒂耶进来时,鹦鹉对他说:‘您好,小骗子……’您多么开心,就像一个荷兰人拥有一种独一无二的郁金香,就像一个住在亚洲而领英国年金的昔日富豪向一个推销员买了能奏出三个序曲的瑞士产的第一个八音鼻烟盒。您想得到我的心,那好吧,我马上告诉您用什么办法能得到它。”
“你快说,你快说!……为了你,我习(什)么都能做……,我喜欢央(让)你取笑!”
“您看,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此刻正跟您的妻子在一起。请您也像他那样年轻,那样漂亮吧,如果能这样,您就可以垂手得到拿您所有百万的金钱也永远买不到的东西了!……”
“我走了。因为,金(真)的,今天晚上你对我太不好了……”“猞猁”拉长了脸说。
“好吧,再见!”艾丝苔回答,一嘱咐乔治把您的床头垫得高一点儿,再让脚往上倾斜,今晚您的脸色像中风一样……亲爱的,您可不能说我不关心您的身体啊!”
男爵站起身,摸到了门把。
“过来,纽沁根!……”艾丝苔做了一个高傲的手势,把他叫回来。
男爵向她倾身过去,像狗一样驯服。
“您想看到我对您亲热,今晚在我家给您喝甜酒,一边跟您说些悄悄话吗,胖鬼?”
“你叫我心都水(碎)了……”
“心都水(碎)了,可以用一个词说,叫伤心!……”她说,一边嘲弄男爵的发音,“嘿,你把吕西安给我带来,我要请他来赴我们的伯沙扎尔◎盛宴,我肯定他不会不来。您若能办成这桩小小交易,我一定会对你说我爱你,我的弗雷德里克胖子,你可以相信这一点……”
◎伯沙扎尔:古巴比伦摄政王,常沉溺于狂欢盛宴。
“你系(是)一个迷银(人)精,”男爵说着吻了吻艾丝苔的手套,“你总系(是)到最后开(给)我一点儿抚慰,要系(是)介(这)样,我宁愿听一顿更大的秋(臭)骂……”
“好了,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她说,一边用手指威胁着男爵,就像大人吓唬孩子一般。
男爵连连点头,仿佛落入圈套的鸟儿恳求猎人释放它一样。
“天哪!吕西安怎么啦?”当她单独一人时,她心里想,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从来没有这么悲哀过!”
当天晚上,吕西安遇到了这样的事;九点钟,吕西安和每天晚上一样,坐上他的双座四轮马车出门,准备去格朗利厄公馆。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把自己的坐骑和驾驭有篷双轮轻便马车用的马留着上午出门用,冬天晚上出门他坐一辆双座四轮轿式马车,然后到最近的马车出租店租一辆最漂亮的四轮高级马车,并配上最漂亮的马匹。一个月来,一切都称心如意:他已经在格朗利厄公馆吃过三次晚饭,公爵待他颇为热情。他在公共马车公司的股票卖了三十万法郎,这使他又偿付了三分之一的地产款项。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精心打扮自己,每当吕西安走进客厅,她的脸上好像抹了十瓶脂粉,而且公开宣称为他而神魂颠倒。几位地位很高的人谈到吕西安和德·格朗利厄小姐的婚事时,也认为已经十拿九稳。曾任法国驻西班牙大使和外交大臣的德·肖利厄公爵已经向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允诺,要在国王面前为吕西安求得侯爵称号。
那天晚上,吕西安在德·赛里奇夫人家用过晚餐,便按惯例从肖塞一当坦街到圣日耳曼区进行每日一次的走访。他到了门前。车夫叫门。大门打开后,车夫站在台阶前。吕西安从车上下来,看见院子里有四辆马车。一个负责开关前厅大门的仆人看见德·鲁邦普雷先生,便走上前来,到了台阶上,像士兵换岗一样,站在门前。
“老爷不在家!”他说。
“公爵夫人可以招待客人。”吕西安对仆人说。
“公爵夫人也出门了。”仆人沉着脸说。
“克洛蒂尔德小姐……”
“我想,公爵夫人不在家,克洛蒂尔德小姐是不会接待先生的……”
“可是,里面有客人。”吕西安感到震惊,反驳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仆人回答,尽量装出一副既愚蠢又恭敬的姿态。
对于把礼仪当作社会最了不起的法律的人来说,没有比礼仪更可怕的东西了。吕西安马上明白了这难以忍受的一幕对他意味着什么。公爵和公爵夫人不愿再接待他了。他顿时感到背脊发凉,骨髓在脊椎骨里冻结了,额头上渗出了几滴冷汗。这一场面出现在他自己随身仆人面前,那仆人握着车门把手,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把门关上。吕西安向他示意马上就走。
正上车时,他听到有人下台阶的声音。那个仆人过来接连喊道:“德·肖利厄公爵先生的下人!--德·格朗利厄子爵夫人的下人!”
吕西安只对自己仆人说了一句话:“快上意大利剧院!……”
尽管他动作十分敏捷,这位倒霉的花花公子仍然没能躲过德·肖利厄公爵和他的儿子德·雷托雷公爵。他不得不向他们致意,而对方却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宫廷中出了一件大祸,权倾朝野的宠臣突然垮台,常常是在一间内阁门口由脸色阴沉的掌门官来宣布的。
“现在怎样去向我的谋土报告这场灾难呢?”吕西安在去意大利剧院的路上想,“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越猜越糊涂。
以下就是刚才事情的经过:
当天上午十一点,德·格朗利厄公爵走进全家进餐的小客厅,亲了克洛蒂尔德一下,然后对她说:“孩子,在没有新的嘱咐前,你再也不要理会德·鲁邦普雷先生了。”接着他拉住公爵夫人的手,把她带到一个窗口,对她轻声说了几句话。这使可怜的克洛蒂尔德大为不悦。德·格朗利厄小姐一直观察母亲听公爵讲话后有什么反应,她看到母亲大惊失色。
“冉,”公爵吩咐一个仆人说,“拿着,将这封短信送交德·肖利厄公爵先生,请他让你带回同意还是不同意的答复。--我请他今天来和我们共进晚餐。”他又对妻子说了一句。
午餐气氛非常沉闷。公爵夫人显得若有所思,公爵仿佛在生自己的气。克洛蒂尔德几乎忍不住落泪。
“孩子,你父亲做得对,听他的话吧!”母亲用温和的语气对女儿说,“我不能像他那样对你说:‘别想吕西安了!’是呀,我理解你的痛苦。(克洛蒂尔德亲吻一下母亲的手)可是,我的天使,我要对你说:‘你等着,不要有任何行动。由于你爱他,那就默默地忍受痛苦吧。你要相信父母的关怀!’我的孩子,高尚的女子之所以高尚,是因为她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懂得尽责,而且是高尚地尽责。”
“出了什么事?……”克洛蒂尔德问,面色惨白。
“我的心肝,事情太严重了,没法跟你讲呀。”公爵夫人回答,“如果这不是事实,你知道了,会白白扰乱你的情绪;如果是事实,那你就不应该知道。”
六点钟,德·肖利厄公爵来了。德·格朗利厄公爵在他的书房里等他。
“你听着,亨利……(这两位公爵彼此以‘你’相称,互相叫名字,而不称姓。规定这种细微差别是为了表示不同的亲密程度,抵制法国式亲热的蔓延,抑止自尊心。)你听着,亨利,我现在十分为难,只能向一位熟悉这种事情的老朋友请教:你是有办法的。你知道,我的女儿克洛蒂尔德爱上了那个小鲁邦普雷,几乎逼着我答应他做我女儿的丈夫。我一直反对这门亲事。可是,最后,德·格朗利厄夫人拗不过克洛蒂尔德的痴情。后来,这个小伙子购买了地产,而且偿付了四分之三的款项,我也就不再提出异议了。昨天晚上,我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信(你是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搞这类玩艺儿的),信里说这个年轻人财源不正。他告诉我们,购买地产的钱是他妹妹给的,这完全是谎话。写信人要我们以我女儿的幸福和家庭名誉为重,对这件事进行了解,并告诉我用什么办法能把情况搞清楚。给你这信,你先读读吧!”
“亲爱的费迪南,我赞同你对匿名信的看法。”德·肖利厄公爵读完信,回答说,“不过,对匿名信,既不必重视,也应该加以利用,有时候这种信就像是一个侦探。你把这个小伙子关在门外,再去了解一下情况……啊,你的事,我有主意了。你有个诉讼代理人叫德尔维尔,他是我们信得过的人。他掌握着很多人家的秘密,这桩秘密他也不会泄露出去。这个人正直、有影响,重荣誉,机灵,能用计谋。不过,他只是办案精明,你用他只是为了取得你所注意的证据。我们通过王国警察总署,在外交部还有一个独一无二的能发现国家机密的人,我们经常派他执行使命。你告诉德尔维尔,为了办这件事,给他配备一名副手。我们这位暗探出面时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先生,胸前佩着荣誉军团十字勋章,外表酷似一位外交官。这个家伙去当猎人,而德尔维尔只观看打猎就行了。你的诉讼代理人将会告诉你,这桩事情是否虚张声势,或是你应该跟这个小鲁邦普雷断绝来往。一星期内,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年轻人还没有侯爵头衔,一星期内来我家找不到我是不会生气的。”格朗利厄公爵说。
“不会的,特别是,如果你把女儿嫁给他。”这个前大臣回答,“如果匿名信内所说的事属实,那就更没有关系了!你就叫克洛蒂尔德跟我的儿媳玛德莱娜去旅行吧,玛德莱娜正想去意大利呢……”
“你帮我摆脱了困境!我还不知道是否应该感谢你……”
“看事情进展吧。”
“啊!”格朗利厄公爵叫起来,“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应该告诉德尔维尔……明天下午四点钟,你叫他到我这里来,我也把德尔维尔找来,让他们两人接上头。”
“他的真实姓名,”前大臣说,“我想是叫科朗坦……(这名字你大概没有听说过)但是,这位先生到你家来,一定会用他在部里用的名字,他让人家叫他德·圣什么先生……”
“啊!圣伊弗!圣瓦莱尔!非此即彼。”
“你可以信赖他,路易十八对他是完全信赖的。”
这次谈话以后,管家便奉命将德·鲁邦普雷先生拒之门外。这情况刚才已经出现了。
吕西安像一个醉汉似地在意大利剧院观众休息室踱来踱去。他看到自己成了全巴黎的笑柄。德·雷托雷公爵是他的一个冷酷的仇人,对这类仇人应该微笑而不能报复,因为他们伤害别人,而伤害别人符合上流社会的规律。德·雷托雷公爵已经知道刚才发生在格朗利厄公馆台阶上的那一幕。吕西安感到有必要把这场灾祸告知他的现任私人谋士,但又怕上艾丝苔家去可能会遇到客人而败坏自己名声。他心烦意乱,压根忘记了艾丝苔就在剧场里。在茫然不知所措中,他还必须跟拉斯蒂涅克聊几句。拉斯蒂涅克还不知道这件事,还向他祝贺他不久成婚呢。这时候,纽沁根微笑着走到吕西安跟前,对他说:“请您赏脸过来看一下德·向(尚)碧夫人,她想亲基(自)邀请您参加我们的乔迁庆典……”
“非常乐意,男爵。”吕西安回答。对他来说,这位金融家就像是救命天使。
“让我们单独谈谈,”艾丝苔看到德·纽沁根先生与吕西安一起来到时,对德·纽沁根先生说,“您去看看杜·瓦诺布尔夫人,我瞥见她在三楼的一个包厢里,跟她的阔佬在一起……很多阔佬出在印度。”她会意地望了吕西安一眼,补充说:
“她那位与您这位十分相像。”吕西安微微一笑说。
“嘿,”艾丝苔用另一个会意的动作回答吕西安,同时继续对男爵说,“您把她和她的那位阔佬带到我这里来,他很想结识您,人家说他非常富裕。那可怜的女人向我不知诉了多少苦,抱怨说这个阔佬不行。如果您能叫他减轻点分量,掏点腰包,他就不那么沉重了。”
“你们把我们看作披(骗)子休(手)吗?”男爵说。
“你怎么啦,我的吕西安?……”包厢的门一关上,艾丝苔的嘴唇便贴到他朋友耳朵上,低声说
“我完了!人家刚刚向我关上了格朗利厄公馆的大门,借口家里没有人,但实际上公爵和公爵夫人都在家,院子里停着五辆马车……”
“怎么,婚事要告吹!”艾丝苔用激动的声音说,她隐约望见了幸福的天堂。
“我还不知道他们对我在搞什么阴谋……”
“我的吕西安,”她用温存动人的语调回答,“你为什么要烦恼呢?你以后可以结一门更好的亲事……我要为你去挣两份地产……”
“今晚你请吃夜宵吧,我好跟卡洛斯私下谈一谈,尤其要请那个假英国人和瓦诺布尔。这个阔佬毁了我,他是我们的仇人,我们要抓住他,我们……”吕西安说到这里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戛然止住了。
“嗯,怎么啦?”可怜的姑娘问,感到焦虑不安。
“哎!德·赛里奇夫人看见了我!”吕西安大声说,“更倒霉的是,德·雷托雷公爵跟她在一起,他也看到了我的沮丧情绪。”
确实如此,就在这一时刻,德。雷托雷公爵正在拿德·赛里奇伯爵夫人的痛苦寻开心。
“您让吕西安到艾丝苔小姐的包厢去出头露面,”这位年轻的公爵指着这个包厢和吕西安说,“你对他那么关心,应该告诫他不要这样做。可以到她家去吃夜宵,甚至可以在她家……但是,格朗利厄家对这个小伙子确实冷淡了,这一点我不觉得奇怪。我刚才看到他被拒之门外,站在台阶上……”
“这些烟花女子很危险。”赛里奇夫人说,一边用观剧镜对准艾丝苔的包厢眺望。
“不错,无论从她们能做什么,还是想做什么来说,都是如此……”
“这些人会毁了他!”赛里奇夫人说,“听别人说,不管人家给她们钱,还是不给他们钱,那代价都很高。”
“对他来说倒不是这样……”年轻的公爵故作惊异地回答“她们非但没有让他花钱,必要时还给他钱,她们一个个都追求他”
伯爵夫人嘴角上神经质地轻轻颤动一下,这不能列入她那多种笑容的范围。
“那好,”艾丝苔说,“半夜来吃夜宵吧!把勃隆代拉斯蒂涅克也带来。至少要有两个活跃人物,总共不要超过九人。”
“要想个办法,叫男爵派人把欧罗巴找来,借口是亚细亚要准备夜餐。你把我刚刚发生的事告诉欧罗巴,要让卡洛斯在控制那个阔佬前得知这一消息。”
“没有问题。”艾丝苔说。
这样,佩拉德可能会不知不觉地与他的对手走进同一个屋子。老虎进入狮子的洞穴,狮子身边还有自己的卫士。
吕西安回到德·赛里奇夫人的包厢。德·赛里奇夫人没有向他扭过头来,没有向他微笑,也没有整理自己长裙,来为他让出身边的位子,而是装作根本没有注意进来的人,继续拿着小望远镜对准着大厅。但是,吕西安从小望远镜的颤动中看出,伯爵夫人的心情十分紊乱,这是追求违禁的幸福而付出的代价。吕西安还是走到包厢前边她身旁去,坐在另一个角落,与伯爵夫人隔着一小块空隙。他靠在包厢前沿上,支着右肘,戴手套的手托着下巴,然后略微转过身来,等待伯爵夫人开口。这一幕演了一半,伯爵夫人还没有对他说一句话,没有看他一眼。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最后对吕西安说,“您的位子是在艾丝苔小姐的包厢里……”
“我这就去。”吕西安说着便走了出去,没有看伯爵夫人一眼。
“啊,亲爱的!”杜·瓦诺布尔夫人跟佩拉德一起走进艾丝苔的包厢,说。德·纽沁根没有认出佩拉德。“我十分高兴向你介绍萨缨埃尔·约翰森先生,他非常钦佩德·纽沁根先生的才能。”
“真的吗,先生?”艾丝苔微笑着对佩拉德说。
“哦,当然,无向(限)钦佩。”佩拉德说。
“瞧,男爵,这位讲的法语跟您差不多,就像下布列塔尼话跟勃良第话相似一样。听你们两位谈金融,一定会叫我很开心……富豪先生,为了结识我这位男爵,您知道我要求您做什么吗?”她微微一笑,说。
“哦!……我……谢谢您,请您把我介笑(绍)给男爵先生。”
“好的。”她接着说,“您一定赏光来我家吃夜宵……把男人连结在一起的最强有力的胶合剂,莫过于香槟酒,它能胶合一切生意,尤其是那种使人堕落的生意。今晚来吧,您会碰到一些善良的小伙子。至于您呢,我的小弗雷德里克,”她凑到男爵耳边说,“您坐上您的马车,去圣乔治街,把欧罗巴给我带来,我要为夜宵的事吩咐她几句话……我留着吕西安,他给我们带来两个很风趣的人……--我们要跟这个英国人寻寻开心。”她又在杜·瓦诺布尔的耳边说了一句。
佩拉德和男爵出去了,两个女人单独留在那里。
“啊,亲爱的,如果你能捉弄一下这个无耻的家伙,就算你有本领了。”瓦诺布尔说。
“要是做不到,你把他借给我一星期。”艾丝苔大笑着回答。
“不会,你大概半天也留不住他,”杜·瓦诺布尔夫人辩白说,“我吃的这面包太硬,牙齿都要咬断了。我这辈子呀,再也不想去为任何英国人创造幸福了……他们都是些自私冷漠的东西,披着人皮的猪猡……”
“怎么,对你不尊重吗?”艾丝苔问,微微一笑。
“相反,亲爱的,这个魔鬼还没有对我称过‘你’呢。”
“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艾丝苔说。
“这无赖一直称我‘夫人’,在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表示一点儿亲热的时刻,他也保持着极度冷静……爱情呀,嘿,天哪,对他来说就像刮胡子:他把剃刀擦干净,放进套子里,照一照镜子,好像在自言自语说:‘我没有刮破皮’◎。他对我的那种尊敬态度简直叫女人受不了。这个卑劣的牛肉汤外国阔佬也不叫可怜的泰奥多尔躲藏起来,倒让他在我的洗梳间里站上大半天。总之,他在各方面竭力跟我作对,而且那吝啬劲儿呀……就像高布赛克和吉戈东走到了一块儿。他带我去吃晚饭,偶尔我没有坐自己的马车,他连送我回家的马车钱都不付。”
◎“刮破皮”,也有被宰割的意思,一语双关。
“那么,”艾丝苔说,“你侍候他,他给你什么呢?”
“亲爱的,什么也不给。干干的,一个月五百法郎,另外给我付包租马车费。可是,亲爱的,这叫什么呀?……就是那种结婚时向杂货店老板租的上市政府、教堂和蓝钟饭馆的马车……他对我显示这种尊敬,就是在刺激我。如果我显得情绪烦躁,心情不好,他也不生气。他对我这样说:‘俄(我)愿意俄(我)的姑娘显显她的威力,以便不要对一位热情的女子说出那种脆(最)可恶,脆(最)没有绅士风土(度)的话:‘你像一包棉花,一件商品!……嘿嘿!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解(戒)酒会和反对奴隶制协会会员。’这个怪人就这样面色苍白,于巴巴冷冰冰地呆在那里,要叫我明白他很尊重我,就像他也会这样尊重黑人一样,而且这种尊重并不是出于他的好心,而是源于他那废除奴隶制的观点。”
“没有比这更无耻了!”艾丝苔说,“要是我,我就叫他倾家荡产,这个怪家伙!”
“叫他倾家荡产?”杜·瓦诺布尔夫人说,“首先得叫他爱上我才行……可是,就是你,你也不愿意伸手向他要两个里亚的。他先一本正经地听你说话,然后,会用那种让你觉得打耳光都很舒服的英国方式对你说,‘在他贫困的生活中,为爱情这区区小事,’他已经为你花了不少钱。”
“哎!干咱们这一行的也会碰上这种家伙!”艾丝苔大声说。
“啊!亲爱的,你真是幸运啊,你!……好好照顾你的纽沁根吧!”
“你的那个阔佬,他有什么别的念头吗?”
“阿黛尔也这样问过我。”杜·瓦诺布尔夫人回答。
“啊,亲爱的,这个人可能已经下决心让一个女人恨他,并且要在一段时间内叫人家把他赶走。”艾丝苔说。
“或者是他想跟纽沁根做生意,他知道咱们俩交往密切,就把我抓在手里。阿黛尔是这么认为的。”杜·瓦诺布尔夫人回答,“这就是为什么今晚我把他介绍给你。啊!如果我能确切知道他的计划,我与你和纽沁根就能好好沟通一下了。”
“你对他不发火,”艾丝苔说,“也不常常对他说说你的看法?”
“你去试试看,你这个机灵人……嘿,不管你怎么热情,他那冷冰冰的微笑终究会使你受不了。他会回答你说:‘俄(我)是反对奴隶制度的,你是自右(由)的……’你对他谈最滑稽可笑的事情,他会望着你说:‘这很好嘛!’你会发现,你在他眼里不是别的,只是个小丑。”
“跟他发怒呢?”
“也一样!对他来说,那是一场戏。你可以在他的左胸下方动手术,他丝毫不感到疼痛,他的内脏可能是白铁做的。我曾对他说过这话,他回答我说:‘我对这样的身体状况肥(非)常满意……’,讲话总是彬彬有礼。亲爱的,他的心思真叫人捉摸不透……我再忍受几天这种折磨,以满足我的好奇心。要不,我早就叫菲利普把这个阔佬给收拾了,菲利普的剑术没人能跟他相比。只有这一着可使了……”
“我本来就要跟你说这个呢!”艾丝苔叫起来,“不过,你还是先了解一下,他会不会拳术。因为这些英国老头,亲爱的,他们常常留着一手呢。”
“这一位倒不是两面派!……如果你看见他怎样来问我有什么吩咐,问我几点钟他能前来,当然是为了出人意外地来看我,如果你看见他怎样摆出所谓绅士的表示尊重的姿态,你一定会说:‘这个女人真受宠爱,’而且没有一个女人不这样说……”
“而且,人家都羡慕我们,亲爱的!”艾丝苔说。
“啊,是啊!……”杜·瓦诺布尔夫人大声说,“你看吧,我们生活中多少都能感受到人家并不怎么把我们放在眼里。可是,亲爱的,这个灌满了波尔多◎葡萄酒的大羊皮袋子对我的尊敬,比起粗暴行为来,更使我感到从未经受过的极其残酷、深刻和完全的蔑视。他喝得醉醺醺的,就走了,对阿黛尔说是‘为了不惹人讨厌’,也为了不同时受女人和酒这:强’控制。他滥用我的出租马车,比我用得还多……哦!如果今天晚上能叫他滚到桌子底下,那该多好……可是,他喝十瓶酒,才刚刚有一点儿醉。虽然醉眼朦胧,还能看得清清楚楚。”
◎波尔多:葡萄牙的港口城市。
“就像有些人,”艾丝苔说,“他们的窗户外面很脏,而从里往外看,外面的东西他们都能看得见……我了解人的这种特性:杜·蒂耶就有这种本领,而且比谁都强。”
“要设法抓住杜·蒂耶,还有纽沁根,如果他们两人能把这个英国人装进他们设计的某个圈套中,我至少能出一口气!……他们把他搞到街头行乞的境地!啊!亲爱的,现在落到了一个新教徒伪君子手里,就在这个那么逗人,善良、爱开玩笑的可怜的法莱克斯之后……那时候我们多么开心!……人家说经纪人都很傻……可是法莱克斯只有一次失手……”
“他把你扔下,又一文不给的时候,你就体验到了享乐的烦恼。”
德·纽沁根带来了欧罗巴。欧罗巴把毒蛇似的脑袋伸进门来,女主人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又消失了。
《交际花盛衰记》第二部,第三章
晚上十一点半,五辆马车停到圣乔治街这位名妓寓所门外。一辆是吕西安的,与他同车的有拉斯蒂涅克,勃隆代和比西沃;一辆是杜·蒂耶的,一辆是德·纽沁根男爵的;一辆是英国阔佬的;还有一辆是弗洛丽娜的,杜·蒂耶现在跟她勾搭上了。窗子上的三重栅栏已经挂上有波状皱褶的华丽的中国窗帘。夜宵将在深夜一点开始。小客厅和餐厅里富丽堂皇,烛光熠熠生辉。人们将在这里度过花天酒地的一夜,只有这三个女人和这些男人才能经受得住。大家先玩牌,因为夜宵大概还要等两小时。
“您玩牌吗,富翁?……”杜·蒂耶对佩拉德说。
“我曾经跟奥科内尔◎、皮特、福克斯、凯宁、勃罗汉姆勋爵◎,……勋爵……打过牌……”
◎奥克内尔(一七七五—一八四七),爱尔兰政治家。
◎皮特(一七五九—一八○六),福克斯(一七四九—一八○六),凯宁(一七七○—一八二七),勃罗汉姆勋爵(一七七八—一八六八),都是英国政治家。
“请您立刻说出很多勋爵的名字。”比西沃对他说。
“菲兹一威廉勋爵◎,爱伦博罗勋爵◎,海特福特勋爵◎,……勋爵……”
◎菲兹一威廉勋爵(一七四八—一八三三),英国政治家,曾任内阁会议
◎爱伦博罗勋爵(一七九○—一八七一),曾任印度总督及海军大臣。
◎海特福特勋爵(一七七七—一八四二),英国摄政工挚友。
比西沃望了望佩拉德的鞋,弯下腰去。
“你寻找什么?……”勃隆代问。
“嘿,找开关,关上开关才能使机器停下。”弗洛丽娜说。
“你们玩牌是一个筹码二十法郎吗?……”吕西安问。
“你们想树(输)多少,俄(我)就押多少……”
“他那么厉害?……”艾丝苔对吕西安说,“他们都把他当成英国人了!……”
杜·蒂耶,纽沁根,佩拉德和拉斯蒂涅克坐到随桌上玩起惠斯特弗洛丽娜,杜·瓦诺布尔夫人,艾丝苔,勃隆代,比西沃围着炉火聊天吕西安翻阅着一本精美的版画作品消遣。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夫人。”帕卡尔穿着漂亮的服装前来通报。
佩拉德坐在弗洛丽娜左边,他的另一边是比西沃。艾丝苔已嘱咐比西沃激将阔佬,把他灌醉。比西汉酒量极大。佩拉德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豪华的场面,没有尝过如此美撰佳肴,也未曾遇上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我已经为瓦诺布尔花了一千埃居,今晚算是捞回来了,”他心里想,“而且,我刚才还赢了他们一千法郎。”
“这才是应该效法的榜样。”坐在吕西安旁边的杜·瓦诺布尔夫人用手指着餐厅中华丽的陈设,对着佩拉德大声说。
艾丝苔让吕西安坐在自己身边,在桌子下面把吕西安的一只脚夹在自己两脚中间。
“你知道了吗?”瓦诺布尔望着佩拉德说,佩拉德却装聋作哑,“你为我装备一幢房子,就该这个样子!腰缠万贯从印度回来,又想跟纽沁根这样的人做生意,就该达到他们的这个水平。”
“俄(我)是解(戒)酒会会员……”
“那你就要多多地喝,”比西沃说,“因为印度天气很热,是不是,大叔?
吃夜宵时,比西沃把佩拉德当作从印度回来的叔叔,以此来开玩笑。
“杜·瓦诺布尔夫银(人)对我说,您已经有一些居(主)意……”纽沁根定睛望着佩拉德说。
“我就喜欢听这个,”杜·蒂耶对拉斯蒂涅克说,“两个南腔北调的人在一起说话。”
“你们瞧吧,他们最后都能互相理解。”比西沃说。他猜到了杜·蒂耶刚才对拉斯蒂涅克说话的含意。
“男爵先生,俄(我)象(想)到一桩小小的投机生意,嘿!做起来很舒服……能赚很多欠(钱),大大的有利可图……”
“你看吧,”勃隆代对杜·蒂耶说,“他再往下说,每分钟都会提到英国议会和英国政府。”
“是去中国……搞鸦片……”
“哦,介(这)我基(知)道,”纽沁根马上回答,摆出掌握全球商业的架势,“可系(是),英国金(政)府用鸦片作为打开中国大门的休(手)段,肯(根)本不会允许我们……”
“纽沁根替他把话头转到了政府上。”杜·蒂耶对勃隆代说。
“啊!你原来做过鸦片生意!”杜·瓦诺布尔夫人叫起来,“我现在明白了,你为什么老叫人目瞪口呆,你心里还留着这些麻醉剂呢……”
“您看,”男爵指着杜·瓦诺布尔夫人对那位所谓鸦片商大声说,
“您和我一样,百万富翁永远不会叫女人爱上。”
“俄(我)爱过很多,而且昌昌(常常)爱女人。”佩拉德回答。
“总是因为戒酒。”比西沃说。他刚刚准完佩拉德第三瓶波尔多葡萄酒,现在开始叫他喝一瓶波尔多葡萄酒。
“哦!”佩拉德叫起来,“这英国的葡萄酒总(真)不错!”
勃隆代,杜·蒂耶和比西沃相视而笑。佩拉德有那种本领,他能把一切,甚至思想,化为己有。不说英国的金银比世界上哪个地方都好的英国人是很少的。对于来自诺曼底而在伦敦市场上出售的鸡和鸡蛋,英国人会说这些鸡和鸡蛋要比巴黎的好,虽然它们都产自同一地区。艾丝苔和吕西安看到这服装,言谈和国空一切的态度都和英国人一模一样,感到目瞪口呆。这些人又吃又喝,谈笑风生,一直闹到清晨四点。比西沃以为自己已经获得了勃利亚一萨瓦兰◎狂谈的那种成功。但是,就在他心里想着:“我战胜了英国!……”同时给他叔父斟酒时,佩拉德向这个无情的嘲笑者回敬了一句:“来吧,小伙子!”这句话只有比西沃一人听见。
◎勃利亚—萨瓦兰(一七五五—一八二六)法国制宪会议成员,美食家、作家。
“嘿,各位!他是英国人,就像我也是英国人!……我的叔叔是个加斯科尼◎人,我不会有别的叔叔了!”
◎加斯科尼:法国西南部旧省名。
比西沃单独与佩拉德在一起,所以谁也没有听见这句揭老底的话。佩拉德从他的椅子上摔到了地上。帕卡尔立刻将他抱起,送到一间阁楼里。佩拉德在那里沉沉睡去。晚上六点钟,这位阔佬觉得有人用湿毛巾给他擦拭,他便醒了。他躺在一张破旧的帆布床上,他的面前是戴着面具穿着黑色长外衣的亚细亚。
“啊!佩拉德老爹,来,看看能不能数到二?”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他四下张望一下,说。
“听我说,这是在给您醒酒,”亚细亚回答,“如果您不爱杜·瓦诺布尔夫人,您总爱自己的女儿吧,是不是?”
“我的女儿?”佩拉德大叫起来。
“对,莉迪小姐……”
“怎么?”
“怎么?她不在麻雀街了,她被人劫持了。”
佩拉德长叹一声,就像战场上受了重伤即将死去的士兵的叹息声。
就在您伪装成英国人的时候,有人假扮成佩拉德。您的小莉迪走了,以为是跟随着自己的父亲呢。她现在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哦,您是永远找不到她的!除非您能补救您于下的坏事……”
“什么坏事?”
“昨天,德·格朗利厄公爵家不让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进门。这是你的诡计,还有你派到我们这儿来的那个人。别说话,听着!”亚细亚看到佩拉德要开口,便这样说,“只有等到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与克洛蒂尔德小姐结婚,走出圣托马一达甘教堂的第二天,你才能得到你的女儿,依然纯洁无瑕。”亚细亚接着说,对每个字都加强语气,来突出要表达的意思。“如果十天之后,吕西安·德·鲁邦普雷还不能像过去那样受到德·格朗利厄家接待,那么首先,你将暴死,什么也不能把你从这一威胁中解救出来……然后,当你感到自己已被击中,临死前,还给你一点时间想一想:‘我的女儿日后就要沦为娼妓了!……’你把这个把柄落入我们之手,你虽然已经很蠢,但是还有足够智力来考虑我们给你的这一通知。你不要叫喊,不许说一句话,快到贡当松家去换衣服,然后回自己家去。卡特将告诉你,你的小莉迪看了你写的一张字条便下了楼,以后再也没有见到她。如果你去告发,如果你采取什么行动,那就开始执行我对你说的措施,你和你的女儿一起完蛋,她已经许给了……德·马尔赛。跟康奎尔老爹打交道,用不着多罗嗦,也用不着转弯抹角,是不是?……下楼吧!记着,别再来扰乱我们的事情了。”
亚细亚走了。佩拉德显出一副可怜相。亚细亚的每句话都是对他沉重的打击。暗探双眼含泪,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
“请约翰森先生用晚餐。”过了一会儿,欧罗巴探进头来叫他。
佩拉德没有回答。他下了楼,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一个出租马车站。他奔向贡当松家,脱下阔佬衣服,对贡当松没讲一句话。然后又穿上康奎尔老爹的衣服,八点钟回到自己的家。他上了楼梯,心还怦怦直跳。弗朗德勒女佣人听到主人声音,过来问他:“啊,小姐呢?她在哪儿?”她问得那样天真,老暗探不得不将身体倚在楼梯栏杆上,他的体力已经承受不住这一打击。他走进女儿住的地方,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听着卡特讲述诱拐的经过情形。它策划得那样巧妙,犹如他本人设想的一般。他终于痛苦得昏了过去。
“就这样吧,”他心里想,“只能屈从,慢慢再报复吧!去看看科朗坦……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对手。科朗坦会让这个漂亮的小伙子自由自在地哪怕跟王后去结婚,如果这小伙子愿意的话!……啊,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我女儿第一眼就爱上了他……哦,那个西班牙教士对这一切了如指掌……拿出勇气来,佩拉德老爹,把已经到手的猎物吐出来吧!”可怜的老爹还没有料想到又一次可怕的打击在等待着他。
他一到科朗坦家,认识佩拉德的那个深得主人信任的仆人布律诺对他说:“先生出门了……”
“要去很久吗?”
“十天,……”
“去哪里了?”
“不知道!……”
“哦,天哪,我真蠢!我还问去哪儿了……好像我们的行动也告诉他们似的。”他心里想。
佩拉德在圣乔治街阁楼上快要醒过来之前几小时,科朗坦从他的巴希乡间来到德·格朗利厄公爵府上。他穿一身高贵人家随身男仆的服装,从黑色礼服的一个扣眼上可以看到荣誉军团勋位的助表。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小老头,头发上补了粉,满脸皱纹,面色苍白。一副玳瑁边眼镜遮住了他的双眼。总之,他看上去就像一名上岁数的办公室主任。
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德·圣德尼先生)后,便被引进到德·格朗利厄公爵的书房里。他看到德尔维尔正在书房里看一封信,那正是他亲自口授,他手下一名负责书写的暗探所写的。公爵将科朗坦请到一边,向他说明所发生的事情。其实科朗坦全都知道。德·圣德尼先生冷静而恭敬地倾听着,同时端详着这位老爷,要一直看透这个穿一身天鹅绒的人的底细,要把他的一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此来进行消遣。这个人此刻和将来所关心的就是惠斯特纸牌和格朗利厄家庭的声誉。贵族老爷们在他们下属面前总是那么幼稚无知,科朗坦也就没有什么问题要谦恭地向德·格朗利厄先生提出,以免引发一些不中听的话。
“如果您相信我,先生,”科朗坦按规矩被介绍给德尔维尔后,他向这位诉讼代理人说,“我们今晚就乘开往波尔多的驿车去安古莱姆。驿车和邮车走得一样快。我们在那里用不了六小时就能得到公爵先生需要的情况。如果我明白了老爷您的意思,不就是要知道德·鲁邦普雷先生的妹妹和妹夫是否给了他一百二十万法郎么?……”他望着公爵说。
“你理解得完全正确。”法国贵族院议员说。
“我们四天以后就能回来,”科朗坦望着德尔维尔说,“我们只用这么一段时间,你我都不会耽误自己的事情。”
“我本来要向老爷提出的唯一异议就是这一点。”德尔维尔说,“现在四点钟,我回去跟我的首席助手说句话,收拾一下行装。吃过晚饭,我八点钟到……可是,我们能有座位吗?”
他中断了自己的话,问德·圣德尼先生。
“我可以保证。”科朗坦说,“请您八点钟到格朗布罗运输公司院子里等候。如果没有位子,我设法解决。为德·格朗利厄公爵老爷效劳本该如此嘛……”
“二位先生,”公爵极其和蔼可亲地说,“日后定有重谢……”
科朗坦和诉讼代理人知道这是辞客的话,便告辞出来了。佩拉德向科朗坦的仆人打听消息时,德·圣德尼先生和德尔维尔已经坐上开往波尔多的双座四轮驿车,出了巴黎城。他们相互观察着,彼此没有说话。第二天上午,从奥尔良到图尔的路上,德尔维尔有点腻烦,打开了话匣子。科朗坦应酬着,跟他逗乐,但仍然保持着距离。他向对方示意他在外界供职,通过德·格朗利厄公爵保荐,他将当上总领事。从巴黎出发两天以后,科朗坦和德尔维尔到芒斯勒停下。诉讼代理人大惑不解,他原以为要去安古莱姆。
“在这个小城,”科朗坦对德尔维尔说,“我们能得到有关赛夏尔夫人的确切情况。”
“这么说,您认识她罗?”德尔维尔问。科朗坦这样熟悉情况,他感到很惊异。
“我发现车夫是安古莱姆人,让他跟我聊了一会儿天。他告诉我赛夏尔夫人住在马尔萨克,而马尔萨克离芒斯勒只有一里◎路。我想,为了弄清真相,我们在这里要比去安古莱姆更合适。”
◎法国古里,约合四公里。
“随他去吧,”德尔维尔心里想,“正如公爵先生对我说的,我只是给这个心腹人物进行调查当个证人罢了。”
芒斯勒的那家旅店叫“露天”,主人是个又胖又粗的汉子。这种肥胖的大汉,人们常常担心旅途归来再经过这里时会见不到他了,而实际上过了十年,他们还是照样站在门口,还是那么多肥肉,还是戴着那顶棉布帽子,系着那条围裙,操着那把刀,还是那样油腻腻的头发,那样三层下巴颏。从不朽的塞万提斯到不朽的瓦尔特·司各特,这类人是这些小说家笔下的定型人物。难道他们不是个个都把自己的烹调艺术吹得天花乱坠吗?难道他们不是个个都想把什么都招待你,而最后只给你一只瘦鸡和一些劣质黄油拌蔬菜吗?他们个个向你夸耀自己精美的葡萄酒,强迫你喝当地产的酒。然而,科朗坦从年轻时候起就已经学会从旅店主人那里得到比不可靠的酒菜更为重要的东西,因此,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并绝对相信芒斯勒的这位最高级厨子会守口如瓶。他对这们胖子这么说。
“我当最上等的厨子毫无困难,因为在这里我是独一无二的。”主人回答。
“请您在旁边那个房间招待我们。”科朗坦说,一边向德尔维尔眨眨眼睛,“尤其不要担心在壁炉里生火,这样我们就不会冻手了。”
“马车里确实不暖和。”德尔维尔说。
“从这儿去马尔萨克远不远?”科朗坦问店主老婆。她听说驿车给她卸下过夜的旅客,便从楼上走下来。
“先生,您去马尔萨克吗?”店主老婆问。
“我不知道。”他用干巴巴的口气回答,“从这儿到马尔萨克路途很远吗?”科朗坦给女店主留下一点儿时间,让她看到自己的红色勋表,然后又问了一句。
“坐双轮轻便马车,小半个钟头就行了。”店主老婆回答。
“您认为赛夏尔先生和夫人冬天会在马尔萨克吗?……”
“肯定在,他们一年到头都在那儿……”
“现在五点钟。我们九点钟到那儿,他们肯定还没有睡。”
“哦,十点钟也不会睡,他们每天晚上都有客人:神甫,马隆先生,医生。”
“这些都是好人哪!”德尔维尔说。
“哦!先生,都是些最优秀的人物,”店主老婆回答,“正直、廉洁……没有野心。嘿!赛夏尔先生虽说生活富裕,他在造纸上的那件发明,如果不叫别人夺走,肯定让库安泰兄弟捞到了好处,听人家说,他也许能得几百万呢……”
“啊!对了,库安泰兄弟!”科朗坦说。
“闭上你的嘴!”店主人说,“赛夏尔先生是否能获得造纸方面的专利权,跟这几位先生有什么关系?这些先生又不是贩纸的商人……如果你们想在我‘露天’这儿过夜,”店主朝着两位客人说,“这是登记本,请你们登记一下。这儿有个警察班长,一天到晚无事可干,就到我们这里来找麻烦……”
“见鬼!见鬼!我原以为赛夏尔夫妇很有钱呢!”科朗坦说。这时候,德尔维尔将自己的名字和塞纳省初级法院诉讼代理人的身份一一填写在登记本上。
“有人说他们是百万富翁,”店主回答,“但是,想要挡住人家的舌头,就像想要挡住江河的流水。赛夏尔老爹去世时,留下二十万法郎的财产,那是像人家说的那样不动产,这对于一个工人出身的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嗯,他也许还有这个数目的积蓄……因为,他每年最终能从产业中得到一万到一万二千法郎的收益。有人说他很傻,十年里都没有把钱投放出去,这只是一种说法。有人怀疑他放高利贷。即使他这么干,也只是三十万法郎,就这么多。要说五十万法郎吧,那离一百万也还差得远呢。如果我的财产有这么一个零头数,我就不在‘露天’呆着了。”
“怎么,”科郎坦说,“大卫·赛夏尔先生和他的妻子还没有二、三百万的财产吗?……”
“嘿,人家说库安泰兄弟有这个数,”店主老婆大声说,“他们夺走了赛夏尔的发明,而赛夏尔从他们手里拿到的还没有两万法郎……这些老实人,他们哪能搞到成百万呢?他们老爹活着的时候,生活很桔据。要是没有他们的财产管理人科尔布,没有跟丈夫一样对他们忠心耿耿的科尔布夫人,他们日子都过不下去了。算上那个韦尔贝里小庄园,他们一共有多少财产?……一千埃居的固定收入!……”
科朗坦把德尔维尔拉到一边,对他说:“In vino veritas◎真相就在酒馆之中。在我看来,一家酒馆便是一个地方的真正户籍簿。一个小地方发生的一切事情,公证人没有酒馆老板知道得清楚……您瞧。人家还以为我们认识库安泰兄弟、科尔布等人呢。一个旅店老板就是一切奇遇的活字典。他当了警察,而自己却没有意识到。政府应该最多只养二百名侦探,因为在法国这样的国家里,已经有一千万诚实的探子。虽然已经听说这个小城市里有一百二十万法郎被用于偿付鲁邦普雷的地产;我们也不必一定去相信这一说法……我们不会在这里呆很久……”
◎拉丁文:酒中出真相。
“但愿如此。”德尔维尔说。
“为什么呢?”科朗坦接着说,“我想出一个毫不做作的办法,能从赛夏尔夫妇口中得到事实真相。我用一个小小的计策,让您能听到他们财产的明细帐目。我指望您能用诉讼代理人的权威来支持我的这一计策。--吃过晚饭,我们要上赛夏尔先生家去,”科朗坦对店主老婆说,“请您为我们准备好床铺,我们要每人住一个房间。‘露天’该有很大的地方。”
“哦!先生,”女店主说,“这块招牌你们算是找对了。”
“嘿!这种文字游戏各省都有,”科朗坦说,“你们不是独一无二的。”
“先生们可以用餐了。”店主说。
“见鬼!吕西安这小伙子从哪儿搞来的钱?……那封匿名信也许实有其事?会不会是一个漂亮的妓女给他的钱?”德尔维尔坐到桌前准备吃饭时对科朗坦说。
“啊,那是另一个调查题目了。”科朗坦说,“德·肖利厄公爵先生告诉我,吕西安·德·鲁邦普雷与一个改宗的犹太女人同居,这个女人把自己说成荷兰人,她的名字叫艾丝苔·冯·博格赛克。”
“真是巧合!”诉讼代理人说,“我正在为一个名叫高布赛克的荷兰人寻找女继承人,这两个姓氏一样,就是辅音位置有点不同……”
“那好,”科朗坦说,“我回巴黎后,向您提供这个家系的情况。”
一小时以后,这两个替格朗利厄家办事的人出发到韦尔贝里赛夏尔夫妇家去。吕西安几天前来过韦尔贝里,他将自己的命运与他妹夫的命运进行对比,心情极其激动。这是他从来没有经受过的。几天前使吕西安感到惊异的景象,这两个巴黎人马上也将见到。这里处处是宁静和富裕。在两位外地人快要到达的时候,有个五人小团体正聚集在韦尔贝里的客厅中:一位是马尔萨克的本堂神甫,二十五岁的年轻教士,应赛夏尔夫人的请求,成了她的儿子小吕西安的家庭教师;一位是当地医生,名叫马隆先生;一位是镇长;还有一位是年老退役的上校,他在马路一边韦尔贝里对面一块小小的土地上种植玫瑰。到了冬天,这些人每天晚上都来这里,来取报纸或是送回已经读过的报纸◎,再以一生了为筹码玩上一盘对人毫无害处的波士顿牌戏。赛夏尔夫妇当年买下韦尔贝里这幢用石灰石构筑的房顶盖着石板的漂亮房屋时,还附带一个两阿尔邦◎的小花园。随着时光的推移,漂亮的赛夏尔夫人把自己的积蓄都用到这上面,将花园扩展到一条小河边,牺牲了她所购进的葡萄地,把它改成了草地和花丛。如今,韦尔贝里周围是一个二十阿尔邦的小花园,四周围了围墙,成了这一带最大的地产。已故老赛夏尔的房屋及附属建筑只用来经营他留下的二十多阿尔邦的葡萄地,另外还有五处田庄,每年约有六千法郎出产。河的彼岸有十阿尔邦草地,正好位于韦尔贝里花园对面,赛夏尔夫人准备明年将它合并过来。
◎当时订报价格很贵,往往几人合订一份,轮流传阅。
◎阿尔邦:法国旧时土地面积单位,相当于二十至五十公亩。
当地人已经把韦尔贝里叫作城堡,把夏娃·赛夏尔称作马尔萨克夫人。吕西安也学着农民和葡萄农这样叫,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离韦尔贝里草地数箭之遥有一座磨坊,那里风景如画,据说赛夏尔夫人正与磨坊主库尔图瓦商谈,她可能要买下这座磨坊。到那时,韦尔贝里将成为本省第一流的地产。赛夏尔夫人心灵高尚,善恶分明,做过许多好事,受到人们的尊敬和爱戴。她容貌美丽,当时正像鲜花盛开的时期,她虽然已近二十六岁,由于享受宁静和富足的乡村生活,仍然保持着青春的艳丽。她一直爱自己的丈夫,把他当作谦逊、能干,摒弃荣华富贵的人而予以尊敬。最后,为了描绘她的形象,大概只要再说一句话就行了:她生活中每次激情的产生,都是为了丈夫和孩子。这对夫妻为痛苦付出代价,人们可以猜想到,那就是吕西安的生活使他们感到深深的忧虑。夏娃·赛夏尔已经觉得吕西安生活中有些不可思议的情况。吕西安最近一次来访时,妹妹问起他每一桩事,他都一下子予以打断,并说什么雄心勃勃的人一切都靠自己想办法。这使她对吕西安更加担心。六年中,吕西安见了他妹妹三次,给她写信不超过六封。他第一次来韦尔贝里是由于他母亲去世,而最后一次来访的目的,是要求他们帮忙编造这个对他的政治生涯十分必要的谎言。这件事引起赛夏尔先生和夫人,以及他们兄弟之间一场相当严重的争执,它在这高尚的一家人心中布下了可怕的疑云。
房屋内外都经过装修,并不豪华,但很舒适,向客厅迅速睃上一眼,就能作出这样的判断。这些人此刻正聚集在客厅里。一块漂亮的奥碧松地毯,镶有绿色丝绸条饰的灰斜纹棉布墙帷,壁上刷着仿斯帕◎木纹图案,整套的雕花桃花心本家具,带绿花边的灰色克什米尔短绒大衣呢家具套,冬季里仍然盛开的盆花,这一切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绿色丝绸窗帘,壁炉上的装饰,镜子上的框架,都没有外省那种趣味索然的俗气。总之,每一个细微之处都高雅整洁。一位多情而聪明的女子能够并应该引进的家庭诗意使这里的一切令人赏心说目。
◎斯帕:比利时地名。
赛夏尔夫人还在为她的公公服丧。她坐在炉火旁做绒绣,干粗活的女仆科尔布夫人当她的帮手,赛夏尔夫人把家里所有琐碎事务都托她管理。双轮马车从马尔萨克头几家住宅前经过时,韦尔贝里的常客中又增加了磨坊主库尔图瓦。库尔图瓦死了老婆,不打算再干事,想卖掉自己的地产。夏娃夫人似乎对这份产业很有兴趣。库尔图瓦知道其中是什么缘故。
“哦!这里停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库尔图尔听到门外的马车声,说,“听那车子的哐当声,可以推想是本地的马车……”
“也许是波斯泰尔和他老婆来找我了。”医生说。
“不是,”库尔图瓦说,“马车是从芒斯勒方向来的。”
“夫银(人),”科尔布说(他是一个又高又大的阿尔萨斯人),“来了一位巴黎的许(诉)讼代理银(人),他要求与先生说话。”
“诉讼代理人!……”赛夏尔叫起来,“听见这个名字我就讨厌。”
“谢谢!”马尔萨克镇长说。这位镇长名叫卡尚,在安古莱姆当过二十年诉讼代理人,过去曾经负责对赛夏尔提出起诉。
“可怜的大卫改不了老脾气,他说话总是不加考虑!”夏娃微笑着说。
“一位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库尔图瓦说,“这么说,你们在巴黎也做买卖?”
