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10-14 21:43:00

《漂亮朋友》

  简介:《漂亮朋友》是一部揭露性很强的小说。小说通过塑造这些现代冒险家的典型以刻画资产阶级政客的丑恶灵魂,深刻地揭示了法国第三共和国的政治、经济的复杂现象,是十九世纪末法国的一幅历史画卷。 有着漂亮外表的杜洛伊是一个不择手段向上爬的无耻之徒,他善于抓住机会,利用女人发迹,在短时间内便飞黄腾达,获得巨额财产和令人目不暇接的社会地位。
  《漂亮朋友》是莫伯桑长篇小说的代表作,1885年5月出版后即引起轰动,在几个月时间内再版了三十余次。法国驻阿尔及利亚殖民军的下级军官杜洛瓦来到巴黎,经友人介绍进入《法兰西生活报》当编辑,他依仗自己漂亮的外貌和取悦女人的手段,专门勾引上流社会的女子,并以此为跳板,走上飞黄腾达的道路。最后他拐走了报馆老板的女儿,迫使老板把女儿嫁给他,自己便成为该报的总编辑。小说结尾还暗示他即将当上参议员和内阁部长,前程还远大着呢。
  小说揭露内容之三在于塑造了一个现代冒险家的典型。这个冒险家不是在东方的殖民地进行投机活动的人物,而是不择手段爬上去,在短时期内飞黄腾达,获得巨额财产和令人注目的社会地位的无耻之徒。杜洛瓦的如愿以偿,在于他抓住了两个机会。第一个机会在报馆。如果说,他以自身经历为内容的《非洲服役散记》恰巧适应了当时的政治需要,那么待他熟悉了报社业务,便直接参与倒阁阴谋,舞文弄墨,大显神通,成为瓦尔特帮重要的笔杆子,受到了老板的赏识与提拔,当上了“社会新闻栏”的主笔等。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10-14 21:43:01

 《漂亮朋友》目录

《漂亮朋友》译序

郑克鲁

  莫泊桑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短篇小说大师,他在长篇小说创作上的成就往往因此而被湮没。其实,他在长篇小说创作上颇有建树:他继承了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的现实主义传统,在心理描写上又开拓出新路。《漂亮朋友》就是前者的一部代表性作品。莫泊桑从事长篇创作是在写作短篇小说之后,其时他并不满足于短篇小说所取得的成就。随着他声誉鹊起,他经常涉足上流社会,开阔了眼界,便想到从更广阔的背景上去反映社会现实。如果说,他的第一部长篇《一生》仍然局限在个人生活这个较狭窄的范围内,那么,他在一八八五年发表的第二部长篇《漂亮朋友》就把目光投向新闻界和政界,具有丰富得多的内容,堪称一部揭露深刻、讽刺犀利的社会小说。首先,《漂亮朋友》暴露了当时新闻界的黑幕。报纸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是各个阶级和党派斗争的工具和喉舌。巴尔扎克在半个世纪以前写出的《幻灭》,已经揭露过报纸在制造社会舆论上的巨大作用。莫泊桑的揭露大大发展了一步。在《漂亮朋友》中,报纸是操纵在财阀和政客手中的工具,《法兰西生活报》的后台老板是一批众议员,被称为“瓦尔特帮”。瓦尔特是一个实力雄厚的南方犹太富商,身为众议院议员,他在议院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他是金融家,善于利用政治进行投机。他深谙报纸的作用,创办了《法兰西生活报》。用他的话来说,他的报纸是半官方性质的。他巧妙地让这份报纸容纳各种思想,让包括天主教的、自由主义的、共和派的、奥尔良派的思想同时并存。并非他没有任何政治主张,他只是以此来掩盖自己的真正目的。他创办这份报纸,是为了支持他的投机事业和他的各种企业。由于他手段高明,消息灵通,使《法兰西生活报》身价大增,巴黎和外省的所有报纸都对它刮目相看,从它那里寻找消息,引用它的文章,它最后成了内阁的喉舌。小说生动地描写了瓦尔特帮如何利用这份报纸操纵政局:为了让他们当中的重要成员拉罗舍—马蒂厄上台,瓦尔特利用报纸制造舆论,实现了倒阁阴谋,拉罗舍—马蒂厄终于当上了外交部长。这个人物是典型的政客,他既没有胆略,也没有真才实学,表面拥护共和,其实是个自由主义分子,从来不择手段,这对人如同兽粪上生长出来的毒菌。实际上,他只是瓦尔特帮在政治上出头露面的代表而已,一旦他的生活丑闻暴露以后,瓦尔特便不留情面地一脚把他踢开。由财阀操纵报纸,在政界和投机事业上大显身手,这就是《漂亮朋友》所揭示的第三共和国的报界黑幕。拉法格对莫泊桑“敢于揭开帷幕的一角,暴露巴黎资产阶级报界的贪污和无耻”①,表示极大的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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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法格《左拉的〈金钱〉》,《文论集》第一四六可,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九年。

  《漂亮朋友》的尖锐揭露立即引起了强烈反应,有人攻击莫泊桑在影射某份报纸及其主编。莫泊桑作了针锋相对的回答,指出报纸的势力伸展到四面八方,“在那里可以找到一切,也可以利用它无所不为”。他并不讳言《法兰西生活报》由一帮政治投机者和掠夺金钱的人所把持,“不幸的是现实生活中就有几份这样的报纸”①。莫泊桑同好几份报纸有着密切的关系,他是否影射这几份报纸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他对报纸的种种黑幕是了如指掌的,好在他描写的人物是一种典型的概括,同真人真事有很大距离,因而没有引起进一步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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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莫泊桑《给〈漂亮朋友〉的批评者》,《专栏文章集》第三卷第一六五—一六六页,出版社联盟版,一九八○年。

  小说的揭露内容之二是针对当时法国政府的殖民地政策。从一八八○年至一八八五年,法国公众对殖民地问题十分关注,因为在一八八一、一八八二和一八八三年,法国政府在非洲和亚洲地区采取了一系列行动,尤其是于勒·费里对突尼斯的干预最引人注目。费里借口克卢米尔部族在阿尔及利亚东部边境骚扰,而突尼斯政府却给他们提供了栖身处所,于是蓄意挑衅,采取军事行动。紧接着在一八八一年四月一日,他向众议院提出阿尔及利亚的边境问题,要求“惩罚不顺从的居民”,终于迫使突尼斯的贝伊签订了巴尔多条约,将突尼斯置于法国的保护之下。在这些政治和军事行动的背后,是尖锐的经济问题在起作用。突尼斯的经济情况一直不佳,无法清偿法国的债务。一八八三年至一八八四年间,两国政府进行了一系列斡旋活动。一八八四年五月二十七日,贝伊以法令形式批准了利息为四厘的一亿四千二百五十五万法郎的新借贷。在这期间,巴黎交易所的行情出现极大波动,由此引发的财政投机异常活跃。这些投机活动与政客、政府成员、参议员或众议员密切相关。例如于勒·费里的兄弟沙尔·费里在法国的埃及银行中拥有股份,而这家银行在突尼斯开设了分号,参与创立了突尼斯的土地信贷,大发横财。又如参议员古安,在西格弗里德银行的支持下制造火车头,参加建设突尼斯的博纳—盖尔玛铁路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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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漂亮朋友〉序》第十一页,波凯报社版,一九九○年。

  莫泊桑对当时的政局十分关注,他在《高卢人报》和《吉尔·布拉斯报》上发表了不少文章,揭露远征突尼斯的计划、殖民者在阿尔及利亚的敲诈勒索、政治家的贪婪等等,他指出当局打着爱国的旗号进行殖民扩张政策,具有极大的欺骗性。诚然,莫泊桑并没有简单地把现实问题搬进小说中。他以摩洛哥来代替突尼斯,但是读者却非常清楚他写的是何处的局势。莫泊桑的高明之处还在于把法国政府对突尼斯内政的干预,以致将突尼斯变为保护国的行动当作背景来写,而突出这一军事行动跟公债行情涨落所造成的结果。小说描写瓦尔特在报上散布政府不会采取军事行动的烟幕,大量收购公债,一夜之间赚了三四千万法郎;另外他还在铜矿、铁矿和土地交易中捞到了大约一千万。“几天之内,他就成了世界主宰之一,万能的金融寡头之一,比国王的力量还要大。”莫泊桑的描写揭示了资产者利用政治局势大发横财的现象,揭露之深是空前的。司汤达虽然认识到“银行家处于国家的中心,资产阶级取代了贵族在圣日耳曼区的位置,银行家就是资产阶级的贵族”,但他在《吕西安·勒万》中只写到银行家与政治的一般关系,还没有像莫泊桑那样生动而具体地描写金融家利用政治局势激增财产。巴尔扎克在《戈布赛克》、《纽沁根银行》中写过金融家对政局的操纵,但也只是泛泛提及,缺少深入具体的描写。由此看来,《漂亮朋友》有关这方面的描绘,无疑反映了重大的社会现象,是对十九世纪上半叶现实主义文学的一大发展。

  历来的批评家都认为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在思想内容上还缺乏深刻性,他的其余五部长篇也有这个缺陷。可是,《漂亮朋友》就其涉及的内容之广,就其揭露政治和金融之间关系的内幕之深,就其对报纸作为党派斗争工具(以及记者如何炮制新闻、利用报道做广告、能自由进出剧院和游乐场所等)抨击之烈而言,明显地突破了莫泊桑不触及重大政治问题和重要社会现象的一贯写法。在思想内容上,《漂亮朋友》完全可以跟司汤达、巴尔扎克和福楼拜的作品相媲美。评论家认为“《漂亮朋友》产生在标志着第三共和国历史特点的投机活动第一个重要时期最辉煌的时刻,堪称是这一时期重大事件所孕育的杰作”①。这个评价是恰如其分的。正因为这部小说具有巨大的认识价值,所以恩格斯表示要向莫泊桑“脱帽致敬”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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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安德烈·维亚尔《莫泊桑与小说艺术》第三一六页,巴黎尼泽书局,一九七一年。

  ②《一八八七年二月二日致劳拉·拉法格的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六卷第五八八页,人民出版社,一九七四年。

  小说揭露内容之三在于塑造了一个现代冒险家的典型。这个冒险家不是在东方的殖民地进行投机活动的人物,而是不择手段爬上去,在短时期内飞黄腾达,获得巨额财产和令人注目的社会地位的无耻之徒。用莫泊桑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冒险家的生平,他就像我们每天在巴黎擦肩而过,在现今的各种职业中遇到的那种人”①。莫泊桑写出了这种人物是如何产生的:这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人物的特殊经历和他的性格相结合的产物。杜洛瓦在北非的殖民军里待过,练就了残酷杀人的硬心肠。有一次去抢劫,他和同伴断送了三个乌莱德-阿拉纳部族人的性命,抢到了二十只母鸡、两头绵羊和一些金子。他在巴黎回想起这段经历时还露出一丝残忍而得意的微笑。他觉得自己心里保存着在殖民地肆意妄为的士官的全部本能。同时他又是一个机灵鬼、一个能随机应变的人。残忍而邪恶的经验与他狡黠的个性相结合,在巴黎这个冒险家的乐园里,便滋生出这样的野心家。

  杜洛瓦的如愿以偿,在于他抓住了两个机会。第一个机会在报馆。莫泊桑认为,“他利用报纸,就像一个小偷利用一架梯子那样”②。如果说,他以自身经历为内容的《非洲服役散记》恰巧适应了当时的政治需要,那么待他熟悉了报社业务,便直接参与倒阁阴谋,舞文弄墨,大显神通,成为瓦尔特帮重要的笔杆子,受到了老板的赏识与提拔,当上了“社会新闻栏”的主笔。然而,他在报馆的青云直上还得益于和女人的关系。利用女人发迹是杜洛瓦的第二个、也是最具有特色的手段。他的本钱是有一副漂亮的外表,在女人眼中,他是个“漂亮朋友”。他敏感地发现原政治版主笔、病入膏育的福雷斯蒂埃的妻子玛德莱娜与政界人物交往频繁,文笔老练,抓住她便可在报馆站稳脚跟,于是他大胆地向她表示,他愿意在她丈夫死后取而代之,他果然如愿以偿,当上了政治版主笔,成为新闻界的知名人物。与此同时,瓦尔特的妻子成了他的情妇,他在瓦尔特身边有了一个人替他说好话。接着,由于倒阁成功,他获得十字勋章,他的姓氏变成了有贵族标记的杜·洛瓦。但当他得知瓦尔特和拉罗舍—马蒂厄发了大财,自己只分得一点残羹以后,顿时勃然大怒,一个计划在他心里酝酿成熟了。他毅然地抛弃了瓦尔特的妻子。随后他侦察到自己妻子的诡秘行动,导演了一场捉奸的闹剧,一下子把拉罗舍—马蒂厄****了,又与妻子离了婚。最后,他一步步接近瓦尔特的小女儿苏珊,把她拐跑,威逼瓦尔特夫妇同意他娶苏珊。老奸巨猾的瓦尔特虽然气恼,但头脑是清醒的。他认识到杜洛瓦并非等闲之靠,此人将来一定能当上议员和部长;他感到不如息事宁人,顺从杜洛瓦的意愿。因此不顾妻子的坚决反对,应允了杜洛瓦提出的要求。在杜洛瓦盛大的婚宴上,教士用近乎谄媚的辞句向他祝福:“你们是世间最幸福的人,你们最为富有,也最受尊敬。特别是您,先生,您才华超群,并通过您的道德文章而给芸芸众生以指点和启迪,成为民众的引路人。您身上肩负着伟大的使命,您要给他们做出表率来……”教士的话代表社会、官方对这个流氓恶棍式的冒险家的成功表示赞许,但从中也透露出作者无情的、辛辣的讽刺与抨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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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给〈漂亮朋友〉的批评者》,《专栏文章集》第三卷第一六五—一六六页。

  杜洛瓦的形象不禁令人想起巴尔扎克在《幻灭》中描写的青年野心家吕西安。吕西安是个失败者,因为他缺乏的正是杜洛瓦的无耻和不择手段。同样被美色所述醉,吕西安却不能自拔,以致被敌人利用,终于身败名裂。而杜洛瓦却能驾驭其上,一旦他的情欲得到满足,即使将情妇抛弃也在所不惜;女人只是他寻欢作乐和向上爬的工具。吕西安将自己对女人的追求公诸于众,而杜洛瓦却在暗地里进行,既大胆又无耻。他同时和几个女人保持通奸关系,更显出他灵魂的卑邢,当他得知妻子接受了一大笔遗产以后,起先闷闷不乐,随后他厚颜无耻地要分享一半。他对金钱的渴求胃口越来越大,这一点又是吕西安无法比肩的。杜洛瓦看到社会上充斥弱肉强食的现象,上流社会的人物道貌岸然,骨子里却是男盗女娼,外交部长拉罗舍—马蒂厄就是一个代表。他于是也奉行这种强盗与伪君子的哲学。必须凌驾一切,就是他的座右铭。小说结尾,他爬到了社会的上层。杜洛瓦无疑是资产阶级政客的典型,他的寡廉鲜耻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莫泊桑把法国文学中常见的“戴绿帽子”的题材与描写资产阶级政客的发迹结合起来,以刻画他们的丑恶灵魂,这是别出心裁的创造。

  莫泊桑在《论小说》一文中指出,一个优秀的艺术家要写出“感情和情欲是怎样发展的,在各个社会阶层里人是怎样相爱、怎样结仇、怎样斗争的;资产阶级利益、金线利益、家庭利益、政治利益,是怎样相互交战的”。他在《漂亮朋友》中就是这样描写的。他通过一个冒险家发迹的经历,深刻地揭示了第三共和国的政治、经济的复杂现象,《漂亮朋友》不愧为十九世纪末叶法国社会的一幅历史画卷。

  莫泊桑同自然主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又保持了严格的现实主义写作方法。一方面,他认为艺术家不能把生活平庸地摄取下来,而要对现实作出更全面、更鲜明、更深刻的描画,这种描画要具有诗意,富于感情色彩,或者是欢乐的,或者是忧郁的。他的小说创作确实遵循了上述原则。他塑造的人物多半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与巴尔扎克等作家较为接近,而与左拉有很大不同。他是自然主义小说家之中唯一对文体美怀有最大兴趣的。在遣词造句上,他做到了朴实、简洁、准确,并且一以贯之。但是,他的创作实践同理论阐述仍然有一定的距离。尤其在描绘男女私情上,莫泊桑往往离开了古典现实主义的写作原则,在他笔下出现了过于露骨的描写,他的几部长篇小说特别如此。《漂亮朋友》还算是较有节制的。即使在描写杜洛瓦对女人的无耻追逐时,莫泊桑大体上也是持否定态度的。然而,莫泊桑津津乐道和巨细无遗的描写,不免表现出他在男女关系上存在一些观念问题:他对婚姻的否定,随之而来对女性过于轻浮的追逐,不能不反映到小说创作中来。尽管如此,这仍然不过是白壁微瑕,《漂亮朋友》完全可以列入优秀的外国古典小说之中。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10-14 21:43:02

《漂亮朋友》第一部·第一章

乔治·杜洛瓦递给女出纳一枚一百苏的硬币①,接过对方找回的零钱,他也就迈开大步,向餐馆的门边走了过去。

  他相貌英俊,身材修长,又当了两年士官生,更有一种军人的气质。有鉴于此,他不由地挺了挺胸,以军人的熟练动作抚了抚嘴角的那两撇胡髭,同时向那些仍滞留于餐桌用餐的客人迅速地扫了一眼。这像渔网一样撒向四周的目光,正是他这英俊少年所擅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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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苏,法国辅币名,一个苏等于二十分之一法郎,因此一百苏也就是五法郎。

  女客们果然已抬起头来,向他这边注视着。其中有三个青年女工,两个随同丈夫前来就餐的女眷,及一位已进入不惑之年的音乐教师。女教师衣履不整,邋里邋遢,身上的衣裙从来都是那样歪歪扭扭,帽子上总也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她们都是这家大众化餐馆的常客。

  走到餐馆门外,杜洛瓦停下了脚步,心中在思忖着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要把这个月过完,他身上只剩下三法郎四十苏了。问题明摆着:剩下的两天,要么只吃晚饭而不吃午饭,要么只吃午饭而不吃晚饭,二者只能择其一。他想,一餐午饭是二十二个苏,而一餐晚饭则要三十苏。如果他只吃午饭,将可省出一法郎二十生丁。用省下的这点钱,他不仅可以在每天的晚餐时分买个夹有香肠的面包来充饥,而且可在大街上喝杯啤酒。须知喝啤酒是他在晚间的一大开销,也是他最难以割舍的一种癖好。这样一想,他也就沿着洛莱特圣母院街的下坡走了下去。

  他走在街上,一如当年戎马倥偬、穿着一身骑兵服的时候,不仅胸膛高高挺起,两腿也微微张开,好像刚刚跳下马鞍一样。街上行人如织,他横冲直撞地往前走着,时而碰了一行人的肩头,时而又将另一个挡道的人一把推开。他把头上那顶已经很旧的高筒礼帽往脑袋一边压了压,脚后跟走在石板地上发出嗵嗵的声响。那神气简直像是在同什么人斗气,恰似一个仪表堂堂的大兵,在他忽然告别军旅生涯而回到市井之中后,对周围的一切——行人、房屋乃至整个城市——都感到格格不入。

  虽然穿了一套仅值六十法郎的衣装,他那身令人刮目的帅气却依然如故。不错,这种“帅气”,未免有点流于一般,但却是货真价实,没有半点虚假。他身材颀长,体格匀称,稍带红棕的金黄色头发天然卷曲,在头顶中央一分为二。上唇两撇胡髭微微向上翘起,仿佛在鼻翼下方“浮起”一堆泡沫。一对蓝色的眼睛显得分外明亮,但镶嵌在眼眶内的瞳子却很小很小。这副模样,同通俗小说中的“坏人”实在毫无二致。

  巴黎的夏夜,天气闷热异常,整个城市像是一间热气蒸腾的浴池。用花岗岩砌成的阴沟口不时溢出阵阵腐臭。设在地下室的伙房,临街窗口刚刚高出地面,从窗口不断飘出的泔水味和残羹剩菜的馊味也令人窒息。

  街道两边的门洞里,早已脱去外套的守门人嘴上叼着烟斗,正骑坐在带有草垫的椅子上纳凉。街上行人已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拿在手里,一个个神色疲惫,无精打采。

  走到圣母院街尽头的林荫大道后,乔治·杜洛瓦又停了下来,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很想取道香榭丽舍大街,到布洛涅林苑的树下去凉快凉快,可是心中又激荡着另一种欲望:希望能在不意中交上一个可心的女友。

  这艳遇何时方会出现?他不得而知。三个月来,他朝思暮想,无时无刻不在默默期待着。这期间,虽然他凭借其漂亮的面庞和魅人的仪表,已经博得不止一个女人的青睐,但皆不理想,他总希望能找个称心如意的。

  因此,他虽然囊空如洗,但心头的欲望却分外炽烈。每当他碰到在街头徜徉的姑娘向他进言:“漂亮的小伙子,去我家坐坐?”,他便热血沸腾,难以自制。但他终究还是不敢贸然前往,因为他身无分文。况且他所企盼的是另一种情味别具、不太庸俗的亲吻。

  不过他喜爱光顾妓女出没的场所,如她们常去的舞场、咖啡馆及她们踯躅待客的街头。他喜欢在她们身边消磨时光,同她们拉扯几句,亲昵地对她们以“你”相称;喜欢闻一闻她们身上那荡人心魄的异香,喜欢在她们身边盘桓终日。因为她们毕竟是女人,即能够让人消魂的女人。他不像那些出身高贵的子弟,对她们有一种天生的蔑视。

  他转了个弯,跟着因热浪的裹挟而精神萎靡的人流,向玛德莱纳教堂走了过去。各大咖啡馆全部爆满,不但如此,在强烈耀眼的灯光下,各咖啡馆门前的人行道上也摆起了一排排桌椅,坐满不耐暑热的客人。在一张张方形或圆形小桌上,客人面前的玻璃杯内盛着的饮料呈现出各种各样的颜色,有红的、黄的,绿的以及深褐色的。长颈大肚瓶内,清澈的饮水中漂浮着硕大的圆柱体透明冰块。

  杜洛瓦不觉放慢了脚步,因为喉间这时已升起一种干渴之感。

  夏日之夜出现的这种干渴,现已弄得他五内沸然,心中不由地想着现在若能有杯清凉的饮料滋润丹田,该是多么惬意。可是他今晚那怕只要喝上两杯啤酒,明晚再简单不过的面包夹香肠也就吃不上了。每逢月底便如此捉襟见肘,个中滋味他可真是尝够了。

  因此他强忍着在心中嘀咕道:“他妈的,这口渴竟是这样地难熬!不过我无论如何也得等到十点钟才到那家叫做‘美洲人’的咖啡馆去喝上一杯。”他不觉又向那些坐在路边小桌旁随意畅饮的客人看了看,一边迈着轻快的步伐,若无其事地从一家家咖啡馆门前走过,一边以目光就客人们的神色和衣着对他们身上会带有多少钱做了一番估量。这样一想,面对那些正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的客人,一股无名火不禁涌上他的心头:他们的衣兜里一定装看金巾和银币,平均算来每人至少有两个路易。而一家咖啡馆至少有上百号客人,加起来就是四千法郎!“这些混蛋!”他低声骂了一句,依旧带着一副倜傥不羁的神情,悠悠晃晃地继续向前走着。要是此时他在哪条街的昏暗角落遇上其中一个,他定会毫不手软地扭断他的脖颈,如同他在部队举行大规模演习时对待农民的鸡鸭那样。

  这样,他又想起了在非洲的两年军旅生涯,想起了他驻守南部哨卡时如何勒索阿拉伯人的情景。一天,他与几个同伴偷偷逃出哨卡,去乌莱德—阿拉纳部落走了一趟,在那里抢了二十只鸡、两只羊及一些金银财宝,并杀了三个人。同伴们对这次肆无忌惮的放荡行为足足笑了半年之久。现在,一想起当年的情景,他的嘴角又浮起了一丝凶狠而又快乐的微笑。

  他们从未被人抓着过,况且也没有人认真查究:阿拉伯人横遭士兵的掠夺,这早已成为司空见惯的事了。

  可是巴黎的情况就不同了。腰间挎着刺刀,手上握着短枪,毫无顾忌地抢劫他人的钱财而不受到法律的制裁,能够逍遥自在,这是不可能的了。他感到自己天生有一种下级军官在被征服的国度里为所欲为的狂放禀性,因此对大漠的两年军旅生涯未免有点留恋之情。他未能在那边留下来,实在是一件憾事。然而他之所以回来,还不是为了能够有个理想的前程?

  现在呢……他此刻的处境可真是一言难尽!

  他把舌头往上颚舔了舔,微微地发出一声咯嗒声,仿佛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是那样干渴。

  四周行人个个疲惫不堪,步履缓慢。他在心里又骂了一句:“这些畜生,别看他们蠢得要命,衣袋里可定会装着钱!”接着便嘴上哼起欢快的小调,又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起来。几位被挤撞的男士回过头来,向他发出低声埋怨,女人们则大声嚷道:“这家伙是怎么啦?竟然如此无礼!”

  走过滑稽歌舞剧场,他在“美洲人咖啡馆”门前停了下来,不知道是否现在就应把自己已经决定开销的那杯啤酒喝掉,因为他实在渴得有点受不了了。他没有马上走上前去,而是举目向耸立在街头的明亮大钟看了看:此时才九点一刻。他知道,现在只要有满满一杯啤酒放在他面前,他立刻就会一饮而尽。问题是下面的时间还很长,要是再渴怎么办?

  他因而还是怏怏走开了,心中想道:“我不如姑且走到玛德莱纳教堂再说,然后再慢慢走回来。”

  到达歌剧院广场的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个胖胖的年轻人。

  他依稀记得此人他似乎在哪儿见过。

  他于是跟了上去,一边努力思索,一边不停地嘀咕道:“见鬼!此人我分明认识,怎么就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的呢?”

  他搜尽枯肠,仍一无所获。不想就在这时,他心中忽然一亮:这不就是当年在骑兵团服役的弗雷斯蒂埃吗?没有想到他现在已是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了。杜洛瓦于是跨上一步,拍了拍他的肩头,向他喊了一声:

  “喂,弗雷斯蒂埃!”

  对方转过身,直视着他,半晌说道:

  “先生叫我,不知有何贵干?”

  杜洛瓦笑了起来:

  “怎么啦,你不认识我了?”

  “不认识。”

  “我是骑兵六营的乔治·杜洛瓦。”

  弗雷斯蒂埃向他伸出两手:

  “哎呀,原来是你!过得好吗?”

  “很好,你呢?”

  “啊,我可不太好。你知道,我的肺部现在相当糟糕,一年之中总有半年咳嗽不止。回巴黎那年,我在布吉瓦尔得了气管炎,四年来一直未能治愈。”

  “是吗?不过你看上去倒还不错。”

  弗雷斯蒂埃于是挽起他这位旧友的手臂,向他谈了谈自己的病情,包括他如何求医问药,医生们提出了哪些看法和建议。可是鉴于他目前的处境,这些建议他又不便采纳。比如医生劝他去南方过冬,但他走得了吗?须知他现在已经有了妻室,又当了个记者,混得很有点名堂了。

  “我现在负责《法兰西生活报》的政治栏目,并为《救国报》采写有关参议院的新闻;此外,隔三岔五还要给《行星报》的文学专栏撰稿。你看,我已经混出个样子来了。”

  杜洛瓦带着惊异的目光看着他。他显然变多了,也显得相当成熟了。从他的衣着和言谈举止可以看出,他已成为一个老成持重、充满自信的男子汉,而且已显出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说明平素的饮食很是不错。想当初,他是那样干瘦,完全是个细高条,但为人机灵好动,又常常丢三拉四,成天叽叽喳喳,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在巴黎呆了短短三年,他竟已变了个人,不但身体发福,言谈稳重,鬓角也出现了几许白发,可是他今年还不到二十七岁呢!

  弗雷斯蒂埃随后向他问道:

  “你此刻要去哪里?”

  杜洛瓦答道:

  “哪儿也不去,只是在回去睡觉之前随便走走。”

  “既然如此,你不妨陪我去《法兰西生活报》走一趟,我有几份校样要看一下,然后我们便去喝杯啤酒,你看怎样?”

  “可以,我跟你走。”

  他们于是手挽着手,带着今日在同窗学友和在同一团队服役的兵士之间仍可见到的那种一触即发的热呼劲,迈开了大步。

  “你现在在巴黎做什么?”弗雷斯蒂埃问了一句。

  杜洛瓦耸了耸肩: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已到了饿饭的地步。服役期一满,我便想到这儿来……碰碰运气,说得确切一点,来尝尝巴黎的生活滋味。这样,六个月前,我在北方铁路局找了个差事,年薪一千五百法郎,除此之外,什么外快也没有。”

  弗雷斯蒂埃叹了一声:

  “天哪,这点钱能够得上什么?”

  “说的是呀,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在这里举目无亲,一个人也不认识,什么门路也没有。我连做梦都在想着能找点事做做,可是无人引荐。”

  弗雷斯蒂埃从头到脚向他打量了一眼,那样子简直像是一个注重实际的人在审视一个外乡来客。接着,他以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

  “老弟,你难道没有看出来,这里一切全靠自己去闯。一个人只要脑子灵活一点,便完全可以当个部长,岂止是区区科长的问题?因此重要的是自己找上门去,而不是求人推荐。像你这样一个人,怎么就找不到比在北方铁路局供职更好的差事呢?”

  杜洛瓦答道:

  “我哪儿都去了,但处处碰壁。不过最近总算有了个像样的机会,佩勒兰驯马场正需要一名骑术教官,有人推荐我去,每年至少可有三千法郎的收入。”

  弗雷斯蒂埃突然停下脚步:

  “这一行可不是你干的,你不能去,即使能挣一万法郎你也别去。否则你的前程将会彻底葬送。你现在呆在办公室里,至少不必抛头露面,谁也不认识你。如果你有能耐,随时可以离开,去另寻高就。而一旦当上骑术教官,你也就完了。这同你到一家餐馆去当个领班一样,这种地方巴黎什么样的人都会光顾。你要是给上流社会那些阔佬或其子弟上骑术课,久而久之,他们是不会以平等眼光来看待你的。”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思考片刻后又向他问道:

  “中学毕业会考你通过了吗?”

  “没有,我考了两次皆未通过。”

  “这没关系,不管怎样,该学的课程你都学完了。要是有人同你谈起西塞罗①或蒂贝尔②,你能接人家的话茬说上几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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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塞罗(公元前一○六—前四三),古罗马政治家,哲学家和杰出演说家。

  ②蒂贝尔,公元前四二年至公元三七年的古罗马皇帝。

  “可以,大概说上几句总还是可以的。”

  “很好。对于这两个人,除了二十来个只知钻故纸堆、毫无生活常识的冬烘先生外,谁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所以,要让人认为你知识渊博,并不是什么难事,关键在于自己的无知别让人当场识破。要是碰上什么难题或自己所不了解的,要善于用点心计,设法绕开。而对于别人,则应借助字典旁证博引,把他难住。别以为人家有多强,其实人人都蠢得要命,知识少得可怜。”

  他慢条斯理,侃侃而谈,俨然是一副城府很深、洞穿一切的腔调。接着,他微微一笑,抬头自身边的过往行人看了看。不想这时他忽然咳了起来,只好停下脚步,待这猛烈的阵咳过去。随后,他又说道,语气中带着沮丧:

  “我这劳什子病总也好不了,真够烦人的。现在是盛夏,今年冬天我可要到芒通去好好治一治。其他的事只好暂且搁下了,身体第一嘛。”

  他们此时已走到普瓦索尼埃大街的一扇大玻璃门前,玻璃门背面贴着一份打开的报纸。有三个人正站在那里阅读。

  玻璃门上方是一排由煤气灯光焰组成的几个大字——《法兰西生活报》,十分引人注目。行人一走进这几个耀眼的大字所照亮的地方,立刻像是往白天一样,整个身体显得那样清楚、明晰、一目了然,随后便又回到了黑暗中。

  弗雷斯蒂埃推开门,向杜洛瓦说了声“请进”。杜洛瓦进去后,随即登上一个从街上可看得一清二楚、建造考究但肮脏不堪的楼梯,接着便到了一间大厅里,两个练习生向弗雷斯蒂埃道了声晚安。最后,他们在一间类似候见室的房间里停了下来。房内陈设相当破旧,到处布满灰尘,绿色的仿天鹅绒帷幔已经褪色发黄,而且污迹斑斑,许多地方已烂成一个个窟窿,像被老鼠咬过似的。

  “请在此坐一会儿,我马上就来,”弗雷斯蒂埃说。

  此房间有三扇门与外边相通。说着,他从其中一扇走了出去。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奇异气味——编辑部所特有的气味。杜洛瓦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中未免有点胆怯,但更多的是惊奇。不时有人带着小跑从他身边走过。他们从一扇门进来,在他还未看清他们的面孔之前便已从另一扇门边消失了。

  在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中,有的是乳臭未干的年轻后生,一副忙碌不堪的样子,手上拿着的纸片因其步履迅疾而微微飘动;有的是排字工人,身上用作工装的长外套墨迹斑斑,但里边的雪白衬衣领却清晰可见,下身则穿着呢料裤子,同上流社会所见相仿。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摞摞印好的纸张及一些墨迹未干的校样。除这两种人外,还有一位身材矮小、穿着入时的男士进入房内;由于追求时髦,其上身套着的外套是那样紧,下身的两条裤管也是瘦得紧紧地绑在身上,脚上的皮鞋更是尖得出奇。这显然是某个负责采访社交场合的记者,赶回来提供当晚的有关新闻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进入这间房内。他们神态庄重,气度不凡,头上戴着一顶高筒宽边礼帽,仿佛要将自己同众人区别开来。

  这时,弗雷斯蒂埃走了进来,手上挽着一位身材颀长的先生,此人约四十来岁光景,身穿黑礼服,胸前系着白色的领带,头发呈红棕色,嘴角的两撇卷曲的胡髭高高翘起,一副自以为是、傲视一切的神态。

  只听弗雷斯蒂埃向他说道:

  “那就再见了,先生。”

  对方握了握他的手,说道:

  “再见,亲爱的。”接着便臂膊挂着手杖,嘴上吹着口哨下楼去了。

  杜洛瓦于是问道:

  “此人是谁?”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专栏作家、喜爱决斗的雅克·里瓦尔,他刚刚看完一篇校样。他同加兰、蒙泰尔合称当今巴黎三个最为出色的专栏作家。其文章妙趣横生,饱含时代风尚。他每周撰写两篇专稿,一年所得为三万法郎。”

  说着,两位旧友开始向外走去。这时,从楼下上来一位又矮又胖的先生,只见他衣履不整,蓄着长发,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

  弗雷斯蒂埃低声向他打了个招呼,然后说道:

  “他叫诺贝尔·德·瓦伦,是个诗人,长诗《死亡的太阳》就是他写的。他也是一个一字值千金的家伙。报馆每收到他一篇小东西,便要付他三百法郎,而且每篇最长不过二百行。我们还是快到‘那不勒斯咖啡馆’去喝一杯吧,我已经渴得不行了。”

  在咖啡馆一落座,弗雷斯蒂埃便向堂倌喊了一声:

  “请来两杯啤酒。”

  待啤酒一送上来,他立刻便将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杜洛瓦则在那里小口小口地啜饮着,似乎在品尝珍贵无比的琼浆玉液。

  弗雷斯蒂埃一言未发,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随后,他突然问道:

  “你何不试试记者这一行呢?”

  杜洛瓦瞠目以对,半晌说道:

  “可是……因为……我一篇东西也未写过。”

  “这有什么?万事总有个开头嘛。我想,我可以聘请你作我的帮手,为我去各处走走,拜访一些人,搜集点资料。你在开始的时候每月可有二百五十法郎薪酬,车费由报馆支付。你若愿意,我便去找经理谈谈。”

  “我当然愿意啦。”

  “这样的话,你明晚先到我家来吃餐便饭。客人不多,不过五六个人。有我的老板瓦尔特先生和他太太,以及你刚才见到的雅克·里瓦尔和诺贝尔·德·瓦伦,再就是我妻子的一位女友。你觉得怎样?”

  杜洛瓦面红耳赤,神慌意乱,迟疑良久,终于说道:

  “叫我怎么说呢?……我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

  弗雷斯蒂埃惊愕不已,说道:

  “是吗?他妈的,这可非同小可。你注意到没有,在巴黎即使没有栖身之地,也不能没有一套像样的衣服。”

  说着,他把手伸进里边背心的衣袋,取出数枚金币,挑了两个金路易,放到杜洛瓦面前,然后带着一股古道热肠、侠义感人的腔调向他说道:

  “这钱你先拿去,以后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还我。你姑且去租一套,或者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去买一套,以应急需。抓紧时间去办吧。明天的晚饭定在七点半,请准时来。我家就住在泉水街十七号。”

  杜洛瓦激动不已,一边拿起桌上的钱,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

  “非常感谢,你对我真是没得说。对于你的仗义相助,我是不会忘怀的……”

  弗雷斯蒂埃立刻打断了他:

  “瞧你,别说了。要不要再来一杯?”

  接着,他转过头喊了一声:

  “堂倌,请再来两杯啤酒。”

  待这两杯啤酒喝完后,弗雷斯蒂埃问道:

  “咱们到外面去走走,你看怎样?”

  “好的。”

  他们于是出了咖啡馆,向玛德莱纳教堂走了过去。

  “咱们到哪儿去呢?”弗雷斯蒂埃问道。“有人说,巴黎人散步都有着明确的目的,这可不对。我就不是这样,我每晚出来散步,就不知道往哪儿走。如果有个女人陪伴,去布洛涅林苑转上一圈倒也有点意思,可是不会每次都能遂愿。我常去买药的那家药房老板和他的妻子,喜欢光顾音乐茶座,我可没有这种兴致。我们现在去哪儿呢?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去。附近有个花园,叫蒙梭公园,夏天夜间开放。人们可以坐在树下,一边喝着清凉的饮料,一边听着悠扬的乐曲。不过此公园可不是个娱乐场所,而是供清闲之辈消遣漫步的地方,因此门票很贵,以便招徕美貌的女士。人们既可以在闪耀着电灯光的沙土小径徜徉,也可以或远或近地坐下来听听音乐。我们过去在缪萨尔也有个类似场所,不过格调太低,舞曲太多,且地方不大,也没有多少浓荫和幽暗的角落。只有大的花园方有这种条件,那才荡人心魄呢!你说咱们去哪儿呢?”

  杜洛瓦诚惶诚恐,一时竟无言以对。但后来终于还是嘣出一句:

  “‘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至今尚未去过,我想去那边看看。”

  弗雷斯蒂埃不禁叫了起来:

  “‘风流牧羊女娱乐场’,天哪,现在去那儿还不会烤成肉饼?行,就去那儿。那地方总还有点意思。”

  两人于是转过身,向蒙玛特关厢街走去。

  在强烈的灯光下,戏园的门面一片明亮,把在此交汇的四条街映照得如同白昼。出口处排着一长排出租马车。

  弗雷斯蒂埃径直往里走去,杜洛瓦从后面拉了他一把:

  “我们还没有买票。”

  弗雷斯蒂埃郑重其事地答道:

  “不必,我来这儿从来不用买票。”

  走到检票处,三个检票员向他欠了欠身。站在中间的一位并将手向他伸了过来。我们这位记者就便向他问道:

  “有没有位置较好的包厢?”

  “当然有,弗雷斯蒂埃先生。”

  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包厢号,他也就推开包着绒垫并装有铜闩的门,同杜洛瓦一起进到了剧场里。

  场内烟雾缭绕,使得舞台和入口部分及较远的地方似乎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座位上的人几乎都在吸烟,有的抽雪茄,有的抽香烟,从这些雪茄和香烟升起的一缕缕细小烟柱,近于白色,薄如蝉翼,轻飘飘直达天花板顶部,聚集于宽大的拱顶下方、吊灯周围和坐满观众的二层看台上面,形成灰蒙蒙一片。

  剧场四周是个圆形甬道,入口处尤其宽敞,平素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在黑压压的男士间川流不息的地方。墙边立着三个柜台,每个柜台里边都站着一个青春已谢但依然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在出售饮料的同时也兼售色相。现在,其中一个柜台前正站着一群姑娘在等候来客。

  她们的身后立着几面高大的镜子,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她们的袒露背脊和过往男士的面孔。

  弗雷斯蒂埃分开众人,快步往前走着,俨然一副非同寻常人物的神态。

  只见他走到一位女招待身边,向她问道:

  “请问十七号包厢在哪里?”

  “请随我来,先生。”

  他们很快被带到一间用木板围成的包厢里,包厢很小,没有顶篷,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四把座椅也是红色的,彼此间间隔很小,客人刚好从中通过。两位异地相逢的好友于是坐了下来。左右两边,沿着一条直达舞台的弧线,立着一连串类似的木格子,每个格子里也都坐了人,但只能看到其脑袋和胸部。

  台上此时有三个年轻男子在轮流作吊杠表演,其中一高一矮,另一个为中等身材。他们都穿着紧身运动衫。

  接着,个儿最高者迈着细小而又迅疾的步伐,首先走到台前。他微微一笑,向观众挥了一下手臂,好似投去一个飞吻。

  紧身衣下,其胳膊和腿上的肌肉清晰可见。他挺了挺胸,以便把太为凸出的腹部往里缩缩。他看去很像一个年轻的理发师,因为头上的头发在正中央截然分明地一分为二。只见他纵身一跃握住吊杠,然后以两手悬在上面,将整个身体像迅速转动的车轮一样,围着吊杠翻转。随后,他两臂绷紧,身躯笔直,一动不动地在空中作了个平卧势,完全靠两只手的腕力握住吊杠。

  从杠上下来后,他在前排观众的掌声中微笑着再度向众人致意,接着便走到布幕边站着,每走一步都要显示一下他那腿部的发达肌肉。

  现在轮到第二个人,即个儿比前者要矮,但身体更为粗壮的人了。他走到前台,作了同样的表演。第三个人也做的是同样的动作,但观众的掌声却要更为热烈。

  不过台上的表演,杜洛瓦并没有怎么看,他不时回转头,向身后的回廊张望着,因为那里站满了男士和姑娘们。

  弗雷斯蒂埃向他说道:

  “你看看池座,里面全是些带着老婆孩子专门来看表演的市井之徒,一些十足的蠢货。包厢里坐的是爱逛剧院的人,内中也有几个搞艺术的,还有几个二流妓女。而我们身后,则是巴黎最耐人寻味的乌合之众。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你好好看看吧。真是什么人都有,各行各业,哪个阶层都有,但地痞无赖占压倒多数。比如有银行职员、商店店员、政府各部的办事人员,以及外勤记者,妓院老鸨、穿着便服的军官和衣冠楚楚的绔绔子弟。他们有的刚在饭馆吃过晚饭,有的刚刚看完一场歌剧,马上还要去意大利剧场。其余的人便属于不三不四、行踪诡谲一类的了,一眼就可看出。至于那些女人,则清一色都是晚间在‘美洲人咖啡馆’打尖的那种人。这些女人只需一两个路易便可跟你走,因此整天在接肯出五路易的外乡来客,同时一有空便会通知老主顾前来相会。她们在这一带操此营生已有六年之久,一年之中除了有时在圣拉扎或卢西纳医院接受治疗,每天晚上都出没于同样的地方。”

  杜洛瓦对他的这些话已经没有心思听了,因为此时已有一个这样的妓女将胳肘靠在他们的包厢上,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是一个胖胖的褐发女人,脸部因抹了一层脂粉而显得很白,在两条描得很粗的浓眉下有一双黑黑的眼睛,眼角也描得长长的,显得更为突出。两只丰满的乳房,把深色的丝绸长裙在胸前高高隆起。涂了口红的双唇酷似鲜血淋漓的伤口,显示出一种过分热烈的野性,但却能唤起人们心头的欲望。

  她向一位由身边经过的女友——一个把金发染成红色、也长得很胖的女人——点头示意,把她叫了过来,以谁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向她说道:

  “瞧,一个好漂亮的小伙子。他若肯出十路易要我,我是不会拒绝的。”

  弗雷斯蒂埃回过头来,微笑着在杜洛瓦的大腿上拍了一下:

  “这话是说给你听的,她已看上你了。亲爱的,请接受我的祝贺。”

  杜洛瓦顿时满脸通红,下意识地用手指摸了摸放有背心口袋里的两枚金币。

  台上的大幕已经落下,乐队奏起了华尔兹舞曲。

  杜洛瓦乘机向弗雷斯蒂埃说道:

  “咱们要不要出去过过风儿?”

