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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3 14:42:05
高尔基《母亲》下卷-09
有一次,向来都非常准的尼古拉回家却晚了很多。
一进家门,连外套都不顾不上脱,便兴奋而激动地搓着双手,急急忙忙地说:
“尼洛夫娜,今天有一个同志从狱里逃出来了。可是那是谁的呢?我还没有打听出来……”
母亲的心立刻就激动起来,身子晃了一晃,赶忙在椅子上坐下,低声问:
“会不会是巴沙?”
“也有这种可能。”尼古拉耸耸肩膀,说道。“可是怎样帮助他躲藏起来呢?现在到哪儿去找他呢?我方才在街上各处走了一遍,心里想,或许可以碰到他?这当然是很笨的,可是总得想个办法才好呀!我再去走一趟……”
“我也去!”母亲高喊了一声。
“您到叶戈尔那里去,或话他能知道点消息。”尼古拉边说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她包了头巾,心里充满了希望,也紧跟着出了门。眼前有点发花,心脏跳得很快,双腿几乎要跑起来。
她只顾低头朝前,周围的东西一样也看不见。
“等我到了那边,也许他正在那里!”这种希望好像电光一样在她心里闪着,有力地推动着她。
天气很热,她累得喘不过气来。
等她走到叶戈住屋的楼梯口时,她再也没有气力往上迈步了。于是,她就站住了,回头望了一望,不觉惊奇地低声叫喊了一句,同时把眼睛闭了一下,——她仿佛看见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站在门口,两手插在衣袋里。可是,当她重新张开眼睛时,却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了……
“或许是心理作用!”她心里想着,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留神细听动静。
下面的院子里有缓慢的、不很清楚的脚步声。
于是,她机警地在楼梯转弯的地方站住,弯下腰来往下一看,她又看见一张麻脸在对着她微笑。
“尼古拉!尼古拉……”母亲欢呼起来了,跑下去迎他。
可是她的心中却一下子失望起来,倍感难受。
“你走你的!你走你的!”他小心的摇着手低声说。
她便疾步往上走,推门跨进了叶戈尔的房间。她一眼看见叶戈尔躺在沙发上,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尼古拉……从监狱里逃出来了!”
“哪一个尼古拉?”叶戈尔腾的一下子抬起头来,慌展望针问。“那里有两个尼古拉……”
“维索夫希诃夫……到这儿来了!……”
“好极了!”
这当口儿,他已经走进了房间,回头反锁上了门,然后摘下帽子,摸着头发,脸上挂着笑。
叶戈尔从沙发上坐起来,摇着头,急切地说:
“请过来吧……”
尼古拉满脸带着微笑走到母亲身边,和她握了握手:
“要是不看见你,——我简直想回监狱里去了!城里连一个熟人也没有,回到乡下,立刻就会被抓住。我一面走,一面想,真傻!为什么要逃出来呢?正这个时候,忽然看见了尼洛夫娜在路上跑呢!我就跟着进来了……”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母亲问。
他很拘束地坐在沙发边上,不好意思地耸着肩膀,说:
“完全是偶然的!我在散步,有几个犯人在打一个看守。那里有一个宪兵出身的看守,因为偷了东西被降下来了。那家伙专门做暗探,告密,弄得大家走投无路!这会子大家在打他,闹得一团糟。看守们都害怕起来,跑来跑去,嘴里吹着警笛。我一看——牢门开着,外面就是城里的空地。我就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好像做梦一样。走了一会儿之后,才算明白过来了,——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头一看,——牢门已经关上了……”
“唔!”叶戈尔说。“先生,那您就该回转身去,客客气气地敲敲门,请他们放您进去。您就说,对不起,我有点舍不得走呢……”
“嗳嗳,”尼古拉苦笑着说,“那不就太傻了!不过这样对于同志们总是很不好的,——对谁都没有说一声。……我走着,看见有群人在替小孩子出丧,我就跟着棺材,低垂了头,对谁也不看一眼。后来我在墓场上坐了一会儿,让风一吹,脑子里想起了一件事……”
“只想起一件?”叶戈尔问着又叹了口气,随后又添了一句:“脑子里未免太空了!”
维它夫希诃夫把头猛摇了一下,一点也不生气地笑了起来。
“不,现在我的脑袋不再是像以前那样空空的了。可是,叶戈尔·伊凡诺维奇,你却老是在生病……”
“每个人都做他所能够做的事!”叶戈尔一边咳嗽,一边回答他。“好,好,讲下去!”
“后来,我走进博物馆。在里面转了一圈,参观了一番,心里直盘算着该怎么办,我到哪里去呢?自己甚至生起自己的气来。同时,肚子又饿得要命!我在大街上,胡毛地走着,心里很不高兴。……我觉得,警察好像在盯着每一个人看。我心里想,我的这副尊容,是再也逃不过法庭的!……突然,尼洛夫娜从对面跑了过来,我赶快避开了,跟在她后面,一就是这样,完了!”