“没有。”夏娃说。
“你们在那里有个哥哥。”库尔图瓦笑了笑说。
“当心,说不定是为了赛夏尔老爹遗产的继承问题,”卡尚说,“他干过一些可疑的买卖,这老头!……”
科朗坦和德尔维尔走进屋内,向大家致意,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要求与赛夏尔夫人和她的丈夫单独谈话。
“很乐意。”赛夏尔说,“是为生意上的事吗?”
“只是为您父亲的遗产继承问题。”科朗坦回答。
“既然是这样,请允许让镇长先生参加谈话,他原是安古莱姆的诉讼代理人。”
“您就是德尔维尔先生吗?……”卡尚望着科朗坦说。
“不,先生,是这位。”科朗坦指着诉讼代理人回答。德尔维尔欠了欠身。
“嘿,我们都是一家人。”赛夏尔说,“我们对邻居没有什么可掩盖的,也不用到我的书房去,那里没有生火……我们的生活是光明磊落的……”
“你们父亲的生活倒有一些疑点,”科朗坦说,“也许你们不太乐意公开。”
“这么说,难道有什么要使我们脸红的事吗?……”夏娃惶惑地问。
“哦,不!那是年轻时代的一点小过失,”科朗坦说,极其冷静地设下了他那千百个圈套中的一个,“你们的父亲给你们生了一个哥哥……”
“啊!这只老熊!”库尔图瓦叫起来,“他不怎么喜欢你们,赛夏尔先生,他还对你们保密,这个阴险的家伙……啊!他那时对我说:‘等我闭上了眼睛,你就会有好戏看罗。’我现在明白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哦,请您放心吧,先生!”科朗坦对赛夏尔说,一边用眼角瞄睃夏娃的动态。
“一个哥哥!”医生叫起来,“那遗产就得分两份继承了!……”
客厅的壁板上陈列着一些尚未加上文字说明的美丽的版画,德尔维尔装作观看这些版画。
“哦,您放心吧夫人,”科朗坦看到赛夏尔夫人漂亮的面容上呈现吃惊的表情,便这样说,“只不过是个私生子问题。私生子的权利与婚生子不同。这个孩子现在穷愁潦倒,根据遗产数量,他有权得到一笔钱……你们的父亲留下了几百万……”
听到这“几百万”几个字,客厅里的人异口同声叫起来。这时候,德尔维尔也不再观赏版画了。
“赛夏尔老爹,几百万?……”胖子库尔图瓦说,“谁告诉你们的?某个庄稼汉吧?”
“先生,”卡尚说,“你们不是税务局的人,所以可以对你们说说实在的情况……”
“请你们放心,”科朗坦说,“我可以向你们以荣誉担保,我不是国家产业部门的人。”
卡尚刚才示意大家安静,听到这句话不由自主地作了一个表示满意的动作。
“先生,”科朗坦接着说,“即使只有一百万,那私生子的一份也是很可观的。我们不是来打官司的,相反,我们来向你们提议给我们十万法郎,如能以此解决,我们也就回去了……”
“十万法郎!……”卡尚打断科朗坦的话,叫喊起来,“可是,先生,赛夏尔老爹在马尔萨克留下二十阿尔邦葡萄园,五座小田庄和十阿尔邦草地,却没有一个里亚……”
“我一点不想说谎,卡尚先生,”大卫·赛夏尔插话说,“尤其是在利害关系上……先生,”他对着科朗坦和德尔维尔说,“我父亲除了这些财产,还给我们留下了……”库尔图瓦和卡尚向赛夏尔打暗号,叫他不要说,但是没有效果,赛夏尔加上一句:“留下了三十万法郎。这样,他的遗产大约有五十万法郎。”
“卡尚先生,”夏娃·赛夏尔说,“按法律规定,给私生子的份额该是多少?……”
“夫人,”科朗坦说,“我们不是豺狼虎豹,我们只要求您当着这些先生的面发誓:“你们没有从继承您公公的遗产中得到超过十万埃居的现金,这样我们就好商量了……”
“先请您以名誉担保:您确实是诉讼代理人。”这位安古莱姆前诉讼代理人对德尔维尔说。
“这是我的护照,”德尔维尔对卡尚说,一边向他递过去一张折成四折的纸。“这位先生并非你们以为的那样是产业总督察,你们放心吧!”德尔维尔又补充一句,“我们极为关心的,只是赛夏尔遗产继承的真相。我们现在知道了……”
德尔维尔彬彬有礼地搀住赛夏尔夫人的手,把她领到客厅的一头。“夫人,”他轻声对她说,“如果这一问题不涉及格朗利厄家的荣誉和前途,我是不会同意这位佩带勋章的先生想出的这个主意的。但是,请您原谅他。这是为了揭穿一个谎言,您的兄弟利用这一谎言骗取了那个高尚家庭的信任。现在,您不会叫人相信您给了您兄弟一百二十万法郎来购买鲁邦普雷地产……”
“一百二十万法郎!”赛夏尔夫人大叫一声,面色顿时变得惨白,“他从哪里弄来的,这个倒霉的家伙?”
“啊!所以嘛,”德尔维尔说,“我担心这笔钱来路不明。”
夏娃眼睛里含着泪水,周围的人也发现了。
“说不定我们给你们帮了一个大忙,”德尔维尔对她说,“防止你们受这一谎言的连累,那后果可能非常危险。”
德尔维尔向众人告别,走了,留下赛夏尔夫人坐在那里,面无血色,腮边挂着泪水。
“去芒斯勒!”科郎坦吩咐赶车的小伙子。
从波尔多驶向巴黎的驿车夜间在这里经过,里面只有一个空位子。德尔维尔借口要处理事务,请科朗坦让他占用这一位于。但实际上,他是疑心自己的旅伴。那巧妙的交际手腕和处理事情的冷静态度仿佛是他的职业习惯。科朗坦在芒斯勒呆了三天,没有找到动身的机会。他只好向波尔多去信,预订一个去巴黎的位子。他回到巴黎时,已是他出发后的第几天了。
这段时间里,佩拉德每天上午要么去巴希,要么去巴黎的科朗坦家中,打听科朗坦有没有回来。在第八天,他在这两处寓所各备下一封用他们的密码写的信,告诉他的朋友自己受到什么样的死亡威胁,莉迪被绑架,以及他的仇人为她准备的可怕下场。佩拉德过去一直攻击别人,现在自己也受到了攻击。虽然科朗坦不在身边,贡当松还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所以他仍然维持着阔佬的外表。尽管暗藏的敌手已经发现了他,但他还是沉着地认为在这一战场上能抓住一些希望。贡当松利用他所了解的一切情况来寻找莉迪的踪迹,希望能发现藏匿她的房子。日子一天天过去,越来越表明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了,这叫佩拉德每时每刻更加绝望。这位老侦探部署十二至十五名最能干的警察在自己身边,并有人监视麻雀街四周以及他以阔老身份与杜·瓦诺布尔夫人在那里居住的泰布街。亚细亚为吕西安在格朗利厄公馆恢复过去地位限定了期限,在这倒霉期限的最后三天,贡当松没有离开这位老资格的前警察署长。敌对部族交战时使用的计谋在美洲丛林留下的并被库柏◎大肆渲染的恐怖诗意,与巴黎生活的细枝末节紧密相连。行人、店铺、出租马车、窗前站着的人,对于那些保卫老佩拉德生命的带号码的人来说,具有重要意义,就像库柏小说里一段树干,一个河狸洞,一块岩石,一片野牛皮,静静停着的一只小船,水面上的一片树叶,都具有重要意义一样。
◎库柏(一七八九—一八五一),美国小说家。
“如果那个西班牙人确实走了,你就丝毫不必担心了。”贡当松对佩拉德说,向他表明他们可以高枕无忧。
“如果他没有走呢?”佩拉德说。
“我手下的一个人紧跟着他的马车走了,可是到了布洛瓦,我的这个人被迫下了车,没能追上他的马车。”
德尔维尔返回巴黎五天后的一个上午,吕西安接待了拉斯蒂涅克来访。
“亲爱的,因为我们是至交,人家把这一协商任务交给我,我不得不前来,感到无限遗憾。你的婚事告吹,再也不能指望重结良缘。你不要再登格朗利厄公馆的门了,要娶克洛蒂尔德为妻,只能等她父亲去世之后,而她的父亲是个极端利己主义者,不会那么快死去,这些玩惠斯特牌的老手都会在牌桌旁坚持很久。克洛蒂尔德将与玛德莱娜·德·勒依古尔一肖利厄一起去意大利。这个可怜的姑娘是那样爱你,亲爱的,必须有人在她身边才行。以免发生意外。她本来想来看你,并且制订了出逃计划……这对你的不幸是个安慰。”
吕西安没有回答。他一直望着拉斯蒂涅克。
“然而,这是不是不幸?……”他的同乡对他说,“你能很容易地找到一个与克洛蒂尔德同样高贵和漂亮的姑娘!……德·赛里奇夫人出于报复,会给你再结一门亲事。格朗利厄家从来不想接待她,她咽不下这口气。她有一个外甥女,克勒芒斯·杜·鲁弗尔……”
“亲爱的,自从上次我们一起吃夜宵以来,我和德·赛里奇夫人关系不太好。她看见我在艾丝苔的包厢里,跟我翻脸。我没有进行弥补。”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与一个像你这么漂亮的小伙子不会间很久别扭的。”拉斯蒂涅克说,“这种太阳落山的情景我很清楚……在地平线上要延续十分钟,而在女人心里要延续十年。”
“我等她给我写一封信,已经等了一星期。”
“到她家去吧!”
“现在,确实该这样做了。”
“你至少去瓦诺布尔那里吧?她的那个阔佬要回请纽沁根吃夜宵。”
“我知道。我上她那里去。”吕西安神情严肃地说。
吕西安这一倒霉事件的消息由亚细亚立刻告诉了卡洛斯。第二天,吕西安与拉斯蒂涅克和纽沁根来到那个假阔佬的家中。
午夜时分,艾丝苔原来的餐厅里聚集着这出戏里几乎所有的人物。隐藏在这些生命激流的河床下各自的利害关系,只有艾丝苔、吕西安、佩拉德,黑白混血儿贡当松和帕卡尔才知晓。帕卡尔今晚前来伺候他的女主人。亚细亚背着佩拉德和贡当松,被杜·瓦诺布尔夫人请来协助她的厨娘干事。佩拉德已给了杜·瓦诺布尔夫人五百法郎,想把事情操办得像样些。他入席时发现餐巾里有一张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这样几个字:您入席时,十天期限已到。佩拉德把纸条递给身后的贡当松,并用英语对他说:“是你把我的名字放到这上面了?”贡当松借着烛光念出Mane,Tecel,Phares◎这几个字,将纸条放入自己的口袋。他知道辨认铅笔字迹极其困难,尤其是一句用大写字母排列的句子,因为笔划就跟数学符号一样,不是曲线就是直道,从中无法辨认写草书时手写的习惯。
◎据圣经记载,巴比伦摄政王伯沙撒欢宴时,看见墙上显现这三个字。意为“算、量、分”,预示其王国即将崩溃,其人危在旦夕。
这顿夜宵没有任何欢快的气氛。佩拉德明显地显得心事重重。能闹腾的寻欢作乐的青年中,今天在场的只有吕西安和拉斯蒂涅克。吕西安快快不乐,若有所思。拉斯蒂涅克饭前刚刚输了两千法郎,吃喝时考虑着如何能在饭后把这笔钱捞回来。三个女人对这样的冷淡气氛感到惊讶,彼此面面相觑。这种腻烦情绪使饭菜也失去了滋味。吃夜宵也跟看戏或看书一样,有它的偶然性。最后一道是糖渍水果冰淇淋。大家都知道这种冰淇淋呈金字塔形状,盛在一个小玻璃杯中,表面有各种小块的美味精渍水果,而并不影响它的形状。这冰淇淋是杜·瓦诺布尔夫人在托尔托尼店里订的,这家有名的店铺就在泰布街和大马路交汇的拐角上。食品送来时,厨娘叫黑白混血儿给冷饮商付帐。贡当松看送货人的要求不很自然,扔过去一句话:“你不是托尔托尼店里的吧?……”然后又立即上楼了。帕卡尔趁他不在时已经把冰淇淋分给了客人。黑白混血儿刚走到房门口,监视麻雀街的一名警察在楼梯上叫起来:“二十七号!”
“什么事?”贡当松问,急速跑下楼梯。
“告诉老爹,他的女儿回来了。可是,天哪,成了什么样子!叫他快来,她要死了!”
贡当松回到餐厅时,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老佩拉德正吃着冰淇淋上的一颗小樱桃。人们正在为杜·瓦诺布尔夫人的健康干杯。阔佬给自己斟了一杯康斯当斯酒,一饮而尽。将要告知佩拉德的那个消息使贡当松心神不定。尽管如此,他返回餐厅时,看到帕卡尔凝神盯着阔佬,不觉十分吃惊。德·尚碧夫人的这位仆人的两只眼睛就像两团火。这一发现虽然重要,但是黑白混血儿不能耽误自己的事情。当佩拉德把空杯放回桌上时,他向自己主人俯下身去。
“莉迪回家了,”贡当松说,“情况很不好。”
佩拉德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用法国骂人话中最有法语味的骂了一句。在座的所有宾客都大惊失色。佩拉德自知出言不当,承认了自己乔装打扮,并用标准法语对贡当松说:
“给我找一辆出租马车……我走了。”
所有的人都起身离席。
“那么你是什么人?”日西安大声问。
“对!……”男爵说。
“比西沃对我说过,你装英国人比他还像,我还不相信他说的呢。”拉斯蒂涅克说。
“这是哪个破产者露了馅,”杜·蒂耶高声说,“我已料到了!……”
“巴黎真是个怪地方!……”杜·瓦诺布尔夫人说,“一个商人在他自己的地区破产后,又可以到香榭丽舍大街以富豪或花花公子的面目出现,而不会受到惩处!……哦!我真倒霉,破产总是跟着我。”
“人说红颜薄命,”艾丝苔从容地说,“我的不幸与克勒奥帕特拉◎很相似,是蝰蛇缠住了我。”
◎克勒奥帕特拉:古埃及女王。
“我是什么人?……”佩拉特在门口说,“嘿,你们会知道的!因为,如果我死了,我还会从坟墓里出来。每天日夜来拽你们的脚!……”
他说最后这几句话时,眼睛盯着艾丝苔和吕西安,然后,趁众人还在惊诧的机会,轻捷地脱身走了。他想急速跑回家去,连马车也不等了。到了街上,亚细亚像当时从舞会出来的妇女那样裹着一块黑色头巾,在马车进出的大门口用胳膊挡住了这个暗探。
“佩拉德老爹,快叫人操办临终圣事吧!”她对他说,那声音已经向他预告了灾祸。
那里停着一辆马车。亚细亚上车后,马车风一般飞驰而去。一共有五辆马车,佩拉德手下的人毫无所知。
科朗坦回到了他的乡间别墅。那是小城巴希的维涅街上一处最宁静幽美的处所。他在那里被看作是一位酷爱园艺的商人。他到家后见到了友人佩拉德的那封密码信。他顾不上休息,重新登上送他回来的那辆马车,叫车夫驶向麻雀街,到那里后只见到卡特一人,从这个弗朗德勒女人口中,他获悉莉迪已经失踪,对佩拉德和他自己如此缺乏预见感到吃惊。
“他们还不认识我。”他想,“这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定要弄清楚他们是否要杀死佩拉德。如果是这样,我就不能再露面了……”
越是卑鄙无耻的人,越看重自己的生命。这样的生命时时刻刻成了一种抗议,一种报复。科朗坦下楼回到自己家里,扮装成一个衰弱的小老头,穿一件暗绿色小礼服,戴上狗牙形假发。出于对佩拉德的友情,他又徒步返回来。他想对手下最忠勇的编号人员下达命令。他沿着圣奥诺雷育行走,准备从旺多姆广场到圣罗克街去。这时,他看见前边有一个姑娘,脚穿拖鞋,衣着打扮很像妓女:她穿一件白色上衣,头戴睡帽,不时发出几声抽泣,抽泣中夹杂一些情不自禁的诉苦。科朗坦走到她前边几步,认出她就是莉迪。
“我是你父亲康奎尔先生的朋友。”他用自己本来的声音说。
“啊!这回我遇到可以信赖的人了!……”她说。
“你要装作不认识我,”科朗坦继续说,“因为,凶恶的敌人在跟踪我们,我们不得不乔装打扮。给我说说你的遭遇吧……”
“哦,先生!”可怜的姑娘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不要对别人讲……我受到玷污,被糟蹋了,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你从什么地方来?……”
“我不知道,先生!我是匆匆忙忙逃出来的。我走过多少条街,拐了多少个拐,总觉得有人在追我……每碰上一个模样老实的人,便问他去林荫大道◎怎么走,以便由此去和平街。已经走了……现在几点钟了?”
◎指巴黎市内巴士底广场与玛特莱娜广场之间的林荫大道。
“十一点半。”科朗坦回答。
“我是黄昏时分逃出来的,已经走了五个小时了!……”莉迪大声说。
“好了,你一会儿就能得到休息,见到好心的卡特了……”
“哦,先生,对我来说,再也不会有宁静了!我只想进坟墓得到安宁。如果人们认为我还有资格进修道院的话,我将去那里等待这一宁静的来临……”
“可怜的小姑娘,你竭力抵抗了吗?”
“当然,先生。啊,如果您知道我落到了一帮多么卑鄙下流的人手里……”
“大概对你使用了催眠术?”
“哦,是这样!”可怜的莉迪说,“我再坚持一下,就能到家了。我觉得全身无力,头脑也昏昏沉沉……刚才还以为是在一座花园里……”
科朗坦抱起莉迪。莉迪已经失去知觉。他将她抱上楼梯。
“卡特!”他喊道。
卡特走出门来,发出欢快的叫声。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科朗坦以教训的口吻说,“这姑娘病得很重。”
莉迪被放到床上,卡特点起两支蜡烛。烛光下,莉边认出了自己的卧室。她神经有点错乱,一会儿唱起优美的舞蹈前奏曲,一会儿大喊大叫,说出她听到的那些可怕话语。她的美丽的面部印着一道道青紫斑。过去的生活是那样纯洁,而这十天却遭受这样的耻辱,她将这两者的回忆交织在一起。卡特在哭泣。科朗坦在卧室里踱来踱去,不时停下脚步,察看莉迪的情形。
“她在抵她父亲的债!”他说,“到底有没有天公?哦,我没有娶妻,这就做对了……一个孩子!我敢肯定,就像哪一位哲学家说的,一个孩子,就是向灾难交付的人质!……”
“哦!”可怜的孩子从床上坐起来,散乱着美丽的头发,说,“卡特,我不应该躺在这里,我应该躺到塞纳河底的泥沙上……”
“卡特,你这样哭哭啼啼看着这孩子,是治不好她的病的。你应该去请一位医生来,先请市政府的医生,再请德普兰先生和比昂雄先生……必须救治这个无辜的姑娘……”
科朗坦便写了这两位名医的地址。这时候,有人上楼来。他对楼梯的每个台阶都很熟悉。门开了,佩拉德满头大汗,脸色紫青,两眼布满血丝,像海豚一样喘着气,从房门口向莉迪的卧室冲去,嘴上喊着:“我的女儿在哪里?……”
佩拉德看到科朗坦伤心地指了指,便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位园艺家怀着爱心培育了一朵鲜花,如今这朵花从枝头上掉落下来,被一个农民带铁掌的鞋踩烂了。莉迪的情形就如这朵花。这一形象映入佩拉德充满父爱的心中。你们可以理解,他承受着多大的打击。大滴泪水从他的眼中掉落下来。
“有人哭了,这是我父亲。”孩子说。
莉迪还能认出自己的父亲。她站立起来。当老人跌坐到一张扶手椅上时,她跪到父亲面前。
“我对不起你,爸爸!……”她说,那话音像刀子一样剜着佩拉德的心,他同时感到头顶上似乎挨了沉重的一棒。
“我要死了!……噢,这些坏蛋!”这是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科朗坦想救助他的朋友。他看见佩拉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中毒而死!……”科朗坦心里想,“啊,医生来了。”他听到马车声,高声说。
来的人是贡当松,他已除去了黑白混血儿的乔装。他这时正听见莉迪说话:“父亲,这么说,你就不原谅我了吗?……这可不是我的过错啊!(她没有发觉父亲已经死了)哦,他的眼睛这样瞪着我……”可怜的疯孩子说。贡当松听了这些话,怔住了,仿佛成了一尊雕像。
“应该给他合上眼睛。”贡当松把佩拉德的尸体放到床上,说。
“我们在干蠢事,”科朗坦说,“把他抱到他自己房间去吧。他女儿已经半疯,如果发现他死了,就会彻底变疯,她会以为是自己杀死了父亲。”
莉迪看见别人将父亲抱走,呆呆地站在那里。
“这是我唯一的朋友!……”佩拉德的尸体被放到他卧室的床上后,科朗坦感慨地说,“他一生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贪财,那是为了他的女儿!……贡当松,这为你提供了教训。每一种职业都有自己的道德。佩拉德不该参与个人事务,我们管好公务就行了。但是,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我发誓,”他说,那语调、目光和手势都叫贡当松感到恐惧,“要为可怜的佩拉德报仇!我一定要找到害死他和给他女儿造成耻辱的人!……出于我的私利,考虑到我在世上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我要冒着危险去进行报仇,要叫这些全都身强力壮的人剃光头,下午四点在沙滩广场◎上西天!……”
◎巴黎的沙滩广场是当时对犯人行刑的场所。
“我将给你奋力相助!”贡当松激动地说。
一个冷漠、拘谨、有条不紊,二十年来谁也没有见他动过一点点感情的人,此刻竟如此动情,确实没有比这一景象更令人激动了。这是烧红的铁棍,能熔化一切被它碰上的东西。这是贡当松的内心被触动了。
“可怜的康奎尔老爹!”他望着科朗坦继续说,“他常常请我吃喝……是啊……只有那些有恶习的人才善于做这种事--他常常给我十法郎让我去赌钱……”
两个要为佩拉德报仇的人说完这几句悼词后,听到卡特和市政府医生上了楼梯,便去莉迪的房间。
“你到警察分局局长那儿去一趟,”科朗坦说,“国王的检察官可能认为这还不能作为追究法律责任的条件。我们可以叫人给巴黎警察局写一份报告,也许会有些用处。”
“先生,”科朗坦对市政府医生说,“您将在这间卧室里看到一个死人,我认为他不是正常死亡。应我的请求,警察分局局长马上就要来到!请您当着他的面将尸体解剖,尽力找到毒药的痕迹,您一会儿还会得到德普兰先生和比昂雄先生的协助,他们是我派人请来为我挚友的女儿诊病的,她的状况比父亲更糟,虽然父亲已经死去……”
“我看病不需要这两位先生帮忙……”市政府医生说。
“啊,那好!”科朗坦想,“--先生,我们别为这事闹矛盾。”科朗坦接着说,“总之,我的看法是:刚刚害死父亲的与糟蹋女儿的是同一伙人。”
天亮时,莉迪由于极度疲乏终于睡着了。这时候,那位著名的外科医生和年轻的大夫都来了。负责做死亡鉴定的医生已将佩拉德躯体剖开,正在寻找死因。
“唤醒女病人之前,”科朗坦对两位著名医生说,“请你们给一位同行帮一下忙,他在作一次死亡验证,这对你们来说肯定很有兴趣,你们的意见对验尸记录肯定不是多余的。”
“您这位亲属死于中风,”医生说,“有严重的脑充血证据……”
“各位先生,请你们仔细检查一下”科朗坦说,“看看有没有什么毒药也能产生同样效果。”
“胃里完全充满食物,”医生说,“除非用化学仪器进行分析,我看不出任何毒品的痕迹。”
“如果充分确认是脑充血症状,鉴于死者的年龄,那就是可靠的死因了。”德普兰指着胃中大量的食物说……
“他是在这里吃的东西吗?”比昂雄间。
“不是”,科朗坦说,“他是从林荫大道匆忙赶到这儿来的,他到这儿发现自己女儿被人****了……”
“这就是真正的毒药了,如果他爱自己女儿的话。”比昂雄说。
“什么毒药能产生这样的效果呢?”科朗坦问,他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
“只有一种,”德普兰对一切作了仔细观察后说,“那是一种产于爪哇岛的毒物,从一些至今还不太熟悉的灌木中采来。那种灌木属马钱子科,毒药用来涂在一种非常危险的武器……马来人的波刃短剑上……至少有这种传说……”
警察分局局长来了。科朗坦向他说出自己的怀疑,告诉他佩拉德在哪一家跟哪些人一起用了夜宵,请他起草一份报告。接着,他又将谋害佩拉德性命的阴谋以及莉迪被害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告诉了分局长。然后,科朗坦走到可怜的姑娘的房间,德普兰和比昂雄正在那里给病人作检查。他在门口遇上了这两位医生。
“两位先生,情况怎么样?”科朗坦问。
“把姑娘送到精神病院去吧!万一她怀孕了,分娩后还不能恢复理智,她会得精神忧郁症而死。要治好她的病,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给她母爱,如果能唤起母爱的话……”
科朗坦给每位医生四十法郎金币。这时警察分局局长拉了拉他的衣袖,他便向局长转过身去。
“医生认为他是正常死亡。”这位官员说,“由于他是康奎尔老爹,我就更难打报告了。他参与很多事情,我们不太清楚该把矛头对准谁……这类人常常‘奉命’而死。……”
“我叫科朗坦,”科朗坦凑近局长的耳朵说。
局长不由自主地一惊。
“还是写个报告吧!”科朗坦接着说,“这报告以后很有用处,它只以保密材料上报。我知道现在犯罪情况还没有查清,预审不可能进行……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把罪犯送交法庭的。我要监视他们,要将他们当场擒获。”
警察分局局长向科朗坦告别,走了。
“先生”卡特说,“小姐总是唱啊,跳啊,怎么办呢?……”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她知道自己父亲刚刚死去……”
“叫一辆出租马车,把她送到夏朗东疯人院去吧。我马上给王国警察总监写一封短信,使她能在那里得到妥善安置。女儿上夏朗东,父亲进公共墓穴。”科朗坦说,“贡当松,你去订一辆穷人用的枢车……现在,唐·卡洛斯·埃雷拉,咱俩较量一番吧!……”
“卡洛斯?”贡当松说,“他在西班牙呢。”
“他在巴黎!”科朗坦以不容置辩的口气说,“他有菲利普二世◎时代西班牙式的天才,我有逮捕一切人的本领,包括国王。”
◎菲利普二世(一五二七—一五九八),一五五六至一五九八年为西班牙国王。
阔佬失踪后的第五天上午九点钟,杜·瓦诺布尔夫人坐在艾丝苔的床边哭泣,因为她感到自己要朝着贫困的斜坡滑下去了。
“我哪怕有一百路易的固定收人也好啊!有了这笔钱,亲爱的,我可以到哪个小城去隐居,在那里找个人结婚……”
“我能使你有这笔钱。”艾丝苔说。
“什么办法?”杜·瓦诺布尔夫人叫起来。
“哦,当然要做得很自然。你听着:你装作想寻死,要装得很像。你把亚细亚叫来,你提出给她一万法郎,换她两颗黑色玻璃小珠子,那里面装着一种毒药,一秒钟就能把人毒死。你把这东西给我送来,我给你五万法郎……”
“你为什么不亲自向她要呢?”杜·瓦诺布尔夫人问。
“亚细亚不会卖给我。”
“不会是给你自己预备的吧?……”杜·瓦诺布尔夫人说。
“也有可能。”
“你!你在欢乐和奢华中过日子,房子也属于你的!现在马上要为你们举行庆典,这庆典人们会谈上十年呢!纽沁根要为此花销两万法郎。据说,到那天,人们在隆冬二月要吃草莓、芦笋、葡萄……还有甜瓜……各套房间里要摆上价值一千埃居的鲜花!”
“你说什么?光放在楼梯上的玫瑰就值一干埃居呢。”
“人家说你的衣裳就值一万法郎?”
“对,我的连衣裙是布鲁塞尔做法,纽沁根的老婆苔尔菲娜气得要死,我就要搞成新娘的打扮。”
“那一万法郎在哪儿?”杜·瓦诺布尔夫人问。
“这是我的全部零用钱,”艾丝苔微笑着说,“把我的梳妆台打开,钱就在我的卷发纸下面……”
“嘴上说死的人,很少会自杀。”杜·瓦诺布尔夫人说,“如果这是为了去谋害……”
“谋害别人性命?你说到哪儿去了!”艾丝苔见她朋友吞吞吐吐,便说出了她想说的话,“你放心吧,”艾丝苔继续说,“我不想害任何人。我过去有一个女友,一个很幸福的女子,她死了,我要跟随她去……就这么回事。”
“你这是蠢话!……”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是互相约定的。”
“甭管这些了,拒付这笔帐算了!”女友笑了笑说。
“你就按我说的去做,去吧!我听见有辆马车来了,这是纽沁根,他要高兴得发疯了!这个人,他爱我……为什么人家爱我们,我们不爱人家呢?不管怎样,人家在千方百计讨我们喜欢。”
“啊!这就是了!”杜·瓦诺布尔夫人说,“这正是鱼类中最精明的腓鱼的故事。”
“为什么?……”
“因为人家怎么也捉摸不透。”
“嘿,快走吧,我的宝贝!我得替你去要那五万法郎。”
“那好吧,再见……”
三天来,艾丝苔对德·纽沁根男爵的态度完全变了。猴子变成了母猫,母猫又变成了女人。艾丝苔对这个老头百般疼爱,使自己变得叫人着迷。她的话语已经不带戏弄和尖刻,而是充满温情的暗示,使笨拙的银行家心中产生了信心。她叫他弗利兹,银行家感到艾丝苔已经爱上了他。
“我可怜的弗利兹,我叫你受了那么多痛苦,”她说,“我把你折磨坏了。你真有耐心,多么了不起。你爱我,我看得出来,我会给你报答的。现在你叫我喜欢了,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可是我喜欢你,胜过喜欢一个小伙子。这也许是亲身体验的结果。时间长了,人们终于发现快乐是心灵的财富。不过为快乐而被人爱并不比为金钱而被人爱更令人高兴……另外,年轻人太自私,他们更多的是考虑自己,而不是想到我们。而你呢,你只想到我。我是你的整个生命。所以,我再也不向你要什么东西了,我要向你证明,我是怎样一个不重视物质利益的人。”
“我习(什)么也莫(没)有开(给)你,”心花怒放的男爵回答说,“我准备明天开(给)你带三万法郎年金来,……介(这)系(是)我的新婚礼物……”
艾丝苔那样亲热地拥抱纽沁根,竟把他搞得脸色惨白。他没有吃春药。
“哦!”她说,“你别以为我这样做是为了你的三万法郎年金、这是因为现在……我爱你了,我的弗雷德里克胖子……”
“哦,天哪!为习(什)么要考验我……不言(然)的话,三个月来,我开(该)多么幸福……”
“这是百分之三还是百分之五的利率,宝贝?”艾丝苔问,一边把手伸进纽沁根的头发里,把它弄成她设想的样子。
“百分之三……我还有好多呢。”
于是这天上午,男爵带来了国家公债券。他来和他亲爱的小姑娘一起吃午饭、听取她对第二天安排的吩咐。这个不同寻常的星期六,便是大日子!
“开(给)你,我的爱妻,我的唯一的妻子。”银行家容光焕发,兴高采烈地说,“介(这)系(是)开(给)你一辈子支付伙息(食)用的钱……”
艾丝苔接过那张纸,毫不显得激动,把纸叠起来,放进了她的梳妆台。
“你终于看到我接受了你的东西,这下你该高兴了吧,老色鬼!”她在纽沁根的脸颊上轻轻拍了一下,说,“我不能再揭你的老底,因为我已经分享你所说的你的劳动成果……这不是礼物,可怜的小伙子,这是一种归还……好了,别显出那副在交易所里的脸色了。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艾丝泰(苔),我的美银(人),我的爱青(情)天席(使),”银行家说,“再也不要对我说介(这)样的话了……你瞧……全世界把我看作盗贼,我都不在乎,几(只)要在你限里我系(是)一个正及(直)的银(人)就行了……我越来越爱你。”
“这也是我的想法,”艾丝苔说,“所以,我再也不会说任何使你烦恼的话了,我的宝贝大象,因为你变得像孩子一样天真……当然罗,大坏蛋,你从来没有过天真无邪,你出生时得到的东西应该重新显现出来,然而它被埋藏得太深了,过了六十六岁才又冒出来……是被爱情钩上来的。这种现象发生在老人身上……这就是为什么我终于爱上了你。你是年轻的,非常年轻……只有我才理解这个弗雷德里克……只有我一个人!……因为你十五岁就成了银行家……在中学里,你借给同学一颗弹子,条件大概是还两颗……(她看他大笑起来,便跃到他的膝头上)好吧,你可以做你愿意做的一切!哦,天哪,去劫掠别人的财产吧……干吧,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人不必费心叫别人爱,拿破仑打人就像打苍蝇。法国人纳税,不管是交给你,还是交给国家预算部门,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然而,不能跟预算部门去做爱,是这样……--去干吧,这个问题我认真考虑过了,你是对的……根据贝朗瑞◎的说法,是在羊身上剪羊毛,这在《圣经》里早有记载……拥抱你的艾丝泰(苔)吧……啊!对了,你把泰布街房子里的所有家具都给那个可怜的瓦诺布尔吧!另外,明天你送她五万法郎……这能提高你的身价,懂吗,我的猫咪!你把法莱克斯置于死地◎,人家开始追究你呢……你这样做将表现出巴比伦式的慷慨……所有女人都会谈到你。哦!……在巴黎,只有你是伟大的,高尚的。人就是这样的,他们会把法莱克斯忘却。总之,这是把钱投资到声望上去!……”
◎贝朗瑞(一七八○—一八五七),法国诗人和歌曲作者。
◎纽沁根使法莱克斯破了产。法莱克斯当时在国外旅行。
“你说得对,我的天席(使)。你了解银(人)。”他回答,“你以后就系(是)我的参谋。”
“是啊,”她说,“你看,我是多么为我男人的生意、声望和荣誉着想啊……去吧,去把那五万法郎给我取来……”
她想摆脱纽沁根先生,以便请来一位经纪人,当晚到交易所卖掉公债券。
“为什么马上要我去呢?……”他问。
“天哪,我的猫咪!必须把钱装在一个锦缎小盒里,拿它盖住一把扇子。你对她说:‘夫人,这是一把扇子,我希望它能使你高兴……’人家以为你只是个杜卡莱,你却要超过博戎◎呢!”
◎博戎(一七一八—一七八六),法国财政总监,机智而风流。
“说得号(好)!说得号(好)!”男爵叫起来,“我介(这)回变得机智了!……对,我一定照你的说……”
可怜的艾丝苔竭尽全力扮演她的角色。她已经疲惫不堪,坐了下来。这时,欧罗巴走进门来。
“夫人,”她说,“吕西安先生的随身男仆赛莱斯坦从马拉凯河演派来一个当差的……”
“叫他进来!……哦,不,我到前厅去。”
“他给夫人带来一封赛莱斯坦的信。”
艾丝苔急忙来到前厅看那个当差的,发现他确是十足的当差模样。
“叫他下楼来!……”读完信,艾丝苔一屁股坐到一把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吕西安想自杀……”她又在欧罗巴耳边加了一句,“把信给他看。”
卡洛斯·埃雷拉仍然穿着推销员的衣服,下了楼。他看见前厅有个陌生人,便把目光立刻盯住了这个当差的。
“你对我说过没有人嘛!”他对欧罗巴耳畔低声说。
他出于谨慎,端详一番这个差役后,就立即上客厅去了。“鬼上当”还不知道,在伏盖公寓逮捕他的那位有名的安全处长新近有了一个对手。这对手就是这个假差役。据说他将替代处长。
“他们说得不错,”假当差的对等在街上的贡当松说,“你向我描述的那个人就在这幢房子里,不过他不是西班牙人。我敢肯定他的道袍下掩藏着我们的猎物。”
“他不是西班牙人,也不是教士。”贡当松说。
“我敢肯定。”这个安全处的密探说。
“啊,要是我们没有搞错就好了!……”贡当松说。
吕西安确实有两天不在,人家便趁这个机会设下了圈套。不过,他当天晚上就回来了,艾丝苔这才平静下来。
第二天早上,这位风尘女刚刚出浴,重新回到床上时,她的女友来了。
“那两粒珠子,我弄到手了!”瓦诺布尔说。
“真的?”艾丝苔说,她坐起身,将白嫩的臂肘支在花边枕头上。
杜·瓦诺布尔夫人将两颗黑醋粟似的东西交给她的女友。
男爵送了艾丝苔两只意大利名种小猎兔狗。一位当代大诗人◎使这种狗风行一时,最后它就以这位诗人的名字来命名了。风尘女为有了这两条狗而感到十分骄傲,也为两条小狗保留了它们祖先的名字: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两只动物对人非常亲热,它们遍体洁白,姿态迷人,这些就不用多说了。它们与房间十分协调,具有良好的生活习惯,表现出英国式的循规蹈矩。艾丝苔呼唤罗密欧,罗密欧跑过来,它的爪子是那样纤细、柔软、稳健而有力,简直像钢条一样。小狗望着女主人。艾丝苔做出要向它投掷一颗丸子的手势,以引起小狗注意。
◎指拉马丁。
“它的名字注定它要这样死去!”艾丝苔说着把药丸扔过去。罗密欧用牙把药丸咬碎了。
小狗一声都没有叫,立即滚倒在地上,艾丝苔只说了一句哀悼的话,小狗便直挺挺地死了。
“哦,我的上帝!”杜·瓦诺布尔夫人叫道。
“你的出租马车在这儿,把死去的罗密欧拉走吧!”艾丝苔说,“它的死可能在这里会沸沸扬扬,就说我把狗给了你,你将它丢了,贴一个寻狗启事就行了。快动手吧,今天晚上你就能拿到那五万法郎。”
这些话说得非常平静,显出风尘女的那种极端的无动于衷。杜·瓦诺布尔夫人为此大叫道:“你真是我们的女王!”
“早点儿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下午五点钟,艾丝苔打扮成一个新娘。她穿一条白缎裙子,外罩镶着花边的礼服,系白腰带,穿白缎鞋,美丽的肩膀上披一块英国针钩花边的披肩。她模仿童贞女的发式,头戴新鲜白山茶花。她的胸前露出一串价值三万法郎的珍珠项链,这是纽沁根送给她的。六点钟,她已经梳妆完毕,但是仍然关着门,不让任何人进入,包括纽沁根。欧罗巴知道吕西安将被带进她的卧室。吕西安七点左右来到,欧罗巴设法让他进入夫人房中,任何人都没有发现。
吕西安看到艾丝苔的姿态,心里想:“为什么不跟她一起远离人世,去鲁邦普雷地产上生活,永远不再返回巴黎呢!……对这一生活,我已付了五年定金。这个亲爱的姑娘,她的情义是永远不会中断的……到哪儿去找这样卓绝的人儿呢?”
“朋友,你是我心中的上帝,”艾丝苔说,她在吕西安面前的垫子上跪下一条腿,“祝福我吧……”
吕西安想把艾丝苔扶起来,亲吻她,同时对她说:“亲爱的宝贝,你开什么玩笑啊!”他试图搂住艾丝苔的腰肢,但是,艾丝苔用一个既表示尊敬又表示厌恶的动作挣脱了。
“我再也配不上你了,吕西安。”她说,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我恳求你,祝福我吧,向我保证在市立医院捐赠一份两张病床的基金……因为教堂里的祈祷,上帝只能宽恕我自己……我太爱你了,我的朋友。最后,请你告诉我,我曾经使你感到幸福,你有时还会想到我……是吗?”
吕西安发现艾丝苔这样郑重其事,诚心诚意,不禁若有所思。
“你想自杀!”他终于用经过深沉思考后的语调说。
“不,我的朋友。可是今天,你看,你拥有过的那个纯洁、贞节、深情的女子死了……我很担心悲哀会夺去我的生命。”
“可怜的孩子!你等一下,”吕西安说,“两天来,我作了很大努力,我已经与克洛蒂尔德接上了头。”
“老是克洛蒂尔德!……”艾丝苔怒气冲冲地说。
“是的,”他接着说,“我们通了信……下星期二上午,她动身去意大利,我将在枫丹白露,也就是她去意大利的路上跟她见上一面……”
“啊!你们这些人,要什么样的老婆?……一块木板条!……”可怜的艾丝苔叫起来,“嘿,如果我有七、八百万,你会不娶我吗?……”
“真孩子气,我正要告诉你,如果这一切都不成,除了你,我不会要别的女人……”
艾丝苔低下头,以便不让别人看见她突然变得苍白的脸和涌出的眼泪。她擦去了泪水。
“你爱我吗?……”她怀着深深的痛苦望着吕西安说,“好了,这就是我的祝福。不要糟蹋自己的名誉。从隐秘的小门过去吧,装作刚从前厅进入客厅的样子。吻一下我的前额。”她说。她拉住吕西安,狂热地将他紧紧搂住,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说:“出去吧!……出去吧,不然我就活不成了。”
当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在客厅出现时,客厅里的人发出一片赞叹声。艾丝苔的双眼映出无穷深远的光彩,谁见了这样的眼睛,就会神魂颠倒。蓝黑色的秀发使那山茶花更加艳丽。总之,这个卓绝的姑娘所寻求的一切效果都已达到,没有人能与她媲美。她似乎是她周围这一切超级豪华的最高体现。她还是那样机智幽默,用一股沉着冷静的巨大力量主持着这场疯狂的盛宴。在巴黎音乐学院音乐会上,哈贝纳克◎指挥欧洲第一流音乐家演奏莫扎特和贝多芬作品达到最高境界时所表现的力量也不过如此。可是艾丝苔惊恐地发现,纽沁根吃得很少,也不喝酒,只尽主人的情谊。到了半夜,已经没有一个人清醒了。酒杯都被砸碎,以后再也不用它们了。两块北京条纹绸窗帘被撕烂了。比西沃平生第一次喝醉酒。他们事先策划要闹一场:大家排成两行,手擎枝形大烛台,唱着《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的Buona Sera◎,将艾丝苔和纽沁根送入洞房。但这时,谁都无法站稳身子,女人们在长沙发上睡着了,这场闹剧未能实现。纽沁根独自一人把手伸给艾丝苔。比西沃虽然已经半醉,见到他们这般情景,还有力气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像里瓦罗尔◎对德·黎希留公爵最后一次婚姻◎所说的那样:“应该通知警察局……这里要出事……”开玩笑的人以为是开玩笑,但却不幸被言中。
◎哈贝纳克(一七八——一八四九)法国小提琴家和乐队指挥。
◎意大利文“晚安”。这是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第二幕第九场中的五重唱。
◎里瓦罗尔(一七五三—一八○一),法国作家。
◎黎希留八十四岁时与一个年轻寡妇进行第三次结婚。
德·纽沁根先生直到星期一中午才在自己家里露面。但是,到了一点钟,他的经纪人告诉他,艾丝苔·冯·高布赛克小姐上星期五已叫人卖掉了三万法郎的公债,刚刚拿到现金。
“可是,男爵先生,”他说,“当我正说起这笔转让时,德尔维尔先生的首席文书来到我家。他看了艾丝苔小姐的真名实姓后,对我说她能继承七百万的遗产。”
“啊!”
“是的,她可能是经营贴现的老高布赛克的唯一继承人……德尔维尔将核对一下事实。如果您情妇的母亲就是那个荷兰美女,那么她就继承……”
“我基(知)道,”银行家说,“她向我讲过她的经历……我马向(上)开(给)德尔维尔写一封短信!……”
男爵坐到办公桌边,给德尔维尔写了一封短信,派一个仆人送去了。然后,下午三点钟,他从交易所出来后,又来到艾丝苔那里。
“不管什么借口,夫人都不许别人叫醒她,她上了床,正在睡觉……”
“啊,见贵(鬼)!”男爵大声说,“埃(欧)罗巴,雨(如)果她听到自己要秦(成)为大富翁,她系(是)不会生气的,……她能继秦(承)七百万。老高布赛克喜(死)了,留下了介(这)七百万,你的女居(主)银(人)系(是)他的唯一继承银(人)。她母亲系(是)高布赛克的亲甥女,而且高布赛克也立了遗嘱,我相信像他介(这)样的百万富翁系(是)不会叫艾丝泰(苔)受穷的……”
“啊!好啊,你的统治就此结束了,你这个老江湖骗子!”欧罗巴瞪着男爵说,那放肆傲慢的姿态能跟莫里哀笔下的女仆相比。“嗨!阿尔萨斯的老乌鸦!……她爱你就跟人们爱瘟疫差不多卜一天晓得!几百万呐!……她可以跟自己情人结婚了!哦!她会多么高兴!”