  “走。”

  他们于是出了包厢,立刻卷进了走廊里的滚滚人流中。他们被人推着,挤着,身边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忽而往东忽而往西。眼前所见是男人们戴着的清一色高筒礼帽。至于那些妓女,她们则两个两个地贴着男人们的胳肘、胸膛和背脊,在他们当中穿过来穿过去,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她们的步履是那样地轻盈、敏捷,酷似水中的游鱼,在这股由男士汇集而成的激流中时隐时现。

  杜洛瓦心神荡漾,任凭自己随着人流往前走着。周围的空气已被烟草味、汗酸味和女人们身上的香水味弄得污浊不堪,但杜洛瓦吸入体内,竟是那样地如痴如醉。然而弗雷斯蒂埃已经不行了,只见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且又咳了起来,只得说道:

  “咱们快到外面去吧!”

  他们向左一拐,到了一个搭有凉篷的院落中,两个设计粗糙的大水池,使得院内的空气显得格外清爽宜人。花盆里栽着紫杉和侧柏,近旁的小桌边已坐了一些男女。

  “再来一杯啤酒?”弗雷斯蒂埃问道。

  “好的。”

  他们坐了下来,两眼看着三三两两的人从身边走过。

  不时有个在院内游荡的女人走近前来,笑容可掬地向他们问道:

  “先生,能让我也喝点什么吗?”

  弗雷斯蒂埃答道:

  “可以,一杯水池里的清水。”

  “去你的,真是没有教养。”搭讪的姑娘嘟哝着悻悻走开了。

  刚才依偎在他们包厢后面的褐发女人这时又走了过来。她手上挽着那个肥胖的金发女友,目光中透出傲慢的神情。这两人可真是天生的一对,无论哪一方面都十分般配。

  见到杜洛瓦,她嫣然一笑。刹那间,两人的眼神似乎已将各自的内心隐秘告知对方。她拉过一把椅子,安然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与此同时,她让身边的女友也坐了下来。接着,她以清脆的嗓音喊了一声:

  “堂倌,请来两杯石榴露。”

  弗雷斯蒂埃不免一惊,说道:

  “你怎么这样放肆?”

  “我所倾心的是你的这位朋友,他可真是仪表堂堂。为了他,我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杜洛瓦怯生生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脸憨笑,抚了抚嘴角卷曲的胡髭。

  堂倌此时将她刚才要的两杯果子露送了来,她们俩随即一饮而尽。然后,她们站了起来,只见那个金发女人向杜洛瓦亲切地微微点了一下头,用扇子在他手臂上轻轻打了一下,对他说道:

  “谢谢,我的小猫咪,你可真是金口难开呀。”

  说完之后,她们便扭着身腰,一步三摇地走了。

  弗雷斯蒂埃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老弟,看到没有,你对于女人有一种天生的魅力,望你好自为之,日后定会大有好处。”

  说到这里,他停了片刻,接着又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一个人要想平步青云,通过她们才是最为省力的捷径。”

  见杜洛瓦一直笑而不语,他又说道:

  “你是不是再呆一会儿?我可是不想再呆,这就回去了。”

  杜洛瓦喃喃地应道:

  “好吧,我再坐一会儿,时间还早。”

  弗雷斯蒂埃站了起来:

  “这样的话,就恕不奉陪了。明晚的事可别忘了,泉水街十七号,时间是七点半。”

  “一言为定,明天见,谢谢。”

  他们握了握手,弗雷斯蒂埃于是扬长而去。

  他一走,杜洛瓦顿时感到,自己现在是无所羁绊了。他再度兴致勃勃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两枚金路易,随即站起身,走进人群,用目光在四周不停地搜索着。

  不久,刚才那两个女人终于被他找到。她们仍带着傲慢的神色,在拥挤不堪的男人堆里挤来挤去,希望能找到一个遂愿的嫖客。

  他径直向她们走了过去,但及至到了跟前,他又胆怯了。

  褐发女人首先开言:

  “你现在能开口了吗?”

  “当然,”他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句,此后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三人站在那里,既不得前进,又堵住了走廊里的人流,身边因而很快聚集起一大帮人。

  褐发女人乘机突然向他问道:

  “想去我家坐坐吗?”

  垂涎已久的他现在是五内沸然,难以自制了,因而不假思索地答道:

  “想倒是想,不过我身上只有一路易。”

  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这没关系。”

  说着,她伸过手来挽上杜洛瓦的胳臂,表示他今晚是她的人了。

  他们于是往外走去。杜洛瓦心里在想,用所剩的二十法郎为明晚的约会租一套晚礼服,是绝无问题的。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10-14 21:43:03

《漂亮朋友》第一部·第二章

“请问弗雷斯蒂埃先生住在这儿吗?”

  “四楼左边那家。”

  看门人说话的语气十分和蔼,显示出他对这位房客很是敬重。乔治·杜洛瓦于是登上了楼梯。

  他有点局促不安,心里慌慌的,感到不太自在。今天穿这样隆重的礼服,在他可是生平头一回。然而这一套衣装,效果究竟如何,他总有点不放心,因为处处皆不遂愿。他的脚不大,现在这双靴子倒也纤巧瘦削,可惜不是漆皮的。里面的衬衫是他今天早上花四个半法郎在卢浮宫附近买的,然而布料太薄,前胸已经出现裂缝。平素穿的那些衬衣糟糕透了,即使保存较好的也无法穿出来应客。

  下身这条裤子未免太肥,显不出腿部的轮廓,好像裹在腿肚上似的。此外,外表也皱巴巴的,一看便知是随便套在身上的旧玩意儿。只有上装总算说得过去,因为同他的身材大体相宜。

  就这样,他带着忐忑不安、忧心忡忡的心情,慢慢地拾级而上,心中尤其担心的是,怕会落人耻笑。突然间,他看到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正站在对面看着他。二人相距如此之近,他不由地倒退了一步。但随后却是一片惊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不就是他自己吗?原来二楼楼梯口装了一面大的落地镜,他刚才见到的先生,正是镜中的他。此外,从镜中还可以看到整个的二楼长廊。他不禁一阵窃喜,因为他这套装束分明比自己原先所想像的要好得多。

  他的住所只有一面刮胡子用的小镜子,因而在来这儿之前未能照一照全身,加之他对这套临时配齐的衣装多有不满,因而对有关缺陷过于夸大了。想到自己如此沉不住气,他不禁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恼怒。

  刚才在镜子里忽然看到这身装束,他简直认不出自己了。他把镜中人当成了另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士。一眼看去,他的体态是那样合度,那样潇洒。

  现在,他又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番,觉得自己这身打扮确实无可挑剔。

  这样,如同演员琢磨其所要扮演的角色一样,他又对着镜子就自己的一举一动细加揣摩了起来。只见他忽而微微一笑,忽而伸出手去或是作了个动作,忽而又在脸上作出诸如惊讶、快乐和赞同的种种表情,努力揣度着自己在向女士们献殷勤或向她们表达其赞美和爱慕时,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眼神所应达到的火候。

  这时,楼梯边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他怕自己会被人撞见,因而快步走了上去。想到自己刚才的做作说不定已被弗雷斯蒂埃的哪位客人看见,心中很是惶惶不安。

  到达三楼,发现这里也有一面镜子,他放慢了脚步,以便看看自己从镜前走过的身影。他觉得自己确实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都恰到好处,因而心花怒放,信心百倍。毋庸置疑,凭着他这副长相及其出人头地的欲望,加上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和遇事自有主张的脾性,他是定会成功的。剩下的最后一层楼梯,他真想跑着、跳着走上去。到第三面镜子前,他停了下来,以其熟练的动作抚了抚嘴角的胡髭,把帽子摘下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并像自己所常有的那样,轻声嘀咕了一句:“这个主意实在不错,”然后,他伸手按了按门铃。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他面前站着一位穿着黑色华丽制服的听差,神态庄重,脸上的胡子刮得净光。见这位听差穿戴得如此整齐,他不禁又有点慌乱无主了,不明白自己为何总这样心神不宁。原因大概就在于,他在无意之中将自己的这套寒酸衣装同听差的那套剪裁别致的制服作了一下对比。这时,这位脚上穿着漆皮皮鞋的仆人,把他由于担心露出上面的斑斑污迹而有意搭在手臂上的那件大衣接了过去,一面向他问道:

  “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随后,他隔着身后业已掀起的门帘向里边的客厅大声通报了一下。

  不想这时,杜洛瓦却突然失去了镇静,心中七上八下,慌乱如麻,简直挪不开脚步了。这也难怪,他眼看就要迈步进入自己多年来盼望已久、朝思暮想的另一个世界了。不过他仍然向前走了过去。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正站在那里等候他的光临。房间很大,灯火通明,到处摆满各类奇花异草,简直同温室无异。

  他猛地停下脚步,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这笑容可掬的女人会是谁呢?啊,他想起来,弗雷斯蒂埃已经成家了。这个金发女人是这样的妖艳柔媚,仪态万方,想到她应是弗雷斯蒂埃的妻子,他现在是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夫人,我是……”

  对方将手向杜洛瓦伸了过来:

  “我已经知道,先生。你们昨晚的不期而遇,查理已经对我讲了。我感到高兴的是,他能想到邀请你今晚来家中便宴。”

  他顿时满脸通红,慌乱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感到对方在看着他,从头到脚地对他作一番打量、端详和审视。

  他想表示一点歉意,找个理由对自己的衣履不整作点说明。可是什么理由也想不出来,况且他也不敢触及这一难以启齿的话题。

  他在她指给他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了下来。椅子上的天鹅绒贴面软柔而富有弹性,身子一坐下去便感到绒面在往下陷,同时身体也往下陷,但很快就被托住。此外,坐在这舒适的扶手椅上,他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软软地包住似的,因为椅子的靠背和扶手也装有柔软的衬垫。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开始了一种美好的新生活;觉得眼前的一切是这样的温馨,令人魂酥骨软;觉得自己已终于从逆境中走出,成了个非同寻常的人物。他看了看弗雷斯蒂埃夫人,对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

  她穿了件淡蓝色开司米连衣裙,将那苗条的身姿和丰满的胸脯惟妙惟肖地显现了出来。

  她的臂膊和前胸袒露着,只有胸前领口和短袖袖口上淡淡地镶了一层洁白的花边。她金发高耸,呈波浪形垂于脑后,在脖颈上方形成一片飘拂不定的金色云霞。

  不知怎地,杜洛瓦感到她的目光同他昨晚在“风流牧羊女娱乐场”遇到的姑娘相仿。因此在这目光的注视下,他反倒很快镇定了下来。她那一对明睁中嵌了两只灰而带蓝的瞳子,使得眼内所显露的表情分外特别。此外,她的鼻子生得十分小巧,两唇却很肥厚,下颏也稍嫌丰腴,因而面部轮廓不太齐整,但却富于柔情和娇媚,其风骚迷人自不在话下。应当说,她是这样一个女人: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显示出独特的风韵,好似具有明确的蕴涵;一颦一笑无不像是在表露什么或掩饰什么。

  沉默片刻后,她开口向他问道:

  “你来巴黎已经很久了吗?”

  杜洛瓦已逐渐镇定下来,答道:

  “不过几个月,夫人。我现在在铁路部门任职,可是弗雷斯蒂埃对我说,他可帮助我进入新闻界。”

  她嫣然一笑,神情也更为和蔼。接着,她压低嗓音,轻轻说道:

  “这我知道。”

  门铃此时又响了,随后是听差的通报:

  “德·马莱尔夫人到!”

  来客是一位个儿不高的褐发女人,即人们通常所说的“褐发小姐”。

  她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进来,通身上下紧紧地裹了一件极其普通的深色连衣裙,没有多少惊人之处。

  只是乌黑的秀发上插着一朵红玫瑰,显得格外醒目。这朵红玫瑰不仅对她那张秀丽的面庞起了烘托作用,而且把她那与众不同的个性也突出地显现了出来,使人一眼便对她产生强烈的印象。

  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短裙的小女孩。弗雷斯蒂埃夫人抢步迎了上去:

  “你好,克洛蒂尔德。”

  “你好,玛德莱娜。”

  他们互相拥抱,亲吻。随后,那个小女孩也像个大人似的,不慌不忙地把她的脸颊向弗雷斯蒂埃夫人伸了过去:

  “你好,姨妈。”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下,接着对其宾客分别加以介绍:

  “这位是乔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友。”

  “这位是德·马莱尔夫人,我的朋友,同时也是我的一个远亲。”

  介绍完毕,她又说了一句:

  “我说大家来我这里应当随便一些才好,不要拘于礼节,更不用客套。你们说好吗?”

  杜洛瓦欠了欠身,表示客随主便。

  这时候,门又开了。一个又矮又胖、五短三粗的男士挽着一个身材高高的丽人走了进来。这就是《法兰西生活报》经理瓦尔特先生。他是个原籍南方的犹太富商和金融巨子,同时也是国会议员。他身边的那个举止端庄、雍容华贵的贵妇,则是他的妻子。她也出身银行世家,父亲名叫巴洛尔·拉瓦洛。

  这之后,风度翩翩的雅克·里瓦尔和长发垂肩的诺贝尔·德·瓦伦也一个跟着一个来了。德·瓦伦的衣领已被那垂肩长发蹭得油光锃亮,上面并落了些白色的头屑。

  他胸前的领带歪歪扭扭,不像是来此赴约之前才系上的。虽然年华已逝,他那优雅的举止仍不减当年。只见的走到弗雷斯蒂埃夫人面前,拿起她的手,在手腕处亲了一下。不想在他俯身行此大礼时,他那满头长发像一盆水,在这位少妇裸露的臂膀上洒落了一片。

  接着,弗雷斯蒂埃也到了。他一进门,便对自己回来太晚,连声向大家表示歉意,说他是因为莫雷尔的事而在报馆耽搁了。莫雷尔是激进派议员。他最近就内阁为在阿尔及利亚推行殖民政策而要求批准拨款一事,向内阁提出了质询。

  仆人这时高声禀报:

  “夫人,晚饭准备好了!”

  众人于是向饭厅走去。

  杜洛瓦被安排在德·马莱尔夫人和她女儿之间。他现在又因不谙刀叉酒杯等餐具的使用,担心因而出丑而惶惶不安了。比如他面前放了四个酒杯,这只淡蓝色杯子是作什么用的,他就一无所知。

  第一道菜汤上来后,席间无人说话。后来,诺贝尔·德·瓦伦向众人问道:

  “报上有关戈蒂埃一案的报道,你们读了没有?这个案子实在有意思。”

  大家于是对这带有讹诈成分的通奸案,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不过他们在谈论此案时,可没有分毫家庭内部谈论报上所载社会新闻的样子,而是像医生之间谈论某种疾病或菜贩之间谈论某种蔬菜一样。因此对所谈论的事既无惊讶,也无愤怒,而是带着职业性的好奇和对罪行本身的无动于衷,努力发掘深刻的内在原因,试图把事件的根由弄个一清二楚,并阐明导致悲剧发生的种种思想活动,从科学上说明它是某种特定精神状态的必然产物。在座的女士对这种探究和分析,也备感兴趣。接着,他们还以新闻贩子和按行数出售各类“人间喜剧”的记者所具有的那种讲求实际的眼光和对待问题的特殊看法,对最近发生的其他事件从各个方面进行了研究和分析,并对每一个事件的价值作了评估,同商人们在将其商品推向市场之前对这些商品翻来覆去所进行的查看、比较和斟酌一样。

  这之后,话题又转到了一场决斗上。现在是雅克·里瓦尔说话了。这是他的专长,谈论这种事谁也没有他在行。

  杜洛瓦一句嘴也不敢插。他只是偶尔瞟一眼邻座德·马莱尔夫人,觉得她那白皙的脖颈生得十分魅人。她耳朵下方挂了个用金线固定的钻石,宛如一滴晶莹的水珠,就要滴到她那细腻的肌肤上。她间或也发表一点看法,且每一开言,嘴角必浮起一丝笑意。她的想法既奇特又可爱,常常出人意料,很像一个已有相当阅历但仍稚气未泯的孩子,对什么事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判断虽略带怀疑,但却充满善意。

  杜洛瓦想恭维她两句,但一句话也想不出来。既然如此,他索性将注意力转向她女儿,为她倒饮料,端盘子,忙这忙那。女孩的性情显然要比她母亲严肃,每当杜洛瓦给他做点什么,她总要微微点一点头,表示谢意,并郑重其事地说上一句:“难为你了,先生。”然后带着一副凝神沉思的小样儿,继续听大人讲话。

  菜肴十分丰盛。为了一饱口福,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瓦尔特先生只是没命地吃,几乎一言未发。每当仆人送上一道菜来,他总要目光向下,从眼镜下方先行打量一番。比之于他,诺贝尔·德·瓦伦的兴致也毫不逊色:胸前衬衣滴了许多菜汁,也不去管它。

  弗雷斯蒂埃时而满面笑容,时而神情庄重,一直在冷眼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并不时同妻子交换彼此心照不宣的眼色,如同两位朋友在合伙做一件困难重重的事情,而这件事现在却进展顺利。

  客人们个个红光满面,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高昂了。仆人不时走到客人身边,附耳低语:“是要科尔通酒还是拉罗兹堡酒”①。

  --------

  ①科尔通和拉罗兹堡:法国葡萄酒著名产地。

  杜洛瓦觉得科尔通葡萄酒很合自己的口味,每次都让仆人把酒杯斟得满满的。他感到周身涌动着一种美不可言的快感:一股股热呼呼的暖流从丹田直冲脑际,接着向四肢扩展,很快遍及全身。他感到遍体舒畅,从思想到生命,从灵魂到肉体无不酣畅淋漓,痛快之至。

  现在,他要说话了。他要引起别人的注意,要人家听他讲,欣赏他的议论。有这么一些人,他们的一言半语都会被人们津津乐道、回味无穷,他也要像这些人一样,受到人家的欣赏和重视。

  可是谈话仍在不停地延续着,各种各样的思想互相牵扯在一起,只要一句话,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正在谈论的话题马上就会转向另一个,现在,在将当天发生的各类事件都谈了个够并稍带着还触及到其他许许多多的问题后,人们又回到莫雷尔先生就阿尔及利亚的殖民化问题所提出的质询上来了。

  瓦尔特先生是个哲学上的怀疑论者,说话从来毫无顾忌,利用等候上菜的点儿,他给大家讲了几则笑话。弗雷斯蒂埃谈了谈他第二天要见报的文章。雅克·里瓦尔则主张建立军人政府,把土地分给在殖民地服役三十年以上的军人。他说:

  “这样一来,那边将可建立起一个有条不紊的社会。因为经过漫长的岁月,这些人已经学会应当如何了解和热爱这块土地。此外,他们还掌握了当地的语言,对新来者必会遇到的各类重大问题了如指掌。”

  诺贝尔·德·瓦伦这时打断了他:

  “不错……他们什么都懂,可就是不懂农事。他们会讲阿拉伯语,然而对如何移植甜菜和播种小麦却一窍不通。他们可能精通剑术,但对于施肥,却是个道地的门外汉。因此我倒认为,不妨毫无保留地把这块土地向所有人开放。精明强干者将会在那里谋得一席之地,毫无建树者终将淘汰,这是社会法则。”

  听了这番话,谁也没有接茬,只是笑了笑。

  乔治·杜洛瓦于是开口讲话了,这声音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好像他有生以来从未听过自己说话似的。只见他说道:

  “那边所缺少的,是出产丰盛的土地。因此真正肥沃的地块同法国一样昂贵,而且已被富有的巴黎人作为一种投资买走。真正的移民,都是些为了谋生而不得不离乡背井的穷人,他们只能在干旱缺水、寸草不生的沙漠里觅得一块栖身之地。”

  众人都在看着他,他感到自己面红耳赤。

  瓦尔特先生这时问了一句:

  “您看来很了解阿尔及利亚,先生。”

  他答道:

  “是的,先生。我在那里呆了两年零四个月,到过三个地区。”

  诺贝尔·德·瓦伦将莫雷尔的质询丢在一边,突然向他提了个有关当地风情的问题,他这还是从一军官口中听来的。他说的是撒哈拉腹地那个炎热的不毛之地所存在的一个奇特的阿拉伯小共和国——姆扎布。

  杜洛瓦曾两次去过姆扎布。他于是向大家讲起了这罕见小国的风土人情,说那里滴水贵如金;社会公务由全体居民分担;生意人非常讲求信用,远远胜过文明国家。

  他侃侃而谈。为了博得众人的欢心,同时也借着酒兴,他把自己所在团队的趣闻逸事、阿拉伯人的生活习性及战斗中的一些惊险遭遇,添枝加叶地说得天花乱坠。他甚至想出一些别开生面的词句,把那终年烈日横空、黄沙漫野的不毛之地,着实渲染了一番。

  女士们的目光都已集中在他身上。瓦尔特夫人低声慢语地说道:“把你这些珍贵的回忆写出来,可是一组妙不可言的文章。”瓦尔特此时也抬起头来,从眼镜上方对这个年轻人仔细端详了良久。这是他的习惯,每当他打量一个人时,目光总是从镜片的上方射出,而在察看仆人送来的菜肴时,那目光便从镜片的下方射出。

  弗雷斯蒂埃立即乘机说道:

  “老板,关于这位乔治·杜洛瓦先生,我今天已同您谈过。我想让他作我的帮手,替我收集一点政治方面的材料,希望您能同意。自从马朗波走了之后,我一直苦于无人收集急需的内幕消息,报纸也因而受到损失。”

  老头随即露出一副郑重其事的神色,索性摘掉眼镜,面对面又认真地看了看杜洛瓦,然后说道:

  “杜洛瓦先生看来确有相当的才华。如果他愿意,可在明天午后三时来同我谈谈。这件事,我们届时再谈。”

  说完之后,他停了片刻,接着又转过身对着杜洛瓦说道:

  “你不妨马上动起笔来,先给我们写一组有关阿尔及利亚的随笔。有关的回忆当然要写,但须把殖民化问题也揉进去,就像我们大家刚才所说的那样。这有着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我敢说,我们的读者定会喜欢这样的文章。所以要快!议会即将就此问题展开辩论,我必须在明天或后天就能拿到你第一篇文章,以便为读者提供导向。”

  瓦尔特夫人平素对人对事一贯严肃认真而又不失其妩媚,她的话因而总使人感到亲切。她这时加了一句:

  “你的文章可采用这样引人入胜的标题:《非洲服役散记》。诺贝尔先生,你说呢?”

  这位年迈的诗人是很晚才成名的,他对后起之秀一向深为厌恶,甚至怀有畏惧心理。他冷冷地答了一句:

  “好当然好,不过后面的文章能否合拍?要做到这一点,可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这种合拍也就是音乐上所说的基调。”

  弗雷斯蒂埃夫人以保护人和行家的身份,向杜洛瓦深深瞥了一眼,那样子好似在说:“别怕,你能做到。”德·马莱尔夫人则几次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弄得耳朵下方的那个钻石耳坠晃动不停,好像这颗闪亮的水珠就要滴落下来似的。

  小女孩脑袋俯向面前的碟子,依然神情严肃,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这当儿,仆人正围着桌子,给客人们面前的蓝色酒杯斟上约翰内斯堡所产葡萄酒。弗雷斯蒂埃举起杯来向瓦尔特先生祝酒:“愿《法兰西生活报》永远兴旺发达!”

  举座都站了起来,向这位笑容可掬的老板躬身致意。杜洛瓦踌躇满志,把杯内的酒一饮而尽。他觉得,如果现在有一桶酒,他也能喝干。他甚至可以吃掉一头牛,杀死一头狮子。他感到浑身有一股非凡的力气,胸中充满必胜的信念和无限的希望。他觉得自己现在在这些人中已完全自如,他已在他们当中赢得一席之地,占据了自己的位置。他带着过去不曾有的把握,向举座看了看,并自落座以来头一回敢于向身旁的德·马莱尔夫人说了一句:

  “夫人,您这副耳坠真是漂亮极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耳坠。”

  德·马莱尔夫人转过身来,笑道:

  “把钻石只用一根线挂在耳朵下方,是我自己的主意。这很像是一滴露珠,不是吗?”

  杜洛瓦低声说道:

  “确实好看……不过,要不是戴在您身上,耳坠再好也会黯然无光。”

  话一出口,他不禁为自己的大胆感到一阵慌乱,担心自己说了句蠢话。

  德·马莱尔夫人向他瞥了一眼,以表谢意。这明亮的目光正是女性所擅长的,它可以洞穿对方的心底。

  他掉转头来,又与弗雷斯蒂埃夫人的目光不期而遇。这目光依然是那样亲切,但他觉得似乎从中看到一身更为明显的欢乐,以及狡黠的戏弄和鼓励。

  几位男士此刻都在说话,不但声音洪亮,而且指手划脚。他们在谈论拟议中的地下铁道宏伟工程。这个话题一直持续到吃完甜食才告结束,因为一谈起巴黎交通的不尽人意,每个人都对有轨电车的诸多不便、公共马车所带来的烦恼和出租马车车夫的粗野待客牢骚满腹。

  接着是喝咖啡,大家于是离开餐厅。杜洛瓦这时开了个玩笑,把胳臂向小姑娘伸了过去,不想小姑娘却一本正经地向他说了声谢谢,然后踮起脚尖,把手放到她这位邻座的胳臂上。

  进入客厅后,杜洛瓦再度感到像是走进一间花房一样。客厅四角摆着枝叶婆娑的高大棕榈树,其挺拔的躯干一直延伸到房顶,宽阔的叶片则像喷泉一样漫向四周。

  壁炉两边各立着一颗粗如立柱的橡胶树,长长的深绿色叶片重重叠叠。钢琴上也放了两盆盆景,里面各有一株外观呈圆形的不知名小树。树上花朵累累,一株为粉色,一株为白色。那真假难辨的样子,看去酷似人工制作,因为太好看,反而使人觉得不像是真的。

  客厅里空气清新,并隐约伴有一缕缕沁人心脾、难以名状的暗香。

  镇定自若的杜洛瓦,于是将这个房间仔细打量了一番。房间面积不大,除上述花草外,没有什么特别的陈设和鲜艳的色彩引起客人的注意。但呆在这里却可使人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悠闲自在、安详闲适的感觉;你仿佛置身于一柔媚的天地中,不仅心恬意适,整个躯体也像是受到某种爱抚一样。

  墙壁挂着灰色的帷慢,上面用丝线绣着一朵朵蜜蜂般大小的黄花。由于年代已久,帷幔的颜色已经暗淡了。

  门帘是用淡青色军用呢做的,上面用红丝线绣了几朵石竹花,一直垂到地面。各式各样的座椅,大小不一,散布于房内各处。不论是长椅,大小扶手椅,还是用软垫做的圆墩或一般木凳,全都蒙着一层座套。这些座套,有的是丝绸织物,用的是路易十六时代的式样,有的则是来自乌特勒支①的华贵天鹅绒,在乳白色绒面上印着石榴红图案。

  --------

  ①乌特勒支,荷兰一地名。

  “喝点咖啡吗,杜洛瓦先生?”

  弗雷斯蒂埃夫人这时给他端来满满一杯咖啡,嘴角始终浮着一丝亲切的微笑。

  “好的,夫人,谢谢。”

  他们杯子接了过来。当他用银夹子俯身在小姑娘捧着的糖罐里小心翼翼夹起一块糖块时,这位女主人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去同瓦尔特夫人客套两句。”

  接着,未等杜洛瓦开口,她便转身走开了。

  由于担心会将咖啡洒在地毯上,他赶紧先把咖啡喝了。这方面的顾虑既已消除,他也就开始寻找机会,去接近他这个未来上司的太太,同她攀谈两句。

  他忽然发现,她杯中的咖啡已经喝完,由于离桌子较远,此时正不知将杯子往哪儿放。他抢步走了过去:

  “夫人,请把杯子给我吧。”

  “谢谢,先生。”

  他把杯子送到桌上,随即又走了回来:

  “夫人,您知道吗,我在荒漠服役的那些日子,是常以《法兰西生活报》打发时光的。它是我们在海外所能看到的唯一一份名副其实的刊物,因为它生动活泼,趣味盎然,比其他刊物更能给人以启迪和美的享受。人们从中可以得到所期望的一切。”

  她淡淡地笑了笑,目光中透出友好的神情,然后郑重其事地答道:

  “为创办这符合时代要求的刊物,瓦尔特先生确实费了不少心血。”

  接着,他们聊了起来。杜洛瓦口若悬河,虽然所谈内容淡而无味,但两眼神采飞扬,声音娓娓动听,上唇两撇漂亮的短髭更具有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它起于嘴角,天生卷曲,金黄中略带赭红,末梢部分则颜色稍淡。

  他们谈到巴黎和巴黎近郊,谈到塞纳河沿岸的风光和一些依水而建的城市以及夏天的种种游乐场所,总之是一些可以谈论终日而不会感到疲倦的日常琐事。

  这当儿,见诺贝尔·德·瓦伦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杜洛瓦知趣地走开了。

  刚同弗雷斯蒂埃夫人聊完的德·马莱尔夫人,把他叫了过去,突然说道:

  “先生,这么说,您是要试试记者这一行喽?”

  他大致谈了谈自己的设想,然后又同她重新谈起了刚才同瓦尔特夫人已经谈过的话题。不过,由于他对所谈内容已经非常熟悉,因而谈笑自如,把他刚才听来的话当作自己的东西又复述了一遍。不但如此,他一面谈着,一面还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好像这样可给自己的谈话增加一点深刻的含义。

  德·马莱尔夫人也和所有自命不凡、时时想显示其诙谐风趣的女人一样,滔滔不绝地给他讲了些趣闻逸事。她显出一副亲密的样子,压低嗓音,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好像要同他讲点私房话,结果却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同这个对他深表关心的女人比肩而立,杜洛瓦不禁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恨不得马上就向她表示自己的忠心,随时保卫她,让她看看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就这样,他深深地沉陷于自己的思绪中,对她的话久久未能作答。

  不想这时,德·马莱尔夫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声:

  “洛琳娜!”

  小姑娘应声跑了过来。

  “孩子,坐到这儿来,站在窗口会着凉的。”

  杜洛瓦突发奇想,想亲一下小女孩,好像这吻能多多少少传到她母亲身上。

  于是,他以长辈的口吻,亲热地向孩子问道:

  “小姑娘,能让我亲你一下吗?”

  女孩抬起眼来怔怔地看着他。德·马莱尔夫人笑着说:“你就对他说:可以,先生。不过只是今天这一回,以后可不行。”

  杜洛瓦随即坐了下来,将洛琳娜一把抱起,放在腿上,然后用嘴唇在她那波浪起伏的秀发上轻轻地碰了一下。

  孩子的母亲惊讶不已:

  “瞧,她没有逃走,这可真是怪事儿。要知道,她平常是只让女人亲的。杜洛瓦先生,您的魅力真是叫人没法抗拒。”

  杜洛瓦满脸通红,一言未发,只是轻轻地把小家伙在腿上来回摇晃。

  弗雷斯蒂埃夫人走过来,发出一声惊叹:

  “哎呀,洛琳娜已变得多乖,这可实在少有!”

  雅克·里瓦尔嘴上叼着雪茄,也走了过来。杜洛瓦站起身,准备告辞,因为他觉得今天这场约会虽然艰难,但总算对付过去了,不要因为自己的一言不慎而断送已经开始的大好前程。

  他欠了欠身,轻轻地握了握女士们伸过来的一只只纤纤细手,而对男士们伸过来的手则拿起来使劲摇了摇。他发现,雅克·里瓦尔的手虽然干瘪,但热乎乎的,便也怀着一片热诚,使劲握了握;诺贝尔·德·瓦伦的手则又湿又凉,且很快便从他的手中抽走了;瓦尔特老头的手就更是冷若冰霜,虚于应付了,没有作出任何热情的表示。只有弗雷斯蒂埃的手不但厚实而且温暖。他低声向杜洛瓦叮嘱了一句:

  “明天下午三点,别忘了。”

  “忘不了,请放心。”

  当他重新走到刚才走过的那个楼梯前时,他真想一口气冲下去,因为事情如此顺利,他太高兴了。他于是迈开大步,每两级楼梯一步向下走去,不想快到三楼时,他忽然从楼梯口的镜中发现,一位先生正急匆匆地往上走来,他随即停了下来,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当场抓住似的。

  随后,他对着镜子端详良久,为自己确实长得一表人材而洋洋自得,欣慰地向自己笑了笑。接着弯下腰,像对待什么大人物似的,向镜中的这位美男子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大礼,不无遗憾地走下楼去。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10-14 21:43:04

《漂亮朋友》第一部·第三章

到了街上,乔治·杜洛瓦有点犹豫不定,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去做点什么。

  他真想撒开两腿,痛痛快快地跑一起,又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任凭自己的想象自由驰骋。他一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一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呼吸着夏夜清凉的空气。可是,瓦尔特老头要他写文章的事总在他的脑际盘旋不去,他因而决定还是立刻回去,马上就动起笔来。

  他大步往回走着,很快便到了住所附近的环城大道,然后沿着这条大道,一直走到他所住的布尔索街,这是一幢七层楼房,里面住着二十来户人家,全都是工人和普通市民。楼内很黑,他只得以点火用的蜡绳照明。楼梯上,到处是烟头纸屑和厨房内扔出的污物,他不由地感到一阵恶心,真想明天就搬出这个鬼地方,像富人那样,住到窗明几净、铺着地毯的房子里去。不像这里,整个楼房从上到下,终日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混浊气味,如饭菜味、汗酸味、便池溢出的臭味,以及随处可见的陈年污物和表皮剥落的墙壁发出的积聚不散的霉味,什么样的穿堂风也不能将它吹散。

  杜洛瓦住在六层楼上,窗外便是城西铁路距巴蒂寥尔车站不远的隧道出口。狭长的通道,两边立着高耸的石壁。俯视下方,如临深渊。杜洛瓦打开窗户,支着胳肘靠在窗前,窗上的铁栏杆早已一片锈蚀。

  只见下方黑咕隆咚的通道深处,一动不动地闪烁着三盏红色信号灯,看去酷似伏在那里的野兽眼内发出的寒光。这灯,稍远处又是几盏;再远处还有几盏。长短不定的汽笛声不时划破夜空,有的近在咫尺,有的来自阿尼尔方向,几乎听不太清。这汽笛声同人的喊声一样,也有强弱变化。其中一声由远而近,由弱而强,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不久,随着一声长鸣,黑暗中突然一道耀眼的黄光奔驰而来,但见一长串车厢带着隆隆声消失在隧道深处。

  看到这里。杜洛瓦在心里嘀咕道:

  “得了,该去写我的文章了。”

  他把灯放在桌上,正打算伏案动笔,才发现他这里仅有一叠信笺。

  管他呢,就用这信笺吧。说着,他把信笺摊开,拿起笔,在墨盒里蘸了点墨水,作为标题,在信笺上方工工整整地写了几个秀丽的大字:

  非洲服役散记

  接着开始考虑,这开篇第一句该如何下笔。

  他托着腮,目光盯着面前摊开的方形白色信笺,半晌毫无动静。

  怎么回事?刚才还绘声绘色地讲的那些趣闻和经历,怎么竟全都无影无踪,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忽然眼睛一亮:

  “对,这第一篇应当从我启程那天写起。”

  于是提笔写道:

  那是一八七四年五月十五日前后,刚刚经历了可怕

  岁月的法国,已是百孔千疮,正处于休养生息之际……

  写到这里,他的笔突然停住了,不知道应如何落笔,方可引出随后的经历:港口登船、海上航行及登上非洲大陆的最初激动。

  他考虑了很长时间,依然一无所获,最后只得决定,这第一段开场白还是放到明天再写,此刻不如把阿尔及尔的市容先写出来。

  他在另一张纸上写道:“阿尔及尔是一座洁白的城市……”再往下,又什么也写不出来了。提起阿尔及尔,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座明丽而漂亮的城市。一座座低矮的平房,如同飞泻而下的瀑布,由山顶一直伸展到海边。然而无论他怎样搜尽枯肠,也依然想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把当时的感受和所见所闻表达出来。

  这样憋了半天,终于又想出一句:“该城一部分由阿拉伯人占据……”此后又是已经出现过的尴尬局面,依然是什么也写不出。他把笔往桌上一扔,站了起来。

  身边那张小铁床,因他睡得久了,中间已凹下一块。他看到,床上现在扔着一堆他平素穿的衣服,不但皱皱巴巴,而且没有丝毫挺括可言,看那龌龊的样子,简直同停尸房待人认领的破衣烂衫相差无几。在一张垫着麦秸的椅子上,放着他唯一的一顶丝质礼帽,且帽筒朝天,仿佛在等待布施。

  四壁贴着灰底蓝花的糊墙纸,斑斑驳驳,布满污渍。因为年深日久,这些污渍已说不清是怎样造成的。有的可能是按扁了的虫蚁或溅上去的油珠,有的则可能是沾了发蜡的指印或是漱洗时从脸盆里飞溅出的肥皂泡。总之,举目所见,一副破烂景象,使人备觉凄楚。在巴黎,凡带家具出租的房舍,都是这种衰败、破落的样子。看到自己住的地方如此恶劣,杜洛瓦再也沉不住气了。“搬,明天就搬,这种穷愁潦倒的生活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他在心里发恨道。

  想到这里,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决心非把这篇文章写出来不可。于是又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为准确地描述出阿尔及尔这座别具风情的迷人城市,而苦苦地思索着。非洲这块诱人的、迄今尚未开垦的处女地,不仅居住着四海为家的阿拉伯人,而且居住着不为世人所知的黑人。迄今为止,人们对非洲的了解还仅限于在公园里间或可看到的那些珍禽异兽。正是这些带有神秘色彩的珍禽异兽,为人们绘声绘色地创造出的一个个神话故事,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素材。比如有野鸡的奇异变种——身躯高大的驼鸟,有超凡脱俗的山羊——动作敏捷如飞的羚羊,此外还有脖颈细长、滑稽可笑的长颈鹿、神态庄重的骆驼、力大无比的河马、步履蹒跚的犀牛,以及人类的近亲——性情凶悍的大猩猩。而阿尔及尔正是进入这神秘、广袤的非洲大陆所必经的门户。

  杜洛瓦隐约感到,自己总算摸到一点思路了。不过这些东西,他若口头表达,恐怕倒还可以,但要写成文章,就难而又难了。他为自己力不从心而焦躁不已,接着重又站了起来,两手汗津津的,太阳穴跳个不停。

  他的目光这时在无意中落到一张洗衣服的帐单上,这是门房当晚送上来的。屋漏偏逢倾盆雨,他蓦然感到一片绝望。转眼之间,满腔的喜悦连同他的自信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下完了,一切都完了。他成不了什么大事,不会有什么作为。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空虚,无能,天生是个废物,不可能有飞黄腾达的日子。

  他又回到窗前,俯身对着窗外。恰在这时,忽然汽笛长鸣,一列火车带着隆隆的声响钻出窗下的隧道,穿过原野,向天际的海边驶去。这使他想起了远在那边的父母。

  父母居住的小屋,离铁路仅有十几公里之遥。他仿佛又看到了这间小屋,它立于康特勒村村口,俯瞰着近在咫尺的卢昂城①和四周一望无际的塞纳河冲积平原。

  --------

  ①卢昂,法国塞纳河下游,距英吉利海峡不远的一座大城市。

  父母在自己居住的农舍开了一家小酒店,取名“风光酒店”。每逢星期天,卢昂城关的一些有钱人常会举家来此就餐。父母一心希望儿子能出人头地,所以让他上了中学。可是学业期满,他的毕业会考却未通过,于是抱着将来或许能当个中校或将军的心理去服兵役。然而五年的服役期刚刚过半,他已对这种单调乏味的军人生活腻烦透了,一心想到巴黎来碰碰运气。

  父母对他的期望早已破灭,曾想把他留在身边。但他不顾父母的恳求,服役期一满,便到了巴黎。同父母当年望子成龙心切一样,他也盼望着自己能果然混个样儿来。他隐约感到,只要抓住有利时机,是定会成功的。只是这机会是什么样子,他还只有一些朦胧的感觉。他相信,到时候,他是定会努力促成,抓住不放的。

  在团队驻守的地方,他曾一帆风顺,运气很是不错,甚至在当地的上流社会中有过几次艳遇。他曾把一税务官的女儿弄到手,姑娘为了能够跟他,曾决心扔掉一切。他还勾引过一个讼师的妻子,这女人被他遗弃后,在失望之际,曾打算投河自尽。

  团队里的同伴在谈到他的时候,都说他“为人精明,诡谲,遇事干练而沉稳,总有办法对付”。是的,他就要让自己成为一个“精明、诡谲、遇事干练”的人。

  在非洲这几年,他虽然天天过的是军营的刻板生活,但间或也干些杀人越货、非法买卖和尔虞我诈的勾当;平时所受教育虽然是流行于军中的荣誉观和爱国精神,但耳闻目睹却是一些人的渴慕虚荣和好大喜功,是下级官兵间流传的一些侠义故事。经过这些年的耳濡目染,他那来自娘胎的诺曼底人天性早已失去其原来的单纯了。他的脑海里如今装着的,是三教九流,无奇不有。

  但其中最主要的,却是不惜一切向上爬的强烈欲望。

  不知不觉中,他又想入非非起来了,这是他每天晚上孤灯独坐时所常有的。他梦想着自己一天在大街上同一位银行家或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萍水相逢,对方立刻为他的翩翩风度所倾倒,对他一见钟情。不久,二人遂喜结良缘,他也就一蹴而就,从此平步青云,今非昔比了。

  不想一声尖利的汽笛声,把他从这场美梦中惊醒了过来。只见一辆机车像一只突然从窝里窜出的肥大兔子,孤零零地钻出隧道,全速向机库飞驰而去。

  人是醒了,但那个终日梦牵魂萦的甜蜜而又不太真切的期望,却依然停留在心里。他举起手,向窗外的茫茫黑夜投了个飞吻。这飞吻既是对他期待已久的梦中美人所寄予的缠绵情思,也是对他朝思暮想的荣华富贵所给予的祝祷。接着,他关上窗户,开始宽衣上床,口中喃喃地说道:

  “算了,今天晚上思想不太集中,明天早上肯定不会这样。再说,我今晚可能多喝了两杯,在这种情况下哪里能写出好文章?”

  他爬上床,吹灭了灯,几乎是立刻就呼呼睡去了。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如同心里有事或怀抱某种强烈希望的人所常见的。他跳下床,走去打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向前望去,宽阔的铁路通道那边的罗马街,沐浴在灿烂的晨光下,街上的房子好似刷了一层白色的彩釉,分外耀眼。而在右边,远处的阿让特山丘、萨努瓦高地和奥热蒙磨房,则笼罩在一层轻柔的淡蓝色晨雾中,仿佛天际有一块透明的纱巾在随风飘荡。

  杜洛瓦在窗边站了一会儿,默默地遥看远处的田野,口中喃喃地说道:“天气这样好,那边的景色一定非常迷人。”接着,他想到那篇文章尚无着落,必须马上动手。于是拿出十个苏给了门房的儿子,打发他去他办公的地方给他请个病假。

  他在桌边坐了下来,拿起笔,在墨盒里蘸了点墨水,随后又双手托着脑门,冥思苦想起来。但依然是白费劲儿,脑袋里空空的,一个完整的句子也未想出。

  不过他并未气馁,心中嘀咕道:“哎,我对于这一行还不摸门,这也同其他行业一样,需要有一个适应过程。要写好这篇文章,看来得有个人在开始的时候给我指点一下。我这就去找弗雷斯蒂埃,他不消十分钟,便会帮我把文章的架子搭起来。”

  说着,他穿好了衣服。

  到了街上,他又觉得,弗雷斯蒂埃昨晚一定睡得很晚,现在去他家未免太早。他因而沿着附近那条环城大街,在树下慢慢地溜达了起来。

  现在还刚刚九点,他信步走进蒙梭公园。因为刚洒过水,公园里的空气显得特别湿润而清凉。

  他找了条长椅坐下,又开始想入非非起来。一衣着入时的青年男子正在他的前方来回踱着方步,显然是在等候一位女士。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握了握男青年的手。然后挽着他的胳臂,双双离去了。

  此情此景在杜洛瓦心中突然掀起了一股对于爱的追求的汹涌波涛,但他所需要的,是名门闺秀的爱,是格调高雅、别具柔情的爱。他站起身,继续向弗雷斯蒂埃家走去,心下想着,这家伙倒是福星高照,鸿运亨通!