“可是,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呀?”母亲带着抱歉的口吻说。她对维索夫希诃夫细看了一下,觉得他好像比从前容易接近了。
“同志们一定在担忧……”尼古拉搔着头说。
“可是,你不可怜官府吗?他们也在担忧呢!”叶戈尔调侃地说。他张开了嘴巴,开始翕动着双唇,好像咬嚼空气一般。“好啦,不要再说笑了!得把你藏起来才好,虽然叫人痛快,可是事情并不很简单。假使我能起来……”他透不过气来了,把双手放在胸前,轻轻地抚弄着。
“你病得很厉害,叶戈尔!”尼古拉说着,低下了头。
母亲叹了口气,不安地将这很挤很窄的小房间打量了一遍。
“这是我个人的事!”叶戈尔回答说。“妈妈,您不必客气,问他巴威尔的事吧。”
维索夫希诃夫咧开嘴笑了笑。
“巴威尔很好!身体很棒。他在那里好像是我的队长。和看管交涉也是他出面,总之,他在那里指挥,大家都尊重他……”
符拉索娃一边听着维索夫希诃夫讲着,一边点着头,并且用余光看了看叶戈尔的发青而浮肿的脸。
他这张脸上死板板的没有表情,好像非常非常扁了,只有双眼中还放射着活泼愉快的光芒。
“饿得很,想吃点东西!”尼古拉像记起什么似的突然说。
“妈妈,面包在架子上,再请你走到走廊里,敲一下左边第二扇门,有一个女的会出来开门,您就叫她把所有可吃的东西一起拿来。”
“所有哪里吃得下?”尼古拉反对说。
“你放心——不会多的……”
母亲走出去,敲了敲门,便凝神听着,一面悲哀地想起了叶戈尔——
“他快要死了……”
“谁?”里面问。
“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叫我来的!”母亲低声回答。“他请你去一下……”
“就来!”里面不开门只是回话。
母亲等了一会儿,重新敲门。这次门就很快地开了,走出一个长得很高的戴眼镜的女人。
她一边匆匆地整着上衣那很皱的衣袖,一边严厉地问母亲:
“什么事?”
“我是叶戈尔·伊凡诺维奇派……”
“哦!我们走吧。啊,我认得您!”她低声说。“您好!这里暗得很……”
符拉索娃望了望她,想起了她曾经到过尼古拉家里。
“都是自己人!”她的脑子里这样闪了一下。
那女人差一点撞在母亲身上,于是就让母亲在前面走,自己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问:
“他不舒服吗?”
“是啊,他躺着。他说请您拿点吃的东西去……”
“哦,还是不吃为好……”
好两走进叶戈尔的房间的时候,他用喘哑的声音对她们说:
“朋友,我是不久就要回老家了,柳德密拉·代西里耶夫娜!这个家们没有得到官府的同意就从牢里逃出来啦,胆子真不小!请您先给他点东西吃,然后把他藏起来。”
那个女人点了点头,很关心地望着病人,严厉地说:
“叶戈尔,有人到您这儿来,就应该立刻来叫我!我看,你已经两次没有吃药了,——真不当回事儿!朋友们!到我那去吧!医院里马上就会派人来接叶戈尔。”
“那么,我不是要进医院?”叶戈尔无奈地问。
“是啊,我跟您一同去。”
“跟我进医院?唉,天啊!”
“不要再胡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整了整叶戈尔胸口的棉被,对尼古拉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检查玻璃瓶子里还有多少药水。她的声音十分镇静,每一个动作都很稳妥。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两道黑眉毛差不多在鼻梁上联在了一起。
母亲很不喜欢她的这张脸——她的脸好像非常傲慢,眼睛里没有光泽,更不带着丝毫笑意,她一说话就好像是在下命令。
“我们走吧!”她继续说道。“我就回来!您先把那种药水倒一汤匙给叶戈尔喝下去,不要再让他说话……”
这样说完后,她就把尼古拉带了出去。
“她这个人真好!”叶戈尔叹了口气,坚持说:“她这个人真了不起呢……妈妈,你得帮她一下。——她已经累了……
…”
“你不要说话!还是先吃药吧!……”母亲温柔而体贴地劝说。
他吃了药,眯着一只眼睛说:
“就算不说话,最后也是照样得死……”
他用另外一只眼睛望着母亲,他的嘴唇慢慢地展开来,算是笑了。
母亲忽然低下了头,一阵强烈的怜悯之情涌上心头,以至于让她几乎要流泪。
“不要紧,这是很自然的……有了活的乐趣一定要有死的义务……”
母亲疼爱地把手抚在他的额头,又轻声地劝说:
“不要说话了,好吗?……”
他闭了眼睛,好像是在倾听自己胸中的痰声。过了一阵儿,他又执拗地继续开口说话了:
“妈妈,不叫我说话是没有意义的!不说话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是多受几分钟的痛苦。一方面,不宁失去跟好人谈话的乐趣。我想,像这个世界上的这样的好人,在那个世界里是不会有的……”
母亲十分担忧地打断了他的话。
“要是那位太太来了,她一定要骂我不该让你讲话……”
“她不是太太,她是个革命家,是个同志,是个好人。妈妈,她一定会骂你的。她对什么人都骂,老是这样的……”
叶戈尔慢慢地、费力地动着嘴唇,讲起了她这个邻居的历史,讲述中,他的眼睛里含着微笑。
母亲看出来,他是故意在那里说她。母亲望着叶戈尔那蒙着一层青色的脸,惊惶地想:
“他活不长了……”
柳德密拉走了进来,仔细地关上了门,对母亲说:
“您的朋友一定要换了衣服离开此地,越快越好。所以,彼拉盖雅·尼洛夫娜,你现在就得去替他弄一身衣服,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过来,只可惜,索菲亚不在这儿,把人藏起来那是她的专长……”
“她明天回来。”母亲将披巾搭在肩上,回答说。
每次她受了委托去办什么事的时候,她总是一心想很快很好地将它完成,除了她要做的事情之外,她什么也不再想。
此时,她也是很担心地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问:
“您打算让他穿什么样的服装?”