德·纽沁根男爵听了这番话,就像挨了晴天霹雳。普吕当斯·赛尔维安丢下男爵,准备第一个去向女主人禀报这时来运转的消息。老头子刚才还似乎沉浸在神仙般的肉欲之中,正在如醉如痴,以为幸福已经到手。就在他极度兴奋激昂的时刻,这番话给他的爱情浇了一瓢凉水。
“她在披(骗)我!……”他喊起来,双眼涌出泪水,“她在披(骗)我!……哦,艾丝泰(苔)……哦,我的命根子……我是多么愚蠢!这样的鲜花是永远不会为老头子开放的……我能买到一切,就是买不到青春!……哦,我的上帝!……叫我怎么办?我将会遇到什么?这个可恶的埃(欧)罗巴,她说得对吗?--艾丝苔有了钱,她会弃我而去……还不如上吊算了?我尝到了这火一般美妙的乐趣,如果没有这种乐趣,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天哪……”
这只“猞猁”一把揪掉了自己的假头套,三个月来他一直用它掩盖自己花白的头发。这时,纽沁根听到欧罗巴一声尖叫,他惊跳了一下,全身颤栗。可怜的银行家站起来。他刚刚饮下这杯幻想破灭的苦酒,两腿发软,走了过去。没有什么比不幸的酒更能醉人了。他一到艾丝苔的房门口,便见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毒药的作用使她面部发青,她死了!……他一直走到床边,跪了下来。
“你说得对,她对我介(这)样说过!……她是为我而死的……”
帕卡尔,亚细亚,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跑来了。大家乱乱哄哄,感到震惊,而不是悲伤。人们不知怎么回事。男爵重新成了银行家。他感到怀疑,不慎问起那七十五万法郎的年金在哪里。帕卡尔、亚细亚和欧罗巴怪模怪样地面面相觑。德·纽沁根先生认为有人盗窃或谋杀,便立即出去了。欧罗巴看见女主人的枕头下有一个松软的包裹,她猜出里面是钞票,便说要给女主人整理一下衣眼。
“亚细亚,你去通知先生!……还没有知道自己有七百万就死了!高布赛克是死去的夫人的舅公!……”她高声说。
帕卡尔明白了欧罗巴的伎俩。亚细亚一转身,欧罗巴便打开了那个小包。可怜的风尘女在包上写了这样几个字:“请交给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七百五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在普昌当斯·赛尔维安眼前闪闪发光。她叫道:“这下半辈子不是可以快快活活、正正经经过日子了吗!……”
帕卡尔没说一句话。他的窃贼的天性胜过了对“鬼上当”的忠诚。
“杜吕死了,”他拿起这笔钱回答说,“我的肩膀还没有打上犯人烙印,我们一起逃走吧,把钱分开带着,别让人一锅端。然后咱们就结婚。”
“可是,躲到哪里去呢?”普吕当斯说。
“巴黎。”帕卡尔回答。
普吕当斯和帕卡尔立刻下楼,两个正经人转眼间变成了窃贼。
“孩子,”马来亚女人刚要向“鬼上当”说话,“鬼上当”便对她说,“你去找一封艾丝苔的信来,我写一份式样规范的遗嘱,然后你将遗嘱样本和信送交吉拉尔,叫他抓紧时间,要在人家到这里上封条之前把遗嘱塞到艾丝苔的枕头下。”
他便起草了如下的遗嘱: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吕西安·夏尔东·德·鲁邦普雷先
生外,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他仁慈地将我从恶习和堕落生
活中拯救出来。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愿重新陷入这种
生活。在我弃世之日,我将自己拥有的一切赠迭并留给上文所
述的吕西安·夏尔东·德·鲁邦普雷,条件是在圣罗克堂区
教堂为这个将一切、包括最后思念献给他的人作一台终身弥
撒,使她的灵魂得到安息。
艾丝苔·高布赛克
“这很像她的笔法。”“鬼上当”心里想。
晚上七点钟,遗嘱写好后被加封,亚细亚将它放到艾丝苔的床头下。
“雅克,”她匆忙上楼说,“我走出卧室时,法院来人了……”
“你是说治安法官……”
“不是,傻瓜,确实有治安法官,但还有宪兵陪同,检察官和预审法官也来了,所有的门都被看住了。”
“这个人一死,那么快就闹民开了。”柯兰说。
“嘿,欧罗巴和帕卡尔一点儿没有露面,我担心他们把那七十五万法郎给偷走了。”亚细亚对他说。
“啊!这些坏蛋!……”“鬼上当”说,“他们这么个输法,坑害我们了!……”
依靠人们的正义和巴黎的法院--它是所有法院中最不轻信别人,最机智、最精明、最能掌握情况,甚至过分机智的一家,因为它对法律可以时刻作出解释--这起可怕阴谋的操纵者终于被抓住了。
德·纽沁根男爵辨认出了毒药的效果,又发现那七十五万法郎不见了,便想到罪犯一定出在那两个他不喜欢的可恶的人中,帕卡尔或欧罗巴。他盛怒之下,跑到了警察局。一声铃响,科朗坦手下所有编号人员都集合起来。警察局、检察院、警察分局局长、治安法官、预审法官,全都动员起来了。晚上九点钟,请来的三名医生对可怜的艾丝苔的尸体进行解剖,同时开始搜查住宅。“鬼上当”得到亚细亚的通报,大声说:“别人不知道我在这里,我可以溜掉。”他从阁楼的推开式天窗跳出去,极其灵巧地站到了屋顶上,像屋面工那样冷静地审视周围情况。
“好,”他望见五栋房子以外就是普罗旺斯街,那里有一个花园,便说,“我的事好办了……”
“你被捕了,‘鬼上当’!”贡当松从屋顶上一个烟囱后边出来,对他说,“你去向卡缪索先生说清楚,你来屋顶上做什么样的弥撒,神甫先生,尤其是你为什么要逃跑……”
“我在西班牙有仇人。”卡洛斯·埃雷拉说。
“咱们从你的阁楼上西班牙吧。”贡当松对他说。
假西班牙人装出一副顺从的姿态。但是,当他支撑到天窗的支架上,便抓住贡当松,狠命一甩。这个暗探便跌到了圣乔治街的路沟中。贡当松就在这一战场上一命呜呼了。雅克·柯兰不慌不忙地回到阁楼,躺到床上。
“给我吃一点能使我生病但不要致死的东西,”他对亚细亚说,“我要变得生命垂危的样子,才能不回答法官的审问。你别害怕,我是教士,永远是教士。我刚刚搞掉了一个能揭穿我底细的人,而且搞得很自然。”
发生这件事的前一天晚上七点钟,吕西安带着上午取来的护照,乘上他的双轮轻便马车,动身去枫丹白露。他在奈木尔方向最后一家旅店过夜。第二天清晨六点钟,他独自一人徒步向森林走去,一直走到布龙。
“就是这里。”他坐到一块石头上,心里想。从这里可以眺望布龙旖旎的景色;拿破仑退位前夕,曾指望在这里作最后拼搏,以挽救危局。这是不祥之地。
拂晓时分,他听见一辆驿车声,看见一辆轻便四轮旅行马车通过,里面坐着年轻的德·勒农古尔一肖利厄公爵夫人的随从,以及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的贴身女仆。
“这就是他们。”吕西安心里想,“好吧,来演演这场戏。我有救了,不管公爵态度如何,我当定他的女婿了。”
一小时后,听到了两位妇女乘坐的那辆轿式马车的车轮滚动声。这声音与雅致的旅行马车不同,能够很容易辨别出来。两位贵妇人曾吩咐在布龙下坡时刹车,车后的随身男仆便叫马车停住。这时候,吕西安走上前去。
“克洛蒂尔德!”他敲着车门玻璃喊道。
“不行,”年轻的公爵夫人对她的女友说,“他不能上车,我们也不能单独接待他,亲爱的。我同意你最后跟他交谈一次,但是要在大路上,我们步行过去,巴蒂斯特跟随在我们后头……天气很好,衣服也穿得暖和,我们不怕着凉。马车跟着我们走吧。”
两个女子便下了车。
“巴蒂斯特,”年轻的公爵夫人说,“叫车夫慢慢往前走,我们想步行一段,你来陪伴我们吧。”
玛德莱娜·德·莫尔索搀着克洛蒂尔德的胳膊,让吕西安跟她说话。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到格莱兹小村。这时候已经八点钟,克洛蒂尔德便向吕西安告辞。
“那好吧,我的朋友,”结束这次长谈时,她以高贵的姿态说,“除了你,我不会嫁任何人。比起别人,包括我的父亲和母亲,我更愿意信任你……从来没有人表示过这样强烈的恋情,是不是?……现在请你尽力铲除那些对你的致命偏见吧……”
这时听到好几匹马奔驰而来。一伙宪兵将这几个人围住。两个女子感到吃惊。
“你们想干什么?……”吕西安用纨绔子弟那种傲慢的日气说。
“你是吕西安·夏尔东·德·鲁邦普雷先生吗?”枫丹白露的检查官问。
“不错,先生。”
“今晚你就上拉福尔斯监狱睡觉吧,”检察官回答,“我有拘捕你的传票。”
“这两位女士是谁?……”宪兵队长喊道。
“啊,对!对不起,女士们,你们有护照吗?因为,根据我掌握的情况,吕西安先生与一些女人经常往来。为了他,她们什么都……”
“您把德·勒农古尔一肖利厄公爵夫人当作妓女吗?”玛德莱娜说,她用公爵夫人的眼光瞄了检察官一眼。
“你很漂亮,完全能干这种事。”司法官员机警地回驳她。
“巴蒂斯特,把我们的护照拿出来给他看。”年轻的公爵夫人微笑着说。
“这位先生被指控犯了什么罪?”公爵夫人想叫克洛蒂尔德上车时,克洛蒂尔德问。
“参与了盗窃和谋杀事件。”宪兵队长回答。
德·格朗利厄小姐听后立刻昏厥过去,巴蒂斯特将她抱到马车上。
午夜时分,吕西安进了位于佩耶纳街和芭蕾街的拉福尔斯监狱,被单独监禁起来。卡洛斯·埃雷拉神甫被捕后也被关押在这里。
《交际花盛衰记》第三部,第一章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两辆由警卫押送的车子从拉福尔斯监狱出来,向司法大厦附属监狱驶去。老百姓用生动有力的语言称这种因车为“生菜篮子”。
闲逛巴黎街头的人,没有见过这种活动监狱的一定很少。大部分书籍虽然只写给巴黎人看的,但是,外地人如果能在这里读到对我们这种绝妙刑具的描写,一定会感到满意。谁知道呢,俄国、德国或奥地利的警察部门,没有“生菜篮子”的国家的司法机关,也许能从中得到教益。某些异国如能模仿这种运送工具,对囚犯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
这是一种非常难看的双轮马车,车身呈黄色,内壁衬上一层铁皮,车箱分成前后两部分。前部有一条长凳,皮革的凳面,背后有一块挡板。这是“生菜篮子”的自由部分,是给一名执达吏和一名警察用的。一层坚固紧密的铁丝网把后部与前部分隔开,铁丝网的高度和宽度完全与马车一致。后部车箱与公共马车一样,两侧各有一条木凳,囚犯便坐在这凳子上。马车后部有一扇不透光的门,门下有一块踏板,犯人从那里被装入车内。
“生菜篮子”这个别名是这样得来的:最初,这种马车四边透空,囚犯在车内被摇晃颠簸,完全像生菜在篮子里被拨弄时一样。为了运送可靠,不出事故,车后有一名骑马的警察跟随。如果车内运送的是押赴刑场执行死刑的犯人,那就更是如此了。因此,犯人中途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车箱内壁镶有铁皮,任何工具都无法破坏。犯人在被捕或入狱时都已被仔细搜查,他们身上带的最多不过是怀表上的发条,最多用来锯断铁条,但对平面就没有用处。所以,巴黎警察部门以杰出的才能使之完美无缺的这种“生菜篮子”,终于成为国车的典范。这囚车将苦役犯运往监狱,代替了过去那种可怕的运货马车。虽然《曼依·莱斯戈》◎一书对这种货车大加赞赏,它仍然是往日文明中丢人的东西。
◎法国十八世纪著名爱情小说,曼依是书中主人公。
人们先用“生菜篮子”将首都各监狱中被控告的罪犯送到司法大厦由预审法官对他们进行审讯,用监狱的行话说,叫做“受训”◎。如果属于轻罪,被告便在司法大厦接受正式审判。如果属于重罪,即司法大厦里的人所说的“大案”,则要把犯人从拘留所转移到司法大厦附属监狱,也就是塞纳省法院所在地。最后,死刑犯被装入“生菜篮子”,从比塞特尔监狱送到圣雅克门。七月革命以来,圣雅克门成了执行死刑的场所。从前行刑的地点在沙滩广场,犯人被装在卖柴商用的那种运货小车里,从附属监狱拉到沙滩广场。由于慈善观念的发展,这些不幸的人再也不用在这段路程上受苦了。那种货车如今只用于搬运绞架了。有个著名的死刑犯登上“生菜篮子”后对他的同伙说;“现在是马儿的事了!”如果没有上述解释,这句话的意思就难以明白了。如今受极刑,哪里也比不上巴黎方便。
◎法语中“预审”(in struction)一词也有教育、训导的意义。
这时候,两个“生菜篮子”一大早从拉福尔斯监狱拘留所出来,不同寻常地将两名囚犯解送到司法大厦附属监狱去。每个篮子各关一名犯人。
十分之九的读者,以及剩下的十分之一读者中十分之九的人,肯定弄不清下列词汇间的重大差别:被控告者、犯人、被告、被监禁者、拘留所、法院或羁押所。因此,他们确实会惊奇地发现我们的全部刑法都在这里,下文即将对它作一个简单明了的解释,以使读者有这方面的知识,并使这个故事的结局一目了然。
当人们知道第一个“生菜篮子”里装的是雅克·柯兰,第二个“生菜篮子”里装的是吕西安时,他们肯定会产生很大兴趣。吕西安在几小时之内从上层社会的顶峰跌入黑牢的底部。两个同谋的态度各有特点。这决定命运的凶险的囚车经过圣安东尼街和马特鲁瓦街,从那里到达河堤,再从圣冉拱廊下驶过,然后穿越市府广场。这拱廊如今成了宽广的市府大楼中塞纳省省长官邸的入口。这一路,吕西安·德·鲁邦普雷一直躲在角落里,避开过路行人投向国车铁丝网的视线。而那个大胆的苦役犯处身于执达吏与警察之间,把脸贴在国车的铁丝网上。执达吏和警察对他们的“生菜篮子”的牢固很有把握,两人自由自在地聊着天。
一八三○年七月的日日夜夜以及猛烈的风暴和巨大的轰鸣声掩盖了在此之前发生的事件。这一年的后六个月,政治上的利益关系又完全吸引了法国的注意力,所以至今没有人再能回忆起,或有的人勉强才回忆起那些个人、司法和金融的悲惨事件,不管这些事件是何等离奇。这些事件在这一年头六个月内层出不穷,能满足巴黎爱好打听消息的人一年的享受。必须指出,当时一名西班牙教士在一个妓女寓所被捕;德·格朗利厄小姐的未婚夫、风流倜傥的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在通向意大利的大路旁格莱兹小村被抓获;这两人都被指控犯有谋财害命罪,所得钱财高达七百万法郎。这消息一时震撼了巴黎。这桩官司引起人们议论纷纷,大家对它的兴趣有几天竟然超过了对查理十世治下的最后选举结果的高度关心。
首先,引起这一刑事诉讼的部分原因是德·纽沁根男爵的控告。其次,吕西安在即将成为首相私人秘书的时刻被捕,震动了巴黎社会的最高层。巴黎每一个沙龙里,不止一个年轻人都会回忆起,当吕西安博得美丽的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青眯、所有女人都知道吕西安引起国家要人之一的妻子德·赛里奇夫人的兴趣时,自己曾经怎样羡慕过吕西安。最后,受害人以俊美外表在巴黎各个社交圈子,包括上流社会、金融界、妓女行列、青年人中间和文人圈子内都享有盛名。两天来,全巴黎都在谈论这两起被捕事件。承办此案的预审法官卡缪索先生已经看到通过这一案子能使自己飞黄腾达。为了加快办案速度,他已下达指令,吕西安一旦从枫丹白露到达巴黎,便将这两名犯人从拉福尔斯监狱移送司法大厦附属监狱。卡洛斯神甫在拉福尔斯监狱只呆了十二小时,吕西安只呆了半夜,所以对这个监狱不必进行详细描述,而且它以后也被完全改建了。至于犯人入狱登记的具体做法,则与司法大厦附属监狱相似,要说也是重复了。
不过,在讲述刑事预审那可怕的一幕前,如上所说,解释一下这类诉讼的一般过程,还是有必要的。这样做的原因,首先,这一过程的各个不同阶段会在法国和外国得到更好的理解;其次,那些对这方面情况毫不了解的人,对拿破仑治下立法者设计的刑法结构会大加赞赏。而且,这一伟大而壮观的法典此刻正面临着所谓固定刑罚制的威胁,这样做就更为必要了。
一个人犯了罪,如果属于现行,受指控者就被送到附近的拘留所,关进又黑又小的四室。老百姓管这种囚室叫“小提琴”,这大概是由于犯人在里面又哭又喊,好像在奏乐。受指控的人从这里被带到警察分局局长面前,由局长开始预审。如果属于错抓,局长可以将其释放。最后,受指控的人被解送到省拘留所,听候检察官和预审法官随时提审。检察官和预审法官得到通知的快慢要看案情严重的程度。他们来到后对尚属临时拘留的人进行审问。预审法官根据对案情性质的推定,发出拘留证,将被控告人在拘留所监禁。巴黎有三座拘留所:圣贝拉日、拉福尔斯和马德洛奈特。
请大家注意“受指控人”这个词的含义。我们的刑法对犯罪行为的提出有三种主要区别:指控、羁押、起诉。只要拘捕证尚未签发,被推定为犯罪或犯有严重不法行为的人就是“受指控人”。拘捕证签发后,这类人便成了嫌疑犯。预审结束前,他们始终是嫌疑犯。预审结束后,法院一旦认为应将他们提交法院审判,王国法院根据检察长的呈请认为有足够证据将他们移交重罪法庭受审,他们就成了被告。因此,被怀疑犯罪的人,在到所谓国家法庭受审前,要经过这三个不同阶段,过三次筛子。在第一阶段,无罪的人拥有很多为自己辩白的手段;公众、看守、警察。在第二阶段,他们面对一位法官,与证人对质,受巴黎某一法庭或外省法庭的审讯。到了第三阶段,他们要在十二名法官前受审,如果审判有误或未按法律规定的方式审理,被告可以将这些法官作出的移送重罪法庭的判决提交最高法院,向最高法院上诉。当陪审团宣布被告无罪时,真不知道它对民众、行政和司法当局造成怎样的侮辱。所以我们认为,在巴黎(我们不谈法院的其他管辖区),一个无辜者坐到重罪法庭被告席上的这种事极不容易发生。
在押犯,就是已被判刑的人。我们的刑法创立了拘留所,羁押所和监狱三种不同机构,分别关押嫌疑犯,被告和在押犯。监狱里允许用轻度刑罚,这是对轻度犯法者的惩处。羁押是一种身体受刑,某些情况下是一种加辱刑。所以,今天提出建立惩戒制度的人就是要动摇这受人赞美的刑法。这一刑法中,各种刑罚分门别类,极为细致,而那些主张建立惩戒制度的人将会对小过失和大罪行进行几乎同样严厉的惩处。大家也可以在“政治生活场景”(见《一桩神秘的案件》)中对共和历四年雾月法典中的刑法与取代它的拿破仑法典中的刑法的奇异差别进行比较。
在大部分与此案相似的大案中,被指控者很快都成了嫌疑犯。司法部门立即发出羁押证或逮捕证。实际上,在绝大多数案例中,被指控者要么在逃,要么该是当场被捕。所以,如人们所看到的,只是作为执行机构的警察局,还有法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了艾丝苔的寓所。这无论如何不是科朗坦出于报复而向司法警察告密的结果,而是德·纽沁根男爵对七十五万法郎盗窃案的揭发而造成的。
第一辆囚车载着雅克·柯兰。当它驶到圣冉拱廊这狭窄而阴暗的通道时遇上交通阻塞,车子不得不在拱廊下停住。犯人的眼睛透过铁丝网像红宝石似地炯炯发光,尽管前一天他还在装作生命垂危,连拉福尔斯监狱长都以为必须为他请医生。这时候,警察和执达吏都没有回头看望他们的“顾客”,他那双光芒四射的眼睛可以到处瞄睃,说着明白无误的语言,像波皮诺先生这样精明的预审法官一定会认出他就是读圣的苦役犯。“生菜篮子”一驶出拉福尔斯监狱大门,雅克·柯兰便一路留意,注视周围的一切。尽管车子走得很快,他还是用贪婪的目光全面扫视路旁所有房舍,从顶层直到底层。他观看每一个行人,对他们进行分析。他能抓住大量事物和众多行人之间的细微区别,连上帝对自己的每个造物的才能如何,要达到什么目的,都没有他了解得清楚。他怀着希望,像贺拉斯家族◎最后一个人那样手持利剑,等待别人前来救援。除了这个身陷囹圄的马基亚维里◎外,别的任何人都会觉得这一希望是那样渺茫,所以也就听之任之了。所有的罪犯都会这样做。巴黎的司法和警察当局对犯人看管极为严厉,尤其像对吕西安和雅克·柯兰这样被单独关押的犯人,他们中间没有人会想到进行反抗。人们很难想象一个犯人如何突然落入与世隔绝的状态:逮捕他的警察、审问他的警察分局局长、将他带往监狱的人、将他投入人们所说的黑牢的监狱看守、架着他的双臂把他装进“生菜篮子”里的人,所有这些人,从他被捕那一刻起,都聚集在他的周围,要么一言不发,要么记下他所说的话,向警察局或法庭报告。这种外界与犯人之间一下于形成的完全隔绝,会极大扰乱犯人的官能,使他的精神极度沮丧,特别是对于一个已往经历中从未接触过司法行为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司法当局有沉默的高墙和冷若冰霜的官员作帮手,犯人与法官的较量就更为可怕了。
◎指高乃依的《照德》中描写的英雄家族。
◎马基亚维利(一四六九—一五二六),意大利政治家,权谋家,主张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
然而,雅克·柯兰,或者说卡洛斯·埃雷拉(必须根据不同环境用这个或那个名字称呼他),对警察、监狱和法院这一套早就了如指掌。所以,这个施展诡计、拖人下水的老手使出浑身解数,拿出非凡绝伦的表演手段,装出一副无辜者的惊异和幼稚相,并给法官演了一幕生命垂危的喜剧。正如大家已经看到的,亚细亚这个见多识广的洛屈斯特让他吃了药效缓和的毒药,使之产生了这种患上致死病症的假象。由于发生了这突如其来的中风,卡缪索先生的行动,警察分局局长的行动,以及检察官的审问活动都被取消了。
当人们把他从阁楼抬下来的时候,他全身可怕地抽搐着。卡缪索先生见这位所谓教士饱受痛苦的模样,吓得大叫道:“他服毒了!”
四个警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卡洛斯神甫从楼梯抬到艾丝苔的卧室。所有的法官和警察都已经聚集在那里。
“如果他有罪,这便是他最好的做法。”检察官说。
“那么,你是相信他病了……”警察分局局长问。
警方总是怀疑一切。人们可以猜测到,这三位执法人员当时交头接耳嘀咕了一阵,雅克·柯兰从他们的表情中揣摸到他们悄悄谈话的含意,于是加以利用,使逮捕时的简单审问无法进行或变得毫无意义。他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西班牙语和法语混在一起,谁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拉福尔斯监狱保安队长(这是“保安警察纵队队长”的简称)比比一吕班从前曾在伏盖夫人的平民膳宿公寓逮捕过雅克·柯兰。这位队长当时正在外省出差,一位被指定作比比一吕班接替人的警察行使他的职务,而他不认识这个苦狱犯。所以,雅克·柯兰的那套花招一开始便能得逞。
比比-吕班原来也是苦狱犯,曾与雅克·柯兰同时坐牢,但却是他的私敌。这种敌意之所以产生,是因为雅克·柯兰与他争吵中始终占据上风,而且“鬼上当”对待他的这个伙伴盛气凌人。另外,在十年中,雅克·柯兰是那些被释放的苦狱犯的保护人,是他们在巴黎的首领和谋士,是他们的代理人,因而也成了比比-吕班的仇敌。
雅克·柯兰虽然被单独监禁,他仍然指望他的左右手亚细亚能保持对他的绝对忠诚,机智地为他效劳,也许帕卡尔也能如此。他的这位细心的副手一旦将盗窃的七十五万法郎藏匿好,又能来听候他的吩咐,这该叫他多么高兴。这就是他为什么聚精会神密切注视路途上一切动静的原因。事情也真奇怪,这种希望即将完全变成现实。
圣冉街拱廊的两堵大墙离地六尺高的墙面总是覆盖着污泥,那是路旁阴沟溅起的污泥。行人为了躲避川流不息的马车和手推车的所谓“轮脚”的碰撞,只好走到墙脚石后边去,那些墙脚石也早被车轮毂撞得破烂不堪了。采石工人的大车在这里不止一次压坏过粗心大意的行人。巴黎的许多区在很长时间内都是如此。这一细使人明白圣冉街拱廊是多么狭窄,而且是多么容易被堵塞。如果一辆出租马车从沙滩广场进入这里,同时有一个果蔬商贩推着装满苹果的小车从马特鲁瓦街过来,那么第三辆车的突然出现就会引起阻塞。行人慌张地避开,寻找一块能保护他们不受车轮我轧伤的墙脚石。这墙脚石很长,后来通过法律才把它们截短。
“生菜篮子”到达这里时,拱廊街正被一个果蔬商贩堵住。奇怪的是,尽管水果店数量不断增加,这种推车商贩在巴黎城中依然存在。虽然这个女商贩面目丑陋,散发着犯罪的气味,但她确实是个沿街叫卖的女商贩,如果那时设立了城市警察,他也会让她推车过去,而不要求她出示营业执照。她头上包着一块破旧方格布头巾,野猪毛似的头发一撮撮地露在外面倒竖着。通红的脖子满是皱痕,叫人厌恶。方围巾无法完全盖住她那经受风吹日晒、泥里滚土里爬而变成古铜色的皮肤。连衣裙好像是破旧的帷幔。脚上的鞋怪模怪样,使人以为它在嘲笑满是斑痕的面孔和破烂的连衣裙。再看那胸前的围裙,成了什么样子……比膏药还要脏!这衣衫褴楼令人厌恶的流动小贩,敏感的人十步之外就能闻到她的呛人气味。她的那双手肯定参加过无数次收割庄稼的活儿!这个女人要么来自德国的巫魔夜会,要么来自乞丐收容所。可是,再瞧瞧她的目光!……当她的眼睛射出的磁铁般吸引人的光芒与雅克·柯兰的目光相遇并勾通含意时,那眼中蕴含着多少大胆的智慧,蕴含着多少勃勃生机!
“靠边,老东西!……”车夫用嘶哑的声音嚷着。
“你不是要撞死我吗,给断头台赶车的!”她回答说,“你的货还不如我的货呢!”
女商贩试图退到两块墙脚石之间,以便给马车让道。就在这时候,她把道路堵住了片刻,这是执行她计划的必要时间。
“哦,亚细亚!”雅克·柯兰心里说,他立刻认出了他的同伙,“一切顺利。”
车夫一直跟亚细亚骂骂咧咧。车辆在马特鲁瓦街越积越多。
“哎!……贝凯雷菲尔马蒂,苏尼拉,维德莱姆!……”亚细亚老婆子用街上小贩特有的伊利诺斯州的口音喊着,这口音使话语全然走了样,成了只有巴黎人才能听懂的象声词。
街上熙熙攘攘,挤到一块儿的车夫吆喝着,谁也不会去注意这听起来颇似小贩的粗野的叫卖声。然而,这叫声对雅克·柯兰来说却清晰可辨,它是用走调的意大利语和普罗旺斯语混合起来的约定的隐语,传到雅克·柯兰耳朵里的是这样一句可怕的话:“你的可怜的孩子已经被捕。我在这里照应你。你很快会再次见到我……”
雅克·柯兰盼望能与外界勾通消息。正当他为战胜了司法人员而感到无限欣喜时,听到这话犹如当头挨了一棒。换了别人,也许就被打死了。
“吕西安被捕了!……”他心里想,差点儿昏过去。这消息对他来说,比起他的上诉被驳回,他被判处死刑,还要可怕。
这两个“生菜篮子”现在正向河堤方向驶去。在这两辆囚车向附属监狱行进的时候,我们来介绍一下这座监狱,何况这则故事的情节发展也要求这样做。
附属监狱是个历史性名称。它的名称很可怕,它的实质更加可怕。它与法国历次革命,尤其与巴黎的历次革命紧密相关。大部分重要案犯都在这里关押过。如果说巴黎所有古迹中它是最重要的,那么社会上层的人对它也最不了解。这段历史性的题外话虽然极为必要,但也得长话短说,要与奔驰的“生菜篮子”一样飞快结束。
这座建筑的乌黑的高墙伴随着三座圆锥形高大塔楼,其中两座几乎连在一起,形成人称眼镜堤岸的阴沉神秘的一景。不管是哪一个巴黎人,哪一个外国人或外省人,即使他在巴黎只停留两天,他也会看到这幢建筑物。这个堤岸从汇兑桥下方开始,一直延伸到新桥。另一侧有一座方形塔楼,也就是人们所说的钟楼,圣巴尔泰勒米之夜◎的信号便是从这里发出的。这座塔楼几乎与圣雅克屠宰场的钟楼一样高,它是司法大厦的起点,也是这个河堤的堤角。这四座塔楼,这些高墙,都蒙着黑糊糊的裹尸布,巴黎朝北的墙面都是如此。堤岸中段,从荒凉的拱廊开始,建有一些私人房屋。亨利四世时代造了新桥,私人建筑的范围也就被限定了。王家广场与王妃广场极其相似,属于同一建筑体系,砖墙四周砌有连接成锁链状的大块石头。这拱廊和阿尔莱街标志着司法大厦的西界。过去,巴黎警察局,最高法院的前几任院长官邸,都附属于司法大厦。审计法院和审理间接税案件的最高法院也在这里,与最高法院即王国法院在一起。人们可以看到,大革命以前,司法大厦处于今天人们所追求的与其他地方隔绝的状态。
◎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夜间,查理九世下令在巴黎和外省杀死新教徒约三千人,史称圣巴尔泰勒米之夜。
这个方形地带,这个由房屋和高大建筑组成的岛上,有圣夏佩尔教堂,它是圣路易岛上珠宝匣中最为光彩夺目的宝石。这块地方是巴黎的圣地,是神圣地带,是珍藏圣物的场所。当初,这块地方原是第一座完整的城池,王妃广场的所在地本是一片草场,附属于王家领地,那里有一台铸币机。通向新桥的那条街名叫钱币街,这个名字便由此而来。三座圆形塔楼中的第二座名叫银钱塔楼,它的名字也来源于此,这似乎证明最初这里曾铸造过钱币。那著名的铸币机在巴黎老地图上还能找到,它似乎晚于司法大厦内铸币的时间,大概是铸币技术臻于完善的产物。第一座塔楼几乎紧贴着银钱塔楼,叫蒙哥马利塔。第三座最小,但它是三座中保存最完好的一座,因为还留着雉堞。它叫蓬贝克塔楼。圣夏佩尔教堂和这四座塔楼(包括钟楼)清晰地界定了从墨洛温王朝的王族开始直到瓦卢瓦王族修建第一所房屋之前这座宫殿的占地范围,也就是土地管理局职员所说的周边。但是,在我们看来,以及从后世的演变来说,这座宫殿更集中地代表了圣路易时代。
查理五世最先把这座宫殿让给了当时新设立的最高法院,他在巴士底狱的庇护下,迁往著名的圣波尔大厦居住,以后又在这座大厦后面修建了图尔奈勒宫。在瓦卢瓦王朝末代王族统治期间,王权又从巴士底迁住罗浮宫。罗浮宫也就成了这个王朝的第一个巴士底狱。法国历代国王的第一个住所是圣路易宫,后来只保留“宫殿”的称呼,说明这是最华美的宫殿。现在这座宫殿已经埋在司法大厦下面,成了它的地下室。这是因为这座宫殿像巴黎圣母院大教堂一样建筑在塞纳河上,它修建得非常精巧,塞纳河的最高水位也只能勉强覆盖它的最下层台阶。时钟堤岸高出这些古建筑二十尺左右,车辆便在这三座塔楼粗大柱子的柱头高度上行驶。昔日,这些塔楼的高贵气派该与宫殿的壮丽典雅相互辉映,构成水上美景。时至今日,这三座塔楼在高度上仍然能与巴黎那些最高的历史古迹媲美。当人们登上先贤词的顶塔,眺望这辽阔的都城时,王宫与圣夏佩尔教堂在如此众多的纪念性建筑物中仍然显得最为壮观。如今,你在司法大厦宽广的休息厅中踱步时,你便是走在我国历代国王居住的这座宫殿上。这座宫殿曾是建筑奇观,至今在智慧的诗人眼中,仍然如此。诗人来到这里端详附属监狱,同时对宫殿进行研究。哎!附属监狱侵入了国王的宫殿。看到在这座将十二世纪的拜占庭式、罗曼式和哥特式的古老建筑风格融为一体的瑰丽殿堂中,怎样修建没有阳光和空气的牢房、斗室、过道、住宅和房间时,人们会感到何等痛心!这座宫殿属于第一时期宏伟的法国史,就像布卢瓦城堡属于第二时期宏伟的法国史一样。在布洛瓦城堡(见哲学研究《卡特丽娜·德·美第奇研究》)的一个庭院里,你可以欣赏到布洛瓦伯爵们的城堡,路易十二的城堡,弗朗索瓦一世的城堡和加斯东◎的城堡。同样,在附属监狱,就在同一围墙内,你可以找到法国早期各王族的建筑特征,在圣夏佩尔教堂可以看到圣路易时代的建筑。如果你能出几百万,如果你想拯救巴黎的摇篮,历代国王的摇篮,并设法使巴黎和朝廷拥有一座与法国相称的宫殿,你要除了建筑师外再请一两位诗人,这是向市政管理提出的忠告。这是在开始行动之前需要花几年时间进行研究的一个问题。再有一两座像芝麻菜监狱◎这样的监狱,圣路易官就得救了。
◎即加斯东·德·奥尔良。
◎这里是指大芝麻菜监狱,一八三七年建成,关押苦役犯和死刑犯。它位于小芝麻菜监狱对面。今已拆毁。
如同远古时代的动物被埋到了蒙马特尔石灰层中一样,这座巨大宫殿如今已被埋在司法大厦和河堤之下,而且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它受到的最大伤害,就是成了司法大厦!这句话,大家都很明白。君主政体初期,罪大恶极的犯人和大小领地占有者,都被带到国王那里,并被关押在附属监狱里。农民和市民当时属于城市或领主裁判管辖区管辖。由于抓不到很多这种要犯,附属监狱对国王司法机构来说已经够用了。最初的附属监狱的确切位置,现在已经难以知晓。不过,既然圣路易官的御厨房,也就是今天人们所说的“鼠笼”这地方还存在,这就可以推测,原始的附属监狱大概位于一八二五年最高法院审判厅,就是在通向宫廷的室外大楼梯右侧拱廊下面。直到一八二五年,死刑犯都从这里出发去受极刑。所有的要犯,政治牺牲品,像德·安克尔元帅夫人◎和法国王后,桑勃朗塞◎和马尔泽尔布◎,达米安◎和丹东,德律◎和卡斯坦,都从这里走向刑场。富基埃一坦维尔◎的办公室,也就是现任检察长的办公室,其位置就在公诉人可以看到革命法庭刚刚判处死刑的人被装在小车里从他前面经过的地方。这样,这个掌握生杀大权的人便能向那一批批被判死刑的人看上最后一眼。
◎德·安克尔元帅夫人(一五七六—一六一七),本名雷奥诺拉·加利加伊,其丈夫孔西尼是意大利冒险家和政治家,玛丽·德·美第奇的宠臣,安克尔侯爵,法军元帅。
◎桑勃朗塞(一四四五—一五二七),法国政治家,查理八世,路易十二和弗朗索瓦一世的主要资金供应人,一五一八年后任财政总监。后被指控贪污并被判处死刑。
◎马尔泽尔布(一七二——一七九四),法国政治家,路易十六的宫廷秘书。“恐怖时代”被处死。
◎达米安(一七一五—一七五七),法国兵士和王家侍从,因用刀警告路易十五而被处磔刑。
◎德律,投毒犯,一七七七年被判处死刑。
◎富基埃—坦维尔(一七四六—一七九五),法官和政治家,“恐怖时代”的公诉人,最后被处死。
一八二五年以来,德·佩罗奈先生◎内阁期间,司法大厦经历了重大变化。附属监狱旧的边门,本是举行犯人入狱登记和更衣仪式的场所,这时已被封闭。这门改到了现今它所在的地方,也就是钟塔楼和蒙哥马利塔楼之间有拱廊的一个内院里。院子左侧是“鼠笼”,右侧便是这道门。“生菜篮子”进入这个很不规则的院子,可以停在那里,也可以自如地转换方向。万一发生骚乱,拱廊上粗大的栅栏可以阻挡不测。而从前,在露天大阶梯与大厦右翼之间那个狭窄的空间里,它就不能方便地调动。附属监狱如今只能勉强容纳所有的被告(要有能容纳三百名男女的地方),它不再收拘留和羁押的人,只有极个别情形除外,例如雅克·柯兰和吕西安被带到这里,便是特殊情况。这里关押的所有犯人都必须在重罪法庭受审。例外的情形是,法院容忍上层社会的罪犯呆在这里,这些犯人被重罪法庭逮捕,已经丢尽了面子,如果再去默伦或普瓦西受刑,惩罚就越出了界限。乌弗拉尔◎宁愿呆在附属监狱,而不愿去圣贝拉日监狱。此刻,公证人勒翁◎和德·贝尔格亲王◎受到独裁者充满人道的宽容,正在这里过着监禁的日子。
◎槽·佩罗奈伯爵(一七七八—一八五四),法国政治家,曾任掌玺大臣,内务大臣等职,策动制订复辟时期的反动法律。他被判刑后,于一八三六年获赦免。
◎乌弗拉尔(一七七○—一八四六),法国金融家,多次被监禁。他于一八二四年底被关在圣贝拉日监狱,一八二五年二月被转移到附属监狱。他在附属监狱住得很舒服,可以接待友人共进晚餐。
◎勒翁:一八四一年中,勒翁的诈骗案轰动一时,一八四二年和一八四三年出版了好几本关于此案的书。
◎此处可能指贝尔格亲王(一七九——一八六四)的儿子,他因伪造文书而被捕入狱。
一般情况下,犯人不管是去“受训”--这是司法大厦里的人的说法,还是到轻罪法庭受审,都从“生菜篮子”直接进入“鼠笼”。鼠笼正对着那道边门,由修建在圣路易宫厨房里的若干牢房组成。从监狱里提出来的犯人在这里等待开庭时间来临,或是预审法官到来。“鼠笼”的北界是河堤,东界是巴黎保安警察的警卫队,两边是附属监狱大院,南面则是一间拱顶大厅(过去可能是宴会厅),至今没有作什么用处。鼠宠楼上驻扎一个内部警卫队。通过一扇窗子,警卫队对监狱大院一目了然。这是省警察总队的营房,有楼梯与这里相通。审判时间一到,执达吏前来呼唤犯人。与被呼唤的犯人同等数量的警察便从楼上下来,每个警察用胳膊挟持一个犯人。他们这样一对对地走上楼梯,经过警卫室,再从一些过道进入一个紧挨着有名的第六审判厅的房间。轻罪法庭便在那个房间开庭。被告从附属监狱到重罪法庭的往返路线也是如此。
人们第一次在休息大厅溜达时,能立刻发现初审法庭第一审判室与通向第六审判室的台阶之间有一个入口,没有门,也没有任何装饰性建筑。那是一个很不雅观的方形洞口。法官、律师就从这里进入那些过道和警卫室,下楼到“鼠笼”和附属监狱边门去。所有预审法官的办公室都在大厦这部分的各层楼上。人们到那里去要走一些迷津般的可怕的楼梯,不熟悉大厦的人几乎总要晕头转向。这些办公室的窗子有的朝向河堤,有的朝向附属监狱大院。一八三0年时,有几间预审法官办公室的窗子还朝向木桶街。
一辆“生菜篮子”向左拐进附属监狱院子时,这便是给“鼠笼”送来了犯人。如果它向右拐,便是给附属监狱送来被告。载着雅克·柯兰的“生菜篮子”是往右边去,要把雅克·柯兰送到边门。没有比这更巧妙了:犯人或探监人可以远远望见两道铸铁栅栏门,它们之间相隔大约六尺。两扇门总是一先一后打开。透过铁栅栏,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有“探监证”的人可以在两扇门没有上锁前穿过铁栅栏从这个房间走过去。预审法官和法院内部的人,如果没有被辨认清楚,也是无法进入的。因此,还有可能谈得上内外串通或越狱吗?……
监狱长的嘴唇上挂着一丝微笑,它能凝固最肆无忌惮的小说家对真实的怀疑。在附属监狱的历史上,只有过拉瓦莱特◎的越狱事件,但是今天已经证明,这完全是内外串通搞成的。这一事实如果不是降低了罪犯妻子忠心耿耿的程度,至少减少了越狱失败的危险。如果实地判断一下这些障碍的性质,最相信奇迹的人也会承认,这些障碍现在与任何时候一样,是不可逾越的。没有任何语言能描绘出这些高墙和穹顶是怎样坚不可摧,只有亲眼看见才能领会。院子里的石块地面比堤岸的路面要低,你穿过边门后,还得下几级台阶,才能进入一个特别宽阔的穹顶大厅,那里坚实的墙壁装饰着华丽柱子,它的一侧便是蒙哥马利塔楼,另一侧是银钱塔楼。蒙哥马利塔楼如今成了监狱长住宅的一部分,银钱塔楼则改作监狱看守、门卫、掌管钥匙的狱卒--你随便怎么称呼都行--的宿舍了。这些管理人员的数量不是想象的那么多(他们共二十人),他们的宿舍以及住宿条件与所谓皮斯托尔◎没有多大区别。这个名词的来历大概是由于从前犯人每周需交一皮斯托尔才能有这样的住房。这种住房室内空无一物,它使人想起那些没有钱的大人物初到巴黎时居住的那种冰冷的阁楼。这间宽敞的进门大厅的左首是附属监狱的登记室。那是一间有玻璃窗的办公室,监狱长和记录员的位子都在这里,入狱登记册也在这里。犯人和被告在这里登记,写下体貌特征,而且被搜身。住房问题也由这里决定,住什么样的房间取决于犯人的钱包。大厅边门对面,可以看到一扇玻璃门,那是会客室的门。亲属和律师可以通过一道有双重木栅栏的小窗口跟犯人交谈。会客室的光线来自犯人放风的院子。犯人按规定时间到这一内院散步,呼吸空气和活动身体。
◎德·拉瓦莱特伯爵(一七六九—一八三○)百日事变后被判处死刑,眼后获得妻子帮助而越狱。他的妻子叫他穿上自己的女服,她自己留在狱中,拉瓦莱特得以逃跑。据说,监狱看守可能是这一事件的内应。
◎皮斯托尔:法国古币名,相当于十个利维尔。此处指自费单间牢房。
这间大厅只从这两扇门照进一些朦胧的光亮,朝向院子那唯一的窗子又完全被登记室挡住了。大厅的气氛和光线看来完全符合人们事先的想象。会客室周围,与银钱塔楼和蒙哥马利塔楼同时存在的,还有那些神秘可怕的、穹窿形的、没有光亮的地下室,通向曾经关押王后、伊丽莎白夫人的黑牢,通向被称为“密室”的单人四室,这就显得更加阴森可怖了。这巨石砌成的迷宫曾是君王们重大节庆活动的场所,现在成了司法大厦的地下室。从一八二五年到一八三二年,囚犯们就在这间大厅里,在一只取暖的大火炉和第一道铁栅栏之间进行更衣。地上的石板已经接受过那么多垂死者的目光的冲击和情感寄托,囚犯们踏上这些石板时,没有一个不浑身颤抖的。
垂死的雅克·柯兰要走出那可怕的囚车,需要两名警察帮忙。他们分别架着他的两条胳膊,搀扶着他,像对待一个昏迷者那样把他抬进犯人登记室。这个垂死的人被这样拖着,抬起眼睛仰望天空,活像十字架上下来的救主。当然,画像上的耶稣没有一个像这个假西班牙人的面孔那样死尸般的惨白,那样完全改变了形状,似乎马上就要断气了。他坐到登记室里后,便用虚弱的声音重复着被捕后逢人便讲的那句话:“西班牙大使阁下可以为我作保……”
“这句话,你去对预审法官先生说吧……”监狱长回答他说。
“啊!耶稣!”雅克·柯兰叹着气辩驳道,“我能不能有一本日课经?……你们总不给我找医生吗?……我活不上两小时了!”
卡洛斯·埃雷拉应该单独关押,因此不必问他是否要求享受“皮斯托尔”,也就是享受法院许可的那种唯一舒适的房间的权利。这些房间位于院子尽头。以后还要谈到这个院子。执达吏和记录员一起无动于衷地为他办理了入狱手续。
“监狱长先生,”雅克·柯兰用蹩脚的法语说,“您看吧,我快死了。如果可能,请您尽快告诉那位法官先生,我请求他照顾我,给予我犯人最害怕的东西:就是他来到后立刻就审问我,因为我实在忍受不住这种痛苦了。等我一见到他,一切误会都消除了……”
所有犯人都说自己的案子被搞错了。这是普遍规律。你下到监狱去,问一问那些被判刑的人,他们几乎都说自己是被错判了,是受害者。所以,所有天天接触罪犯、被告或已被判刑者的人听到这句话,只是淡淡一笑,这笑容几乎不能被人察觉。
“我可以将您的要求转告预审法官。”监狱长回答。
“我将为您祝福,先生……”西班牙人说,抬眼仰望着天空。
“卡洛斯·埃雷拉一完成登记入狱手续,两名保安队警察分别抓住他的两条胳膊,带他走过附属监狱迷宫般的地下室,送进一间牢房。警察身后跟着一个看守,监狱长已指示他将犯人关到哪一间密室。尽管某些慈善家说三道四,这间牢房还是符合卫生条件的,只是不可能与外界联系。
卡洛斯·埃雷拉被送走后,看守、监狱长、登记员、执达吏本人,以及那些警察,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知道对方的想法,大家脸上显出疑虑的表情。但是,一看见另一个犯人,所有这些旁观者又恢复了惯常的不知可否的态度,表面上显得无动于衷。除了某些异乎寻常的情况外,附属监狱的职员没有什么好奇心,他们眼中的犯人,就像理发匠眼中的顾客一样。所以,那些想象中很可怕的手续在这里办起来比银行家的银钱事务还要简单,而且办事员常常比那里的人还要彬彬有礼。
吕西安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有罪的样子。他任人摆布,像机器一样听人操作。从枫丹白露上车后,诗人便思考自己的堕落,心想赎罪的钟声已经敲响。他脸色苍白,精神萎靡,对他外出期间艾丝苔那里发生的一切,他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自己是一个越狱苦役犯的亲密朋友。这种境况足以使他看到比死亡更为可怕的灾难。他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自杀。他希望无论如何不要受辱。这种耻辱像恶梦中的怪异景象,他已经依稀看到了。
雅克·柯兰作为这两个犯人中最危险的一个,被投人一间全部用大石块砌成的单人牢房。这间牢房位于大厦围墙内检察长办公室所在的那一侧,从一个内部小院采光。这个小院是女犯牢房的放风院子。吕西安是从同一条路被带进来的。根据预审法官的命令,监狱长对他予以照顾,将他关在跟皮斯托尔毗邻的一个单间内。
一般来说,从来没有与司法部门打过交道的人,对于被关押在单身牢房会产生非常悲观的想法。一想到刑事司法,就会想到古代那些概念,诸如严刑拷打,损害犯人健康的监狱,渗着泪水的冰冷的石墙,粗暴的狱卒,粗劣的饮食,伴随着这种悲剧而必然发生的附带事件。不过,在这里指出下列事实并非没有益处:这些言过其实的情况只存在戏剧舞台上,法官、律师、出于好奇而前来访问或观察监狱的人对这种说法只会付之一笑。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监狱条件确实很恶劣。确定无疑的事实是: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时代,原最高法院管辖期间,犯人被胡乱扔进原边门上方一间中二层牢房内。监狱是一七八九年革命声讨的罪行之一。只要看看王后和伊丽莎白夫人的黑牢,就会对过去的法院做法感到深痛恶绝。今天,如果说仁慈给社会造成了无法估量的祸患,它毕竟给个人带来了一点好处。我国的刑法法典应该归功于拿破仑。民法法典的有些部分急需修改。刑法法典胜过民法法典,它是如此短暂的统治时期树立的一座丰碑。这部新的刑法结束了犯人无穷的痛苦。社会上层人士一旦落入司法部门,精神上会受到可怕的折磨,但是除了这一点,可以肯定地说,司法行动非常温和而简单,这是人们所意想不到的。被控告的人、被拘留的人,当然没有像住在自己家里那么舒适,但是巴黎监狱中都有生活的必要用品。当然,由于人们心情沉重,生活附属用品也就失去了通常的意义。皮肉是从来不会受苦的。由于精神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即使在所处环境中遇到什么不便或粗暴行为,大概也能忍受过去。应该承认,特别是在巴黎,无辜者会很快获得释放。
吕西安走进他的单人牢房,发现与他来巴黎后在克吕厄旅馆住的第一个房间完全一样。一张床,就像拉丁区最低档的配有家具的旅馆里的床;几把椅子,里面充填着稻草;还有一张桌子,几件日常器物。这些就是这类房间的全部用具了。如果两名犯人脾性温和,他们的罪行属于不太可怕的那种,诸如伪造文书和破产倒闭之类,那么往往将这两人关在一间屋子内。吕西安的纯洁无邪的起点,与他极度羞耻而堕落的终点非常相似,他身上留存的最后一点诗人气质对此感受强烈,于是这个倒霉的人扑簌簌地掉下了眼泪。他痛哭了四个小时,表面上像座石头雕像无动于衷,而内心却为自己的一切希望的破灭而悲痛不已。他要在社会上出人头地的全部野心已被打得粉碎,他的高傲已化为乌有,雄心勃勃,情意蜜蜜,幸福美满,花花公子,巴黎青年,著名诗人,声色犬马,特权享受,这一切所代表的“自我”已被全部葬送了!他像伊卡洛斯◎似地摔下来,跌得粉身碎骨。
◎伊卡洛斯: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的儿子。他和父亲一起被关在克里特的迷宫里,父子二人身上装着用羽毛和蜡制的双翼逃出克里特,他由于忘记父亲的嘱咐,飞近太阳,蜡翼遇热融化,坠海而死。
卡洛斯·埃雷拉呢,当牢房里只留下他一个人时,他便像植物园笼子里的白熊一样◎,在那里转来转去。他仔细察看了房门,肯定除了窥视孔以外,门上没有任何孔洞。他试探一下每一面墙,望望通风的气眼,一缕微弱的光线从那里透进来。他自言自语说:“我很安全!”
◎巴黎植物园中也有各种动物。
他坐到一个墙角里。在那里,看守把眼睛贴到装有铁条的窥视孔上也不能瞧见他。然后,他摘下假发,迅速揭下假发里边的一张纸条。这纸条与头部接触的一面已经非常脏污,仿佛成了假发上的表皮。即使比比一吕班想到要掀开这假发,以便辨认西班牙人与雅克·柯兰原是一个人,他也不会对这一纸条产生疑心,因为它太像假发的组成部分了。纸条的另一面还很白,很干净,可以写几行字。揭下这纸条是一件困难和细致的活儿,他在拉福尔斯监狱里就开始做了。两个小时是不够的,前一天他已在这上头花了半天时间。犯人开始裁掉这张宝贵纸片的边缘,使它成为能写四五行字的宽度,再把它分成几段。然后,他润湿纸上的阿拉伯树胶层,靠着这胶水,他重新把纸贴上去,放在这特殊的储藏器中。他在一络头发中找出一段大头针粗细的铅笔芯,那是苏斯商店最近的产品,他是用胶水把它粘在头发上的。他取了一段,长短既能写字,又能放进耳朵里。这些准备工作完成得迅速而稳妥,这种本领是猴一样灵巧的老苦役犯所特有的。雅克·柯兰坐在床沿上,开始考虑对亚细亚发什么指示。他确信路上一定会遇到她,他把希望寄托在这个能干的女人身上。
“在对我作初步审讯时,”他心里捉摸着,“我装作西班牙人,法语讲得很蹩脚,提出享有外交特权,受西班牙大使保护,对所问事情一概不懂,再加上身体衰弱,长吁短叹,还要说一通垂死者的废话。就立足于这块阵地吧!我的证件都是合乎规定的。亚细亚和我,我们一定要把卡缪索先生吃掉,这家伙并不厉害。不能忘记吕西安,要给他鼓励,无论如何要跟他接上头,给他制订一个行动计划,否则他会把自己供出去,把我供出去,那一切都完了!……一定要在审讯他之前,教他学会怎么说话。另外,我还要有一些证人,以维持我的教士身份!”