  不想他走到朋友家门口,正赶上他从里边出来。

  “啊,你来啦。这个时候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杜洛瓦见他正要出门,未免有点难于启齿,半晌说道:

  “我……我……我想告诉你,瓦尔特先生要我写的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我没有写出来。这很好理解,因为我一篇东西也未写过。干哪一行都得有个熟悉过程,写文章也不例外。我相信,我会很快写出好文章来的,但开始阶段,我却有点不摸门儿。文章的意思我已想好,整篇都想好了,就是不知道怎样把它写出来。”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弗雷斯蒂埃狡黠地向他笑了笑说:

  “这我知道。”

  杜洛瓦于是接着说道:

  “就是呀,不管做什么,人人在开始的时候都会这样。所以我今天来……是想求你帮个忙……我想费你几分钟时间,请件帮我把文章的架子搭起来。此外,这种文章应采用什么样的格调,遣词造句应当注意什么,也请你给我指点指点。否则,没有你的帮助,这篇文章我是交不了差的。”

  弗雷斯蒂埃始终在那里乐呵呵地笑着。后来,他拍了拍这位老友的臂膀,向他说道:

  “这样吧,你马上去找我妻子,她会帮你把这件事办好的,而且办得不会比我差。她那写文章的功夫,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我今天上午没空,要不,帮你这点忙,还不是一句话?”

  杜洛瓦一听,立刻露出为难的样子,犹豫半天,才怯生生地说道:

  “我在这个时候去找她,恐怕不太合适吧?……”

  “没关系,你尽管去好了。她已经起床,我下楼时,她已在我的书房里替我整理笔记。”

  杜洛瓦还是不敢上去。

  “不行……这哪儿行?”

  弗雷斯蒂埃两手搭在他的肩头,把他的身子使劲转了过去,一边往楼梯边推搡,一边向他说道:

  “我说你就去吧,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肉呢?我既然叫你去,总不会没有道理的。你难道一定要我再爬上四楼,领着你去见她,把你的情况向她讲一讲?”

  杜洛瓦这才打消顾虑:

  “那好,既然这样,我就只好从命了。我将对她说,是你一定要我上去找她的。”

  “行,你怎么说都行。放心好了,她不会吃掉你的。最主要的是,可别忘了今天下午三点的约会。”

  “请放心,我不会忘的。”

  这样,弗雷斯蒂埃心急火燎地赶紧走了,站在楼梯边的杜洛瓦于是开始慢慢地拾级而上,同时心中在考虑着应当怎样说明自己的来意,仍为自己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接待而有点忐忑不安。

  腰间系着蓝布围裙、手上拿着笤帚的仆人,来给他开了门。仆人未等他开口,先就说道:

  “先生出去了。”

  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说道:

  “请去问一下弗雷斯蒂埃夫人,看她现在能不能见我。请告诉她,我刚才已在街上见到弗雷斯蒂埃先生,是他叫我来的。”

  仆人随即走了,杜洛瓦在门边等着。须臾,仆人回转来,打开右边一扇门,向他说道:

  “太太请先生进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坐有书房里的一把扶手椅上。书房不大,四壁严严实实地围着一圈高大的红木书架。一排排隔板上整齐地码放着各类图书。形形色色的精装本更是色彩纷呈,有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和蓝的,使得本来单调乏味的小小书屋显得琳琅满目,充满勃勃生机。

  弗雷斯蒂埃夫人穿了一件镶着花边的晨衣。她转过身来,嘴角漾着一丝笑意,把手伸给杜洛瓦,从宽大的敞口衣袖中,露出了她那洁白的手臂。

  “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她向他问道。

  但接着又补充道:

  “我毫无责备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

  杜洛瓦结结巴巴地说:

  “啊,夫人,我本不想上来,刚才在楼下见到您丈夫,是他一定要我来的。至于我为何而来,实在叫我难于启齿。”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了指一把椅子:

  “请坐下说吧。”

  她把一支鹅毛笔在指间迅速转动着,面前摊着的一大张纸,刚刚写了一半,显然是因杜洛瓦的来访而中断了。

  她坐在办公桌前,从容不迫地处理着日常事务,好像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无拘无束。由于刚刚洗浴过,从她那披着晨衣的身上不断地散发出一缕缕令人神驰心醉的清新幽香。循着这股幽香,杜洛瓦不禁暗暗揣度起来,觉得这轻柔罗纱裹着的玉体,一定是不但青春焕发,白皙娇美,而且体态丰满,富于温馨。

  见杜洛瓦始终一声不吭,她只得又问道:

  “怎么样?有什么事您就照直说吧。”

  杜洛瓦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地说道:

  “是这样的……我实在……不好意思……为了写瓦尔特先生要的那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我昨晚回去后写得很晚才上床就寝……今天……一早起来又写……可是总觉得写得不像样子……我一气之下把写好的东西全都撕了……我对于这一行还有点不太习惯……所以今天来找弗雷斯蒂埃给我帮个忙……就这一次……”

  弗雷斯蒂埃夫人哈哈大笑,从而打断了他那结结巴巴的话语。从这笑声中可以看出,她是那样地高兴、快乐,甚至有点洋洋自得。

  “这样他就让您来找我了……?”她接着说道,“这可真有意思……”

  “是的,夫人。他说您要是肯帮我这个忙,一定比他强得多……可是我不好意思,哪能为这点小事来麻烦您?情况就是这样。”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起身,说道:

  “您的这个想法倒触发了我的兴趣,这种合作方式一定很有意思。好吧,那就请坐到我的位置上来,因为文章如果直接由我来写,报馆里的人一下就会认出笔迹。我们这就来把您那篇文章写出来,而且定要一炮打响。”

  杜洛瓦坐下来,在面前摊开一张纸,然后拿起笔等待着。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在一边,看着他做这些准备工作。随后,她走到壁炉边拿起一支香烟,点着后说道:

  “您知道,我一干起活来就要抽烟。来,给我讲讲您打算写些什么?”

  杜洛瓦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她:

  “我也不知道。我来这儿找您就是为了这个。”

  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得说道:

  “不错,文章可以由我来组织。但我不能做无米之炊,我所能做的是提供作料。”

  杜洛瓦依然满脸窘态,最后只得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这篇散记,想从动身那天讲起。”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了下来,同他遥遥相对,一面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很好,那就从动身那天讲起来吧。请注意,就当我一个人在听您讲,可以讲得慢一点,不要遗漏任何东西。我将从中挑选所需的东西。”

  然而真的要讲起来,他又不知从何说起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好像教堂里听人忏悔的神甫那样不断地询问他,向他提出一些具体问题,帮助他回忆当时的详情和他所遇见的、那怕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士。

  就这样,弗雷斯蒂埃夫人逼着他讲了大约一刻钟,然后突然打断了他:

  “咱们现在可以开始写起来了。首先,我们将以您给一位朋友谈见闻的方式来写这篇文章。这样可以随便一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尽量把文章写得自然而有趣。好,就这样,开始吧:

  亲爱的亨利,你说过,想知道一些有关阿尔及利亚的情况,从今天起,我将满足你的这一要求。住在这种干打垒的小土屋中,我天天实在闲极了,因此将把我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时的切身经历写成日记,然后便寄给你。然而这样一来,有些情况势必会未加斟酌便如实写出,因而显得相当粗糙,这我也就管不了许多了。你只要不把它拿出来给你身边的那些女士看,也就行了……

  口授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把已熄灭的香烟重新点着。她一停,杜洛瓦手上那支鹅毛笔在稿纸上发出的沙沙声,也立即戛然而止。

  “咱们再往下写,”她随后说。

  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属地,面积很大,周围是人迹罕至的广大地区,即我们常说的沙漠、撒哈拉、中非等等……

  阿尔及尔这座洁白美丽的城市,便是这奇异大陆的

  门户。

  要去那里,首先得坐船。这对我们大家来说,并不是人人都会顺利无虞的。你是知道的,我对于驯马很是在行,上校的那几匹烈马,就是由我驯服的。可是一个人无论怎样精通骑术,一到海上,要征服那汹涌的波涛,他也就无所施展了。我就是这样。

  你想必还记得我们把他叫做“吐根大夫”①的桑布勒塔军医吧。在我来此地之前,每当我们认为机会到来,想到军医所那个洞天福地去松快一天的时候,我们便找个理由,到那儿去找他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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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吐根”,草药。其根茎呈暗黑色,可入药,有催吐作用。

  他总穿着一条红色长裤,叉开两条粗壮的大腿坐在

  椅子上,同时手扶膝盖,胳肘朝上,使臂膀弯成一个弓形,两只鼓鼓的眼珠转个不停,嘴里轻轻地咬着那发白的胡子。

  你还记得吗,那千篇一律的药方是这样写的:

  “该士兵肠胃失调,请照方发给本医师所配三号催吐剂一副,服后休息十二小时,即可痊愈。”

  此催吐剂是那样神圣,人人不得拒绝服用。现在大夫既然开了,当然是照服不误。再说服了“吐根大夫”配制的这种催吐剂,还可享受难得的十二小时休息。

  现在呢,亲爱的朋友,在前往非洲的途中,我们在四十小时中所经受的煎熬,形同服了另一种谁也无法逃脱的催吐剂,而这一回,这种虎狼之剂,却用的是大西洋轮船公司的配方。

  弗雷斯蒂埃夫人搓搓手,显然对文章的构思感到非常满意。

  她又点燃一支烟,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方步,一边抽着烟,一边继续口授。她把嘴努成一个小圆圈,烟从小圆圈喷出,先是袅袅上升,然后渐渐扩散开来,变成一条条灰白的线条,轻飘飘地在空中飘荡,看去酷似透明的薄雾,又像是蛛网般的水汽。面对这残留不去的轻柔烟霭,她时而张开手掌将其驱散,时而伸出食指,像锋利的刀刃一样,用力向下切去,然后聚精会神地看着那被切成两断、已经模糊难辨的烟缕慢慢地消失,直至无影无踪。

  杜洛瓦早已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及她在这漫不经心的游戏中所显现的优雅身姿和面部表情。

  她此刻正在为铺陈途中插曲而冥思苦想,把她凭空臆造的几个旅伴勾划得活灵活现,并虚构了一段他与一位去非洲和丈夫团聚的陆军上尉的妻子,一见钟情的风流韵事。

  这之后,她坐下来,向杜洛瓦问了问有关阿尔及利亚的地形走向,因为她对此还一无所知。现在,经过寥寥数语,她对这方面的了解已同杜洛瓦相差无几了。接着,她用短短几笔,对这块殖民地的政治情况作了一番描绘,好让读者有个准备,将来能够明了作者在随后要发表的几篇文章中所提出的各个严峻问题。

  随后,她又施展其惊人的想象,凭空编造了一次奥兰省①之行,所涉及的主要是各种各样的女人,有摩尔女人、犹太女人和西班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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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奥兰省,在阿尔及利亚西部地区。

  “要想吸引读者,还得靠这些,”她说。

  文章最后写的是,乔治·杜洛瓦在赛伊达的短暂停留,说他这个下土在这高原脚下的小城中,同一位在艾因哈吉勒城造纸厂工作的西班牙女工萍水相逢,两人热烈地相恋着。故事虽然不长,但也曲折动人。比如他们常于夜间在寸草不生的乱石岗幽会,虽然四周怪石林立,豺狼、鬣狗和阿拉伯犬的嗥叫声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但他们却像是压根儿没有听到似的。

  这时,弗雷斯蒂埃夫人又口授了一句,语调中透出明显的欢欣: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明日本报。”

  接着,她站起身说道:

  “亲爱的杜洛瓦先生,现在您该知道了,天下的文章就是这样写出来的。请在上面签个名吧。”

  杜洛瓦犹豫不决,难于下笔。

  “您倒是签呀,这有什么可犹豫的!”

  他笑了笑,于是在搞纸下方匆匆写了几个字:

  “乔治·杜洛瓦。”

  她嘴上抽着烟,又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杜洛瓦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脑海中竟找不出一句话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他为自己能这样近地同她呆在一起而感到无比的快乐。他们之间这种初次交往便如此亲近的接触,不仅使他分外感激,周身也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欢快。他感到,她身边的一切都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房内的陈发,从桌椅到堆满图书的四壁,乃至弥漫着烟草味的空气,是那样地特别,那样地柔媚、甜蜜,令人陶醉,无不同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她突然向他问道:

  “您觉得我的朋友德·马莱尔夫人怎么样?”

  毫无准备的他不禁一愣,半晌答道:

  “我……我觉得……我觉得她非常迷人。”

  “是吗?”

  “当然。”

  他本想加一句:“但还比不上您。”然而终究未敢造次。

  弗雷斯蒂埃夫人又说:

  “您对她还不太了解,她性格开朗,反应敏捷,可不是那种常见的女人。比如说,她这个人常会放荡不羁,完全无拘无束。因为这一点,她丈夫对她相当冷落。他只看到她的缺点,而看不到她的优点。”

  听说德·马莱尔夫人已经结婚,杜洛瓦不禁流露出惊讶的神色,然而这却是应在料想之中的。

  只听杜洛瓦问道:

  “是吗?……她结婚了?那么她丈夫是干什么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扬起眉毛,轻轻地耸了耸肩,面部充满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说道:

  “他在诺尔省铁路部门任稽察,每个月来巴黎小住一星期。他妻子将这段时间对他的接待讥讽为‘强制性服务’,或是‘一周苦役’,再或是‘神圣的一周’。其实等您对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您将会发现,她是一个非常乖巧而又随和的女人。因此这两天,您不妨找个时间去看看她。”

  杜洛瓦已经不想走了,他好像要一直呆下去,觉得他此刻是在自己家里。

  然而这时,客厅的门忽然轻轻打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未经通报便走了进来。

  看到房内有个男人,他停了下来。刹那间,弗雷斯蒂埃夫人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从肩头到面庞出现一阵红晕。但她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十分平静地说道:

  “进来呀,亲爱的。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乔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友,未来的新闻记者。”

  接着,她又以另一种腔调向杜洛瓦说道:

  “他是我们亲密无间、最为要好的相知,德·沃德雷克伯爵。”

  两位男士,各自盯着对方看了一眼,并彬彬有礼地互相欠了欠身。见有客人到来,杜洛瓦立即退了出来。

  谁也没有挽留他。他喃喃地说了两句感谢的话语,握了握弗雷斯蒂埃夫人伸过来的手。新来的客人面容冷漠而又严肃,一副上流社会的绅士派头。杜洛瓦再度向他欠了欠身,带着神不守舍的慌乱心情,一径走了出来,好像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蠢事似的。

  到了街上,他依然是一副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的样子,心头隐约笼罩着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哀愁。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突然间这样地无精打采。他想了想,但什么原因也未找到。不过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严肃面容总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伯爵虽然已显出一点老相,头发已经花白,但脸上依然是一副悠闲自在、傲视一切的神情,只有腰缠万贯、对自己信心十足的富有者才会这样。

  杜洛瓦忽然发现,他同弗雷斯蒂埃夫人的促膝而谈,是那样地自然,那样地无拘无束,不想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把它打断了,这就不能不使他像是被人浇了盆冷水似的,心中顿时产生一种丧魂落魄的失落感。类似的情况常会发生:人们只要听到一句不如意的话语,看见一件不遂心的事情,有时哪怕很不起眼,但却会立刻勾起深深的不快。

  此外,他似乎感到,这位伯爵一见到他在那里,脸上便露出了不悦之色。原因何在,他一直未弄明白。

  那篇要命的文章既已写好,到下午三时赴约之前,他已没有任何事情要做。而现在,才刚刚十二点。他摸了摸衣兜,身上还有六法郎五十生丁。他于是走进一家叫做“杜瓦尔”的大众化餐馆吃了餐便饭。然后在街上闲逛了一阵。到钟打三点,他终于登上了《法兰西生活报》的那个兼作广告的楼梯。

  几个杂役双臂抱在胸前,正坐在一条长凳上待命。同时在一张类似校用讲坛的小桌后面,一个负责传达工作的人,在忙着将刚收到的邮件一一归类。总之秩序井然,完美无缺,今来访者不由得肃然起敬。不但如此,他们个个举止庄重,敛声静气,那气宇轩昂、潇洒自如的仪表,完全是一副大报馆接待人员的派头。

  杜洛瓦于是走上前去,向传达问道:

  “请问瓦尔特先生在吗?”

  传达彬彬有礼地答道:

  “经理正在开会。您若想见他,请到那边稍坐片刻。”

  说着,他向杜洛瓦指了指里面已挤满了人的候见厅。

  坐在候见厅的客人,有的神态庄重,胸前挂着勋章,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有的则不修边幅,连里面的衬衣领也未翻出来,身上那套扣子一直系到脖颈的大礼服,更是污渍斑斑,酷似地图上边缘参差不齐的陆地和海洋,来客中还夹杂着三位女士。其中一位容貌姣好,楚楚动人,且通身浓妆艳抹,同妓女一般。另一位就坐在她的身旁,只是容颜憔悴,满脸皱纹,但也认真打扮了一番,很像那些昔日普在舞台上一展风采的女演员,到了人老珠黄之际,常常仍要不惜一切地把自己打扮成百媚千娇的少女,但一眼便会被人识破行藏,到头来,不过是矫揉造作,空劳无益而已。

  那第三个女人,则通身缟素,默默地枯坐在角落里,样子像个命途多舛的寡妇。杜洛瓦心想,这个女人一定是来祈求周济的。

  这当儿,二十多分钟已经过去,可是仍没有一人被传唤进去。

  杜洛瓦于是想了个主意,只见他返身回到入口处,向那位传达说道:

  “是瓦尔特先生约我下午三点来这里见他的。既然他此刻没空,不知弗雷斯蒂埃先生在不在,他是我的朋友,我希望能见他一见。”

  传达于是领着他,走过一条长长的过道,来到一间大厅里。四位男士,正围坐在一张又宽又长、漆成绿色的桌子旁伏案忙碌。

  弗雷斯蒂埃嘴上叼着香烟,正在壁炉前玩接木球游戏①。由于手脚灵巧,他玩这种游戏真是得心应手,每次都能用木棒尖端把抛向空中的黄杨木大木球稳稳接住。

  --------

  ①此游戏为一种个人玩的游戏。木球由一根细绳连在一端削尖的木棒上。球上有孔,玩的人把球抛向空中,待球落下时,用棒尖戳进球孔,把球接住。

  他一面玩,一面还在那里数着:

  “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杜洛瓦接着他数的数,帮他喊了一声:

  “二十六!”

  弗雷斯蒂埃向他抬了抬眼皮,但仍在一下一下地挥动他的手臂:

  “啊,你来啦!……我昨天一连气玩了五十七下。要说玩这玩艺儿,这里只有圣波坦比我强。见着经理了吗?老家伙诺贝尔要是玩起这木球来,那样子才叫滑稽哩。他总张着大嘴,好像要把球吞到肚里去。”

  一个正在伏案看稿的编辑,这时转过头来,向他说道:“喂,弗雷斯蒂埃,我知道有个球现正等待买主,球是用安的列斯群岛上等木料做的,东西甭提多好。据说此球是从宫里弄出来的,西班牙王后曾经玩过。人家开价六十法郎,倒也不算太贵。”

  弗雷斯蒂埃问道:

  “东西现在在哪儿?”

  然而恰在这时,到第三十七下,他未把球接住,于是就势收场,打开一个木柜,把球放回原处。杜洛瓦看见柜内放着二十来个做工精湛的木球,而且一个个都编了号,像是价值连城的古玩一样。

  关上柜门后,弗雷斯蒂埃又问道:

  “我说那球此刻在哪儿?”

  那位编辑答道:

  “在滑稽歌剧院一售票员手里。你若感兴趣,我明天带来给你看看。”

  “好的,一言为定。要是东西真好,我便把它买下。这玩艺儿,总是多多益善。”

  交待完毕,他转向杜洛瓦说道:

  “请随我来,我这就带你去见经理。否则你要等到晚上七点钟,才能见到他。”

  穿过候见厅时,杜洛瓦看到刚才那些人,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坐着。一见弗雷斯蒂埃到来,那个年轻女人和另一位很像当过演员的老女人立即站起身,向他迎了上来。

  弗雷斯蒂埃随即把她们俩领到窗边去了。他们的谈话虽然有意压得很低,杜洛瓦仍听到弗雷斯蒂埃对她们以“你”相称,关系显然非同一般。

  随后,走过两道包着软垫的门,他们终于到了经理的房间里。

  一个多小时以来,经理哪里是在开会,原来是在同几位戴着平顶帽的男士玩纸牌。还有两人,杜洛瓦头天晚上已在弗雷斯蒂埃家见过。

  瓦尔特先生手上拿着牌,正聚精会神地玩着,动作十分老练。对方显然也是一名赌场老手,一把花花绿绿的薄纸片在他手上,或是打出去,或是拿起来,再或是轻轻摆弄,是那样地灵巧、熟练,得心应手。诺贝尔·德·瓦伦坐在经理的椅子上,在赶写一篇文章,雅克·里瓦尔则嘴上叼着雪茄,躺在一张长沙发上闭目养神。

  房间里因久不通风而空气浑浊,并掺杂着房内陈设的皮革味,存放多日的烟草味和印刷品散发的油墨味。此外,还弥漫着一种编辑部所独有的气味,每个报馆同仁都深为熟悉。

  镶嵌着铜质装饰的红木桌上,杂乱无章地放的全是纸张,有信件、明信片、报纸、杂志、供货商发货票以及各种各样的印刷品。

  弗雷斯蒂埃同站在玩牌人身后的几位看客握了握手,然后一声未吭,站在那里观看牌局。待瓦尔特老头赢了后,才上前一步,向他说道:

  “我的朋友杜洛瓦来了。”

  老头的目光从镜片的上方投过来,向年轻人端详良久,随后问道:

  “我要的那篇文章带来了吗?围绕莫雷尔质询的辩论已经开始,这篇文章若能与有关发言同时见报,效果一定不错。”

  杜洛瓦立即从衣袋里抽出几张折成四叠的纸片:

  “带来了,先生。”

  经理满脸喜悦,微笑道:

  “太好了,太好了。您果然言而有信。弗雷斯蒂埃,是不是劳你的驾,帮我看一看?”

  弗雷斯蒂埃急忙答道:

  “我看这就不必了,瓦尔特先生。为了帮他熟习我们这一行,这篇文章是我同他一起写的,写得很好。”

  现在是一位身材瘦长的先生,即一位中左议员发牌,经理一边接过牌,一边漫不经心地又说了一句:

  “既然如此,那就听你的。”

  趁新的一局尚未开始,弗雷斯蒂埃随即俯下身来,凑近他耳边低声说道:

  “顺便提醒您一下,您答应过我,让杜洛瓦来接替马朗波。

  您看我可否现在就把他留下,待遇相同?”

  “可以,就这样。”

  经理话音刚落,弗雷斯蒂埃拉着杜洛瓦,拔腿就把他带了出来,瓦尔特先生则带着他那浓厚的赌兴,又玩了起来。

  他们离开房间时,诺贝尔·德·瓦伦眼皮抬也没抬,对于杜洛瓦的出现,似乎压根儿未加留意,或没有将他认出来。雅克·里瓦尔则不同,他拉起杜洛瓦的手,带着分外的热情使劲握了握,一副古道热肠、助人为乐的神情。

  在往外走的路上,他们又到了候见厅里。众人一见他们到来,都抬起了头。弗雷斯蒂埃立刻向那年轻的女人打了个招呼,声音特别响亮,显然是要让所有在此等候的人都能听见:

  “经理一会儿就见您。他此刻正在同预算委员会的两个人商量事情。”

  说着,他疾步往外走去,满脸身居要职、忙碌不堪的样子,似乎马上要去赶写一份十万火急的电讯稿。

  一回到刚才那个编辑室,弗雷斯蒂埃径直走到木柜前,拿出他心爱的木球又玩了起来,并一面数着数,一面每抛出一球,便乘机向杜洛瓦交待两句:

  “就这样吧。以后你每天下午三点来这儿找我,我会告诉你该跑哪些地方,采访哪些人,是当时就去,还是晚上去,再或是第二天早上去……一。……首先,我将给你开一封介绍信,去拜访一下警察局一处处长……二。……他会指定一位下属同你联系。对于该处所提供的重要新闻,当然是可以公开或基本上可以公开的……三。……将由你同这个下属商量有关采访事宜。具体事项,你可问圣波坦,他对这方面的情况了如指掌……四。……你一会儿或明天去见他一下。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你应学会应付各种各样的局面,想方设法从我派你去采访的那些人口中,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五。……任何地方,不管门禁多么森严,最终都要能进得去……六。……你干这项工作,每月固定薪俸是二百法郎,如果你独辟蹊径,利用采访所得,写一些有趣的花絮,则文章见报后以每行两个苏计酬……七。……如果文章是有人按既定的题目约你写的,则每行也以两个苏计酬……八。”

  说完,他的注意力便全集中到手上的木球上去了,只见他继续不慌不忙地数着:

  “……九。……十。……十一。……十二。……十三。”

  到第十四下,他没有接着,不禁骂了起来:

  “又是他妈的十三!我总过不了这个坎儿。看来我将来定会死在同十三有关的数字上。”

  一个编辑忙完了手头的活,也到柜子里拿个木球玩了起来。他身材矮小,看去简直像个孩子,其实他已经三十五岁了。这时又走进几位记者,他们一进来,便纷纷到柜内寻找自己的球。所以现在是六个人,肩并肩,背对着墙,周而复始地以同样的动作,把球一次次抛向空中。这些球因木质而异,有红的,黄的和黑的。大家你追我赶,看谁接得多,两个还在埋头工作的编辑这时站了起来,替他们作裁判。

  结果弗雷斯蒂埃得了十一分,而那个一脸孩子气的矮个儿男子则输了。他走去按了一下铃,向连忙赶来的听差吩咐道:

  “去拿九杯啤酒来。”

  在等候饮料的当儿,大家又玩了起来。

  杜洛瓦因而同他的这些新同事一起,喝了一杯啤酒。随后,他向弗雷斯蒂埃问道:

  “有我能做的事吗?”

  弗雷斯蒂埃答道:

  “今天没你的事了,你要想走,可以走了。”

  “那……我们那篇……稿子……,是否今天晚上就付印?”

  “是的。不过,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排出的校样,由我来看。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是,继续下去,把明天要用的稿子写出来。明天下午三点你把稿子带来,像今天一样。”

  杜洛瓦于是和所有在场的人握了握手,虽然他连他们的姓名还一无所知。然后他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沿着那个漂亮的楼梯走了下去。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10-14 21:43:05

《漂亮朋友》第一部·第四章

乔治·杜洛瓦夜来没有睡好,想到自己的文章就要在报上发表,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所以天刚亮,他就下了床,在大街上四处转悠起来。然而这时候,连给各报亭分送当天报纸的搬运工都还没有出现呢。

  不过他知道,《法兰西生活报》每天总是先送到圣拉扎车站,然后才会送到他所住街区,因此立即赶到了车站那边。由于天色依然很早,他只得在店铺门前再等一等。

  终于,他看到一个卖报的女人走到自己的铺子前,把装着玻璃的店门打了开来。接着,他看见一个男人,头上正顶着一摞折成对折的报纸,于是抢步迎上去看了看。不想这一摞报纸中,只有《费加罗报》、《吉尔·布拉斯报》、《高卢人报》、《要闻报》及另外两三种晨报,而没有《法兰西生活报》。

  他不禁心虚起来:

  “我那篇《非洲服役散记》会不会改在明天见报?瓦尔特老头会不会对这篇东西不太满意,在最后一刻将它撤了下来?”

  他只得再去报亭看看,发现那里已在出售《法兰西生活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送来的。他于是连忙凑上前去,扔下三个苏,慌慌张张打开一份,将头版各篇标题匆匆浏览了一遍。结果没有找到。他的心怦怦直跳,赶忙翻开一页,只见一篇文章的末尾赫然印着一行黑体字:乔治·杜洛瓦。他激动不已,心中的喜悦难以言喻。事情竟如此顺利!

  他迈开脚步向前走着,手上拿着报纸,头上的帽子滑落到一边,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去想,恨不得拦住身边的行人,对他们说:“你们都快来买呀,快来头呀,这上面有我的一篇文章!”他真想像那些晚间在街头常见的报贩那样,扯开稀子,大声喊叫:“请看《法兰西生活报》,请看乔治·杜洛瓦的文章:《非洲服役散记》。”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欲望:由他先来把这篇文章从头至尾读上一遍,而且要到公共场所,即人人都看得见的地方去读,比如咖啡馆就很好。于是开始寻找已有顾客光顾的咖啡馆。这样不得不走了很久,最后在一家小酒馆里坐了下来,里面已坐了几位黎明即起的客人。他要了一杯罗姆酒而不是苦艾酒,一点没有想到,现在天还这样早,根本不是喝这种酒的时候。随后,他喊了一声:

  “堂倌,给我拿一份《法兰西生活报》来。”

  一个系着白色围裙的堂倌跑了过来:

  “先生,本店没有您要的报纸,我们只订了《回声报》、《世纪报》、《路灯报》和《小巴黎人报》。”

  杜洛瓦一听,不禁火冒三丈:

  “你们这地方也太闭塞了,哪里像个酒馆?还不快去给我买一份来!”

  侍者二话没说,忙去给他买来一份。杜洛瓦于是大模大样地读起他那篇文章来。为了引起邻座客人的注意,使大家都想看看今天这份报纸究竟登了什么好文章,他一面读,一面还不止一次地有意发出大声赞叹:

  “这文章写得可真好。”

  随后,他把报纸留在桌上,起身离去。酒店老板发现他未将报纸带走,跟在后面喊道:

  “先生,先生,您的报纸!”

  杜洛瓦答道:

  “留给你们看吧,我已看过了。那上面今天可有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

  他未指明究竟是哪篇文章。但他往外走的时候,看到邻座的一位客人把他留在桌上的那份《法兰西生活报》立刻拿了过去。

  他想:“我现在该去做点什么呢?”

  寻思片刻,他决定还是到他办公的地方先去领取当月的工资,并将这份可怜巴巴的工作辞了。科长和同事们听说他要辞职,定会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想到这里,他便高兴得浑身直打颤。特别叫他高兴的是,定可看到科长那副泥塑木雕的样子。

  他走得很慢,以便在九点半左右到达。因为财务部门要到十点才开始办公。

  他办公的房间很大,但采光不好,到了冬天几乎要整天点着煤气灯。窗外有个小院子,对面也是一些办公室。房内有八个人办公。此外,还在一个角落里放了张屏风,屏风后面是副科长办公的地方。

  他先去把他那一百一十八法郎二十五生丁的工资领了。钱装在一只黄色的信封里,出纳员从抽屉里取出,给了他。工资既已到手,他也就带着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缓步来到他已在那里度过许多时光的宽大房间里。

  他一进门,副科长波泰尔先生便喊住了他:

  “啊,是你,杜洛瓦先生!科长已数次问到你。你应当知道,一连两天病假而没有医生证明,他是不会通融的。”

  杜洛瓦站在房间中央,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大声答道:

  “那又怎样?我才不管这些规定呢。”

  房间里一阵骚动,同事们个个惊呆了。好似待在囚笼里的波泰尔先生,也从屏风上方露出了他那张惊愕不已的面庞。

  他平素总把自己关在这密不透风的地方,是因为患有风湿病,害怕穿堂风,为了能时时监视其属下的一举一动,他特意在屏风上挖了两个洞。

  房间里静得可以听到苍蝇飞的声音。这样过了一会儿,副科长才半信半疑地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才不管这些规定呢。我今天是来辞职的。我已经被《法兰西生活报》聘为编辑,月薪五百法郎,稿酬另计。今天早上,我已开始在那边上班。”

  他本想不把这一情况马上就和盘托出,以便慢慢地体味一下他们那种窘态,不想最后还是禁不住此乐趣的诱惑,一古脑儿把什么都说了出来。

  然而不管怎样,他的话还是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因为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地僵在那里,动也不动。

  杜洛瓦乘机说道:

  “我这就去向佩蒂伊先生辞职,然后回来向诸位告别。”

  说着,他一径走了出去。科长佩蒂伊先生一见到他,便大声嚷了起来:

  “啊,你来了。你应当知道,我是不……”

  杜洛瓦没有让他说下去:

  “请稳重一点好不好?不要这样大喊大叫……”

  身体肥胖、脸色红如鸡冠的佩蒂伊先生,被他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洛瓦接着说道:

  “这个鬼地方,我早已呆够了。今天早上,我已开始在一家报馆工作,待遇很是不错。现在是特意来向您辞职的。”

  说完,他扭头便走了出去。心头积压多日的恨,今天总算得以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

  他回到大房间,同昔日的同事握手话别,但这些同事生怕影响自己的前程,谁也不敢和他说话。因为他刚才进入科长的房间后,门一直开着,二人之间后来的谈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口袋里装着刚领到的工资,他又到了大街上,先去他经常光顾、饭菜既可口价钱又便宜的餐馆,美美地饱餐一顿。不但如此,他还又买了一份《法兰西生活报》,特意留在他用餐的饭桌上。此后,他逛了几家商店,买了些零碎物品。不过他买这些东西,并不是因为急用,而纯粹是为了叫个店伙计把东西送家去,并因而让人知道他的大名:乔治·杜洛瓦。

  说过自己的名字后,他还加了一句:

  “我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编辑。”

  接着,他向店伙说了说其住地的所在街道和门牌号码,并特意叮嘱道:

  “交给门房就行了。”

  由于时间还充裕,他又到一家专制名片、立等可取的铺子里,让人立刻给自己印了一百张名片。当然,他不会忘记,在名字的下方写上其新任职务。

  在将这一切都办妥之后,他这才去报馆上班。

  弗雷斯蒂埃见到他,已完全是一副上司的派头,装腔作势地向他说道:

  “啊,你来了,很好。我这里正有几件事要你去办,你先等我一会儿,我手边的事马上就完。”

  说完便埋下头去,继续写一封信。

  长桌另一头坐着一位身材矮小的男子。他面色苍白,肥胖的身躯几近胖肿,光秃秃的脑袋油光可鉴。他正伏在那里写着什么,由于高度近视,鼻尖几乎贴在纸上。

  弗雷斯蒂埃这时向他问道:

  “喂,圣波坦,你几点钟去采访我们说的那些人?”

  “四点。”

  “到时候,把我们这位新来的年轻人杜洛瓦也带去,让他学学做记者的门道。”

  “好的。”

  随后,弗雷斯蒂埃又转向杜洛瓦问道:

  “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你带来没有?今天早上与读者见面的第一篇反映很好。”

  杜洛瓦被问得张口结舌,停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没有带来……我本来以为午饭之后会有时间把它写出来……可是总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所以没有……”

  弗雷斯蒂埃不满地耸了耸肩:

  “你要是总这样不守时,最后必将砸掉自己的饭碗。瓦尔特老头还在等着你的稿子呢。我只好去告诉他,明天再说吧。

  你如果认为可以光拿钱不做事,那可错了。”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这样的事本应趁热打铁才是,你这叫什么事儿!”

  圣波坦这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准备走了。”

  弗雷斯蒂埃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神情庄重地摆出一副训示的样子,转过身来对杜洛瓦说道:

  “是这样的,两天前,巴黎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中国将军李登发,住在大陆酒家;一个是印度王公塔波萨希卜·拉马德拉奥,住在布对斯托尔饭店。你们现在要去采访的,就是这两人。”

  接着,他又转向圣波坦说道:

  “采访要点我已对你讲过,可别忘了。你去问问这两个人,他们对英国在远东的活动及其殖民统治持何看法,是否希望由欧洲,特别是法国,出面干预。”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以同内部人员谈话的语气继续说道:

  “公众舆论目前非常关心这些问题。如果我们能在这个时候,对中国和印度这两个国家有关这些问题的看法同时加以报道,我们的读者将受益非浅。”

  接着又向杜洛瓦叮嘱道:

  “你今天去,要仔细留意圣波坦如何行事,他是一位出色的外勤记者。一个记者,要能够在五分钟内让人家把心里话都掏出来,你应当努力学会这种本领。”

  说完之后,他又一本正经地写起他的信来,那神气显然是要同下属保持一定的距离,让杜洛瓦他这个以前的军中伙伴和今日的同事,时时记住自己的命份,不要太为随便。

  一走出房门,圣波坦便哈哈大笑,并一边笑,一边对杜洛瓦说道:

  “这家伙今天的话怎么这样多,居然对我们指手划脚起来,好像我们是他的忠实读者,能听他没完没了的说教。”

  到了街上,圣波坦问道:

  “要不要喝点什么?”

  “好啊,今天天气真热。”

  他们于是走进一家咖啡馆,要了点冷饮。两人刚刚落座,圣波坦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他毫无顾忌地把报馆里的人都数落了一遍,真是滔滔不绝,不厌其详。

  “你知道老板是什么人吗?一个道道地地的犹太人!而犹太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你大概不会不知道,他们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货色。”

  接着,他以大量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例,把这些以色列子孙如何悭吝成性着实描绘了一番,说他们常常连十个铜子也舍不得花,买起东西来总像见识浅薄的妇道人家,厚着脸皮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直到一切遂其心愿;与此同时,他们又是发放高利贷和抵押贷款的老手,并因其手段高明而自成一家。

  “这也罢了。问题是,我们这位老板还千真万确是一位毫无廉耻的家伙,对什么人都骗。他创办的这份报纸,对所有派别都敞开大门,无论是官方消息,还是反映天主教会、自由派、共和派或奥尔良派观点的文章,一律照登不误,完全成了个杂货铺。其实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这就是确保其股票交易及其他各类交易生意兴隆。他在这方面确实很有办法,仅靠几家资本不到四个苏的公司,便赚了好几百万……”

  就这样,圣波坦始终谈兴不减,并不时称杜洛瓦为他“亲爱的朋友”。

  “这个守财奴,他说起话来,简直同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一样。下面给你讲个故事。

  一天,我正在他的办公室里。房内除我而外,还有那老不死的诺贝尔和长得像堂·吉诃德的里瓦尔。报馆行政科长蒙特兰这时忽然走了进来,腋下夹着当今巴黎流行的羊皮公文包。瓦尔特仰起脸来向他问道:

  “有事吗?”

  蒙特兰如实相告:

  “我刚刚把我们欠纸厂的一万六千法郎还了。”

  老板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把我们弄得莫名其妙。

  “你说什么?”

  “我把欠佩里瓦先生的那笔款子还给他了。”

  “简直乱弹琴!”

  “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脸上露出一丝令人不解的微笑。

  这在他是常有的。每当他要说出什么恶毒伤人的话语时,那厚实的腮帮上总要掠过一丝这样的微笑。只见他以嘲讽而又自信的口吻说道:

  “怎么啦!……因为我们本来可以少还他四五千法

  郎。”

  蒙特兰大惑不解,说道:

  “经理先生,这一笔笔帐目并无差错,不但我复核过,而且你也已签字确认……”

  老板此时已恢复他那道貌岸然的常态:

  “你的天真实在天下少有,我的蒙特兰先生。你怎么就没有想到,如果我们欠得他多了,他势必会作出一些让步,让我们少还一部分?”

  说到这里,圣波坦一副深知其人的神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道:

  “怎么样?你说这家伙像不像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

  巴尔扎克的小说虽然一本也未读过,杜洛瓦却坚信不疑地附和道:

  “一点不错。”

  接着,圣波坦又谈起了其他几人,说瓦尔特夫人是个十足的蠢货;诺贝尔·德·瓦伦由于年迈,已经不中用了;而里瓦尔则是个来自费尔瓦克的破落子弟。话题最后转到弗雷斯蒂埃身上:

  “至于这一位,他能有今天,完全是因为娶了现在这个太太。别的也就没有多少好说的了。”

  杜洛瓦问道:

  “他妻子的为人究竟怎样?”

  圣波坦搓了搓手:

  “怎么说呢?这个女人鬼得很,脑子比谁都精明。她是老色鬼德·沃德雷克伯爵的情妇,是伯爵提供陪嫁,让她嫁给了弗雷斯蒂埃……”

  杜洛瓦像是突然被人浇了盆冷水,周身一阵战栗。他真想走过去给这多嘴多舌的家伙狠狠一记耳光,痛骂他一顿,但终究还是克制住,只是把话题岔开,没有让他再说下去:

  “您就叫圣波坦吗?”

  对方不假思索地答道:

  “不是,我叫托马斯。圣波坦是报馆里的人给我起的绰号。”

  杜洛瓦把帐付了,说道:

  “我看天不早了,我们还有两位大人物要采访呢。”

  圣波坦哈哈大笑:

  “您也未免太老实了。您难道真的以为,我会去问那中国人和印度人对英国的所作所为有何看法?在他们的看法中,有哪些符合《法兰西生活报》读者的口味,我难道不比他们更清楚?这样的中国人、波斯人、印度人、智利人、日本人等等,经我采访过的,已不下五六百之多。在我看来,他们的回答是那样地千篇一律,毫无二致。因此只须把最近一次访问记拿出来一字不差地重抄一遍,便可交差。需要更改的,只是被访者的相貌、姓名、头衔、年龄及其随从的有关情况。这方面可不能出现任何差错,否则《费加罗报》和《高卢人报》很快会毫不客气地给你指出来。不过对于这一点,你也不用担心,有关情况,布列斯托尔饭店和大陆酒家的门房不消五分钟便会给我们讲述清楚。我们可以一面抽着雪茄,一面徒步走去。结果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在报馆稳拿五法郎的车马费。亲爱的,一个人如讲求实际,就应这样做去。”

  杜洛瓦问道:

  “这样说来,当个外勤记者是很有油水的了?”

  圣波坦故作神秘地答道:

  “是的,不过同写社会新闻相比,也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因为那里面可有变相的广告收入。”

  他们于是离开咖啡馆,沿着大街向玛德莱娜教堂走去。圣波坦突然向杜洛瓦说道:

  “这样好不好?如果你有事,请尽管去办。这件事,我一个人足可应付。”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便离开了他。

  一想到他晚上要写的那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他心中就烦躁不已,只得现在就开始打起腹稿来,于是一边走,一边思考着,把各种各样的见解、看法、结论和轶闻都汇集起来。不知不觉中,他已来到香榭丽舍大街的尽头。举目四顾,人迹寥寥。诺大的巴黎,在此盛夏炎炎的时节,几乎已成为一座空城。

  他在星形广场的凯旋门附近,找了家小酒馆填饱肚皮,然后沿着环城大街,慢慢地徒步走回寓所。一进门,就赶紧坐在桌边,写那篇文章。

  可是目光一落到面前摊开的白纸上,刚才想好的那些东西,像是不翼而飞似的,转眼之间便从他的脑际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搜尽枯肠,试图把它们重新找回,即便是一鳞半爪,也要先写下来。然而这些东西像是在同他捉迷藏,他刚要抓住,马上又溜掉了;要不就是突然乱糟糟地一齐向他涌来,使得他不知从何入手,因此无法理出头绪,分别加以装点。

  这样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苦斗,倒是已有五张白纸被他写得密密麻麻,不过全是些有头无尾的孤立语句。面对这尴尬的局面,他不由地认为:

  “看来我对这一行还不完全摸门,必须再去请教一番。”

  这样一来,他势必又有可能去同弗雷斯蒂埃夫人在一起呆上一上午,两个人长时间地促膝而谈,气氛是那样柔和、亲切、热诚。一想到这里,他心中便激荡着一股热望,久久不能平静。于是赶紧上床就寝,生怕自己会忽然回心转意,又去写起来,并将文章写得很好,从而使这满腔希望成为泡影。

  第二天,他比平时起得要晚,因为他不想让这会面的快乐来得太为匆忙,而先在那里领略了一番。

  当他到达弗雷斯蒂埃家的时候,十点已经过了。他按响了门铃。

  前来开门的仆人对他说道:

  “先生此刻正在工作。”

  杜洛瓦没有料到弗雷斯蒂埃现在会在家里,但他不想就此离去,说道:

  “请告诉他是我来了,我有急事。”

  过了片刻,他被带到曾和弗雷斯蒂埃夫人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的书房里。

  弗雷斯蒂埃穿着睡衣,脚上套着一双拖鞋,头上戴着一顶英国小圆帽,正坐在他昨天坐过的椅子上。他妻子仍旧穿着那件洁白的晨衣,嘴上叼着香烟,身子靠在壁炉上,在给他丈夫口授什么。

  走到书房门边,杜洛瓦停了下来,讷讷地说道:

  “很是抱歉,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弗雷斯蒂埃扭过头来,一脸怒气,毫不客气地向他吼道:

  “你又有什么事?快说,我们正忙着呢。”

  杜洛瓦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没……没什么事,请原谅。”

  弗雷斯蒂埃的火气更大了:

  “这是哪儿的话?别绕圈子了。你在这个时候闯到我家来,难道只是为了随便走走?”

  杜洛瓦慌乱不已,只得如实相告:

  “那倒不是……我是想……我那篇文章……还是未能写出。上一次承蒙你……你们的关照……我于是……斗胆前来……希望……”

  弗雷斯蒂埃没有让他再说下去: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以为,你的活可以由我干,而你,只需到月底去会计那儿领你的薪俸就行了?这钱是这样好拿的吗?”