“什么样的都好!反正他是在夜里走……”
“夜里反而不好——路上人少,容易被人注意,他又不很灵活……”
叶戈尔沙哑地笑了起来。
“可以到医院里去看你吗?”母亲问。
叶戈尔咳嗽着点了点头。
“柳德密拉用她的黑眼睛望着母亲的脸迅速地说:
“您愿意和我轮流着来照顾他吗!对吧?很好,可是,现在赶快去吧!”
她亲切地、可是又不容分说地挽着母亲的手臂,把她带出门外,站在了门口,压低嗓门说:
“我把您带了出来,请您不要生气!他讲话对他身体很有害……可是,我有希望……”
她捏着手,手指发出咯咯的声响,但是,她的眼皮却疲劳困倦地垂下来了……
这种解释使母亲狼狈起来,她含糊不清地说:
“您这是什么话呢?”
“您得仔细注意一下,有没有暗探?”她低声地嘱咐,接着她就抬起双手,在额角左右擦了一下,她的嘴唇在抖,面色好像比以前温和。
“我知道的!……”母亲带着几分自负地说道。
走出门外,母亲停了下来,整一整披巾,同时悄悄地、却是目光炯炯地向四周看了一遍。在街上的人群里面,母亲已经能够差不多很准确地认出暗探来——他们的步伐总是故意装得很悠闲的样子,表情上、姿势上都带着不自然的放肆,脸上带着疲劳和无聊的表情,还有那双张惶的眼睛,眼光尖锐得令人不快,眼色忽忽闪闪,像是提心吊胆、干了什么坏事,又非常拙劣地想掩盖起来——这些情形,母亲是很熟悉的。
这一次,母亲没有看到那些看熟的暗探的面孔。
她不慌不忙地在大街上走了一段路,后来就雇了马车到了市场。她替尼古拉买了衣服,激烈地和那个卖主讨价还价,这之中,她入意大骂着自己的酒鬼丈夫,害她差不多每个月得替他购置全身新衣服。这个计策对商人并不起什么作用,可是母亲自己却觉得非常得意——因为她一路上已经想过了,警察局知道,尼古拉逃走之后一定要改装,所以会派暗探到市场来的。
她怀着同样的孩子般的小心回到叶戈尔家里,不多一会儿,她就得完成把尼古拉送往郊外去的任务。
她陪着尼古拉在街的边上走。她看到尼古拉低着头,沉重地跨着步子,那件很长的土红色大衣的下摆老是不断地缠住他的两条腿,他时不时地得伸手把帽子扶正,因为帽子总是滑到鼻子上,——心里觉得又好笑又高兴。
走到一条清冷的街上,莎馨卡在那儿等着他们;因而,母亲就朝尼古垃默默点头告别,然后独自回家来。
“可是,巴沙还在里面。……安德留夏也在……”她忧伤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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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3 14:42:06
高尔基《母亲》下卷-10
一看见母亲,尼古拉就不安而焦急地大声说:
“您知道吗?——叶戈尔的病情很严重,非常严重!他已经进了医院,方才柳德密拉来过了,要您到她那儿去……”
“到医院去?”
尼古拉用颤抖的手指推了推眼镜,又替母亲披了一件衣服,尔后,他用温暖的、干枯的手握着母亲的手,声音发颤地说:
“哦!您把这个包裹带去。维索夫希诃夫的事办好了吗?”
“都办好了……”
“我也去看看叶戈尔……”
由于疲劳,母亲感到有点头晕,可是尼古拉的那种不安的心情在她心里引起了悲剧的预感。
“他快死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海里萦绕着。
可是,当她步入那个整洁明亮的小病房,看到叶戈尔倚着一堆白枕头坐在病床上,沙哑地大笑时,——她一下子就安下心来了。
她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听病人对医生说道:
“所谓治疗,这是一种改良……”
“不要瞎说,叶戈尔!”医生关心地低声阻止道。
“可是,我是革命家,我最讨厌改良……”
医生小心地将叶戈尔的手放在他的膝上,站起身来,沉思的捋了捋胡须,然后开始用指头按摸病人那浮肿的脸。
母亲跟那个医生很熟,他是尼古拉的一个很亲密的同志,名叫伊凡(达尼洛维奇。
母亲悄声走到病人面前,病人对她伸了伸舌头。
这时,医生转过头来,对母亲说:
“啊,尼洛夫娜!您好!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大概是书。”
“他不能看书!”身材瘦小的医生命令似地说。
“他想把我弄成一个白痴!”叶戈尔抱怨着。
短促而沉重的呼吸和痰的声音一同从叶戈尔胸口处冲了出来。他的脸上,透出一层薄汗,他慢慢地法起了不听使唤的、好像十分沉重的手,用手掌在额上擦了一下。浮肿的两颊显得异样地呆板,使他原来善良的宽脸变得很难看。仿佛一切的轮廓都在死的面具下面消失殆尽了,只有因为脸肿而显得深陷下去的眼睛,仍是闪闪发光。带着宽容的微笑。
“喂,科学先生!我累了,——可以躺下吗?……”他问。
“不行!”医生简单地答。
“好吧,等你走了我就躺下……”
“尼洛夫娜!请您别让他躺下!给他把枕头垫好。还有,请您不要和他说话,这对他很有害……”
母亲会意地点了点头。
医生用细碎的步子很快很轻地走了出去。
叶戈尔垂下头,闭了双眼,安静下来了,只有手指还在慢吞吞地动着。
病房的白粉墙壁使人感到干燥的寒冷和阴冷的悲哀。很大的窗子外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菩提树的繁茂的树顶。在那沾满了灰尘的暗色的叶片之间,很鲜明地闪动着一点点的黄叶——这是那即将到来的秋寒之触角。
“死神正在不情愿地、慢慢地向我走过来……”叶戈尔并不睁开双眼,身子也一动不动,他接着说:“它看我是个非常和气的小伙子。——好像有点可怜我……”
“不要说话了,叶戈尔·伊丹诺维奇!”母亲轻轻地抚着他的手,请求般地劝说。
“等一等,我就要不说话了……”
他不停地喘着,每句话说得都困难,因为体力十分衰弱,他总得停上好一会儿才能再接着往下说:
“您和我们在一起,这是很值得庆幸的,——看了您的脸,心里就高兴。我常常问我自己,她的前途是什么呢?在前面等待着她的,也像大家伙面前的一样,是监狱和受肮脏的欺辱!当我想到这里,总觉得难受得很啊。您,不怕坐牢?”