这就是两个犯人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此时此刻,他们的命运取决于卡缪索先生。卡缪索是塞纳省第一审法庭的预审法官,在刑法赋予他的这段时间里,有关他们生活中细枝末节的是是非非,都由他说了算。只有他能准许指导神甫、附属监狱的医生或其他人与他们联系。
人间任何权势,无论是国王、掌玺大臣,还是首相,都不能侵犯一位预审法官的权力。什么都不能阻止他,不能指挥他。这是一位至高无上,只服从自己良心和法律的人。在哲学家、慈善家和政论家不断忙于缩小各种社会权力的今天,我国法律赋予预审法官的权力也成了攻击的对象。由于这些法律几乎都通过这一权力来实施,这种攻击也就变得越发激烈。不过也得承认,这一权力是过分了。然而,每一个理智健全的人都会认为,这种权力应该不受侵犯。在某种情况下,可以广泛使用担保,使这一权力的实施变得温和一些。陪审团(这是令人敬畏的最高司法职务,它的成员只应是选举产生的社会名流)缺乏明智,软弱无能,这就已经大大动摇了社会基础,如果再摧毁支撑我们刑法的这根柱子,社会就有崩溃的危险了。判决前的预防性拘留是这种可怕而必要的权力之一,它所造成的社会危险被它本身的重要意义抵偿了。另外,对法官的不信任是社会解体的开端。请你们砸烂这一机构,再在其他基础上将它重建,请你们像大革命以前那样要求法官提供大量财产担保;可是,请你们相信,不要用这种方式造出一种社会形象而无视这个社会。如今的法官跟公职人员一样领取工资,大部分时间里过着贫穷的生活。他们用一种傲慢取代了昔日的尊严,在与法官一样平等的所有人看来,这种傲慢似乎不可容忍,因为傲慢是一种没有依据的尊严。当今司法机构的弊病正在这里。如果法国分成十个司法管辖区,也许还能推出一些必须拥有大量财产的法官;如果分成二十六个管辖区,那就不可能推出这样的法官了。在预审法官的权力实施中,唯一可以要求改进的地方,就是恢复拘留所的权力。羁押期间,个人生活习惯不应受到任何影响。巴黎的拘留所应该修建、装备和布置成另一种形式,使公众对被拘留者的处境的看法发生重大改变。法律是好的,是必要的;执法却很糟糕。民意是根据法律的执行来评价法律的。法国的公众舆论谴责被羁押的人,却为被告恢复名誉,这是难以解释的矛盾,也许渊于法国人根深蒂固的爱作对的性格。巴黎公众这种不合逻辑的态度是酿成这一悲剧结局的原因之一,人们可以看到,这甚至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要了解一个预审法官办公室里出现的那种可怕场面的秘密,要充分认识被羁押者和法官之间交战双方各自的形势--斗争的目标是,被羁押者不肯吐露真情,而法官却要追根究底,所以监狱的行话里,法官被十分恰当地称作“好打听”--就绝对不要忘记,被关押在单人牢房里的犯人对十之七八由公众所形成的公众舆论说些什么是一无所知的,对警察局和法院掌握些什么也完全不清楚,对报纸就犯罪情况发表的极少情况也根本不知道。所以,给在押犯一点信息,就像亚细亚刚刚通知雅克·柯兰关于吕西安被捕的信息,无异于向一个即将淹死的人投去一条救命的绳子。由于这一原因,如果没有这种信息,人们就会看到一次图谋将告失败,这个苦役犯也会因此而完蛋。造成恐怖有三个原因:囚禁、沉默和悔恨。上述关系说清楚了,最不易激动的人也会对这三个原因所产生的结果胆战心惊。
卡缪索先生是御书房一位掌门官的女婿。他是众所周知的人物,对他的姻亲关系和地位就无需再作解释了。此刻,他面对所接到的指令正茫然不知所措,与卡洛斯·埃雷拉的情形相差无几。卡缪索过去是法院这一管辖区内一个法庭的庭长,由于受到著名的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保护,他从那里出来,应召到巴黎当法官。这是法官中最令人羡慕的位置之一。德·莫弗里涅斯公爵是王太子侍从,又是王家卫队一个骑兵团上校,备受国王思宠,公爵夫人也深受夫人◎的宠爱。在阿朗松一个银行家控告年轻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伪造文书那场官司中(见“外省生活场景”中的《古物陈列室》),卡缪索给公爵夫人帮了一个小小的,但对她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忙,他于是从一个外省的普通法官一跃而成为法院院长,又从法院院长擢为巴黎的预审法官。他在这个王国最重要的法庭任职十八个月以来,遵照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嘱咐,对另一位同样有权有势的贵妇人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也十分顺从。但是,他在这方面却失败了(见《禁治产》)。正如这一场景开始时说的那样,德·埃斯帕尔夫人想叫法院对他丈夫宣告禁治产,吕西安为了对她进行报复,在检察长和德·赛里奇伯爵面前澄清了事实。这两位强有力的人物与德·埃斯帕尔侯爵的朋友们联合到了一起,于是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最后全亏自己丈夫宽宏大量才免受法庭制裁。前一天,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听说吕西安被捕,就派她的小叔德·埃斯帕尔骑士去见卡缪索夫人。卡缪索夫人立即前来拜访这位显赫的侯爵夫人。回家以后,吃晚饭时,卡缪索夫人把丈夫拉到自己的卧室里。
◎指国王的儿媳贝里公爵夫人。
“如果你能把这个小花花公子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打入重罪法庭,再将她判成死刑,”她凑近丈夫的耳朵说,“你就能当上王家法庭推事……"
“怎么回事?”
“德·埃斯帕尔夫人希望看到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人头落地。听着一个漂亮女人发泄心中的仇恨,我的背脊都直发凉。”
“你不要参与法院的事。”卡缪索回答妻子说。
“我?参与法院的事?”她接着说,“即使第三者听见我们说话,也不会知道说的是什么。侯爵夫人和我,我们都是在做样子给人看,就像你现在对我一样。你在那个案子中帮了她的忙,她想感谢我,对我说,虽然事情没有成功,她还是很感激你。她跟我谈起法院交给你的这项可怕任务,说‘要把一个年轻人送上绞刑架,那真是可怕。可是,这个家伙啊!嘿,这是伸张正义!……’等等。这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由他的姑子杜·夏特莱夫人带到巴黎来,结果落得这么个下场,她感到很可惜。‘这都是那些坏女人,’她说,‘什么科拉莉呀,艾丝苔呀,引诱这些年轻人,使他们堕落到与她们一起分享肮脏利益的地步!’最后还就慈善呀,信仰呀,说了一大通漂亮话!杜·夏特莱夫人对她说过,吕西安差点儿要了自己妹妹和母亲的命,他真是罪该万死……侯爵夫人谈到王家法庭现在有空缺位置,她还认识掌玺大臣。‘夫人,你的丈夫有个出人头地的好机会!’她最后这样说。就是这样。”
“我们每天尽职,每天都在出人头地。”卡缪索说。
“你到处拿一副法官腔调,甚至在你老婆面前也这样,这太过分了!”卡缪索夫人嚷起来,“嘿,我还以为你是个傻瓜,今天我算佩服你了……”
法官的嘴唇上漆出一丝法官才有的微笑,正如舞女也有自己特有的微笑一样。
“夫人,我可以进来吗?”贴身女仆问。
“有什么事找我?”女主人回答。
“夫人,您不在家的时候,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女管家来了,以她女主人的名义请夫人立即放下一切事情,到卡迪尼昂公馆去一趟。”
“那就推迟开晚饭。”法官的妻子说。她想起送她回来的出租马车的车夫还在等她付车钱呢。
她重新戴上帽子,登上这辆出租马车,二十分钟后便到了卡迪尼昂公馆。卡缪索夫人从几道小门被引进到紧挨公爵夫人卧室的一个小客厅,一个人在那里等了十分钟,公爵夫人才露面。公爵夫人打扮得光彩照人,因为她应宫廷邀请,就要动身到圣克鲁去。
“我的小乖乖,这是咱俩之间说说,两句话就够了。”
“是的,公爵夫人。”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被抓起来了,你丈夫预审这一案子。我保证这个可怜的孩子是无辜的,就让他二十四小时内恢复自由吧。另外,有人明天想去监狱秘密探视吕西安,你丈夫如果愿意,可以在场,只要不被人发觉就行……你知道,谁帮我的忙,我都会忠心地对待他。目西安即将处于关键时刻,国王深切希望法官们在关键时刻拿出勇气来。我会使你丈夫晋升,会把他当作对国王忠心耿耿,哪怕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人来推荐。我们的卡缪索将先当推事,然后在任何地方当首席庭长……再见……人家在等我呢,你会原谅我的,对吧?这样做,你们不仅会使总检察长感谢你们,因为他对这个案子不好表态,而且你们也能救一个女人的命,她就是赛里奇夫人,现在正奄奄一息呢。所以,你们是不愁没有后台的……好了,你看我多么信任你,我不用再叮嘱你了……你是知道怎么做的!”
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就消失了。
“我都没有来得及跟她说,埃斯帕尔侯爵夫人希望看到吕西安上绞刑架呢!……”法官妻子回到出租马车上这样想。
她回到家里,心情惶惶不安。法官见了她,便问道:“阿梅莉。你怎么啦?……”
“我们夹在两股火力中间了……”
她在丈夫耳边把会见公爵夫人的情形说了一遍,生怕贴身女仆会在门外偷听。
“这两位夫人,哪一位权势更大?”她最后说,“侯爵夫人在那件要求宣布她丈夫禁治产处分的愚蠢案件中,差点儿把你给连累了,而公爵夫人照顾我们的一切。一个对我模棱两可的许诺,而另一个则说你‘先当推事,然后是首席庭长!……’老天不叫我给你出主意,我也永远不再参与法院的事情了。可是,宫廷里的人怎么说,人家准备干什么,我还应该如实向你报告……”
“阿梅莉,你知道今天上午警察局长给我送来了什么?而且派谁送来的?是派王国警察总署一个最重要的人:保安科的比比-吕班,他对我说,这个案子关系到国家机密。吃饭吧,吃完后上多艺剧院……今天晚上我们在安静的书房里谈谈这些事,因为我需要你的智慧。法官的智慧也许不够用……”
在类似的情况下,十个法官有九个会否认妻子对丈夫有什么作用。但是,如果说这是社会生活中一个极为特殊的例外,人们还是可以认为它虽然属于偶然,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法官与教士一样,尤其是在法官精英云集的巴黎,他们很少谈论法院的案子,除非案子已审理完毕。法官的妻子不仅装作从来都一无所知的样子,而且个个都很有默契感,明白这样的道理:如果她们知道某些秘密,而又让别人察觉出来,那就会损害自己的丈夫。但是,如果遇到一些重要机遇,事关采取什么措施能实现丈夫的晋升,很多妻子就会像阿梅莉那样跟法官二起商议。这些例外情形由于总是不为人所知,就更不必加以肯定,它完全取决于夫妻之间两种性格相争以什么方式告终,当然,卡缪索夫人是完全控制自己丈夫的。当一家人沉沉入睡后,法官和妻子坐到办公桌跟前。法官已经把这一案子的各种文件整理好,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警察局长应我的请求派人送给我的记录。”卡缪索说。
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此人肯定就是名叫雅克·柯兰、“绰号”“鬼上当”的那个人
最后一次被捕是在一八一九年。当时有个伏盖夫人在讷弗-
圣热内维埃弗街经营平民膳宿公寓,他化名伏脱冷藏身于公
寓中。他就是在这幢寓所被捕的。
页边有警察局长亲手写的字样:
已经通过信号台命令保安科长比比-吕班立即返回协助
核对。因为他认识雅克·柯兰本人,一八一九年他在米肖诺小
姐协助下派人逮捕过雅克·柯兰。
当时伏盖公寓的寄宿者至今仍然在世,可以传唤他们,以
确定这个人的身份。
这个所谓卡洛斯·埃雷拉便是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
挚友和谋士。三年内,他向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提供了
大量金钱。这些钱显然都是诈骗来的。
如果能确定这个所谓西班牙人与雅克·柯兰是同一个
人,凭他们之间的这种勾结,就能对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
生判罪。
侦探佩拉德的猝死是雅克·柯兰、鲁邦普雷或他们同伙
下毒的结果。暗杀的原因是由于该侦探早已发现这两名狡猾
的罪犯的线索。法官指了指警察局长在页边亲笔写的一句话;
这是我亲自知道的情况。我能肯定吕西安·德·鲁部普
雷先生卑鄙地愚弄了德·赛里奇伯爵老爷和总检察长先生。
“你有什么想法,阿梅莉?”
“真可怕!……”法官的妻子回答,“把它念完吧!”
苦役犯柯兰由于犯罪,变成了西班牙教士,他的作案方式
比柯尼亚尔因杀人而变成德·圣赫勒拿伯爵更加巧妙。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吕西安·夏尔东是安古莱姆一个药剂师的儿子,他母亲
娘家姓德·鲁邦普雷。多亏国王的一道诏书,他获得了姓鲁邦
普雷的权利。这道诏书是应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德·
赛里奇伯爵先生的请求而颁发的。
一八二……年,该青年跟随德·埃斯帕尔夫人的大姑,西
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当时是德·巴尔日东夫人
--来到巴黎,没有任何生活来源。
他对德·巴尔日东夫人忘恩负义,与现已去世的竞技场
女演员科拉莉小姐同居。科拉莉抛弃了布尔多奈街丝绸商卡
缪索先生,而与吕西安相好。
不久,这位女演员给他的接济不敷他的开销,他便陷入贫
困境地。他用他的那位令人尊敬的妹夫、安古莱姆印刷厂老板
大卫·赛夏尔的名字开了假票据。他的妹夫受到严重牵连。就
在吕西安在安古莱姆短期逗留期间,大卫·赛夏尔因无力支
付这些票据的款项而被捕。
这一事件促使鲁邦普雷下决心逃跑。此后,他突然与卡洛
斯·埃雷拉神甫一起在巴黎重新露面。
吕西安先生没有为人所知的谋生手段。然而,在他第二次
居住巴黎的头三年内,每年平均花销约三十万法郎,这笔款项
只能由所谓卡洛斯·埃雷拉神甫提供。但他又是从什么途径
搞来这些钱?
此外,为满足与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结婚而
提出的条件,他最近花一百多万购买鲁邦普雷地产。吕西安先
生对格朗利厄家说,这一款项得自他的妹夫的妹妹赛夏尔夫
妇。格朗利厄家通过诉讼代理人德尔维尔对尊敬的赛夏尔夫
妇进行了解。该夫妇不仅对此毫无所知,而且认为吕西安已经
债务缠身。因此,这项婚事也就告吹了。
而且,赛夏尔夫妇继承的遗产主要是不动产,据他们说,
现金几乎不到二十万法朗。
吕西安与艾丝苔·高布赛克秘密同居。德·纽沁根男爵
是这位小姐的保护人。可以肯定,这位男爵的大量钱财已经落
入吕西安手中。
吕西安和他的苦役犯同伙依靠艾丝苔的卖淫收入作为经
济来源,在上流社会比柯尼亚尔坚持了更长时间。艾丝苔原是
登记入籍的妓女。
虽然这些记录在情节叙述中有重复现象,但是为了让人看清巴黎警察局的作用,按原文复述还是必要的。正如人们从要求提供的关于佩拉德的记录中所看到的,警察局拥有每家每户、每个生活可疑、行为该受指责的人的档案材料。这些材料几乎都准确无误。任何越轨的事,警察局全部知晓。这种包罗万象的记录,对人的态度的总结,就跟法兰西银行对钱财的登记一样,清清楚楚,有条有理。银行对滞纳的款项都有记载,对每一笔贷款都加以衡量,对每一个资本家都作出估计,紧紧地盯着他们的经营活动;同样,警察局对每个公民是否老实也是这样做的。在这方面,法院也一样,无辜的人是不用担心的,这些行动只针对有过失的人。一个家庭不论地位多高,都不能确保自己受这个社会上苍的保佑。在这项权力所及的范围内,对善恶的判别是同一个标准。各警察分局内大量的记录、报告、摘要、档案,这些材料如汪洋大海,深沉而平静地在那里沉睡。一旦爆发意外事件,冒出罪行或命案,法院便向警察局求助。如果存在被指控者的档案,法官便能立刻读到。在这些档案中,对前科材料都已作出分析。这些档案是不会越出法院的高墙的,法院只能利用它来搞清问题,而不能作任何合法用途。如此而已。这些纸口袋在某种程度上提供的是罪行的内幕,罪行的最初缘由,而且几乎总是闻所未闻。如果在重罪法庭的口头诉讼中,犯人用这些材料为自己辩白,任何陪审团都不会相信,全国的人听了都会气愤得跳起来。总之,这是注定要被忘却的事实,到处如此,永远如此。在巴黎干了十二年之后,没有一个法官不知道重罪法庭或轻罪裁判所都将这些卑鄙的事情掩盖掉一半,而这些事情犹如一张温床,罪行在这里长期酝酿成熟;没有一个法官不承认,法院惩罚的还不到所犯罪行的一半。如果公众能知道那些记忆力很强的警方人员守口如瓶到什么程度,他们一定会像尊敬舍弗吕◎一样尊敬这些正直的人。一般人都认为警察阴险狡诈,不讲信义,其实他们十分宽容和善,只是倾听痛苦的感情申诉,接受控告,并保存一切记录。警察只从一个方面来说是可怕的,那就是他为法院干事,也为政治干事。在政治方面,警察与昔日宗教裁判所一样,残酷而不公正。
◎冉一路易·勒费弗尔(一七六八—一八三六),舍弗吕红衣主教,波尔多大主教,以慈善而闻名。
“别管这些了。”法官说,一边将这些记录重新放回卷案中,“这是警察局和法院之间的秘密。这些记录有什么价值,法官会看到的。但是,卡缪索先生和夫人要装作从来不知道这一切。”
“还用你这么反复跟我说吗?”卡缪索夫人说。
“吕西安犯了罪,”法官接着说,“但是,到底什么罪?”
“一个被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赛里奇伯爵夫人和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爱上的男人是不会犯罪的,”阿梅莉回答,“那些事大概都是另一个人干的。”
“但是,吕西安也是同谋啊!”卡缪索叫起来。
“你相信我的话吗?……”阿梅莉说,“把这名教士还给外交界,他是外交界最漂亮的装饰品。宣判这小子无罪,找一些别的罪人……”
“你倒真有能耐!……”法官微笑着回答,“女人穿越法律,直达目标,就像鸟儿在空中飞翔,没有东面阻挡它们。”
“可是,”阿梅莉又说,“不管他是外交官还是苦役犯,卡洛斯神甫会给你指出一个人,便于他自己脱身。”
“你比我聪明多了!”卡缪索对妻子说。
“好吧,讨论到此结束。过来抱抱你的梅莉吧,现在是一点钟……”
卡缪索夫人离开丈夫去睡觉了。他丈夫整好文件,理了理思绪,准备应付第二天对两个犯人的审讯。
当“生菜篮子”载着雅克·柯兰和吕西安奔向附属监狱时,预审法官已吃过早饭,按照巴黎法官简朴的生活习惯,步行穿过巴黎城,去他的办公室上班。有关这一案件的所有材料都已送到他的办公室。这是怎样安排的呢?
每一个预审法官都配备一个记录兼办事员,相当于宣过誓的司法秘书。这类人既没有奖赏,也不受鼓励,却能不断繁衍,产生优秀人才,而且他们天生就能绝对守口如瓶。在司法大厦,从创办最高法院直到今天,人们还没有听说过记录兼办事员在司法预审工作中泄露机密的事例。冉蒂出卖了路易丝·德·萨弗瓦给桑勃朗塞的收据◎。国防部一个办事员向车尔尼雪夫出卖了对俄国作战计划◎。这些叛徒相对来说都是有钱人。指望在司法大厦谋得一个职位,如登记处的位置,加上职业良心,就足以使一个预审法官的记录兼办事员成为坟墓的竞争对手,因为,随着化学的发展,坟墓也未必能保守住秘密。这个职员就是法官的笔杆子。很多人都能理解一个人当机器的主轴,但是不明白怎么能一直当机器的螺丝帽。但是,这螺丝帽呆在那里自己感到很高兴,也许它害怕这机器?
◎一五二四年,办事员冉蒂从财政部总监桑勃朗塞处窃取给摄政王后路易丝·德·萨弗瓦的已付钱款收据,并将它交给了摄政王后。王后要搞掉桑勃朗塞,派人将他吊死。
◎此事发生于一八一一年。国防部某办公室抄写员米歇尔将一些文件出卖给俄国外交官车尔尼雪夫。米歇尔挥霍无度,引起警察局对他的怀疑,最后他被捕并让他上了断头台。
卡缪索的记录员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名叫科卡尔。他早上来到这里,将法官的所有材料和记录都取出来,将办公室内的一切都准备就绪。这时候,法官还在沿着河堤溜达,在商店里观赏古玩,心里思忖着:“假如这个人就是雅克·柯兰,怎样才能对付这样厉害的家伙?保安科长能认出他。我必须做出履行职责的样子,哪怕是为警察局干的!这还是不可行,最好是将警察局的记录给侯爵夫人和公爵夫人看,让她们自己明白。我要为我父亲报仇,吕西安从我父亲手里夺走了科拉莉……揭露出这样卑劣的恶棍,我的精明强于就会尽人皆知,吕西安不久将被所有的朋友摈弃。好吧,审讯将决定这一切。”
他走进一家古玩店,一口布尔挂钟吸引了他的注意。
“既不违背我的良心,又为两位贵妇人效劳,这就是精明强干的杰作。”他想,“嘿,总检察长先生,您也在这里!”卡缪索大声说,“您在寻找奖章!”
“有审判权的人几乎都有这个爱好,”德·格朗维尔伯爵笑着回答,“是为了它的背面◎”。
◎这句玩笑可能是影射《百部新中篇小说》中的一篇《有背面的奖章》。《有背面的奖章》在高卢人的语言中暗指女人臀部。
德·格朗维尔伯爵在商店里瞧了一阵,似乎在结束他的视察,然后带卡缪索沿河堤边上走去。卡缪索没有想到别的,只认为是偶然相遇。
“今天上午您要审讯德·鲁邦普雷先生,”总检察长说,“可怜的小伙子,我一直挺喜欢他……”
“控告他的材料不少。”卡缪索说。
“是的,我看了警察局的记录。不过,这些材料有一部分是从科朗坦那儿来的,这个有名的科朗坦是个不属于警察局的暗探,他叫多少无辜的人掉了脑袋,这数字比您要在绞架上处死的有罪的人还要多,而且……这家伙我们无法触及他。我并不想影响像您这样一位法官的职业良心,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提醒您:如果您能证实吕西安对这个妓女的遗嘱一无所知,那么就可以得出结论,她的死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因为这个妓女给了他大量金钱!……”
“我们可以肯定,这个艾丝苔服毒时,他并不在场。”卡缪索说,“他那时在枫丹白露窥视德·格朗利厄小姐和德·勒依古尔公爵夫人经过那里的行踪。”
划!”总检察长接着说,“他对与德·格朗利厄小姐的婚姻怀着很大希望(我是听德·洛朗利厄公爵夫人亲口说的),一个如此聪明的小伙子会采取毫无用处的犯罪行为来毁掉一切,这是不可思议的。”
“对,”卡缪索说,“尤其是,如果这个艾丝苔把自己挣来的一切全都交给了他……”
“德尔维尔和纽沁根都说,她死的时候并不知道早就落在她头上的那笔该由她继承的遗产。”总检察长补充说。
“那么,您以为是怎么样呢?”卡缪索问,“这中间还有名堂。”
“我认为是仆人犯的罪行。”总检察长回答。
“不过,西班牙教士肯定就是这个在逃的苦役犯雅克·柯兰,”卡缪索说,“把卖掉纽沁根送的百分之三利息的债券所得七百五十万法郎拿走,这倒符合他的习惯做法。”
“一切由您判断,亲爱的卡缪索。您还得慎重啊!卡洛斯·埃雷拉与外交界有联系……当然,一个大使如果犯了罪,他的职业特性也保不了他。到底这事是不是卡洛斯·埃雷拉干的,这是最重要的问题……”
说到这里,德·格朗维尔先生与对方告别,好像并不期待对方回答。
“这么说,他也想救吕西安?”卡缪索心里想。当总检察长经过阿尔莱庭院进入司法大厦时,他从眼镜堤岸走过去。
卡缪索来到附属监狱院后,便走进监狱长办公室,然后将他拉到石砌院子中间。那里,谁也听不见他们说话。
“亲爱的先生,请您去一趟拉福尔斯监狱,向您的同事打听一下,此刻他手里是否有几名于一八一○至一八一五年在土伦监狱关押过的苦役犯。请您也查一下您的牢里有没有这样的人。我们将拉福尔斯监狱里这样的人转移到这里几天,然后您告诉我,这些人是否认得这个所谓西班牙教士便是外号唤作‘鬼上当’的雅克·柯兰。”
“好的,卡缪索先生。不过比比-吕班已经到了……”
“啊,已经到了?”法官叫了一声。
“他本来在默伦。人家告诉他是关于‘鬼上当’的事,他高兴得笑起来。他现在正在听候您的吩咐……”
“叫他来见我吧。”
监狱长这时才向预审法官提出雅克·柯兰的请求,并且描述了他的可悲境祝。
“我本想第一个审讯他,”法官回答说,“倒不是考虑他的身体状况。今天早上,我收到拉福尔斯监狱长的一份记录。这家伙自称二十四小时以来一直濒临死亡边缘,但却睡得又甜又香。拉福尔斯监狱长派人请来医生,医生走进他的囚室时他都没有听见,医生让他继续睡觉,甚至没有摸他的脉搏就走了。这说明他神志清醒,身体健康。我相信他有病,只是为了看看他究竟在摘什么名堂。”卡缪索先生微笑着说。
“跟这些犯人、被告在一起,每天都能学到东西。”附属监狱的监狱长说。
巴黎警察局与附属监狱相通,法官和监狱长知道有这条地不通道后,能迅速上警察局去◎。检察院和重罪法庭庭长需要什么材料。也马上就能得到。这种奇迹般的便利条件从这里可以得到了解释。这时候卡缪索先生走到那列通向他办公室的楼梯顶端。他碰上了从大厅奔跑过来的比比-吕班。
◎耶路撒冷街地下一条通道联结司法大厦和巴黎警察局。巴黎警察局当时位于金银匠堤岸。
“你真卖劲啊!”法官微笑着对他说。
“啊!如果真的是他,”保安科长回答。“只要有几匹‘回头马’(行话,指过去当过苦役犯的人),那院子里可就有戏看了。您瞧吧!”
“为什么?”
“‘鬼上当’侵吞了人家的钱。我知道他们发誓要干掉他。”
“他们”是指二十年把他自己钱财托付给“鬼上当”的那些苦役犯。这些钱财,大家知道,已经为吕西安而挥霍殆尽了。
“你能重新找到他最后一次被捕的证人吗?”
“给我两张传讯证人的传票,我今天就把证人给您带来。”
“科卡尔,”法官说,一边摘下手套,把手杖和帽子放在一个角落里,“你为这位警察先生填两张关于了解情况的传票。”
他在壁炉上的镜子里照了一下自己。壁炉架上放座钟的地方有一个盥洗盆和一只水杯,一侧有一个装满水的长颈大肚玻璃瓶和一个杯子,另一侧有一盏灯。法官拉了拉铃。几分钟后,执达吏来到了。
“已经有人在等我吗?”他问执达吏。这执达吏是负责接待证人,验证他们的传票,并按他们到达的先后次序安排他们的位子。
“是的,先生。”
“记下来人的姓名,把名单给我送来。”
预审法官的时间很紧,有时候不得不同时进行几项预审。这就是为什么被传唤作证的人要在执达吏的房间里等候很长的时间的原因。这个房间里不时响起预审法官的铃声。
“然后,”卡缪索对执达吏说,“你去提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啊!他扮装西班牙人?有人对我说,他扮装教士。嘿,这是科莱◎的再现,卡缪索先生!”保安科长叫起来。
◎科莱(一七八五—一八四○),越狱的苦役犯,一八三九年发表了他的《回忆录》,一八四○年死于罗什福尔监狱。
“没有任何新花样。”卡缪索回答。
法官于是在两张可怕的传票上签了字,这种传票会叫所有的人,甚至最无辜的证人,惶惑不安。法院传唤这些证人到庭,他们如果不服从,就会被判重刑。
雅克·柯兰完成熟的考虑已经大约半小时了,此刻他已作好战斗准备。他在自己那几张油污纸上写下了几行字。要描写老百姓反抗法律的形象,再也找不到比这几行字更加完美的了。
这是用亚细亚和他约定的语言写的,是隐语中的隐语,用数字代表意思。第一张纸上的意思是这样的:
你去找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或德·赛里奇夫人,叫
她们中间随便哪一位在吕西安受审之前去看望吕西安,并叫
她将所附纸条交吕西安阅读。无论如何要找到欧罗巴和帕卡
尔,并使这两个盗窃犯听凭我支配,准备扮演我给他们指定的
角色。
你立刻去拉斯蒂涅克家,以他在歌剧院化装舞会上遇到
的那个人的名义,叫他前来证明卡洛斯·埃雷拉神甫与伏盖
公寓中被捕的雅克·柯兰毫无相像之处。
也叫比昂雄医生做同样的事情。
要使吕西安的两个女人◎为这一目的进行活动。
◎指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赛里奇伯爵夫人。
在所附的那张纸上,写着标准的法文:
吕西安,关于我的事,你不能有任何供认。对你来说,我应
该是卡洛斯·埃雷拉神甫。这不仅能证明你无罪,而且,只要
再坚持一下,你将得到七百万,名誉也能保全。
将这两张纸条在写字的那一面粘在一起,使人以为是同一张纸上的一段。然后将纸条卷起来,成了一个蜡烛头大小的坚硬的小泥九,节俭的女人遇到针眼断裂时,就用这种蜡烛头来进行修补。只有在牢房中苦苦思索,想方设法企求重新获得自由的人,才有这种特殊的卷纸艺术。
“如果我第一个受审,我们就得救了;但是,如果这孩子先受审,那一切都完了。”等待受审时,他心里这样想。
这是极其严酷的时刻,连这个如此强悍的人的脸上都渗出了一层白色汗珠。这个不同寻常的人在犯罪领域还真是料事如神,就像莫里哀在诗剧领域和居维埃在古生物领域料事如神一样。在各种事情上,天才就是一种直觉。除了这一现象,杰出的成就的其他部分应该归功于才能。一流的人与二流的人的区分就在这里。犯罪方面也有其非凡的人物。雅克·柯兰走投无路时,碰上了雄心勃勃的卡级素夫人和德·赛里奇夫人,必须说一句,吕西安遭到灭顶之灾给赛里奇夫人以沉重的打击,她的爱情又复苏了。这就是人的智慧对付钢胄铁甲般的法律而作出的殊死努力。
雅克·柯兰听到牢门上沉重的钥匙和门栓声,又戴上了垂死的假面具。看守的皮鞋声在过道上作响,使他感到极度兴奋和快乐。这种感情帮了他的忙。他不知道亚细亚将用什么办法到他这里来,但他指望能在出去的路上遇到她,因为亚细亚已经在圣冉拱廊街给了他诺言。
亚细亚与他成功会见后,便到沙滩去了。一八三○年以前,“沙滩”这个名词有它的独特含义,如今已经消失了。那时候,从阿尔科勒桥直到路易一菲利浦桥,这一整段堤岸上除了斜坡上铺就的石板路以外,都还是自然状态。河水涨高时,可以乘船往返于沿河的房屋和倾向于河边的各条街道。在这段堤岸上,几乎所有房屋的低层都要高出几级台阶。河水拍击房基时,马车只好走可怕的莫尔泰勒里街。为了扩大市政厅,这条街如今已完全夷为平地。所以那时候,那个冒牌女商贩能容易地把小车飞快地推向河堤下边,并把它藏起来,直到真的女商贩来到借车人答应送还车的地方,把它取走。这期间,那真正的车主正在莫尔泰勒里街一间肮脏的酒馆里,用整车货卖得的钱喝酒呢。那时候,人们正在完成佩尔蒂埃堤岸的扩建工程,工地入口处的看守是一个残疾人,把小车托付给他,是不冒任何风险的。
亚细亚立即在市府广场登上一辆出租马车,对车夫识“去神庙!用快点儿,有油水!”
在神庙这个大市场里,拥挤着巴黎所有破衣烂衫的人,庆集着成千名流动小贩,两百个二道贩子在那里吵吵嚷嚷,喋喋不休。像亚细亚这身穿着的女人混到人群里,不会引起别人丝毫好奇心。两个犯人刚刚登记完毕时,她便在一个很小的中二楼叫人换了衣眼。这个中二楼潮湿而低矮,楼下便是一间破烂的铺子,出售那些男女裁缝诈骗来的各种零头布。店主是一个老小姐,唤作罗梅特,小名叫热罗梅特。这个罗梅特对于脂粉商人来说,就像那些“财神”太太对于手头拮据的所谓体面女人一样,是个十足的女高利贷者。
“姑娘”,亚细亚说,“给我穿戴一下,我至少得像个圣日耳曼区的男爵夫人。要赶快应付一下,行吗?”她继续说,“我马上就得走!你知道我穿什么连衣裙合适。快把脂粉盒拿来,再给我找一些漂亮的小花饰,把那些五光十色的假首饰给我吧……快叫小女孩去雇一辆出租马车,让它停在咱们的后门外。”
“好的,夫人。”老小姐回答,她是那么顺从和殷勤,就像女仆伺候自己的女主人。
如果有人注意这一场面,他会轻而易举地发现,以亚细亚名字出现的这个女人此刻就在自己家里。
“有人要卖给我钻石!……”罗梅特边给亚细亚梳头,边这样说。
“是偷来的吗?……”
“我想是的……”
“那么,我的孩子,不管能赚多少钱,这事决不能干。这段时间,我们要提防暗探。”
从这时起,人们就明白了亚细亚是怎样来到了司法大厦的休息大厅里。她手里拿着一张传票,叫别人带领自己走过过道,走过通向预审法官办公室的那列楼梯。在卡缪索先生到达之前大约一刻钟,她求见这位预审法官。
亚细亚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她像女演员一样,洗净了自己那张老太婆的脸,抹上口红和脂粉,头上戴了一个令人赞赏的金色假发。她的衣着完全跟圣日耳曼区寻找失踪的爱犬的贵妇人一样。她看上去大概有四十岁,因为她的面庞笼罩在一张精致的黑色花边面纱里。一件胸衣紧紧地裹住她那当厨娘的腰身,戴一副像样的手套,举止有些做作,浑身散发出元帅夫人那种脂粉味儿。她手里舞弄着一个带金扣的手提包,一边注视着司法大厦的围墙和一只漂亮的黑褐色小狗的皮带,她显然是第一次在这里溜达。一位这样的有钱的老妇人很快便引起了休息大汽里黑袍群众◎的注意。
◎指律师。
没有参与诉讼案件的律师穿着黑袍掠过大厅。像贵族老爷间相互称呼那样,他们用教名称呼那些大律师,以便使人相信他们属于法律贵族等级。除了这些律师外,人们还常常看到一些耐心的年轻人在为诉讼代理人效劳,为安排在最后审理并可能需要辩护的案件而等待着,如果事先确定审理的案件的辩护律师不能及时来到的话。这些穿黑袍的人在这间宽广的大厅里三五成群,踱来踱去。嘈杂的谈话声无休止地在大厅里回响。这休息大厅倒是名副其实◎,步行不仅使律师们筋疲力尽,也浪费了大量口舌。不过这大厅在描绘巴黎律师的著作中肯定有它的地位。每一个穿黑袍的人之间的区别可能就是一幅奇特的画面。
◎休息大厅法文为salle des pas perdus,直译为“徒劳步行厅。”
亚细亚早就在注意司法大厦里这些闲逛的人。她听到一些开玩笑的话,窃窃地笑出声来,最后引起了马索尔的注意。马索尔是个青年实习律师,对编辑《判决公报》比对他的委托人更关心。他看这位妇女洒那么多香水,衣着那样华丽,便笑容可掬地前来为她效劳。
亚细亚用小声小气的假嗓音对这位热情的先生说,她来听候一位法官传讯,这位法官名叫卡缪索……
“啊!是鲁邦普雷案件。”
嘿!案件已经有它的名字了!
“哦,不是我,是我的贴身女仆,一个外号叫欧罗巴的姑娘。我雇了她二十四小时,她看到我的看门人给我送来这张贴着印花的纸,便逃之天夭了。”
接着,她像所有那些在炉火边闲聊中度过一辈子的老太太一样,在马索尔的怂恿下,说了一番不相干的话,讲到自己与第一个丈夫生活是如何不幸,第一个丈夫是法国本上银行三行长之一。她的女婿是德·格罗斯一纳普伯爵,她的女儿因他而遭受痛苦。她询问这个年轻的律师是否能跟女婿打官司,法律能否准许她支配他的财产。马索尔费了很多心思,也猜不透这张传票是给女主人的,还是给女佣人的。最初,他只在这张法院文书上瞧了一眼。文书的格式是颇为熟悉的。为了便于快速签发,这种传票是印刷的,预审法官的书记员只要在空白处填上证人的姓名,住址,到庭时间等就行了。亚细亚叫对方向她解释一下司法大厦是怎么回事。其实她比律师本人了解得更清楚。最后,她终于问这位律师卡缪索先生几点钟到这里来。
“一般情况下,预审法官十点左右开始审讯。”
“现在十点差一刻,”她看了看一只漂亮的小表说。这表确实是一件极其精致的首饰,马索尔心里不禁暗想:“她的财富原来藏在这里!……”
这时候,亚细亚已经来到朝向附属监狱院子的那间阴暗大厅。所有的执达吏都在这里。她透过窗子看见那道边门时,便大声问:
“这高墙里是什么地方呀?”
“这是附属监狱。”
“啊,这就是附属监狱!在那里,我们可怜的王后……哦!我真想看看她的牢房!……”
“这不可能,男爵夫人。”搀扶着这位贵族老妇人的律师回答,“必须获得批准才行,但是很难得到这种批准。”
“人家告诉我,”她接着说,“路易十八用拉了文亲笔在玛丽一安东奈特的牢房里题了词。”
“是的,男爵夫人。”
“我真想学学拉丁文,好研究一下这题词的含义。”她说,“您说,卡缪索先生能批准我这样做吗?……”
“他不管这事。不过,他可以陪同您去……”
“那么,他的审讯呢?”她说。
“哦,”马索尔回答,“犯人可以等一会儿嘛。”
“啊,他们是犯人,真的!”亚细亚天真地说,“不过我倒认识你们的总检察长德·格朗维尔先生……”
搬出这个上司,对所有的执达吏和这位律师都产生了魔术般的效果。
“啊!您认识总检察长先生!”马索尔说。他很想问问这一机遇给他带来的这位主顾的姓名和地址。
“我在德·赛里奇先生家经常见到他。德·赛里奇先生是他的朋友。从隆克罗尔家那边说,德·赛里奇夫人是我亲戚◎……”
◎德·赛里奇夫人是德·隆克罗尔侯爵的妹妹。
“如果夫人想下去看看附属监狱,她……”一个执达吏说。
“好吧!”马索尔说。
于是,这些执达吏就让律师和男爵夫人下去了。他们两人很快到了一个小小的卫队室,“鼠笼”的楼梯就通向这里。亚细亚对这个地方很熟悉。人们可以看到,这楼梯仿佛成了“鼠笼”和第六审判室之间的一个观察哨,所有的人必须从这里经过。
“请您问问这些先生,卡缪索先生来了没有。”她看到那些正在玩牌的警察说。
“来了,夫人,他刚刚从‘鼠笼’上来……”
“‘鼠笼’!”她说,“‘鼠笼’是什么……哎,我真傻,刚才怎么没有直接去找德·格朗维尔伯爵先生……可是,现在来不及了……先生,趁卡缪索先生还没有忙上,带我去跟他说句话。”
“哦,夫人,您有足够时间跟卡缪索先生说话,”马索尔说,“把您的名片叫人递进去,他不会让您像那些证人一样在候见室久等的……司法大厦对像您这样的女士是非常尊重的……您有名片……”
这时候,亚细亚和这位律师正站在卫队室窗前,警察从这里可以看见附属监狱边门的动静。警察受到孤儿寡母的辩护人◎的影响,对孤儿寡母颇为尊重,同时也知道妇女的特权,所以,对一位由律师陪同的男爵夫人在那里出现,也就容忍了片刻。青年律师讲着一些关于监狱边门上发生的可怕事情,亚细亚只是随便听着。当人们向她指着铁栅栏,告诉她就在铁栅栏后边给死刑犯更衣时,她表示不能相信,但是卫队长向她肯定了这一点。
◎指律师。coc2
“我真想看看这种情景!……”她说。她一直在那里与队长的律师卖弄风情,直到她看见雅克·柯兰在卡缪索先生的执达更后边,被两个警察挟持着,从边门走出来。
“啊!这是监狱的指导神甫,大概刚刚给哪个倒霉鬼作了……”
“不,不,男爵夫人,”警察回答,“这是一个犯人,他要去受审。”
“他被指控犯了什么罪?”
“他受一件投毒案牵连……”
“哦!……我真想看看他……”
“您不能呆在这儿,”卫队长说,“因为他是单独关押的犯人,要穿过我们的卫队室。瞧,夫人,这道门通向楼梯……。
“谢谢,军官先生,”男爵夫人说着便向那道门走去,以便急速赶到楼梯。一到楼梯上,她大嚷起来:“啊,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呀?”
这嘹亮的嗓音一直传到雅克·柯兰的耳朵里。她这样叫喊正是为了使他作好见她的准备。警卫队长跑过去追上男爵夫人,将她拦腰抱住,像抓一片羽毛似地把地抓到已经列队的五名警察中间。因为警卫队对一切都严加防范。这很专横,但完全必要。连律师本人也惊呼了两次:“夫人!夫人!”那声音充满惊恐,他生怕自己受牵连。
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几乎昏迷不醒地坐在警卫室的一把椅子上。
“可怜的人儿!”男爵夫人说,“他是有罪的人吗?”
这句话虽然是对着青年律师的耳边说的,但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因为这可怕的警卫室内当时是死一般的寂静。有时候,一些特权人物获得许可,当这些要犯经过警卫室或过道时,来看他们。所以,负责押送卡洛斯·埃雷拉的执达吏和警察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再说,由于卫队长尽职尽责,扭住了男爵夫人,防止了单独关押的犯人与外界有任何交往。这一场所是很令人放心的。
“走吧!”雅克·柯兰说。他费了很大力气才站立起来。
就在这时候,那个小纸团从他抽中落下。男爵夫人已经注意到它掉在哪里。她戴着面纱,目光可以自由移动。纸团油腻潮湿,没有什么滚动。这种细节虽然无足轻重,但是为了事情圆满成功,雅克·柯兰都经过仔细考虑。当犯人被带到楼梯高处时,亚细亚毫不做作地掉落自己的手提包,然后又轻捷地将它捡起来,顺便拿到了这个纸团。纸团的颜色与地板上的灰尘和泥污完全相同,所以谁也没有发觉。
“啊!”她说,“这使我心里很难受……他快要死了……”
“他是装模作样。”警卫队长反驳说。
“先生,”亚细亚对律师说,“快带我去见卡缪索先生吧!我是为这案子来的……他在审间这个可怜的神甫之前,说不定愿意见见我……”
律师和男爵夫人离开了这间四壁满是煤烟和油污的警卫室。当他们走到楼梯顶端时,亚细亚发出一声惊叫:“啊呀,我的狗呢!……哦,先生,我那条可怜的狗!”
她于是像疯子似地奔向休息大厅,向每个人打听是否见到过她的狗。随后她又来到木廊商场,向一列楼梯跑去,一边说:“狗在这儿呢!……”
这列楼梯通向阿尔莱大院。亚细亚到了这里,这出戏便演完了。她在金银匠河沿叫了一辆出租马车,一屁股坐进车里,顿时便无影无踪了。她手里那张传票原来是传欧罗巴的,警察局和法院至今还不知道欧罗巴的真名实姓呢。
“纳弗-圣马克街!”她向车夫喊了一句。
有个服饰脂粉商名叫努里松夫人,也叫圣埃斯泰弗夫人。她不仅把戏自己的身份,而且把自己的店铺借给亚细亚。纽沁根就是在这个铺子里商谈艾丝苔这笔买卖而跟亚细亚讨价还价的。亚细亚可以完全指望这位夫人守口如瓶,她在这个店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因为在努里松夫人住宅中,她有自己的一间卧室。她付了出租马车车费,就进自己卧室了。在这之前,只跟努里松夫人打了个招呼。那匆忙的姿态使努里松夫人明白,她没有时间与她说话。
一旦避开了一切耳目,亚细亚便开始展开小纸团,动作非常小心,就像专家打开隐迹纸本◎。她读完这些嘱托,认为必须把给吕西安写的那几行字誊抄到信纸上。然后她下楼来看努里松夫人,趁店铺里一个小姑娘去意大利人大街雇出租马车的机会,跟努里松夫人聊了几句,由此便弄到了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赛里奇伯爵夫人的地址。努里松夫人是通过她们的贴身女仆认识这两位夫人的。
◎擦掉旧字写上新字的羊皮纸稿本,但可用化学方法使原迹复现。
这东奔西跑的事和这些细致的活儿,花了她两个多时间。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住在圣奥诺雷区上首。虽然贴身女仆让她敲门后,从小客厅递进去圣埃斯泰弗夫人的名片,--亚细亚在名片上写着“有关吕西安紧急事情求见”--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严寒是让她等了一小时。
亚细亚一瞧公爵夫人的脸色,便知道她来得不是时候。她表示歉意,说是由于吕西安处境危急,才打扰了公爵夫人的“休息”……
“您是谁?……”公爵夫人打量着亚细亚问,没有任何客套。在司法大厦的休息大厅,亚细亚可以被马索尔先生当作男爵夫人看待,但是在卡迪尼昂公馆小客厅的地毯上,她就像白缎长裙上的一滴油污了。
“我是一个脂粉服饰商人,公爵夫人。因为,碰上这种事情的时候,人们都会找那些由于职业而绝对守口如瓶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出卖过任何人,上帝知道有多少贵妇人把她们的钻石首饰委托我保管一个月,要我向她们提供一模一样的假首饰……”
“您还有别的名字吗?”亚细亚的回答唤起了公爵夫人某种模糊的回忆。她于是微微一笑,这样说。
“有的,公爵夫人。在一些重大场合,我是圣埃斯泰弗夫人;但是做生意的时候,我叫努里松夫人。”
“好,好……”公爵夫人急速地回答,改变了口气。
“我能帮上很大的忙,”亚细亚继续说,“因为我们既掌握丈夫的秘密,也掌握妻子的秘密。我跟德·马尔赛先生做过很多生意,公爵夫人……”
“好了!好了!……”公爵夫人高声说,“我们说说吕西安的事吧。”
“公爵夫人要是想救他,就要鼓起勇气,别在更衣上浪消费时间了,何况公爵夫人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漂亮。您美得像仙女一般,这是老婆子以名誉担保说的话!另外,夫人,您也不必叫人套车了,就跟我上出租马车吧……您如果不想叫这个可爱的孩子遭受比杀身之祸更大的灾难,就赶快上德·赛里奇夫人家去吧……”
“好吧,我跟您去!”公爵夫人犹豫片刻后说,“就我们两人,我们去给雷翁蒂娜◎鼓鼓劲儿……”
◎雷翁蒂娜,德·赛里奇夫人的闺名。
尽管这个蹲过苦役监狱的多丽娜◎竭尽全力,拚命奔波,但是当她与德·莫弗里涅期公爵夫人一起,走进位于肖塞-唐坦街的德·赛里奇夫人家门时,两点已经敲过了。不过,在那里,多亏公爵夫人在场,一分钟也没有耽误。她们两人立刻被带带到伯爵夫人身边。在一个奇花异草芳香四溢的花园里,有座小小的木屋式别墅,伯爵夫人正躺在别墅内张长沙发上。
◎多丽娜是莫里哀喜剧《塔尔丢夫》中玛丽亚娜的女仆,机智,活跃,嘴不饶人。此处指亚细亚。
“很好,”亚细亚瞧了瞧四周说,“这里别人听不见我们说话。
“啊,亲爱的!我要死了!瞧你,狄安娜,你怎么啦?……”伯爵夫人叫着,像孔雀一样跳起来,抓住公爵夫人的肩膀,接着失声痛哭起来。
“好了,雷翁蒂娜,有些场合,我们这样的女人不应该哭,而应该行动。”公爵夫人说,让伯爵夫人跟她一起坐在长沙发上。
亚细亚用狡猾的老妇人特有的眼光打量这位伯爵夫人,像外科手术刀刺探伤口那样,用这一目光飞速看透了一个女人的灵魂。雅克·柯兰的这个伙伴于是辨认出上流社会女子极少见的感情痕迹:真正的痛苦!……这种痛苦在心灵里和面容上都会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在衣着上,伯爵夫人没有任何卖弄风情的地方。她当时四十五岁,那皱皱巴巴的印花平纹细布晨衣露出很不整齐的内衣,而且没有穿胸衣……眼睛上有一道黑白,双颊留下一道道斑纹,证明流过苦涩的泪水。晨衣上没有系腰带。衬裙和衬衣的刺绣图案也是揉皱的。头发塞在带花边的睡帽里,已有二十四小时没有好好梳理,露出一条又短又细的辫子和一绺绺稀疏的发卷。雷翁蒂娜忘了戴上假辫子。
“您是平生第一次恋爱……”亚细亚咬文嚼字地对她说。
雷翁蒂娜这时才看见亚细亚,她吓了一跳。
“这是谁呀,亲爱的狄安娜?”她问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
“如果她不是对吕西安忠心耿耿,准备为我们帮忙的女人,我怎么会把她带来呢?”