  他妻子仍在抽着烟,一言未发,脸上漾着一丝捉摸不定的微笑,似乎在掩饰她内心的想法:此情此景实在好笑。

  杜洛瓦面红耳赤,支支吾吾道:

  “对不起……我原来以为……我原来想……”

  不想突然间,他以清亮的嗓音一口气说道:

  “夫人,对于我的冒昧,万望原谅。您昨天帮我写的那篇文章实在无与伦比,特再次向您表示我诚挚的谢意。”

  他深深鞠了一躬,接着向弗雷斯蒂埃说道:

  “我下午三点去报馆。”

  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步履如飞,口中不停地嘟哝道:

  “行呀,这篇文章看来得由我自己写了。我一定要独自把它写出来,让他们瞧瞧……”

  一回到住处,他便带着满腔怒火,迫不及待地伏案疾书。

  他接着弗雷斯蒂埃夫人已经给他铺设好的文章脉络,挖空心思,拼凑了一些报章上的连载小说中常可见到的那种情节离奇的故事,以中学生的蹩脚文体和军人的生硬语气,拉拉杂杂、华而不实地写了一大篇。不到一小时,这荒谬绝伦、很不像样的文章也就算是写好了。嗣后,他胸有成竹地拿着这篇东西赶往报馆。

  他在报馆里首先遇到的是圣波坦。圣波坦一见到他,便意味深长地使劲握着他的手说:

  “我采访中国人和印度人的那篇报道,你想必已经见到。真是滑稽透顶,整个巴黎都在津津乐道。可是我压根儿就没去见他们。”

  当天的报纸,杜洛瓦还没看,因此赶忙找来,将这篇题为《印度与中国》的长文匆匆看了一眼,呆在一旁的圣波坦给他指了指文中特别有趣的段落。

  恰在这时,弗雷斯蒂埃急匆匆地跑了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们说道:

  “啊,你们俩在这儿,我正有事要找你们。”

  说着,他把当晚需要弄到的几条重要政治新闻,向他们作了一番交待。

  杜洛瓦趁便把写好的文章拿了出来。

  “这是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

  “很好,给我吧。我这就给老板送去。”

  他们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

  圣波坦于是拉着他的这位新伙伴往里走去。到了走廊里,他向杜洛瓦说道:

  “去过会计那儿吗?”

  “没有,干吗?”

  “干吗?当然是领钱喽。看来你还不知道,每个月的工资总要想着提前去领,天晓得随后会出现什么情况。”

  “这……这敢情好啊。”

  “我带你去认认门,这不会有什么问题。这儿给钱很痛快。”

  这样,杜洛瓦走去领了二百法郎的月薪,外加头天那篇文章的稿酬二十八法郎。昨天从铁路部门领到的那笔钱,才刚刚花去一点。二者加在一起,就是三百四十法郎。

  这样大的数目,他可是从来没有拿到过。他觉得自己一下子阔了起来,到什么时候都不用愁了。

  随后,圣波坦带着他去另外几家性质相同的报馆坐了坐,希望上面要他们采访的新闻别人已经弄到手。这样的话,凭他的三寸不烂之后,一定可巧妙地从那些人口中探听到有关情况。

  到了掌灯时分,闲极无聊的杜洛瓦,不由地想起“风流牧羊女娱乐场”。于是信步走到那里,大着胆子向检票员自我介绍道:

  “我名叫乔治·杜洛瓦,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编辑。前两天,我曾随弗雷斯蒂埃先生来过这里。他要我往后来看戏不用买票,不知道他向你们交待了没有。”

  检票员翻开簿册看了看,发现簿册上并无他的名字,不过还是热情地向他说道:

  “先生,您不妨先请进来,然后把你的情况去同经理谈一谈,他肯定会同意的。”

  进入剧场后,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天晚上,他从这里带走的那个女人——拉歇尔。

  拉歇尔随即向他迎了上来:

  “晚上好,我的小猫咪。这几天过得好吗?”

  “很好,你呢?”

  “我也不错。知道吗?自从那天见过你后,我已有两次梦见你。”

  杜洛瓦微微一笑,心里乐滋滋的:

  “是吗,这说明什么呢?”

  “大傻瓜,这说明我喜欢你呗。等你什么时候方便,咱们可以再乐他一次。”

  “如果你愿意,今天就可以。”

  “好的,我愿意。”

  “很好,不过……”

  他欲言又止,显然为自己将要说出的话感到有点难为情。

  “我刚从俱乐部出来,身上带的钱全花光了,因此今天一个子儿也没有。”

  拉歇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两眼。凭着她的本能和长期同各种各样机关算尽,讨价还价的男子交往的经验,她一眼看出,这分明是谎言,因此说道:

  “你这是在说什么呢?同我来这一套,你难道不觉得,也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吧?”

  杜洛瓦尴尬地笑了笑:

  “我身上还有十法郎,就是这些了,你看行吗?”

  对方摆出一副出没上流社会的风流女郎一时心血来潮,往往不以金钱为重的潇洒风度,嘟哝道:

  “那就只好这样了,亲爱的。要知道,我所喜欢的,是你这个人。”

  她抬起一双神情迷乱的眼睛向杜洛瓦嘴角的那两撇短髭深情地看了看,挽起他的胳臂,情意缠绵地依偎在他身上,同时说道:

  “咱们先去喝杯石榴汁,然后去转上一圈。我还想就像现在这样,同你一起去看场歌剧,让大家都瞧瞧你。这之后,我们就早早回去,你说好吗?”

  杜洛瓦昨天晚上是在这个女人家过的夜,而且睡得很晚。今天出来时,天已大亮了。他马上想到去买份《法兰西生活报》来看看。由于分外激动,打开报纸时,他的手颤抖着。报上没有他的文章。他停立在人行道上,焦虑地把各个栏目都扫了一眼,最终仍未发现他写的那篇东西。

  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由于荒唐了一夜,身体本已疲惫不堪。现在又碰到这件不顺心的事情,对于疲惫不已的他,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他终于爬上六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衣倒在床上后,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几小时后,当他重新走进报馆时,他立即来到瓦尔特先生的办公室,向他问道:

  “先生,我写的那篇有关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今天报上没有登载,这是怎么回事?”

  经理抬起头,冷冷地答道:

  “这篇文章,我交给了你的朋友弗雷斯蒂埃,请他过目。他看后觉得不妥,需要重写。”

  杜洛瓦气愤不已,一言未发,转身便走。随后,他突然闯进弗雷斯蒂埃的房间:

  “你为何没让我的文章今天在报上登出来?”

  弗雷斯蒂埃嘴上叼着香烟,正四脚朝天地靠在扶手椅上,放在桌上的两只脚下,鞋后跟压着一篇刚开了个头的稿子。他不慌不忙地答了一句,懒洋洋的声音听来是那样遥远,仿佛是从洞穴深处发出来的:

  “老板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太糟,要我交给你重写。喏,就放在桌上。”

  他用手指了指用条尺压着的几张摊开的稿纸。

  杜洛瓦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在他将稿子放进衣袋的当儿,弗雷斯蒂埃又说道:

  “你今天要先去一下警察局…”

  接着,杜洛瓦有哪些地方要去跑一跑,有哪些新闻要去采访,弗雷斯蒂埃一一向他作了交待。杜洛瓦很想说句尖刻的话语回敬他,但怎么也想不出来,最后只得怏怏走开了。

  第二天,他将稿子又送到根馆,但依然被退了回来。第三稿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面对这一局面,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未免太性急了,没有弗雷斯蒂埃的帮助,他将寸步难行。因此对于《非洲服役散记》这劳什子文章,从今而后,他是决不再提了。既然环境要求他待人处事必须灵活而圆滑,做到八面玲珑,他决心循此做去,在更好的机会出现之前,姑且努力先把外勤记者的工作做好。

  现在,无论是各剧院的后台,还是政坛幕后,即经常聚集各方政要的参议院前厅和各个走廊,对他来说,都已经是轻车熟路了。不但如此,他同各部门的重要人物以及终日打盹、被叫醒后面色阴沉的听差,也都混得熟透了。

  他交游广阔,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上至王公亲贵、部长将军、上流人士、大使主教,下至门房警察、老鸨名妓、赌场老手、妓院掮客,此外还有咖啡馆伙计、公共马车车夫和来路不明的外国阔佬。表面上,他同他们打得火热,实际上,一转眼便撂在一边。由于和他们朝夕相处,时时相遇,脑子里根本忙不过来,所谈论的又都是同他干的这一行有关的问题,他对他们一律恭谨有加,一视同仁,不以贵贱论英雄。他觉得自己很像一个以品酒为业的人,由于天天接二连三地品尝各种各样的酒,久而久之,连马戈堡所产葡萄酒和阿让托所产葡萄酒的区别也都分辨不出来了。

  他很快就成了一名出色的外勤记者,不但所得到的消息来源可靠,报道快捷,而且遇事反应敏锐,精明强干。用杰出报人瓦尔特老头的话说,他已成为报馆名副其实的栋梁。

  可是,他的收入依然不丰,他写的文章每行仅可得十个生丁,此外便是每月二百法郎的固定薪俸。由于他至今孑然一身,经常出入咖啡馆和酒肆,耗费自然惊人,因此手头常感拮据,生活相当清苦。

  他看到有的同事进进出出,衣袋里总装着鼓鼓的金币,但始终未弄明白,他们靠的是什么人不知鬼不觉的办法而能挣到这样多的钱,生活如此阔绰。他想,这倒是一条不应轻易放过的生财捷径。因为他在羡慕他们的同时,怀疑他们在干着不为人所知的非法勾当,替一些人效犬马之劳,彼此心照不宜,狼狈为奸。然而他必须识破其行藏,打入其秘密团体中去,方可使这些背着他大捞外快的同伴,对他刮目相看。

  他常于夜阑人静之时,一边看着窗下飞驰而过的列车,一边苦苦思索着自己可以采用的良策。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10-14 21:43:06

《漂亮朋友》第一部·第五章

光阴荏苒,转眼两个月已经过去,现在已是九月。杜洛瓦所期待的迅速发迹,依然遥遥无期。尤其让他焦心的是,他的寒微处境并无多大改变,要摆脱这种状况,登上那荣华富贵的顶峰,实在希望渺茫。因为外勤记者这一卑微职务,对他说来,现在简直成了一种累赘,终日将他紧紧束缚着,使得他永无出头之日。不错,人们对他的才华确很器重,但这种器重并未越过他所处的地位。甚至连弗雷斯蒂埃也不例外。虽然他在此期间帮了这位仁兄许多忙,但这位仁兄后来一次也没再邀请他去他家做客。尽管他依然像朋友一样对他以“你”相称,但不论在何场合总对他摆出一副上司的派头。

  由于经常写一些有关社会新闻的小稿子,他的文笔已大有改善,思路也开阔多了,不像写第二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时那样僵硬,狭隘。因此隔三岔五,他已能发表一两篇短的新闻稿;交上去的稿子旋即被退回的尴尬局面,现在是再也没有了。然而话虽如此,这同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想法写成大块文章,或就一些政治问题发表权威性评论,却有着根本的不同,这正如同样行驶于布洛涅林苑大道的马车,驾辕的车夫和坐在车内的主人属于不同的阶层一样。他尤其感到愤愤不平的是,上流社会的大门始终向他关闭着,总也进不去。换句话说,他至今尚无一个能够对他平等相待的朋友,没有一个异性知交,尽管有好几个知名女演员在见到他时常常显得分外亲热。

  再说生活告诉他,这些女人,不管来自上流社会还是属于歌舞名媛,对他所表现的好感不过是出于一时的冲动或短暂的钟情。至于能使他飞黄腾达的女人,他一个也没碰到。他像一匹被绳索拴住的马,为自己心愿难遂而焦虑不安。

  他一直想去看看弗雷斯蒂埃夫人。但一想到上次见面的情景,他便感到无地自容,最后只得打消此念。再说,他总觉得,她丈夫说不定会在哪天向他发出邀请。在此百无聊赖之际,他忽然想起德·马莱尔夫人,记得她曾叫他在方便时去看看她。这样,一天下午,他因实在无事可做,便信步向她家走了过去。

  她曾对他说过:“我下午三点总在家里。”

  他到达她家门前时,恰恰是下午二时半。

  她住在维纳街一幢楼房的五层楼上。

  门铃响过,前来开门的是一位女佣。她身材矮小,头发散披在肩上,一面在戴无边软帽,一面回答他的问话:

  “太太在家,但不知道起床没有。”

  说着,她将客厅虚掩着的门一把推开。

  杜洛瓦走了进去。客厅相当大,但家具不多,布置也不够精心。沿墙摆着的一长列扶手椅,不但年代已久,很是破旧,且显然是女佣随便摆的,丝毫看不出喜欢家居的女主人在室内陈设上所显现的别具匠心。四周护墙板上挂着四幅蹩脚的油画,由于画框上方的绳子长短不一,每一幅都挂得歪歪扭扭。这四幅画,一幅画的是一条河,河上有条小船;另一幅画的是海,海上有一艘轮船;再一幅画的是平原,平原上有个磨房;最后一幅画的是树林,林中有个樵夫。可以看出,由于女主人的漫不经心,这些画如此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已经很久很久了。

  杜洛瓦见女主人未来,只得坐下等候。过了好久之后,客厅的另一扇门总算打开,德·马莱尔夫人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粉红色丝质日本晨衣,上面绣着金色的风景、蓝色的花朵和白色的小鸟。她大声说道:

  “这个时候还没起床,实在不好意思。您能来看我,真不知叫我说什么好。我还以为您把我忘了。”

  她欢欣地向他伸过两只手来。杜洛瓦见房内的陈设十分简单,心中反倒感到安然而自在。他于是握住伸过来的两只小手,并像诺贝尔·德·瓦伦那样,在她的一只手上亲了亲。

  德·马莱尔夫人请他坐下,接着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番,说道:

  “啊,您可真是变了个人,变得更有气派了。看来巴黎的环境对您非常适合。来,有什么新闻,给我讲讲。”

  他们像两个结交多年的老友,立刻无拘无束地聊了起来。彼此之间仿佛油然升起一种亲切感,仿佛都感到有一种信任感、亲密感和倾慕感在驱使着他们。正是这种感觉常可使两个素昧平生、但意趣相投、性情相仿的人,经过片刻交谈而立即成为莫逆之交。

  德·马莱尔夫人忽然停了下来,带着无比惊讶的神色改口道:“您说怪也不怪?今天一见到您,我就觉得我们像是交往多年的老相识似的。这样看来,我们一定会成为好友的。您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当然愿意,”杜洛瓦微笑道。但此微笑显然包含着更深的寓意。

  在他心中,德·马莱尔夫人穿着这种颜色鲜艳、质地轻柔的晨衣,虽然没有穿着洁白晨衣的弗雷斯蒂埃夫人那样苗条,那样纤柔娇艳,但体态却更具风韵,更加撩人心魄,使人心荡神驰,不能自已。

  他觉得,同弗雷斯蒂埃夫人单独相处时,她脸上时时浮着的一丝微笑是那样媚人,但同时也透出一股冷漠,使你既心旌摇摇,又不敢贸然造次。那样子似乎在说:“你看来对我十分倾心”,但同时又仿佛在提醒你:“请勿轻举妄动。”总之,那种表现使你摸不透她究竟是何意思。在这种情况下,杜洛瓦充其量只想伏在她的脚下,或是轻轻吻一吻她胸衣上方的秀丽花边,嗅一嗅从两只沉甸甸的乳房间散逸出来的温热馨香。和德·马莱尔夫人在一起则不同了,他感到周身激荡着一股强烈而又明确的欲望,面对她那在轻柔丝质晨衣的掩盖下线条起伏的优美身段,他不禁五内沸然,双手颤抖。

  德·马莱尔夫人一直在侃侃而谈,每句话都显示出她是一位才智过人的女人,如同一个熟练工在众人惊讶目光的注视下,做着一件被认为难于完成的工作。

  杜洛瓦一面听她讲,心里却一面在想:

  “她的这些话真是别有见地。若将巴黎每天发生的事情听她来讲一讲,必可写出一篇篇绝妙的文章。”

  这时,从她刚才进来的门上传来了两下轻轻的叩门声,德·马莱尔夫人随即喊道:

  “你可以进来,我的小乖乖。”

  一个小女孩出现在门边。只见她一径走向杜洛瓦,将手向他伸了过去。

  坐在一旁的母亲惊讶不已,不由地发出一声感叹:

  “瞧她在您面前是多么地懂事,我简直不敢相信。”

  杜洛瓦亲了亲小女孩,然后让她在身边坐下,郑重其事地向她提了几个问题,问她自他们上次见面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小女孩声若银铃,一本正经地一一加以回答,俨然像个大人。

  房内的挂钟敲了三下。杜洛瓦于是起身告辞。

  “以后请常来坐坐,”德·马莱尔夫人说道,“我们可以像今天这样随便聊,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对了,这些日子怎么总没在弗雷斯蒂埃家见到您。”

  杜洛瓦答道:

  “啊,这倒没什么,我最近一直很忙。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在他家再见面的。”

  他一径走了出去,心中不知怎地又燃起了希望。

  他没有将他此次的德·马莱尔夫人家之行,向弗雷斯蒂埃吐露一个字。

  此后几天,此行一直萦绕于他的脑际而久久不能忘怀。不但如此,他的眼前仿佛总影影绰绰地浮现出这年轻女人的俏丽身影。他像被勾去了魂魄似的,心里总牵挂着那优美的身姿,总感到她身上有股暗香在他身边徘徊。他是这样地神不守舍,同人们在和一个人愉快地在一起度过几小时后常会产生的感觉一样。这感觉是那样地奇异、神秘,发自内心而又扑朔迷离,它会使你如痴如醉,坐卧不宁。

  这样,几天后,他又到了德·马莱尔夫人家。

  女仆把他带到客厅后,小姑娘洛琳娜立刻跑了过来。与上次不同的是,她今天没有把手伸给他,而是将前额向他伸了过去,口中一边说道:

  “妈妈要我告诉您,请您等一会儿。她正在穿衣服,要过一会儿才能来。我先陪您坐坐吧。”

  杜洛瓦觉得小女孩彬彬有礼的举止十分有趣,便随口说道:

  “好极了,小姐。能和您在一起呆一会儿,我感到非常荣幸。不过我要告诉您,我可是一个坐不住的人,整天爱玩。所以我提议,如果您愿意,咱们现在可以来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小女孩先是一愣,然后像大人对此建议感到突然和惊异似的笑了笑,说道:

  “在房间里可怎么玩呀?”

  杜洛瓦答道:

  “没关系,我到哪儿都能玩。开始吧,你来捉我。”

  他于是围着桌子转了起来,同时向小女孩发出挑逗,小女孩脸上始终泛着微笑,出于礼貌,只得跟在他后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不时伸出手来作出要抓住他的样子,但并没有认真追赶。

  杜洛瓦停下脚步,弯下身子,等她迈着犹疑不定的脚步走过来时,突然纵身往空中一跳,迅速跑到客厅的另一头。小女孩见此情景,觉得很是有趣,终于咧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兴致大增,开始小跑着在后面追赶,可是人还没追上,自己先已怯生生地发出了吃吃的欢快笑声。杜洛瓦拉过一把椅子,挡住了她,逼着她围着椅子转了一圈,然后又转而拉过另一把椅子。小女孩现在撒开腿跑起来了,原先的拘束已一扫而光。这新奇的游戏使她兴奋不已,她脸上泛着红晕,乐呵呵地使劲追赶着。然而杜洛瓦的身子是那样灵活,有的时候,他甚至故意站在那里,等着她去捉,但一闪身,仍被他逃脱了。

  到后来,她以为这下是定能将他捉住无疑了,不想他却突然将她一把抱住,用双手将她高高地举了起来,口中大声喊道:

  “小猫上树喽。”

  杜洛瓦这突如其来的一招,使小姑娘高兴不已。她一面使劲扭动两腿,想挣脱他的双手,一面发出了纵情大笑。

  这时走进房内的德·马莱尔夫人,不由地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啊……我的洛琳娜竟也玩起游戏来了……先生,你这个人可真是非同一般。”

  杜洛瓦把小女孩放在地上,在德·马莱尔夫人伸过来的手上亲了一下。大家坐了下来,小女孩坐在他们中间。他们很想说说话,但平时寡言少语的洛琳娜,这时因余兴未消,却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德·马莱尔夫人只得打发她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小女孩两眼噙着泪花,默默地走了。

  她一走,德·马莱尔夫人便压低声音向杜洛瓦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有一个正经想法,而且想到了你。事情是这样的:我每星期都应邀到弗雷斯蒂埃家吃一餐饭,同时我也隔一段时候便在馆子里面回请他们一次。你知道,我这个人不爱请客人到家里来。这种送往迎来的事我很不在行,再说我也不谙家务,烹饪料理更是一窍不通,总之是什么也不会。我喜欢把日子过得随便一些。所以我总是在饭馆里回他们的情。可是每次都是我们三个人,餐桌上的气氛总也热闹不起来,而我的朋友又同他们不是一路的,很难合得来。我同你讲这些,是想告诉你,这次宴请同往常稍有不同。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我希望这次聚会,你也算一个。时间定在本星期六晚七时半,地点就在‘富人餐馆’。这地方你知道吗?”

  杜洛瓦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请。

  德·马莱尔夫人接着说道:

  “这样一来,我们将是四个人,不多不少刚好一桌。这种小型聚会一定很有意思,特别是,我们这些女人平时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她今天穿了件深栗色连衣裙。连衣裙裁剪得体,把她的身腰、臀部和胸脯都烘托了出来,显得别具风姿,分外撩人。这通身的华光和刻意的修饰同她对家中陈设一眼便可看出的漠不关心,未免太不协调了。杜洛瓦不禁隐约感到有点纳闷,甚至有一点说不出所以然的别扭。

  她竟是这样一个人:周身穿着的,戴着的,或与肉体直接接触的,竟是那样地精致、考究,只要能达到这一点,自己所生活的环境是无关紧要的。

  从德·马莱尔夫人家回来后,杜洛瓦仍同上次一样,眼前总时时浮现着她的倩影,身上的各个感官总感到她好像就在眼前似的。他现在所一心盼望的,是星期六的聚会能快快到来。

  由于手头依然不太宽裕,无力购买用于晚宴的礼服,他只得又去租了一套黑色的。这一天终于来了,他第一个早早到达,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好几分钟。

  他被堂倌带到三楼的一间不大的房间内,房内四周挂着红色的帷幔,临街的一面只有一扇窗户。

  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方桌,桌上已摆好四份刀叉。桌布白得耀眼,像是刷了层白漆似的。两个高大的烛台上点着十二支蜡烛,把桌上的玻璃器皿、银质餐具和火锅映照得习习生辉。

  窗外有一棵树,浓密的树冠,在各单间客房明亮灯光的照射下,像是一块嫩绿的草坪展现在那里。

  杜洛瓦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同墙上挂着的帷幔一样,沙发的布面也是红色的,但里边的弹簧已经破旧不堪,杜洛瓦一坐下去,便听咕叽一声,身子深深地陷了下去。这是一家很大的餐馆,四周回荡着大餐馆里常见的那种嘈杂声,如碗碟或银质器皿的碰撞声、堂倌在铺着地毯的走廊里快速走动的沙沙声、各房间房门此起彼伏的关门声以及房门偶或开着时从房内传出的各方来客的南腔北调。弗雷斯蒂埃这时走了进来,亲热地同杜洛瓦握了握手,表情是那样真挚,这在报馆里是从来没有的。

  “两位女士将一同前来,”他说,“这种聚会倒蛮有意思。”

  他向桌上看了看,忽然走过去,把一盏光焰如豆的煤气灯熄灭掉,并因风很大而将窗户关了一扇,然后,他找了个拐角处坐了下来,一边说道:

  “我现在应特别留意。这一个月来,身体倒是好多了,只是前几天又旧病复发,可能是星期二晚上去看戏时又着了凉。”

  房门这时忽然打开,两个年轻的女人出现在门边,身后跟着一位侍者。她们都戴着面纱,把秀丽的面庞围得严严实实,一举一动是那样小心谨慎。每当在此场合出现,她们总是带着这样一种神秘兮兮的可爱神态,生怕会在不意之中遇上某个邻居或熟人。

  杜洛瓦迎上去,向弗雷斯蒂埃夫人欠了欠身。弗雷斯蒂埃夫人佯装着一脸怒气,狠狠责备了他一通,说他为何没去看她。接着,她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冲着德·马莱尔夫人说道:“这不是明摆着吗?你心中显然只有她,而没有我,你去看她就有时间了?”

  众人于是落座。侍者走过来,向弗雷斯蒂埃递上一份上面标有各色水酒的纸片。德·马莱尔夫人一见,立刻向侍者喊道:

  “这两位先生要什么,你就给他们拿什么。至于我们俩,我们要冰镇香槟,而且要上等的。最好口味温和一点,其他什么也不要。”

  侍者出去后,她带着不可抑制的高兴神色笑道:

  “今晚我可要喝个痛快。今天机会难得,大家定要开怀畅饮。”

  弗雷斯蒂埃似乎没有听到她刚才的话,这时向她问道:

  “我去把窗户关上,你看可以吗?我这几天,老毛病又犯了。”

  “当然可以。”

  他于是走去把另一扇半开着的窗户关了起来,然后回到原位坐下,脸上现出安然、平静的神色。

  他妻子始终一言未发,心里似乎有什么事情。只见她眼帘低垂,在对着面前的酒杯微笑。这淡淡的笑,好像总在那里许诺什么,但又决不会去履行。

  侍者送来一盘奥斯唐德牡蛎①。这牡蛎既肥又嫩,像是有意放进蚌壳中的一块块嫩肉,一到嘴里就化了,同略带咸味的糖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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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奥斯唐德,比利时一地名,以盛产牡蛎闻名于世。

  喝过汤以后,侍者送来一盘鲟鱼,鱼肉呈粉红色,同少女的肌肤相仿。酒过三巡,举座的谈兴也就不知不觉地放开了。

  首先谈的是一件市井传闻,说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妇,在一家餐馆的雅座里同一位外国王公共享佳肴,不巧被她丈夫的一个朋友撞见,遂闹得满城风雨。

  故事说完,弗雷斯蒂埃大笑不止。两位女士则对那以泄露他人隐情为乐的快嘴男子,作了同声谴责,说此人是个不谙人情世故的糊涂虫。杜洛瓦同意她们的见解,并一本正经地申言,一个男人,无论是当事人、知情者还是一般目击者,对于这类事情都应藏于心底,守口如瓶。他接着说道:

  “要是我们每个人对于他人的隐私,都能绝对地缄默不语,互相之间存在着充分的信任,则人世间有趣的事情将会俯拾皆是。人们之所以常常——特别是女人——畏首畏尾,就是因为担心自己做的事会在哪一天被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说完,他又笑着说了一句:

  “你们说,事情难道不就是这样吗?要是她们不必担心自己会因一时之快而使自己的名声被人糟践,弄得终身懊恼,只有暗暗地咽下痛苦的眼泪,则她们当中将不知有多少人对于心中突然萌发的情思或爱情上的浪漫想法,会顺其自然地完全按照自己的愿望去尽情消受,那怕欢乐的时间非常短暂!”

  这一席话,他语调铿锵,说得振振有词,表明他对此深信不疑,也好像在表白自己,那意思分明是:

  “你们如果同我有什么风流韵事,就不必担心会遇到这种麻烦。谓予不信,不妨试试。”

  两位女士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沉稳的目光,表明她们对他的话深表赞同,觉得他言之凿凿,很有道理。同时这意味深长的默然无语也是在暗暗地默认,要是各人的事确能秘而不宣,则她们这些巴黎女郎,虽然有着无比坚强的意志,也早已顶不住各式各样的诱惑了。

  弗雷斯蒂埃几乎已躺在沙发上,一条腿环了起来,胸前的餐巾已塞进背心的领口中,以免弄脏礼服。只见他忽然一阵大笑,以一个怀疑论者确信不疑的腔调说道:

  “此话倒也一点不假,要是这些事情果能确保秘密,谁都会跃跃欲试的。这样一来,倒霉的也就是那些可怜的丈夫了。”

  话题又转到了爱情上。杜洛瓦认为,说爱情是一种永恒的东西,实在是无稽之谈。但他觉得爱情却可持久保持,因为它可建立起一种感情关系,使双方在温情脉脉的友好情谊中互相予以信任。肉体的结合不过是心灵结合的产物。因此他对感情一破裂便猜忌重重,甚至夫妻反目,相视如仇,成天大吵大闹,弄得鸡犬不宁的做法,十分反感。

  杜洛瓦说完后,德·马莱尔夫人不觉长叹一声,说道:

  “一点不错。生活中唯一美好的东西,就是爱情。正是由于我们对它要求太高,不切实际,结果常常反而把它糟蹋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手上一直拿着一把刀在摆弄着,她这时也插了一句:

  “完全对……一个女人能有人爱,总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她好像想得很多,心头涌起了许多不敢与他人言的事情。

  由于第一道正菜尚未上来,大家只得间或喝口香槟,嘴里嚼一点从小圆面包上剥落下来的脆皮。随着刚才的谈话,对于爱的思念现在正慢慢地侵入每个人的心田,渐渐地,人人都沉陷在如痴如醉、虚无缥缈的梦幻中,恰如这清醇的美酒,在它一滴滴地流过喉间后,很快便使人周身发热,神思恍惚,如坠五里雾中。

  侍者端来了嫩而不腻的羊排,羊排下方厚厚地铺着一层砌成细块的芦笋尖。

  弗雷斯蒂埃一见,不禁喊了起来:

  “啊,好菜!”

  众人于是吃了起来,细细品尝着这鲜美的羊肉和吃在口中滑腻如脂的笋尖。

  杜洛瓦又说道:

  “我若爱上一个女人,心中只会有她。对我来说,世间的其他一切都不会存在。”

  他的语气是那样地斩钉截铁,仿佛在享受这美味佳肴的同时,正为自己能领略这爱情的甘美而兴奋不已。

  弗雷斯蒂埃夫人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喃喃地说道:“当一个人握着另一人的手,向对方问道:‘你爱我吗?’对方接着答道:‘是的,我爱你。’要说爱情带给人的幸福,没有比此时此刻更为圣洁无瑕了。”

  德·马莱尔夫人刚刚又将一杯香槟一饮而尽,她把杯子放回桌上,带着欢快的声调说道:

  “我对于爱情,可没有这些柏拉图式的东西。”

  听了这句话,大家眼睛一亮,个个点头称是,于是一阵哈哈大笑。

  弗雷斯蒂埃干脆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并伸开两臂,扶着座垫,十分严肃地说道:

  “你的坦诚令人钦佩,这表明,你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我可否问一句,不知德·马莱尔先生对此持何看法?”

  德·马莱尔夫人轻轻地耸了耸肩,脸上长久地流露出一种不屑理会的神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对此问题没有看法。他对任何问题都没有……明确的态度。”

  有关爱情的这场谈话,随即由高尚的理论探讨转而进入其具体表现的百花园中。言语虽然放荡,但仍不失其高雅。

  因为这时候,大家的用语都非常巧妙,稍稍一点,便彼此会意,豁然开朗;但不管怎样,那类似下身裙裾的的遮羞物毕竟已经拨开,只是言词虽然大胆,但掩饰巧妙,透着百般的精明与狡诈。因此言词虽然下流,但仍惺惺作态,欲擒故纵,所谈到的分明是赤裸裸的男女隐情,但遣词造句却相当地含蓄。总之,每一句话语都能使人们的眼前和心头迅速浮现出难以言传的一切,对于这些上流社会的人来说,更可以感受到一种神秘而微妙的情爱,在他们心中油然唤起种种难于启齿、垂涎已久的贪欢场面,不禁心荡神驰,欲火如炽。侍者这时端末一盘烤小竹鸡和鹌鹑、一盘碗豆、一罐肥鹅肝及一盘沙拉。沙拉中拌有生菜,叶片参差不齐,满满地盛在一个状如脸盆的器具里,面上好似浮着一层碧绿的青苔。但这些美味佳肴,他们并没有认真品尝,而只是盲目地送进口中,因为他们的思绪仍停留在刚才所谈论的那些事情上,陶醉于爱情的氛围中。

  两位女士现在已一扫原先的矜持,说出的话语都相当直率。德·马莱尔夫人秉性泼辣,每一句话都像是一种挑逗。弗雷斯蒂埃夫人则稍有不同,仍显得有点羞赧和持重。不过话虽如此,她的语调和声音,乃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表面上对她所说的大胆言辞起了一定的抑制,实际上却使之显得更为突出,只是没有德·马莱尔夫人那样肆无忌惮罢了。

  已完全躺在沙发上的弗雷斯蒂埃,在不停地笑着,不停地喝着和吃着,但却不时会说出一句毫无遮掩、非常露骨的话语。两位女士表面上装出吃惊的样子,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所持续的时间不过是两三秒钟而已。因此,每当弗雷斯蒂埃说出一句过于粗俗的淫荡言词,他总要立即追加一句:“孩子们,你们这是怎么啦?你们要总是这个样子,迟早会做出蠢事来的。”

  正餐之后,现在是甜食。侍者接着送来了咖啡,随后是甜烧酒。几个本已兴奋不已的男女,两口烧酒一下肚,也就更加感到浑身燥热,心绪纷乱了。

  正像她在晚宴开始时所表示的那样,德·马莱尔夫人果然已是醉眼朦胧了。她承认自己不胜酒力,但仍带着一副乐呵呵的娇媚神态,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醉是确实有点醉了,但也还不至于如此失态,她这是为了让自己的客人心里高兴而有意装出来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现在是一言不发,可能是出于谨慎,不愿再说什么。杜洛瓦感到自己正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话一出口必有失言,因此也知趣地默然不语。

  大家点着了香烟。不想弗雷斯蒂埃忽然咳了起来。

  这一阵咳,来势如此凶猛,好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撕裂似的。他满脸通红,头上挂着汗珠,只得用毛巾使劲把嘴捂住。

  后来,他总算渐渐安静了下来,不悦地说道:

  “这种聚会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今天来,实在是太愚蠢了。”

  这可怕的病显然已弄得他六神无主,刚才还谈笑风生的浓厚兴致,早已踪影全无。

  “咱们回去吧,”他说。

  德·马莱尔夫人按了按铃,让侍者结账。侍者立刻便将账单送了来。她接过账单看了看,但上面的数字仿佛在那里转动,怎么也看不真切,最后只得递给杜洛瓦,一边说道:

  “咳,还是你来帮我付吧。我已醉得不行,什么也看不清楚。”

  说着,她把自己的钱包放到他手中。

  整个开销为一百三十法郎。杜洛瓦将账单仔细检查一遍,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大钞,递给侍者。接过对方找回的零钱时,他低声向德·马莱尔夫人问了一句:

  “小费给多少?”

  “你看着办,我不知道。”

  杜洛瓦在放钱的盘子里扔了五法郎,然后将钱包还给德·马莱尔夫人,同时向她问道:

  “要不要我把你送到家门口?”

  “这当然好,我现在已找不着家门了。”

  他们俩于是和弗雷斯蒂埃夫妇握手道别。这样,杜洛瓦也就和德·马莱尔夫人同乘一辆出租马车走了。

  现在,德·马莱尔夫人同他比肩而坐,互相靠得很近。车内一片漆黑,只有人行道上的煤气路灯所发出的光亮,不时射进来,将这小小的空间照亮一会儿。他透过衣袖,感受到德·马莱尔夫人的臂膀热呼呼的,心中蓦然激荡起一股把她搂到怀里的强烈欲望,因此脑海中现在是一片空白,找不出一句话来同她说说,什么话也没有。

  “我要是这样做的话,”他在心里思忖道,“她会怎样?”

  刚才大家在餐桌上就男女私情毫无顾忌地说的那些话语,又回到了他的心头,不禁使他勇气倍增,但一想起弄得不好会丢人现眼,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德·马莱尔夫人也是一句话没有,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要不是借着路灯不时投入车内的光亮,看到她那炯炯有神的大眼,杜洛瓦定会以为她睡着了。

  “她此刻在想什么呢?”杜洛瓦在心里揣度着。

  他觉得,现在还是什么话也不要说为好,否则只消一句话,沉默将会打破,他也就一切都完了。可是他仍然不敢贸然行事,缺少那种突如其来、不顾一切的勇气。

  他忽然感到她的脚动了一下。这干巴巴、带有神经质的动作,或许是她等得不耐烦的表示,是她对他的一种召唤。因此杜洛瓦不禁被这几乎难以觉察的表示,弄得浑身一阵战栗。他猛的一下转过身,将整个身子向她压了过去,一边在她身上乱摸,一边急切地将嘴凑近她的嘴唇。

  她发出一声惊叫,但叫声不大。她使劲挣扎着,竭力把他推开,想直起身来。但没过多久,她还是屈服了,好像她已体力耗尽,无法再作反抗。

  马车很快在她家门前停了下来。杜洛瓦一下愣在那里,脑海中一时竟找不出一句热情的话语对她今晚的盛请表示谢意,祝她晚安,并向她表达他对她的爱慕和感激。这当儿,德·马莱尔夫人没有站起身,她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仍沉醉于刚才发生的一幕中。杜洛瓦担心车夫会因而引起疑心,于是首先跳下车,伸过手扶德·马莱尔夫人下来。

  德·马莱尔夫人终于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但一言未发。杜洛瓦走去按了一下门铃,在大门打开之际战战兢兢地向她问道: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德·马莱尔夫人向他咕哝了一句,声音低得他几乎难以听见:

  “明天到我家来吃午饭。”

  话一说完,她便走进门里,砰的一声把沉重的大门关上了。

  杜洛瓦给了车夫一百苏,然后怀着满心的喜悦,得意洋洋地大步朝前走去。

  他终于已弄到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位有夫之妇!一个上流社会,名副其实的上流社会,巴黎上流社会的女人!事情竟如此顺利,实在出乎他的料想。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要接近和得到这样一个高不可攀的女人,必须以极大的耐心施以心计,必须百折不挠,成天温言软语、低三下四地跟在后面服侍;此外,隔三岔五还得送上一些贵重礼物,以博取其欢心。不曾想,他今晚只是稍加主动,而他今生遇到的这第一个女人,便服服贴贴地拜倒在他的脚下了,事情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实在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她当时酒还没醒,”杜洛瓦又想,“明天未必会如此顺从。这样的话,那可太叫我伤心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焦虑不安起来,但旋即又自我安慰道:

  “管他呢,一不做二不休。她既已属于我,就别想能从我手中跑掉。”

  接着,他陷入了悠悠遐思。他所盼望的,是自己有朝一日能身居要职,不但威名赫赫,而且富甲天下,美女如云。于是种种幻觉纷至沓来,仿佛忽然看到,如同神话传说描述的琼楼玉宇中所常见的那样,一个个年轻貌美、家中富有、出身煊赫的贵妇,排成队列,微笑着从他眼前飘然而过,消失在这金色的梦幻里。

  这样,当天晚上睡下后,他仍做了许许多多美好的梦。

  第二天,当他登上德·马莱尔夫人家的楼梯时,心中未免有点踌躇满志。德·马莱尔夫人会怎样待他?她会不会不接待他,连门坎也不让他跨进一步?会不会说……?这怎么可能?她只要有一点反悔的表示,立刻就会被人看出实情。因此事情的主动权,现在毋宁说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前来开门的,仍是那位身材矮小的女仆。杜洛瓦见她的神色并无异样,心中的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好像他早已料定,女仆一见到他,定会惊慌失措似的。

  他随即问道:

  “夫人好吗?”

  “很好,先生,同早先一样,”女仆答道,一边将他领进客厅。

  杜洛瓦径直走到壁炉前,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衣装和头发。他正在那里整理领带,忽从镜中瞥见年轻的德·马莱尔夫人,正袅袅娜娜地站在客厅的门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杜洛瓦装着没有见到她,仍旧在那里摆弄着什么。因此两个人在走到一起之前,先在镜中互相对视、端详、打量了许久。

  杜洛瓦转过身来,德·马莱尔夫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一下冲过去,带着无比的激动说道:

  “我是多么地爱你!”

  德·马莱尔夫人张开双臂,一下扑在他的怀内。过了片刻,她抬起头来,将嘴唇向他凑了过去,两个人于是一阵长时间的热吻。

  杜洛瓦不由地在心中嘀咕道:

  “没有想到,事情竟是这样顺利。这倒不错。”

  接过吻后,杜洛瓦微笑着,一言未发,竭力装出一副情思缠绵的样子看着她。

  德·马莱尔夫人也在微笑着,这正是女人芳心默许、决意委身相就的神态。她喃喃地说道:

  “家里只有我们俩,我把洛琳娜打发到一朋友家吃饭去了。”

  杜洛瓦叹了一声,吻着她的手腕,说道:

  “谢谢你想得如此周到,我真不知怎样爱你才好。”

  德·马莱尔夫人于是像对待丈夫那样,挽起他的胳臂,走到长沙发前,和他并肩坐了下来。

  杜洛瓦想说句俏皮话,把谈话引到荡人心魄的话题上,但怎么也未想出,只得说道:

  “这样说来,你不怨我?”

  德·马莱尔夫人用手捂住他的嘴:

  “不要说了。”

  他们默默地对视着,两个人紧紧地握着对方发烫的手。

  “我哪天都在盼望着能得到你!”杜洛瓦又说。

  “叫你不要说了,”德·马莱尔夫人说。

  隔墙传来女佣在餐厅里摆放碗碟的声响。

  杜洛瓦站了起来:

  “我不能这样近地同你坐在一起,否则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客厅的门这时忽然打开:

  “夫人,午饭准备好了。”

  杜洛瓦郑重其事地伸过胳臂,挽起德·马莱尔夫人走向餐厅。

  他们面对面坐了下来,开始吃饭,但相互间仍不停地对视着,微笑着,心中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完全沉浸在这初起的甜蜜柔情中。虽然不时地将饭菜送入口中,但他们已食而不知其味。杜洛瓦忽然感到,她的一只小脚在桌子底下来回挪动,于是伸开两只脚把它夹了过来,并使出全身力气牢牢地夹住,不让她抽走。

  女仆进进出出,不停地给他们上莱,同时将吃剩的盘子撤走,一副懒洋洋的神情,似乎什么也没发现。

  午饭吃完,他们又回到客厅里,走到那张长沙发前,在各人原先坐过的位置上又肩并肩地坐了下来。

  杜洛瓦一步步地向她身上靠了过去。想拥抱她。德·马莱尔夫人一把将他推开,语调十分平静:

  “别胡闹,佣人随时会进来。”

  杜洛瓦不情愿地咕哝道:

  “我什么时候才能单独同你在一起,向你诉说我对你的思念呢?”