“不怕!”她简单地回答。
“哦,那是当然的,可是不论怎样说,监狱总是令人讨厌的。我变成这样,完全是因为坐牢的缘故。凭良心说,——
我不愿意死……”
“或许,你还不会死!”母亲想这么说,可是望着他的脸色,却没能说出口。
“我是还能工作的……不过,要是不能工作,活着也是徒然,而且那样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
“话是对的,可是,这并不能使人得到安慰!”母亲不禁想起了安德烈的话,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她的心中。一天的奔波让她非常疲惫,肚子又饿。
病人的极其单调的带痰的低语声充满了房间,微弱无力地在光滑的墙壁上爬行。
窗外菩提树的树梢如同低垂的乌云,它的那种悲哀的黑色使人看了觉得吃惊不已。周围的一切在黄昏的寂静中都凝止了,没精打采地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啊啊,难受得要命!”叶戈尔说完,闭了双眼,不再开口了。
“睡一会儿吧!”母亲耐心地说。“睡着了也许会好受一些。”
接下来,她屏气凝神地听了一会儿病人的呼吸,然后,向围望了一遍,悄悄地坐在那里,心中充满了凄凉的悲哀,于是,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门轻轻地响了一声,惊醒了她。——她吓了一跳,看见叶戈尔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我睡着了,对不起!”母亲低声说。
“我对不起您呢!”他也轻轻地说。
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重了。带雾的寒气叫人睁不开眼睛,一切都变得非常模糊,病人的脸也变得阴暗不清了。
传来了一阵低语和柳德密拉的声音:
“灯也不开就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说话。电灯开关在哪儿?”
说话间,整个房间里便亮起了令人不快的白花花的冷光,只见身材修长挺直的柳德密拉,穿着一身黑衣服,站在了房间的中央。
叶戈尔全身猛地抖动了一下,将手放在了胸口上。
“怎么样?”柳德密拉惊叫着,朝他跑过来。
他眼光呆滞地望着母亲。此时此刻,他的眼睛好像很大了,而且是异样的发亮。
他大张着嘴,仰起了头,把手伸到前面。
母亲非常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手,屏着呼吸望着他的脸。
他的脖子剧烈地抽动了一阵,脑袋便倒了下来,尔后,他高声地说:
“不行了,——完了!……”
他的整个身子轻轻地抖了一下,脑袋无力地垂在了肩上,他的睁得很大的眼睛里,毫无生气地映出了悬在病床之上的冷寂的灯光。
“我亲爱的!”母亲耳语般地说。
柳德密拉慢慢地离开床边,在窗前站定,双眼望着窗外,用一种母亲觉得是很陌生的、很高的声音说:
“死了……”
她屈着身体,把臂肘撑在窗台上,忽然,好像头上被人打了一下似的,颓然无力地跪了下去。她双手捧住脸,低沉地呻吟起来。
母亲将叶戈尔那沉重的双手交叠放在胸口,把他那格外沉重的脑袋在枕头上摆好,然后,流着眼泪,走到柳德密拉的身旁,弯下腰来轻轻地抚摸着她浓密的头发。
柳德密拉慢慢地扭过脸来,她那没有光泽的眼睛像生病似的睁着,她站起身来,嘴唇还在发抖,低声说:
“在流刑的时候,我们住在一起,我们一块到了那里,坐过牢……有时候是很难受的,很多人情绪低落……”
没有眼泪的痛苦的哽噎塞住了她的喉咙,她勉强抑止号啕痛哭,把脸凑近母亲的脸,——悲哀的、亲切的情绪使她的脸显得温柔而年轻了,——尽管没有流下泪水,但内心的悲苦与哀伤使得她的话语时断时续:
“可是,他一身总是非常愉快,讲些笑话给大家听,和每个人都开玩笑,勇敢地遮掩了自己的痛苦——竭力鼓励软弱的人,他善良、敏感、亲切可爱。……在西伯利亚的时候,无聊的生活容易使人堕落,使人发生诅咒人生的情绪——可是他很会跟这种倾向作斗争!”