亚细亚已经料到了事实真相。德·赛里奇夫人被看作是上流社会最轻浮的女人之一。她先跟德·艾格勒蒙侯爵眷恋十年之久,侯爵去殖民地后,她又疯狂地爱上了吕西安,并使吕西安疏远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然而却跟全巴黎的人一样,对吕西安与艾丝苔的恋情一无所知。在上流社会,一次被人发现的恋情比十次秘密艳遇更能损害一个女人的声誉,更别说她已是两次恋情了。不过,由于对德·赛里奇夫人谁都不看重,历史学家大概也不会对她的有两处缺口的道德予以担保了。
她中等身材,金色头发,就像那些妙龄的金发女郎那样保养得很好,也就是说,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她苗条而不瘦削,皮肤白皙,头发浅黄,脚、手和身体呈现出贵族般的精巧秀气。她有隆克罗尔家姑娘的聪明和风趣,对其他女人心怀恶意,而对男人却温柔善良。由于她有巨额财富,丈夫地位很高,弟弟德·隆克罗尔侯爵也有地位,所以一直没有遭受别的女人可能遭受的各种失望和挫折。她有一个很大的优点:虽然堕落,但很坦诚,公开承认自己崇拜摄政时代的风尚。这个女人已经四十二岁,男人对她来说一直是令人愉快的玩物。奇怪的是,她在爱情中只看到为控制男人而忍受牺牲的同时,也给了男人不少东西泅十二岁那年,她一见吕西安的外表就被吸引住了,立刻产生了恋情,与德·纽沁根男爵对艾丝苔的恋情十分相似。正如亚细亚刚才说的,她开始了平生第一次恋爱。在巴黎女子身上,在那些贵妇人身上,这种青春迟来的现象比人们想象的更为常见,一些品行端正、快要进入四十岁避风港的女子突然堕落,这种无法解释的状况就是由这种现象引起的。这种强烈而完美的激情,从初恋时那种孩童式的感受直到排山倒海的肉欲,这幸福使雷翁蒂娜如醉如狂,永不满足。她只向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倾诉过这种激情。
人们知道,真正的爱是无情的。发现有个艾丝苔以后,接踵而来的便是一怒之下断绝了与他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女人甚至会气愤得去杀人。随之而来的便是儒怯阶段,真挚的爱情和由此产生的巨大快乐让位于懦怯。一个月以来,伯爵夫人为了能与合西安重逢一星期,宁愿少活十年。最后,在柔情蜜意的高潮中,在她已经接受艾丝苔这个情敌时,传来了心爱的人被捕的消息。这消息仿佛吹响了最后审判的号角。伯爵夫人几乎死过去,她丈夫由于怕呓语中泄露真情,便亲自守护在她的床边。二十四小时以来,她虽然活着,但心窝里就像扎着一把匕首。她在高烧中几次对丈夫说:“你把吕西安给放了,今后我就只为你活着!”
“公爵夫人说得对,但别像死羊似地翻白眼吧,”厉害的亚细亚摇晃着伯爵夫人的胳膊大声说,“您要是想救他,那就一分钟也别耽搁,他是无辜的,这一点我可以凭我母亲的遗骨起誓!”
“哦!对呀,可不是么……”伯爵夫人善意地望着这个饶舌的老婆子,高声说。
“可是,”亚细亚继续说,“如果卡缪索先生审问得不对头,两句话就能把他定为罪人。如果您有能力叫人为您打开附属监狱大门,并跟吕西安说话,请您现在就动身,把这张纸条交给他……明天他就自由了,我向您保证……请您把他救出来吧,因为是您把他推进监狱的……”
“是我?”
“对,是您……是你们这些贵妇人。即使你们富得拥有几百万,你们也一直不拿出一个子儿。如果我大胆地带些孩子来,他们的口袋里全会装满金钱。我拿他们的快乐来自我消遣。既做母亲,又当情妇,这是多么快活!你们这些人,让你们爱的人活活饿死,对他们的事不闻不问。艾丝苔呢,她不说空话,她用丧失自己肉体和灵魂的代价,给了您的吕西安一百万,这是人家向他要的。就是因为这个,他陷入了今天的处境……”
“可怜的姑娘!她做了这样的事!我喜爱她!……”雷翁蒂娜说。
“啊!现在……”亚细亚以冷冰冰的嘲讽口气说。
“她很漂亮。可是现在,我的天使,你比她漂亮得多……吕西安与克洛蒂尔德的婚事已经完全告吹,没有任何挽回余地了。”公爵夫人对雷翁蒂娜轻声说。
这种考虑和盘算对伯爵夫人立即产生了效应,她不再感到痛苦了。她用双手抚摩自己的前额,又变得青春焕发。
“来吧,我的小姑娘,打起精神,开始行动!……”亚细亚说。她看到了这一变化,也猜到了它的原因。
“如果先要阻止卡缪索先生审讯吕西安,”德·莫弗里涅斯夫人说,“我们是可以做到的,只要给他写个字条,叫你的随身男仆送到司法大厦去就行了,雷翁蒂娜。”
“那就回我的屋于去吧,”德·赛里奇夫人说。
《交际花盛衰记》第三部,第二章
就在这些吕西安的女保护人按照雅克·柯兰的指令行动时,司法大厦里出现了如下情景。
几名警察把那个气息奄奄的人带到卡缪索先生的办公室,坐在窗牙对面一张椅子上。卡缪索先生坐在办公桌前的扶手椅上。科卡尔手执羽笔,坐在离法官几步远的一张桌子边。
预审法官办公室的布局并不是随随便便的。如果不是有意安排,也该承认这种偶然极为有利于执行法律。法官好比画家,他们需要来自北面的均匀纯正的光线,因为犯人的面孔就是一张画,需要不停地进行端详。因此,几乎所有预审法官都像卡缪索这样放置他们的办公桌,让自己背光,而叫他们的审讯对象的面孔始终朝着亮光。由于审讯时间长,他们如果干了六个月以后还不戴上眼镜,个个都会显出心不在焉,毫不在乎的神情。卡斯坦犯下的罪行,就是在法官与总检察长长时间协商后,因为没有证据,即将把他释放时,突然向他提了一个问题,用这个方法观察到他的脸部表情的急剧变化而发现的。这一小小的细节可以使最不能谅解的人指出,刑事预审是一场多么激烈,多么有趣,多么奇特,多么富有戏剧性,又是多么可怕的斗争!是一场没有证人在场,但总是记录在案的斗争!在这场冷冰冰地进行着的炽烈的一幕中,眼神、语气、面部的悸动,因情感变化而引起的最细微的脸色改变,这一切都具有危险性,就像相互对视,以便发现对方和杀死对方的野人一般。这一幕将在纸上留下什么痕迹,那只有上帝才知道了。所以,一份记录只不过是大火过后的一堆灰烬。
“您的真名实姓是什么?”卡缪索问雅克·柯兰。
“唐·卡洛斯·埃雷拉,托莱多◎王家教士会议议事司择,费迪南七世陛下密使。”
◎托菜多:西班牙城市名。
这里必须指出,雅克·柯兰把法语讲得含糊不清,仿佛一头西班牙奶牛在叫唤,使他的回答几乎让人听不明白,总要叫人重复几次。德·纽沁根先生的德国腔已经使这一场景不大清晰,所以这里不再用那种难以读懂的字句了,而且那样也影响情节的迅速发展。
“您有证件证明您说的这些身份吗?”法官问。
“有的,先生,有护照,还有信奉天主教的国王陛下准许我执行使命的信件……总之,我马上在您面前写一封短信,您可以立刻派人将它送到西班牙大使馆,他们就会提出把我接回去。另外,如果您需要其他证据,我可以给法国宫廷首席指导神甫阁下写信,他会立即派他的私人秘书到这里来。”
“您还认为自己是奄奄一息吗?”卡缪索说,“如果您真的受着您被捕以来自己所说的这种痛苦折磨,您早该死掉了。”法官嘲讽地继续说。
“您这是在向一个无辜者的勇气和体质提出起诉。”犯人温和地回答。
“科卡尔,按一下铃,叫附属监狱的医生和一位护士过来。我们一会儿不得不脱掉您的外衣,检查一下您肩膀上的烙印……”卡缪索接着说。
“先生,我反正在您的手里。”
犯人向法官提出,他是否能解释一下他说的烙印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到他的肩膀上去寻找。法官已经料到会问这个问题。
“那就是怀疑您是越狱的苦役犯雅克·柯兰。这个人胆大包天,甚至不怕读圣!……”法官用激烈的口气说,目光紧盯着犯人的眼睛。
雅克·柯兰没有悸动,也没有脸红。他沉着镇静,显出大真好奇的神色望着卡缪索。
“我?先生,我是苦役犯?……但愿我所属的修会和上帝宽恕您犯这样的错误!请您告诉我,我应该做些什么,才能使您不再坚持这种对人权、对教会、对我的主子国王的严重侮辱。”
法官不回答他的问题,他对犯人解释说,如果他当时受过法律规定对苦役犯打烙印的这种罪,现在拍打他的肩膀,那几个字母就会立刻显现出来。
“啊,先生!”雅克·柯兰说,“我对王家事业忠心耿耿,反而导致悲惨结局,这真是太不幸了!”
“为什么这样说?”法官说,“您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您说清楚。”
“好吧,先生。我背上该有很多伤疤,因为我被立宪派当作叛国分子枪毙,枪是朝我背上开的,而我一直是忠于国王的。立宪派以为我死了,扔下我就走了。”
“您被抢毙过,而竟然还活着!……”卡缪索说。
“一些虔诚的人给士兵送了钱,我跟这些士兵串通一起,他们于是把我放在很远的地方,向我背后瞄准,于弹打到我身上时,几乎已经没有作用了。这一事实大使阁下可以向您作证……”
“这个鬼东西对什么都能回答得头头是道。不过,这也很好。”卡缪索心里想。他显得这样严厉,也只是为了满足法院和警察局的要求。
“您这种身份的人怎么会呆到纽沁根男爵的情妇家里呢?而且,她是什么情妇?她原来是个妓女!……”
“先生,人家之所以在一个风尘女家里找到我,原因是这样的。”雅克·柯兰回答,“不过,在向您讲述我去那里的缘故以前,我应该向您说明,就在登上楼梯第一个台阶时,我突然旧病复发,没有来得及跟这个妓女说话。我知道艾丝苔小姐有寻死的念头,这与年轻的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利害息息相关,而我对吕西安又特别疼爱,我便试图把可怜的姑娘从绝望的路上拉回来。我的动机是神圣的。我想对艾丝苔说,吕西安对克洛蒂尔德小姐作的最后努力可能会失败,还要对她说,她能继承七百万的遗产。我希望这样能鼓起她活下去的勇气。法官先生,我能肯定,由于我掌握着这些秘密,我便成了受害者。从我突然跌倒的情况看,我认为那天早上,有人给我下了毒。由于我体格强壮,才捡了一条命。我知道,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有个政治警察在跟踪我,企图使我卷入那件险恶的案子中去……在我被捕时,如果你们按照我的请求请来一位医生,那你们早已拿到我现在所说的关于我健康状况的证据了。先生,请您相信,一些地位比我高的人物,竭力想把我和某个歹徒混淆起来,以便有权处置我,这关系到他们的巨大利益。他们为国王效劳,不仅能得到好处,而且是出于卑劣的心灵。只有教会才是完美无缺的。”
雅克·柯兰煞费苦心,足足用了十分钟时间,一句句炮制出这一大篇议论。他的面部表情,实在难以形容。一切都讲得煞有介事,尤其是隐晦地提到了科朗坦。法官都有点动摇了。
“您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对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那么厚爱吗?……”
“这您还猜不到吗,先生?我已经六十岁了……我请求你们,不要把这些写上去……这……一定要说吗?……”
“全都说出来,这关系到您的利益,尤其关系到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利益。”法官回答。
“那好吧。他是……哦,我的上帝!……他是我的儿子!”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一句,接着便昏厥了过去。
“这个就不要记了。科卡尔。”卡缪索轻声说。
科卡尔站起来,取来一小瓶“四盗醋”◎。
◎传说一八二○年马赛发生鼠疫,四个强盗喝了一种醋,没有染上疾病。他们将病人财物劫掠一空。后来这种醋便称“四盗醋”。这种传说可能是某个卖醋商人编造的。
“这个人如果是雅克·柯兰,他真是个非凡的演员!……”卡缪索心里想。
科卡尔给老苦役犯闻醋,法官则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
“应该叫人除掉他的假发。”卡缪索说。他等待雅克·柯兰恢复知觉。
老苦役犯听到这句话,吓得发抖润为他知道这样一来,他将显现多么丑陋的面容。
“如果您没有力气摘掉您的假发……唔,科卡尔,你给他摘了。”法官对记录员说。
雅克·柯兰非常顺从地将头向记录员伸过去。摘去这个装饰物后,他的脑袋真相毕露,见了叫人害怕。这一景象使卡缪索拿不定主意。他一边等待医生和一名护士到来,一边开始整理和审阅从吕西安住宅搜来的所有材料和物品。法院的人对圣乔治街艾丝苔小姐的寓所采取行动后,又到马拉凯河滨进行了搜查。
“你们取走了德·赛里奇伯爵夫人的信,”卡洛斯·埃雷拉说,“但是,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拿吕西安的几乎所有的材料。”他补充说,发出一声对法官的嘲笑。
卡缪索听到这声嘲笑,明白了“几乎”二字的含义。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涉嫌是您的同谋,他已经被捕了。”他回答说,想察看一下犯人听了这一消息有什么反应。
“你们闯了大祸。他跟我一样,是完全无罪的。”假西班牙人说,没有显出丝毫感情波动。
“等着瞧吧,我们刚刚在核实您的身份。”卡缪索继续说,对犯人的镇静感到意外。“如果您真的是唐·卡洛斯·埃雷拉,这事实本身可能会立即改变吕西安·夏尔东的处境。”
“是的,就是夏尔东夫人,德·鲁邦普雷小姐!”卡洛斯喃喃地说,“这是我平生最严重的错误之一!”
他向天空抬起眼睛。从他的嘴唇动作看,他似乎在虔诚地作祈祷。
“但是,如果您是雅克·柯兰,如果他有意与一个越狱的苦役犯为伍,一个读圣者为伍,那么,法院怀疑的一切罪行很可能就会成立。”
卡洛斯·埃雷拉听到法官这句巧妙的话,仿佛成了一尊雕像。他用高尚的痛苦姿态举起双手,作为对“有意”,“越狱的苦役犯”这些词的回答。
“神甫先生,”法官非常礼貌地说,“如果您是唐·卡洛斯·埃雷拉,您一定会原谅我们为维护法律和辩明真相而不得不做的这一切……”
雅克·柯兰从法官说“神甫先生”这几个字的语调中就猜出这是一个圈套。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卡缪索期待着犯人作出喜悦的反应,为蒙骗了法官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如果这样,那就是苦役犯身份的第一个迹象了。但是,他发现这个苦役监狱的能人用最狡猾的掩饰来进行抵挡。
“我是外交官,我还属于一个希望苦修的教会,”雅克·柯兰以使徒般的和善姿态回答,“我明白这一切,我习惯于受苦。如果你们早在我的寓所发现我藏匿文件的地方,我此刻已经获得自由了,因为我觉得你们拿到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
这是对卡缪索的致命一击。雅克·柯兰用他的镇静自若和朴实爽直抵消了法官看到他光头时所产生的一切怀疑。
“那些文件在哪里?……”
“如果您愿意叫一位西班牙大使馆的公使秘书陪同你们的代表前往,我将向你们指出这些文件在什么地方。这位秘书将接收这些文件,你们向他作个担保,因为这关系到我的身份和外交文件,还会牵涉到已故国王路易十八的秘密。啊,先生!最好是……嘿,您是法官!……再说,我为这一切向大使求助,大使一定会予以赞赏。”
这时候,执达吏通报医生和护士来到。他们两人便走了进来。
“您好,勒勃伦先生。”卡缪索对医生说,“我请您来,是为了检验一下这个犯人的健康状况。他说有人给他下了毒,自称从前天以来生命一直垂危。请您看一下,如果脱去他的衣服,检查一下烙印,是否有危险
勒勃伦医生抓住雅克·柯兰的手,搭了搭脉,叫他伸出舌头,进行仔细观察。这项检查进行了大约十分钟。
“犯人受了很多苦,”医生回答,“但是现在体力很充沛……”
“先生,这种体力充沛的假象,是我的特殊处境促使我神经高度兴奋所造成的。”雅克·柯兰回答,摆出一副主教的尊严态度。
“这有可能。”勒勃伦先生说。
法官作了一个手势。人们脱去他的衣服,只留着裤子。上身全被剥光,包括衬衫。这时候,可以观赏到他那独眼巨人般强健的毛茸茸的躯体。这是那不勒斯的法尔奈斯宫中未过分夸张的赫丘利。
“造物主造出这么强健的汉子作什么用呢?……”医生对卡缪索说。
执达吏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条乌木制作的棍棒,自从远古以来,这棍棒便是他们职权的标志,被称为节杖。他用这棍棒在行刑者烙下那些致命字母的地方敲击几下,这时便显出了不规则排列的十七个小孔。但是,尽管人们仔细察看犯人的背脊,却看不出任何字母的形状。执达吏指出,只有两个小孔标志字母T那一横两头之间的距离,另一个小孔标志这个字母那一竖的最下端。
“只是相当模糊。”卡缪索看到附属监狱医生脸上的疑惑情神,便这样说。
卡洛斯要求在另一个肩膀和背部中间作同样检查。按照西班牙人的要求采取行动后,医生看到又出现了十五个伤疤。医生宣称他的背脊有那样严重的伤痕,即使行刑者烙过字母,那烙印也不会重新显现出来。
这时候,进来一位警察局的“委托办公室”的听差。他将一封信交给卡缪索先生,并要求带回去答复。法官看完信,走过去在科卡尔耳边说了几句话。别人谁也没有听见。雅克·柯兰只从卡缪索的一个眼神中猜出,警察局长又转来了一件有关他的情况。
“佩拉德的那个朋友一直跟踪我,”雅克·柯兰想,“如果我能认出他,我一定会把他干掉,就像干掉贡当松那样。我是否还能再次见到亚细亚?……”
法官在科卡尔写好的那张纸上签了名,将纸装入信封,交给委托办公室的差役。
委托办公室是法院必不可少的助手,它由一名最有资格的警察分局局长主持,由治安警察组成。这些治安警察在各区警察分局局长协助下,到被怀疑参与杀人或犯罪的人家里执行搜查甚至逮捕任务。所以,这些司法当局的受托人为负责预审的法官节省了宝贵时间。
法官又作了一个手势,勒布伦先生和护士重新给犯人穿上衣服。他们两人与执达吏一起便离去了。卡缪索坐在桌子跟前,手里玩弄着他的鹅毛笔。
“您有一个姑妈。”卡缪索突然对雅克·柯兰说。
“一个姑妈,”唐·卡洛斯·埃雷拉惊讶地说,“可是,先生,我没有任何亲戚,我是已故德·奥絮纳公爵的未被承认的孩子。”
他这时心里想:“他们快要找到了。”这是玩捉迷藏游戏时说的话,是司法当局与犯罪分子之间激烈斗争的充满稚气的形象表述。
“好了!”卡缪索说,“你的姑妈雅克丽娜·柯兰小姐还在,您将她安置到艾丝苔小姐身边,起了一个古怪的名字叫亚细亚。”
雅克·柯兰毫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与他好奇的表情十分协调。他一直用这种表情听法官讲话。法官用嘲讽的神态凝视着他。
“您得当心啊!”卡缪索接着说,“注意听我说。”
“我听着您呢,先生。”
“您的姑妈是神庙街的商贩,她的买卖由一个叫帕卡尔的小姐经营。帕卡尔小姐有个兄弟被判了刑,她本人倒十分正直,外号叫罗梅特。法院已经获得您姑妈的踪迹,再过几小时,我们就有了决定性的证据。这个女人对您真是忠心耿耿……”卡缪索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请继续说下去,法官先生,”雅克·柯兰平静地说,“我听着呢。”
“您的姑妈大约比您大五岁,曾经当过声名狼籍的马拉的情妇。她拥有的主要财产便是从这条沾满鲜血的渠道得来的……根据我所收到的材料,她是一个狡猾的富主,因为还没有对她不利的证据。马拉死后,根据我手中掌握的报告,她可能又跟了一个化学家。这个化学家因制造假币罪于共和历十二年被判处死刑。她在诉讼中到庭作证。由于跟这个人的亲密关系,她可能获得了有关毒物学的知识。从共和历十二年到一八一0年,她成了服饰脂粉商。一八一二年和一八一六年,她因提供未成年少女进行卖淫而坐过两年牢……您当时因伪造文书罪被判刑,已经离开了您姑妈将您安插进去的那家银行。由于您受过教育,由于您姑妈为一些大人物的堕落行为提供玩物而受到他们保护,她把您安插到那家银行当职员……犯人,这一切与德·奥絮纳公爵这个西班牙最高贵族爵位似乎很不相称……您还能继续否认吗?……”
雅克·柯兰听着卡缪索先生说话,想起了自己幸福的童年,想起了他毕业的奥拉托利会中学。这一沉思使他真正显现出惊愕的神色。卡缪索审问时虽然用同巧妙,但也未能使这张平静自若的脸有丝毫变化。
“如果你们忠实地记录了我开始时对你们的解释,你们可以把这份记录再读一遍。”雅克·柯兰回答,“我说话不会变卦的……我没有去过那个妓女家,我怎么能知道谁是她的厨娘呢?您对我提到的那些人,我压根儿都不认识。”
“您不承认,我们马上进行对质,您就不会那样咬住不放了。”
“已经被枪毙过一次的人对什么都司空见惯了。”雅克·柯兰温和地说。
卡缪索又去查看那些搜索来的文件,一边等待保安科长回来。法官办事一丝不苟。审讯是十点半开始的,现在已经十一点半。这时,执达吏过来低声告诉法官比比一吕班到了。
“叫他进来!”卡缪索回答。
比比-吕班走进来。人们期望他能说出这句话:“就是他!……”可是他却惊呆了。见了这张满是麻子的脸,他再也辨认不出他的“主顾”的面容了。他的犹疑的神色使法官感到诧异。
“确实是他的身材,他的健壮的身躯。”警察说,“啊!是你,雅克·柯兰!”他接着说,一边仔细端详他的眼睛、额头的角度和耳朵……“有些东西是无法化装的……卡缪索先生,确确实实就是他……雅克左臂上有一道刀痕,叫他脱掉外衣,您就能看到了……”
雅克·柯兰再次被勒令脱掉外衣。比比一吕班卷起他的衬衫袖子,那道伤痕便显露出来。
“那是一颗子弹打的。”唐·卡洛斯·埃雷拉说,“这里还有好些别的伤痕呢。”
“啊!这就是他说话的声音!”比比一吕班叫起来。
“您所肯定的这一切只是一个材料,”法官说,“而不是证据。”
“我明白。”比比一吕班谦恭地回答,“但是,我能给您找到证据。伏盖公寓的一位女房客已经来了……”他眼睛盯着柯兰说。
柯兰表现出的若无其事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叫这个人进来。”法官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他表面上虽然无动于衷,但语气中已流露出不满。
雅克·柯兰已经注意到这一情绪,但是他并不幻想预审法官会同情他。他进行紧张的思考,察究它的原因,陷入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执达吏将波瓦雷夫人带进来。苦役犯突然见到她,轻微颤栗了一下。但是法官没有发现这一震颤,他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
“您叫什么名字?”法官问,一边填写证人陈述和审讯开始时需要填写的表格。
波瓦雷夫人是一位个子矮小的老太太,皮肤白皙,脸上的皱纹宛若小牛的胸腺,穿一件深蓝丝绸连衣裙。她说自己的闺名叫克里斯蒂娜一米歇尔·米肖诺,现在是波瓦雷先生的妻子,五十一岁,出生于巴黎,家住邮政街拐角处的母鸡街,身份是配备家具的房屋的出租人。
“夫人,”法官说,“您在一八一八年和一八一九年曾在伏盖夫人开设的一家平民膳宿公寓里住过。”
“是的,先生。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波瓦雷先生,他是退休公务员,后来成了我的丈夫。他躺在病床上已经一年了……可怜的人儿!他病得不轻呀,所以我不能在外边呆很长时间……”
“当时这家公寓里有个叫伏脱冷的……”法官问。
“哦,先生!这说来话就长了。他是一个可怕的苦役犯……”
“您曾经协助将他逮捕。”
“这是瞎说,先生……”
“注意,您现在是在对法官说话!……”卡缪索先生口气严厉地说。
波瓦雷夫人沉默不语。
“您好好想一想!”卡缪蒙继续说,“您还能记起这个人吗?……如果见了面您还能认出他吗?”
“我想能够认出。”
“是不是就是这个人?……”法官问。
波瓦雷夫人戴上她的平光镜,注视起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是他的宽肩膀,是他的身材,可是……不对……对……法官先生,”她接着说,“如果能看到他裸露的胸部,我就能立即认出他。”◎
◎见《高老头》。
法官和记录员虽然正在处理严肃的公务,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雅克·柯兰也跟着他们发笑,但仍然有所节制。犯人还没有穿上比比一吕班刚才将他脱下的衣服。法官示意后,犯人痛快地解开自己的衬衣。
“确实是他的皮,他的毛。可是,伏脱冷先生,您的毛已经变得花白了。”波瓦雷夫人大声说。
“您对此有什么说的?”法官问。
“她是个疯女人!”雅克·柯兰回答。
“哎呀,天哪!如果说,他的面孔变了样,我还有点拿不准的话,那么,听这声音也就能消除我的怀疑了。就是他对我施加过威胁……啊!这不就是他的眼神么!”
“司法警察和这位女士事先不会协商好来对您说出同样的话,”卡缪索对雅克·柯兰说,“因为他们两人进来前谁也没有见过您。您对这一点怎么解释呢?”
“一个女人根据一个男人胸脯上的毛对他进行辨认,这样的作证,再加上一个警察的怀疑,会使人作出错误判断。当然,法院犯过比这更为严重的错误。”雅克·柯兰回答,“在我身上找到了与一个要犯类似的嗓音、眼神和身材,这是十分含糊的。至于这位夫人的模糊回忆,这大概能证明她与一个与我酷似的男人有那种关系,而她还毫不脸红……您自己刚才也觉得可笑。先生,您以法律为重,希望确认我的身份,我也想澄清事实,比您更强烈地希望弄清我的身份,能否请您问问这位福瓦……夫人……”
“波瓦雷……”
“波瓦雷夫人。对不起!我是西班牙人。请您问问她是否能记起住在那座公寓里的人……你们叫它什么公寓?……-
“一座平民公寓,”波瓦雷夫人说。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地方!”雅克·柯兰回答。
“这是一个人们能包伙吃午饭和晚饭的公寓。”
“您说得对。”卡缪索大声说,对雅克·柯兰赞同地点点头。雅克·柯兰怀着表面的善意,向他提出如何取得调查成果的办法,他被这一善意感动了。“请您尽量回忆一下,雅克·柯兰被捕时,公寓里包伙的有些什么人。”
“有德·拉斯蒂涅克先生,比昂雄医生,高里奥老爹……塔叶费小姐……”
“好。”法官说,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雅克·柯兰。雅克·柯兰的面部依然毫无表情。“那么,这个高里奥老爹……”
“他已经死了。”波瓦雷夫人说。
“先生,”雅克·柯兰说,“我在吕西安寓所好几次碰到一个德·拉斯蒂涅克先生,我觉得他与纽沁根夫人关系密切。如果所说的拉斯蒂涅克就是他,他可是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人们想把我与他混淆的那个苦役犯……”
“德·拉斯蒂涅克先生和比昂雄大夫,他们两人都有很高的社会地位,”法官说,“如果他们的证词对您有利,凭这一点就能将您释放。科卡尔,请您准备他们的传票。”
波瓦雷夫人的作证手续在几分钟内履行完毕。科卡尔向她宣读一遍刚才那一幕的记录,她签了字。但是犯人拒绝签字,理由是他对法国的法律手续一无所知。
“今天就到这儿吧。”卡缪索先生说,“您大概需要吃些东西了,我马上派人送您回附属监狱去。”
“哎呀,我太难受了。吃不下东西。”雅克·柯兰说。
卡缪索本来打算等犯人在院子里放风时让雅克·柯兰返回监狱。但是今天早上他吩咐监狱长的事,希望得到他的答复。他拉了铃,准备派执达吏到那里去。执达吏来了,告诉他马拉凯河滨那幢房子的女看门人有一件关于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的重要文件要交给他。这件事太重要了,卡缪索一下子忘了原来的打算。
“叫她进来!”他说。
“对不起,请原谅,先生。”女看门人说,先后向法官和卡洛斯神甫致意,“法院的人来了两次,我丈夫和我都被吓得晕头转向,竟然忘了五屉柜里有一封给吕西安先生的信。这封信虽然是巴黎市内寄的,但由于超重,我们付了十个苏。您是否能把这邮资偿付给我们,天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再能见到我们的房客!”
“这信是邮递员交给您的吗?”卡缪索非常仔细地察看了信封后说。
“是的,先生。”
“科卡尔,您把这一报告作一个记录。好吧,好心的老太太,说说您的姓名,身份……”
卡缪索叫看门人立誓作证,然后他口授了记录内容。
履行这些手续时,他检查一下邮票。邮票上有收信和送信日期和时间。这封信是艾丝苔死后第二天送到吕西安寓所的。毫无疑问,信是发生祸事的当天书写并投邮的。
书写和签署这封信的人,法院一直以为是被人谋杀的。读了这封信,人们可以想象卡缪索该感到多么惊愕。
艾丝苔致吕西安的信
(我生命的最后一天,上午十时)
我的吕西安:
我已经活不上一个小时了。到十一点,我就死了。我将毫
无痛苦地死去。我用五万法郎买了一颗漂亮的小黑豆,里面装
着能顷刻使人致死的毒药。因此,我的宝贝,你可以这样想:
“我的小艾丝苔没有受痛苦……”是的,我只是在给你写这封
信的时候才感到痛苦。
这个用高价将我买到手的魔鬼纽沁根,像一只被人灌醉
酒的熊,心醉神迷,刚刚离去。他也知道,我把自己看作从属于
他的日子是不会有第二天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
次,能够对我从前的妓女生涯与以后的爱情生活进行比
较,能够将在无限中绽开的温情之花与对义务的厌恶并列对
照。这种厌恶简直希望自己化为乌有,直至不让留下亲
吻的痕迹。有了这样的厌恶,才会感到死亡的可爱……我
洗了一个澡,本来打算请来为我受洗的修道院的忏悔神甫,
在他面前进行忏悔,以洗清我的灵魂。但是,像这样多次卖淫,
做临终圣事可能是读圣行为。再说,我自己感到已经沐浴在诚
心诚意的悔罪之水中了。上帝将怎样处置我,就怎样处置我吧。
还是把这些哀叹放在一边吧,我愿意直到最后一息还是
你的艾丝苔。希望不要为我的死,不要为前途,为善良的上帝,
而增加烦恼。我在这个世界上受尽了苦难,如果到了另一个世
界上,上帝还要折磨我,那他就不是善良的了……
我的面前放着你的栩栩如生的肖像,那是德·米尔贝尔
夫人画的。你不在我身边,这张乳白色的纸给我很多安慰,我
如醉如痴地望着这幅画像,同时向你写下我最后的思念,向你
描述我心脏的最后跳动。我把这张画像也放进信封寄给你,因
为我不愿别人将它夺走,或卖掉。一想到给我带来快乐的东西
要在商人的橱窗里跟那些贵妇人,帝国时代的军官或中国的
古玩混在一起,就会叫我心碎。这张画像,我的宝贝,你把它
擦掉吧,不要给任何人……除非这件赠品能使那块穿着连衣
裙会走路的木板条,那个浑身都是尖尖的骨头,睡觉时会使你
难以忍受的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尼的心还给你……是
的,如果是这样,我同意。在某些事情上,我死后对你还是善
意的,就像我生前一样。啊!为了能使你高兴,或者仅仅为了
博得你笑一笑,我甚至会嘴里衔着一个苹果,站到一盆炽烈的
炭火前,直到把苹果给你烤熟。我的死对你将是有益的……否
则,我可能会干扰你的夫妻生活……哦!那个克洛蒂尔德,我
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了能做你的妻子,姓你的姓,日夜
不离开你,属于你,就这样装模作样!只有圣日耳曼区的人才
做得出这种事!而她的骨头上还没有十斤肉……
可怜的吕西安,亲爱的不得志的人儿,我在想着你的前
途!去吧,你将不止一次地怀念你这条可怜而忠实的狗,这个
好心的姑娘,她为你而去诈骗,为了使你幸福而让人拖进重罪
法庭,她唯一操心的就是想让你享乐,为你创造享乐机会。她
对你怀着刻骨铭。心的爱,从头发到脚趾都充满了对你的爱,她
是你的芭蕾舞演员,每一顾盼都是对你的祝福,在这六年时光
中,她思念的只有你一个人,她完全是你的附属物。就像光线
是太阳所放射的一样,我从来只是你灵魂所派生的。但是,归
根结蒂,哎!由于我没有金钱,也没有名誉,我不能做你的妻子
……我将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都献给你,始终为你的前途着想
……收到这封信后,你立刻就来吧,把我枕头底下的东西取
走,因为我对屋子里的这些人是不放心的……
你瞧,我死了也要漂漂亮亮,我将躺下,平平整整地睡在
我的床上,我还要摆个姿势呢!然后,我将那粒药丸贴在我的软
颚上。我不会因痉挛或可笑的姿态而损毁自己的容貌和形体。
我知道德·赛里奇夫人因我的缘故跟你闹别扭。不过,你
看吧,我的猫咪,当她知道我死了,她一定会原谅你的,你跟她
好好维系感情,如果格朗利厄家坚持拒绝你的婚姻,她会为你
结一门好亲事。
我的宝贝,我不希望你得知我的死讯时长吁短叹。首先,
我应该对你说,五月十三日,星期一,上午十一点,这个时间只
不过是一场慢性病的终结。这场病是在圣日曼平台上你们逼
我重操旧业那一天开始的……灵魂的痛苦与肉体的痛苦是一
样的,只是灵魂不能像肉体那样默默地忍受痛苦,灵魂能支撑
肉体,肉体却支撑不住灵魂。灵魂可以考虑向女裁缝要一升煤
这种办法治愈自己的疾病。◎前天你对我说,如果克洛蒂尔德
继续拒绝你,你就娶我为妻。你这是给了我全新的生命。但是,
如果那样,对我们两人来说可能会造成极大的不幸,可以说,
我将死得更痛苦,因为死与死的痛苦程度是不同的。这个世界
永远不会接受我们。
两个月来,我考虑了许多事情。一个可怜的女孩堕入了泥
潭,就像我进修道院以前那样,男人们觉得她很美,叫她充当
他们的享乐工具,对她毫不尊重,用马车将她接来,玩完了叫
她自己走回去。他们之所以还没有在她脸上吐一日唾沫,是因
为她的美貌使她免受了这一凌辱。但是在精神上,他们比做出
这种事还要坏。那么,如果这个风尘女继承了五、六百万遗产,
王孙贵族都会来找她,她坐着马车经过时,就会受到人们恭恭
敬敬的致意,她可以在法兰西和纳瓦尔家族最古老的家徽中
去选择夫婿。这个世界看到两个俊美的人儿幸福地结合在一
起,一定会咒骂我们,而对德·斯塔尔夫人◎呢,尽管她有那
些风流事儿,人们却一直对她恭恭敬敬,因为她有二十万利弗
尔的年金收入。这个世界屈膝于金钱和名气,却不肯对幸福和
美德让步。如果我有钱,我也会做好事……哦!我可以为别人
擦干多少眼泪!……我相信跟我自己流下的眼泪一样多!是
的,我本来只想为你而活着,为仁慈而活着。
就是这些思考使我感到死亡是可爱的。所以,我的好猫
咪,你一定不要悲哀和叹息。你心里要常常这样想:以前有两
个好姑娘,两个漂亮的人儿,都为我而死了,没有任何怨恨,她
们都非常爱我。你要在心中树立起科拉莉和艾丝苔的纪念碑,
然后继续过你的日子!你还记得吗,那一天你指给我看大革命
以前一个诗人的情妇,她衰老干瘪,戴着瓜绿色女帽,穿着油
污斑斑的棕褐色短棉袄,靠在杜伊勒里宫围墙上晒太阳取暖,
一边为一只最最难看的哈巴狗而焦虑不安。你知道,她从前有
好些仆投,车马,还有一座公馆!我当时对你说:“最好三十岁
就死掉!”是啊,就在那一天,你发现我若有所思。为了使我得
到排解,你向我倾注狂热的爱情,亲吻之间,你还对我这样说;
“那些漂亮的女子每次都在戏的终场前走出戏院!……”是啊,
我也是不愿意看最后一场戏,如此而已……
你大概觉得我太罗嗦了,但这是我最后一次“唠叨”。我
给你写信,就是在跟你说话,我希望快快乐乐地跟你说话。那
些女裁缝唉声叹气,她们总是叫我感到厌恶。你知道,那次歌
剧院舞会上,人家对你说我从前是妓女,从这场要命的舞会回
来后,我已经“好好地”死过一次了!
啊,我的心肝,我刚在停笔之际,痴痴地凝视着这张画像
中你的眼睛,怀着澎湃的爱的激情,使自己沉浸在你的目光
中。如果你知道这一点,你千万不要把这张画像送给别人,千
万不要!……我已尽力将爱凝结在这张乳白色的纸上,当你从
这里重新得到爱时,你会想到你心爱的小鹿的灵魂就在这里。
一个死去的人请求施舍,这不是很滑稽可笑吗!……算
了,应该学会安安静静地呆在坟墓里。
昨夜,如果我同意像爱你那样爱纽沁根,纽沁根就会给我
两百万,你不知道,如果那些蠢人知道这一情况,我的死在他
们眼中会显得多么勇敢!当他知道我信守了诺言,同时又因他
而死去时,他着实被敲了一竹杠。我作了各种尝试,以便继续
与你共呼吸。我对这个大诈骗犯说:“你想要我按你的要求那
样爱你,我甚至可以保证永远不再与吕西安见面……”
◎指用煤气自杀。
◎德·斯塔尔夫人(一七六六—一七八一),法国作家。
“那应该做些什么?……”他问。--“为他,给我二百万,行不
行?……”不!你如果能看到他露出的那种怪样就好了!啊!如
果这对我来说不是那么悲哀的事,我会大笑一场。“你不愿意
表示拒绝,是不是?”我对他说,“我看出来了,你把这二百万看
得比我还重要。一个女人总能轻而易举地知道自己的价值。”
我补充说,同时向他扭过身去。
这个老坏蛋几小时后就能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谁会像我这样给你的头发分缝呢?好了,我不愿再思索生
活中的任何事情了。我只有五分钟时间了。我把这五分钟献给
上帝。请你不要嫉妒他,我亲爱的天使,我要与他谈起你,请求
他以我的死和在另一个世界中对我的惩罚为代价,赐给你幸
福。我极不愿意下地狱,我真想看看天使,想知道他们是不是
与你相像……
永别了!我的宝贝,永别了!我用我的全部不幸为你祝福。
直到进入坟墓,我仍然是
你的艾丝苔……
一八三○年五月十三日 星期一
十一点已经敲过,我做了最后的祈祷。我马上要躺下死去
了。再一次向你告别!我希望我手上的温度能把我的灵魂留在
这里,如同我把最后一个吻印在这张纸上。我还想再叫你一声
我亲爱的猫咪,虽然你是我的死因。
艾丝苔
法官读完信,心中涌起一股妒忌情绪。一个自尽的人怀着这样欢快的心情--虽然是一种狂躁的欢快,以盲目的温情并发出的最后力气,写下这样的书信,法官还是第一次读到。
“他有什么特点能叫人这么爱他!……”他想,心里反复说着这句那些没有能力讨女人喜欢的男人说的话。
“如果您不仅能证明您不是越狱的苦役犯雅克·柯兰,而且还能证明您确实是唐·卡洛斯·埃雷拉,托莱多王家教士会议议事司铎,费迪南七世陛下密使,”法官对雅克·柯兰说,“您就可以获释,因为,司法部的公正执法要我告诉您,我刚才收到艾丝苔·高布赛克小姐的一封信,她在信中承认自己有意自杀,对她的仆人表示怀疑,这一怀疑显示出窃取那七十五万法郎的作案者就是那几个仆人。”
卡缪索说着话,同时将这封信的笔迹与遗嘱的笔迹进行对照,他认为书信和遗嘱显然是同一人写的。
“先生,您原来过于匆忙地认为这是一桩谋杀案,现在也别太急于认为这是一桩盗窃案。”
“啊?!……”卡缪索说,用法官的目光向犯人看了一眼。
“这笔钱可能会找到。请您不要以为我这样说,这事就与我有牵连。”雅克·柯兰接着说,同时让法官明白他理解法官的怀疑,“这个可怜的姑娘很受仆人爱戴。如果我能获得自由,我一定要把这笔钱找回来。这钱现在属于吕西安,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爱的人!……您能允许我读读这封信吗?很快就能读完……它证明我亲爱的孩子完全无罪……您不用担心我会把信毁掉……也不用担心我会说出去,我是被单独监禁的……”
“单独监禁!……”法官叫道,“您不会再这样……我要请您尽快明确您的身份,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向贵国大使求助……”
法官于是把这封信递给雅克·柯兰。卡缪索感到高兴,他自己摆脱了困境,也能使总检察长、德·莫弗里涅斯夫人和德·赛里奇夫人满意。犯人读着妓女写的这封信时,卡缪索冷静而好奇地端详着他的面容,尽管他脸上洋溢出诚挚的感情,法官心里还是这样想,“这确实是一张蹲过苦役监狱的面孔啊!”
“有人真是爱他呀!……”雅克·柯兰将信还给法官,说。他让卡缪索看他流了泪。“可惜您不认识他!”他继续说,“他的心灵是那样年轻,那样充满活力,长得又是那样俊美!他是一个孩子,一个诗人……见了他,人们都会难以抑制地感到要为他作出牺牲,要满足他哪怕是最小的愿望。这个亲爱的吕西安,他温和时,是那样可爱……”
“好吧,”法官说,他想作再次努力,以便发现真相,“您不可能是雅克·柯兰……”
“不是,先生……”苦役犯回答。
雅克·柯兰于是就更加装出唐·卡洛斯·埃雷拉的模样。他希望能大功告成,便走到法官面前,将他拉到窗户旁边,摆出教会中长者的姿态,以说知心话的口气对他说:
“先生,我非常喜爱这个孩子。你们现在把我当作罪犯、如果必须承认我是罪犯,才能避免我心中的偶像遭遇麻烦,那我也可以认罪。”他轻声说,“我将效仿这个为他的利益而自杀的可怜的姑娘。因此,先生,我请求您给我恩惠,那就是能立即释放吕西安。”
“我的职责不允许我这样做。”卡缪索和善地说,“但是,如果他能跟老天达成妥协,法院是会予以考虑的。如果您能向我提供充分理由……您说吧,这不作记录……”
“那好,”雅克·柯兰接着说,他轻信了卡缪索的和善,“这个可怜的孩子此刻正在遭受的一切痛苦,我都知道。他看到自己身陷囹圄,也会自杀的……”
“哦,关于这个嘛……”卡缪索说着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身体。
“您还不知道,您给我恩惠,实际上是给谁恩惠,”雅克·柯兰补充说,他想从另一方面来打动对方的心,“您这是在为一个教会效劳,它的权势比那些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都要大。您把这些夫人的信件拿到您的办公室来,她们是不会饶恕您的……”他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两捆散发香味的信件,“对您的效劳,我的教会是不会忘记的。”
“先生,够了!”卡缪索说,“给我找些别的理由吧。我对犯人和公诉负有同等义务。”
“那好,请您相信我。我了解吕西安,他有女人、诗人和南方人的气质,意志薄弱,缺乏毅力,”雅克·柯兰接着说,他以为终于猜出法官已经被征服,“您可以确信这个年轻人是无辜的。别折磨他,一点不要审讯他,把这封信交给他,向他宣布他是艾丝苔的继承人,然后把他释放……如果您不是这样做,您一定会感到遗憾。如果您干脆利落地将他放了,我(还是把我关在单人牢房里,明天,今天晚上,将把这个案子中你觉得神秘莫测的一切以及我受到强烈追究的原因向您统统说明。但是这样做我将冒着生命危险,人家要我的脑袋已经五年了……如果吕西安获得自由,又很富有,并能跟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结婚,那么,我在这世上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再也不用顾及我这条命了……迫害我的人是你们最后一个国王手下的一名暗探……”
“啊!科朗坦!”
“啊,他叫科朗坦……谢谢您……那么,先生,您能答应我向您要求的事吗?……”
“一位法官不能也不应该答应任何事情。科卡尔!通知执达吏和警察把犯人带回附属监狱……--我命令他们今天晚上将您安置在自费单间牢房里。”他温和地补充一句,同时向犯人微微点了点头。
卡缪索对雅克·柯兰刚才向他提出的要求感到意外,又想起雅克·柯兰以病况为理由坚决要求第一个受审的事,于是重新起了疑心。正当他抱着疑虑拿不定主意时,他看见这个所谓垂死的人像赫匠利一样健步走去,再也不做他进来时表演得那么逼真的那些装腔作势动作了。
“先生?……”
雅克·柯兰转过身来。
“尽管您拒绝在审讯记录上签字,我的记录员还是要将它读给您听。”
犯人此刻身强力壮,他坐到记录员身边的那个动作就像最后一道阳光,照亮了法官的心。
“您的病这么快就好了?”卡缪索问。
“我被他看穿了。”雅克·柯兰想。接着他高声回答:“先生,心里高兴是唯一的万能良药……我一直坚信自己无罪,现在这封信就是它的证据……这就是最有效的药啊!”
执达吏和警察走到犯人周围时,法官用若有所思的目光凝视着他。然后,他做了一个如梦初醒的动作,将艾丝苔的信扔在记录员的桌子上。
“科卡尔,把这封信抄下来!……”
请求一个人做一件事,而这件事违背他的利益,或违背他的职责,甚至常常与他毫无关系,那么他对这件事就会加以怀疑。如果说这是人的常情,那么对预审法官来说,这种感情就是他的行动规律了。这个犯人的身份尚未确定。他越是让人感到,如果吕西安受审,前景就会不妙,卡缪索就越觉得这一审讯非进行不可。根据法典和惯例,这一程序并非必不可少,但是,为了弄清卡洛斯神甫的身份,则一定要进行审讯。无论什么行业,都有一种职业意识,即使不是出于好奇心,卡缪索也会受法官荣誉的驱使,跟刚才审问雅克·柯兰一样来审问吕西安,从中使用最正直的法官都允许自己使用的圈套。现在,在卡缪索心中,为人效劳呀,自己晋升呀,这一切都已让位给这样的愿望:弄清事实,揭示真相,哪怕这一真相不向外泄露。他用手指在玻璃板上敲着鼓点,任凭各种推测潮水般涌来。这时候,他的思绪确实像一条流经千村万户的河流。法官是真相的情人,他们宛若疑心病缠身的女人,作出千百种假设,像古代祭司剖开献祭牲畜的五脏六腑一样,用怀疑的匕首对它们进行搜索。然后,他们在可能性上停住手,而不是一直解剖到真相。他们最后隐约看到了真相。一个女人盘问自己所爱的男人,也像法官审问犯人一样。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眼神,一句话,一种声调的变化,一种犹豫,就足以向人指出隐瞒的事实、背叛和罪行。
“他刚才这样尽心竭力描述他儿子(如果确实是他的儿子)的姿态,使我觉得他在那个妓女家里像是为了提防什么。他没有料到死人的枕头覆盖了遗嘱,他可能预先为儿子拿了这七十五万法郎!……这就是他为什么能许诺把这笔钱找回来。德·鲁邦普雷先生对自己负有义务,他也还没有向法院澄清他父亲的身份……而犯人却向我许诺说,如果我不审讯吕西安,他的教会(他的教会!)将保护我!……”
他停留在这个想法上。
正如刚才所说,一个预审法官可以对犯人随意审问,审问详细与否,由他自己决定。一次审问可以是无关紧要,也可以决定一切,就看有没有人情。卡缪索拉了拉铃,执达吏走进来。他命令执达吏将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带来,但叮嘱他不要让犯人在途中与任何人说话。当时是下午两点钟。
“这中间有个奥秘。”法官心里想,“这奥秘一定很重要。这个人既不是教士,也不是世俗人;既不是苦役犯,也不是西班牙人。他不愿意让他的被保护人说出某些关键的话。这个怪人有这样的想法:‘诗人很软弱,一副女人气质,完全不像我,我是外交上的赫丘利。你们能容易地从他口中掏出我们的秘密!’那好,我们就去从那个无辜者的口里获取一切吧!……”
他继续用象牙小刀敲击着桌沿。他的记录员这时正誊抄着艾丝苔的信。人们运用自己的才干能制造出多少离奇的事啊!卡缪索设想了各种可能的罪行,唯独没有想到犯人为吕西安的利益制造了那份假遗嘱。有些人羡慕法官的职业,请他们想一想法官在持续不断的怀疑中过的紧张日子,想一想那些人对他们头脑强加的折磨。民事预审也并不比刑事预审更省力。有了这样的认识,他们就会认为神甫和法官从事的职业同样繁重,同样充满艰险。再说,各种职业都有它的困难和麻烦。
将近两点钟,卡缪索先生看见吕西安·德·鲁邦普雷进来。他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两眼红肿,总之,一副沮丧憔悴的形象,使法官可以将自然与伪装,真正垂死的人与假装垂死的人进行对照。吕西安被两名警察押送,前面由执达吏领路,从附属监狱走到法官办公室。这一路把他的绝望心情推到了顶点。诗人的心情是宁愿受刑也不愿受审。卡缪索先生看到这个人的精神完全垮了,而另一名罪犯却表现出那样强烈的勇气,他于是对自己这样轻易地取得成功也不以为然了。这种蔑视使他犹如打靶的射手一般,感到得心应手,作出了决定性的打击。
“德·鲁邦普雷先生,请您不要激动,您的面前是一位急于想纠正错误的法官,这种错误是法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通过预防性逮捕无意中造成的。我认为您是无辜的,您马上将获得释放。这就是您无辜的证据:这是一封您不在家期间看门人为您收下的信,它刚刚被送来。由于法院的人去您的寓所,又传来您在枫丹白露被捕的消息,看门的老太太心慌意乱,竟然忘了这封艾丝苔·高布赛克小姐写来的信……请您读读吧!”