  德·马莱尔夫人俯过身去,在他耳边悄悄说道:

  “别着急,这两天,我就会找个时间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你。”

  杜洛瓦顿时满面通红:

  “可是……我住的那地方……很不像样。”

  她嫣然一笑:

  “这有什么?我去看的是你,又不是你的房间。”

  杜洛瓦于是追问她何时会去。德·马莱尔夫人说是在下星期的某一天,杜洛瓦觉得这太为遥远,便一面搓揉着她的一双小手,一面火辣辣地看着她,叽叽咕咕地恳求她把日子提前,一副欲火如炽,急不可耐的焦躁神情。这种激情,正是幽会男女在酒足饭饱之后所常有的。

  德·马莱尔夫人见他这饥渴难耐的样子,不禁觉得饶有兴味,但终究拗不过他的纠缠,只得让了一天,接着又让了一天。然而杜洛瓦仍不死心:

  “明天,快说,就是明天吧。”

  最后,德·马莱尔夫人终于答应了他:

  “好吧,就是明天下午五点。”

  一听此言,杜洛瓦喜不自胜,长长地舒了口气。此后,他们的谈话变得斯文起来了,样子也显得特别亲热,仿佛是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

  门外这时忽然一声铃响,二人不觉一惊,彼此腾的一下分了开来。

  德·马莱尔夫人咕哝道:

  “定是洛琳娜回来了。”

  小女孩出现在门边。看见杜洛瓦坐在房内,她先是一愣,然后兴高采烈地拍着小手,向他跑过去喊道:

  “啊,我们的漂亮朋友来了。”

  德·马莱尔夫人发出一阵大笑:

  “瞧,洛琳娜叫你‘漂亮朋友’,这是小家伙对你多么充满友情的称呼!我往后也要叫你‘漂亮朋友’。”

  杜洛瓦已抱起小女孩,放在他的两腿上,并同她玩了玩上次教给她的游戏。

  时钟已指在两点四十分上。杜洛瓦起身告辞,准备回报馆去。到了楼梯口,他又回转身,透过未关上的门,向德·马莱尔夫人悄悄嘀咕了一声:

  “别忘了,明天下午五点。”

  德·马莱尔夫人深情地一笑,说了声“知道了”,便转身进到里边去了。

  报馆的事一办完,杜洛瓦所考虑的,是如何将他的房间布置一番,使这满目寒怆的小屋尽量显得看得过去,以便接待他的情妇。他想在墙上挂一些日本的小型装饰物,把壁纸上太为显眼的污迹遮盖起来,因此花五法郎买了些日本版画及小扇子和小彩屏。他并在窗玻璃上贴了些透明的画片。画片所展现的,有水上荡漾的几叶扁舟、晚霞染红的天际中急速回归的飞鸟及站在阳台上领略四周风光、打扮得花团锦簇的贵妇,和身着黑色礼服、在茫茫雪原上前行的一长列绅士。

  这间斗室本来只有巴掌大小,仅能供人坐卧。四壁这一装饰,顷刻使人感到同彩纸所糊灯笼的内壁相仿。杜洛瓦觉得这效果很是不错,接着花了整个晚上,以剩下的彩纸剪了些小鸟,贴在天花板上。

  忙完了这一切,他也就脱衣上床,在窗外不时传来的火车汽笛声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说很早便回来了,手上提着一袋从食品店买的点心及一瓶马德尔葡萄酒。随后,他又去买了两个碟子和两只酒杯。回来后,他将所购食品就摆放在梳妆台上。梳妆台虽然肮脏不堪,但他在上面蒙了块毛巾,原先放在那里的脸盆和盛水用的罐子则放到了梳妆台下面。

  见一切准备就绪,他便坐下等候。

  德·马莱尔夫人于五点一刻到达。见房内贴得花花绿绿,她发出一声惊叫:

  “嘿,这房间还不错嘛。就是楼梯上总有人在上上下下。”

  杜洛瓦一把将她搂到怀内,隔着面纱,激动地吻了吻她的前额和帽子没有压着的秀发。

  一个半小时后,杜洛瓦将她送到罗马大街的出租马车站。

  待她上了马车后,杜洛瓦向她低声说道:

  “星期二再来,还是这个时候?”

  “好的,星期二见,还是这个时候。”德·马莱尔夫人回道。由于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她让他把头伸进车窗,又同他狂吻了一阵。接着,车夫扬了下鞭子,她恋恋不舍地喊道:

  “再见,漂亮朋友!”

  破旧的马车于是由一匹白马慢腾腾地拉着,向前走去。

  就这样,连续三个星期,杜洛瓦和德·马莱尔夫人每隔两三天便在他那间斗室里相会一次。会面的时间有时在上午,有时在傍晚。

  一天下午,杜洛瓦正在房内等着她的到来,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杜洛瓦立即跑到门边,听到一个小孩在哇哇大哭。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喊声:

  “怎么啦?小家伙干吗又嚎起来了?”

  此后是一个女人的回答,声音无比尖利而带着愤怒:

  “常到楼上记者房里去的那个臭婊子,刚才在楼梯口把尼古拉撞倒了。这不要脸的女人走在楼梯上连小孩也不注意,根本就不应该让她进来。”

  杜洛瓦慌乱不已,赶紧退到房内,因为五层的楼梯上此时已传来一阵衣裙的窸窣声和急促上楼的脚步声。

  不久,在他刚刚关上的门上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房门,德·马莱尔夫人一步冲了进来,同时气喘吁吁,气急败坏地说道:

  “你听到了吗?”

  杜洛瓦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没有呀,你说的是什么?”

  “他们刚才莫名其妙地把我污辱了一番。”

  “谁?”

  “住在楼下的混帐东西。”

  “我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德·马莱尔夫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洛瓦只得走过去帮她摘下帽子,解开胸衣上的带子,扶着她在床上躺了下来,然后用湿毛巾为她揉了揉太阳穴。但她依然哭个不停。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总算平静了一点。不想这时,她的满腔怒火一下爆发了出来。

  她要杜洛瓦马上下楼去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只有把他们全都打死,方可解她心头之恨。

  杜洛瓦只得温言软语,竭力解劝:

  “你应当知道,他们是工人,都是些粗人。事情如果闹大了,必会搞到法庭上去。这样一来,你不但会被人查出,而且会被捕下狱,从此也就完了。同这种人斗气,弄得自己身败名裂,划算吗?”

  德·马莱尔夫人总算被说服了,但旋即又说道:

  “那我们怎么办?这地方反正我是不会再来了。”

  “这很简单,我马上搬家。”

  德·马莱尔夫人叹了一声:

  “当然只能这样。可是你也不是说搬就能搬的。”

  不过她一转念,忽然想了个主意,心中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

  “听我说,我已有办法了。这件事就让我来做,你什么也不用管。明天早上,我会给你发个‘小蓝条’来。”

  她所谓的“小蓝条”,就是当时流行巴黎的一种封口快信。

  现在,她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为自己能想出这个主意而备感欢欣。只是这个主意,她此刻还不愿说。接着,她和杜洛瓦颠鸾倒凤,又尽情享乐了一番。

  不过,当她离开这间小屋,从楼梯上步下去时,心情依然有点战战兢兢,两腿也不停地打颤,因此使劲挽住杜洛瓦的胳臂。

  所幸他们没有碰上任何人。

  由于一向起得很晚,第二天上午将近十一点,邮递员将德·马莱尔夫人所说的那个“小蓝条”送来时,杜洛瓦尚未起身。

  他急忙打开,只见上面写道:

  已以杜洛瓦夫人的名义,在君士坦丁堡街一二七号租下一套房间。请于下午五时来此相会,届时可让门房打开房门。

  吻你

  克洛

  这天下午五时,杜洛瓦准时到达一幢带家具出租的公寓前,找到门房后向他问道:

  “请问杜洛瓦夫人是否在此租了一套房间?”

  “是的,先生。”

  “那就请带我去看看。”

  门房对这种租房寻欢的事显然见得多了,知道自己不应多所盘问。他对着杜洛瓦的目光看了一眼,一边在一长串钥匙中寻找所需的一把,一边随口向他问道:

  “您就是杜洛瓦先生吗?”

  “正是。”

  说着,门房打开一间二居室套间。此套间位于底层,正对着门房住的小屋。

  套间的客厅里放着一套桃花心木家具,桌上铺了一块带黄色图案的绿底棱纹桌布,四壁是新近刚糊上的花草图案壁纸。地毯上也点缀着各类花朵,只是很单薄,脚一踩上去便可感觉到下面的地板。

  卧房很小,一张床便占了四分之三的面积。床靠里放着,头尾都顶着墙,正是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所常见的那种大床。床的四周所挂沉甸甸的帐幔,也是棱纹布做的。床上压着一条鸭绒被,被面为红色丝绸,上面布满不言自明的污迹。

  杜洛瓦忧心忡忡,很是不快,心下想道:

  “租这样的房子,可要费我很多钱呢。看来我还得借钱。她这件事可办得不怎么样。”

  这时,房门忽然打开。克洛蒂尔德带着她那衣裙的沙沙声,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她张开双臂,喜笑颜开地说道:“你说这地方好吗?快说,好不好?一级楼梯也不用爬,就在低层,而且临街。如果不想让门房看到你,完全可以从窗户进出。这下咱们尽可乐他一乐,无忧无虑了。”

  杜洛瓦话到嘴边,但未敢说出,只是冷冷地吻了吻她。

  德·马莱尔夫人进门时已将随身带来的一大包东西放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上。现在,她打开包裹,把里面装着的肥皂、香水、海绵、发卡和扣鞋用的钩子一一拿了出来。此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烫发夹子,由于前额的头发常会弄乱,她因而带了来,随时备用。

  接着,她在房内跑来跑去,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摆放好,显示出浓厚的兴致。

  打开橱柜的抽屉时,她笑吟吟地说道:

  “看来我还得拿点衣服来,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替换。这岂不更加方便?比如我要是上街采买遇上大雨,把衣服淋湿,便可以到这儿来更换。咱们每人一把钥匙,另外留一把给门房。这样万一忘记带了,也不愁进不来。这套房间我租了三个月,当然用的是你的名义,我总不好说出我的名字。”

  杜洛瓦于是急切地说道:

  “什么时候该付房租,你可别忘了提醒我。”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的回答却非常地轻描淡写:

  “全部租金已经付了,亲爱的。”

  杜洛瓦接着问道:

  “这么说,我该把钱给你了?”

  “那倒不必,我的小猫咪。这件事同你无关,是我自己情愿的。”

  杜洛瓦装出一副不悦的样子:

  “不行!怎么能这样做?我杜洛瓦岂可让你来付这笔钱?”

  德·马莱尔夫人走到他身边,两手搭在他肩上,几近哀求地说道:

  “乔治,这件事你就别管了,算我求你啦。我们这个窝就由我来安排,而且由我一人安排。这在我是一大乐趣,一个我无比珍爱的乐趣。这对你不可能有什么不好,怎么会呢?我只是想使我们的爱情别有一番滋味。好了,好了,我的小乔,你就别气鼓鼓的了,我的这一想法,你完全同意,不是吗?……”

  她的眼神、嘴唇乃至整个身子都在哀求他。

  杜洛瓦让她求了半天,脸始终挂得老长,总也不答应。到后来,他终于让了步,觉得这样做,实在说来,倒也没有什么不妥。

  德·马莱尔夫人走后,杜洛瓦搓着手自言自语道:

  “不管怎样,她还是个挺不错的女人。”

  但脑海深处今天为何会突然蹦出这一想法,他也未予深究。

  几天之后,他又收到德·马莱尔夫人一个小蓝条,上面写道:

  我丈夫在外地巡视一个半月,定于今晚回来。咱们的聚会只得暂停一星期。亲爱的,应付那边,实在非我所愿。

  你的克洛

  杜洛瓦对着便条愣了半天。说真的,他早已忘记这个女人是结了婚的。他现在倒真想见见此人,那怕是只瞧一眼也行,看他长得什么样儿。

  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待他的离去。这期间,他去“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消磨了两个晚上,且每次都是在拉歇尔家过的夜。

  一天早上,他忽然接到德·马莱尔夫人一封快信,上面仅有五个字:

  下午五点见。——克洛。

  两个人都提前到了那个秘密所在。德·马莱尔夫人怀着久别的深情,一下扑到他的怀内,狂热地在他的脸上吻了个够。随后,她向他说道:

  “我们既然得以重逢,你何不带着我找个地方去美餐一顿?我天生无拘无束,哪儿都去。”

  这一天恰好是月初。虽然杜洛瓦每个月都是寅吃卯粮,不到发薪之日,那薪傣便所剩无几了,因此平素总靠东挪西借打发时光,不过这一次不知怎的,口袋里还有点钱。能有机会为他的情妇开销一点,他备感荣幸,于是说道:

  “好啊,亲爱的,随你去哪儿。”

  因此他们在七点左右走了出去,到了环城大道上。德·马莱尔夫人紧紧地靠在杜洛瓦身上,凑近他耳边说道:“你知道吗?能够同你一起出来,时时感到你就在我身边,我心里真是别提有多高兴。”

  杜洛瓦问道:

  “你看拉图伊餐馆怎样?”

  德·马莱尔夫人答道:

  “噢,不行。那一家太为高雅。我想去个极为普通又别有情味、一般工人和职员经常光顾的地方。那些由农舍改建的咖啡馆,我就很喜欢,可惜我们现在去不了乡下。”

  然而杜洛瓦对这一带哪儿有此类餐馆,实在一无所知。两个人只得在大街上来回溜达,最后进了一家小酒馆。酒馆里单单僻了一决地方,供客人用餐。德·马莱尔夫人透过玻璃门看到两个头上没有任何装饰的女郎,正陪坐在两位军人对面。

  这供客人用餐的厅堂呈狭长形。厅堂深处,坐着三个出租马车车夫。另有一个,很难看出以何为业。只见他两腿伸开,头靠着椅背,整个身子几乎躺在椅子上,两只手则插在裤腰下,正在那里悠闲地抽着烟斗。他身上那件夹克衫到处是污迹,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两个口袋则装得鼓鼓囊囊,露出一个酒瓶的瓶颈、一截面包及一部分用报纸包着的包裹和一断线绳。他的头发很密,但蓬乱不堪,因多日未洗而变得一片灰暗。一顶鸭舌帽则扔在座椅下的地板上。

  服饰艳丽的德·马莱尔夫人一走进去,立即引起众人的注意。不但一直在窃窃私语的两对男女忽然一言不语,三个车夫也停止了交谈。至于那个抽烟斗的客人,他也从口中取出烟斗,往地下吐了口唾沫,稍稍侧过头来向这边张望着。

  德·马莱尔夫人低声说道:

  “不错,我们在这儿定可非常地逍遥自在。下次来,我一定要穿戴得像个工人。”

  她大大方方地在一张木桌前坐了下来。桌面上,平时汪着的汤汤水水和客人泼洒的饮料,店伙计平时不过是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因此积着一层厚厚的油污。然而德·马莱尔夫人对此毫不在意。杜洛瓦则有点局促不安,觉得来这种地方就餐未免有失身份。他想找个衣钩挂上礼帽,但哪儿也找不着,最后只得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他们要了一盘烩羊肉,一块烤羊腿和一盘沙拉。德·马莱尔夫人赞不绝口:

  “哈哈,这正合我的胃口。我同下等人一样,食大如牛。在我看来,这地方比那些讲究的英国餐馆不知要好多少。”

  过了片刻,她又说道:

  “要是你想让我高兴,待会儿不妨带我到下层人去的歌舞厅走走。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非常与众不同,名叫白人皇后舞厅。”

  杜洛瓦不觉一惊,问道:

  “是谁带你去的?”

  他目不转睛地向她凝视着,直看得德·马莱尔夫人粉脸羞红,有点不知所措,仿佛这突如其来的诘问在她心中勾起了一段不便与他人言的往事。经过一段女人常有的那种极其短暂、只能揣度的犹豫,她若无其事地答道:

  “是一位朋友……”

  停了一会儿,她又加了一句: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说完两眼低垂,一脸悲伤的样子,显得十分自然。

  这意外的插曲,促使杜洛瓦不由得自认识这个女人以来,头一回想到她的过去,因为他对此还一无所知。他想,在她同他相识之前,德·马莱尔夫人一定有过不止一个情人。他们都是什么样的,来自哪个阶层?一种隐约的嫉妒和不快不禁在他心中油然升起,而此不快,就为的是她的身世中他所不了解的那一段,即她的心灵深处和生活经历中与他无关的那一部分。他死死地盯着她,对这有着漂亮的面孔、脑海中却深藏着不可告人秘密的女人感到无比的愤怒。因为也许此时,她正不无遗憾地怀念着那个或那几个情人。他现在是多么想知道她的这一段身世,在她的脑海中翻箱倒柜地搜索一番,把一切都弄清,都弄个水落石出啊!……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这时又向他问道:

  “你愿带我去白人皇后舞厅吗?如果能去那里,今晚的快乐也就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

  杜洛瓦在心中思忖道:

  “算了,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吗?我为此而疑神疑鬼真是庸人自扰。”

  接着,他满脸堆下笑来,答道:

  “当然愿意带你去,亲爱的。”

  到了街上后,她又压低嗓音,以倾诉内心隐情的神秘腔调,向他说道:

  “多日来,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提出这一要求。能看到那些男孩子在这女人们不去的地方如何胡闹,在我是怎样的乐趣,你是想象不到的。到了狂欢节,我一定要装扮成男学生的模样。我要是装个男学生,那可是谁也看不出破绽来的。”

  走进舞厅时,她紧紧地依偎着杜洛瓦,一副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如愿得偿的样子,欣喜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妖艳的姑娘和拉皮条的男人。不时有一个神情严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警察,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每当此时,她仿佛给自己壮胆、以防不测似的,总要说道:

  “瞧这警察长得多魁梧。”

  这样在舞厅呆了一刻钟后,她也就有点兴味索然了,杜洛瓦于是将她送回家中。

  打这以后,凡下层人寻欢作乐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场所,这非同一般的女人都在杜洛瓦的陪伴下,接二连三地逛了个够。杜洛瓦因而发现,他这位情妇像那些心血来潮的大学生一样,对在这些地方闲逛有着特别浓厚的兴致。

  每次出游这类场所,她总是一身粗布衣装,头上戴着一顶滑稽歌舞剧中侍女们常戴的那种便帽。不过虽然衣着经过精心挑选,显得简朴而又淡雅,但那闪闪发光的戒指、手镯和耳环,却依然戴在身上。每当杜洛瓦劝她取下时,她的回答总是那样振振有词:

  “这有什么?人家会以为是从莱茵河里捡来的小石子儿。”

  她觉得自己这身乔装打扮天衣无缝,实际上却是带着驼鸟自欺欺人的心态,毫无顾忌地在巴黎那些声名狼藉的场所进进出出。

  她曾希望杜洛瓦也同她一样,穿上工人的服装。但杜洛瓦坚持不从,依旧一丝不苟地保持着举止高雅的绅士仪表,甚至不愿把那顶高筒礼帽换成软呢帽。

  杜洛瓦既然如此固执,她也不便相强,只得这样来安慰自己:

  “也好,同一个绅士模样的年轻人走在一起,人家定会以为我是一个交了鸿运的女仆。”

  这样一想,她反倒觉得这更会产生别具情趣的喜剧效果。

  就这样,他们经常出入格调庸俗的低级酒吧,坐在四壁被烟熏黑的昏暗角落里打发时光。不但身下的椅子四条腿参差不齐,面前的一张张木桌也早已老掉牙了。四周更是烟雾弥漫,夹杂着一股股炸鱼的腥味。一些穿着工装的男子,在一面喝着白酒,一面高声谈笑。店伙计见到他们这一对奇怪的男女,直愣愣地打量着他们,在他们面前放了两杯泡有樱桃的烧酒。

  德·马莱尔夫人因心中既害怕又欣喜而浑身发颤。她一边小口地抿着发红的烧酒,一边带着不安而又兴奋的神色向四周张望着。每咽下一颗樱桃,心里便像是有一种犯了什么过失的感觉,而每喝下一口这辛辣呛人的烧酒,又感到一种苦涩的快感,仿佛在偷尝禁果,虽犯天条,但其乐无穷。坐了一会儿,她向杜洛瓦低声说了句“咱们走吧”,两人于是起身离去。她低着头,迈着女演员退场时的碎步,匆匆穿行于正举杯痛饮的客人之间。这些人都抬起头来向她看了看,目光中分明带着猜疑和不快。到了门外,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刚刚逃过了一场灾祸。

  她常常带着慌乱的神色,冷不丁向杜洛瓦问道:

  “要是我在这种地方受到污辱,你会怎样?”

  杜洛瓦总是毫不迟疑地答道:

  “那还用说?我会立即站出来保护你。”

  每听到这句话,她便会欣悦地紧紧挽着杜洛瓦的胳臂,同时心中也隐约产生一种热望,盼着自己真的会在哪一天受到辱骂,而杜洛瓦又会站出来保护她,结果看到一些男人为了她而大动干戈,即使她的心上人会因而遭到一顿毒打。

  不过,杜洛瓦对这种每星期两三次的出游,已开始感到厌烦了。再说每次出去,车费和酒水钱总要耗去他半个路易,而一个时期来,他殊感拮据,这钱是越来越拿不出来了。

  他的生活如今又回到了往昔的艰难岁月,甚至比他在北方铁路局任小职员时还要严峻。由于进入报馆后头几个月开销随便,毫无计划,总以为很快会有大笔收入,结果不但把数量不大的积蓄全部花光,而且已到了山穷水尽、借贷无门的地步。

  比如最简单易行的办法,无非是向报馆的财务借贷,可是这条路现已堵死。因为他已向报馆预支四个月的薪俸和六百法郎的稿酬,这一方面实在是再也无法开口了。此外,对个人的欠款,也已为数可观。他现在就欠弗雷斯蒂埃一百法郎,并欠出手大方的雅克·里瓦尔三百法郎。至于二十法郎或五法郎的小笔债务,更是不计其数。

  圣波坦在报馆里素称点子多,但在被杜洛瓦问及如何能再借到一百法郎的时候,也未能替他想出任何办法。因此现在的情况是,越是需要钱用而越没有钱。这种难以为继的日子何时为了?杜洛瓦不禁感到非常地气恼,无形中对周围所有的人都产生了一种无名火,而且越来越强烈,常常不分场合,仅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动肝火。

  他总也不能明白,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自己既没有大手大脚,更没有花天酒地,但平均每月竟花了一千法郎!他仔细算了算,一餐午饭是八法郎,在繁华街道的大餐馆吃一餐晚饭是十二法郎,加起来就是二十法郎。如果再算上每天在不知不觉中花掉的十来法郎零用,一天就是三十法郎。这样,一个月下来就是九百法郎。而这其中还未包括添置服装鞋袜和床单被褥及浆洗衣物所耗费用。

  所以到了今天,也就是十二月十四日,他身上已经一文不名,虽然苦思冥想,也找不出任何办法弄点钱来。

  他只得把过去的做法又搬了出来:不吃中饭。比如今天就是这样,整个下午,他都在报馆里忙这忙那,但心里窝着火,一腔苦恼总也不能转移开。

  到下午四点,他接到他的情妇给他寄来的一张小蓝条,上面写道:

  今晚一起去吃饭好吗?饭后再去逛逛。

  他立即拿起笔,给德·马莱尔夫人匆匆写了几个字:

  晚饭不得便。

  但转而又想,将这送上门来的欢乐时光白白丢弃,岂非可惜?于是又在后面加了一句:

  晚上九点,我在那间屋里等你。

  为了省下寄这快信的钱,他让报馆里一个练习生直接将信送了去,然后开始考虑如何打发今晚这餐晚饭。

  可是到晚上七点,依然想不出一点办法。而这时,他已饥肠辘辘,简直顶不住了。不想就在这绝望之际,他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等同事们相继离去,报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后,他突然把铃按得震天响,负责看守各办公室的听差随即赶了来。

  杜洛瓦站在屋里,拼命地在身上的各个口袋里搜来搜去,慌里慌张地说道:

  “你瞧,福卡尔,我忘记带钱包了,而我现在还要去卢森堡宫参加一个宴会,你能否借我五十苏做车费?”

  听差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三法郎,问道:

  “三法郎够吗,杜洛瓦先生?”

  “够了,够了,谢谢。”

  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几枚白花花的硬币,杜洛瓦立即向楼下冲去,然后跑到一家小饭馆胡乱对付了一顿。想当初,在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里,他曾常来此光顾。

  晚上九点,他坐在小客厅里的壁炉旁,一面烤着火,一面等待德·马莱尔夫人的到来。

  过了片刻,德·马莱尔夫人冒着街上的寒气,兴致勃勃地来了。一进门,她便欢快地向杜洛瓦说道:

  “我们可以先去转上一圈,然后在十一点左右再回到这里来。你说好吗?这种天气去外面走走,实在是再好没有。”

  杜洛瓦粗声粗气地回道:

  “这儿就挺好,干吗还要出去呢?”

  德·马莱尔夫人连帽子也没摘下,接着说道:

  “你没看到?今晚的月色好极了。如果在这时候去散散步,那才是人间的一大快乐。”

  “这倒也有可能,不过我今晚不想出去,”杜洛瓦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显出一脸怒气。德·马莱尔夫人感到很是委屈,觉得杜洛瓦太不尊重她了,因此毫不相让:

  “你今天是怎么啦?说起话来干吗这样阴阳怪气?我不过说了句一同出去走走,怎么就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杜洛瓦勃然大怒,霍地一下站起身说道:

  “谁生气啦?我就是不想去,仅此而已。”

  德·马莱尔夫人也不是好惹的,你越是对她疾言厉色,她越是不买你的账。

  她脸色阴沉,轻蔑地说道:

  “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话。既然你不想去,我一个人去好了,再见。”

  杜洛瓦意识到事情给闹大了,急忙跑过去拉住她的手,一面在上面亲吻,一面结结巴巴地说道:

  “对不起,亲爱的,实在对不起。我今晚心情不好,容易冲动,你知道,干我们记者这一行,天天会遇到多少烦恼和不顺心的事情?”

  德·马莱尔夫人的气总算消了些,但尚未完全平静下来:“你不顺心,这挨着我什么事儿?用得着往我身上撒吗?我难道成了你的受气包?”

  杜洛瓦把她搂在怀内,然后拥着她走到沙发边:

  “听我说,我的小乖乖,我怎么会同你过不去呢?刚才那些话,我连想也没想,就这样说出来了。”

  他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随即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你能原谅我吗?快对我说,你已经没事儿了。”

  德·马莱尔夫人冷冷地说道:

  “好吧。不过只此一次,可不能再有第二回。”

  说罢,她站了起来:

  “走,咱们现在去转转。”

  杜洛瓦仍旧跪在那里,并没有跟着她站起身。这时,他用手搂着她的双腿说道:

  “不,不要走了,就算我求你啦。请就答应我这一次好不好?也不知怎的,我今晚特别希望同你呆在这火炉边。请你为了我,还是留下来吧。行吗?我求你了。”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的回答毫无商量的余地:

  “不行,我一定要去走走,对你这种莫名其妙的怪毛病,决不能迁就。”

  然而杜洛瓦并未死心,再次哀求道:

  “你知道吗?我这样求你,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的理由实实在在……”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毫不退让:

  “什么了不起的原因?既然你不走,我就走了,再见。”

  她猛的一下挣脱他抱着她两腿的双手,向门边走了过去。

  杜洛瓦刷地站起身,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吧……”

  德·马莱尔夫人摇了摇头,什么也不想再说,同时避开他的吻,使劲挣脱他的拥抱,想走出门去。

  杜洛瓦无计可施,仍旧结结巴巴地说道:

  “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不出去是有原因的。”

  德·马莱尔夫人停下脚步,盯着杜洛瓦的脸:

  “撒谎……什么原因?”

  杜洛瓦满脸通红,难于启齿。德·马莱尔夫人气愤不已,说道:

  “不是吗?你在撒谎……下流东西……”

  她眼内噙着泪花,愤怒地挣脱了杜洛瓦。

  杜洛瓦再一次抓住她的肩头。分手眼看在所难免,在这万般无奈之际,杜洛瓦只得横下一条心,告以实情:

  “这原因很简单……我身无分文。”

  德·马莱尔夫人不觉一怔,目光紧紧盯着杜洛瓦,想从他的眼神中看他是否说的是实情:

  “你说什么?”

  杜洛瓦满脸羞红:

  “我现在已是山穷水尽,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你听明白了吗?别说一法郎,连半法郎也没有。要是我们走进咖啡馆,我连一杯黑茶藨子酒的钱也付不起。这种丢人的事,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只得如实相告。正因为这一点,我无法同你一起出去,我总不能在我们要了两杯饮料后,才不慌不忙地告诉你我没钱付账……”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么说……你难道真的是……”

  短短一瞬间,杜洛瓦把裤子、背心和夹克衫的口袋全都翻转了过来,说道:

  “看清楚没有?……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德·马莱尔夫人突然张开双臂,带着分外的激动,一下勾住他的脖颈,结结巴巴地说道:

  “啊……我可怜的乔治……可怜的乔治……你怎么不早说呢?怎么就弄到这种地步了呢?”

  她让杜洛瓦坐了下来,自己则就势坐在他的两腿上,用手托着他的下颏,在他的胡髭、嘴唇、眼睛上吻个不停,一定要他告诉她,他的生活为何突然如此窘迫。

  杜洛瓦编了个感人的故事,说他父亲近来入不敷出,殊感拮据,他不得不加以接济。为此,他不仅耗费了所有的积蓄,而且背了一身的债。

  他最后说道:

  “我今后起码有半年要节衣缩食,因为我现在已是山穷水尽。不过这也没什么,生活中哪会没有一点挫折呢?说到底,钱又算得了什么,何必时时将它放在心上?”

  德·马莱尔夫人附耳向他说道:

  “要不要我借点给你?”

  杜洛瓦神色庄重地答道:

  “你对我真好,亲爱的。不过这件事,请你以后就不要再说了。否则,我心里会不舒服的。”

  德·马莱尔夫人也就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她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说道:

  “我是多么地爱你,这一点,看来你还不太明白。”

  这之后,他们便颠鸾倒凤起来,可以说,这是他们相识以来最称心如意的一次。

  临走之前,她微笑道:

  “知道吗?一个人处在你的境遇中,要是哪一天在某个衣袋里意外发现忘记放在里面的钱,或是在衣服的夹层里发现一块硬币,那才开心呢。”

  杜洛瓦点头称是:

  “啊,那当然好喽。”

  德·马莱尔夫人借口月光很好,坚持徒步回去。看着皎洁的月色,她不禁心醉神迷。

  这是一个初冬的寒夜,月白风清,路上结着薄薄的冰。行人和车辆冒着寒气匆匆走过,脚步声和车轮声清晰可闻。

  分手的时候,德·马莱尔夫人问道:

  “后天见,好吗?”

  “好的,一言为定。”

  “还是今天这个时候?”

  “还是这个时候。”

  “那就再见了,亲爱的。”

  两个人情意缠绵地吻了一会儿,便分了手。

  杜洛瓦大步踏上归程,心中却在盘算着,第二天该想个什么法子,方可填饱肚皮。打开房门后,当他将手伸进背心口袋掏火柴的时候,指尖却碰到了一枚硬币,不由地深为诧异。

  把灯点着后,他拿出硬币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一枚相当于二十法郎的金路易!

  他左思右想,简直不敢相信。

  他把硬币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弄清楚这钱怎么会意外地出现在他的背心口袋里。因为它总不致于是从天上掉进去的。

  这样一想,他茅塞顿开,硬币的来历已不言自明,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腔怒火。因为他的情妇刚才不是说过,一个人在穷愁潦倒,面临绝境之时,说不定会在身上什么地方意外发现一点钱吗?因此这枚硬币显然是她对他的施舍,他怎能忍受这等奇耻大辱?

  他随即发恨道:

  “没关系,反正后天就要见到她,到时候我会要她好看的。”

  他于是宽衣上床,心中因受到侮辱而气愤难平。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来。虽然腹中饥饿,他仍想再睡一觉,以便到下午两点才起床。但他转而又想:

  “总这样饿着自己可也不是办法。无论如何,还得弄点钱来。”

  这样,他又翻身起床,走了出去,希望能在街上灵机一动,想出个主意来。

  然而到了街上,这主意依然未能想出。不但如此,每经过一家餐馆,饥肠辘辘的他竟至连口水也要流下来了。到了中午,他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先吃上一顿饭。因此只得忍辱含垢,先解燃眉之急:

  “我也顾不了那许多了,不如拿克洛蒂尔德放在我背心口袋里的钱先去吃餐饭,这钱反正明天还给她就是了。”

  因此,他花两个半法郎,在一家啤酒店吃了餐中饭。到了报馆后,又还了那听差三法郎:

  “喂,福卡尔,请收下你昨晚借给我乘车的钱。”

  接着,他在报馆里一直工作到晚上七点。然后又在那余下的钱里拿出三法郎去吃了餐晚饭。后来又喝了两杯啤酒。因此这一天,他一共花了九法郎三十生丁。

  鉴于他现在已不可能借到钱,又不可能立马发一笔横财,第二天,他不得不将当晚该还的那二十法郎又花了六个半法郎。所以到了约定时间去赴约时,他身上只剩下四法郎二十生丁了。

  他心里窝着火,但仍决定将实情和盘托出,打算对他的情妇说:

  “你那天放在我衣袋里的二十法郎,后来被我发现。这钱,我今天还还不了你,因为我的处境依然如故,再说我也没有时间考虑这钱的问题。不过下次见面,一定如数奉还。”

  他到达不久,德·马莱尔夫人也来了,一言一行显得分外的温柔和热情,心里怯生生的,不知道在可能发现了那二十法郎后,杜洛瓦会怎样对待她。她一个劲地亲吻他,以免一见面就谈起这一微妙问题。

  杜洛瓦则心里想:

  “问题不如待会儿再谈,我得见机行事。”

  但这个机会,他一直未能找到,因此什么也没有说。数次话到嘴边,但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德·马莱尔夫人对于是否出去走走,绝口未再提及,整个晚上都对他百般温存。

  子夜时分,他们分了手,约定下星期三再见面,因为德·马莱尔夫人要在城里接连参加几次宴请。

  第二天,杜洛瓦在餐馆里吃完午饭,从衣袋里掏出剩下的四枚硬币准备付帐时,不想拿出来的却是五枚,而且其中一枚还是金的。

  他起先以为,定是人家头天给他找钱时不小心找错了,但很快也就恍然大悟。这种接二连三的施舍,对他实在是极大的污辱,因此气得心房怦怦直跳。

  他真后悔那天晚上未把事情说破,要是他当时反应强烈,也就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此后的四天,他多方奔走,想了各种办法,希望能弄到一百法郎,但依然是白费劲。因此还是靠克洛蒂尔德给的这第二枚金路易打发了日子。

  在此后的会面中,他带着一脸怒气,向德·马莱尔夫人摊了牌:

  “你的两次玩笑,别以为我不知道。请就此打住,否则我会生气的。”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仍然装糊涂,又在他的裤子兜里放了一枚金路易。

  “真他妈的活见鬼!”杜洛瓦发现这枚金路易币时,不禁骂了一句。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把它放到了背心口袋里,因为除了这枚金币,他实在是一个子儿也没有。

  他暂且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这钱就算是她借给我的,到时候我会一起还她。”

  所幸报馆财务在他的一再央求下,终于同意每天给他五法郎。不过这钱仅够他当天的饭食开销,不可能拿来还那六十法郎。

  此外,克洛蒂尔德这时又故态复萌,每次见面,总要让杜洛瓦于晚间带着她去巴黎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转上一圈,而且每次出游归来,杜洛瓦仍会在什么地方——一次是在鞋靴里,一次是在表盒里——发现一枚金币,他对于此事,现在也就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克洛蒂尔德的一些欲望,他目前既然没有能力满足,那么让她自己拿出钱来支付所需开销,使之得以遂愿,岂非顺理成章?

  再说,他收到的这一枚枚金币,每次都记了帐的。有朝一日,定会如数奉还。

  一天晚上,德·马莱尔夫人对他说:

  “你相信吗?‘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还一次也没去过。你愿今天带我去看看吗?”

  杜洛瓦没有马上答应,因为他担心会在那里撞见妓女拉歇尔。但他转而又想:

  “怕什么,不管怎样,我还没有结婚。即使让她撞见,她还能不明白?因此不会同我说话的。况且我们当然坐的是包厢。”

  他决定带德·马莱尔夫人前往,还有一层理由:作为报馆的记者,他可以不花一个子儿而入坐包厢,正可趁此机会装着请她一次,也算是还她一点情。

  到达娱乐场门口,他让德·马莱尔夫人在车内等他,自己先去窗口取票,免得让她看见票是免费赠送的。拿到票后,他回到车旁接她,两人于是从向他们躬身致意的检票员身旁走了进去。

  过道里挤满了人,既有东游西逛的男士,也有寻机觅客的姑娘。他们好不容易才穿过这熙熙攘接的人群,走进那小小的包厢。他们的位置正处于坐满了观众的正厅前座同人来人往的走廊之间。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并没有专心致志地看戏,她所关注的是身后那些走来走去的妓女,不时转过身去看着她们,很想用手摸摸她们的肌肤,她们的胸衣,脸蛋和头发,看她们究竟有何与众不同。

  她突然向杜洛瓦说道:

  “有个长着棕色头发的胖女人总在看着我们,刚才像是要走过来同我们说话。你有没有注意到?”

  杜洛瓦答道:

  “没有。你一定弄错了。”

  事实上,德·马莱尔夫人说的这个女人,他早已发现。此人就是拉歇尔,她此刻正带着愤怒的目光,嘴里骂骂咧咧,在他们身边徘徊不去。

  杜洛瓦不但已看见她,而且刚才穿过人群时正同她擦肩而过。她当时压低嗓音向他说了声“你好”,并向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分明是:“我看出来了。”然而杜洛瓦因怕被德·马莱尔夫人识破行藏,对她的这份好意并未领情,只是昂着头,脸上露出傲慢的神色,毫无表示地走了过去。一见此情,已经妒火中烧的拉歇尔,随即跟了上来,再次和他擦肩而过,并提高嗓音,向他喊了一声:

  “你好,乔治。”

  不想杜洛瓦仍旧未予答理。拉歇尔于是把心一横,定要他认出她来,向她打声招呼不可。她三番五次来到包厢后边,打算待机而动。

  见德·马莱尔夫人在看着她,她毅然走上去,以指尖碰了碰杜洛瓦的肩头,说道:

  “你好,近来怎样?”

  杜洛瓦依然头也不回,一点表示也没有。

  她便又说道:

  “怎么啦?这才过了几天,你竟装聋作哑起来了?”

  杜洛瓦一脸的鄙视,仍是一句话没有,仿佛同这种女人哪怕只要说上一句话也会有损自己的身份。

  拉歇尔忽然发出一阵狂笑,说道:

  “你难道真的变成哑吧了?是不是这位夫人把你的舌头给咬掉了?”

  杜洛瓦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说道:

  “谁让你来这儿贫嘴恶舌啦?滚开,否则我可要叫人把你抓起来。”

  拉歇尔怒目而视,胸脯气得一起一伏,随即破口大骂起来:

  “啊,原来你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去你的吧,你这白披了一张人皮的东西!你既然有脸同一个女人睡过觉,见到面至少总该打个招呼。总不能因为现在又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今天见到我便像是压根儿不认识似的。刚才同你相遇,你只要有一点稍稍的表示,我是不会让你难堪的。可你倒好,倒在我面前摆起谱来了。咱们走着瞧,看老娘会怎么来伺候你!真是岂有此理,见到面连个招呼也不愿打……”

  要不是德·马莱尔夫人此时忽然打开包厢的门,一下冲了出去,穿过人群,没命地向大门外跑去,她还会没完没了地骂下去。

  杜洛瓦也冲出包厢,跟在德·马莱尔夫人后面追了过去。

  拉歇尔见他们既已逃走,便带着几分得意,煞有介事地喊道:

  “快抓住她,抓住她,她把我的情人拐走了!”

  围观者发出一阵哄笑。出于取笑逗乐,有两个男子甚至一把抓住德·马莱尔夫人,一面想把她带走,一面吻她的脸蛋。疾步追上来的杜洛瓦,使出全身力气把她抢了过来。拉着她向外奔去。

  到了娱乐场门外,德·马莱尔夫人见那里正停着一辆空的出租马车,便纵身钻了进去。杜洛瓦也跟着上了车。车夫这时问道:

  “上哪儿,先生?”

  杜洛瓦没好气地答道:

  “随你的便。”

  马车摇摇晃晃,慢腾腾地向前走着。精神上受到剧烈刺激的克洛蒂尔德,以手捂着脸,胸中憋着的一股气尚未透过来。杜洛瓦焦急地坐在一边,不知说什么好。后来,听她终于哭出了声,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听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来给你解释一下。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错……这个女人……我是很久以前认识的……”

  克洛蒂尔德此时的心境,正与一个沉溺于爱河,忽而发现被对方欺骗的女人相仿。她猛的放下捂着脸的双手,上气不接下气,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啊,你这个无赖……无赖……十足的无赖……我简直不敢相信……真是丢尽了人……啊,上帝……这是多么大的羞辱!……”

  经过一通发泄,她的神志已逐渐清醒,不但要说的话多了起来,火气也越来越大了:

  “你去找她,用的是我的钱,是不是?我的钱让你拿去……

  却给了这个娼妇……啊,你这个混帐东西!……”

  她停了片刻,似乎想找出更严厉的话语,但未找到,随后突然挺起身啐了一口,骂道:

  “啊!……你这猪狗不如的下流坯……拿我的钱去同她睡觉……你这没有人性的东西……”。

  更恶毒的话语,她是再也想不出来了,只得又重复了两遍:

  “猪狗不如的下流坯……下流!……”

  接着,她突然探身车外,抓住车夫的衣袖喊道:

  “停车!”

  随后,她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杜洛瓦也想跟着跳下,但她大喊一声:

  “不许下来!”

  喊声是那样响,过路行人立即围了上来。杜洛瓦怕把事情闹大,终于没有敢动。

  德·马莱尔夫人从衣兜里拿出钱包,就着路灯在里面翻了翻,然后递给车夫两个半法郎,由于愤怒,声音是颤抖的:

  “给……这是你的车钱……还是我来付了吧……请把这个混蛋送到巴蒂尼奥尔区的布尔索街。”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笑。一个男子跟着喊了一句:

  “小妞儿,好样的!”

  另一个站在车边的年轻好事者,把头伸进敞开的车窗,尖着嗓子向杜洛瓦喊道:

  “晚安,小心肝儿!”

  马车开始启动,车后传来一阵哄笑。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10-14 21:43:07

《漂亮朋友》第一部·第六章

乔治·杜洛瓦第二天醒来,心里沉甸甸的。

  他慢腾腾地穿好衣服,在窗前坐了下来,不觉陷入沉思。

  他感到周身疼痛,仿佛头天挨了一顿棍棒。

  想来想去,他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设法先弄点钱来还德·马莱尔夫人,于是到了弗雷斯蒂埃家。

  弗雷斯蒂埃正坐在书房的壁炉前烤火,见他进来,劈面向他问道:

  “今天为何起得这样早?”

  “有点急事儿。我欠了一笔债,这关系到我的名声。”

  “是吗?在赌场欠下的?”

  杜洛瓦犹豫了一下,最后答道:

  “是的。”

  “数目大吗?”

  “五百法郎!”

  实际上,他只欠德·马莱尔夫人二百八十法郎。

  弗雷斯蒂埃哪里相信?随即问道:

  “是欠了谁的呀?”

  杜洛瓦一时语塞,半晌回道:

  “……一位名叫……德·卡勒维尔的先生。”

  “是吗?他住在何处?”

  “住在……住在……”

  弗雷斯蒂埃哈哈大笑:

  “住在一条名叫‘胡编乱造’的街上吧,是不是?亲爱的,不要蒙我,我认识这位先生。你既然辛苦一趟,二十法郎倒还可以借给你,多了没有,你看行吗?”

  杜洛瓦只得收下他递过来的一枚金币。

  随后,他挨家挨户,到所有熟人家求了一遍,到下午五点,总算借到八十法郎。

  可是仍缺二百法郎。他一横心,决定还是把借来的钱姑且留下,一边喃喃自语道:

  “算了,我犯不着为还这臭婊子的钱而如此焦急,反正以后有钱还她就是了。”

  此后半个月,他省吃俭用,过着清心寡欲、很有规律的生活,坚定的决心始终未曾动摇。不想好景不长,很快便故态复萌,又对女人害起相思病来了。他觉得自己离了女人好似已有许多年,如今一见到女人就像在海上漂泊已久而重返陆地的水手一样,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这样,他在一天晚上,又到了“风流牧羊女娱乐场”,希望能在此见到拉歇尔。果然,他一进去,便瞥见了她。原因很简单,拉歇尔很少离开此地。

  他伸出手,微笑着向她走了过去。拉歇尔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眼:

  “你还来找我干吗?”

  杜洛瓦脸上堆出笑来:

  “得了,别耍小孩脾气了。”

  拉歇尔转身就走,走前甩下一句:

  “像你这种厉害家伙,咱斗不起躲得起。”

  这句话说得毫不留情。杜洛瓦听了,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只得悻悻而归。

  这期间,病秧子弗雷斯蒂埃成天咳嗽不止,身体状况如今是越来越糟了。虽然如此,他对杜洛瓦却很苛刻,在报馆里天天给他支派烦人的差事,使他不得安闲。一天,他因心情烦躁,又刚狠狠地咳了一阵,见杜洛瓦未将他索要的消息弄来,顿时火冒三丈:

  “他妈的,没有想到你竟笨得出奇!”

  杜洛瓦真想走过去给他一耳光,但他还是压住胸中的怒火走开了,然而心里却嘀咕道:

  “别狂,我总有一天会爬到你头上去。”

  说着,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老兄,等着瞧吧,我可要让你戴上绿帽子。”

  他为自己能想出这个主意不禁有点洋洋自得,于是搓着手,往外走去。

  说干就干。第二天,他便行动了起来:特意去拜访了一下弗雷斯蒂埃夫人,先探听一下虚实。

  进入房间时,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半躺在一张长沙发上看书。

  她身子动也没动,只是侧过头,将手伸给他:

  “你好,漂亮朋友。”

  听到这个称呼,杜洛瓦觉着像是挨了一记耳光:

  “你为何这样叫我?”