“……您不知道,他是个多好的同志啊!他的生活非常艰苦,可是从来没有人听他发过一句怨言!我和他是最亲密的朋友,我从他那里得到许许多多的友爱和帮助。他把全部的知识都教给了我,他很孤独很疲劳,可是他从不要求别人给他爱抚和关心……”
说到这,她走到叶戈尔面前,弯下身体,吻着他的手,悲切地低声说:
“同志啊,我最敬爱的人,我感谢您,真心地感谢您,别了!我一定要像您那样工作,不知疲倦、不怕辛苦、决不迟疑,终生劳作!……永别了!”
悲痛的呜咽使她的身体颤动起来。她抽泣着将头伏在叶戈尔脚后的床上。
母亲默默地一直淌着眼泪。她不知为什么竭力抑止住自己的眼泪,她也想用特别的爱抚来安慰柳德密拉,更想说些亲切又悲哀的话来悼念叶戈尔。但她只能透过泪水,静静地望着他那消瘦的脸,望着他那仿佛进入睡眠的紧闭的双眼,以及发黑的、永远含着一丝微笑的嘴唇。
病房里静谧安详,光线很暗……
伊凡·达尼洛维奇像平时一样,迈着匆忙而细碎的步子走了进来,——进来之后,忽然在房间中央站住,很快地将两手插进衣袋里,十分紧张而迫急地问:
“很久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一边擦着额头,一边摇摆着身子走到叶戈尔面前,握了握他的手,然后退到旁边。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老实说,照他的心脏的情形,在半年前就该这样了……至少在半年前……”
他那尖锐而镇静的声音很高很亮,听起来好像与这种场合不大适宜。忽然,他打住了话头,背靠着白墙,伸出手没目的地很快地捻着胡须,同时,眨着眼睛望着床边的女人。
“又少了一个!”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很轻。
柳德密拉站起身来,走到窗口,推开了窗子。
过了片刻,他们三人互相紧挨着站到了窗前,一同望着秋夜的阴暗的景色。
在黑色的树顶上空,星星在闪闪发光,衬得天空无限深远……
柳德密拉挽着母亲的手,默默地靠在母亲的肩上。医生低垂着头,用手帕揩着眼睛。
在窗外的寂静之中,黄昏时分的城市的喧哗声疲乏而执拗地叹息着。冷气扑面而来,吹动了人们的头发。但这种节令,这些情景并没有打动他们,柳德密拉仍在不停地颤抖,两颊上闪着晶莹的泪花。医院的走廊里传来惊慌忙乱的声响,有急促的脚步声,有呻吟,也有悲伤的低语。然而,他们动也不动地站在窗口,凝视着空中的黑暗,没有一个人说话。
母亲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留在这儿的必要了。于是,她悄悄地抽出了手,一面慢慢地朝门口走,一面向死去的叶戈尔行礼。
“您要走吗?”医生轻轻地、头也不回地问询。
“嗯……”
路上,母亲又想起了柳德密拉,想起了她的难得流下来的眼泪:
“连哭也不会……”
叶戈尔临终的话,引起了她无限的感慨和轻轻的叹息。她缓慢地走着,眼前又浮现出他活泼的眼睛,他讲的笑话和关于生活的故事也在萦绕在她的耳际。
“好人活着虽然困难,可是死的时候倒很容易……我将来死的时候不知怎么样?……”
后来,她又想起了站在那间光线太强的白色病房里的柳德密拉和医生,想起他们背后的叶戈尔毫无生气的眼睛,心里便涌起了不尽的怜悯与同情。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加紧了脚步,——好像有种不安的情绪在催促着她。
“得快点走!”她服从着在她内心轻轻地推动着她的一股悲伤的、然而勇敢的力量,边走边告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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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3 14:42:07
高尔基《母亲》下卷-11
第二天,为了准备葬礼,母亲又忙活了一整天。
傍晚,母亲和尼古拉姐弟俩正在喝茶的时候,莎馨卡忽然来了,她神情兴奋,不停地嘻嘻哈哈。她的两颊绯红,眼睛里闪烁着愉快的水亮。
母亲觉得,好像她全身都充满了某种快乐的希望。她的这种情绪,猛烈地闯进了缅怀死者的那种悲伤的情调和氛围中,两者不能融和,就像在漫漫黑夜里突然发出一团火似的,使大家手足无错、眼花缭乱,不知如何是好。
尼古拉沉思似的用指头敲着桌子说:
“您今天有点不同,莎夏……”
“是吗?大概是的!”她回答着,幸福地笑了起来。
母亲拿责备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话。
索菲亚用提醒的口吻对她说:
“我们正在谈叶戈尔·伊凡诺维奇……”
“他真是一个好人,是吗?”莎馨卡高声说。“我没有一次不是看见他微笑,说着笑话。而且他的工作又是干得那么出色!他是革命的艺术家,他像巨匠一样具备着革命的思想。不论什么时候,他总是朴素地、有力地描绘着揭露虚伪、暴行和奸邪的图画。”
她低声说着,眼睛里带着沉思似的微笑,但这种沉思并不能使她目光中那些谁都不了解、可是谁都一目了然的喜悦的火花熄灭消减。
他们不愿使他们追念朋友的悲哀的心情屈服于莎馨卡带来的喜悦的情绪。他们纯粹是无意识地维护着这种把自己浸沉于哀伤里面的权力,一面努力把莎夏引进他们的情绪里……
“可是现在他死了!”索菲亚凝视着她,执拗地说。
莎馨卡用她的怀着疑问似的目光很快地对大家看了一遍,她的眉头皱起来了。她低下了头,慢慢地整理着头发,不开口了。
“死了?”过了一刻她高声说,用挑战似的目光又向大家看了一遍。“所谓死了,这是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死了?我对叶戈尔的尊敬,我对他,对一个同志的爱,对他的思想所做的工作的纪念,难道都死了吗?这种工作难道死了吗?他在我心里唤起的感情,难道消失了吗?我一向把他看作是一个勇敢的、诚实的人,难道我对他这种看法动摇了吗?难道这一切都死了吗?我想,这对于我是永远不会死的。我以为,我们常说一个人死了,这种说法未免太急了。‘他的嘴巴死了,可是他的言语将要永远活在生者的心里!’”