吕西安接过信。他念完后,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有一刻钟工夫,吕西安四肢瘫软,浑身无力。接着,记录员把这封信的抄件交给他,要他与原文进行核对,并在写有下列字样的纸条上签字:“诉讼期间原件征用,此抄件与原件相符。”至于抄写得是否准确,吕西安当然只好听科卡尔的话了。
“不过,先生,”法官满脸和善地说,“如果不办一些手续,不向您提一些问题,我们还是难以将您释放……我几乎把您当作证人一样来请您回答问题。对于一个像您这样的人,我认为几乎没有必要指出这一点:发誓说出全部真相,在这里不仅是对您良心的呼唤,也是维护您地位的需要。您的地位在这几分钟内是悬而未决的。说出事实真相,不管它是什么,对您不会有任何妨害;如果说假话,您就要被送进重罪法庭,我也只好叫人将您重新带回附属监狱。你若能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今天晚上您就能回家睡觉,报纸上将发表一条消息为您恢复名誉:‘德·鲁邦普雷先生昨日在枫丹白露被捕,经过简短审问,已被立即释放。’”
这席话对吕西安产生了强烈效果。法官看到犯人的心情,又补充说:“我再重复一遍,您本来被怀疑是投毒谋害艾丝苔小姐案的同谋犯,现在有了她自杀的证据,一切都清楚了。但是,有人偷窃了一笔属于遗产继承的七十五万法郎,而您又是继承人。很遗憾,这里有一个犯罪行为。这一罪行发生在发现遗嘱之前。所以,法院有理由认为,一个钟爱您的人,就像艾丝苔小姐那样爱您的人,为了您的利益而犯下了这一罪行……请您不要打断我的话,我还没有审问您呢。”卡缪索说,他看到吕西安想要说话。便做了一个手势,叫他不要开口。“我希望您明白,您的名誉与这一问题关系有多么重大。请您不要说假话,抛弃您与同谋间那虚假、可怜的面子,说出所有的实情吧!”
人们大概已经发现,在这场犯人与预审法官的斗争中,双方运用的手段差异悬殊。当然,以特有的形式巧妙地加以否认,就可以保护住罪犯,但是,在某种情况下,当预审的尖刀触及这护卫的胄甲上某一点时,这胄甲就成了连累人的东西。一旦矢口否认无法掩盖某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时,犯人就只能完全听凭法官的决定。现在假设有一个半犯罪的人,如吕西安,他因品德堕落,第一次沉沦后得救,可能改过自新,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但是他仍将在预审圈套中丧生。法官起草一份干巴巴的纪要,写上对问题和答复的正确分析,但是纪要里却丝毫找不到他别有用心地说出的那些慈父般关怀的话,也找不到那些类似的骗人告诫。上级法官和陪审员看到了结果,但不了解其中使用什么手段。为此,一些明智的人认为,像英国那样由陪审团进行预审可能是很好的办法。法国在一段时间内采用了这种制度。在共和历四年雾月法典中,这个机构叫作起诉陪审团,以区别于审判陪审团。至于最后诉讼,如果还回到起诉陪审团,这案子就应该交给王家法院,而不再求助于陪审员。
“现在我问您,”卡缪索停顿片刻后说,“您叫什么名字?科卡尔先生,请您注意!……”他对记录员说。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出生地点?”
“安古莱姆……”
吕西安又报了出生年月日。
“您不曾有过祖传遗产吗?”
“一点儿没有。”
“但是,您第一次来巴黎居住期间,花了很多钱,而您的财富并不多。”
“是的,先生。不过,那时候,我有一个对我非常尽心的女友科拉莉小姐,后来她不幸死了。她的死使我非常悲伤,我又回故乡去了。”
“很好,先生,”卡缪索说,“我赞赏您的直爽,它将获得很良好的评价。”
大家已经看到,吕西安已经走上了全面忏悔的道路。
“您从安古莱姆返回巴黎后。开销比以前更大了,”卡缪索接着说,“您过的生活与一个拥有六十万法郎固定收入的人差不多。”
“是的,先生……”
“谁向您提供这些钱?”
“我的保护人,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您在什么地方认识他的?”
“我是在大路上遇见他的。那时我正要去自杀,以结束我的生命……”
“在这之前,您在家里,或是在您母亲处,从来没有听人谈起过他?……”
“从来没有。”
“您母亲从来没有对您说过她遇见过这个西班牙人?”
“从来没有……”
“您与艾丝苔小姐发生联系是在哪年哪月,您还记得吗?”
“是一八二三年底,在林荫大道的一个小剧场里。”
“开始时,她要求您为她花钱吗?”
“是的,先生。”
“最近您为了娶德·格朗利厄小姐为妻,购买了鲁邦普雷城堡的遗留部分,另外还有价值一百万的地产。您对格朗利厄家说,您的妹妹和妹夫刚刚继承一大笔财产,您的钱来源于他们的慷慨解囊……先生,您对格朗利厄家说过这话吗?”
“说过,先生。”
“您不知道您婚事告吹是什么原因吗?”
“我完全不知道,先生。”
“那好,我来告诉您:格朗利厄家派了巴黎最受尊敬的一位诉讼代理人到您妹夫家去了解情况。在安古莱姆,这位诉讼代理人从您妹妹和妹夫亲口说的话中得知,他们不仅没有借给您什么东西,而且他们的遗产主要是房产,数量确实不少,但资金数额只有将近二十万法郎……像格朗利厄这样的人家,不能接受来路不明的财产,这一点您大概不会感到奇怪……先生,这就是一句谎言使您落到了这步田地……”
这一情况的透露使吕西安不知所措,原来保留的一点点思考能力也完全丧失了。
“警察局和法院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卡缪索说,“您要好好记住这一点。现在我问你,”他想到雅克·柯兰自称是他的父亲,便接着说,“您知道这个所谓卡洛斯·埃雷拉是谁吗?”
“知道,先生。但是,我知道得已经太晚了……”
“怎么,太晚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神甫,也不是西班牙人,他是……”
“一个潜逃的苦役犯!”法官语气强烈地说。
“是的。”吕西安回答,“当这个该死的秘密向我泄露时,我已经受了他的恩惠。我原来以为自己结交的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教士……”
“雅克·柯兰……”法官开始往下说时讲出了这个名字。
“对,雅克·柯兰。”吕西安重复了一句,“这是他的名字。”
“好。雅克·柯兰刚才已经被一个人认出来了。”卡缪索先生接着说,“他之所以还在否认自己的身份,我想,他是在为您着想。我刚才问您是否知道这个人是谁,目的是要揭穿雅克·柯兰的另一个骗局。”
吕西安听到这一可怕的提示,五脏六腑立刻翻腾起来。
“他自称是您的父亲,”法官继续说,“以此来说明他对您非同一般的疼爱,您不知道这一点吗?”
“他?我的父亲?……哦,先生!……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给您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您怀疑过吗?因为,如果相信您手里拿着的这封信,这个可怜的姑娘艾丝苔小姐后来与科拉莉小姐一样,都给您帮了同样的忙。但是,如同您刚才所说,您在数年内生活得很阔绰,一点儿没有收受她的钱。”
“苦役犯从哪里能搞到钱,”吕西安大声说,“这一点,先生,我要请您来告诉我……雅克·柯兰,是我的父亲……哦!我可怜的母亲……”
他的泪水像雨点般掉落下来。
“记录员,请您将所谓卡洛斯·埃雷拉审讯记录中他自称是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父亲那一部分念给犯人听一下……”
诗人默默地听人念这一记录,那神情看上去十分痛苦。
“我完了!”他大叫一声。
“只要重视声誉和讲真话,一定有出路的。”法官说。
“你们要把雅克·柯兰送上重罪法庭吗?”吕西安问。
“这是肯定的。”卡缪索回答。他想让吕西安继续讲下去。“把您的想法都讲出来吧!”
但是,尽管法官做了各种努力和告诫,吕西安不再回答问题。像所有被激情驱使的人一样,他对这方面考虑已经为时过晚。这正是诗人与实践者之间的区别。一个是完全专注于感情,然后用生动的形象使其再现,在此之后再进行判断;另一个则同时进行感受和判断。吕西安呆在那里,萎靡不振,脸色苍白,他看到自己已经跌入深渊之底。他上了这个表面仁慈的预审法官的当,是他将他推进这个深渊的。他刚刚出卖的不是他的恩人,而是他的同谋,而这个同谋则以雄狮般的勇敢和机智巧妙捍卫了他们的立场。雅克·柯兰用他的大胆无畏精神拯救出的一切,却被这个聪明人吕西安因不聪明和缺乏思考而葬送了。这个使他感到气愤的可耻的谎言给一个更加无耻的事实充当了屏风。法官的精明使他不知所措,法官的冷酷而巧妙的手腕使他感到恐惧,法官利用暴露出的生活中的过失作耙子去搜索他的良心,对他进行迅猛袭击,使他感到害怕。吕西安呆在那里,活像屠宰场砧板上忘了宰杀的一头牲畜。他走进这间办公室时还是自由和无辜的,而转瞬之间,由于自己的供认,便成了罪犯。最后,法官一本正经地爆发出一声最刻薄的冷笑,平静而冷淡地对吕西安说,他刚才透露的情况是一场误会而造成的。卡缪索考虑的是雅克·柯兰使用的父亲身份,而吕西安则担心,他与一个越狱的苦役犯结伙被公诸于世。他于是重犯了杀害伊比科斯的凶手那众所周知的疏忽大意的错误。◎
◎据希腊神话传说,伊比科斯(公元前六世纪)被强盗杀害,临死时请天上飞过的一群仙鹤为他报仇。杀害他的一名凶手有一次在露天剧场,正好仙鹤飞过,他疏忽大意说了一句话,从而暴露了自己。
罗瓦耶一科拉尔◎的功绩之一,是宣称自然感情总会战胜强加的感情,是强调了誓言的前因,并认为诸如保护法应该与取消法院宣誓效能的条款相联系。他向众人,向法国法庭,公开宣扬这一理论。他勇敢地颂扬谋反者,指出听凭友情支配,比按照这样或那样情况下从社会武库中取出的强制性行为准则行事,更加合乎人情。总之,人性的权利有它的法则,这种法则从来没有明文颁布过,但却比社会形成的法则更加有效,更为人熟知。吕西安吃了苦头,因为他刚才没有重视这一互相关照的法则,按照这一法则,他必须保持沉默,并让雅克·柯兰为自己辩护。他非但没有这样做,而且还加重了雅克·柯兰的罪名!为了他的利益,这个人对他来说应该永远是卡洛斯·埃雷拉。
◎罗瓦耶一科拉尔(一七六三—一八四五),法国政治家,哲学家。
卡缪索先生为自己的成功而兴高采烈。他逮住了两个有罪的人,他用司法之手打垮了一个时髦的宠儿,又找到了无法寻觅的雅克·柯兰。他即将被宣布为最精明能干的预审法官。他让犯人平静一会儿,察究着他那懊丧的沉默。他看到他变形的脸上渗出了汗珠,那汗珠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跟两行泪水混在一起,淌落下来。
“为什么要哭呢,德·鲁邦普雷先生?我已经对您说了,您是艾丝苔小姐的继承人。她没有别的继承人,既没有旁系亲属,也没有直系亲属。如果能将丢失的七十五万法郎找回来,她的遗产差不多有八百万。”
这是对罪犯的最后打击。正如雅克·柯兰在他的短信中说的,吕西安如果能克制十分钟,他的一切愿望都能实现了!他与雅克·柯兰了结关系,分道扬镳,他变成富翁,再与德·格朗利厄小姐结婚。没有什么能比这一幕更雄辩地证明,预审法官通过对犯人的隔离或分开使自己具有多么巨大的威力,证明像亚细亚与雅克·柯兰那样沟通消息具有多么重大的价值。
“啊,先生!”吕西安以自讨苦吃者的辛酸和讥讽神情回答说,“在你们的行话里,把这叫做‘受训’真是说得太贴切了!……昔日的肉体摧残和今日的精神折磨,如果让我选择,我一定不会犹豫:我宁愿忍受昔日刽子手加给我的肉体痛苦。你还想把我怎么样?”他傲慢地问。
“先生,”法官说,他以高傲和嘲讽的姿态来反击诗人的傲气,“在这里,只有我有权利提出问题。”
“我本来有权利不回答问题。”可怜的吕西安喃喃地说,他现在完全恢复了机智。
“记录员,请把审讯记录给犯人念一下……”
“我重新成了犯人!”吕西安心里想。
办事员念审讯记录时,吕西安已下定决心要对卡缪索表示顺从。科卡尔那低沉连续的声音一经停顿,诗人像睡着的人突然惊醒时那样震颤了一下。一个人在一种声音中睡去,他的器官对这种声音已经习惯,一旦出现寂静,他反而惊醒了。
“您要在这份审讯记录上签字。”法官说。
“那么您能释放我吗?”吕西安问,他这时显出一副讥讽神态。
“还不行。”卡缪索回答,“明天,您跟雅克·柯兰对质后,肯定能自由了。现在法院需要了解雅克·柯兰一八二○年越狱后犯下的那些罪行,还有您是不是同谋。不过,您不会单独关押了。我给监狱长写一张条子,要他将您安置在最好的自费单间牢房里。”
“我能在那里得到书写用具吗?……”
“可以为您提供您所需要的一切。我叫送您回去的执达吏转达我的命令。”
吕西安在这份记录上被动地签了字,并按照科卡尔的指点,以受害人那种顺从态度在附注处画了押。有一个细节要比最精细的描绘更能说明他的内心状态,那就是宣布他将与雅克·柯兰对质时,他脸上的汗珠干了,无情的眼睛射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光芒。最后,转瞬之间,他跟雅克·柯兰曾经出现的情况一样,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
雅克·柯兰十分正确地分析过吕西安的性格。那些与吕西安性格相似的人可以从极度的灰心丧气变成几乎是金属般的强硬,这种急剧的转变反映了最明显的精神生活现象,是人的毅力支撑的结果。像一股泉水隐而复现一样,人的意志又重新恢复了。这意志渗透到他的器官中去,它们将使他那已经变得麻木的肌体运转起来。于是僵死的人变成了活人,这个人将充满活力,投入到最艰巨的战斗中去。
吕西安将艾丝苔的信和她寄还的画像贴到自己心口上,接着轻蔑地向卡缪索先生致意,便迈出坚定的步伐,在两名警察押送下向过道走去。
“这是一个十足的恶棍!”法官对记录员说。这是为了对诗人刚才向他表示的极度蔑视进行报复。“他以为供出同谋,自己就能得救了。”
“两个人里头,”科卡尔小心翼翼地说,“还是苦役犯厉害……”
“科卡尔,今天你没有事了,”法官说,“这已经足够了。叫那些等待的人都回去,通知他们明天再来。啊,你马上去一趟总检察长那里,看他是否还在办公室。如果还在,约他见我一下。哦,他还在的。”他看了一下那只漆成绿色,描着金线的简陋木制挂钟,说,“现在三点一刻。”
这些审讯,虽然它的记录读起来很快,但由于全部的问话和回答都要记录下来,所以要花很多时间。刑事预审和羁押的时间都很长,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对小人物来说,这是毁灭;对有钱人来说,这是耻辱。因为对他们来说,立即释放多少能弥补一下被捕的不幸。这就是为什么刚才如实再现的那两幕所花去的时间里,亚细亚能把它用来破译主人的命令,叫公爵夫人走出小客厅,又使德·赛里奇夫人鼓起了勇气。
这时候,卡缪索想发挥一下自己的才能。他取来两份审讯记录,重新念了一遍,打算送给总检察长看,征求他的意见。他正这样考虑时,执达吏回来了,告知他德·赛里奇伯爵夫人的随身男仆一定要跟他说话。卡缪索作了一个手势,一个穿得像主人一样体面的男仆走进来,先后看了看执达吏和法官,说:“我有幸在跟卡缪索先生说话吗?……”
“是的。”法官和执达吏回答。
仆人将一封信递给卡缪索。卡缪索接过信,读起来:
亲爱的卡缪索,请您不要审讯德·鲁邦普雷先生,这涉及
各方面利害关系,您日后会明白的。我们现在给您送来他纯系
无辜的证据,以便他立即能够获释。
狄·德·莫弗里涅斯,莱·德·赛里奇
又及:阅后烧毁
卡缪索明白,他给吕西安设下圈套,是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于是开始服从这两个贵妇人的意志。他点燃一支蜡烛,将公爵夫人写的信销毁了。男仆恭敬地致礼告辞。
“德·赛里奇夫人马上要来吗?”他问。
“我来时正准备马车呢。”随身男仆回答。
这时候,科卡尔来告诉卡缪索先生说,总检察长正在等他。
法官犯了错误。这错误对法院有利,而对实现自己的雄心有害。他心情很沉重。凡是用法律与妓女较量过的人都是有手腕的。卡缪索从业七年,手腕已很精明,他想掌握一些武器,以对付两位贵妇人的不满。他烧毁信件的那支蜡烛还点燃着,他利用这支蜡烛将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写给吕西安的三十封情书和德·赛里奇夫人与吕西安的大量通信全都封好,然后去见总检察长。
司法大厦是很多建筑的杂乱堆积,有的雄伟壮丽,有的庸俗简陋,彼此相互倾轧。这些建筑由于缺乏整体感,挨在一起只能互相损害。法院的休息厅是大家熟知的厅堂中最大的一个,但是它毫无装饰,令人厌恶和失望。这座诉讼大堂使王家院落显得十分狭小。最后,木廊商场通向两处垃圾堆。这条木廊里有一列双排扶手栏杆的楼梯,比轻罪法庭的楼梯大一些,楼梯下有一道双扉大门。这楼梯通向重罪法庭,下面的那道门通往第二重罪法庭。有的年头,塞纳省的罪案多,要求两个法庭同时开审。检察总署、律师办公室、他们的图书馆、代理检察长办公室、代理总检察长办公室,都在这里。所有这些地方--因为只好用一个统称--都通过一些窄小的螺旋形楼梯和黑暗的过道联结起来。这些黑暗的过道是建筑艺术的耻辱,是巴黎市和法兰西建筑艺术的耻辱。从内部看,这王国第一家法院的丑陋要超过所有的监狱。一米宽的过道上拥挤着前来高级重罪法庭作证的人。如果要求描绘这些丑陋的过道,风俗画家大概也会望而怯步。至于审判大厅里那个取暖用的火炉,如果将它放到蒙巴那斯大街上的一家咖啡馆里,这家咖啡馆的名声肯定会被败坏。
总检察长办公室位于紧靠木鹿商场的一座八角小楼内。这楼与司法大厦的年龄相比,属于新近建筑,它占用了女犯部放风场所的地段。司法大厦整个这一部分都受到圣夏佩尔教堂这座高大壮丽的建筑物的遮挡,所以这里既阴暗又寂静。
原最高法院****官的合格接班人德·格朗维尔先生在吕西安一案没有解决前不愿离开司法大厦。他在等待卡缪索的消息。法官的信息使‘他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之中。性格坚强的人常常由于等待而产生这种沉思。他本来坐在办公室的窗户旁,这时站立起来,来回踱着步子。那天早上,他站在卡缪索路过的地方,发现法官显出不理解的神色,他为此隐隐约约地感到有点儿不安和痛苦。这是因为:由于他身居显要职位,他不能干涉下级法官完全独立的工作,而这场官司又关系到他最要好的朋友、自己的一位最直接的保护人德·赛里奇伯爵的名声和尊严。德·赛里奇伯爵是国务大臣,枢密院成员,行政法院副院长,一旦目前担任掌玺大臣这一令人敬畏的职务的那位尊贵老人突然去世,他便将占据这一要职。可惜德·赛里奇先生还是钟爱他的妻子,总是用自己的权势对她加以保护。总检察长看得很清楚,一个常常机灵地将自己的名字与伯爵夫人的名字连在一起的人犯了罪,这在上流社会和宫廷中会闹得怎样沸沸扬扬。
“啊!”他双臂交叉,心中暗想,“从前国王有权提审◎……我们热衷于平等,已经将那个时代葬送了……”
◎大革命以前,国王有权将案件从一般法院提到王家法院审理。
这位高贵的法官十分懂得非法恋情的后果和不幸。人们已经看到,艾丝苔和吕西安住的房子,就是从前德·格朗维尔伯爵和德·贝尔弗伊小姐秘密同居的房子。后来有一天,她被一个歹徒劫持,离开了那座房子(见“私人生活场景”:《双重家庭》)。
总检察长心里想:“卡缪索可能已经干了什么蠢事!”就在这时候,预审法官敲了两下他办公室的门。
“嘿,亲爱的卡缪索,今天早上我跟您谈起的那桩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
“很不顺利,伯爵先生。您读读这份东西,您自己就能作出判断了。”
他把那两份审讯记录递给德·格朗维尔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拿起眼镜,到窗户旁边阅读,很快就读完了。
“您尽了自己的职责。”总检察长用激动的语气说,“一切都清楚了,按法律办嘛……您表现得非常能干,缺了您这样的预审法官,事情就难办了……”
德·格朗维尔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是告诉卡缪索:“您这一辈子就当预审法官吧!……”这句恭维话的含意再清楚不过了。卡缪索听了脊梁骨直发凉。
“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帮过我很多忙,她请我……”
“啊!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格朗维尔打断法官的话,说,“不错,他是德·赛里奇夫人的朋友。我看得很清楚,您没有向任何权势让步。先生,您干得很好。您将成为一位杰出的法官……”
这时候,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没有敲门就推门进来,对德·格朗维尔伯爵说:“亲爱的老兄,我给你带来一位漂亮的女子,她晕头转向,就要在我们这迷宫里迷路了……”
奥克塔夫伯爵搀着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她在司法大厦里已经徘徊了一刻钟。
“夫人,您来到了这里!”总检察长喊道,一边向前挪动自己的椅子,“选了这样的时刻!……夫人,这是卡缪索先生,”他指了指法官,补充说。“博旺,”他又对这位复辟时期内阁的著名演说家说,“你去首席法官那里等我一下,他还在办公室,我马上去那里看你。”
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听了这句话,明白了:不仅他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人,连总检察长自己也想找个理由离开办公室。
德·赛里奇伯爵夫人有一辆华丽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披着蓝色带家徽的帷幔,车夫的衣服上镶着饰带,两个跟随的仆人穿半长裤,白丝袜。她这次来司法大厦没有坐这辆马车,算是做对了。她出来时,亚细亚告诉这两位贵妇人,必须坐她和公爵夫人来时乘坐的那辆公共马车。最后,亚细亚还一定叫这位吕西安的情妇穿上这身衣服。女人穿这身衣服,就像过去男人穿墙灰色大衣一样。伯爵夫人穿的是一件棕色外套,披一块黑色旧披肩,戴一顶丝绒帽子,帽子上的花已经扯掉,换上了很厚的黑色花边面纱。
“您收到了我们的信……”她对卡缪索说。卡缪索一时惊呆,说不出话。她还以为这是尊敬和赞叹的表示。
“哎,伯爵夫人,您的信来得太晚了!”法官回答。他只有在自己办公室对付犯人时才有智慧,才能掌握分寸。
“怎么,太晚了?……”
她瞧瞧德·格朗维尔先生,看到他一脸沮丧神色。
“这不可能、也不应该太晚呀!”她用专断的口气又说了一句。
女人,像德·赛里奇夫人那样有名望的漂亮女人,是法兰西文明的宠儿。在巴黎,一位时髦、有钱而又有贵族头衔的女子是什么样子,如果别的国家女子知道了,她们个个都会想来这里享受这可爱的权势。这些女人只知道别人要适应自己,只按照自己一整套小法令办事--这种小法令在《人间喜剧》中常常被称为“女人法典”,而对男人制订的法令则嗤之以鼻。她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会因犯了什么过错或做了什么蠢事而有所收敛,因为她们全都非常清楚,生活中除了她们的女性荣誉和她们的孩子以外,她们对任何事情都不负责。她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出极端可笑的话。漂亮的德·博旺夫人结婚初期到司法大厦来接她丈夫时这样说:“快审,审完了回家。”这些女子碰到什么事,都重复德·博旺夫人这句话。
“夫人,”总检察长说,“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没有犯盗窃罪,也没有犯投毒罪,但是卡缪索先生叫他供出了一件比这些都要严重的罪行!……”
“什么?”她问。
“他承认自己是一名潜逃的苦役犯的朋友和弟子,”总检察长在她的耳边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这个与他一起住了将近七年的西班牙人,可能就是那个出了名的雅克·柯兰……”
司法官员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铁棍一样打在德·赛里奇夫人身上,而说出这个尽人皆知的名字,对她更是致命的一击。
“那么这就意味着?……”她用叹息的声调说。
“苦役犯将被提交重罪法庭审判,”德·格朗维尔先生接着伯爵夫人的话,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如果吕西安不在他身边作为有意利用此人罪行者出庭,他也将作为受严重牵连的证人出庭……”
“啊!这,这绝不可能!……”她高声喊叫起来,摆出一副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定姿态,“上流社会把他看作是我的挚友,法院却宣布他是一个苦役犯的同伙,我呀,与其看到这种前景,还不如死去!……国王很喜欢我的丈夫。”
“夫人,”总检察长微笑着高声说,“不论对自己王国里最小的预审法官,还是对重罪法庭的辩论,国王都不能行使任何权力,这正是我们新体制的伟大之处。我本人刚才已对卡缪索先生的精明能干表示了祝贺……”
“向他的笨拙表示祝贺!”伯爵夫人激烈地说。吕西安与一个强盗串通还不如他与艾丝苔的私情叫她心神不安。
“如果您读一读卡缪索先生对两个犯人的审讯记录,您就会明白,一切都取决于他……”
总检察长只能说这么一句话,说完后他又用女性敏锐的目光,或者说法官的目光望了一眼,便朝办公室的门走去。到了门口,他转过身来又说了一句:“请原谅,夫人!我要跟博旺说两句话……”
在交际场合的语言里,这句话等于对伯爵夫人说:“您和卡缪索之间的事,我不能作为证人。”
“这审讯是怎么回事?”雷翁蒂娜这时温和地问卡缪索。卡缪索站在那里,面对一位国家重要人物的妻子,感到很尴尬。
“夫人,”卡缪索回答,“审讯就是法官提问,犯人回答,一位记录员将这些问答记录下来。记录员、法官和犯人都在这份记录上签字。这记录构成诉讼案卷,它决定是否对犯人进行起诉或对被告送交重罪法庭。”
“那么,”她接着说,“如果将这些审讯记录销毁呢?……”
“啊!夫人,这是任何法官都不能犯的罪行!是社会罪行!”
“写下这样的审讯记录,是犯下一桩更大的罪行,是对我犯罪。但是,到现在为止,这是对吕西安不利的唯一证据。咱们瞧一瞧,您给我念一下他的审讯记录,看看是否还有办法把我们都拯救出来。我的天哪。这不仅仅关系到我--我倒可以去冷静地自杀--这关系到德·赛里奇先生的幸福。”
“夫人,”卡缪索说,“请您不要以为我忘了对您的尊敬。比方说,假如波皮诺先生负责这次审讯,您会比碰上我还要倒霉呢,因为他是不会来征求总检察长的意见的。别人什么也不会知道。您看,夫人,人家在吕西安那里把什么都搜来了,包括您的信……”
“哦!我的信!”
“这些信就在这里,都封着呢!”
伯爵夫人在茫无头绪中拉了拉铃,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总检察长办公室的仆役走了进来。
“把灯点上。”她说。
仆役点燃一支蜡烛,放在壁炉上。这时候,伯爵夫人认出了自己的信,她将它们清点,揉搓,然后扔进了壁炉。她将最后一封信卷起来,仿佛做成一个火把,引火把这一堆纸都点着了。卡缪索手里拿着两份审讯记录,呆呆地望着那些信件燃烧。伯爵夫人看上去似乎只是专心地在销毁她的爱情证据,而实际上却一直用眼角盯着法官。她从容地估量着自己该采取的动作,突然像母猫一样轻捷地一把抓过那两份记录,投入火中。卡缪索从火中将记录抢出来,伯爵夫人便向法官扑过去,夺回已经燃烧的纸片。两人开始一场搏斗。卡缪索喊道:“夫人!夫人!您这是侵害一夫人……”
一个男人冲进办公室。伯爵夫人认出是德·赛里奇伯爵,后面还跟着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博旺先生。她不禁惊叫了一声。然而,雷翁蒂娜要不借一切代价拯救吕西安,两手像铁钳一样,紧握那几张贴了印花的纸,毫不松动,尽管火苗已经炙烤到她那细嫩的皮肤上,她对疼痛也毫不在乎。最后,卡缪索的手指也被火烧着。他显出为这种情景而感到羞耻,便松开了手。只有两个搏斗者捏在手里的那一部分纸没有被火焰吞掉。这一幕发生的时间很短,比阅读这材料所花的时间还要短。
“您和德·赛里奇夫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国务大臣问卡缪索。
法官还没开口回答,伯爵夫人已经将那几张纸在烛火上点燃,并扔到那些还没有完全被火焰吞噬的她的信件的纸片上。
“我要控告伯爵夫人!”卡缪索说。
“她怎么啦?”总检察长问,分别望了望伯爵夫人和法官。
“我把审讯记录给烧了。”这位时髦女子笑着回答。她对自己的轻狂举动洋洋得意,甚至还没有感到烧伤的疼痛。“如果这算犯罪,那么,先生可以重新再可怕地乱写乱涂一份!”
“不错。”卡缪索回答,想试图恢复自己的尊严。
“好啊,那再好不过了。”总检察长说,“可是,亲爱的伯爵夫人,跟法官可不能常常这样随随便便哟,法官可以不管您是什么人。”
“对一位谁都抵挡不住的女人,卡缪索进行了勇敢的抵挡,法官的荣誉得到了捍卫!”德·博旺伯爵笑着说。
“啊!卡缪索先生进行了抵挡……”总检察长微微一笑,说,“他很强壮,换了我,我就不敢抵挡伯爵夫人了!”
到这时,这一严重违法行为成了对漂亮女人开的玩笑。卡缪索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时候,总检察长发现有一个人没有笑。德·赛里奇伯爵的态度和表情使德·格朗维尔先生大为吃惊。他把伯爵拉到一边。
“朋友,”他在伯爵耳边说,“您的痛苦使我下决心违背自己的职责,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司法官员拉了拉铃,他的办公室仆役走进来。
“叫德·夏尔日伯夫先生到我这里来谈话。”
德·夏尔日伯夫先生是一位青年实习律师,担任总检察长的秘书。
“亲爱的先生,”总检察长把卡缪索拉到窗口边说,“您回到办公室去,跟一位记录员一起重新审讯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吧。他既然没有在记录上签字,那就可以重审,这没有什么不妥。明天,您叫这个西班牙外交官与德·拉斯蒂涅克先生和比昂雄先生对质,他们不会认出他就是我们的雅克·柯兰。这个人知道自己肯定能获释,就会在审讯记录上签字。至于吕西安·德·鲁邦普雷,今天晚上就将他放了!他的审讯记录已经销毁,他自己不会再谈起审讯的事,尤其是我要对他进行告诫,他更不会说了。《判决公报》明天就会宣布立即释放这个年轻人的消息。现在,看看这些措施是否会对法院形象造成损害?如果西班牙人确是苦役犯,我们也有各种办法将他重新捕获,提起诉讼,我们将从外交上去弄清他在西班牙的作为。反侦探头头科朗坦会给我们看住他的,而且我们的眼睛也不会离开他。因此,您可以好好待他,不要再单独监禁了,今晚就将他安置到自费单间牢房去。我们能为一桩七十五万法朗的盗窃案而害了德·赛里奇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吕西安吗?何况,这桩窃案还只是个假设,受害人正是吕西安。让他丢了这笔钱,不是比丢了他的名誉更好吗?……特别是他的毁灭还将连累一个国务大臣,他的妻子和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这个年轻人是一个有斑点的柑桔,别让它烂了……这事半小时就解决了。去吧,我们等着您。现在三点半,您还能找到几个法官。您若能判下一个合乎规定的免予起诉,就通知我一下……或者是,吕西安等到明天早上。”
卡缪索告辞出去了。德·赛里奇夫人这时感到烧伤后的剧烈疼痛,没有向他致意。刚才总检察长与法官说话时,德·赛里奇先生急速从办公室出去,这时拿着一小瓶原蜡回来,一面给妻子包扎手上的创伤,一面在她耳边说;“雷翁蒂娜,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下就跑到这里来了?”
“可怜的朋友,”她凑近他的耳朵回答,“原谅我吧,我当时简直要疯了。这事既关系到我,也关系到你。”
“你爱这个小伙子吧,如果这是命中注定的话。可是,不要把自己的激情那样公开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呀!”可怜的丈夫回答。
“好了,亲爱的伯爵夫人,”德·格朗维尔先生与奥克塔夫伯爵交谈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希望今晚您把德·鲁邦普雷先生带到您家去吃晚饭。”
这句话几乎是一项承诺。德·赛里奇夫人听了深受感触,眼泪扑簌簌地淌落下来。
“我还以为我再也没有眼泪了呢。”她笑了笑说,“您不能让德·鲁邦普雷先生在这儿等待吗?……”
“我马上设法找几个执达吏,叫他们把他带到我们这里来,以免他被警察押送。”德·格朗维尔先生回答。
“您真是与上帝一样仁慈!”她感情激动地回答总检察长,嗓音几乎变成了仙乐。
“总是这些女人!”奥克塔夫伯爵心里想,“她们让人开心,又叫人无法抵挡!
他于是想到自己的妻子,心头涌起一阵伤感(见“私人生活场景”:《奥诺丽娜》)。
德·格朗维尔先生走出办公室时,被年轻的夏尔日伯夫拦住。格朗维尔与他谈了几句,告诉他对《判决公报》的编辑之一马索尔应该怎么说。
美女、大臣、法官共同策划拯救吕西安时,吕西安在附属监狱做了这样一些事。
诗人经过监狱的边门,告诉记录员说,卡缪索先生允许他写信,要求给他提供笔墨纸张。卡缪索的执达吏对监狱长耳语几句后,一个看守立刻奉命给他送来这些物品。就在看守寻找并向他送去这些东西时,可怜的年轻人想到要与雅克·柯兰对质,痛苦得难以忍受,陷入了必然带来不幸的沉思。他曾经有过自杀的念头,但没有实现,现在这念头又翻腾起来。根据几位著名的精神病医生的说法,在某些人身上,自杀是精神错乱的终结。吕西安自被捕以来,这已成了他的一个无法摆脱的念头。艾丝苔的信他反复读了多次,使他想起罗密欧跟随朱丽叶而去的结局,死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了。以下是他写的几篇东西。
我的遗嘱
本遗嘱签署人申明:除了请我的遗嘱执行人帮助偿还欠
款和实施下述各项遗赠部分外,我死亡之日属于我的全部动
产和不动产遗赠我的妹妹、前安古莱姆印刷厂厂主大卫·赛
夏尔的妻子夏娃·赛夏尔夫人,和大卫·赛夏尔先生的子女。
我请求德·赛里奇先生接受委托作我的遗嘱执行人。
请付给:1.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三十万法郎;2.德·
纽沁根男爵先生一百四十万法郎,如果艾丝苔小姐寓所中被
窃的款项失而复得,请从上述数额中扣除七十五万法郎。
我作为艾丝苔·高布赛克小姐的继承人,将七十六万法
郎遗赠巴黎收容所,用以建立一个庇护所,专门收容愿意抛弃
罪恶和堕落生涯的妓女。
此外,我将一笔用于购买三万法郎百分之五利息注册公
债的款项遗赠各收容所。年息每半年使用一次,用于释放因欠
债而被囚禁的人,其所欠债款不超过两千法郎。收容所的管理
员可以从因欠债而被监禁的人中挑选最受人尊敬者作为受惠
人。
我请德·赛里奇先生用四十万法郎在城东公墓为艾丝苔
小姐修建一座坟墓,我要求将我葬在她的身边。这座坟墓应该
建成古代坟墓式样,呈方形,我们两人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将仰
卧在棺盖上,头部枕上垫子,双手合十,朝向天空。这座坟墓没
有碑文。
我请德·赛里奇伯爵先生将我寓所中的金梳妆台赠予欧
也纳·德·拉斯蒂涅克先生,作为纪念。
最后,同样,我将我的书籍赠予我的遗嘱执行人,我请他
接受这一赠礼。
吕西安·夏尔东·德·鲁邦普雷
一八三0年五月十五日于附属监狱
这份遗嘱装在致巴黎王国法院总检察长德·格朗维尔伯爵先生的一封信里。该信内容如下:
伯爵先生:
我将我的遗嘱交付给您。您打开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
世了。我怀着重获自由的愿望,对卡缪索先生的阴险审问,作
了如此怯懦的回答。尽管我是无辜的,但也不免卷入一件险恶
的官司中。世人是那样敏感,即使我不受惩罚而获得释放,我
也不可能生活下去了。
我请您将附信原封不动地交给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并
将我信中所附的按规定形式写的关于收回我说过的话的声明
转交给卡缪索先生。
我相信别人不敢私拆给您的信件。我怀着这一信念向您
诀别和表示最后敬意,并请您相信,在给您写信的此刻,我对
您善意地满足您死去的奴仆的一切要求,表示深深的感激。
吕西安·德·R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亲爱的神甫:
我从您手里得到的全是恩惠,而我却出卖了您。这一并非
有意的忘恩负义的举动使我无地自容。当您读到我这几行字
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您也不会在我身边救助我了。
您曾经给了我充分权利,如果我能从中得到好处,就可以
把您毁掉,将您像烟蒂一样扔到地上。但是我愚蠢地处置了
您。为了摆脱困境,您所收养的心灵上的儿子,受了预审法官
巧妙提问的诱惑,站到了那些不惜一切代价要谋害您的人一
边,希望让人相信您和一名法国恶棍是同一个人。我知道这是
不可能的。但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
您曾经想把我造就成一个大人物,比我所能达到的地位
更高的人物。在您这样一位本领高强的人和我之间,在这永别
的时刻,彼此是不会说什么傻话的。您想叫我获得权势和荣
誉,但您却将我推进了自杀的深渊,就是这么回事。我早已听
到我的上方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大的翅膀拍击声。
正如您过去有时说的那样,有该隐的后代,也有亚伯的后
代◎。在人类戏剧性冲突中,该隐是反对派。从这一世系来说,
您是亚当的后代,魔鬼继续在亚当身上吹火苗,第一颗火星便
飞到了夏娃身上。这个魔鬼世系中,不时冒出一些形体巨大、
面目狰狞的魔鬼,他们集积了所有人的力量,很像沙漠中凶暴
的动物,他们的生存需要有他们现在所处的广阔空间。这些人
在社会上很危险,就像狮子到了诺曼底就很危险一样。他们需
要食物,他们吞食平庸的人,会把傻瓜的埃居吃掉。他们的游
戏很危险,最后甚至会将那条把他们当作伙伴和偶像的卑贱
的狗也给宰了。上帝高兴时,这些神秘的人就成了摩西、阿提
拉、查理曼大帝、穆罕默德,或者拿破仑。但是,当上帝任凭这
些偌大的工具在一代人的茫茫人海深处锈蚀时,他们就只不
过是普加乔夫◎、罗伯斯比尔、卢韦尔◎和卡洛斯·埃雷拉神
甫。他们对温和的人们有极大的控制力,将他们吸引过来,躁
成他们。这些人在他们同类中显得伟大,漂亮。他们是树林中
引诱孩子们的色彩绚丽的毒花,是恶之诗。像你们这样的人应
该住在洞穴里,而不应该出来。您使我靠这种灿烂的生活而生
活。我对生活确实有自己的一本账。所以,我能将自己的脑袋
从您的谋略难题中抽回来,套入我自己领带的活结中。
为了补救我的过失,我向总检察长交了一份关于收回我
审讯记录中所说的话的声明。您可以利用这一文件。
神甫先生,人们将根据一份合乎规定的遗嘱所表达的愿
望,将一笔属于您的教会的钱归还给您。出于您对我的慈父之
情,您不慎为我动用了这笔钱。
永别了!啊,永别了!邪恶与堕落的冷冰冰的巨人!永别
了,您如果走在正道上,您早就胜过希门尼斯◎和黎希留。您
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您叫我经历一场美妙的梦幻后,我又在夏
朗特河畔◎重新找到了我自己。不幸的是,它已经不是我将要
投身去洗清我青少年时代小小过失的故乡的那条河流,而是塞
纳河了。我的沉沦之处,就是附属监狱中一间又小又黑的牢房。
不要怀念我。我对您蔑视的程度就是对您钦佩的程度。
吕西安
◎据《圣经》传说,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亚伯是他的弟弟。该隐种地,亚伯牧羊。因耶和华看中了亚伯和他的供物,而没有看中该隐和他的供物,该隐为此而嫉妒,把弟弟杀死。
◎普加乔夫(一七四——一七七五),顿河哥萨克,借自己相貌与沙皇彼得三世相像,自称彼得三世,发动哥萨克反对叶卡捷琳娜二世,后被斩首。
◎卢韦尔(一七八三—一八二○),法国细木工,为已绝灭的波旁家族的长系,于一八二○年暗杀未来的查理十世的儿子德·贝里公爵。后被处死。
◎希门尼斯(一四三六一五一七),伊丽莎白女王的忏海神甫。女王死后,主持卡斯蒂利亚宗教事务。一五○七至一五一六年为宗教裁判所****官。
◎夏朗特河:法国西部河流,流入大西洋。
声明
卡缪索先生今天对我进行了审讯,本人声明完全收回审
讯记录中包含的内容。
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平常自称他是我。心灵上的父亲。法
官可能出于误解,将这个词当作另一种含义,我也就产生了理
解错误。
我知道,外交界的一些暗藏侦探,出于某种政治目的,并
为了毁掉有关西班牙政府和杜伊勒里政府的一些机密,企图
把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当作一个名叫雅克·柯兰的苦役犯。
卡洛斯·埃雷拉神甫除了对我说过他在努力寻找这个雅克·
柯兰的死亡或仍然生存的证据外,从来没有对我讲过有关这
方面的其他秘密。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一八三○年五月十五日于附属监狱
自杀的亢奋心情使吕西安的思路极其清晰,下笔非常神速。处于创作激情中的作者都有这种感受。他的激情是那样强烈,四个书面材料半小时内全都写好了。他把它们装在一个信封里,用浆糊封好,用狂热者的力量,盖上他手里拿着的带有家徽的印章,然后将它放在方砖地中间显眼的位置上。大量卑劣行径已经使吕西安处于屈辱境地,在这种情况下,自然很难表现出更多的尊严。花花公子竭尽智力,以便尽可能消除诗人的轻信造成的后果,将自己死后的名声从一切耻辱中拯救出来,并补偿对自己同伙造成的危害。
如果吕西安被安置在单独关押的牢房里,他就无法实现自己的意图,因为在这些石块砌成的牢房里,除了一张行军床似的床和一个用于紧急需要的小木桶以外,就没有别的器物了。那里找不到一个钉子,一把椅子,甚至一个小板凳。行军床是被牢牢地固定住的,不用巨大力气根本无法搬动,而且这很容易被看守发现,因为窥视的小铁窗是始终开着的。如果一个犯人引起人们的警觉,他将受一名宪兵或一名警察的监视。在自费单间牢房里,或在法官想对巴黎上层社会某个年轻人表示照顾而为吕西安安排的房间里,床是可以挪动的,这样的床以及桌子和椅子,可以用来实行自杀,当然也不太容易。吕西安系一条蓝色丝绸长领带。预审回来时,他已经想到比什格吕◎多少有点自愿的自杀方法。要上吊,必须找到一个支点,身体与地面之间要有一个很大空间,使脚不能接触任何支撑物。可是,他那间牢房的窗子朝向放风院子,窗子上没有长插销,铁栏杆固定在外面,与自西安隔着一道墙,也不能从那儿找到支点。
◎比什格吕(一七六——一八○四),法国将军,曾参加美洲战争。一八○四年与卡杜达尔一起密谋反对拿破仑,事情败露后被捕,用领带缢死在狱中。
吕西安的创造才能使他很快想出了自杀办法。既然窗洞上的通风罩使吕西安看不到放风院子,那么这通风罩也能挡住看守的视线,使他看不到牢房内发生的事情。窗子下部的玻璃虽然已经被换成两块结实的木板,上部两部分仍然保留着几块分隔开的小玻璃,有横档作为框架固定住。吕西安站到桌子上,就能够到窗子的玻璃部分,卸下或打碎两块玻璃,便可以在第一横档的角落上找到一个结实的支点。他如果从这里把领带穿过去,然后再绕向自己脖子,打一个结,接着把桌子一脚踢得远远的,领带就能将脖子勒紧了。
于是,他将桌子移近窗子,没有弄出响声。他脱掉外衣和背心,然后毫不犹豫地登上桌子,要把第一道横档的上下两块玻璃打碎。当他站到桌子上时,他这时能向放风院子望上一眼,他平生第一次模糊地看到这样神奇的景象。人们已经看到,附属监狱的监狱长按照卡缪索先生的吩咐,给吕西安以最大的照顾,所以他派人将吕西安从附属监狱内部通道带进来,以免使这位阔少暴露在放风院子里散步的众多被告眼前。这内部通道的入口处就在银钱塔楼对面阴暗的地下室内。人们将会判别这放风院子的景象是否将紧紧抓住诗人的心灵了。
附属监狱放风院子靠河滨一边,以银钱塔楼和蓬贝克塔楼为界。两座塔楼之间的距离从外部看正好是放风院子的宽度。被称作圣路易的长廊从木廊商场通到最高法院和蓬贝克塔楼,据说这座塔楼内至今还保存着圣路易的办公室。这条长廊可以给好奇的人对放风院子的长度有一个概念,因为长廊与院子的长度是相等的。单独监禁的牢房和自费单间就在木廊商场下面。当年玛丽一安东奈特王后的牢房是在现在那些单独监禁牢房下面,革命法庭是在最高法院的宏伟大厅里开庭,有一列宽阔的楼梯开在支撑木廊商场的厚厚的墙上,如今已被堵死了。玛丽一安东奈特王后就是经过这道楼梯被带上革命法庭的。放风院子的一端,也就是二层楼房,在圣路易长廊的那一边,能见到一排哥特式廊柱,廊柱之间,不知什么年月的建筑师造了两层牢房,以便关押尽可能多的被告。他们用石灰、铁条和固定材料把这条华美的长廊的柱头、尖形穹窿和柱身都给封住了。蓬贝克塔楼中所谓圣路易办公室的下方,有一列螺旋形楼梯通往这些牢房。法兰西那些最壮丽的建筑物就被这样糟蹋,真是太丑恶了。
吕西安从他所处的高座上,从斜刺方向了望这条长廊和犯人住房。这些住房将银钱塔楼和蓬贝克塔楼连结到了一起。他看见了这两个塔楼的三个尖顶。他感到非常惊讶。观赏推迟了自杀的时间。这种幻觉现象如今已完全被医学所接受,感觉上的幻影,精神上的奇特功能,不再有什么争议了。人在某种感情压力下,并且这种感情强烈到偏狂程度时,往往处于一种与吸鸦片、大麻和氧化亚氮的类似状况中。于是出现了幽灵,出现了鬼影,于是梦幻成了实体,已经消失的事物又在原来状态中复活了,本来在头脑中只是一种意念的东西,现在成了活生生的人或活生生的物。今天的科学已经认为,激情达到顶点时,大脑充血,便会产生白日做梦的可怕动作。人们不愿意把思想看成是活泼的推动力量(见“哲学研究”:《路易·朗贝尔》)。吕西安看到大厦最初的壮丽景象:廊柱细长,清新,充满青春活力,圣路易的住所呈现出本来面貌。他欣赏着巴比伦式的匀称和东方式的奇特。他把看到这美妙的景象当作是对文明事物的富有诗意的诀别。就在他采取自尽措施时,还在想巴黎怎么会有这样一处无人知晓的奇迹。这时候有两个吕西安:一个是诗人吕西安,他呆在拱廊和圣路易塔楼下,正在中世纪漫游;另一个是准备自杀的吕西安。
德·格朗维尔先生向年轻秘书吩咐完毕时,监狱长来了。看到监狱长脸上这副表情,总检察长预感到出了什么祸事。
“您遇到卡缪索了吗?”他问监狱长。
“没有,先生。”监狱长回答,“他的记录员科卡尔叫我解除对卡洛斯神甫单独关押,并且释放德·鲁邦普雷先生。可是已经太晚了……”
“天哪!出了什么事?”