  弗雷斯蒂埃夫人笑道:

  “前不久见到德·马莱尔夫人,才知道她家里都这样叫你。”

  一听到她谈起德·马莱尔夫人,杜洛瓦心头不觉一阵紧张。不过见她始终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他也就很快镇定了下来。再说,他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弗雷斯蒂埃夫人这时又开口道:

  “你把她惯坏了。至于我,一年之中也难得有个人,会想来看看我。”

  杜洛瓦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带着一种新奇,将她仔细端详了一番,如同一位收藏家在鉴赏一件古玩。她生着一头柔软而又温馨的金发,肌肤洁白而又细腻,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尤物。

  杜洛瓦心里想:

  “同那一位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对于她,杜洛瓦认为自己必会成功,宛如摘树上的果子一样,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于是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没来看你,是觉得这样会好些。”

  弗雷斯蒂埃夫人不解地看着他:

  “这是怎么说?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看不出来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看出来。”

  “知道吗?我已经爱上了你……不过还不太深……我不想让自己完全坠入……”

  弗雷斯蒂埃夫人反应一般,既没有深深的惊异,也没有不悦之感,更没有芳心遂愿的得意媚态。她慢条斯理地说道:“啊,你要来看我,就尽管来好了。不过任何人对我的爱,都不会长久。”

  杜洛瓦怔怔地看着她,使他感到惊讶的与其说是这番话,不如说是那沉着的腔调,他随即问道:

  “何以见得?”

  “因为这完全是徒劳,其中道理,你很快就会明白。要是你早点说出自己的担心,我不但会打消你的顾虑,而且会让你放心大胆地常来。”

  杜洛瓦不禁伤感起来,叹道:

  “这样说来,感情难道可以随意控制?”

  弗雷斯蒂埃夫人转过身,向他说道:

  “亲爱的朋友,对我来说,一个钟情的男子将无异于行尸走肉。他会变得愚不可及,岂止愚蠢,甚至会非常危险。凡对我因萌发恋情而爱着我或有此表示的人,我同他们一律断绝密切往来。因为首先,我讨厌他们;其次,我觉得他们很像是随时会发作的疯狗而对他们心存疑虑。因此我在感情上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直到他们彻底‘病愈’。此点请务必铭记于怀。我很清楚,爱情在你们男人看来不过是一种欲念的表现,而我却不这样看,我认为爱情是一种……心灵的结合,男人们是不信这一套的。对于爱情,你们男人的理解仅限于表面,而我看到的却是实质。请……把目光转过来对着我。”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面色平静而冷漠。接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请听清楚,我永远不会做你的情妇。如果你死抱住自己的想法不放,到头来不仅是一场空,甚至会对你造成有害后果。好了……话既然已经说开……我们仍可成为两个好友,两个名副其实,没有任何杂念的好友,你觉得如何?”

  杜洛瓦意识到,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毫无挽回的余地,任何努力都将劳而无功。他因而立即果断地拿定了主意,就按她的意思办。为自己能结交这样一位异性知己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将双手向她伸了过去:

  “夫人,从今而后,我将一切按你的意愿行事。”

  弗雷斯蒂埃夫人从话音中感到,他这是由衷之言,于是将两手也向他伸了过去。

  杜洛瓦在她的两只手上分别吻了吻,然后抬起头,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唉呀!我要是早结识一位像你这样的女人,我会多么高兴地娶她为妻!”

  这触动心扉的恭维话语是所有女人都爱听的,弗雷斯蒂埃夫人也不例外。这一回,她倒是感动了,因此迅速地向杜洛瓦瞥了一眼,这目光既充满感激,又令人魂不守舍。

  随后,见杜洛瓦未能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她也就将一只手指放在他的胳臂上,十分温和地说道:

  “我可要马上就尽我这朋友的职责了。亲爱的,你也未免太粗心了……”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道:

  “我可以坦率直言吗”

  “当然可以。”

  “什么也不必顾忌?”

  “对。”

  “那好,瓦尔特夫人一直很看重你,你应当去看看她,设法博得她的欢心,她是个正派女人,听清楚没有?非常正派。不过你仍然可以因此而恭维她两句。啊!你可不要心存希望……想从她那里捞点什么。如果你能给她留下良好印象,将来的好处是少不了的。我知道,你在报馆里地位低下,至今毫无起色。不过这方面倒不必担心,报馆对所有编辑都一视同仁。因此请相信我的话,找个时间去看看瓦尔特夫人。”

  杜洛瓦微笑道:

  “谢谢你的关照……你已成为我的保护神。”

  接着,他们又谈了些别的事情。

  为了表明他很愿同她呆在一起,他坐了很久。临走之前,他又问了一句:

  “咱们已成为朋友,这可是说定了?”

  “当然。”

  见自己刚才的恭维话既然产生了效果,他又强调了一下,说道:

  “万一你在哪一天成了寡妇,我将前来顶替。”

  他说完便走了出来,免得同她又生龃龉。

  现在的问题是,他要去拜访瓦尔特夫人,却要费点周折,因为她的家还不是他轻易可去得的,再说他也不想贸然前往,以免闹出笑话。老板对他倒也不错,很是器重他的才干,遇有棘手事务,总是交他办理。既然如此,何不利用这层关系,进入他家呢?

  因此他在一天早上起了个大早,在市场开门后去那里花十个法郎买了二十来只上等的梨。他把梨装进筐内,用绳子捆好,使人感到是从远处带来的,然后亲自送到瓦尔特夫人寓所的门房处,并留下一张名片,在上面匆匆写了几个字:

  这筐梨是便人今晨由诺曼底捎来的,恳请瓦尔特夫人笑纳。

  乔治·杜洛瓦

  第二天,他在报馆归其名下的信箱里,发现一封瓦尔特夫人的回信,信中对他所送礼物深表谢意,并说她星期六在家,请他届时过去坐坐。

  这样到了星期六,杜洛瓦也就应邀前往了。

  瓦尔特先生在马勒泽布大街有两幢式样相同、连成一体的楼房,其中一部分租了出去——讲求实际者皆以节俭为乐——,所余部分由自己居住。两座楼只有一个门房,设在两个门洞之间。如有客人来访,只需按铃便可通知房主或房客。门房穿着类似教堂侍卫的华丽制服,粗壮的小腿上套着一双白色的长袜,外衣上的金色钮扣和大红衬里也分外耀眼,使两座大门一眼看去就显示出一种富家宅第的气派。

  会客室设在二楼,进入会客室之前是一间挂着壁毯和门帘的候见厅。两个听差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其中一位接过杜洛瓦的大氅,另一位接过他的手杖,旋即推开一扇门,先行几步,随后便闪在一边,让客人进去,同时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大声通报了一下来客的姓名。

  初次来到这种场合的杜洛瓦,未免有点局促不安。他向四周看了看,忽从一面镜子中发现远处似乎坐着一些人。由于镜子所造成的错觉,他起初走错了方向,随后穿过两个空无一人的房间,走进一间类似贵妇享用的那种高雅客厅里。客厅四周挂着蓝色的丝绒,上面点缀着一朵朵金黄色小花。四位女士正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低声谈论着什么,每个人的面前都放了一杯茶。

  经过一个时期来巴黎生活的锤炼,特别是身为外勤记者而得以经常接触地位显赫的人士,杜洛瓦对于出入社交场合,可以说已相当干练了。不过话虽如此,鉴于刚才进门时见到的那种阵势,后来又穿过了几个没人的房间,他心中仍有点发虚。

  他一面用目光搜寻四位女士中哪一位是主人,一面怯生生地说道:

  “夫人,恕我冒昧……”

  瓦尔特夫人伸过一只手来,口中说道:

  “先生,您来看我,真是太好了。”

  杜洛瓦俯身在她的手上亲了亲,接着身子往下一沉,向她指给他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由于未认真看清椅子的高矮而差点摔倒。

  房间里出现一阵静默。一位女士又接着先前的话题谈了起来,说天气虽已开始冷起来,但也还不够冷,既难以阻止伤寒病的流行,又不足以溜冰。几位女士于是围绕巴黎最近出现的霜冻而发表了各自的看法。话题随后转到各人喜欢的季节上,所述理由同房内飘浮的灰尘一样,十分平淡无奇。

  门边传来一阵声响,杜洛瓦将头扭了过去,发现从两扇玻璃门之间走来一位胖胖的女人。她一进入房内,女客中便有一位站起身,同众人握握手走了。杜洛瓦目送她走过一间间房间,穿着黑衫的后背上,一串黑如墨玉的珠子闪闪发亮。

  因客人的一进一出而出现的骚动很快平息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一下谈起了摩洛哥问题和东方的战争,此外还谈到了英国在非洲南部所遇到的麻烦。

  女士们谈论这些事情并无独到见解,而完全像是在背台词,这种合乎时尚的“文明戏”在社交界早已司空见惯。

  门边这时又走来一位金发卷曲的娇小丽人,她一到,在座的一位身子干瘦的高个子女客便起身告辞了。

  话题转到林内先生是否有可能进入法兰西学院①。新来的客人认为,他肯定争不过卡巴农·勒巴先生。因为卡巴农·勒巴用法语改编的诗剧《堂吉诃德》是那样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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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兰西学院,法国最高学术机构,成立于一六三五年。学院有院士四十名,通过推荐和选举产生。

  “你们知道吗?这出诗剧今年冬天就要在奥德翁剧院上演。”

  “真的吗?这是一种很有文学价值的尝试,到时候,我一定要去看看。”

  瓦尔特夫人说话时,神态是那样文静,不慌不忙,使人备感亲近。由于对所谈的问题早已成竹在胸,她对自己要说的话没有显示出任何的犹豫不定。

  她发现天已黑下来了,于是按了一下铃,吩咐仆人点灯,同时十分注意地倾听着客人们东拉西扯的谈话,并想起忘记去一趟刻字店,订做几张下次晚宴的请帖。

  她的身体已稍稍发福,不过面庞依然俊秀。这也难怪,她的年龄已处于日益迫近人老珠黄的时刻,现在全靠精心的保养和良好的卫生习惯加以调理,经常以润肤膏保持皮肤的光洁。对于任何问题,她似乎都显得相当稳重,既不急不躁,又很有章法。她显然属于这样一类女人:她们的思绪酷似排列有序的法国花园,从无凌乱之感。此花园虽然没有什么奇花异草,但也不乏魅人之处。她注重现实,为人审慎,观察细微,一步一个脚印,而且心地善良,忠厚待人,对于任何人,任何事,都是那样地虚怀若谷,雍容大度。

  她发现,杜洛瓦进来后还一言未发,也没有人同他交谈,因而显得有点形影相吊。在座的女士不知哪儿来的浓厚兴致,仍在没完没了地谈论着谁会入选法兰西学院的问题,她因而向杜洛瓦问道:

  “杜洛瓦先生,您所了解的情况,一定胜过在座诸位。可否问问,您倾向于谁?

  杜洛瓦毫不犹豫地答道:

  “夫人,对于这个问题,我所考虑的,不是历来总会引起争议的候选人资格,而是他们的年龄和健康状况;不是他们有哪些发明或著作,而是他们患有何种疾病。他们是否用韵文翻译了洛卜·德·维加①的剧作,这我是不管的,我所关心的是他们的五脏六腑现状如何。因为我觉得,若能发现他们当中有人得了心脏肥大症、尿蛋白症,特别是初期脊髓痨,将比看到某人就柏柏尔人②诗歌中对‘祖国’一词的理解所写又臭又长的论文,要强似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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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洛卜,德·维加(一五六二—一六三五),西班牙剧作家。

  ②北非信仰伊斯兰教的居民。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房间里一片静寂。

  瓦尔特夫人微笑着问道:

  “何以见得?”

  杜洛瓦答道:

  “对于任何事情,我所关注的是,它在哪一方面会激起女士们的兴趣。夫人,就法兰西学院而言,你们真正对它感兴趣,是在得悉一位院士命归黄泉的时候。院士死得越多,你们也就越是高兴。因此,为使他们快快死去,应将那些老态龙钟、百病缠身的人选进去。”

  看到大家依然有点惊愕不解,他又说道:

  “我也同你们一样,喜欢浏览巴黎各报本地新闻栏中有关院士去世的噩耗。一有此事发生,我马上想到的是,这个空缺将会由谁来填补。接着便是将可能入选者排个名单。每当这些名垂千古的人士有一个不幸亡故,这种很有意思的小游戏,在巴黎的各个沙龙都可见到。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死神与这四十个老翁的游戏’。”

  听了他这篇高论,原先的惊愕虽然尚未完全散去,几位女士的脸上已开始浮出笑容,因为他的看法确有见地。

  杜洛瓦最后站起身说道:

  “女士们,候选者能否当选,就看你们了。既然你们挑选的标准,是希望他们快快死去,当选者应是越老越好。至于其他,就用不着你们去操心了。”

  说完之后,他非常潇洒地向众人欠了欠身,然后一转身,便扬长而去了。

  他一走,一位女士急忙问道:

  “这年轻人是谁?他可真有意思。”

  瓦尔特夫人说道:

  “他是我们报馆的一个编辑,目前只在报馆里做些不起眼的小事。但我相信,他很快就会青云直上的。”

  走在马勒泽布街上,杜洛瓦心里乐滋滋的,脚步也特别轻快。一想起刚才告别出来的一幕,他不禁满面春风,自言自语道:

  “这第一炮看来是打响了。”

  当天晚上,他又去找了拉歇尔,两人终于言归于好。

  此后一星期,他是双喜临门:先是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尔后是收到瓦尔特夫人的请柬,邀他去她家作客。他一眼就看出,两件事有着密切的连带关系。

  毋庸讳言,《法兰西生活报》是为获得滚滚财源而创办的,因为报馆老板就是一位见钱眼开的人物。对他说来,办报和当众议院议员不过是一种谋财的手段。别看他满口仁义道德,成天笑咪咪的,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但在用人问题上,无论哪一方面的工作,所用的人都必须是经过长期的观察和考验而看准了的,必须是胆大心细、深有谋略而又能随机应变者。在他看来,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的杜洛瓦,就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在此之前,此栏主编一职一直由编辑部主任布瓦勒纳先生兼任。这是一个老报人,其循规蹈矩,办事刻板和谨小慎微,同一般职员没有两样。三十都来,他相继当过十一家报馆的编辑部主任,但办事方式或思想方法却丝毫未变。他从一家报馆转到另一家报馆,仿佛是吃饭,今天在这家餐馆吃了,明天又转到另一家,但吃在嘴里的饭菜味道有何不同,他却几乎觉察不出来。无论是政治主张还是宗教方面的看法,他都一概不闻不问。不管在哪家报馆,他都表现出一片忠心,对份内工作更是熟谙无比,经验丰富,但办起事来却似是一个闭目塞听的聋哑人,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头人。不过他的职业道德却令人钦佩,从不做那些从其职业这一特殊角度来看显得不够诚实,不够体面的事情。

  瓦尔特先生对他自然十分赏识,但仍常常希望另找个人来负责社会新闻。因为用他的话说,社会新闻是报馆的生命。通过它,可以发布消息,传播谣言,对公众心理和金融行情施加影响。因此该栏目在报道上流社会所举行的有关晚宴时,必须善于不动声色,通过暗示而不必明言,把重要消息捅出去。必须能够含而不露,稍稍一点便能让人猜出你的弦外之音,或是轻描淡写地否认两句而让谣言更形炽烈,再或是闪烁其辞地加以肯定,使已宣布的事情没有任何人相信。与此同时,这一栏还应办得人人爱看,不论什么人每天都能从中得到与己有关的消息。这样就必须考虑到各个方方面面及所有的人,考虑到各个阶层,各个行业;总之,无论是巴黎还是外省,军人还是艺术家,教会人士还是大学师生,各级官员还是身份特殊的高等妓女,都应包括进去。

  不言而喻,社会新闻栏和该栏的外勤记者应由这样一个人来负责掌管:此人应时时有着清醒的头脑,处处小心防备,对任何事都不轻易相信,同时又具有远见卓识,为人机警、狡黠、灵活,足智多谋,观察敏锐,一眼便能辨别所获消息的真伪,判断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以及哪些事会对公众产生影响,并知道应如何报道方可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

  布瓦勒纳先生虽然从事报业多年,但仍不够老练,办法也少,特别是天生愚拙,不善透过老板的只言片语而揣度其内心想法。

  杜洛瓦担任此职,当会完美无缺,从而使这份用诺贝尔·德·瓦伦的话说,“以国家金融为依托而在政治暗礁间穿行”

  的报纸,在这方面的工作大大加强。

  《法兰西生活报》的“真正编辑”即幕后人物,是同报馆老板搞的那些投机事业直接相关的五六个众院议员,因此在众院被称为“瓦尔特帮”。他们由于同瓦尔特合伙或借助于他而财源广进,因而备受人们的羡慕。

  政治编辑弗雷斯蒂埃不过是这些实业家的傀儡。他们的意图就是通过他执行的。遇有重要文章要发表,他们便向他授意,由他执笔,而他总要把文章带回家去写,说是家里比较安静。

  为使报纸带有文学色彩和巴黎特色,报馆聘了两位各有特长的著名作家,一位是雅克·里瓦尔,负责时事专栏,另一位是诗人诺贝尔·德·瓦伦,负责文艺专栏,用新派的话说,也就是连载小说的负责人。

  此外,还在以笔杆为生、生活拮据的大批文人中,以低廉的工钱雇了几位艺术、绘画、音乐和戏剧方面的评论家,及一位负责刑事案件的编辑和一位负责赛马报道的编辑。最后,还有两位来自上流社会的女士,分别以“红裳女”和“素手夫人”的笔名,经常寄来一些稿件,介绍社交界的各类趣闻,探讨时装、礼节、高雅生活和处世之道等方面的问题,或是透露一些有关名媛闺秀的秘闻。

  因此,《法兰西生活报》这份“以国家金融为依托而在政治暗礁间穿行”的报纸,就是由上述来自各个方面的人士支撑的。

  正当杜洛瓦为自己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而感到喜出望外的时候,他收到了那印制精美的请柬。请柬上写道:“瓦尔特先生和夫人订于一月二十日星期四晚在寒舍略备薄酒,招待各方友好,恭请杜洛瓦先生届时光临。”

  老板在恩宠之外又加恩宠,杜洛瓦喜不自胜,不禁像是收到一封情书一样,对着请帖吻了又吻。接着,他去找了一下报馆财务,同他谈了谈经费大事。

  在通常情况下,社会新闻栏所配外勤记者的薪俸及这些记者所写稿件的酬金,皆由该栏主管以其所掌管的专项资金支付。稿件无论好坏,酬金一律照付,如同果农送给鲜果店的水果一样。

  归杜洛瓦掌管的这笔钱,在开始阶段为每月一千二百法郎。杜洛瓦觉得,这钱既然到了他手中,自己当可扣下一部分。

  经他再三要求,报馆财务终于同意先行预支四百法郎。拿到钱后,他脑海中萌生的第一个念头,是立刻将欠德·马莱尔夫人的二百八十法郎还掉,但旋即又想,这样一来,他手中便只剩下一百二十法郎了,靠这点钱显然难以将此栏目办好。因此只得打消此念,过些时候再说。

  此后,他一连两天,忙于操持办公事务。他所接管的,是一间供全组人员使用的大房间,房内放着一张长桌和一些存放信件的木格。他占了房间的一头,而年龄虽大仍整天伏案、胸前垂着乌黑长发的布瓦勒纳则占了另一头。

  放在房间中央的长桌,给了那些常年奔波在外的外勤记者。他们通常都是将它当作凳子使用,或是沿桌边坐下,任两腿垂下;或是盘起两腿,坐在桌子中央。最多时,往往有五六个人同时端坐在桌上,恰似一尊尊中国瓷娃娃放在那里。与此同时,他们还带着浓厚的兴致,手中玩着接木球游戏。

  杜洛瓦现在也迷上了这玩艺儿,并在圣波坦的带领和指导下,已玩得相当熟练。

  弗雷斯蒂埃的身体,如今是越来越糟了。他最后买的那只用安的列斯优质木料制做的小木球,虽然心爱无比,但玩起来已力不从心,只得送给了杜洛瓦。杜洛瓦则浑身是劲,一有空闲,便不知疲倦地抛起那系于绳子末端的小木球,同时低声数着数:“一——二——三——四——五——六。”

  功夫不负苦心人,就在他要去瓦尔特夫人家赴宴的那天,他终于已能一口气玩到二十。这在他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心中不觉一阵惊喜:“看来今天是我的好日子,真是事事如意。”他这样想倒也不无道理,因为实在说来,在《法兰西生活报》这间办公室里,一个人只要木球玩得好,就必会平步青云。

  为了有充裕时间好好修饰一番,他早早离开了报馆。走在“伦敦街”上,他忽见前方不远处有个身材不高的女人,正迈着小步,急匆匆地向前走着,样子很像德·马莱尔夫人。他顿时感到脸颊发烧,心房怦怦直跳,于是穿过马路,想从侧面再看一看。不想对方这时停下脚步,也要到马路这边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看错了,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常常问自己,若是哪一天同她面对面地走到一起,自己该怎么办?是向她打招呼,还是装着没有看见?

  “我不会撞见她的,”他心里想。

  天气很冷。路旁的水沟已结上一层厚厚的冰。在昏黄的路灯下,人行道灰蒙蒙的,失去了往日的勃勃生机。

  回到住所,杜洛瓦向四周扫了一眼,心中想道:

  “我该换个地方了。对我来说,现在是再也不能住在这种房子里了。”

  他心潮澎湃,兴奋不已,简直想到房顶上去跑上两圈,渲泄一下心中的喜悦。他从床边踱到窗口,嘴里大声自言自语道:

  “这一天终于等到,运气真的来了!我要写封信告诉爸爸。”

  他给家里的信,常年不断。父亲在诺曼底一条山间公路旁开了一家小酒店,从陡峭的山坡向下望去,卢昂城和广阔的塞纳河河谷尽收眼底。每次接读儿子的来信,酒店里总沉浸在一片忘情的欢乐中。

  杜洛瓦也常收到父亲的来信。蓝色的信封上,是父亲以他那颤抖的手写下的粗大字体。每次来信,开头总是这样几句:

  亲爱的孩子,给你写这封信别无他事,只是想告诉你家中平安,我和你母亲都好。这里一切如旧,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不过,有件事仍想对你说一说……

  而杜洛瓦对村里的事情,邻里的变迁,地里的收成等等,也一直十分牵挂。

  现在,他一面对着那个小镜子系着白色的领带,一面在心里说道:

  “我明天就给父亲写信,告以一切。老人家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今晚会到那样的地方去赴宴,他知道后将不知会怎样惊奇呢!说来惭愧,这样的饭菜,他一辈子也没尝过!”

  想到这里,他的眼前又蓦然浮现出酒店厅堂后面那黑咕隆咚的厨房,墙上挂着一排黄碜碜的铜锅。一只猫伏在壁炉前,头向着炉火,看去酷似传说中的狮头羊身、口中喷着火的怪兽。木质桌案因常年泼洒汤汤水水而在表面积了一层厚厚的油污。案子中央,一盆汤正冒着热气。一支点着的蜡烛,就放在两个菜盆之间。杜洛瓦仿佛看到,一对乡下装束、手脚已不太灵便的老人,即他的父亲和母亲,正坐在案边,小口小口地喝着汤。他们苍老脸庞上的每一道皱纹及他们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是那样地熟悉,甚至他们每天面对面坐在案前吃晚饭时互相间会说些什么,他也可以猜到。

  因此他想:“看来我得找个时间回去看看他们了。”就在这时,他的修饰已经完毕,于是吹灭蜡烛,走下楼去。

  他沿着环城大街往前走着,几个妓女走过来和他搭讪,挽起了他的胳膊。他抽出胳膊,满脸鄙夷地叫她们滚开,好像她们小看了他,污辱了他……她们这是把他当作什么人了?这些骚娘儿们怎么竟连自己面前现在站的是什么人也分辨不出来?一套黑色的礼服穿在身上,而今又正要到一家富有、知名、地位显赫的人家去赴宴,他觉得自己已在陡然间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地地道道上流社会的绅士。

  他迈着沉着的步履,进了瓦尔特先生家的前厅,几个高高的铜烛台把整个大厅照得通明。然后,他将手杖和外氅交给迎上前来的两个仆人,神态是那样自然。

  所有厅堂都亮如白昼。瓦尔特夫人正站在第二间也即最大的一间客厅前迎接来宾。她笑容可掬,对杜洛瓦的到来深表欢迎。杜洛瓦接着和两个先他而到的人握了握手。这就是身为议员的《法兰西生活报》幕后编辑菲尔曼先生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拉罗舍—马蒂厄是一位在众议院很有影响的人物,因而在报馆内享有特殊的声望。谁都认为,他坐上部长的席位,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久,弗雷斯蒂埃夫妇也双双来到。弗雷斯蒂埃夫人今天穿了身粉红色衣服,显得格外端丽。杜洛瓦见她一来便与两位议员随便交谈,不禁暗暗吃惊。她站在壁炉旁,嘀嘀咕咕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谈了足有五分多钟。她丈夫查理则是一副神虚体倦的样子,一个月来他又瘦了许多,且总是咳个不停,口中却不止一次地说道:

  “看来我得下定决心,今冬剩下的日子,非去南方度过不可。”

  这时,诺贝尔·德·瓦伦和雅克·里瓦尔两人,也一起来了。接着,客厅尽头的一扇门忽然打开,瓦尔特先生带着两个身材高俏、芳龄二八的少女走了进来,其中一个长得花容月貌,另一个却丑不堪言。

  杜洛瓦虽然知道老板是有儿女的,但此刻仍不免吃了一惊。他从未想到过老板的这两个女儿,是因为自己身份低下,没有机会见到她们。这正如遥远的国度,由于不可能去那边看看,所以也很少想到一样。再说他原来以为她们一定还小,不想今天一见,方知已长大成人。没有思想准备的他,不禁稍稍有点莫知所措。

  经过一番介绍,她们俩分别伸过手来,同他握了握,接着便在一张显然为她们准备的小桌旁坐了下来,开始摆弄放在柳条筐里的一大堆丝线轴。

  还有几位客人未到,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着,大厅里出现了这种类型的晚宴在开始之前所常有的拘束。客人们都来自不同的岗位,经过一天的忙碌,思想上尚未摆脱白天所处的不同氛围。

  坐得无聊的杜洛瓦,不禁抬起头来向墙上看了看。一见此情,站在远处的瓦尔特先生显然想显示一下他的富有,立刻不顾他们中间隔着的一段距离,对他说道:

  “您是在看我的这些油画吗?”他把“我的”两字说得很重。

  “我来给您说一说。”

  说着,为了让大家看得仔细,他端起一盏灯走了过来,一边说道:

  “这几幅是风景画。”

  墙壁中央是出自基耶梅之手的巨幅油画:《暴风雨前夕的诺曼底海滩》。此画下方又挂了两幅画,一幅为阿尔皮尼的《森林》,一幅为基耶梅的《阿尔及利亚平原》,天边画着一头身高腿长的骆驼,看去像是一座奇怪的古代建筑。

  接着转到另一面墙。瓦尔特先生像典礼官宣布什么似的,带着庄重的神态说道:

  “这些画可都是名家的杰作。”

  这里挂的是四幅画,即热尔韦斯的《医院探视》、巴斯蒂安—勒巴热的《收割的农妇》、布格罗的《孀妇》和让—保尔·洛朗的《行刑》。这最后一幅画,画的是旺代①的一名教士靠在教堂的墙上,一队穿着蓝军装的共和军正举枪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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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旺代,法国旧省名。法国大革命时期,是保皇党勾结教会反对资产阶级革命政权,公开举行反叛的巢穴。

  客人们继续往前走去,只见老板庄重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他指着另一面墙说道:

  “这几幅画,主题就不那么严肃了。”

  众人首先看到的,是让·贝罗的一小幅油画,题为:《上身和下身》。画家画的是,在一辆正在行驶的双层有轨电车上,一漂亮的巴黎女人正沿着扶梯往上层走去。她的上身已到达上层,而下身仍停留在下层。坐在上层长凳上的男士,一见这张年轻而秀丽的脸庞正向他们迎面而来,不禁怦然心动,目光中透出一片贪婪;站在下层的男士则死死盯着这年轻女人的大腿,流露出既有垂涎之意而又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情。

  瓦尔特先生把灯高高举起,脸上挂着淫荡的微笑,得意地向众人炫耀道:

  “怎么样?有意思吧?”

  轮到下一幅画时,他说这是朗贝尔的《搭救》。

  在一张已经撤去杯盘的桌子中央,蹲着一只小猫。它正带着吃惊和慌乱的神情注视着身旁一个水杯内掉进的一只苍蝇,一只爪子已经举起,就要突然伸将过去,救出苍蝇。但它尚未下定决心,仍在犹豫之中。它会救出小东西吗?

  此后是德塔伊的一幅画:《授课》。画的是兵营里的一个士兵,正在教一只卷毛狗学敲鼓。瓦尔特先生兴致勃勃地指着画说:

  “这幅画的构思实在奇巧!”

  杜洛瓦赞同地笑了笑,情不自禁地附和道:

  “不错,实在好!实在好!实在……”

  这第三个“好”尚未说出,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德·马莱尔夫人的说话声,因此立刻打住了。德·马莱尔夫人显然刚刚走了进来。

  老板举着灯,仍在不厌其烦地向客人介绍其余的画。

  现在大家看到的是莫里斯·勒鲁瓦①的一幅水彩画:《障碍》。画面上,两个市井中的莽悍大汉正在一条街上扭打。双方都有着惊人的块头,因而力大无比。一顶轿子由此经过,见路已堵住,只得停下。轿内探出一妇人的清秀面庞,只见她目不转睛地在那里看着,并无着急之意,更无害怕之感,眼神中甚至带有几分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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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以上所列各画作者,皆为法国十九世纪画家。

  瓦尔特先生这时又说道:

  “其他房内还有些画,不过都是无名之辈的作品,同这些画相比就大相径庭了。因此可以说,这间客厅也就是我的藏画展厅。我现在正在收购一些年轻画家的作品,收来后就暂且存放于内室,待他们出了名,再拿出来展示。”

  说到这里,他突然压低嗓音,诡秘地说道:

  “现在正是收购的好时机。画家们都穷得要命,简直是上顿不接下顿……”

  然而眼前这些画,杜洛瓦此刻已是视而不见,连老板的热情话语他也听而不闻了。因为德·马莱尔夫人正站在他背后。他该怎么办?如果他去和她打招呼,她会不会根本不予理睬,或者不顾场合地给他两句?可是他若不过去同她寒暄几句,别人又会怎样想?

  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等一等再说。不过这件事已弄得他六神无主,他甚至想假装身体突然不适,借口离去。

  墙上的画已经看完,老板走到一边,把手上的灯放了下来,同最后到来的女客寒暄了两句。杜洛瓦则独自一人,又对着墙上的画琢磨了起来,好像这些画他总也看不够。他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大厅里,各人的说话声,他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能听出他们在谈些什么。弗雷斯蒂埃夫人这时喊了一声:

  “杜洛瓦先生,请过来一下。”

  他随即跑了过去,原来是弗雷斯蒂埃夫人要他同她的一位女友认识一下。此人要举行宴会,想在《法兰西生活报》的社会新闻栏登一条启事。

  杜洛瓦慌忙答道:

  “毫无问题,夫人,毫无问题……”

  德·马莱尔夫人此时就站在他身边,他不敢立即离去。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高兴得简直要疯了,因为他听到德·马莱尔夫人大声向他喊道:

  “您好,漂亮朋友,您不认识我啦?”

  他刷地转过身,德·马莱尔夫人正满面笑容地站在他面前,目光欣喜,含情脉脉,并将手向他伸了过来。

  他握着她的手,心里依然战战兢兢,担心这会不会是虚情假意,为了耍弄他而改换了腔调。不想她又神情平和地说道:

  “最近在忙些什么呢?怎么总也见不到您?”

  他支支吾吾,慌乱的心情总也安静不下来:

  “近来确实很忙,夫人,确实很忙。瓦尔特先生给了我一项新的差事,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这我已经知道,可是总不至于因为这一点而把所有的朋友都给忘了。”德·马莱尔夫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除了善意,杜洛瓦在此目光中没有发现其他什么。

  一个肥胖的女人这时走了进来,他们也就中断谈话,各自走开了。胖女人袒胸露背,脸膛和两臂都是红红的,衣着和头饰相当考究,走起路来脚步很重,一看便知她的两腿一定又粗又壮,简直难以挪动。

  见众人都对她分外客气,杜洛瓦不由得向弗雷斯蒂埃夫人问道:

  “此人是谁?”

  “她是佩尔斯缪子爵夫人,也就是笔名叫做‘素手夫人’

  的。”

  杜洛瓦惊异不止,差点笑出声来:

  “天哪,这素手夫人竟是这个样儿!我还一直以为她一定同您一样年轻而苗条。素手夫人!素手夫人!结果却是这副模样!实在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一个仆人这时出现在门边,向女主人大声报告:

  “夫人,客人可以入座了。”

  餐桌上,没有什么奇趣值得记述,但气氛却很热烈,同类似晚宴一样,叽叽喳喳,东拉西扯。杜洛瓦被安排的位置,一边是老板的长女,丑姑娘罗莎小姐,一边是德·马莱尔夫人。虽然德·马莱尔夫人神情自然,其谈笑风生,与平时无异,但今日同她坐在一起,杜洛瓦总觉得有点不自在。落座后,他真像是弹走了调的琴师一样,心里七上八下,别别扭扭,说起话来总是躲躲闪闪。不想酒过三巡,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两人的目光常常相遇,互相探问。到后来,也就像过去那样,彼此眉来眼去,变得情切切,火辣辣的了。

  这时,杜洛瓦突然感到,他的脚在桌子下面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他于是轻轻地将腿往前伸了伸,很快碰到德·马莱尔夫人的腿,但她并未将腿缩回去。双方此时一言未发,都将身子向旁边的客人转了过去。

  杜洛瓦的心怦怦直跳,他把膝盖又往前顶了顶,感到对方也轻轻地往这边压了压。杜洛瓦因而意识到,坚冰已经打破,他们马上就要旧情复萌了。

  他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说。但每次目光相遇,他们的嘴唇总在颤抖。

  这期间,为了不冷落老板的长女,杜洛瓦尔偶尔也同她说上一两句话。同她母亲的脾性一样,姑娘的回答干净利落,心里怎样想就怎么说。

  坐在瓦尔特先生右手的佩尔斯缪子爵夫人,出言吐语完全是一副皇亲国戚的派头。杜洛瓦看着她,心里不觉好笑,遂低声向德·马莱尔夫人问道:

  “另外有个以‘红裳女’为笔名的人,不知你是否认识?”

  “你说的是利瓦尔男爵夫人吗?当然认识。”

  “也是这副模样吗?”

  “不是,但性情也很怪僻。她已有六十来岁,身子瘦长,干巴巴的,成天戴着假发套,一口英国式的牙齿,思想仍停留在复辟时代①,连穿着打扮也同那个时代一样。”

  --------

  ①指一八一四至一八四○年法国的波旁王朝。

  “这些文坛怪物,不知报馆是从哪里挖来的?”

  “总有一些资产阶级暴发户收留这些贵族的残渣余孽。”

  “还有别的说法吗?”

  “没有。”

  老板此时同两位议员,及诺贝尔·德·瓦伦和雅克·里瓦尔,开始谈起了政治,直到正餐完毕端上甜食时,他们的谈话才告终止。

  众人于是又回到客厅。杜洛瓦走到德·马莱尔夫人身边,紧盯着她的两眼,向她问道:

  “今晚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必。”

  “为什么?”

  “因为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是我的邻居,我每次来此吃晚饭,他总要把我送到家门口。”

  “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你明天中午来我家吃饭。”

  说完之后,他们便各自走开,什么也没有再说。

  杜洛瓦觉得再呆下去已没有多大意思,不久便起身告辞了。走在楼梯上,他很快赶上刚才先他出来的诺贝尔·德·瓦伦。这位老诗人旋即挽起了杜洛瓦的胳臂。由于在报馆里已不必担心会有人同他竞争,他和杜洛瓦的职务又各不相同,他此刻因而对这位年轻人显出了做长辈的慈祥。

  “怎么样?你愿陪我走一段路吗?”他说。

  “不胜荣幸,亲爱的老前辈,”杜洛瓦答道。

  说着,他们开始沿着马勒泽布大街,慢慢地向前走去。

  这天晚上,巴黎的大街几乎空无一人。寒夜漫漫,举自四顾,四周似乎显得格外辽阔,天上的寒星也似乎格外高远。空气中夹杂的寒气似乎来自比这些星星更为遥远的远方。

  两人起初都默然无语。后来,为了解闷儿,杜洛瓦随便找了小话茬说道:

  “那个拉罗舍—马蒂厄先生看来为人聪慧,学识渊博。”

  诺贝尔·德,瓦伦随口问道:

  “你真这样想吗?”

  杜洛瓦不觉一惊,迟疑片刻,说道:

  “是呀。况且不是人人都说,他的办事能力在众议院中名列前茅吗?”

  “这倒也有可能,比较而言嘛。你看来还不知道,这些人不过是碌碌庸才,因为他们思想狭隘,脑海中天天想到的无非是金钱和政治这两项。亲爱的,他们都是些冬烘先生,不论什么事,你和他们都谈不上几句。凡是我们喜欢的,他们一概谈不来。他们的聪明才智已被污物糊得严严实实,就像塞纳河阿斯尼埃①河段所淤积的厚厚污泥。

  --------

  ①阿斯尼埃,镇名,在巴黎西北郊。

  “唉!思想开阔、胸襟博大、只要一开口,便会使你感到像是站在海边呼吸着来自大洋深处那种荡人情怀气息的人,现在是一个也没有了。这样的人,我过去见过几个,但他们都已不在人世了。”

  诺贝尔·德·瓦伦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音清脆,但并未完全放开,否则他那洪亮的嗓音定会响彻寂静的夜空。他好像很是激动,神情忧郁。人的心灵深处常会被这种郁郁寡欢的愁绪困扰着,因而会像被冰雪覆盖的大地一样,不时发出阵阵战栗。

  他这时又说了一句:

  “唉!管他呢,既然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他们是干才还是庸才又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他也就一声不响了。杜洛瓦今晚心情特别愉快,不觉笑道:

  “亲爱的老前辈,您今天对人生怎么如此悲观?”

  诺贝尔·德·瓦伦答道:

  “孩子,这种看法我早已有之,若干年后,你也会这样的。人生就像一面山坡,当你往上走,眼睛向着顶峰时,你会感到难以言喻的欢欣,而一旦到达峰顶,突然展现在你眼前的,却是那吓人的下坡,是最后的归宿——死亡。往上走时,你气喘吁吁,走得很慢,而往下走时则快如骏马,想停也停不下来。在你这样的年龄,人人都是无忧无虑,心里充满美好的憧憬,虽然这些憧憬一个也实现不了。而一个人到了我这样的年龄,也就没有什么希冀了……等待他的是死神的降临。”

  杜洛瓦不禁笑了起来:

  “哎呀,您这些话真让我不寒而栗。”

  诺贝尔·德·瓦伦接着说道:

  “当然,我说的这些,你今天不可能理解。然而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我现在这番话的。

  “你明白吗?总有这么一天,而且对许多人来说,这一天会早早到来,到那时,像常言所说,谁也笑不出来了,因为他透过眼前的一切所看到的,是死神的身影。

  “唉!死亡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你现在是不可能懂的。在你这样的年龄,它根本就不存在,而一到我这把岁数,它就变得非常可怕了。

  “是的,这两字的意思,人们是在忽然间明白的,个中道理及因何而起,谁也弄不清楚。这样一来,生活中的一切也就完全变样了。我感觉到死亡的存在已有十五年了。十五年来,它一直在侵蚀着我,好像一只怪物钻进我的体内,在一点一点地蚕食着我的精髓。我的身体因而渐渐地每况愈下。这种变化,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小时都可感觉出来,如同一幢房屋逐渐朽蚀,最后轰然坍塌一样。我的模样已彻底改变,变得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了。想当年,三十岁时,我风华正茂,是何等地英姿勃发,精力旺盛,而这昔日的我,如今是荡然无存了。不但我那乌黑的头发已慢慢地变成满头银丝,这难以觉察的慢,是多么地巧妙而又歹毒!而且我那柔韧的皮肤、强健的肌肉、锐利的牙齿,乃至整个躯体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剩下的一颗绝望的心灵不久也将被裹挟而去。

  “是的,长期以来,我的躯体遭到的这种破坏,是慢慢地,一点一点而又无法抗拒地进行的。可以说,它一分一秒也未间断。现在,不论我做什么,我都感到自己是大限已到了。每走一步路,做一个动作或喘一口气,都是在加剧自己的衰亡,从而使得我更加临近那最后的时刻。我们所做的一切,如呼吸、睡觉、喝水、吃饭、工作和做梦,都不过是为了死亡。因此生也就是死!

  “啊,这一切你会明白的。你只要花上一刻钟,好好想一想,便会恍然大悟。

  “我这样的人,还能指望什么呢?爱情吗?再来几次接吻,马上就会彻底崩溃。

  “爱情之外还有什么呢?金钱吗?钱又有什么用?拿来供养女人?我哪里还有这等闲情?从此大吃大喝,使自己很快变得肥胖无比,整夜整夜地因风湿病的折磨而呻吟不绝?

  “除了爱情和金钱,便是荣光了。然而既然我已无力通过爱情去体味它,荣光于我又有何益?

  “这之后,还会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死,是我最后的归宿。

  “我感到,死神现在就已站在我身旁,因此常想伸过手去,将她一把推开。天地虽大,但她却无所不在。我到处都可以看到她的踪迹。路上被压死的虫蚁,树上飘落下的黄叶,朋友的胡须中出现的一两根白毛,一看到这些,我的心就一阵抽搐,因为它是死神肆虐的见证。

  “不但我所做的、看到的、吃的喝的遭到了毁坏,我所喜欢的也同样如此,如皎洁的月色、灿烂的朝霞、浩瀚的大海、奔腾不息的河流以及仲夏之夜沁人心脾的晚风!”

  他说得很慢,喉间已有点气喘吁吁,但脑海深处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思,完全忘却了走在他身旁的杜洛瓦。

  停了片刻,他又说道:

  “人死如灯灭,永远不会复生……东西如果坏了,还可根据其所留下的模型或残片予以复制,而我的躯体,我的脸庞,我的思想,我的欲望,一旦消失,也就永远不会重见天日了。天地间将要诞生的生灵成千上万,他们也同我一样,在那几寸见方的脸庞上长着鼻子、眼睛、额头、面颊和一张嘴,以及一颗同我一样的心灵,而我却复生不得了,虽然这些生灵为数众多,表面上极其相似,实际上并不相同,毫无共同之处,但他们身上却不会发现一点我德·瓦伦的影子。

  “在此情况下,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依托?还有什么可以相信呢?我们的痛苦心声又能向谁诉说?

  “各类宗教不过是欺人之谈,他们有关身后的说教和允诺,不但自私,而且可笑,实在愚蠢之至。

  “因此死亡是谁都改变不了的铁的事实。”

  他停下脚步,两手抓住杜洛瓦大衣领的两端,慢悠悠地说道:

  “小伙子,我说的这些,你不妨认真想一想,想它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这样的话,你对人生就会得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你应设法摆脱环境给你造成的束缚,在你活着的时候,以超人的毅力跳出你的躯体、你的思想及种种得失考虑为你设下的樊笼,跳出整个人类的圈子,把目光移向别处。到那时,你将会看到,文学领域中浪漫派和自然主义流派的争论及围绕日常收支而引发的争论,是多么地无足轻重。”

  说到这里,他又往前走了起来,脚步也快了些:

  “与此同时,你会感到心灰意冷,一片绝望。你会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在茫然不知所措中竭力挣扎。你会像一个溺水者,向四面八方高呼救命,但谁也不会来答理你。你伸出手去,希望别人能救你一把,给你一点爱心、帮助和抚慰,结果却不会有一个人应声前来。

  “我们为何会受此痛苦?这显然是因为,命中注定,我们的生活应主要视物质条件而定,而不能按照精神上的要求去安排。可是,由于我们想得太多,便在日益提高的精神要求和一成不变的物质条件之间形成了一道鸿沟。

  “那些平庸之辈就是很好的例证。除非大难临头,否则他们总是随遇而安,对人间不幸并无任何痛苦之感。这与飞禽走兽还有什么不同?”