莎馨卡兴奋起来,重新在桌旁坐下,将臂肘撑在桌上,带着微笑,用一件十分恍惚的眼光望着大家,比较镇静地说:
“或许,我的话有些傻气。可是,同志们,我深信,诚实的人是不死的;那些给了我幸福,使我能过上像我现在所过的这种美好生活的人,是永远不死的。这种生活的复杂性、形形色色的现象,以及对我说来好像我的心灵一样可贵的理想的成长,使我感到陶醉。我们的感情,也许太不肯流露,我们想得太多,这使我们的性格变得有些怪,我们只是用脑子去理解,从来不去用感情……”
“您是碰到了什么好事了吗?”索菲亚笑着问。
“是啊!”莎馨卡点了点头,说道。“我觉得是一件很好的事!我和维索夫希诃夫谈了一个通宵。从前,我讨厌他,以为他是一个粗鲁无知的家伙。而且,他过去的确是这样的。无论对于什么人,他总是暗暗地怀着恶意的愤怒,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把自己放在一切的中心上,嘴里凶狠地、粗鲁地嚷着——我,我,我!叫人讨厌得要死。其中啊,带着一种小市民的、叫人生气的东西……”
她微微笑了笑,又用发亮的眼睛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
“现在呢,他把别人叫作同志了!应该亲自听一听,他是怎样说的。他是怀着一种怕羞似的、温柔的爱,——这是不能用言语表达出来的!他现在变得非常单纯、非常真诚,心里充满了要工作的渴望。他找到了自己,看见了自己的力量,知道了自己缺少的是什么;最重要的,就是从他心里发出了真正的同志感情……”
符拉索娃听莎馨卡说着,她看见这个严肃的姑娘变得这么温柔而愉快,心里便觉得非常高兴。同时在她内心深处又产生了那么一种嫉妒的想法。
“那么巴少呢?……”
“他呀,”莎馨卡继续说,“一心只想着同志们,你们知道不,他劝我干什么?他劝我一定要设法帮助同志们出狱,嗳,是的!他说这是非常简单、非常容易的事情……”
索菲亚抬起头来,精神振奋地说:
“您以为怎么样?莎夏?这个主意我看很不错!”
母亲听了,手里的茶碗颤动了起来。
莎夏抑制住自己的欢喜,蹙着眉毛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口气严肃地,但却愉快地微笑着回答说:
“假使一切都真像他所说的那样,——风们应该试一下!
这是我的责任!……”
她的脸忽然涨红了,于是她不自然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沉默了。
“可爱的姑娘!”母亲带着微笑想道。
索菲亚也笑了一笑,尼古拉却温柔地望着莎夏,轻声地笑出了声。
这时,莎夏抬起了头,严厉而认真地对大家看了一看,她的脸色发白,眼睛炯炯发光,冷冷地、语气里带着怒意说:
“你们在笑,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你们以为我只是考虑我个人的事吗?”
“为什么?莎夏?”索菲亚站起身来朝她走过去,同时,很狡猾地问着。
母亲觉得,这句话问得是多余,会使莎夏生气,因而,她叹了口气,耸了耸眉毛,好像责备似的望着索菲亚。“可是,我不赞成!”莎夏喊着。“如果你们要研究这个问题,我是不预备来参加并解决这个问题的……”
“莎夏,不要这样说!”尼古拉非常平静地说。
母亲走到莎夏面前,俯着身子,小心地摸抚着她的头发。
莎夏抓住了母亲的手,抬起涨红了的脸,困惑地望了望她。
母亲微笑了一下,不知该对莎夏说些什么才好,只是悲伤地叹了口气。
索菲亚在莎夏旁边坐下来,抱住她的肩膀,面带微笑望着莎夏的眼睛说:
“你这个人真怪!……”
“对,我这个人好像太傻了……”
“您怎能想……”索菲亚接下去想说自己的意思。
可这时,尼古拉忽然用一种认真的像事务式的口吻打断了她的话。
“关于营救的计划,如果可能,当然是没有人反对的。第一呢,我们应该知道,狱中的同志们究竟是不是愿意……”
莎夏又低下了头。
索菲亚听着香烟,朝弟弟瞥了一眼,然后把手一挥,将火柴丢到了角落里。
“大概不至于不愿意吧!”母亲叹着气说。“只是我不相信,越狱是这么简单的事……”
大家便都不作声了。
其实,母亲心里却很想再听一听是否有越狱的可能。
“我要见一见维索夫希诃夫。”索菲亚忽然说。
“明天我告诉您时间和地点吧!”莎夏小声回答。
“他要做些什么工作?”索菲亚一边踱步,一边询问。
“决定了叫他到新的印刷所去当排字工人。在印刷所没有成立之前,暂时就住在看从人那里。”
莎夏的眉毛皱了起来,脸上露出她一向惯有的严峻的表情,声音听起来也是冷冰冰的不一样了。