“先生,这是给您的一包信,您看了就会明白闯了什么祸。放风院子的看守听到自费房间里有玻璃打碎的声音,吕西安先生邻室的人发出了几声尖叫,因为他听见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生命垂危的声音。看守回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脸色惨白;犯人用自己的领带在窗棂上吊死了……”
尽管监狱长讲话声音很轻,德·赛里奇夫人已经发出了可怕的叫声,这证明在紧急关头,人的器官具有极其强大的能力。伯爵夫人听到了或是猜到了这件事。德·格朗维尔先生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身来,德·赛里奇夫人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夺门冲向木廊商场,一直跑到能下到木桶街的那列楼梯上,无论是德·赛里奇先生还是德·博旺先生都没能阻挡住这样捷速的行动。
长期来,木廊商场店铺拥塞,人们在这里出售鞋子,出租连衣裙和无边女帽。一个律师在一家店铺寄存他的长袍。伯爵夫人向他打听去附属监狱怎么走。
“下坡向左拐,大门朝向时钟堤岸,第一个拱廊。”
“这个女人疯了……”女商人说,“应该跟随着她。”
大概谁也追不上雷翁蒂娜,她简直在飞。医生也许能对这一点作出解释:这些上流社会的女子,力气没处使,在生活的紧急关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精力。伯爵夫人越过拱廊,向边门奔去。她的速度是那么快,连值勤的警察都没有看见她进去。她像被狂风欢送的羽毛,一下子落到了铁栅栏上,疯狂地摇撼那上面的铁条,竟然将握在手上这根铁条掰了下来。她把两段铁条扎向自己的胸口,鲜血顿时飞溅出来。她倒在地上,喊道;“开门!开门!”那叫声使看守直打冷战。
掌握钥匙的人跑了过来。
“开门!我是总检察长派来‘救死人的’!……”
伯爵夫人从木桶街和时钟堤岸绕圈子时,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赛里奇先生料到了她的意图,便从司法大厦内部下到了附属监狱。尽管他行动迅速,但到达时,伯爵夫人已经昏倒在第一道铁栅栏跟前。从警卫室下来的警察将她扶起来。人们一见到监狱长便打开边门,将伯爵夫人抬进书记室。她这时站立起来,接着双手合十,跪在地上。
“让我看他一下吧!……让我看他一下吧!……哦,先生们,我不会干坏事的!如果你们不想眼看我死在这里……让我看看吕西安,不管他是死是活……啊!你在这里,我的朋友,你来选择吧,或者我死,或者……”她倒了下去,“你是善良的,”她继续说,“我一定爱你!……”
“把她抬走吧?……”德·博旺先生说。
“不用,我们到吕西安的牢房去吧!”德·格朗维尔先生接着说。他从德·赛里奇先生失神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意愿。
他拉住伯爵夫人,将她扶起来,搀住一条胳膊,德·博旺先生从另一侧扶持她。
“先生,”德·赛里奇先生对监狱长说,“这一切,绝对不能讲出去。”
“您放心吧!”监狱长回答,“您的想法很对,这位贵妇人……”
“她是我的妻子……”
“啊,对不起,先生。要是这样,她见了那位年轻人,一定又要昏过去。当她昏迷时,可以把她抬到一辆马车上。”
“我也是这么想。’怕爵说,“派您手下一个人去阿尔莱大院通知我的下人,叫他们到附属监狱的边门来。那里只停着我的马车……”
“我们能把他救活。”伯爵夫人边走边说,她表现的勇气和力量使守护她的人感到吃惊。“有起死回生的办法……”她拉住两名司法人员,对着看守喊道,“你去呀,快去!一秒钟能值三个人的性命!”
牢门打开后,伯爵夫人望见吕西安吊在那里,就像他的衣服挂在衣架上一样。她向他奔过去,想抓住他,拥抱他。这时,她又跌倒了,脸朝牢房的地面,同时发出喊叫,但叫声又被嘶哑的喘气声扼止了。五分钟后,她已经被伯爵的车送回公馆。她躺在一个垫子上,她丈夫跪在她的跟前。德·博旺先生已经去请医生,以便给伯爵夫人进行初步抢救。
监狱长检查了边门的外层栅栏后,对他的记录员说:“真是什么也没有放过!这铁条是锻造的,都经过检验,买来花了不少钱呢。是不是这根铁条有毛病?……”
总检察长回到自己办公室,不得不对自己秘书作了另外指示。幸好马索尔还没有来。
德·格朗维尔先生急忙去看德·赛里奇先生。他走后不久,马索尔来总检察长办公室找他的同行夏尔日伯夫。
“我的老兄,”年轻的秘书对他说,“如果您能让我高兴一下,就在您明天那一期《公报》上刊登法庭消息的地方,登上我口述的一段文字,您再给文章加个按语。来吧,您把它写下来!”他于是口述了以下文字:
现已确认艾丝苔小姐系自杀身亡。
现已完全证实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不在现场和无
罪,人们对他的被捕因而更感到遗憾。就在预审法官下令将他
释放之际,这个年轻人突然死亡。
“亲爱的老兄,”年轻的实习生对马索尔说,“请您帮的这个小忙,您务必要守口如瓶,这一点我不必对您多嘱咐了。”
“既然您对我如此信任,”马索尔回答,“我冒昧向您提一点看法:这一说明肯定会引出一些评论来骂法院……”
“法院是强有力的,能经受得住。”总检察长的年轻随员回了一句,摆出一副受德·格朗维尔先生扶植而将成为未来法官的傲慢姿态。
“亲爱的先生,请允许我向您直言:用两句话就可以避免这种麻烦了。”
于是,律师写了以下一段文字:
司法部门的执法手续与这一不幸事件完全无关。事件发
生后立即进行的尸体解剖表明,这一死亡系晚期动脉瘤破裂
所致。如果逮捕对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造成了痛苦,他
的死亡必然发生在比这更早的时候。因此,我们认为可以肯
定,这位令人惋惜的青年对他的被捕丝毫不觉得忧伤,相反,
感到坦然。他对押送他从枫丹白露到巴黎的人说,一旦到了法
官面前,他会被承认无罪。
“这不就能将一切都挽救了吗?……”律师兼记者说。
“说得不错,亲爱的行家。”
“明天,总检察长就会感激您了。”马索尔巧妙地说了一句。
就这样,如同大家所看到的,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通过多少有点真实的巴黎小新闻表现出来了。很多更为重大的事情也是这样表现的。
现在,艾丝苔和吕西安虽然死了,但是对于大多数读者和杰出人物来说,本书的研究可能并没有完全结束。雅克·柯兰、亚细亚、欧罗巴和帕卡尔这些人,尽管他们的生活卑鄙无耻,但是对于想了解他们是如何下场的读者来说,恐怕还是令人感兴趣的。另外,这出戏的最后一幕,可以使这一研究所包含的习俗描绘更加完整,并为各种悬而未决的利害关系提供答案。吕西安的生活使苦役监狱中几个人的丑恶嘴脸与最高层人物的无耻面目相互对照,并使上述这些利害关系出现奇异的纠葛。
《交际花盛衰记》第四部,第一章
“出了什么事,玛德莱娜?”卡缪索夫人看见她的贴身女仆慌慌张张走进来,便这样间。佣人们在紧急时刻都会表现出这种神态的。
“夫人,”玛德莱娜回答,“先生刚刚从司法大厦回来。但是,他的脸色是那样激动,神情是那样反常,夫人也许最好去书房看看他。”
“他说什么了吗?”卡缪索夫人问。
“没有,夫人。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先生这样的脸色,他简直要犯病了。他面色焦黄,人像是要瘫了,而且……”
卡缪索夫人没等对方说完,就冲出房间,跑向丈夫的书房。她看见预审法官坐在一张扶手椅上,两腿向前伸展,头靠在椅背上,双手下垂,面色苍白,目光呆滞,真像马上就要昏倒了。
“你怎么啦,我的朋友?”年轻的妻子惊慌地问。
“啊!可怜的阿梅莉,出了一件大事,太让人沮丧了……我到现在还惊惶不安。你想想,总检察长……不,德·赛里奇夫人……哎,我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从结尾说起!……”卡缪索夫人说。
“那好吧!在第一审议厅,波皮诺先生已经在不予起诉的判决书上最后签了字,这一判决是根据我要求释放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报告作出的……总之,一切都已办完,记录员取走了记录,我即将了结这桩案子……就在这时候,法庭庭长进来看了一下判决书:
“‘您释放的是个死人,’他冷笑着对我说,‘用德·博纳尔先生◎的话说,这个年轻人已经去见自然界法官了。他突然中风而死……’
◎博纳尔(一七五四—一八四○),法国政治作家。
“我喘了一口气,认为是一个偶发事件。
“‘庭长先生,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波皮诺先生说,‘那大概是比什格吕式的中风吧……’
“‘先生们,’庭长神态严肃地说,‘你们都要记住,在任何人面前,都要说年轻的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是死于动脉瘤破裂。’
“我们这些人都面面相觑。
“‘一些大人物参与了这桩可悲的案件。’庭长说,‘卡缪索先生,尽管您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但是,为了您的利益,但愿德·赛里奇夫人不要由于受到这一打击而一直疯下去!她被送走时,几乎快要死了。我刚才遇见我们的总检察长,他那垂头丧气的神态使我心里很难过。你把这件事办砸了,亲爱的卡缪索先生!’他在我耳边加了一句。
“亲爱的,从那里出来时,我几乎走不动路了。我两腿颤抖得厉害,不敢上街行走,便到我的办公室休息一会儿。科卡尔正在整理这次倒霉的预审材料。他告诉我有个标致的贵妇人冲进了附属监狱,想救吕西安的命。她爱吕西安爱得发了疯,当她看到吕西安吊死在自费单间的窗棂上,她就昏了过去。咱俩私下说说,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完全是有罪的,我审讯他的方式可能促使他寻了短见。我离开司法大厦后,这个念头一直缠绕着我,我简直快要晕倒了。”
“哎呀,您要释放犯人时,犯人在自己的牢房吊死了,你总不至于因此认为自己是杀人犯啊!……”卡缪索夫人叫起来,“一个预审法官这时的境况,就跟一位他的坐骑被打死了的将军一样!……如此而已。”
“亲爱的,这种比喻最多只能开个玩笑,可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这个案子是‘死人害活人’,吕西安把我们高升的希望带进了棺材里。”
“真的吗?……”卡缪索夫人说,露出强烈的嘲讽神情。
“是的,我的前途算是完了。我这一辈子也只能是个塞纳省法院普通法官了。这桩倒霉事件发生前,德·格朗维尔先生对预审进展已经很不满意,他对我们庭长说的话已经向我证明,只要德·格朗维尔当总检察长,我永远甭想晋升了!”
晋升!这是一个可怕的词,这个概念表明今天的法官已经变成了公务员。
从前,当上法官就意味着立刻有了他该有的一切。三四顶庭长法帽已能满足每个省法院里那些雄心勃勃的人的需要。一个推事的职位,不论在第戎还是在巴黎,就能容纳一个布罗斯◎或者一个莫莱◎这样的人物。取得这样的职位需要一笔财产,坐稳这个职位需要一笔更大的财产。在巴黎,除了法院以外,穿黑袍的人只能追求三个高级职位:总督察,掌玺大臣或****官。省法院以下的下层中,一个初等法院的司法官员已经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叫他一辈子呆在这一职位上他也很乐意。一八二九年,巴黎王国法院一名推事的全部财产,就是他的薪金收入,将他的职位与一七二九年一名法院推事的职位相比,差别就大了。如今,人们用金钱作为社会地位的万能保障,但倒不像过去那样要求法官拥有大量财产。因此,人们可以看到他们去当议会议员,贵族院议员,他们身兼数职,既是立法官又是司法官,借别的职位提高身价,而不是依靠本职增进名声。
◎布罗斯(一七○九—一七七七),法官和作家。第戎法院第一院长。
◎莫莱(一五五八—一六一四),法国国王亨利四世时的巴黎总检察长。
总之,法官渴望自己表现出色,以便获得晋升,就像人们在军队或行政机关里获得晋升一样。
这种想法如果不损害法官独立精神,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人们却见到这种思想产生大量后果,致使法官在公众舆论前丧失了威望。国家给教士和法官薪俸,使他们成了公职人员,步步高升的欲望推动野心扩张,野心促使对当权者的逢迎。另外,现代平等又将受法院管辖的人与法官列在同等的社会地位上。因此,在人们声称各方面都获得了进步的十九世纪,宗教和司法这两大社会秩序的支柱反而削弱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能晋升了呢?”阿梅莉·卡缪索问。
她开玩笑似地望着丈夫。这个男人雄心勃勃,她可以像拨弄一件乐器那样拨弄他。她感到有必要给他鼓劲。
“你干吗要灰心丧气呢?”她继续说,同时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她对犯人的死毫不在乎,“吕西安的自杀会使他的两个仇敌--德·埃斯帕尔夫人和她的姑子更特莱伯爵夫人感到高兴。德·埃斯帕尔夫人与掌势大臣关系密切,你可以通过她求见这位大人物,告诉他这个案子的内情。如果司法大臣站在你的一边,你对庭长和总检察长还有什么害怕呢?……”
“可是,还有德·赛里奇先生和夫人呢!……”可怜的法官叫起来,“我再对你说一遍,德·赛里奇夫人疯了!别人说,她是由于我的过错而发疯的!”
“嘿!如果她真的疯了,她就不能加害于你这个没有判断力的审判官了!”卡缪索夫人笑着大声说,“来吧,你把今天的所有情况都给我讲讲!”
“天哪!”卡缪索回答,“我听取了这个不幸的年轻人的招供,他已经申明这个所谓西班牙教士确实就是雅克·柯兰。就在这时候,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赛里奇伯爵夫人派一名男仆给我送来一封信,请我不要审讯吕西安。可是,事情已经办完了……”
“哎,你真是没有脑子!”阿梅莉说,“你的那个办事员兼记录,对你来说是完全靠得住的,你当时就可以把吕西安叫回来,巧妙地安抚他一番,然后修改一下审讯记录!”
“你跟德·赛里奇夫人一样,不把法院当一回事儿!”卡缪索说,他怎么也不能拿自己的职业开玩笑,“德·赛里奇夫人夺走我的审讯记录,扔进火里烧了!”
“这才是女中豪杰!太高明了!”卡缪索夫人高声叫起来。
“德·赛里奇夫人对我说,这个年轻人曾经博得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她本人的好感,与其让他跟一名苦役犯坐到重罪法庭的被告席上,她宁可把司法大厦炸毁!……”
“嘿,卡缪索,”阿梅莉说,她忍不住因自己的优势而徽微一笑,“你的前程妙不可言……”
“啊!什么,妙不可言?”
“你尽了职责……”
“可是,不幸的是,德·格朗维尔先生在马拉凯河滨遇见我,尽管他提出了一些狡猾的意见……”
“是今天早晨吗?”
“是今天早晨。”
“几点钟?”
“九点钟。”
“哦,卡缪索!”阿梅莉搓着双手说,“我总是反复对你说,对一切都要留神……天哪,我这拉着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车砾石!……可是,卡缪索,你的总检察长在路上等着你,他肯定有话要嘱咐你。”
“是啊……”
“而你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你老是那样聋子似的,你一辈子就当这么个没有知觉的预审法官吧!现在呀,你集中精神听我说,”她看到丈夫想要回答,便叫他闭上嘴,继续说,“你认为这案子结束了吗?”阿梅莉间。
卡缪索望着妻子,显出乡下农民在江湖医生面前的神态。
“既然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受到了牵连,你就应该把她们两人都当作你的保护人。”阿梅莉接着说,“你看吧,德·埃斯帕尔夫人安排掌玺大臣接见你一次,接见时,你告诉他这案于的隐情,他将以此去逗乐国王,因为所有国王都喜欢了解内幕情景,喜欢知道公众为之目瞪口呆的事件的真正缘由。到这时候,无论是总检察长还是德·赛里奇先生,都不用害怕了……”
“你这样的女人,真是无价之宝!”法官高声说,重新鼓起了勇气,“不管怎么说,我挖出了雅克·柯兰,我要送他去重罪法庭还帐,我要揭露他的罪行。这样一场官司是预审法官仕途上的一次胜利……”
“卡缪索,”阿梅莉接着说,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自杀弄得丈夫心力交瘁,现在看到他恢复过来,感到很高兴,“庭长刚才说你把事情办砸了,可是现在,你又走向另一极端……你还在歧途上徘徊,我的朋友!”
预审法官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妻子。
“国王和掌玺大臣听到这桩官司内幕时,一定会很高兴,而他们看到自由派律师通过他们的辩护将诸如赛里奇、莫弗里涅斯、格朗利厄家族中这些重要人物,以及所有直接或间接卷入这个案子的人,拖到公众和重罪法庭面前时,会感到很恼火。”
“他们都卷进去了!……我把他们都给抓住了!”卡缪索高声说。
法官站起来,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就像斯加纳雷尔寻求走出困境时在舞台上踱来踱去一样。
“听我说,阿梅莉!”他站到妻子面前接着说,“我又想起一个情况,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是鉴于我目前的处境,这件事至关重要。亲爱的,你想象一下,这个雅克·柯兰是个极其阴险狡诈、弄虚作假、诡计多端的家伙……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哦!他……他是什么人?……是监狱里的克伦威尔!……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恶棍,他差点儿把我给骗了!……刑事预审中,一点儿蛛丝蚂迹能引出一大堆线索,你就沿着这些线索,在最神秘莫测的心灵和事实的迷宫中转悠吧!雅克·柯兰看见我翻捡从吕西安·德·鲁邦普雷住处搜来的信件时,他的目光就往那上面溜,想看看那里面有没有别的信札,然后他明显地流露出一种满意的心情。那种强盗估量财宝的眼光,那种犯人心里想着‘我有武器’的姿态,使我明白了很多事情。只有你们女人,才能跟我们和犯人一样,在一个相互交换的眼色中,演出一整场的戏,从中显露出像保险锁那样复杂的骗人伎俩。你看,一秒钟之内就会产生大量怀疑!这真是令人可怕,眨眼之间就能决定是死是活。‘这家伙手里还有别的信件!’我当时这样想。后来,我忙于案子里的很多琐事,把这件事给忽略了。我当时认为先要让这几个犯人对质,以后再澄清这一情况。可是,雅克·柯兰按照这些歹徒的习惯做法,把这个漂亮小伙子手里最能损人的信件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点,这个美男子的崇拜者又这么多……”
“你发抖了,卡缪索!你要当王国法院庭长了,比我料想的还要早!……”卡缪索夫人高声说,脸上容光焕发,“嘿!你的行动一定要使所有的人满意,因为案情已经变得这样重要,别人很可能会把这案子从我们手里抢走!……德·埃斯帕尔夫人跟他丈夫打的那场禁治产官司,人家不就从波皮诺手里拿过案子交给你了吗?”为了回答卡缪索做出的一个表示惊讶的动作,她这样说,“总检察长极其关心德·赛里奇先生和夫人的名誉,难道他不会把案子提到王国法院,并指定一名忠于他的推事进行重新预审吗?……”
“啊,亲爱的,你在哪里学的刑法?”卡缪索高声说,“你什么都知道,你是我的导师……”
“这个雅克·柯兰会找到一个自由派律师的,因为,谁给雅克·柯兰辩护,他就给谁钱!怎么,你认为明天早上德·格朗维尔先生会叫这个律师的辩护吓倒吗?……这些贵妇人对她们的危险处境至少与你一样了解,如果不比你更了解的话。她们会把这种危险告诉总检察长。由于这个苦役犯与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关系密切,吕西安又是德·格朗利厄小姐的未婚夫、艾丝苔的情人、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旧情人和德·赛里奇夫人的心上人,所以总检察长已经看到这些家族都快被拖上被告席了。你应该施展策略,博得总检察长的好感,德·赛里奇先生、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以及夏特莱伯爵夫人的感激,通过对格朗利厄家的依靠来进一步获得德·莫弗里涅斯夫人的保护。要叫你的庭长对你大加赞扬。我来负责埃斯帕尔夫人,莫弗里涅斯夫人和格朗利厄夫人这方面的工作。你呢,你明天早上应该会见总检察长。德·格朗维尔先生是个不跟自己妻子一起生活的人。有十来年时光,一个名叫德·贝尔弗伊小姐的人做他的情妇,给他生了几个非婚生子女,是不是?所以,这个司法官员并不是圣人,他是个与别的男人一样的男人,可以引诱他。有些地方他能叫人抓住把柄。要发现他的嗜好,设法奉承他,征求他的意见,让他看到这个案子的危险性。总之,要尽量使你们一起牵连进去,这样,你就能……”
“不,我应该亲吻你的脚印,”卡缪索打断妻于的话说,一边搂住她的腰肢,拥在自己怀中。“阿梅莉,你救了我!”。
“从阿朗松到芒特,再从芒特到赛纳省法院,是我一直指引着你。一阿梅莉回答,“好啦,你放心吧!……从现在起五年内,我希望人家会叫我庭长夫人。可是,我的猫咪,你一定要三思而后行,法官的职业与干消防队的不一样,大火不会烧到你的文件上,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所以,在你们的位置上,干出蠢事是不能原谅的……”
“假西班牙教士和雅克·柯兰是同一个人,但我的地位强大有力,完全能对付他。”法官沉吟良久后说,“一旦这一身份得到证实,法院无论如何要审理此案,这将是既成事实,任何法官、审判官或推事都无法****。我要模仿那些把废铜烂铁拴在猫尾巴上的孩子,不管在什么地方审理此案,雅克·柯兰的铁铐声总会叮当作响。”
“太好了!”阿梅莉说。
“到那时,总检察长更希望与我而不是与其他人协调一致,只有我才能除去悬在圣日耳曼区心坎上的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可是,你知道,要获得这样卓绝的成果,该是多么困难!……刚才,总检察长和我在他的办公室里,我们商定把雅克·柯兰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接受下来,承认他是托莱多教士会议事司择,承认他是卡洛斯·埃雷拉。我们还商定接受他的外交特使身份,任凭西班牙大使馆将他领回。我是按照这一计划才写了释放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报告,并重新审讯我的犯人,把他们洗刷得清清白白。明天,德·拉斯蒂涅克先生,比昂雄先生,还有什么别的人,该与这个所谓的托菜多王家教士会议事司锋对质,他们不会认他是雅克·柯兰。雅克·柯兰是十年前在一座平民公寓里当着他们的面被捕的。他们是在那里与雅克·柯兰结识的,他当时化名伏脱冷。”
一阵沉默。卡缪索夫人在思考。
“你能肯定这个犯人确是雅克·柯兰吗?”她问。
“肯定!”法官回答,“总检察长也能肯定。”
“那好!你设法在司法大厦起哄,但不要让人看出是你在插手,如果这个人还被关在单人牢房,你就立刻去见附属监狱长,要使众人在那里认出这个苦役犯。在专制政体的国家,警察大臣假造反对君主的阴谋,再以挫败阴谋荣立功勋,提高自己身价。你不必模仿孩子,可以模仿这些大臣。你使那三家陷入险境,然后再拯救他们,从中获得荣誉。”
“啊!真了不起!”卡缪索叫起来,“我简直昏了头,把这一情况都给忘了。将雅克·柯兰安置到自费单间的命令是科卡尔送交附属监狱长戈尔先生的。通过雅克·柯兰的仇敌比比一吕班的安排,已将认识雅克·柯兰的三名罪犯从拉福尔斯监狱移送到附属监狱来了。如果明天上午他到放风院子去,料想会发生可怕的场面……”
“那是为什么呢?”
“亲爱的,雅克·柯兰是苦役犯钱财的受托人,钱财数目很大。然而据说,他把这些钱都花了,用来维持已死的吕西安的花天酒地的生活。人家要来跟他算帐。比比-吕班告诉我,这将是一场恶战,看守非干预不可。这样一来,秘密也就暴露了。这件事关系到雅克·柯兰的性命。我明天一早去司法大厦,就能写出证明他的身份的记录了。”
“啊!要是那些钱财委托人替你把他给干掉了,那时,人家会把你看作一个有能耐的人了!你不要去德·格朗维尔先生家了,你就握着这件了不起的武器到他办公室等他吧!这是一门大炮,炮弹已经上膛,瞄准着宫廷和贵族院的三个最显赫的家族。胆子大一些,向德·格朗维尔先生提议,要他帮你摆脱雅克·柯兰,把他转移到拉福尔斯监狱去,那里的苦狱犯知道怎样干掉背叛他们的家伙。我呢,我去看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她会带我到格朗利厄家去。我也许还会去见德·赛里奇先生。我会到处去煽风点火,这一点你就相信我吧。一定要给我用约定的语言写一封短信,让我知道这个西班牙教士是否被法院认定是雅克·柯兰。你安排一下,下午两点离开司法大厦。我设法给你单独约见掌玺大臣,他也许在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家里。”
卡缪索以敬佩的姿态直挺挺地站立着,这使敏感的阿梅莉笑起来。
“好了,来吃晚饭吧,高高兴兴的!”她最后这样说,“你看,我们来巴黎才两年,今年年底前你就能当上推事……然后,我的猫咪,从推事到法院的庭长,就不需要再费什么力气了,最多在某个政治事件上帮个忙。”
这场私下商议表明,本篇最后一个人物雅克·柯兰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话,都与这几个家族的声誉息息相关--他在这些家庭中,安置了他那已经死去的被保护人。
吕西安的死亡和德·赛里奇伯爵夫人闯入附属监狱,这两件事在这部机器的齿轮中造成极大混乱,致使监狱长把解除所谓西班牙教士单独监禁的事压根儿给忘记了。
在法院历史上,犯人在案件预审过程中死亡的尽管不乏先例,但毕竟十分罕见。看守、记录员和监狱长为此而打破了自己平静的工作秩序。不过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事情并不是这个英俊的青年一下子变成了一具死尸,而是边门第一道栅栏的铁条怎么会被一个上流社会女子纤细的手给掰断了。因此,当总检察长、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刚刚坐上德·赛里奇伯爵的马车,把昏过去的赛里奇夫人送走后,监狱长、记录员和看守们便一边送走监狱医生勒勃伦先生,一边聚集到了边门周围。勒动化医生是应召前来检验吕西安的死亡,并与死者居住地区的“死人医生”就这件事进行协商的。
巴黎每个区政府都有一位医生负责检验死亡和分析死因,人们称他们为“死人医生”。
德·格朗维尔先生以其出众的敏锐目光,迅速看了一眼,认为为了保全受牵连的这几个家族的声誉,必须叫死者居住的马拉凯河滨的住宅所属的区政府开具吕西安的死亡证书,并且将他从他原来的寓所送往圣日耳曼草地教堂,在那里举行丧葬仪式。德·格朗维尔先生叫来他的秘书德·夏尔日伯夫先生,就此事向他作了吩咐。吕西安尸体的移送必须在夜间进行。年轻的秘书奉命立即与区政府、教区和殡仪馆进行协调。这样,从外界看,吕西安是获释后死的,而且死在家里,柜车从他家出发,朋友们都是被通知来他家参加悼念仪式的。
因此,当卡缪索以平静的心态与他雄心勃勃的老婆一起吃饭时,附属监狱的监狱长和监狱医生勒勃伦先生正在边门外面,感叹栅栏铁条的脆弱和钟情女子的巨大力量。
“真不知道受激情驱动的人,他的神经有多么坚强广医生对戈尔先生说,“力学和数学中没有符号和算式能表示这种力量。嘿,就在昨天,我经历一项实验,它把我吓坏了。那实验证明刚才那个娇小的贵妇人发挥的巨大力量确实是可能的。”
“给我讲讲吧!”戈尔先生说,“因为我对动物磁气说◎很感兴趣。虽然我不相信,但它确实使我感到惊讶。”
◎十八世纪德国医生梅斯麦(一七三四—一八一五)宣布发现所谓“动物磁气”,声称能通过接触或遥控这种气体治疗各种疾病。
“我们中间有些人相信动物磁气说。”勒勃伦医生接着说,“有个动物磁气医生建议我在自己身上对一种现象做一个实验,他向我描述这种现象,但我并不相信。这是通过一种奇特的神经质发作,证明动物磁气的存在。我受好奇心驱使,想从自己身上看看这种现象,便同意了他的建议。这是事实。如果让医学科学院的院士一个个都来接受这项叫人不得不信的实验,我真想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我的老朋友……”
“这位医生年纪已老,”勒勃伦医生说了一段离题的话,“自梅斯麦以来,他因自己的观点而受到医学院迫害。他七十岁,也许是七十二岁,名叫布瓦尔,如今也是动物磁气说的宗师了。这位善良的老人是我的再生父亲,我的地位是他造就的。年迈而可敬的布瓦尔建议我亲自证实一下,磁气医生发动的神经力量并不是无限的,因为人是受一些特定规律制约的,但是这种力量可以像自然界力量一样发挥作用,自然界力量的绝对成分我们是无法计算的。
“‘因此’,他对我说,‘一个梦游的女人在清醒状态时用她的手握住你的手,她手腕的力量不会超过很大程度,但是如果她处在被不正确地称为梦游状态时,你会发现她手指的作用就会像钳工用的铁锹一般!’
“好,先生,我把自己的手腕放入那个女人的手腕中,她没有‘人睡’,布瓦尔不喜欢这个字眼,他把它叫作没有‘隔绝’。老人叫这个女人无限度地全力紧握我的手腕。过一会儿,鲜血快要从我的手指尖喷射出来,我请求她停止。你瞧,我这手腕上的印子三个多月后才会退掉。”
“见鬼!”戈尔看着一条环状瘀斑说,这瘀斑很像烧伤的痕迹。
“亲爱的戈尔,”医生接着说,“即使把我的皮肉夹在一个铁环里,再叫钳工用螺母拧紧,也不会感到像这个女人手指掐的金属圈那么厉害,她的手腕简直像硬钢一样。我相信她这样掐下去,会把我的骨头捏碎,会使我的手和手腕分离。这股劲儿,先是不知不觉开始的,然后持续不断地越变越大,最后这只手变成了一架刑具,连绞盘也不会比它更厉害。激情是意志集中到了一点,并使动物力量达到难以估计的量,就像不同种类的电能难以估计一样。人在这样的激情支配下,能够将他的全部生命力集中到某一器官上,用来进攻或抵御……我觉得上面的实验证明了这一点。这位娇小的贵妇人在绝望心情驱使下,把她的全部生命力都集中到了手腕上了。”
“要有多大的生命力才能折断一条锻铁啊……”看守长摇着头说。
“这铁条肯定有毛病!……”戈尔先生说。
“我呀,”医生接着说,“我可再也不敢给神经力量确定限度了。母亲为了拯救孩子,能镇住狮子,跳入大海,下到连猫都很难站稳的悬崖峭壁上,忍受某些难产的痛苦,也属于这种情形。囚犯和苦役犯为了重新获得自由而进行各种尝试,其奥秘也在这里……人们还不了解生命力有多大。它来自自然力量的本身,我们是从尚未认识的储存系统中汲取这些生命力的!”
“先生,”监狱长将勒勃伦医生送到附属监狱外层栅栏时,一名看守过来在监狱长耳边轻声说,“二号单独关押的犯人声称自己病了,要求看医生。他还说要死了呢。”看守又加了一句。
“是吗?”监狱长说。
“他正喘着气呢!”看守回复了一句。
“现在五点钟,”医生回答,“我还没吃午饭……不过,反正都是我的事,嘿,那就走吧……”
“二号单独监禁的犯人正是那个被怀疑为雅克·柯兰的西班牙教士,”戈尔先生对医生说,“就是那个可怜的年轻人的案子所牵连的犯人……”
“今天早上我看到过他,”医生回答,“卡缪索先生找我来检查这个家伙的健康状况。我们两人私下说说:他的身体非常好,要是去马戏团表演大力士,也许还能发一笔财呢。”
“他可能也想自杀。”戈尔先生说,“我们两人都去单人牢房走一趟吧,即使仅仅为了把他转移到自费单间去,我也得去。对这个少见的隐姓埋名的家伙,卡缪索先生已经解除了对他的单独监禁……”
雅克·柯兰在犯人圈里的外号是“鬼上当”,现在,除了他的真名外,不应该再叫他别的名字了。他一辈子犯下那么多罪行,三次越狱,两次被重罪法庭判刑,但是,自从他根据卡缪索先生的命令再次被送进单独监禁牢房以来,还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惶惶不安。生命、力量、智慧、苦役犯的激情,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就是这一切的最高体现。他对被视作自己朋友的人,表现出狗一样的眷恋,从这一点看,这个人难道不具有魔鬼般的美吗?从众多方面说,他是该受谴责的,是卑鄙无耻和令人可憎的,但是这种对自己偶像的绝对忠诚使他变得确实引人注目。这部书的篇幅已经很长,但是如果写了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生命终止后,不写这个罪恶生命的结局,这部书似乎没有完成,或作了删节。小猎犬已经死了,人们不禁会问:他那可怕的伙伴、那头狮子还会活下去吗?
在现实生活中,在社会中,这些事情和那些事情,不可避免地互相关联,无此即无彼。江水形成流体平面,浪涛不管怎样汹涌,不管卷得多高,那强大的水柱没有不消失在这整个水面上的。江水迅猛流淌,远比与它一起向前的旋涡卷起的逆浪更加强大有力。同样,人们凝望着江水流去,看到它的模糊形象,这时,你也许希望衡量一下社会权势如何向这个名叫伏脱冷的旋涡施加压力吧?希望看一看这卷起的旋涡走出多远后又被江水所吞没,希望看一看这个确实类同魔鬼,但又通过爱与人类紧密相连的人如何终结他的命运吧?爱,这个崇高的准则,即使在最最腐化堕落的心灵中,也难以泯灭!
这个无耻的苦役犯,将多少诗人,包括莫尔◎,拜伦勋爵,马图林◎,卡那利(一个魔鬼占据一个天使,天使被吸引到他的地狱里,用天堂里盗来的仙露滋润他),精心创作的诗的含意具体化了。如果人们琢磨透了雅克·柯兰的祆石心肠,就会知道他在七年前就对自己置之度外了。他那高强的本领全部倾注在吕西安身上,他只为吕西安发挥这种本领,他为吕西安的步步发迹,为他的爱情和雄心而感到快乐。对他来说,吕西安是他的有形的灵魂。
◎托马斯·莫尔(一七七九—一八五二),爱尔兰诗人。
◎马图林(一七八二—一八二四)爱尔兰小说家和戏剧家。
“鬼上当”通过他的代理人在格朗利厄家里吃饭,溜进贵妇人的小客厅,爱着艾丝苔。总之,他在吕西安身上看到的是一个漂亮、年轻、高尚、将要擢升大使职位的雅克·柯兰。
“鬼上当”通过精神父爱现象认为德国迷信“心灵相通”是确实存在的。有些女人很相信这一点,她们在生活中真正爱过,感到自己的灵魂已过度到自己所爱男子的灵魂之中,她们是过着这男子的生活,不管这生活是高尚还是下贱,幸福还是痛苦,默默无闻还是出人头地。尽管与自己所爱的人距离遥远,他腿部受伤时,她们也感到腿部疼痛,她们还能感觉到他在与别人决斗。总之,一句话,她们不需要别人告知,就能知道那个人有不忠实的行为。
雅克·柯兰被送回牢房后,心里想:“他们在审讯那孩子!”
这个杀起人来跟工人喝酒那样习以为常的家伙,想到这里就浑身战栗。
“他有没有见到他的那些情妇呢?”他思付着,“我的姑妈是否找到了这些该死的女人呢?这些公爵夫人,这些伯爵夫人是否已经开始行动,有没有阻止住这场审讯呢?……吕西安是否收到了我的指示呢?……如果命运注定他要受审,他怎样才能顶住?可怜的孩子,是我把他推到了这一步!这场混乱都是帕卡尔这个强盗和欧罗巴这个狡猾的女人偷了纽沁根送给艾丝苔的七十五万法朗注册公债造成的。这两个坏东西叫我们在走最后一步时跌了跤。但是他们搞这个恶作剧,一定会付出沉重代价!要是再过一天,吕西安就成为富翁了!他就会娶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为妻了。到那时,我不再有艾丝苔这个负担了。吕西安太爱这个姑娘,而他从来没有爱过这块可以倚靠的木板条克洛蒂尔德……如果能这样,这孩子就完全是我的了!真想不到,现在我们的命运要取决于吕西安在这个卡缪索面前的一个眼神,一阵脸红!卡缪索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不缺少法官具有的精细和敏感。他向我拿出那些信的时候,我们彼此看过一眼,通过目光互相揣摸了一番,他猜到我能要挟吕西安的那些情妇!……”
这一内心独白持续了三小时。他是那样焦虑不安,以致他那钢铁般的肌体都有点儿难以忍受了。紧张的情绪使雅克·柯兰的头脑像在燃烧,他感到极度口渴,不知不觉喝光了一个小木桶里的水。单独关押的牢房里的全部用具就是一张木床和两个小木桶。
“如果他昏了头,他会怎么样呢?这个亲爱的孩子没有泰奥多尔这样坚强!……”他躺在行军床上问自己。这床与警卫队的床相似。
雅克·柯兰在这紧急时刻想起了泰奥多尔。泰奥多尔是谁呢?
泰奥多尔·卡尔维是个科西嘉青年。十八岁那年,他犯了十一次谋杀罪。多专用重金买得了某些人对他的保护,才被判了无期徒刑。一八一九年至一八二○年,他是雅克·柯兰的狱友。雅克·柯兰的最后一次越狱是他玩的最漂亮的手段之一(他扮成警察,泰奥多尔·卡尔维扮成苦役犯走在他的身边,他押送苦役犯去见警察分局局长)。这次精彩的越狱发生在罗什福尔港,那里的苦役犯成批死去,人们也盼望这两个危险人物在那里送命。他们两人一起逃出监狱,因逃亡途中发生意外事件不得不各奔东面。泰奥多尔再次被捕,重新进入牢房。雅克·柯兰达到西班牙,改头换面成了卡洛斯·埃雷拉。他又到罗什福尔寻找那个科西嘉人。就在这时,他在夏朗特河边遇见了吕西安。“鬼上当”就是跟这个强盗头子学了意大利语。强盗头子自然为这个新的偶像而当了牺牲品。
吕西安是个纯洁无瑕的孩子,只有一些小小的过失可以自责。与吕西安一起生活,就像夏日初升的太阳,美好而壮丽。而跟泰奥多尔在一起,雅克·柯兰认为必定会犯一系列罪行,除了上绞刑架,看不到别的结局。
吕西安的软弱会引起灾祸,单独关押可能使他失去理智。这样的念头在雅克·柯兰的头脑中占据越来越大的比重。想到可能出现祸患,这个不幸的人觉得自己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从他童年时代到现在,这种现象在他身上还一次没有出现过。
“我大概发烧了。”他想,“把医生请来,给他一大笔钱,说不定他能帮我与吕西安进行联系。”
这时候,看守给犯人送来了晚饭。
“这饭白送了,孩子,我吃不下。请您告诉这个监狱的监狱长先生,给我派医生来。我感到很不舒眼,我想我的最后时刻快到了。”
看守听到苦役犯一边说,一边发出嘶哑的喉音,便点点头,出去了。雅克·柯兰拼命抓住这一线希望。但是,当他望见医生由监狱长陪同走进牢房时,他看到自己的企图破产了。他伸出手给医生搭脉,冷静地等待着诊视结果。
“这位先生发烧了。”医生对戈尔先生说,“不过,这种发烧,我们在所有犯人身上都见过。”他又凑近假西班牙人耳边说:“我看呀,这总是某种犯罪行为的证据。”
总检察长已经将吕西安写给雅克·柯兰的信交给了监狱长,要他转交给雅克·柯兰。监狱长这时候回去取这封信,留下了医生和犯人,由看守监视着。
“先生,”雅克·柯兰见看守留在门外,监狱长也不知为什么走了,便对医生说,“如果您能将我的五行字捎给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我不惜出三万法朗。”
“我不想敲诈您的钱财,”勒勃伦医生说,“世界上没有人再能跟他通信息了……”
“没有人?”雅克·柯兰问,惊得目瞪口呆,“为什么?”
“他上吊了……”
印度丛林中的猛虎看到自己的幼崽被人掠走时发出的吼声,也没有雅克·柯兰这时发出的叫喊那样令人恐惧!他像老虎似地用后爪直立起来,向医生射出霹雳打下发出闪电时火一样燃烧的目光,然后沮丧地倒在他的行军床上,叫了一声:“啊!我的儿子!……”
“可怜的人!”医生大声说,他被这人性的巨大力量所震惊。
这突然发作之后,便是完全瘫软。“啊,我的儿子!”这句话就像在窃窃私语。
“这个人,他也要在我们手里寻死吗?”看守问。
“不,绝对不会!”雅克·柯兰说。他又挺起身子,用暗淡无神的眼睛望着这一幕的两个见证人。“你们搞错了人,你们没有仔细看。在单独关押的牢房里是没法自杀的!你们看,我在这里怎么能上吊?整个巴黎都在担保我这条命!上帝欠了我这条命!”
看守和医生惊愕得瞠目结舌,尽管很久以来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引起他们的惊奇。
戈尔先生走进来,手里拿着合西安的那封信。因极度痛苦而颓丧的雅克·柯兰似乎恢复了平静。
“这是总检查长委托我交给您的一封信,允许您将它拆开。”戈尔先生说。
“这是吕西安写的……”雅克·柯兰说。
“是的,先生。”
“先生,这个年轻人是不是……”
“他是死了。”监狱长接着说,“不管怎样,如果医生当时在这里就好了,可惜他总是来得太晚……这个年轻人就死在那里,在一个自费单人牢房里……”
“我能亲眼看看他吗?”雅克·柯兰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能让一位父亲不受拘束地去痛哭一下自己的儿子吗?”
“如果您愿意,您可以住到他的牢房里,我已经接到命令,要把您安置到一个自费单人牢房去。您的单独监禁已被解除了,先生。”
犯人毫无生气的冷漠的眼睛从监狱长身上缓慢地移向医生。雅克·柯兰用这个眼神在询问他们,他觉得这是一个什么圈套,他不知道是否应该走出这个房间。
“如果您想看一下遗体,”医生对他说,“那就得抓紧时间,今天夜里就要把它运走了……”
“先生们,如果你们有孩子的话,”雅克·柯兰说,“你们就会理解我做这样的傻事,我几乎还没有明白过来……对我来说,这个打击比死还严重,但是你们不会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如果你们是父亲,你们也只是从某种形式上做父亲……而我还是母亲呢……我……我疯了,……我觉得自己疯了!”
过道中那些坚实的门只在监狱长面前才打开。穿过那些过道,就能很快从单独关押的牢房走向自费单间牢房。这两排牢房被一条由两堵大墙组成的地下走廊隔开。大墙支撑着穹顶,穹顶上方的一层便是人称木廊商场的司法大厦长廊。雅克·柯兰由看守架着胳膊,前面有监狱长领路,后边跟着医生,几分钟后便到了陈放吕西安尸体的牢房,人们把吕西安的尸体放在一张床上。
雅克·柯兰看到这一情景,一下子扑到尸体上,拼命地紧紧抱住吕西安,那疯狂的力量和动作使三位目睹这一场面的人不寒而栗。
“这就是我跟您谈过的那种力量的例证。”医生对监狱长说,“您看!……这个人就要去揉搓这具尸体,可是您不知道,尸体就跟石头一样……”
“让我留在这里吧!……”雅克·柯兰用奄奄一息的声调说,“我没有多少时间能看到他了,人们就要从我这里把他运走……”
他没说出“埋葬”这个词。
“请你们允许我保留我亲爱的孩子的一点什么东西吧!……请您慈悲为怀,先生,亲自为我剪下他的几缕头发吧,”他对勒勃伦医生说,“因为,我下不了手……”
“这确实是他的儿子!”医生说。
“您真以为是这样吗?”监狱长以深沉的表情回答,这使医生陷入短暂的沉思。
监狱长吩咐看守将犯人留在这间牢房里,并叫他在人们把尸体运走前,为这个所谓父亲剪下几缕他儿子的头发。
五月时光,五点半钟,在附属监狱的牢房里,虽然窗上堵着铁栅栏和铁丝网,仍然能清楚地看出信上的字。雅克·柯兰抓着吕西安的手,一字一句地读起这封可怕的信。
没有见过哪个人能把一块冰紧紧攥在手心里十分钟。寒冷会飞快地传到生命之源上去。但是,这种可怕的,像毒药般起作用的寒冷所产生的效果,与这样紧紧地握着死人僵硬而冰冷的手对人的心灵所产生的效果,几乎不能类比。这时候,死者向生者述说,说出了丑恶的秘密,它使感情完全破灭。因为,在感情上,变化不就是死亡吗?