  他又停了下来,考虑了一会儿,接着以无可奈何的厌倦腔调说道:

  “我呢,我是一个生而无望的人,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姐妹,更无妻子儿女,连上帝也没有。”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我只有诗歌同我相依为命。”

  说着,他抬起头来,对着万里碧空中泛着青光的皓月,口占了一首:

  苍穹悠悠,冷月孤悬,

  为解这人生之谜,

  吾将上穷碧落,万死不辞。

  说话间,他们已到达协和桥上,静静地过了桥后,他们沿着波旁宫向前走去。诺贝尔·德·瓦伦这时又开腔说道:“年轻的朋友,赶紧成个家吧,否则老来孤身独处,那日子可够难熬的。我现在就因孑然一身而终日愁肠百结,晚上只能坐在炉火旁,在孤寂中打发漫漫长夜。每当此时,我总感到世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仅备感零落,苦闷焦灼,而且觉得四周到处是隐隐约约的危险和闻所未闻的可怕之物。隔墙虽住着邻居,但我同他们素无往来,因此同他们的距离就像窗外天空的繁星一样遥远。故而我此时常会因痛苦和恐惧而焦躁不安,始终寂然无声的四壁更使我内心的惶恐有增无已。一个人在房内独处久了,所出现的寂静是那样地深沉而又悲凉。不仅躯体四周感到寒涔涔的,而且整个心灵也笼罩在一片死寂中。每当房内家具发出一声干裂声,我的心便会猛的一惊,因为在这死一般沉寂的房间里,我对任何声响都毫无准备。”

  说到这里,他又默然无语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不管怎样,一个人到了晚年,身边若有子女相伴,总还是一件幸事儿!”

  这时,两个夜游者已到达勃艮第大街的中间地段,诺贝尔·德·瓦伦在一幢高楼前停了下来,握了握杜洛瓦的手说道:

  “年轻人,一个到了垂暮之年的人,说起话来总是罗罗索索,并无多少价值。我刚才那些话,你就权当没有听见,把它忘掉吧。在你这样的年龄,当然还是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再见!”

  说罢,他的身影便在黑暗的门洞深处消失了。

  杜洛瓦带着沉重的心情踏上了归途。他觉得,老诗人刚才一席话,仿佛是让他看了个白骨累累的洞穴,他自己也总有一天会被人送进这个洞穴,变成一堆白骨的。他不由地自言自语道:

  “天哪,他的情绪如此阴郁,家里的气氛也一定好不了多少。今天要不是意外相遇,他的那些话,我才没有闲心听他讲哩。”

  一个香气扑鼻的女人这时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准备回家去。杜洛瓦只得停下脚步,让她过去,一面贪婪地吸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以马鞭草和蝴蝶花调制的香水味。本已充满希望和欢乐的心灵顿感醺醺欲醉,同时一想起明天又可见到的德·马莱尔夫人,不禁浑身发热,心痒难禁。

  对他来说,现在一切竟是这样地称心如意,生活对他真是格外垂青。多年的梦想终于已成现实,这怎么叫人不心旷神怡!

  带着这如痴如醉的心境,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他一早便起了床,悠闲地在布洛涅林苑转了一大圈,然后去德·马莱尔夫人家赴约。

  由于风向改变,夜来气温稍有回升,眼前已是一片风和日丽的春日景象。常来林苑漫步的巴黎市民,顶不住这明媚晨光的诱惑,一大早都纷纷赶来了。

  杜洛瓦步履缓慢,尽情吮吸着林中甜丝丝的清新空气。然后,他在星形广场穿过凯旋门,到了一条宽广的林荫大道上。上流社会一些男男女女正在道路中央骑马作乐。看着这些富有者有的策马飞奔,有的信马由缰,杜洛瓦对他们现在是并不怎样羡慕了。由于职务关系,他对巴黎住着哪些名人,近来出了哪些社会丑闻,如今是了如指掌,因此对这些骑马消遣的人姓甚名谁、家中财产多寡及有哪些不可告人的隐私,基本上已颇知其详。

  前方走来一批女骑手,苗条的身材穿着深色紧身呢绒服装,一副傲气十足、不可接近的样子。能够骑马消遣的女人,一般都是这种德性。杜洛瓦兴之所至,不禁像在教堂里背诵经文一样,低声将她们每个人曾经有过的情人或被说成是其情人的姓名、头衔和职务,一一列数了出来。不过轮到下面这个人时,他却没有说:

  德·唐克莱男爵——

  图尔—昂格朗亲王,

  而是把男方的其他情妇说了出来,与其寻欢作乐者有:

  滑稽歌舞剧院的路易丝·米绍,

  歌剧院的罗丝·马克坦。

  他觉得这游戏十分有趣。一旦剥去那道貌岸然的外表,他看到人人都是些男盗女娼、本性难移的货色。他为自己能洞穿这一切而感到分外的得意、兴奋,甚至有点欣慰。

  因此他对着这些人大声喊了一声:

  “一帮无耻的伪君子!”

  接着,他开始以目光搜寻他们当中最为臭名昭著者。

  他看到其中许多人被认为是赌场作弊的老手。他们就是靠着天天在俱乐部的厮混而发家致富的,赌场因而成了他们的唯一财路,其财富的来路不明自然不言而喻。

  其他一些人虽然出身名门,但完全仰靠妻子的年金过活,这已是公开的秘密。另外一些人景况就更差了,据说只能靠情妇的年金分一杯羹。许多人都偿还了自己的债务(这当然很应嘉许),但所付款额来自何处,就谁也不得而知了(这个难以解开的谜也就大有文章了)。在这些骑马作乐的人中,杜洛瓦还看到一些人是金融巨子,他们经常出入名宦显贵之家,不论走到哪里都备受青睐,但他们的巨额财富却是偷盗来的。另有一些人深受市井小民的尊重,每次街上相遇,必然脱帽致意,但他们在大型国营企业中所干的无耻勾当,对那些了解内情的人来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所有这些人,不论蓄着短髭,还是蓄着络腮胡子,个个都是目光骄矜,嘴角得意,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杜洛瓦表面上暗暗发笑,心中却在不住地骂道:“真是无耻之尤,这些色鬼和江洋大盗如今是走到一起来了。”

  这当儿,一辆低矮时髦的敞篷马车,由两匹较小的白马拉着,风驰电掣地驶了过来。由于跑得很快,马鬃和尾部长毛在随风飘荡。驾车人是一个金发少妇,即社交界无人不晓的名妓。她身后坐着两个年轻马夫。杜洛瓦停下脚步,接着走过去,很想同这靠色相发迹的女人打声招呼,对她在这些男盗女娼的社会名流在此悠闲漫步之际,敢于招摇过市,来此炫耀其在床上赢得的奢华,说上几句称赞的话语。因为他此刻也许隐约感到,他同这位金发少妇有着某种共同点,即一种天然的亲近关系,他们都是同一类人,有着同样的灵魂。他要取得成功,也定会仰靠同样的大胆手段。

  最后,他还是慢慢退了回来,但心中却热乎乎的,为自己能找到一个同他处境相仿的人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这一天,他比约定时间稍稍提前到达其昔日情妇家。

  一见到他,德·马莱尔夫人便扑到他的怀内,并将嘴唇向他凑了过去,仿佛他们之间从未发生任何不快。有一阵子,她甚至把自己那不在家里同他卿卿我我的明智谨慎决定,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她一面亲吻他那末梢卷曲的胡髭,一面说道:

  “你知道吗,亲爱的?烦人的事又来了。我本想痛痛快快地和你在一起呆几天,不料我丈夫忽然请假回到巴黎,并要在这儿呆六个星期。我可不能整整六个星期不见你一面,特别是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次小小的不快。所以我已将事情安排好,你星期一来我家吃晚饭,我已同他谈起过你。到时候,我把你介绍给他。”

  杜洛瓦面有难色,没有马上同意,因为占了人家的妻子,如今还要同人家见面,这种事儿他还从未碰到过。他担心,届时只要有一点不自然,或是一个不慎的眼神,再或是某个亲昵的动作,他们的事便会露出马脚,因此说道:

  “不行,我觉得还是不与你丈夫见面为好。”

  德·马莱尔夫人惊讶不已,站在他面前带着天真的神色看着他,仍旧坚持道:

  “为什么不行?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样的事天天都有!没有想到,你的脑袋瓜还这样不开窍!”

  杜洛瓦被抢白得无言以对,只得说道:

  “好吧,就依你,我星期一来吃晚饭。”

  她又说道:

  “为使气氛显得自然一些,我还邀请了弗雷斯蒂埃两口子。其实在家里接待客人,对我并不是什么轻松事儿。”

  此事说完之后,杜洛瓦很快便将它撂到了一边。可是到了约定的那天,当杜洛瓦再度踏上德·马莱尔夫人家的楼梯时,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慌乱不已,倒不是因为他讨厌同这位先生握手寒暄,讨厌喝他的酒,吃他的饭,而是因为胆怯,但究竟怕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被带进客厅后,他像平素一样,坐下等候。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衣着整齐、胸前挂着勋章、下颚蓄着白须的男子,带着庄重的神情向他走了过来,彬彬有礼地向他说道:

  “先生,我妻子常同我谈起您,今天能认识您,我深感荣幸。”

  杜洛瓦抢步迎了上去,竭力使自己显得热情一些,因此在接过对方伸来的手时,使劲握了握。及至坐了下来,却又无话可说了。

  德·马莱尔先生这时往壁炉里添了块木柴,一面问道:

  “您在报馆里已经干了很久了吗?”

  杜洛瓦答道:

  “不,才刚刚几个月。”

  “这么说,您干得不错呀!”

  “是的,还可以。”

  接着,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谈了起来,对自己所说的话并未太多考虑,无非是一些初次相见者在类似场合常说的日常琐事。他总算已镇定下来,开始觉得眼前的场面十分有趣。看着德·马莱尔先生严肃而又可敬的面庞,他实在想笑,心下想道:“老兄,您还不知道哩,我让您戴了顶绿帽子。”内心深处不禁像顺利得手而又未被怀疑的窃贼一样,感到一种邪恶的满足,为自己能瞒天过海而洋洋自得。他忽然豪兴勃发,很想同他交个朋友,取得他的信任,使之对他推心置腹,将其在人生道路上不便与外人言的酸甜苦辣,悉数向他吐露。

  德·马莱尔夫人这时突然走了进来,只见她笑吟吟地以她那难以捉摸的目光,向房内两人瞥了一眼,然后走过去同杜洛瓦打招呼。由于她丈夫在场,杜洛瓦未敢像每次见到她那样,拿起她的手来亲一亲。

  她神色安详,喜上眉梢,似乎对一切都已习以为常。况且在这秉性狡黠的女人看来,他们这场会面本来就属正常之举,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小姑娘洛琳娜此时也走了进来,比平时更乖觉地走到杜洛瓦面前,把前额伸过去让他亲了亲。由于父亲也在房内,她显得有点拘束。她母亲向她问道:

  “今天是怎么啦,怎么没叫他‘漂亮朋友’?”

  女孩顿时小脸通红,好像她母亲不管不顾,说了件不该说的事,把她不该有的内心隐秘泄露了出来。

  弗雷斯蒂埃夫妇紧接着也到了。大家一见查理,不禁大吃一惊。一星期来,他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得吓人,而且咳个不停。他说,按照医生嘱咐,他们夫妇俩下周四将要去戛纳①住些时候。

  --------

  ①戛纳,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一疗养胜地。

  未到散席,他们便告辞离去了。杜洛瓦摇了摇头,说道:“照我看,他的情况有点不妙。看样子,不会再拖多少时候了。”

  德·马莱尔夫人也不慌不忙地说道:

  “是呀,他是彻底完了。不过他总算有幸,娶了这样一个妻子。”

  杜洛瓦问道:

  “您是说,他妻子帮了他很多忙?”

  “是的,他妻子真是样样来得,什么都知道。表面上,她深居简出,谁也不见;实际上,什么人都认识。她要想做什么,不论什么时候,没有办不到的。啊,她不仅心细,能干,而且主意来得快,没有任何女人能比得上她。对一个想飞黄腾达的男人来说,这可是一个天下难得的女人。”

  杜洛瓦又说道:

  “她自然很快还会结婚的,是不是?”

  德·马莱尔夫人答道:“当然。要是她心中已经有了人,我丝毫不会感到奇怪。很可能是……一位议员……除非这位议员不愿意……因为……因为……在伦理方面……可能会有很大麻烦……就是这些。究竟怎样,我也不太清楚。”

  早已听得不耐烦的德·马莱尔先生,这时嘟哝道:

  “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你总爱津津乐道,我不喜欢这样。别人家的事,咱们决不要管。我们能把自家的事搞好,已经很不错了。我看人人都应牢记这一点。”

  杜洛瓦很快告辞出来,心里乱糟糟的,脑海中忽然萌生了许多尚无头绪的想法。

  第二天,他去看了看弗雷斯蒂埃夫妇,他们正在整理行装。查理躺在长沙发上,已经是一副气弱声嘶的样子。但仍不停地说道:

  “这次去南方养病,本该是一个月之前就成行的。”

  接着,他又就报馆里的事,向杜洛瓦叮嘱了几句,其实一切都已和瓦尔特先生安排妥当。

  杜洛瓦向他们告别时,使劲握了握他这位旧友的手:“好了,我走了,老兄。望你很快病体康复,重返巴黎。”

  在弗雷斯蒂埃夫人送他走向门边时,杜洛瓦神情激动地向她说道:

  “您还记得我们上次的谈话吗?我们既是朋友,也是合作者,不是吗?因此,如果需要我,不论什么事,请切勿见外。届时只须拍个电报或写封信来,我就会一切照办。”

  “谢谢,我不会忘记的,”弗雷斯蒂埃夫人低声说道。与此同时,为表达她的谢意,她向杜洛瓦深深看了眼,目光中饱含分外的柔情。

  往外走去的杜洛瓦,在楼梯上同正慢慢往上走来的德·沃德雷克伯爵不期而遇。这位伯爵先生,杜洛瓦上次曾在此见过一面。他今天似乎有点愁眉不展,或许为的是女主人即将到来的远行吧?

  为显出自己的绅士风度,身为记者的杜洛瓦急忙向他欠了欠身。

  对方虽然十分客气地还了礼,但神态中伴有几许傲慢。

  弗雷斯蒂埃夫妇是星期四晚上离开巴黎的。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10-14 21:43:08

《漂亮朋友》第一部·第七章

查理走后,杜洛瓦在《法兰西生活报》编辑部的担子也就更重了。他现在不仅负责社会新闻栏,而且常要撰写一些重要文章。文章发表之前,总要署上自己的名字,因为老板要求每人必须文责自负。这期间,虽然他同外界有过几次争论,但都被他巧妙地应付过去了。由于他同政治家的接触日趋频繁,他也渐渐成了一个目光敏锐、作风干练的政治编辑。

  然而杜洛瓦在其前进道路上,如今仍有一块心病。这就是一张名叫《笔杆报》的小报有意同他过不去,天天对他口诛笔伐,矛头直指他这个《法兰西生活报》社会新闻栏负责人。用小报一位匿名编辑的话说,他们要打的,就是他这个天天替瓦尔特先生制造耸人听闻消息的祸首。因此每天都有一些指桑骂槐、尖酸刻薄的文章出现在小报上,对杜洛瓦大加挞伐。

  对此,雅克·里瓦尔一天向杜洛瓦说道:

  “你可真是沉得住气。”

  杜洛瓦有气无力地答道:

  “有什么办法?他又没有指名道姓地攻击我。”

  然而一天下午,当杜洛瓦走进他那间办公室时,布瓦勒纳递给他一份当天的《笔杆报》,说道:

  “瞧,今天又有一篇骂你的文章。”

  “是吗?为的是什么?”

  “什么也不为,仅仅是为了一篇有关一个名叫奥贝尔的女人被风化警察逮捕的报道。”

  杜洛瓦一把接过报纸,见这篇题为《杜洛瓦玩世不恭》的文章写道:

  《法兰西生活报》名闻四方的杜洛瓦先生今日声称,被臭名昭著的风化警察逮捕的奥贝尔女士——有关详情,本报已在前几天作了报道——纯属子虚乌有,现实生活中并无此人。然而实际情况是,此人就住在蒙马特区埃居勒伊大街十八号。警察局对瓦尔特银行的经营活动,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该行雇员为何也如此卖力地庇护警察局,个中道理不言自明,我们对此自然非常清楚。至于本文提到的杜洛瓦先生,这位外勤记者的所有报道是皆以“瓦尔特的利益”为出发点的,如头天说某某人命归黄泉,第二天便遭辟谣;或是煞有介事地宣称,某某地方战事如何激烈,实际上当地战场却是一片平静;再或是郑重其事地抛出某某国王的重要谈话,事实上这位国王却是什么也没有讲。因此,他不妨还是报道这些耸人听闻、只有他洞悉内情的消息为好,甚至报道一些晚会上传出的交际花风流韵事,或宣传一下能给我们这些同行中某些人带来巨大收益的某类产品性能如何优良,也未始不可。

  读罢此文,杜洛瓦气得目瞪口呆,不过心里却很清楚,文中有些话对他十分不利。

  呆在一旁的布瓦勒纳这时问道:

  “这条消息是谁向你提供的?”

  杜洛瓦搜尽枯肠,怎么也想不起来,不想突然间心头一亮:

  “啊!想起来了,是圣波坦提供的。”

  他把《笔杆报》的文章又读了一遍,看到文章指责他被人收买,不禁气得满脸通红,大声嚷道:

  “什么?竟然说我是因为得了好处,才……”

  布瓦勒纳打断了他:

  “是呀,这件事是够你头疼的。老板对这类事情一向十分重视。这在我们这个栏目已是司空见惯的了……”

  恰在这时,圣波坦走了进来。杜洛瓦立即迎了上去:

  “《笔杆报》今天的文章,你看了没有?”

  “看了,我刚从奥贝尔家来。这个女人还确实有,不过她并未被捕,有关报道毫无根据。”

  杜洛瓦于是跑去面见老板。老板脸色阴沉,目光中带有狐疑的神色。听完事情的前后经过,他对杜洛瓦说道:

  “你马上去一趟这个女人家,然后对有关事实予以澄清,务使人家不要再抓着你不放。以后行事,应尤须谨慎。发生这种事,不论对报馆还是对你我,都很烦人。一家报馆,应像恺撒的妻子一样,不能让人有一句话说。”

  杜洛瓦让圣波坦为他带路,随即跳上一辆出租马车,一边向车夫喊道:

  “蒙马特区埃居勒伊大街十八号。”

  车子停在一幢大楼前。嗣后,他们一连爬了六层楼梯。前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粗羊毛上衣的老女人。见圣波坦出现在门边,她立即问道:

  “您又有什么事要找我?”

  圣波坦回道:

  “这位先生是警官,他想了解一下有关于您的那件事情。”

  老女人于是把他们让进屋内,一面说道:

  “您走后又来了两个人,说他们是一家报馆的,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家。”

  说着,她转向杜洛瓦:

  “这么说,先生您想了解一点情况吗?”

  “是的,请说一说,风化警察是否逮捕了您?”

  老女人举起双臂,神情激动地说道:

  “这是从何说起?啊,先生,这可是绝对没有的事。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附近一家卖肉的平时态度挺好,只是常常缺斤少两。我已数次发现,但什么也没有说。那天,我女儿女婿要来,便去让他给我称两斤排骨。没有想到,他给我称的尽是些零碎玩意儿。话说回来,虽然零碎,倒还是排骨,但不是我要的那种。说实在的,他给我的那些,只能做杂烩,而我要的是排骨,不是卖剩下的零碎。所以我没有要,他张口骂我老耗子,我也就骂他老骗子。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双方也就大吵了起来,铺子前面围了一百多人,嘻嘻哈哈地看热闹。后来来了一名警察,要我们到局子里去把事情说清楚。我们就去了,但没过多久便把我们赶了出来。自那以后,我总在别的铺子买肉,甚至不再从他门前经过,以免又吵起来。”

  见老女人停了下来,杜洛瓦问道;

  “就是这些吗?”

  “是的,先生,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老女人答道。说着,她递给杜洛瓦一杯黑茶藨子酒,杜洛瓦没有喝。她要杜洛瓦在写报告时,不要忘了把肉铺老板的份量不足写进去。

  回到报馆后,杜洛瓦写了一篇短文,驳斥对方。

  《笔杆报》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蹩脚文人,从身上拔下一根毛①,洋洋洒洒,就其声称而遭我否定的一老妇人被风化警察逮捕一事,对我大兴问罪之师。这位名叫奥贝尔的老妇人,我已亲眼见到。她至少已有六十来岁。据她向我详细所谈,她那天是因买排骨而与肉铺老板发生了争吵,后去警察局对此情况作了一番说明。

  --------

  ①《笔杆报》,原文为plume,意即羽毛。在当时的欧洲,书写用的笔仍以鹅毛管削成。此处是将对方比作又蠢又笨的鹅。

  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这样。

  至于《笔杆报》这位先生的其他恶意中伤,恕我只能嗤之以鼻,就不一一驳斥了。况且对于这种又不署名的攻击文章,也无须作答。

  乔治·杜洛瓦

  雅克·里瓦尔此时也来了。他和瓦尔特都觉得这样写也就可以了。因此当下决定,这篇短文当天就发排,登在社会新闻栏后面。

  这一天,杜洛瓦很早就回到住处,心中有点焦灼不安。对方见了后,会怎样回答呢?此人会是谁呢?为何对他如此不讲情面?鉴于记者的脾气都相当暴躁,搞得不好,这种事会越闹越大,他因此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报纸拿来后,他把这篇短文又读了一遍,心中感到这印成文字的东西比刊印之前要更加咄咄逼人。他觉得,有些措词本来还可再和缓一点。

  整个白天,他都心神不定,夜里依然没有睡好。因此天一亮便爬起来去买会有答复的当天《竿杆报》。

  天气又忽然冷了起来。大街上,凛冽的寒风侵入肌骨。两边污水沟里的水,边流边冻,沿着人行道结成两条长长的冰带。

  报纸尚未送到报亭,杜洛瓦不由地想起他的处女作《非洲服役散记》发表时,他那天出来买报的情景。他的手脚此时已经冻僵,特别是手指尖,冻得生疼。他于是围着镶有玻璃门的报亭跑了起来,借以御寒。报亭里,老板娘以一袭羊斗篷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正伏在脚炉旁取暖。从小窗口望进去,只能见到她那冻得红红的鼻子和两颊。

  送报人终于来到报亭前,将一捆报纸从窗口塞了进去。接着,老板娘递给杜洛瓦一份打开的《笔杆报》。

  杜洛瓦先匆匆扫了一眼,看报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但未能找到。他正要舒口气,突然发现在两个破折号之间,有这样一段文字:

  《法兰西生活报》的杜洛瓦先生发表了一篇辟谣声

  明。声明试图纠正我们的报道,但采用的伎俩却是撒谎。

  因为他承认,确实有个女人叫奥贝尔,也确实有个警察把她带到了警察局。这样,如果在“警察”两字前面加上“风化”一词,也就同我们原先的报道完全一样了。

  可见,有些记者的为人处世,同他们的才能一样糟

  糕。

  顺便说一句,我名叫路易·朗格勒蒙。

  杜洛瓦的心顿时怦怦直跳。他恍恍惚惚赶回家中漱洗,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对方污辱了他,而且言辞是如此狠毒,他已无任何犹豫可言。究竟为了什么呢?什么也不为。不过是为一个老女人同肉铺老板吵了一架。

  他很快穿好衣服,赶到瓦尔特家中,虽然此时还才是早上八点。

  瓦尔特已经起床,正在看《笔杆报》,见杜洛瓦进来,他神色庄重地问道;

  “怎么样,你不会后退吧?”

  杜洛瓦一声未吭,这位报馆经理又说道:

  “你马上去找里瓦尔,让他出面替你安排。”

  杜洛瓦嘟嘟嚷嚷地嘀咕了两句,随即去找里瓦尔。这位专栏编辑还在蒙头大睡。听到铃声,一骨碌爬了起来。他看完那篇短文后说道:

  “他妈的,现在也只有这条路了。另外一位证人你想找谁?”

  “我也不知道。”

  “你觉得布瓦勒纳怎样?”

  “行,就是他。”

  “你的剑术好吗?”

  “根本不行。”

  “真糟糕,枪法呢?”

  “以前打过。”

  “那好,你得抓紧练练,其他一切由我操办。现在请稍等片刻。”

  里瓦尔于是走进洗脸间,过了一会儿便走了出来,不但脸已洗过,胡子也刮了,而且穿得整整齐齐。

  “跟我来,”他向杜洛瓦说。

  他住在一家旅馆的底层。下面是一间很大的地下室,临街的窗口已全部堵死,改成一处供练习击剑和射击的场所。他把杜洛瓦带了下去。

  地下室分前后两部分。墙上挂着一排煤气灯,直达后半部最里边的墙角,那里立着一个涂了红蓝两色的铁制模拟人靶子。里瓦尔将煤气灯一一点着后,在一张桌子上放了两把从后面上子弹的新式手枪,接着开始喊口令,声音清脆而又响亮,好像就在决斗现场。

  “各就各位!预备……一、二、三、放!”

  魂不守舍的杜洛瓦只得依令而行,不断地举行胳臂,瞄准靶子射击。由于少年时代常用父亲的老式马枪在院子里打鸟,他数次击中模拟人靶的肚子。雅克·里瓦尔十分满意:

  “好……很好……很好……你看来会一切顺利……一切顺利。”

  他要走了,行前又向杜洛瓦叮嘱道:

  “你就这样一直练到中午。这儿有的是子弹,就是全部打完也没关系。我中午来接你去吃饭,并告诉你新的情况。”

  说完,他走了出去。

  地下室现在只剩下杜洛瓦一人了,他又打了几枪,也就再也没有劲了。他坐了下来,心里开始翻腾。

  不管怎样,这事闹成现在这样,实在拙劣透顶!再说它又能说明什么?一个恶棍经过一场决斗,身上的邪气难道就会少些?一个正派人因受到恶棍的污辱而以此种方式去同他拼命,又能得到什么?可见人的思想是多么地可怜,考虑问题是多么他庸俗,道德观念是多么地低下!这些话还是诺贝尔·德·瓦伦前不久对他说的,心情阴郁的他此刻不由地想了起来。

  杜洛瓦不觉大声喊道:

  “妈的,他的话真是对极了!”

  他忽然觉得口渴。听到身后有滴水声,他回头看了看,见那里有个淋浴装置,便走去对着喷头喝了两口。此后,他又陷入了沉思。地下室气氛阴森,同坟墓无异。地面上,不时有车辆走过发出的沉闷声,听来像是远方传来的隆隆雷鸣。现在会是几点钟了?这里时间过得简直同除了送饭狱卒的到来能给人一点时间概念,别无其他任何时间标志的监狱一样。杜洛瓦等了很久很久。

  随着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里瓦尔终于出现在门边,他身后跟着布瓦勒纳。一见杜洛瓦,他便向他喊道:

  “问题已经解决!”

  杜洛瓦以为定是对方写了封道歉信,从而把事情了结了。

  他高兴得心都要跳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啊!……谢谢!”

  不想里瓦尔接着说道:

  “这个朗格勒蒙,办事倒还痛快。我们提出的条件,他全部接受。双方距离为二十五步,听到口令后才举起枪来各射一发子弹,而不是先举起枪,听到口令后由上往下移动。这样打要准得多。来,布瓦勒纳,你来看看我刚才的意思。”

  说着,他拿起枪来,一连射了几发,把由下往上举枪如何更能使胳臂保持平稳,做了一番示范。然后说道:

  “现在十二点都过了,咱们去吃饭吧。”

  他们于是进了隔壁一家餐馆。杜洛瓦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吃饭,以免露出内心的恐惧。吃完饭,他同布瓦勒纳一起回到报馆,虽然心不在焉,但仍机械地做些日常工作。大家都觉得他很勇敢。

  过了一些时候,雅克·里瓦尔回来同他谈了谈,约定第二天早上七点,两位证人将乘一辆带篷的马车去他家接他,然后去决斗的地方——韦济内林苑。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转眼之间已一切准备就绪,谁也没有来听听他本人的意见,看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总之他并未表示认可,一句话也没有说,而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因此他瞠目结舌,无言以对,怎么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出于关心,布瓦勒纳整个下午一直没有离开他,并同他一起吃了晚饭。杜洛瓦于九点左右回到自己的住处。

  现在身边既已没有任何人,他迈开大步,急切地在房内来回踱了好几分钟。心里乱糟糟的,他的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脑海中所充斥的,只有一件事:明天决斗。除此之外,便是茫开头绪的焦虑,一颗慌乱不已的心怎么也安定不下来。他曾当过兵,枪也开过,但那时候,枪口是对着阿拉伯人,很有点像是在狩猎场打野猪一样,对自己不会造成多大危险。

  不管怎样,这一次,他是该怎样做就怎样做了,该怎样表现也已怎样表现了。不久之后,人们将会谈到这一点,对他表示赞同和称赞。想到这里,他的思绪像是受到了巨大震动,不禁大声喊了起来:“这家伙怎么如此不通人性?”

  他坐了下来,开始认真思索。对手的一张名片,里瓦尔已交给他,让他记住上面的地址。他刚才回来后将此名片扔到了小桌上,现在,他又拿过来看了看。一天之中,他的目光停在这小纸片上,已不下二十次了。名字上只印了两行字:路易·朗格勒蒙。蒙马特街一七六号。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他觉得,这组合在一起的字母,似乎十分神秘,个个充满令人不安的含义,因而对着它端详了好久。“路易·朗格勒蒙”,此人究竟是谁?今年多大年纪?身高如何?长相怎样?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完全因为心中的一时不快,只是为了一个老女人同肉铺老板吵了一架这种区区小事,而毫无道理地突然来把你平静的生活搅得一团糟,这怎叫人不气愤难平?

  “这是一个多么没有人性的家伙!”杜洛瓦又大声骂了一句。他眼睛盯着那张名片,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里想着这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决斗,一股怒火不禁油然升起。除了憎恨,愤怒中还夹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这件事实在太为荒唐!他倏地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把修剪指甲的剪刀,对着名片上的名字狠狠戳了下去,好像在将一把匕首刺进对方的胸膛。

  这么说,他是真的要去决斗了,而且用的是手枪?他怎么没有想到用剑呢?如果用剑,充其量不过是手上或胳臂上受点伤,而用枪,那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不管怎样,这个时候,我可不能装熊,”他自言自语道。

  听到自己的说话声,他一阵战栗,向四周看了看,觉得自己这样紧张下去是不行的,于是宽衣就寝。

  躺到床上后,他吹灭灯,合上了眼。

  房内很冷,虽然盖着一层薄被,他却觉得很热,怎么也不能入睡。他辗转反侧,平躺了一会儿又侧向左边,稍待片刻又侧向右边。

  他感到还是很渴,于是又爬起来喝水。

  “我是不是害怕了?”他有点不安起来。

  房内只要出现一点响动,他的心就怦怦直跳。连模仿杜鹃叫声的挂钟,每次在报时之前发条所发出的嘎吱声,也会把他吓得一哆嗦。他感到胸中憋闷,必须长长地舒口气,方可稍觉好些。他这是怎么啦?

  “难道我害怕了?”他问自己,俨然一副哲学家刨根问底的样子。

  哪儿会呢?既然他已豁出去了,既然他主意已定,决心前往决斗场,显出一副男子汉的气概,他怎么会在这时候害怕起来呢?不过话虽如此,一个人在此情况下会不会不由自主地有所流露呢?这样一想,他又紧张起来,心中不禁因此疑虑而感到焦虑不安和深深的畏惧。是啊,要是他虽有坚强的意志,但仍不由自主地被这种强大无比、左右一切、无以抗拒的力量控制着,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当然,他会去决斗场的,因为他主意已定。可是一旦临阵发抖,吓得晕倒过去,他的地位、名誉和前程也就全完了。

  他突然产生一种欲望,想爬起来去照照镜子,于是把蜡烛重新点燃。当他看到光洁的玻璃镜显现出自己的面庞时,他几乎认不出自己了,觉得自己从来不是这副模样。因为他的两眼好像忽然大了许多,而且面色苍白,简直白得怕人。

  一种不祥之感蓦然涌进他的心房:

  明天这时候,我也许已不在人世了。”

  他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来。

  他回转身,向床上看了看,仿佛看到自己已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他刚才掀去的被子。两颊则深深凹陷,同他见过的死人面庞毫无二致,一双惨白的手动也不动。

  他因而对这张床怕得要命,为了不再看到它,只得打开窗户,把眼睛向着窗外。

  不想一股寒气袭来,冷彻肌骨。他不由地倒抽一口气,急忙后退了两步。

  于是想起生火,慢慢地总算把炉火烧得旺旺的,但仍不敢回过头去看那张床。由于过度紧张,一双手一碰到什么东西便颤抖起来,脑海中的思绪早已支离破碎,盘旋不定,难以把握,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因此,他现在简直是像喝醉了酒一样,晕晕糊糊。

  他所一心惦念的,如今只有一个问题:“我该怎么办?会不会死?”

  他又在房内大步走了起来,机械地反复说着一句话:“无论怎样,我该坚强起来,决不示弱。”

  接着,他自言自语道:

  “我该给父母写封信,把此事告诉他们,以免一旦发生意外……”

  他因而又坐下来,拿过一叠信纸,在上面写道:“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

  在此非常时刻,他觉得此种称呼未免不太协调,因而撕去一页,重新写道:“亲爱的父亲,亲爱的母亲:天一亮,我就要去同一个人决斗,我可能会……”

  下面的话,他怎么也写不下去,于是霍地一下又站了起来。

  现在,一想到这可能的结局,他便难以自制。是的,他要去决斗了,这已无法避免。可是他心里却怎么啦?不是他自己愿意的吗?他不是已拿定主意,下定了决心吗?然而他感到,尽管自己表现了坚强的意志,到时候恐怕仍没有足够的力气走到决斗场上去。

  他的上下牙不时因身子的颤抖而发生碰撞,声音虽小,但清晰可闻。他心里想:

  “我的对手以前决斗过吗?他是否常到靶场去练习射击?

  是不是一个有名的出色射手?”

  他从未听人提到过这个名字。不过他想,此人若不是一名出色的射手,是不会这样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以手枪决斗的。

  这样,他的思绪忽而又转到了他即将前往的决斗场上,想象着他自己会是一种怎样的神态,对方又是一种怎样的表现。他想呀想,把决斗中可能遇到的细枝末节都想到了。突然间,他仿佛看到阴森乌黑的枪口正对着他,子弹就要从那里射出来。

  他顿时感到无比的绝望,心头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他全身颤抖,并不时地抽搐着。他咬紧牙,不让自己喊出声来,恨不得倒在地上打滚,砸碎家什,或对着什么咬他几口。这当儿,他忽然发现壁炉上放着一只玻璃杯,想起柜子里还存着满满一瓶烧酒。因为他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喝他一杯,这个习惯还是在军队里养成的。

  他拿过酒瓶,就着瓶口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直到喝得喘不过气来方才放下。而这时,瓶里的酒已被他喝去三分之一了。

  他感到腹中火烧火燎,四肢也很快感到热乎乎的。由于酒的这一刺激,他的心反倒镇定了下来。

  “我总算有办法来对付这难耐的时刻了,”他想。他感到周身热得实在受不了,因此又打开窗户。

  天色微明,窗外寒气袭人,一片宁静。天穹深处,群星正随着晨光的显露而渐渐隐去。窗下铁路旁的红、绿、白信号灯,也已黯然失色。

  首批机车驶出车库,正带着长长的汽笛声,向当天的早班列车驶去。其他机车则呆在远处,仿佛刚从沉睡中醒来,像原野上的报晓晨鸡,在不断地发出尖利的叫声。

  “这一切,我恐怕很快就再也看不到了,”杜洛瓦心想。他感到自己又要伤感起来,于是立马煞住:“不行,在去决斗场之前,我什么也不能再想。只有这样,才不致于临阵胆怯。”

  他开始漱洗,但在刮胡子的时候有一刹那又有点挺不住了。因为他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在镜中看到自己了。

  他又喝了口酒,然后穿好衣服。

  此后的时间就更难熬了。他在房内踱来踱去,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可是当门上传来敲门声时,他仍差一点仰面倒了下去。因为这对他脆弱的神经所造成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出现在门边的,是两位证人:出发的时候终于到了!

  两位证人都穿着厚厚的皮大衣。里瓦尔握了握杜洛瓦的手,向他说道:

  “今天天气很冷。”

  接着又问道:

  “怎么样?夜里睡得好吗?”

  “很好。”

  “心情平静吗?”

  “非常平静。”

  “这就好。你吃了点东西没有?”

  “我早上不吃东西。”

  布瓦勒纳胸前今天特意挂了枚黄绿两色的外国勋章,杜洛瓦还从未见他戴过这玩艺儿。

  三个人于是向楼下走去。门外的车内坐着一位先生。里瓦尔向杜洛瓦介绍道:“这位是勒布吕芒医生。”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喃喃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想坐在车子前部的座位上,不想刚一落座,便有一件硬邦邦的东西使他像弹簧一样迅速缩了回来:原来是放手枪的匣子。里瓦尔连声说:“不,不!参加决斗的人和医生坐里边,请到里边去。”

  杜洛瓦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一屁股在医生身旁坐了下来。

  两个证人接着也上了车。车夫扬了一下鞭子,马车开始启动。此行目的地,车夫显然已经知道。

  大家都觉得手枪匣子放的不是地方,特别是杜洛瓦很不希望见到它。坐在前边的一人于是把它放到了身后边,但又硌着腰,竖放在里瓦尔和布瓦勒纳之间又总往下掉,最后只得放在脚下。

  车厢里的气氛总也活跃不起来。医生虽然说了几则笑话,但也只有里瓦尔不时答上一两句。杜洛瓦本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机智,但又担心说起话来思想不连贯,露出内心的慌乱。他现在最为惶恐的是,生怕他的身子会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车子很快到了郊外。现在已是九点左右。在这严冬的早晨,极目四顾,四周旷野酷似一块又硬又脆、闪闪发亮的水晶。树上覆盖的寒霜像是从树内渗出的冰雪。车轮走在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由于空气干燥,只要有一点声音,也能传得很远很远。蔚蓝的天空像镜子一样光洁。太阳在天空游弋,虽然明亮耀眼,但似乎裹着一股寒气,并未给冰冻的大地带来一丝热气。

  里瓦尔这时向杜洛瓦说道:

  “这手枪是我在加斯蒂内—勒纳特的店里买来的。枪内的子弹是他亲自装上的。匣子已用火漆封好。不过谁会使用,一会儿还要将对方拿来的枪支放在一起抽签决定。”

  杜洛瓦木然地说了声谢谢。

  里瓦尔于是将该注意的地方向他一一作了叮嘱,因为他不希望杜洛瓦在任何环节上有所疏忽。因此每谈到一点,他都要强调好几遍:

  “当人家问你们:‘先生们,准备好了吗?’你要大声回答:

  ‘准备好了!’

  “人家一下令‘放!’,你就举起枪来,不等数到‘三’便开枪。”

  杜洛瓦接着将他的话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他像课堂上的孩子一样,不厌其烦地背诵着,以便将这句话镌刻到脑海里去。

  马车驶入一座树林,向右拐进一条林荫道,然后又向右拐了过去。里瓦尔突然打开车门,向车夫喊道;“往这儿走,沿着这条小路过去。”车子走上一条车辙明显的大路,路两旁是低矮的树丛。边沿结着冰的枯叶在微风中抖动。

  杜洛瓦口中仍在没完没了地默念着:

  “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他想,要是车子此时出事,也就不用去了。啊,要是忽然翻了车,他摔断一条腿,该有多好!……

  可是他看到一林间空地的尽头已停着一辆车,四位先生正在那里踏着脚取暖。杜洛瓦感到气也喘不过来了,不得不张大了嘴。

  两个证人首先下了车,接着是医生和杜洛瓦。里瓦尔抱着手枪匣子,同布瓦勒纳一起向两个陌生人走了过去。这两人也正向他们走来。杜洛瓦见他们四人彬彬有礼地互相打了个招呼,然后一起在这块林中空地内走了走,同时一会儿看看地下,一会儿看看树上,仿佛在寻找什么由树上落下或飞走了的东西。接着,他们数了数脚步,费了很大的劲,把两根手杖插入冻得硬邦邦的泥土里。最后,他们走到一起,像小孩玩游戏一样,把一枚铜币抛向空中,猜它落下后是正面朝上,还是反面朝上。

  勒布吕芒医生这时向杜洛瓦问道:

  “您感觉好吗?是否需要什么?”

  “不,什么也不需要,谢谢。”

  他觉得自己的神志已不太清楚,好像在睡觉,也好像在做梦,处于一种突如其来的神奇境遇中。

  他是否害怕了?也许是,但他也说不上来。他所知道的是,周围的一切都已改变。

  雅克·里瓦尔走过来,十分满意地低声对他说道:

  “一切已准备就绪。我们的运气不错,在挑选枪这一方面占了点便宜。”

  此时此刻,杜洛瓦对此是毫无兴趣了。

  有人过来帮他脱下大衣,并摸了摸他的上衣口袋,看袋内是否装了什么可起防护作用的纸片和钱夹。他听任摆布。他像祈祷一样,依然在默诵着:“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他被带到插在地上的一根手杖旁,手里接过一支手枪。这时,他才看到,前方不远处已站着一位身材矮小、大腹便便而又戴着一副眼镜的秃头男子。不言而喻,这就是他的对手了。此人他看得很清楚,然而他心里所想的,却依然是:“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在一片寂静中,仿佛从很远的远方传来了一个人的说话声,“问道:

  “先生们,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杜洛瓦大声喊道。

  这同一个人于是下了口令:“放!……”

  发口令的人下面还喊了些什么,他是毫不理会了。他懵懵懂懂,眼前一片昏花,唯一能感到的是,自己举起枪,使劲扣动了扳机。

  响亮的枪声,他一点也没有听到。

  不过他看到,他那支枪的枪口,立即冒出一缕青烟。他对面的那个人,依然站在那里,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他看到,对方的头顶上方也升起了一缕青烟。

  双方都开了枪,事情已经结束。

  他的两个证人和医生跑过来,在他身上摸了摸,拍了拍,并解开他的上衣扣子,焦虑地问道:

  “你伤着没有?”

  “没有,我想没有,”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朗格勒蒙也同他一样,毫发未伤。

  “用这种鬼手枪决斗,结局一向如此,不是根本打不着,就是一枪致命。实在没办法!”雅克·里瓦尔嘀咕道,话音中透出一种不满。

  “事情已经完了!”杜洛瓦沉浸在一片惊喜中,身子动也不动。他手里仍旧紧紧地握着那把枪,别人只得把它拿了过去。他此刻感到,自己仿佛是同整个世界进行了一场决斗。事情已经结束,他心中别提有多高兴,突然觉得自己完全能够向任人何挑战。

  双方证人在一起谈了几分钟,约定当天再碰一下头,草拟现场报告。接着,大家便上了车。坐在驾辕位子的车夫笑了笑,把手中的鞭子一扬,马车又踏上了归程。

  他们四人进了大街上的一家餐馆,话题自然是今天这场决斗。杜洛瓦谈了谈他的感受:

  “我并没把它当回事,一点也没有。这你们想必也看到了。”

  里瓦尔说道:

  “是的,你确实表现非凡。”

  现场报告写好后便给杜洛瓦拿了来,由他在社会新闻栏发表。杜洛瓦见报告上写着,他同路易·朗格勒蒙打了两枪,不禁深为纳闷,甚至有点不安,便向里瓦尔问道:

  “我们每人不是只开了一枪吗?”

  里瓦尔笑道:

  “是一枪呀……每人一枪……不就是两枪吗?……”

  杜洛瓦觉得他言之有理,也就没再说什么。瓦尔特老头一见到他,便激动地同他拥抱在一起:

  “好样的,好样的,你为《法兰西生活报》立了大功,真是好样的!”

  当天晚上,杜洛瓦到各大报馆和大街上的各大咖啡馆走了走,并两次同他那也在公共场所露面的对手不期而遇。

  他们互相间没有打招呼,要是两人中有一人受伤,就会握手的。不过两人都一口咬定,曾听到对方的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杜洛瓦收到一张小蓝条:

  天哪,你可把我吓坏了!我的宝贝,让我亲吻你,望即来君士坦丁堡街一聚。你真勇敢,我爱你。——克洛。

  杜洛瓦随即到了君士坦丁堡街。德·马莱尔夫一下扑到到他的怀内,在他的脸上到处吻着:

  “啊!亲爱的,你知道吗?今天早上看到报上的消息,我不知有多激动。来给我讲讲事情经过,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什么都想知道。”

  杜洛瓦只得把有关情况详细谈了谈。她叹道:

  “决斗前那天晚上,你一定非常难熬!”