母亲正在洗碗,尼古拉走到她身边,对她说:
“后天你去看看巴妻尔,把一张字条交给他。要知道,我们应该了解……”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连连回答他,“我一定交给他……”
“我要回去了!”莎夏说着,便迅速而无声地和每个人都握了手,迈开似乎特别坚定的步子,身体挺得笔直,冷漠超然地走了出去。
母亲坐在椅子上,索菲亚把手放在她肩上,一边摇着她,一边笑着说:
“尼洛夫娜,您喜欢有这样一个女儿吗?……”
“啊,天啊!我是多么希望看见他们在一起啊,哪怕就是一天也好!”母亲几乎是带着哭声喊了出来。
“对,一点点的幸福——这对每个人都是好的!……”尼古拉接着话音低声附和。“然而,没有人希望只有一点点的幸福。可是幸福多了——又会变得没有价值了……”
索菲亚坐在钢琴前面,弹起了一支忧伤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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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3 14:42:08
高尔基《母亲》下卷-12
第二天的早上。
数十个男女站在医院门口,等待着他的同志的棺材出来。
暗探们细心地包围住他们,耸起敏锐的耳朵想要听到只言片语,同时还努力记着他们的面貌长相和举止行为。街对面,一队腰里带着手枪的警察向着他们盯望。
暗探的傲慢的态度,警察的嘲笑的表情,以及他们要显显威风的那种神气,引起了群众的愤慨。有的人为了遮掩自己的愤怒,故意讲着笑话;有的则阴郁地瞅着地面,竭力不去看这种令人倍感被欺辱的情形;有的压不住怒火,就索性嘲笑当局,说他们对除了言语之外没有任何武器的群众,都要害怕。
秋日的淡青色的天空,晴朗朗地俯视着铺着黄色圆石的街道。秋风卷着落叶,把它们吹到人们脚下……
母亲涨在人群里面,注意着张张熟悉的面孔,悲哀地想:
“太少了,人数太少了!差不多没有一个工……”
门开了,一具棺材抬了出来,上面放着系有红丝带的花圈。
大家不约而同地摘下了帽子,——好像是一群黑鸟在他们头上飞舞。一个红脸、留着浓密的黑唇胡的高大警官,很快地跑到人群中间。一队兵士跟在他后面,把笨重的皮靴在石子路上踏得叮当响,他们蛮横地推开群众。
警官用沙哑的声音像发布号令似地大声喊道:
“请把丝带解下来!”
话音刚落,这些男男女女便紧紧地把他围住了,他们纷纷挥动着手臂,非常激动地推搡着、吵嚷着,也不知都在说些什么,乱作一团,难以分清。
母亲只觉得,眼前闪动着一个又一嘴唇发抖的激动的脸庞,她弄不清楚谁是谁,其中好像有一个女人的脸颊上流着屈辱的眼泪……
“****暴力!”有个年轻人高喊了一声。然而,这喊声很显得孤零,在喧闹的声浪里立刻就被淹没了。
母亲心里顿感痛苦难捱,于是,她对她身旁的一个穿得很寒伧的年轻男子激愤地说:
“怎么竟连给一个人出丧都受看管,——简直太不像话!”
群众的反感情绪不断地增长着。棺盖在人们头上摆动,风吹拂着丝带,在人们的头上和肩上不停地缭绕飘动。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听见红丝带那干燥的如同神经质般的碎嚓声。
母亲害怕可能发生冲突,急忙悄声对左右两旁的人说:
“算了,既然这样,就解了丝带吧!解了有个么要紧呢!
……”
一个高亢而洪亮的声音,压倒了所有的喧噪声。
“我们严正要求你们,不要妨碍我们给这个让你们折磨死的同志送葬!……”
不知是谁又用尖细激越的声音高唱起来。
你在战斗中牺牲了……
“把丝带解下来!雅柯夫列夫,把它给切断!”
听见了拔刀的声音。
母亲闭上了眼睛,等待人们的呐喊。
然而,此时声音却渐渐地静下来。过了片刻,人们像被在追逐的狼似的骤然咆哮起来。到后来,大家都一声不响地低下了头继续朝前走,街上只听见沙沙沙的脚步声。
前面抬着被洗动了的棺椁。棺盖上面放着被蹂躏了的花圈。
警察们骑在马上,身子左右摇颤着,仿佛一派洋洋得意。
母亲在人行道上,那具棺材已经被密集的人群围着,母亲已经看不见它了。
群众不知不觉地渐渐增多了,几乎要挤满了街道。群众后面,也高耸着骑马警察的灰色的身形;徒步的警察手按马刀,在两旁走着;四处都躲闪着母亲常常看见的暗探的狡猾眼睛,正在仔细而尖锐地观望人们的脸。
永别了,我们的同志,永别了……
——两个姣好的声音悲伤地唱着。
这时,突然发出了一声叫喊:
“不要唱!诸位,我们应该肃静!”