让我们与雅克·柯兰一起重读一遍吕西安的这封信。这临终的字迹对这个人来说仿佛是一杯毒酒。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亲爱的神甫:
我从您手里得到的全是恩惠,而我却出卖了您。这一并非
有意的忘恩负义的举动使我无地自容。当您读到我这几行字
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您不会在我身边救助我了。
您曾经给了我充分权利,如果我能从中得到好处,就可以
把您毁掉,将您像烟蒂一样扔到地上。但是我愚蠢地处置了
您。为了摆脱困境,您所收养的。心灵上的儿子,受了预审法官
巧妙提问的诱惑,站到了那些不惜一切代价要谋害您的人一
边,希望让人相信您和一名法国恶棍是同一个人。我知道这是
不可能的。但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
您曾经想把我造就成一个大人物,比我所能达到的地位
更高的人物。在您这样一位本领高强的人和我之间,在这永别
的时候,彼此是不会说什么傻话的。您想叫我获得权势和荣
誉,但您却将我推进了自杀的深渊,就是这么回事。我早已听
到我的上方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大的翅膀拍击声。
正如您过去有时说的那样,有该隐的后代,也有亚伯的后
代。在人类戏剧性冲突中,该隐是反对派。从这了世系来说,您
是亚当的后代,魔鬼继续在亚当身上吹火苗,第一颗火星便飞
到了夏娃身上。这个魔鬼世系中,不时冒出一些形体巨大、面
目狰狞的魔鬼,他们集结了所有人的力量,很像沙漠中凶暴的
动物,他们的生存需要有他们现在所处的广阔空间。这些人在
社会上很危险,就像狮子到了诺曼底就很危险一样。他们需要
食物,他们吞食平庸的人,会把傻瓜的埃居吃掉。他们的游戏
很危险,最后甚至会将那条把他们当作伙伴和偶像的卑贱的
狗也给宰了。上帝高兴时,这些神秘的人就成了摩西、阿提拉、
查里曼大帝、穆罕默德、或者拿破仑。但是,当上帝任凭这些偌
大的工具在一代人的茫茫人海深处锈蚀时,他们就只不过是
普加乔夫、罗伯斯比尔、卢韦尔、卡洛斯·埃雷拉神甫。他们对
温和的人们有极大的控制能力,将他们吸引过来,蹂躏他们。
这些人在他们的同类中显得伟大,漂亮。他们是树林中引诱孩
子们的色彩绚丽的毒花,是恶之诗。像你们这样的人应该住在
洞穴里,而不应该出来。您使我靠这种灿烂的生活而生活。我
对生活确实有自己的一本帐。所以,我能将自己的脑袋从您的
谋略难题中抽回来,套入我自己领带的活结中。
为了扑救我的过失,我向总检察长交了一份关于收回我
审讯记录中所说的话的声明。您可以利用这一文件。
神甫先生,人们将根据一份合乎规定的遗嘱所表达的愿
望,将一笔属于您的教会的钱归还给您。出于您对我的慈父之
情,您不慎为我动用了这笔钱。
永别了!啊,永别了!邪恶与堕落的冷冰冰的巨人!永别
了,您如果走在正道上,您早就胜过希门尼斯和黎希留。您实
践了自己的诺言:您叫我经历一场美妙的梦幻后,我又在夏朗
特河畔重新找到了我自己。不幸的是,它已经不是我将要投身
去洗清我青少年时代小小过失的故乡的那条河流,而是塞纳
河了。我的沉沦之处,就是附属监狱中一间又小又黑的牢房。
不要怀念我。我对您蔑视的程度就是对您钦佩的程度。
吕西安
凌晨一点以前,有人来搬运遗体,发现雅克·柯兰跪在床前,那封信丢弃在地上,也许像寻短见的人将自刎的匕首抛开时那样掉落的。但是这个痛苦的人一直将吕西安的手握在自己合十的手中,祈祷上帝。
搬运工看到这个人,不禁停顿了一下,因为他酷似中世纪坟墓前由天才雕刻家创作的永久跪在那里的石雕像。这个假教士的眼睛像老虎一样熠熠闪光,身体僵直得纹丝不动,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这些人感到敬畏,便温和地叫他站起来。
“为什么?”他怯生生地问。
这个胆大包天的“鬼上当”这时候变得孩子一样软弱。
监狱长叫德·夏尔日伯夫先生来看这一情景。这种痛苦状况使德·夏尔日伯夫先生萌生敬意。他对雅克·柯兰编造的父亲身份信以为真,便向他说出了德·格朗维尔先生关于安排吕西安葬礼和送葬行列所下达的命令,并说一定要将吕西安遗体运送到他的马拉凯河滨寓所,那里已有教士等着,下半夜将为他守灵。
“我确实认为这位法官具有高尚的心灵,”苦役犯用悲戚的声调叫道,“先生,请您告诉他,他可以指望得到我的感激……是的,我能给他提供很大帮助……千万别忘记这句话,对他来说,这句话是至关重要的,啊!先生,一个人为这样一个孩子哭泣了七个小时后,他的心里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哎,我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人们从雅克·柯兰手中把他儿子的遗体取走。他用母亲般的目光又向吕西安望了一眼,然后倒下了。他看着吕西安的遗体被运走,不禁发出一声呻吟,搬运工听到后更加快了脚步。
总检察长的秘书和监狱长为了避免看到这种情景,早已离开了。
这个钢铁般的人能在眨眼之间作出决定,他的思想和行动能同时像闪电一样迸发出来,他的神经受过三次越狱和三次坐牢的锻炼,达到金属般的坚强,跟野蛮人的神经没有什么两样。这样一个人现在变得怎么样了呢?钢铁被敲打到一定程度或多次加压后就会变脆,它的不可穿透的分子被净化后变得均匀,从而解体,这样的金属即使不处在熔化状态,也不再具有原来的抗力。铁匠、锁匠、刃具匠等经常加工这类金属的工人用一个专门术语表示这种状态:“铁沤烂了。”他们是借用一个加工大麻的词汇这样说的,大麻是这样沤过后才解体的。那么,人的心灵,或者说身、心、神的三重效能受到多次打击后,会与铁处于类似的状态。有些人就像麻和铁一样被沤烂了。铁轨断裂引起可怕的列车事故中,最严重的便是贝尔维地区事件。科学家、司法部门和公众正在对这类事件寻找各种原因,但是没有一个人去请教这方面的真正行家:铁匠。他们个个都会这样说:“铁沤烂了!”这种危险是无法预见的,变脆的金属与仍有韧性的金属从外表看一模一样。
听忏悔的神甫和预审法官发现罪大恶极的犯人常常处于这种状态中。重罪法庭和“更衣”所引起的可怕感受,对这些最坚强的硬汉的神经系统解体,几乎总是起着决定性作用。嘴巴闭得最紧的人这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招供,铁石般僵硬的心这时也会碎裂。奇怪得很,当招供已经没有用处时,这种极度的软弱便能揭去使司法机关感到不安的无辜的假面具。犯人没有认罪就死了,法院总是惴惴不安的。
拿破仑在滑铁卢战场上体验到了人的各种力量的解体。
早上八点钟,自费单间的看守走进雅克·柯兰所在的房间时,看他面色苍白,心态平静,就像一个拿定主意后,又变得坚强的人那样。
“放风时间到了,”掌握钥匙的看守说,“您已经在屋子里呆了三天,如果想透透空气,走一走,您可以出去。”
雅克·柯兰正在全神贯注地思考,对自己已经完全置之度外,只把自己看作是衣架饭囊,既没有怀疑比比一吕班对他设置的圈套,也没有想到去放风院子有什么意义。这个倒霉鬼不由自主地走出屋子,在这排牢房的过道穿行。这些又黑又小的囚室就在法兰西国王宫殿的华美拱廊边上,拱廊上方便是被人称之为的圣路易长廊,现在,人们可以经过那里去最高法院的各个所属部门。这条走廊与自费单人牢房的走廊相连。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卢韦尔这个有名的弑君者当年被关的囚室,就在这两条走廊的直角交点上。国王漂亮的书房位于蓬贝克塔楼上,书房下方有一列螺旋形楼梯,这条阴暗的走廊直通到这列楼梯。无论是住自费单间的囚犯,还是单独监禁的囚犯,放风时来回都要经过这列楼梯。
所有被监禁的人,包括将到重罪法庭受审或已经受审的被告,还是不再被单独关押的罪犯,总之,附属监狱里所有的犯人,都到这个完全铺石块的狭窄场地上来散步,每天数小时,夏天是在清晨。这个放风院子是上绞刑架或去苦役犯监狱的过度场所,它一头连结这两处地方,另一头通过警察营房、预审法官办公室和重罪法庭与社会相连结。所以,这个地方看上去比绞刑架还要叫人全身发冷。绞刑架可以成为上天堂的阶梯,而放风院子里却聚集了大地上所有无法排除的污秽!
不管是拉福尔斯或普瓦西监狱的放风院子,还是默伦或圣贝拉日监狱的放风院子,放风院子总是放风院子,那些地方都发生同样的事,只有墙的颜色和高度不同,空间大小不同而已。所以,如果在这里不对这个巴黎群魔殿作最准确的描写,“习俗研究”就不切题了。
在最高法院审判厅楼内高大穹顶下第四个拱门处,有一块石头,据说圣路易曾在这里发放过施舍品。今天,这石头被当作桌子,人们在那里向犯人出售一些食品。所以,放风院子一旦开放,所有的犯人便聚集到这块大石头周围。那里有甜食、烧酒、的姆酒等。
壮丽的拜占庭式长廊是豪华的圣路易宫中仅存的遗迹。它的对面便是放风院子的一侧,那里的头两个拱门修成了会客室,律师和被告在这里进行交谈。囚犯是通过一扇很大的边门进入会客室的。一些粗大的铁条划出两条人行通道,一直沿伸到第三个拱门的空间。这两条通道很像戏院上演好戏时,戏院门口为约束排队人群临时用栅栏隔成的通道。这间会客室位于附属监狱现在的边门大厅尽头,通过通风窗从放风院子一边采光,在边门那一例最近安装了有框的玻璃窗,这样就能监视与事主谈话的律师。这项革新之所以必要,是因为一些标致的女犯对她们的辩护人能施加极大的诱惑力。真不知道世风将走向何处?……道德上的谨慎小心与良心的自我反省十分相像。即使是想象一些不为人知的恶行,这种想象也是堕落。警察允许犯人、被告和羁押者的亲友来探视他们时,也在这个会客室见面。
现在大家应该明白了,对于附属监狱的两百名犯人来说,放风院子意味着什么。这是他们的花园,一个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泥土的花园,但是归根结蒂还是一个放风院子!会客室附近和准许分发食物和烧酒的圣路易大石头旁边地带是唯一有可能与外界沟通的地方。
囚犯只有在放风院子里才能见到天日,才能与别人接触。别的监狱里,其他囚犯可以在劳动作坊相聚,但在附属监狱,除了住自费单间的人以外,别的囚犯不能从事任何活动。在这里,人人都为陷人重罪法庭而胆战心惊,因为到了那里,要么接受预审,要么接受判决。这个法庭呈现一派可怕景象,对此人们难以想象,只有亲眼目睹或亲身经历才会明白。
首先,聚集在这四十米长、三十米宽的空间里的一百来名被告或犯人,并非社会精华。这些坏人大部分属于社会底层,他们衣服破烂,面目丑陋或可憎。来自社会上层的罪犯极少,这是令人庆幸的。只有盗用公款、伪造文书或欺诈、破产等罪行才使一些体面人来到这里。这些人来了以后,有权住自费单人牢房,住下后几乎就不离开了。
这块散步场地的周围,一边是黑乎乎的高大围墙,一边是介于那些回室之间的一排廊柱,靠堤岸一边是一座碉堡,北侧是自费单人牢房的铁丝网小四室。场地里是一群无耻的罪人,由看守严加看管,他们彼此之间也互相提防。这个场所的布局已经令人感到压抑,加上这群声名狼藉的人用充满仇恨、好奇和绝望的目光迎面注视着你,这地方会很快使人感到恐惧。没有任何欢乐!无论是场地还是人,一切都是阴暗的。无论是高墙还是人心,全都在沉默。对这些不幸的人来说,一切都充满危险,除了在这阴森的监狱结成的阴森的友谊外,他们谁都不敢信任谁。警察押着他们,这对他们来说更败坏了气氛,毁坏了一切,连两个亲密的犯人之间的握手也被毒化了。一个犯人在这里遇到他最要好的伙伴,但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悔过,是否为保全自己的生命而已经招供。这种对安全的担心,对“绵羊”的惧怕,使放风院子里已经显得如此虚无的自由空气更加稀薄了。在监狱的行话里,“绵羊”就是暗探,但是这种人表面上还是像犯了重案一样,心情沉重。他们的尽人皆知的机灵劲在于能叫人把他们当作“朋友”。在行话里,“朋友”的意思是老练的盗贼,经验丰富的盗贼,他早已与社会断绝往来,愿意一辈子当盗贼,不管怎样都一直忠实于高级盗贼的纪律。
犯罪和发疯有某些类似之处。在放风院子里见到附属监狱的犯人,与在疯人院的花园里见到的疯子,都是同样情形。他们在散步时都是互相回避,互相投射的至少是怪异的目光,根据他们当时的思想,也可能是凶残的目光,但从来不是愉快或严肃的目光。他们互相认识,又互相惧怕。放风院子里散步的人由于等待着判决,由于悔恨和忧虑,都显出疯人那种惊恐不安的神色。只有久经磨练,经验丰富的罪犯才显得镇定沉着,就像一个生活诚实、良心清白的人显示出的从容和坦然。
中等阶级的人在这里是少数的几个例外,他们犯了罪感到羞耻,不肯走出牢房,所以放风院子里经常去的人,一般都穿着工人模样的衣服,主要是长工作罩衣,短工作服和绒布上衣。这些粗劣和肮脏的衣服与他们平庸阴沉的外表,粗暴的举止--这种举止由于他们的忧郁心情终究有所收敛--以及其他的一切,直至这个地方的静寂无声,融为一体,使那些为数极少的前来参观的人感到恐惧和厌恶。只有那些有很硬靠山的人,才能享受来附属监狱进行研究的这种不可多得的特权。
在解剖模型室里,那些下流病症都在蜡人身上显示出来,人们把年轻人带到那里去参观,使他们行为端正,向往圣洁高尚的爱情。同样,放风院子里满是注定要进苦役监狱、上绞刑架和受什么加辱刑的人;那些虽然内心深处已听到上天审判的声音,但可能还不怕上天司法的人,看了附属监狱和这个放风院子的景象,就会惧怕人间的司法。他们从这里出去后,会长时间做正直的人。
雅克·柯兰下到放风院子时,在那里放风的人要在“鬼上当”一生中关键的一幕里扮演角色。对这可怕的群体中的几个主要人物进行描绘,并不是无关紧要的。
这里,与别的众人聚集的地方一样;这里,和学校一样,体力和精神力量占据支配地位;这里,和苦役监狱一样,罪行越重的人身份越高,要掉脑袋的人比所有其他人身份都高。正如人们所想象的,放风院子是一所刑法学校,在这里宣讲要比在先贤祠广场宣讲效果好得多。这里,周期性的玩笑是排练重罪法庭的戏,指定一个庭长、一个陪审团、一个检察署、一个律师,然后对案件进行审理。这种可怕的闹剧几乎总是在发生大案时演出。这期间,已经列入重罪法庭日程表的一个大案,便是克罗塔夫妇被杀案。克罗塔夫妇过去是农场主,儿子是公证人。正如这个不幸的案件所表明的,他们在家里放了八十万金法郎。杀死这对夫妇的作案者之一是浑名叫作拉普拉叶的有名达纳蓬。他是一个被释放的苦役犯,五年来,借助七、八个不同的名字,躲过了警方最严厉的追捕。这个歹徒有非常高明的化装技巧,以致在南特狱中服刑两年期间,一直用他的一个弟子德尔苏克的名字。德尔苏克也是有名的盗贼,但作案内容从来不超出轻罪法庭的判刑范围。拉普拉叶从苦役监狱出来后,已是第三次杀人。他这次被判死刑已是确定无疑。另外,别人猜想他有大量钱财,这就使这个被告成了囚犯们恐惧和钦佩的对象。他偷来的钱放在哪里,人们连一个里亚也没有找到。尽管发生了一八三○年七月事件,人们对这个大胆的举动在巴黎引起的惊恐仍然记忆犹新。从盗窃数额之大看,这个案子可以与图书馆奖章被窃案相提并论◎。当代有一种不幸的倾向,就是一切都用数字来衡量,因此,偷的数目越大,杀人案也就越引人注目。
◎这个盗窃案发生在一八三一年,逮捕了一个名叫福萨尔的嫌疑犯,他盗窃的物品后被如数找回。
拉普拉叶矮小干瘦,长着一张狡猾的脸,四十五岁,是三大苦役监狱中的一个有名人物。从十九岁起,他轮番蹲过这三个监狱,与雅克·柯兰很熟。其中的过程和原因,大家一会儿就能知道。二十四小时前,另外两名苦役犯与拉普拉叶一起从拉福尔斯监狱转移到附属监狱。这两人立即认出了这个凶险强横的该上绞刑架的“朋友”,而且也叫放风院子里的其他人认出了他。他们中间有个被释放的苦役犯名叫塞莱里埃,绰号“奥弗涅人”、“拉洛老爹”、“流浪汉”,在苦役监狱中称为“高级盗贼”的圈子里,他的外号叫“丝线”,之所以有这个外号,是因为他能巧妙地躲避作案中的危险。他是“鬼上当”过去的一个亲信。
“鬼上当”非常怀疑“丝线”在扮演两面派角色,一面在“高级盗贼”中出谋划策,一面又受警方豢养,以致认为一八一九年他在伏盖公寓被捕也是“丝线”作怪(见《高老头》)。塞莱里埃,应该叫他“丝线”,就像达纳蓬应该叫拉普拉叶一样,这“丝线”已经犯了法,牵连在几桩大盗窃案中。虽然没有杀过人,但这几桩案子也够他蹲至少二十年苦役监牢。另一名苦役犯叫里同松,他跟被称为“邮戳”的与他同居的女人一起,构成高级盗贼中最令人畏惧的一对。里同松从少年时代起就与法院关系微妙。他的绰号叫“雄邮戳”,也就是与“雌邮戳”配作一对。对高级盗贼来说,世上没有神圣的东西。这些粗野的人不遵守法律,不尊重宗教,无法无天,甚至不把博物学放在眼里,大家已经看到,他们对博物学的神圣词汇,也加以戏谑地模仿。
这里需要说一段题外话。关于盗贼和苦役犯世界,关于他们实施的法则,他们的习俗,尤其是他们的语言--由这种语言表达的可怕的诗意在这部分故事里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不对这一切作一些解释,那么,雅克·柯兰进入放风院子,比比一吕班和预审法官精心安排他出现在他的仇人中间,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所有奇异场面等一切就令人不能接受和无法理解了。
首先,简单介绍一下赌博作弊的人、骗子、盗贼、杀人凶手使用的称为“行话”的语言。最近文学作品中运用这种行话,获得很大成功。这种怪异的语汇中,已有不止一个词在少妇朱唇上说出,在金碧辉煌的房屋中回响,使公侯王孙们得到享受,他们中间不止一人已经承认被“耍”了。我们这样说可能会使许多人感到惊讶。确实没有比这个底层世界的语言更有力,更富有色彩了。自从出现有都城的帝国以来,这种语言就活跃在社会的地下室、山野小路、舞台的台仓里,从戏剧艺术中吸取了生动和慑服人心的表达方法。世界不就是一个舞台吗?台仓就是歌剧院舞台下最底层的地窖,是贮藏各种设施、布景、置景工、脚灯、幽灵、地狱里出来的蓝发魔鬼等等的地方。
这种语言的每一个词汇都是一种粗野、巧妙、或可怕的形象。裤子叫“往上提”,这就不用再解释了。行话里,不说睡觉,而说“眯眼”。请大家注意,这个词多么生动有力地表达了受人追捕、疲惫不堪、时刻小心提防、被人称为小偷的那种动物的独特睡眠状态呀!这种动物一旦处于安全状态,便沉沉入睡,但是那强大的“提防”翅膀仍在它的上方盘旋。这种可怕的睡眠,与野生动物打着呼噜酣睡时,两只耳朵还在加倍警觉着的状况是多么相似!
这种语言里处处充满着野味。一个词开始和结束的音节总是尖锐刺耳,很不和谐。女人叫“后侧风”。稻草叫“博斯平原的羽毛”。多么富有诗意!半夜这个词用迂回的说法来表达,叫做“十二点钟撞击”!这不叫人打寒颤吗?“清洗房间”的意思就是把这间屋子偷个精光。与“换一身皮”相比,“上床”这个词算得了什么?“玩多米诺”意思是吃饭,被追捕的人是怎么吃饭的?多么生动的形象!
再说,行话一直是变化的。它随着社会文明前进,追随着社会文明的脚印。它用每一个新创造的表达形式来丰富自己。路易十六和帕尔芒蒂埃◎创造了“土豆”这个词,并且流传开来,行话也立刻用“猪桔”来与它呼应。人们发明了钞票,苦役犯把它叫作“加拉的法飞奥”◎,因为纸币上印有加拉的签名。法飞奥!你没有从中听到印钞票的纸发出的声音吗?一千法郎的票子叫作“公法飞奥”,五百法郎的票子叫作“母法飞奥”。你们等着瞧吧,苦役犯还会给五百法郎或二百五十法郎的票子起某种奇怪的名字。
◎帕尔芒蒂埃(一七三七—一八一三),法国农学家,军中药剂师。
◎加拉是法兰西银行第一任行长,“加拉的法飞奥”,意为“加拉证书”。
一七九○年,吉约坦◎出于对人的关心,设想出一种最简便的器械,以解决执行死刑所提出的一切问题。现在的苦役犯和过去的苦役囚犯对这个处于旧君主体制和新司法制度边缘的器械立刻进行研究,一下子把它叫作“抱恨山修道院”!他们观察断头钢刀划出的角度,用“割草”这个动词来描绘断头的动作。夏尔·诺迪埃◎曾经说,当人们想到苦役监狱被叫作“草地”时,研究语言学的人真会对这种可怕词汇的创造赞叹不已。
◎吉约坦(一七三八—一八一四),法国医生,解剖学家,发明断头机的人。
◎夏尔·诺迪埃(一七八○—一八四四),法国作家。
另外,我们承认行话的历史十分悠久。行话包含罗曼语词汇的十分之一,包含拉伯雷的古高卢语言的十分之一。Effondrer(插入),otolon-drer(使厌倦),Cambrioler(在房间里偷盗),aubert(钱),gironde(美丽)(本是用奥克语说的一条河的名字),fouillouse(口袋),这些都属于十四、十五世纪的语言。af fe作为生命的意思是最古老的语言。搅乱“affe”,便成了“affres”,由此产生了“affreux”(可怕的)这个词,它的含义就是“搅乱了生命的”,等等。
行话中至少有一百个词是属于巴汝奇◎的语言。巴汝奇在拉伯雷作品中是下层百姓的象征,因为这个名字本身由两个希腊字组成,意思是“无所不为的人”。科学通过铁路改变了文明的面貌,行话已经把火车叫作“活的滚动”了。
◎巴汝奇是拉伯雷的长篇小说《巨人传》中的一个人物,代表当时新兴资产阶级。
脑袋还在肩膀上的时候,它的名字叫“索邦”,说明这个字渊于古代语言,那些最古老的小说家如塞万提斯,意大利的中篇小说家以及阿雷蒂诺◎都使用过这种语言。确实,在各个时代,大量古老小说的女主人公“妓女”一直是赌博作弊者、窃贼、拦路抢劫的强盗、扒手和骗子的保护者、伙伴和藉以安慰的人。
◎阿雷蒂诺(一四九二—一五五六),意大利作家。
卖淫和偷盗是人的“自然状态”反对社会状态的雄性和雌性两种活生生的抗议。因此,哲学家、当今的革新家、人道主义者、以及跟随他们之后的共产主义者和傅立叶主义者,他们没有料到会对卖淫和偷盗得出以上这样的结论。一些诡辩派书籍声称,盗贼并不否定所有权、继承权和社会保障,而是压根儿把它们取消。他们认为,盗窃就是重新占有自己的财产。在一些乌托邦书籍里,盗贼不否认婚姻,不谴责婚姻,也不要求这种双方自愿的,不能普遍推广的心灵的紧密结合。他们实行强制结合,强迫的铁锤把相互间的锁链不断扣紧。现代革新家写一些模棱两可、冗长罗唆、晦涩难解的理论,或愤世嫉俗的小说,而盗贼则见诸行动!就像事实那样清楚,就像拳头打出去那样逻辑分明,这是多么爽朗的风格!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方面!苦役监狱和普通监狱大约容纳着六万到八万妓女、盗贼、杀人犯这个领域的男男女女。要描绘我们的世风,要确切地再现我们的社会状况,就不能无视这个领域的人。司法部门、宪兵队和警察局提供了几乎与他们同等数量的人,这岂不是咄咄怪事?这两部分对立的人互相寻找,互相躲避,构成我们这一“研究”中充满戏剧色彩的大决斗。其中有盗窃,有妓女生意,也有戏子、警察、教士和宪兵。这六种职业的人都有自己难以磨灭的个性。每个人只能代表他自己。担任圣职的人,他们的烙印会始终存在,担任军职的人也一样,其他职业的人也是这样。这些职业在文明社会中尖锐对立,形成对立面。这种强烈的、奇怪的、独特的、sui generis◎特征使妓女和盗贼,杀人犯和被释放的犯人,很容易被辨认出来。他们看待自己的敌人--暗探和宪兵,就像猎物看待猎人一样:他们有自己的举止、方式、肤色、眼神、面色、气味,总之有自己必然的特性。那些著名苦役犯的高深的化装学问就是从这里得来的。
◎拉丁文:独特的。
关于这一领域的构成,这里还要说一句话。废除烙印,减轻刑罚,还有陪审团愚蠢的宽容,使这一领域的人具有更大的危险性。再过二十年,巴黎将实实在在地处于四万名刑满释放者大军的包围之中。塞纳省及其一百五十万居民是这些不幸的人可以藏身的唯一据点,他们呆在巴黎,就像猛兽呆在原始森林里一样。
在这个领域的人看来,高级盗贼就是他们的圣日耳曼区,就是他们的贵族。一八一六年,由于和平的到来,许多人生活成了问题,高级盗贼聚集到一个称为“兄弟会”的协会里。那里汇集了最著名的帮派头子和几个胆大包天的人,他们当时都没有生活依靠。“兄弟”这个词兼指兄弟、朋友和伙伴。所有的盗贼、苦役犯和囚犯都是兄弟。“兄弟会”是高级盗贼的精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它便是这群人的最高法院、高等学院和贵族院。“兄弟会”的成员有个人财产、共同资本和独自的生活习惯。遇到困难,他们互相帮助接济,彼此十分熟悉。他们谁也不会陷入警察的圈套和诡计,他们有自己特有的规章、有自己通行和辨认的暗语。
这些苦役犯中的贵族重臣在一八一五年至一八一九年间组成了著名的“万字会”(见《高老头》)。这个名字来源于一个协议,根据这一协议,帮会成员绝对不许干一万法郎以下的偷盗活动。目前,一八二九年和一八三0年,一些回忆录已经发表,一位著名的司法警察在书中谈及了这个帮会的力量状况,并列了成员名单。从中可以令人惊愕地看到一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强有力的大军。这支大军机智巧妙,令人生畏,常常得手,其中提到一些盗贼如列维、帕斯图雷尔、科隆日、希穆之流。年龄已经五、六十岁,从少年时代起便是对抗社会的人物……这样年老的盗贼依然存在,说明司法部门是多么无能!
雅克·柯兰不仅是“万字会”,也是“兄弟会”这些苦役监狱的绿林好汉的银钱总管。有关当局承认,苦役犯总是拥有一些钱财。这种怪事是可以理解的。除了某些特殊情况,被盗财物是不可能追寻回来的。被判刑的人不能将任何东西带进牢里,他们不得不求助于可信和能干的人,将自己财物托付给他们,就像社会上人们把钱托付给银行一样。
最初,七年来担任保安警察头目的比比一吕班曾是兄弟会的贵族。他之所以背叛,是由于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总是看到“鬼上当”的杰出智慧和强壮体魄胜过自己,由此产生了这个有名的保安警察头子与雅克·柯兰的不断激烈争斗,也由于这方面的原因,比比一吕班与他过去的一些伙伴实行了某些妥协。法官们对这种妥协开始感到担心。比比一吕班一直怀着报复的愿望,预审法官为了弄清雅克·柯兰的身份,放任他自由行动。保安警察头子便巧妙地选择了自己的助手,放出拉普拉叶,“丝线”和“雄邮戳”扑向假西班牙人。拉普拉叶属于“万字会”,“丝线”也属于“万字会”;而“雄邮戳”是“兄弟会”成员。
“雌邮戳”是“雄邮戳”可怕的“后侧风”,她借助化装成体面妇女的手段,躲过了警察的每一次搜捕,依然逍遥法外。这个女人擅长把自己乔装成侯爵夫人、男爵夫人和伯爵夫人,她有马车,有下人。她是女性的雅克·柯兰,是唯一能与雅克·柯兰的左右手亚细亚匹敌的女人。实际上,苦役犯中每一个杰出人物都配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女人。法院大事记和司法大厦的秘密纪事都会告诉你这一点:任何正经女人的爱情,哪怕是修女对修道院长的爱情,都不会超过大罪犯的情妇在分担犯人的危难中对这个男子的依恋。
这些人最初几乎都是因情欲挺而走险,行凶杀人。对女色的过分爱好--医生认为这是“体质问题”--使他们一味亲近女人,消耗了这些强有力的人的全部智力和体力。他们于是在游手好闲中打发日子。由于纵欲,就需要休息和饮食补养。他们于是厌恶劳动,只好用快捷的手段去搞钱。必须生活,而且要舒舒服服地生活,这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是比起他们身边的女人挥霍的欲望来,就算不得什么了:这些慷慨的梅多尔◎总想送给她们珠宝首饰、华丽衣服,她们还讲究吃喝,喜欢美撰佳肴。女人想要一条披巾,情郎就将它偷来。女人认为这是爱情的表示。他们就这样走上了偷窃的道路。如果人们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一下人心,就会承认这几乎是男人的本性。偷窃导致杀人,杀人使情郎一步步走向绞刑架。
◎梅多尔是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罗兰》中的人物。
根据医学部门的说法,这些人十分之七的犯罪根源在于无节制的肉体之爱。解剖被处决的犯人时,总能找到这方面令人震惊的明显佐证。所以,这些怪物般的情郎,社会的丑类,对情妇狂热的爱已经成了他们的本性。而女人也忠心耿耿,坚定不移地蹲在监狱门口,总在设法挫败预审圈套,保守着最核心的机密,使很多案件变得神秘莫测,无法深入。罪犯的力量,同时也是罪犯的弱点,正在这里。在妓女的语言里,“正直”,就是不违背这一恋情的所有规则,就是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入狱的男人,就是照顾好他的生活,保持对他各方面的信任,为他赴汤蹈火。一个妓女当着另一个名誉扫地的妓女的面,对她进行最无情的辱骂,那就是谴责她对狱中情人的不忠。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妓女便被看作是没有心肝的女人!……
拉普拉叶狂热地爱着一个女人,这一点大家马上可以看到。“丝线”是个利己主义哲学家,他进行盗窃是为了给自己谋一个安稳的生活,很像雅克·柯兰的亲信帕卡尔。帕卡尔与普吕当斯·赛尔维安两人拿到七十五万法郎,发了财,已经逃之夭夭了。“丝线”没有任何依恋,看不起女人,只爱他自己一个人。至于“雄邮戳”,大家已经知道,他的绰号来源于他对“雌邮戳”的爱恋。但是,这三个著名的高级盗贼都要向雅克·柯兰算帐。这笔帐很难结清。
只有这位银钱总管知道还有多少入伙者仍然活着,每个人还有多少钱财。“鬼上当”决定“侵吞公款”为吕西安花销时,对这些委托人极高的死亡率已经作了计算。雅克·柯兰躲开自己的同伴和警察的注意达九年之久,根据兄弟会的规章,他几乎肯定委托人三分之二的钱财可以归他所有。而且,他不能借口说这笔钱已经花在那些已经上断头台的兄弟身上了吗?反正对这个兄弟会头目无法进行任何检查。人们必须对他绝对信任,因为苦役犯过的野兽生活的内容之一,就是在这个野蛮世界的体面人之间要表现出最高尚的品质。雅克·柯兰从储存的十万埃居中,大概动用了十万法郎。这期间,正如大家所看到的,雅克·柯兰的一个债主拉普拉叶只能活九十天了。他拥有的钱财无疑要超过他的头目所保存的钱财。另外,他大概也是一个相当随和的人。
所有的监狱长及其手下的人,警察局的人和他们的帮手,甚至还有预审法官,他们有个万无一失的方法来辨认“回头马”,也就是看曾经吃过“吉尔加纳”(一种给苦役犯吃的菜豆)的人是否习惯监狱生活。惯犯对狱中规矩自然十分熟悉,到了这里就像到了自己的家,对一切习以为常。
雅克·柯兰直到此刻一直谨慎小心,不论在拉福尔斯监狱还是在附属监狱,始终精彩地扮演着无辜者的角色,显出与本案毫不相干的样子。但是,痛苦使他精神沮丧,在那可怕的一夜,他等于死了两次,这双重死亡把他压垮了。他又重新变成了雅克·柯兰。看守感到异常吃惊,因为还没有等他告诉这个西班牙教士该从哪里走向放风院子时,这个演技高超的演员居然忘记了自己扮演的角色,像附属监狱的常客一样从蓬贝克塔楼的螺旋形楼梯走了下去。
“比比-吕班说得不错,”看守心里想,“他确实是一匹回头马,是雅克·柯兰。”
“鬼上当”出现在小塔楼门框上时,囚犯们已经在所谓圣路易石桌上买完东西,分散到了放风院子里。这院子对他们来说总是过于狭小。囚犯的目光比什么都锐利,所有的人立刻同时发现了这新来的犯人。这些人都集中在放风院子里,犹如蜘蛛置身于蛛网中心。这一比喻具有数学般的准确性,因为,由于视线从各方面被乌黑的高墙挡住,犯人即使不抬头,也是一直看着那道看守出入的门,以及会客室和蓬贝克塔楼扶梯的窗子,这些是放风院子仅有的出口。这些被告处身于完全与世隔绝之中,一点风吹草动,他们都会感到新鲜,都会引起他们的关心。他们腻烦得像关在动物园笼子里的老虎,这种腻烦使他们的注意力增强十倍。雅克·柯兰像一个对着装并不十分讲究的教士那样,穿黑裤黑袜,带银扣子的皮鞋,黑背心,和一种深棕色的礼衣,这礼衣式样显示出他的教士身份,不管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另外,那头发修剪的特点使这一身份的特征更加完善了。雅克·柯兰戴着神职人员标准而极为自然的假发。指出这些细节并不是可有可无的。
“瞧!瞧!”拉普拉叶对“雄邮戳”说,“坏了!进来一头‘野猪’!这里怎么会出现这种人?”
“这是他们的鬼把戏,是一名新型‘厨师’(暗探),”“丝线”回答,“是个化装的‘鞋带商人’(旧时的警察),来这儿做生意的。”
在黑话里,警察有好几个不同名称:追捕盗贼时,他叫“鞋带商人”,押送盗贼时,他叫“沙滩广场的燕子”,送盗贼上绞刑架时,他成了“断头台的轻骑兵”。
为了写完这个放风院子,也许还要花少量笔墨描述一下另外两个兄弟会成员。塞莱里埃的外号叫“奥弗涅人”、“拉洛老爹”、“流浪汉”,最后还有“丝线”,他有三十个名字,有同样数量的护照。我们以后只用“丝线”这个绰号称呼他,这是高级盗贼圈子里给他起的唯一诨名。这位老谋深算的哲学家认为那个假神甫是个警察。他是个五尺四寸高的汉子,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结实地向外凸起,巨大的脑袋上,一对深陷的小眼睛像猛禽眼睛似的炯炯发光,眼睑灰暗,沉重而没有光泽。乍看上去,他那宽阔的下颌线条坚实,轮廓分明,很像一只狼。这一相像之处蕴含着忍残,甚至凶狠,但它又被脸部的狡黠和机敏冲淡了,尽管睑上有一道道小麻点。每一条伤疤边缘清晰,似乎充满智慧,充满嘲讽。罪犯常常过着忍饥挨饿的生活,他们在河堤、陡坡、桥下或街头露宿,得手后尽情欢庆,喝得酩酊大醉,这一切似乎在他脸上涂了一层釉。如果“丝线”的自然面目出现在三十步远的地方,一个警察或宪兵就会认出他的猎物。但是他的化妆艺术与雅克·柯兰不相上下。这时候,“丝线”与那些上台时才注意服装的大演员一样,并没有着意打扮。他穿一件猎装似的上衣,没有扣子,透过空荡荡的扣眼可以看到白色衬里。脚穿绿色破旧拖鞋。下身是已经发灰的米黄色裤子。头戴一顶无檐制服帽,露出撕破和洗过的马德拉斯布旧头巾的边角。
“丝线”身边的“雄邮戳”,与他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个名闻遐迩的窃贼个子矮小,身材粗壮,灵活机敏,青灰色的脸,黑色凹陷的眼睛,罗圈腿,一身厨师打扮。他的面部呈现出食肉动物特有的构造特征,见了叫人感到恐惧。
“丝线”和“雄邮戳”竭力讨好拉普拉叶,拉普拉叶是个杀人惯犯,他知道自己要受审,判刑,不出四个月将被处死,所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丝线”和“雄邮戳”都是拉普拉叶的朋友,他们只叫他“议事司锋”,也就是“抱恨山修道院议事司择”。人们大概很容易猜到,为什么“丝线”和“雄邮戳”对拉普拉叶那么温存。拉普拉叶埋藏了二十万金法郎,接起诉书说,这是“克罗塔夫妇”家窃案中他所分得的赃物。这是一笔留给这两位兄弟的多么可观的遗产!尽管这两个老苦役犯几天后又要回到苦役k狱去。“雄邮戳”和“丝线”因犯了加重情节的盗窃罪(也就是汇集了所有加重罪行的情节),即将被判处十五年徒刑。这与在此之前他们曾被判十年徒刑毫不相干,那一次他们轻而易举地中止了服刑。这样,他们中间的一个人要服二十二年苦役,另一个要服二十六年苦役。尽管如此,两人还是抱着越狱的希望,从而可以去获取拉普拉叶的大堆黄金。但是这个万字会成员一直不吐露秘密,他认为只要还没有判他死刑,他就没有必要把它讲出来。他属于苦役监狱中的高等贵族,他没有泄露任何有关他的同谋的情况。他的性格尽人皆知。这个可怕案件的预审法官波皮诺先生没能从他嘴里获得任何东西。
这了不起的三巨头此刻正站在放风院子的上首,也就是自费单人四室的下方。“丝线”刚刚对一个小伙子介绍完情况。这个小伙子是初次犯罪,他肯定自己要被判处十年苦役,便打听各处“草地”的情况。
“你听着,孩子,”雅克·柯兰出现的时候,“丝线”正以教诲的口吻对他说,“勃勒斯特,土伦和罗什福尔之间的区别嘛,就在这里……”
“请讲吧,长辈。”年轻人怀着初出茅庐者的好奇心问。
这个被告是富家子弟,被控告伪造文书。他就住在与吕西安牢房毗邻的那个自费单人四室里。
“我的孩子,”“丝线”继续说,“在勃勒斯特,到小木桶里去捞的话,第三勺准能捞到菜豆;在土伦,要到第五勺才行;而在罗什福尔,除非你是老手,否则永远也捞不到。”
说完这些话,这个深藏不露的哲学家又跟拉普拉叶和“雄邮戳”凑到了一起。拉普拉叶和“雄邮戳”看到“野猪”后心神不定,便向放风院子的下首走去。雅克·柯兰怀着痛苦的心情向院子上首走来。“鬼上当”满腹愁思,这是丢掉王位的国王的思绪。他没有想到自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大家注意的对象。他缓慢地走着,抬头了望吕西安·德·鲁邦普雷上吊的那扇不吉利的窗子。囚犯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因为吕西安邻室那个伪造文书的年轻人,对这件事没有透露半点风声。什么原因大家马上就会明白。
这三个兄弟会成员排成一排,挡住了教士的去路。
“这不是一头‘野猪’,”拉普拉叶对“丝线”说,“而是一匹‘回头马’,你瞧他拖着右腿走路的模样!”
所有的读者不可能都异想天开地去参观一所苦役犯监狱,所以这里有必要作一些这样的说明:每一个苦役犯都被铁链与另一个苦役犯拴在一起,结成一对(总是一个年纪大的搭配一个年纪轻的)。铁链系在脚腕上方的一个铁环上。一年以后,铁链的重要使苦役犯走路时落下一个永远改不了的毛病:他走路时必须在一条腿上比在另一条腿上使更大的劲,才能拔出这个“防护套”--这是苦役监狱里的人给这套铁具起的名字。犯人便养成了走路时这种不可克服的使劲习惯。他以后不带铁链时,他的感觉也和截肢的人一样,仍然会感到腿痛,总感到“防护套”还在那里,永远改不了这个走路的习惯动作。用警察的话说,就是“他拖着右腿走路”。这个鉴别方法,苦役犯彼此都知道,警察也知道。如果不能靠它辨认一个同伴,至少能作为一个补充材料。
“鬼上当”越狱已有八年,这个动作已经不大明显。但是,由于他当时正在专心思考,步伐极其缓慢而庄重,虽然这个走路的毛病十分轻微,但也逃不过像拉普拉叶这样老练的目光。另外,人们很容易理解这一点:苦役犯在监狱里总在一块儿,他们只能互相进行观察,充分研究外表,熟知某些习惯,而他们经常的敌人:暗探、警察和警察分局局长都可能不了解。塞纳省兵团中校、著名的古瓦涅尔就是被派去阅兵时,他的左颊颌肌肉的某种痉挛动作被一个苦役犯认出后而被捕的。在这之前,虽然比比一吕班已经完全有把握,但是警方不敢相信蓬蒂·德·圣赫勒拿伯爵与古瓦涅尔就是同一个人。
“这是我们的老板!”“丝线”看到雅克·柯兰向他投来漫不经心的目光后,说。雅克·柯兰沉浸在绝望中,对周围一切投以这种心不在焉的目光。
“啊,真的,他是‘鬼上当’!”“雄邮戳”搓着两手说,“哦,是他的身材,是他的块头!可是,他怎么啦?他可是大变样了!”
“哦,我知道了!”“丝线”说,“他在谋划什么,他想重新见他的‘姑妈’,大概快要处死那个姑妈了。”
“为了使人们对隐修士、小狱吏、看守所称的“姑妈”这种人物有个粗浅的概念,只要转述一下一个中央监狱的监狱长对已故的杜尔哈姆勋爵◎说过的那句精彩的话就行了。杜尔哈姆勋爵在法国逗留期间,参观了各个监狱,饶有兴趣地研究了法国司法的各个细节,甚至叫已故行刑者桑松架起断头机,轧死一头活活的小牛,以便了解这机器的用法。法国大革命已经使这种机器名扬四海了。
◎杜尔哈姆(一七九二—一八四○),英国政治家,当过加拿大总督,曾于一八三四年来法国。
监狱长带他看了监狱、放风院子、苦役作坊、牢房等,最后用手指着一个地方,作了一个表示厌恶的姿态,对他说:
“我不带大人到那儿去了,那是‘姑妈’区……”
“什么?”杜尔哈姆勋爵说,“这是什么意思?”
“是第三性,勋爵先生。”
“要让泰奥多尔‘入土’(上断头台)了!”拉普拉叶说,“多么可爱的小伙子!多有手腕!多有胆量!这对社会造成多大损失!”
“对,泰奥多尔·卡尔维在吃最后一口饭。”“雄邮戳”说,“啊,他的那些后侧风该大哭一场了。她们很爱他。这个小流氓!”
“老朋友,你也到这里来了?”拉普拉叶对雅克·柯兰说。
拉普拉叶与两个同伙一起,臂挽臂地拦住了这个新来乍到的人的去路。
“啊,老板,你当上‘野猪’了吗?”拉普拉叶又加了一句。
“有人说你‘逮走了我们的菲利普’(窃取了起们的金币)。”“雄邮戳”摆出咄咄逼人的姿态说。
“你还给我们钱吗?”“丝线”问。
这三句问话就像发射出来的三颗子弹。
“你们不要跟一个被错关到这里来的教士开玩笑。”雅克·柯兰刻板地回答。他立刻认出了这三个伙伴。
“确实是那个铃铛声音,如果说不是那张小脸的话。”拉普拉叶把他的手放到雅克·柯兰的肩上说。
这个动作,加上三个伙伴的面貌,有力地使“老板”从沮丧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恢复了对现实世界的感受。因为,在那可怕的一夜中,他在无边无际的情感世界中翻滚,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不要引起别人对你们老板的怀疑!”雅克·柯兰用黑话低声说。他声调粗重而具有威胁性,仿似一头狮子的低吼,“警察就在那边,让他们受骗上当吧!我是在为一个走投无路的兄弟唱这出戏。”
他说这番话时,摆出一名教士竭力要使不幸者皈依宗教的热情,同时用眼神扫视着整个放风院子。雅克·柯兰看到看守在拱门下,他便嘲讽地向三个伙伴指了指看守。
“这里没有‘厨师’吧?你们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再也不要显出认识我的样子了,我们要小心提防。你们要把我当作教士,不然的话,我就毁了你们,你们自己,你们的后测风,还有家当。”
“这么说,你不信任我们了?”“丝线”说,“你是来救你的‘姑妈’的!”
“玛德莱娜已经打扮好,要上沙滩广场了。”拉普拉叶说。
“泰奥多尔广雅克·柯兰说,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狂跳和惊叫起来。
这是对这个垮台的巨人的最新打击。
“就要把他“撑”上去了!”拉普拉叶重复说,“二个月前他已被判了死刑。”
雅克·柯兰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双腿发软,站立不住,幸好被三个伙伴扶住。他马上灵机一动,双手合十,作出仟悔的样子。拉普拉叶和“雄邮戳”恭敬地搀扶着这个渎圣的“鬼上当”,“丝线”便向在外边门值勤的看守跑去。这扇门通向会客室。
“这位可敬的教士想坐一会儿,给他一把椅子吧!”
就这样,比比-吕班策划的圈套失败了。像拿破仑被自己的士兵认出一样,“鬼上当”获得了这三个苦役犯的服从和尊敬。他说这几个词已经足够用了,那就是:你们的后侧风和你们的家当,也就是女人和金钱。这两样东西概括了男人全部的真正爱好。对三个苦役犯来说,这一威胁便是最高权力的标志,“老板”仍然把他们的钱财握在手里。从外表看,他们的“老板”一直是强有力的,并没有像某些假兄弟说的那样背叛了他们。另外,他们这个头目名不虚传的灵活和机敏激起了三个苦役犯的好奇心。在狱中,好奇心成了这些憔悴的灵魂的唯一兴奋剂。雅克·柯兰作了大胆的化装,直到被送进附属监狱都没有被识破,这也叫三个犯人惊讶不已。
“我被单独关押了四天,不知道泰奥多尔那么快就要进‘修道院’……”雅克·柯兰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救一个可怜的孩子,他昨天四点钟上吊死了,就在那儿!我现在又面临另一桩祸事。这下我是山穷水尽了!……”
“可怜的老板!”“丝线”说。
“啊!‘面包师傅’(魔鬼)把我抛弃了!”雅克·柯兰大声说,一边挣脱了两个伙伴的胳膊,精神抖擞地站立起来。“有时候,世界比我们这些人厉害!鹳鸟(司法大厦)最后都会把我们吃掉。”
附属监狱的监狱长听说西班牙教士晕倒,亲自来放风院子窥察。他叫犯人坐在阳光下的一把椅子上,一边用骇人的洞察力审视着一切。这种洞察力隐藏在漫不经心的外表下,在履行这种职务中日益增强。
“哦,我的上帝!”雅克·柯兰说,“跟这些人,社会渣滓、罪犯、凶手、混在一起,真是够受的!……不过,上帝绝不会抛弃他的仆人的。亲爱的监狱长先生,我要用慈善行动来铭记我在这里的逗留时刻,人们一定会怀念这种善行。我要使这些不幸的人信仰宗教,他们将懂得:他们也有一个灵魂,不朽的生命正在等待他们,如果说他们在人间失掉了一切,他们还可以争取天堂,只要真心诚意悔过,天堂是属于他们的!”
二、三十名犯人跑过来,聚集在那三个可怕的苦役犯身后。那三个人的凶残目光,逼得看热闹的人站在他们三尺之外。他们听见了传播福音般的热情演说。
“戈尔先生,这个人呀,”令人生畏的拉普拉叶说,“我们也许会听他的……”
“人家告诉我,”雅克·柯兰继续说,戈尔先生就站在他身边,“这个监狱里,有一个人被判了死刑。”
“现在正在向他宣读上诉驳回书呢!”戈尔先生说。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雅克·柯兰环顾四周天真地问。
“天哪!他的头脑真简单。”刚才就各“草地”的菜豆问题请教过“丝线”的那个小个子年轻人说。
“这意思呀,就是今天或明天要给他‘割草’了。”
“‘割草’?”雅克·柯兰问,那天真无知的表情真叫三个兄弟钦佩得五体投地。
“在他们的话语里,就是执行死刑的意思。”监狱长回答,“如果记录员宣读上诉驳回书,行刑人必将很快得到行刑的命令。这个倒霉的人一直拒绝宗教的救助……”
“啊!监狱长先生,这是一个需要拯救的灵魂!……”雅克·柯兰叫起来。
这个读圣者双手合十,显出绝望的情人的神气,聚精会神的监狱长还以为是宗教虔诚的表现呢。
“啊!先生,”“鬼上当”又说,“请您允许我叫这铁石心肠开放出悔过之花,以此来向您证明我是什么人,我能做些什么事吧!上帝赋予我能说某些话的本领,这些话会使人产生重大变化。我能叫人心碎,我能打开人的心扉……您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您可以叫警察、看守、您愿意指派的任何人跟着我就行了。”
“我去看一下监狱指导神甫是否能允许您代替他。”戈尔先生说。
监狱长说着就走了。那些苦役犯和囚犯用虽然好奇,但却完全无动于衷的神情望着这个教士。教士传播福音般的声音使他的半法语半西班牙语的模模糊糊的语言产生了一种魅力,这给监狱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神甫先生?”与“丝线”讲话的那个年轻人问雅克·柯兰。
“哦,这是搞错了。”雅克·柯兰打量着这个上等人家的子弟说,“人家发现我在一个妓女的寓所里,这个妓女死后她的财物刚刚被盗。人家承认她是自杀,窃贼可能是家里佣人,还没有被抓住。”
“那个年轻人上吊自杀,就是因为这个窃案吗?……”
“他被错误地监禁而蒙受耻辱,可怜的孩子,想到这一点肯定就受不了啦。”“鬼上当”回答,抬眼仰望着天空。
“对了,”那个年轻人说,“人家来释放他时,他已经自尽了。多巧!”
“只有无辜的人才这样凭空自扰,”雅克·柯兰说,“要知道,这次盗窃受害的就是他。”
“数额有多大?”精细而老谋深算的“丝线”问。
“七十五万法朗。”雅克·柯兰轻轻地回答。
所有犯人在这个所谓教士身边围成一圈,那三个苦役犯你看看我,我看看您,然后离开了那个圈子。
“肯定是他‘涮’了那个妓女的‘地窖’!”“丝线”凑近“雄邮戳”的耳朵说,“可是人家还想叫我们为自己这一百个苏而担心呢。”
“他还是要当兄弟会的老板,”拉普拉叶回答,“咱们的钱没有飞走。”
拉普拉叶正在寻找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他真希望雅克·柯兰是个诚实的人。特别是在监狱里,人们往往把希望当作现实。
“我敢打赌,他能把‘鹳鸟王’(总检察长)给耍了,能把他的‘姑妈’救出去。”“丝线”说。
“即使他能干成这些,”“雄邮戳”说,“我也不认为他就是上帝。不过,如人家声称的那样,他能和‘面包师傅’一起抽烟斗。”
“你听见他叫喊了吗:‘面包师傅’抛弃了我’!”“丝线”说。
“啊!”拉普拉叶叫起来,“如果他想拯救我的脑袋,我有这一份钱,还有刚刚藏好的偷来的黄金,我能过上什么样的好日子啊!”
“你就听他的话吧!”“丝线”说。
“别逗了!”拉普拉叶接着说,眼睛望着他的这个兄弟。
“你要是犯傻啊,你只好等着掉脑袋!如果助他一臂之力,你就能够站住,能吃,能喝,能偷了!”“雄邮戳”说。
“就这么说定了。”拉普拉叶接着说,“咱们中间谁也不能出卖他。谁要是把他出卖,我就把他捎到我要去的地方……”
“他大概会说到做到的!”“丝线”大声说。
对这个奇特的圈子最不抱同情心的人也能想象出雅克·柯兰此刻的心境。他的偶像成了一具尸体,他在夜间抚爱了他五个小时;他以前的狱友、科西嘉青年泰奥多尔即将被处死,也要成为一具尸体。他现在就处身在这两具尸体之间。哪怕是为了见一下这个不幸的人,他也得施展非同寻常的才干。要说把他救出去。那就是奇迹了!他已经在考虑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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