  “不,我睡得很好。”

  “如果是我,就一夜不会合眼的,到了决斗场以后呢?你把那儿的情况也对我讲一讲。”

  杜洛瓦于是活龙活现地讲述了起来:

  “我们俩面对面地站着,彼此相距只有二十步,也就是这个房间长度的四倍。雅克问了问也们是否已准备好,接着便下了开枪的口令。我立即平稳地把枪举起来对准他的脑袋,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平常都用的是扳机灵活的手枪,而这把手枪的扳机却很紧,结果没有掌握好,而把子弹打飞了。不过倒也没有偏多少。我的那个死对头枪法也很不错。他射出的子弹从我太阳穴旁飞过时,我感到了一阵风。”

  德·马莱尔夫人坐在他的腿上,并用两手紧紧地搂着他,好像要分担他所经历的危险。她喃喃地说道:

  “啊,我可怜的宝贝,我可怜的心肝……”

  待杜洛瓦讲完后,她又说道:

  “你知道,我已离不开你,我希望能常常见到你。我丈夫在巴黎,这确实很不方便。不过在你早晨起床之前,我可以隔三岔五地抽出一小时,来同你相会。可是你住的那地方,实在可怕,我是不会再去的。这可怎么办呢?”

  杜洛瓦灵机一动,问道:

  “这套房间的租金是多少?”

  “每月一百法郎。”

  “那好,我干脆搬过来好了,租金由我付。以我现在的身份,那个房间已不合适。”

  德·马莱尔夫人想了想,说道:

  “不,不行。”

  杜洛瓦惊讶地看着她:

  “为什么不行?”

  “因为……”

  “别说了,这套房子对我很合适。我既然来了,也就不走了。”

  说罢,他哈哈大笑:

  “况且房子本来就是以我的名义租的。”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仍旧不同意:

  “不,不行。”

  “究竟怎么不行?”

  她嗲声嗲气地在杜洛瓦耳边低声说道:

  “因为你会带别的女人到这儿来,我可不希望……”

  杜洛瓦满脸气愤:

  “我怎会这样呢?你放心……”

  “不,你会带来的。”

  “那好,我向你发誓……”

  “真的不带?”

  “当然是真的,我以名誉担保。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两人的家。”

  她情不自禁地紧紧搂着他:

  “既然这样,当然可以,亲爱的。不过我要告诉你,你只要欺骗了我,那怕只是一次,我们的关系也就从此完了,永远完了。”

  杜洛瓦又信誓旦旦地赌了一通咒。因此当下决定,他当天就搬过来。以后她从门前经过,便可进来看看他。

  后来,她又说道:

  “星期天,你还是来我家吃晚饭。我丈夫对你印象很好。”

  杜洛瓦不禁有点得意起来:

  “是吗?”

  “当然,他对你夸不绝口。还有,你不是说过,你是在乡下一座别墅里长大的吗?”

  “是呀,怎么啦?”

  “地里的农活,你应该知道点喽?”

  “是的。”

  “你可以同他谈谈蔬菜的栽培和庄稼的播种,他可喜欢这些了。”

  “好的,我知道了。”

  德·马莱尔夫人吻了他一遍又一遍,才恋恋不舍地离他而去。经过这场决斗,她对他的爱如今是更形炽烈了。

  在前往报馆途中,杜洛瓦心中却想的是:

  “一个多么古怪的尤物,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天晓得,她天天想的是什么,喜欢的是什么?这两口子实在举世少有!也不知道老家伙同这没心没肺的女人是怎么突发奇想而走到一起的?不知道这位铁路巡视员当初是出于什么考虑而娶了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孩?这一切都是谜,谁能知道?但这也许就叫爱情吧?”

  “不管怎样,作为一个情妇,她可是再好没有。我若把她丢掉,那可太愚蠢了,”杜洛瓦最后想。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10-14 21:43:09

《漂亮朋友》第一部·第八章

经过这次决斗,杜洛瓦在一夜之间成了《法兰西生活报》少数几位领头的专栏编辑之一。然而他常常搜尽枯肠仍不能提出什么新的思想,因而天天惊呼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爱国观念削弱和法兰西荣誉感得了贫血症(这“贫血症”一词还是他想出来的,他为此而感到十分得意),也就成了他所主办专栏的特色。

  爱嘲弄、好怀疑、有时又过于天真,被说成是巴黎人思想的主要特征。这些东西,在德·马莱尔夫人身上可以说是一应俱全。她一见到杜洛瓦在报上发表的长篇大论,总要尽情挖苦一番,而且常常是寥寥数语便击中要害。对此,杜洛瓦总笑着说:“你可别小看了,我将来要出名就靠的是这个。”他现已住到君士坦丁堡街,其全部家当:箱子、牙刷、刮脸刀和肥皂,已搬了过来。德·马莱尔夫人每星期两三次在他早晨起床之前,来同他相会。一进来,她便动作麻利地脱去衣服,带着外面的寒气,哆哆嗦嗦地钻进他的被窝。

  此外,杜洛瓦每星期四都照例来她家吃饭,同她丈夫大谈农活,以博取他的欢心。由于他本人也对农活很感兴趣,那个人往往谈得十分投机,因而把在沙发上打盹的年轻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有时坐在父亲的腿上,有时坐在杜洛瓦的腿上,小姑娘洛琳娜时也睡着了。

  不论谈起什么总要摆出一副道学先生样的德·马莱尔先生,第次在杜洛瓦走后,总要带着这种腔调说道:“这个年轻人确实不错,很有教养。”

  现在已是二月底。每天早晨,当人们在街上从卖花女拉着的车旁走过时,已可闻到车上扑鼻而来的花香。

  杜洛瓦的生活如今是万事如意,如同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

  一天晚上回到住所,他推开门后,发现地板上有一封信。他看了看邮戳,是从戛纳寄来的。他随即打开,读了起来:

  亲爱的先生和朋友:

  记得你曾对我说过,不论遇到什么事,我都可得到你的帮助。现在我就有一件难于启齿的事要求助于你。查理眼看是不行了,望你能来帮我一把,不要让我在他临终的时候一个人守在他身边。他眼下还能起床,但医生对我说,他恐怕是过不了这个星期了。

  此时此刻,要日夜守着他,我已力不从心。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最后时刻,我便无比恐惧。我丈夫已没有亲人,因此这个忙只能求你来帮。你曾是他的好友,是他为你打开了报馆的大门。除了你,我没有任何人可以求托。因此请见信速来。

  你忠实的朋友

  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于戛纳劳利别墅

  杜洛瓦心中像是吹进一缕清风,蓦地升起一种类似羁绊得以解脱、眼前豁然开朗的奇异感觉。他自言自语道:

  “我当然是要去的。可怜的查理!况且我们谁都会有这一天的!”

  他把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来信,向老板讲了讲。老板虽然准许他前往,但再三说道:

  “不过你可要快点回来,我们这里缺不了你。”

  这样,乔治·杜洛瓦第二天乘上午七点的快车离开了巴黎,行前给德·马莱尔夫妇发了封快信,告诉了他们有关情况。

  他于隔天下午四时抵达戛纳。

  他在一行李搬运工的指引下到了劳利别墅。别墅座落于一块半山坡的树林里,四周是一片白色的房屋。这茂密的树林从戛纳一直延伸到朱昂湾。

  别墅不大,小巧的建筑呈意大利风格。近旁有一条公路,弯弯曲曲在林中穿行,每一拐弯处都有一幅秀丽的景色展现于眼底。

  前来开门的仆人,见到杜洛瓦,不禁失声叫道:

  “啊,是先生您来了,夫人正焦急地等着您的到来。”

  杜洛瓦问道:

  “你的主人现在怎样?”

  “不太好,先生。他看来没有几天了。”

  杜洛瓦被带到了客厅里。客厅四周挂着粉底蓝花帷幔。凭窗远望,可以看到整个城市和蓝色的大海。

  杜洛瓦不禁叹道:

  “啊哈!这间乡村别墅地势真好!这些钱,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

  门外传来一阵衣裙的窸窣声,杜洛瓦将身子转了过来。

  弗雷斯蒂埃夫人伸出双手,向他走了过来:

  “你来啦,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突然在杜洛瓦的脸颊上亲了一下,随后两人相视良久。

  她脸色略显苍白,人也瘦了些,但气色依然分外娇艳。整个身躯甚至正因为这看上去弱不经风的样子而显得比从前更加楚楚动人。她喃喃地说道:

  “他已变得非常可怕,知道自己不行了,便没命地折磨我。

  我已告诉他你就要来。你的行李呢?”

  杜洛瓦回道:

  “我把行李存在车站了。我想住得靠你近些,不知道你想让我住哪家旅馆。”

  弗雷斯蒂埃夫人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你还是住在这儿吧,再说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事情一两天之内就会出来,如果发生在夜间,我独自一人将很难对付。我这就叫人去把你的行李取来。”

  杜洛瓦欠了欠身:

  “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现在我带你上楼去。”她说。

  杜洛瓦跟着她上了二楼。走到一间房间前,她推开了房门。借着夕阳的余辉,杜洛瓦看到,一个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面色惨白形同僵尸的人,正坐在窗前的一把扶手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的这位朋友,他几乎已认不出来了。毋宁说,他是靠揣度断定的。

  房间里弥漫着肺病患者所住房间常有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浓烈气味:因高烧而产生的气味,以及汤药味、乙醚味和柏油味。

  弗雷斯蒂埃缓慢而又艰难地抬了抬手,说道;

  “你来啦,承你的情,来给我送终。”

  杜洛瓦竭力笑了笑:

  “瞧你说的,来给你送终!这可不是什么开心事儿,我要是为这个,就不在这时候来游览戛纳了。我是来看望你的,顺便休息休息。”

  弗雷斯蒂埃说了声“请坐”,接着便脑袋低垂,仿佛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他呼吸急促,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并不时伴有低沉的呻吟,似乎在提醒人们他已病成什么样了。

  他妻子见他一声不吭,便走过来靠在窗前,向着天边仰了仰头说道:

  “你们看,这景致是多美啊!”

  对面山坡上,到处点缀着一幢幢别墅,直达城市的边缘。而整个城市,从右边的防波堤,到与两个名叫莱兰的小岛隔海相望的科瓦赛特角,就横卧在一条呈半圆形的海岸上。防波堤上方,是耸立着一座古老钟楼的旧城,两个小岛则像是一片湛蓝的海水中所显现的两块绿斑。从上往下看去,岛上的地势似乎十分平坦,宛如两片巨大的树叶漂浮在海面上。

  远处,港湾对岸的天际,在防波堤和钟楼上方,绵延不绝的黛绿色群山在火红的天幕下,勾勒出一条奇异而又迷人的曲线。这起伏不定的峰峦,有的呈圆鼓形,有的尖尖突出,有的则酷似弯钩,最后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大山,由上而下,直插海中。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着这座山说:

  “这就是埃特莱山。”

  在这灰暗的山峦背后,血红的晚霞一片金辉,刺得人眼花缭乱。

  面对这落日的宏伟景象,杜洛瓦早已心驰神往,不能自已。

  他搜尽枯肠,也未能找到形象的比喻来发抒心中的赞叹,最后只得说道:

  “啊!是的,这景色真是太美了!”

  弗雷斯蒂埃这时抬起头来,向妻子央求道:

  “把窗户打开,让我透透气。”

  他妻子说道:

  “不行。现在天色已晚,太阳已经下山。否则你又要着凉的。你应当知道,按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开窗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他焦躁而又无力地动了动右手,似乎想向她挥过拳去,脸上因愤怒而更加显现出那苍白的嘴唇、凹陷的两颊和突出的瘦骨:

  “告诉你,我实在憋得受不了啦。既然我横竖是完了,早晚都是死,你何必还要这样呢?……”

  她只得把窗户全部打开。

  三个人顿感一股轻风拂面,心头不禁为之一爽。这股风不仅柔和湿润,而且已带有春天的气息,饱含山坡上的花草所散发的芬芳。不过其中也夹杂着浓烈的松脂味和刺鼻的桉树味。

  弗雷斯蒂埃气喘吁吁,大口大口地吮吸着,但未过多久,便用手指甲痉挛地扣着座椅的扶手,恼怒而又无力地嘶叫起来:

  “快把窗户关上,我受不了这气味。看来我得到地下室去等死了。”

  他妻子于是慢慢地关上窗户,随后将前额贴在玻璃上,凝视着远方。

  杜洛瓦觉得很不自在,想和病人聊一聊,安慰他几句。

  但他一时又想不出恰当的话语来宽慰他,最后只是嘟哝了这样一句:

  “这么说来,你来这儿后病情仍不见好?”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对方有气无力地耸了耸肩,显得很不耐烦。说完又垂下了头。

  杜洛瓦接着说道:

  “妈的,这地方同巴黎相比,简直不知要强多少。那边现在还是严冬呢,不是雨雪,就是冰雹。下午三点,天就黑了下来,必须点灯。”

  “报馆里没什么新闻吗?”弗雷斯蒂埃问道。

  “没有。只是从伏尔泰学院新近来了个名叫拉克兰的毕业生,打算让他接替你。不过小家伙还是嫩了点,你快回来吧!”“我?现在要我写专栏文章,得等我到九泉之下了,”弗雷斯蒂埃说道。

  死的念头看来已紧紧地占据他的心房,不论谈起什么都会像洪亮的钟声一样突然蹦出来,甚至每想起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会再度出现。

  谈话出现长时间沉默,这沉默是这样的深沉,令人痛苦不堪。夕阳的金辉渐渐消失,被晚霞染红的天空已暗了下来,逶迤不绝的山林成了一片暗黑色。夜幕开始降临,带着夕阳最后余辉的斑烂夜色,在房内长驱直入,使家具、墙壁、窗帷和各个角落蒙上了一层红星交融的轻纱。壁炉上的镜子所映照出的天际,成了一滩殷红的鲜血。

  弗雷斯蒂埃夫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房间,脸孔贴在窗玻璃上。

  她丈夫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起来,话语因而断断续续,听了令人撕心裂肺:

  “这落日我还能见到几次呢?……八次……十次……十五次或二十次……也有可能会有三十次,但不会超过此数……你们这些人……日子还长得很……我却已经到头了……我死了以后……一切仍会照旧……好像我还活着一样……”

  他沉默了几分钟,后又接着说道:

  “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几天以后,我便再也看不见……这真可怕……所有的东西了……我将什么也看不见了……从日常使用的小玩意儿……如杯子……盘子……到躺在上面何等舒服的床……以及马车。傍晚的时候,乘车兜风是多么惬意……这一切,我是多么地喜欢!”

  他那两只手的手指,在神经质地轻轻敲着椅子的两边扶手,好像在弹钢琴一样。每次看着他沉默不语,比听他说话,要更使人难受,因为显而易见,他这时候一定在想那可怕的事情。

  杜洛瓦忽然想起诺贝尔·德·瓦伦几星期前对他说的话语:

  “我感到,死神现在就已站在我身旁,因此常想伸过手去,将她一把推开。天地虽大,但她却无所不在。我到处都可以看到她的踪迹。路上被压死的虫蚁,树上飘落下的黄叶,朋友的胡须中出现的一两根白毛,一看到这些,我的心就一阵抽搐,因为它是死神肆虐的见证。”

  这些话,他那天并未弄懂,今天看到弗雷斯蒂埃这样子,他也就领悟了其含义,心中顿感分外凄楚,这在他是从来没有的。他仿佛感到面目狰狞的死神,此刻就在他身旁,同他只有一步之隔,就在这气息奄奄的病人坐着的椅子旁,他真想站起身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立刻回巴黎去!啊!早知如此,他是不会来的。

  夜幕此时已笼罩整个房间,看去很像一块提前送来的裹尸布,即将落在生命垂危的弗雷斯蒂埃身上。只有窗户还清晰可见,明晰的窗框内显现出年轻女人一动不动的身影。

  弗雷斯蒂埃气愤地问道:

  “怎么啦?今天为何不点灯?你们就这样照料病人?”

  窗前的身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空旷的别墅内响起了一阵电铃声。

  少顷,一个仆人拿着一盏灯走了进来,放在壁炉上。弗雷斯蒂埃夫人向她丈夫问道:

  “你现在想怎样,是睡觉呢还是下楼去吃晚饭?”

  “我要下楼,”弗雷斯蒂埃答道。

  由于开饭时间未到,三个人动也不动,又在房内等了将近一小时。这期间,他们只是偶尔说上一句平淡无奇、毫无意义的话语,仿佛在这死神光顾的房内,如果听任这沉默的时间持续过久,或是让这沉闷的空气僵化不变,会有什么神秘莫测的危险似的。

  仆人终于报告,晚饭已准备好。杜洛瓦觉得,这餐饭费的时间特别长,好像总也没有完结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吃着,谁也不说话,手指间的面包块被捻得粉碎。饭堂伺候的仆人,进进出出,脚下没有一丝声响。由于查理受不了响亮的脚步声,这个仆人穿的是软底拖鞋。房间里,只有那木壳挂钟机械而有规律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饭一吃完,杜洛瓦便借口路途劳顿,回到了自己的房内。他伏在窗前,向外看了看,中天一轮圆月,像一盏巨大的球形灯,在各幢别墅的白色粉墙上洒了一层朦胧的寒光。在这皎洁的月色下,轻波荡漾的海面,到处波光粼粼。为了能够快快离开这里,杜洛瓦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条理由:就说他收到瓦尔特先生一封电报,要他立即回去。

  可是第二天醒来时,他又觉得自己离去的决心未必能如愿以偿。因为他的这个脱身之计,弗雷斯蒂埃夫人就根本不会相信。再说他的忠诚表现理应得到的全部好处,也将会因他的这种怯懦而付诸东流。这样一想,他又自言自语道:

  “啊!这事可真难呀!既然如此,不如算了。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总是有的,况且时间看来也不会拖得太久。”

  这一天,天气晴朗。这种令人心旷神怡的万里碧空,正是南国所特有的。杜洛瓦觉得现在去看弗雷斯蒂埃未免过早,因此沿山坡而下,信步到了海边。

  回来吃饭时,仆人对他说:

  “主人已问过先生两三次了。请先生去楼上看看主人。”

  杜洛瓦于是径直上了楼。坐在扶手椅上的弗雷斯蒂埃似乎睡着了。他妻子正靠在长沙发上看书。

  不想病人过时抬起了头,杜洛瓦随即问道:

  “怎么样?觉得好些吗?我看你今天好像气色很好。”

  “是的,今天不错,体力也恢复了些。你同玛德莱娜快去把饭吃了,一会儿咱们坐上车去外面转转。”弗雷斯蒂埃说。

  走出房间后,玛德莱娜对杜洛瓦说道:

  “看到没有?他觉得自己大病已去,今天早上一醒来,便在那儿想这想那。一会儿,我们要去朱昂湾买点陶器制品,装饰我们巴黎的寓所。他一定要出去走走,可我担心弄得不好要出事的。路上车子的颠簸,他就肯定经受不住。”

  马车来了后,弗雷斯蒂埃由仆人搀扶着,从楼上一步步地走了下来。一看见车子,他就要人把车篷拿掉。

  “不行,你疯了?”他妻子坚决反对。“这样你会着凉的。”

  “没关系,”弗雷斯蒂埃坚持道,“我已好多了,这我自己很清楚。”

  车子于是走上了两旁百花盛开的林中小径,这是戛纳的一大特色,很有点英国的林苑风光。接着,马车便沿着海边,在通往安狄波的大路上奔驰了起来。

  弗雷斯蒂埃就眼前的景物,向大家一一作了介绍。首先是巴黎伯爵①常来此小住的别墅,其他一些建筑物,他也能说出点名堂。他兴致很高,但外人一眼便可看出,这种兴致不过是一个神虚体弱、行将就木的人有意装出来的。他连胳膊也无力抬起,只得用手指指了指有关景物。

  “瞧,那就是圣玛格丽特岛。岛上的城堡当年曾关押过巴赞元帅②,后来被他逃了出来。城堡至今保存完好,就是为了纪念这件事。”

  --------

  ①巴黎伯爵(一八三八—一八九四),曾为法国王储。

  ②巴赞元帅(一八一一—一八八八),十九世纪法国杰出将领。

  他随即回想起自己过去的军旅生涯,说了几个军官的名字,谈起了一些往事。大路突然峰回路转,整个朱昂湾倏地出现在眼前。远处是港湾里墙壁刷得雪白的村庄,另一头则是安狄波角。

  弗雷斯蒂埃忽然像孩子似的高兴地说道:

  “啊!舰队,马上就可看到舰队了!”

  果然,宽阔的港湾里,停泊着六艘大型军舰。远远望去,宛如几块林荫覆盖的山岩。这些军舰都其大无比,样子奇特,怪里怪气,不仅甲板上拱凸不定,塔楼高耸,舰首冲角更是直冲水中,似乎要在海里扎下根来。

  这些庞然大物都显得非常笨重,好像牢牢地固定于海底,人们简直弄不明白,它们怎能移动。形状酷似了望塔并可转动的高大圆形炮台,看去像是一座座建于礁石上的灯塔。

  一条大型三桅船,白色的风帆鼓得满满的,正欢快地从这些军舰身旁走过,驶向外海。同这艘外形美观、身姿矫健的三桅船相比,这些战舰实在像是一些蛰伏于水中的钢铁怪物。

  弗雷斯蒂埃想了想,把这些舰只一一认了出来,并依次逐一说出各舰的名字:“科贝尔号”、“叙弗朗号”、“杜佩莱海军上将号”、“无畏号”、“毁灭号”,但他随即又更正道:

  “不对,我弄错了,‘毁灭号’是那一艘。”

  他们到了一幢大型简易建筑物前,建筑物门楣上方霍然挂着一块招牌:“朱昂湾艺术彩陶商店”。马车绕过一块草坪,在门前停了下来。

  弗雷斯蒂埃想买两个花瓶,放在他的书架上。由于他下不了车,只得由人将样品一件件拿来让他过目。他挑了一件又一件,并不时地征求他妻子和杜洛瓦的意见:

  “你们知道,这要放在我书房中靠里的书架上,坐在我的椅子上随时可以看到。我想买古色古香的,最好带有希腊风格。”

  他把样品看了一件又一件。看了后面的,又想要前面看过的,最后总算选中几件。付过钱后,他要店伙立即给他送往别墅,说道:

  “我过几天就要回巴黎去。”

  马车于是踏上了归途。不想过了不久,突然从山谷深处沿着海湾刮来一阵侵人肌骨的寒风。弗雷斯蒂埃立即咳了起来。

  这咳起初倒也没什么异常,不过是轻轻地咳了两下。但紧接着却是一次甚似一次地狂咳。到后来,他也就两眼发直,气息奄奄了。

  他已处于窒息状态,只要一吸气,喉间便是一阵发自胸腔的猛咳。没有任何办法能缓和其病痛,使之安静下来。现在必须将他从车上抬到房间里去。杜洛瓦抬着他的下身,感到他的肺部一抽搐,连两脚也跟着抖动。

  抬到床上后,虽然盖着暖和的被子,他的病情却依然如故,病魔的肆虐一直持续到午夜。最后还是使用了麻醉剂,方使这致命的剧咳得以缓和。直到天明,他一直靠在床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天亮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找个人来帮他刮刮脸,因为早晨刮脸,已是他多年的习惯。但当他下了床,准备刮脸时,人们又不得不立即将他重新扶回床上,因为他的呼吸已突然变得极其短促,简直到了接不上气的地步。他妻子惊吓不已,赶紧叫人去把刚刚躺下的杜洛瓦叫醒,请他去找医生。

  杜洛瓦几乎立刻便把加沃大夫请了来。大夫开了一剂汤药,并嘱咐了几句。为了听听大夫的意见,杜洛瓦特意将他送了出来。

  “病人已到弥留之际,看来拖不过明天上午,”大夫说,“请将这一情况告诉他可怜的妻子,并派人去找个神甫,我在这儿已没有什么用了,不过如果需要,我一定随叫随到。”

  杜洛瓦让人将弗雷斯蒂埃夫人从房内叫了出来,对她说道:

  “他已不行了,医生建议去找个神甫。你看怎样?”

  她沉思良久,将一切都考虑妥当后,才慢慢地说道:

  “好吧,从许多方面来讲……这样做还是需要的……我这就去先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就对他说,神甫想来看看他……不过这种事,我不大懂。那就劳你的驾,去辛苦一趟,好好挑选一下,找个比较本份的神甫。请对他说清楚,他只负责病人的忏悔。其他的事不用他管。”

  杜洛瓦很快领来一位一切听便、愿意效劳的年迈神甫。神甫进入弗雷斯蒂埃的房间后,他妻子随即退了出来,同杜洛瓦一起,在隔壁房内坐了下来。

  “他对此毫无思想准备,”年轻的女人对杜洛瓦说,“我刚刚说了‘神甫’两字,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脸上便露出了可怕的表情,好像……好像忽然从中……领悟到了什么……

  明白自己现在是彻底完了,所剩时间不多了……”

  “他的那副表情,我今生今世是忘不了的。”她面色苍白,又接着说道,“他在那一瞬间肯定看到了死神……肯定看到了死神……”

  神甫有点耳背,因此说话声音较大。他们听到他此时说道:

  “不,不,你的情况并没有到达这一步。你病了,但毫无危险。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我今天是以一个朋友和邻居的身份,来看望你的。”

  弗雷斯蒂埃说了什么,他们未能听到。只听神甫又说道:“不,我不是来让你领圣体的。这件事待你好一点时,我们再谈。不过,如果你想进行忏悔的话,现在倒是很好的机会。我是一名牧师,抓住一切机会把迷途羔羊引上正路,是我的天职。”

  此后是长时间的无声无息,弗雷斯蒂埃显然在喘息着有气无力地同他说着什么。只是这边没有听到罢了。

  接着便突然传来了神甫与刚才说话时截然不同的声音,像祭司在祭坛上大声念诵一样:

  “上帝是无比仁慈的。孩子,来背诵忏悔经吧。你也许已把它忘了,还是我来帮你一下。你跟着我念好了:ConfiteorDeoom-nipotenti……BeatCMariCsempervirgini……①”

  他不时停下来,以便弗雷斯蒂埃能够跟上。最后,听他说道:

  “你现在来忏悔吧……”

  --------

  ①拉丁文:我向万能的天主忏悔……向贞洁的圣母玛利亚忏悔……

  弗雷斯蒂埃夫人和杜洛瓦敛声静气地听着,心中因焦急的期待而显得异常慌乱和激动。

  弗雷斯蒂埃嗫嚅着说了句什么,神甫随即说道:

  “孩子,你是说曾经有过不应有的得意之时……那是什么性质的?”

  听到这里,他妻子立即站起身,向杜洛瓦说道:

  “咱们还是到花园里去呆会儿吧。他的内心隐秘,不是我们能够听的。”

  他们于是走到门前的一条长凳旁坐了下来。头顶上方,一株玫瑰的满枝繁花正竞相怒放,前方不远处,则种着一丛石竹花,不时送来浓郁的清香。

  沉默片刻后,杜洛瓦问道:

  “在回巴黎之前,你恐怕要在此耽搁很久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

  “那倒不会。事情一了结,我就走。”

  “总得要十来天吧?”

  “顶多十天。”

  杜洛瓦又问道:

  “这么说,他已没有任何亲人了?”

  “是的,只有几个远房亲戚。他很小便父母双亡。”

  一只蝴蝶飞来石竹花采蜜,他们俩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蝴蝶迅速地拍着双翼,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身子停在花上后,一对翅膀仍在轻轻地扇动。他们俩就这样默默无言地坐着。

  仆人走来告诉他们,神甫的事已经办完了。他们又一起回到了楼上。

  同一天前相比,弗雷斯蒂埃似乎是瘦得更厉害了。

  神甫握着他的手,说道:

  “再见,孩子,我明天再来。”

  说罢,他一径走了出去。

  神甫的身影刚在门边消失,气喘吁吁的弗雷斯蒂埃便吃力地向他妻子伸出两只手,时停时续地说道:

  “救救我……救救我……亲爱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吧……我一切听你的,去把医生找来……

  他让我吃什么药都行……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哭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滚在那深深凹陷的面颊上。干瘪的嘴唇显出了一道道皱褶,像小孩伤心时一样。

  他的双手又落到了床上,缓慢而有规律地继续做着一种动作,仿佛要抓起被子上什么东西似的。

  他妻子也跟着哭了起来,只见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别胡说,哪就到了这一步?你是昨天出去玩累了,不过是一种病症,明天就会好转的。”

  弗雷斯蒂埃的急促呼吸,现在是比刚刚跑过的狗还要快,连数也数不上来了,而且微弱得让人几乎难以听见。

  “我不想死!……”他仍在不停地说道,“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会怎样呢?我将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永远看不见了……啊!上帝!”

  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好像看到什么他人未看到的面目狰狞之物,因为他的眼内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与此同时,他的两手依然在吃力地做着那可怕的动作。

  他突然打了个寒战。刹那间,从上到下,整个身子都抖动了一下,随后,他又气弱声嘶地说道:

  “公墓……我……上帝!……”

  在此之后,他就再也没说什么,只是带着惊恐的神色喘息着,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时光慢慢流逝,附近修道院的一座大钟忽然响了起来:现在已是中午十二点了。杜洛瓦走出房间,去吃点东西。一小时后,他又回到房内。弗雷斯蒂埃夫人什么也不想吃。病人仍旧躺在那里,纹丝未动。他那双枯瘦的手,仍在被子上抓来抓去,好像要把被子盖到脸上去。

  他妻子坐在床脚的一把扶手椅上,杜洛瓦拉过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两人默默地等待着。

  医生派来的一名看护早已到来。此人现在已在窗边打起盹来。

  杜洛瓦正要朦胧睡去,忽然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他睁开眼来,恰巧看到弗雷斯蒂埃的两眼,像两盏正在熄灭的油灯,慢慢合上了。只听喉间一阵响动,他的嘴角流出了两道鲜血,一直流到衬衣上。两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挠动已经停止,呼吸也停止了。

  一见此情,他妻子立刻明白了一切。只见她发出一声哀叫,双腿一跪,伏在床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被这情景弄得莫知所措的杜洛瓦,木然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看护已被哭声惊醒,此时走到床边看了后,口中说道:“啊!事情已经完了。”杜洛瓦已很快恢复镇定,他像终于得以解脱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声:“没有想到,他竟走得这样快。”

  随着几把眼泪洒过,最初的惊愕已经消失。大家开始忙着办理后事,通知有关方面。杜洛瓦来回奔波,一直忙到天黑。

  回到别墅时,他早已饥肠辘辘了。在餐桌上,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稍稍吃了点东西。饭一吃完,他们又登上二楼,开始为死者守灵。

  床头柜上点了两支蜡烛,烛旁的一个碟子内浸泡着一支金合欢,因为哪儿也找不到所需的黄杨木枝叶。

  他们俩——一个是年轻男子,一个是年轻女人——孤单单地守在已撒手尘寰的弗雷斯蒂埃身旁,长时间一言不发,只是不时抬起头来看着死者,但内心深处却思潮起伏。

  昏黄的烛光下,死者身旁的影影绰绰,不禁使杜洛瓦有点忐忑不安。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张因烛光的摇曳不定而显得更加凹陷的脸,心中顿时浮想联翩。这就是他的朋友查理·弗雷斯蒂埃。这位朋友昨天还同他说过话哩!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一下子完了,这是多么地可怕和不可思议!无怪乎诺贝尔·德·瓦伦对死是那样地畏惧,他那天对他说的话语如今又回到了他的心头。归根结蒂,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每天新出生的人虽然成千上万,而且都有鼻有眼,有头有嘴,有思想,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却永远不能复生了。

  多少年来,同所有的人一样,他一直活得蛮好,有吃有笑,既享受过爱情的甘美,也怀抱过美好的希望。可是倏忽之间,他却一下子永远完了。几十年都过来了,不想经过短短几天,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毫发不剩!一出娘胎,每个人都会慢慢长大,备尝人生乐趣,怀抱种种期望,再往后便是死神的光临,永远地告别人生。无论男女,都不可能再回到人间。可是尽管如此,人人依然朝朝暮暮、不切实际地盼望着能长生不老。其实在广袤的天地中,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小的天地,转瞬之间便会烟消灰灭,化为粪土,成为新芽培育的养分。从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芸芸众生,到天外星辰,大千世界,一切从诞生之日起,便注定要死亡,然后便转化为别的什么。无论是小小的虫蚁,还是会思想的人,再或是巨大无比的星球,一旦消亡,是永远不会复现的。

  杜洛瓦的心情分外沉重。一想到面对这广袤无边、谁都不能幸免的虚无世界,万物的存在是多么地短暂,多么地渺小,他便感到惶惶不安,心头笼罩着深深的恐惧。对于这样一种无休止地推毁一切的力量,他是无力与之较量的,因此只能听任摆布。他想,蚊蝇虫蚁的存在不过是几小时或几天,人的生命不过是若干年,即如变化缓慢的土地,也不过只有几百年的光景,它们之间究竟有何实质性的不同呢?不过是能多看到几个晨昏而已,岂有他哉?

  他把目光从尸体上转移了开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脑袋低垂,似乎也在想着一些令人心酸的事情。虽然面带愁容,她那满头金发却是那样地俏丽,杜洛瓦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种好像希望即将实现的甜蜜感觉。好在他正值盛年,何必为多少年以后的事自寻烦恼呢?

  因此他不觉对着这年轻的女人凝视起来。对方正沉陷于深深的沉思中,对此毫未觉察。心旌摇摇的他,随即想道:

  “在世一生,只有爱情才是唯一的快慰。若能把一个自己所喜欢的女人搂于怀内,也就可以说是体味到了人生的最大乐趣了。”

  不知这个死鬼交了什么鸿运,竟与这样一个聪明非凡、美若天仙的女人结成了伴侣?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她怎么会屈尊嫁给了这个言不出众、一文不名的家伙呢?后来不知又用了什么法子才使他成了一个在社交界勉强周旋的人物?

  生活中的种种难解之谜,使他感到纳闷,不禁想起外间有关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传闻。不是有人说,她的婚事是这位伯爵促成的,连嫁妆也是他送的吗?

  往后的路她将怎样走?会钟情于什么样的人?是像德·马莱尔夫人所推测的那样,嫁给一位议员,还是一个前程远大、比死鬼弗雷斯蒂埃不知要强多少的美少年?她在这方面是否已有所打算,是否已拿定主意?杜洛瓦恨不得钻到她肚子里去,把这一切都弄清楚。然而他对此为何如此关心?他想了想,发现他在此问题上的焦虑不安,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模糊想法。这种想法,人们往往对自己也采取自欺欺人的办法而不予承认,只有往深层发掘,方可使之显露出来。

  是啊,他为何不试一试,去赢得她的芳心?若能把她弄到手,他定会成为一个非凡之辈,令人望而生畏,定会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况且他怎见得就不会成功?他清楚地感到,她对他十分有意,但决不是一般的好感,而是心心相印的爱慕之情,是青年男女间的相互渴求和内心深处的心照不宣。她知道他为人聪慧,行事果断,坚韧不拔,知道他是一个可信赖的人。

  在她这次遇到严重困难之时,她不是千里迢迢把他叫来了吗?她为何叫的是他?他难道不应将此视为一种选择、默认和暗示吗?她在自己行将失去弗雷斯蒂埃的时候想到的是他,不正是因为她此时心中的他,已经是她未来的夫婿和伴侣了?

  因此,杜洛瓦现在是心急火燎地想弄清这一切,想问问她,听听她的想法。弗雷斯蒂埃既已命归黄泉,他已不便单独同她在这幢房子里再呆下去,最迟后天必将离去。当务之急,是在回巴黎之前,抓紧时间,含蓄而又巧妙地套出其内心想法,以免她回去后不便拒绝他人的追求,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

  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壁炉上的座钟,仍在有规律地发出其清脆的滴答声。

  杜洛瓦嗫嚅着问了一句:

  “你想必很累了吧?”

  对方答道:

  “是的,我觉得自己已心力交瘁。”

  在这阴森可怖的房内,听到自己的说话声显得分外响亮,他们不由地一惊,立即下意识地向死者的脸上看了看,仿佛死者在听他们的谈话并会作出反应,就像几小时以前那样。

  杜洛瓦又说道:

  “唉!这对你的打击实在太大,不仅彻底打乱了你的日常生活,而且搅得你身心不宁。”

  年轻的女人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杜洛瓦接着说道:

  “年纪轻轻就碰到这种事儿,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见弗雷斯蒂埃夫人依然一声不吭,他又说道:

  “不管怎样,你是知道的,我们之间已有约在先。我完全听从你的吩咐,我是属于你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向他伸过一只手,同时向他投来既充满忧伤又饱含柔情、令人销魂蚀骨的一瞥:

  “谢谢,你真好,实在没得说。要是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并有这种胆量,我也同样会对你说:请相信我好了。”

  杜洛瓦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没有马上松开,而是紧紧地握着,显然想在上面亲一亲。最后,他终于作出决定,把这只皮肤细腻、有点温热、芳香扑鼻的小手,慢慢地挪到唇边,在上面亲了很久。

  后来,他感到,朋友间的这种亲昵不宜延续太久,因此识趣地松开了这只纤纤细手。弗雷斯蒂埃夫人把手轻轻放回膝盖上,带着庄重的神情说道:

  “是的,从今而后,我是孤身一人了,但我会勇敢地面对人生的。”

  杜洛瓦很想告诉她,他是多么地希望能娶她为妻,但不便启齿。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在她丈夫的遗体旁,同她说这些话。不过话虽如此,他觉得仍然可以通过旁敲侧击的办法,以一些语义双关,含蓄而又得体的暗示,让她明白他的心意。这样的话语并不难找到。

  问题是,他们面前这具早已僵硬的尸体,正横亘在他们中间,使他感到很不自在,无法集中精力,巧于表达。况且一个时候以来,他感到,在房内闷浊的空气中,已可闻到一股不正常的气味,即胸腔病灶腐烂变质的臭味。这就是人死之后,守灵亲属常可闻到的最初恶臭。尸体入殓之后,这种恶臭将很快充斥整个棺木。

  杜洛瓦于是问道:

  “可不可以开会儿窗?房内空气好像不大好。”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

  “当然可以,我也感觉到了。”

  杜洛瓦走过去,打开了窗户。一股夜里的凉气带着一丝馨香,吹了进来,把床前两支蜡烛的光焰吹得摇曳不定。同前天晚上一样,窗外月华如水,使附近各幢别墅的粉墙显得分外洁白,并在波纹不兴的平静海面上形成了粼粼波光。杜洛瓦深深吸了口气,为自己正一步步地临近幸福之门而感到希望满怀。

  他转过身,向弗雷斯蒂埃夫人说道:

  “到这儿来吸点新鲜空气,外面的月色好极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慢慢走过来,在他身边的窗台上靠了上去。

  杜洛瓦随即低声向她说道:

  “我有句话要对你讲,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千万不要因我在这时候同你讲这种事而生气。我后天就要走了,等你回到巴黎,恐怕就太晚了。我想说的是……你是知道的,我不过是个既无钱财也无地位的穷汉。然而我人穷志不短,自认为并不怎样愚拙。再说我已经走上一条平坦大道,前程应当不错。同一个已经到达顶峰的人在一起,人们所看到的,不过就是眼前那些;而同一刚刚起步的人在一起,未来就难以逆料了,也许会非常之好。不管怎样,记得有一天,我在你家里对你说过,我所日夜憧憬的,就是希望能娶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这个想法至今未变,今天再对你说一遍。你不必马上表示可否,让我继续说下去。我现在不是在向你求爱,此时此地作这种事,完全是对它的糟蹋。我对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既可作你亲密无间的朋友,也可成为你朝夕相伴的丈夫,何者为好,全看你的意愿。总之,我这颗心,我这个人,全属于你。你不必马上答复我,这个问题,我们在这儿就不用再谈了。将来等我们在巴黎重逢后,你再告诉我你所作出的决定。在此之前,咱们一句话也不要再讲,你说好吗?”

  他一口气说了下来,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仿佛这些话是向着窗外沉沉夜幕说的。弗雷斯蒂埃夫人则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身子动也不动,同他一样,两眼直勾勾地茫然向着窗外洒满月光的苍茫大地。

  他们就这样肩并肩站在窗前,久久地默然无语,脑海陷入沉思。

  “天有点凉了,”弗雷斯蒂埃夫人低声说道,接着转过身回到床前。杜洛瓦也跟着走了过去。

  走近床边时,他发现弗雷斯蒂埃的尸体确实有味了。他把自己坐的那把扶手椅往外拉了拉,因为这腐烂的气味,他实在受不了。

  “无论如何,明天该入殓了,”他说。

  “是的,这是自然的。木匠八点钟就来。”

  “可怜的弗雷斯蒂埃!”杜洛瓦叹道。

  年轻的女人也带着深深的悲伤,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

  他们俩已不怎么看他。虽然他们也总有一天要死的,但不久之前,他们对他的死还是那样地感到愤懑和不悦。现在,他们对此已渐渐习惯,思想上开始接受了。

  他们没有再说话,继续瞪着大眼,郑重其事地为死者守灵。可是到午夜时分,杜洛瓦终于抵挡不过睡魔的缠绕,首先朦胧睡去了。等他醒来时,他发现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睡着了。

  他换了个较舒服的姿势,又合上了眼,嘴里嘟哝道:

  “他妈的,不管怎样,还是躺在被窝里要舒服得多。”

  门外突然一声响动,把他从梦中惊醒。看护走了进来。天已大亮。在对面扶手椅上沉沉睡去的弗雷斯蒂埃夫人看来也同他一样,已被惊醒。她尽管在椅子上呆了一夜,面色有点苍白,但依然是那样妩媚、漂亮、娇艳。

  杜洛瓦看了看尸体,不觉一惊,叫道:

  “看!他的胡子!”

  尸体虽已开始腐烂,胡碴却仍旧在长,且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同活人的脸上几天内长出的一样多。人虽已死,生命似乎仍旧存在,简直像是就要复活似的。这非同寻常、令人魂飞魄散的可怖景象,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随后去休息了一会儿,直到中午十一点才回来忙着将查理入棺。事毕,他们顿时感到一身轻松,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死者的后事既已忙完,他们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生活中,面对面地坐在餐桌旁,很想谈一些令人释然,甚至开心的事情。

  房内窗户大开,和煦的春风不时送来门前盛开的石竹花令人昏昏欲醉的芳香。

  弗雷斯蒂埃夫人提议去花园走走。两人于是到了花园里,围着一块小草坪慢慢地走着。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枞树和桉树散发的香味,吸入丹田,使人如痴如醉。

  突然间,弗雷斯蒂埃夫人首先开口,声音低沉,神情庄重,且同杜洛瓦昨夜在房内同她说话时一样,目光没有对着对方。

  “请听我说,亲爱的朋友。听了你昨晚那番话,我想了……很久很久。我不想让你没有听到我一句回话便离开这里。不过我还不能告诉你是行还是不行。我们还是再等一等,看一看吧,这样双方可有更好的了解。你也应当把事情想得周全些,不要凭一时冲动。可怜的查理尚未入土安葬,我之所以在这时候同你谈这个,是因为既然你已向我提出,便有必要让你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否则如果你性情已定型……对我不能理解,同我不能相处,你对我说的那个想法,就不如早日打消为好。

  “你要知道,婚姻对我从来不是什么束缚,而是一种组合。我希望自由自在,希望在行动、交往和出入方面都始终享有绝对的自由。如果对方对我的行为加以监视,产生嫉妒或说三道四,我是受不了的。当然,对于我所嫁给的男人,我也决不会玷污他的名声,决不会使他名誉扫地,落人耻笑。因此我的这位夫君,一定要对我平等相待,把我当作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而不能把我视为低他一等,对他唯命是从、百依百顺的妻子。我知道,我的这一想法,与众人很是不同。但我不会改变的。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

  “最后再说一句:你不必马上回答,现在回答只会是匆忙的考虑,不会有什么用处。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这一切,过些日子再谈,或许会更好。

  “现在你去转转吧,我还得回去守灵。晚上见。”

  他拿着她的手吻了很久,然后一声未吭,走了开去。

  他们到晚饭时分才重新走到一起。由于两人都已疲乏不堪,饭一吃完便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去了。

  第二天,查理·弗雷斯蒂埃草草安葬于戛纳的一处公墓。乔治·杜洛瓦决定乘中午一点半经过戛纳的快车返回巴黎。

  弗雷斯蒂埃夫人把他送到车站。车到之前,两人在月台上悠闲地走了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列车终于来到,只有五节车厢,显得非常短,真是名副其实的快车。

  杜洛瓦选好座位后又走下车来,同她闲聊了两句,心中为自己即将离她而去蓦然升起一缕愁绪和哀伤,十分地难舍难分,好像此去经年,他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列车就要开了,请去马赛、里昂和巴黎的旅客赶快上车!”列车员喊了起来。杜洛瓦于是上了车,旋即又伏在车窗上同她说了几句。随着一声汽笛长鸣,列车终于慢慢启动。

  杜洛瓦探身车外,见弗雷斯蒂埃夫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月台上目送他远去。她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了,说时迟那时快,他立即以双手沾唇,向她投了个飞吻。

  她也以同样的动作回报,但未完全放开,仍有点犹豫不决,只是将手稍稍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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