在这声叫喊里,有一种感人的威严气势。
悲哀的歌声停止了,谈话的声音也轻起来。只有踏在石子路上的坚定的脚步声,让大家之上充满了整齐而低沉的送别感。这种脚步声,渐渐地升高了,升到了透明的天空中,仿佛第一声春雷传来的沉痛而喜悦的余音,震动了空气。
冷风越来越硬了,恶意地把城里街道上的灰尘和脏东西朝人们迎面吹过来,吹动着衣服和头发,吹迷了人们的眼睛,拍打着人们的胸脯,在脚边乱窜……
在这种没有教士、没有令人心酸的歌声的肃穆的葬礼上,沉思的脸,紧蹙着的眉头,在母亲心里唤起了一种惊慌的感觉。她的思想慢慢地转动着,把她的感想用忧伤的话语表过出来。
为正义斗争的人还是不多……”
她低头走着,她觉得这里葬下的好像不是叶戈尔,而是另外一个她非常熟悉、非常亲近而又是她不能缺少的人。她觉得悲伤而且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她还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她不赞成为叶戈尔送丧的人们所采取的方法,于是,心中好像打了个疙瘩似的。
“当然,”她心想,“叶戈鲁什卡是不相信上帝的,他们大家也和他怀样……”
可是,她不想再想下去,但为了驱散胸中的痛苦,她叹了口气。
“啊,神啊,耶酥基督啊!难道说我将来也这样?……”
他们到了墓地,又在坟墓中间的那条小路上左左右右地走了好久,最后才算走到一块满是矮矮的白色十字架的空地上。大家聚在坟墓旁边,沉默起来。
在许多坟墓之间,活着的人们的严肃的沉静唤起了一种恐怖的预感,叫母亲的心抖动了一下之后就好像停止了跳运似的,仿佛是在等着什么。
风,在十字架上唿哨着,怒号着。棺盖上那被蹂躏了的花朵令人伤心地颤动着……
警察们都竖起了耳朵听着动静,每个人的身体都挺得笔直,
眼睛训顺地望着警官。
有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年轻男子站到了坟了,他留着长长的头发,脸色苍白、黑黑的眉毛、头上没有戴帽子。
就在这时,警官猛地叫了一声:
“诸位……”
“同志们!”黑眉毛的男子开口说话了,声音洪亮悦耳。
“等一等!”警官喊道。“我宣布,这儿不准演讲……”
“我只讲几句话!”青年十分镇静地回驳后,接着又说:“同志们!我们应该在我们导师和友人的墓前宣誓,我们决不忘记他的遗训;对于造成祖国的一切不幸的根源,对于压迫祖国的暴力——专制政体,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终生不懈地替它们挖掘坟墓!”
“抓住他!”警官喊着。可是一阵嘈杂的叫喊声盖过了他的声音。
“****专制!”
警察拨开群众,闯到演说人的面前。那人虽然被紧紧地包围着,但还是高举起拳头在那高喊:
“自由万岁!”
母亲被挤到了一边,她恐惧地靠在了十字架上,索性闭上双眼等着挨打。
一阵猛烈的旋风般的噪音差不多要震聋了好怕耳朵,脚下的土地似乎也在抖动,恐怖和骤然的寒风叫她不能呼吸。
警笛的声音十分慎人地从空中飘过,有个粗暴的嗓音在发布命令,女人们在歇斯底里地叫喊,围墙的木材发出了断裂的响声,脚板重重的踏在干燥的土地上发出低沉的共鸣。这一切继续了许久。
母亲觉得,闭着眼睛听到这一切是非常可怕的。于是她睁开双眼。这一刹那间,她突然喊叫了一声,并伸着手朝前跑去。
离他不远的地方——在坟墓间的窄窄小路上,警察们围住了那个长头发的男子,同时,正拚命驱逐四周袭击过去的群众。只见出了鞘的马刀在空中闪着冷嗖嗖的白光,在人们头顶上忽起忽落着,而手杖和瓦砾了居上下飞舞着。扭打在一直怕人们发出了野蛮的叫喊声,叫喊声混乱地盘旋在墓地之上。
那个青年的苍白的脸庞在高处出现了,——就在那憎恶和愤怒的风暴上面,又响起了他坚决而洪亮的声音:
“同志们!别作无益的牺牲!……”
他的喊声生了效。
人们纷纷丢下了手杖,渐渐地退散开来。可是,母亲仍被那种不能抑制的力量所吸引着,还是继续向前挤。
这时,她忽然看见了尼古拉。尼古拉把帽子推到了后脑上,正在推着被气愤激怒了的群众;她听见了他的责备般的呼喊:
“你们别发疯啦!镇静一下吧!”
母亲恍惚看见,尼古拉的一只手上已经染上了鲜血。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走吧!”母亲急久忽地冲到他身边,关心地喊着。
“您要到哪去?那边会打您的……”
索菲亚站在母亲旁边,伸手拢住了她的肩膀。她头上没有帽子了。头发散乱,扶着一个差不多还是孩子的青年。
这个小青年一手捂着被打破了的、流着血的脸,用抖动的嘴说:
“放手,不要紧……”
“照顾他一下儿,带他回去!这儿是手帕、给他把脸包上。”索菲亚迅速地说着,顺便将小青年的手塞给了母亲。然后一边跑,一边叫喊着:
“快走啊,在抓人了!……”
群众四散而逃,警察紧跟在后面,嘴里大骂着,手里挥舞着马刀,在坟墓中间笨重地跨着步子,两腿常被大衣的下摆缠裹住,很不灵便。
这个小青年用狼一般恶狠的目光盯着警察的背影。
“咱们快些走吧!”母亲用手帕擦着青年脸上的血,低严喊道。
他不停地吐着带血的唾沫,含含糊糊地说道:
“您不要担心!——我不疼。他用力把子打我……我也用手杖结结实实地揍了他几下!揍得他哭了出来!”
他挥动着带血的拳头,用已经沙哑了的声音喊:
“等着吧,不可能让你们这样就算完了!我们工人阶级全体都起来的时候,不用动手就足以制服你们!”
“快走吧!”母亲着邹地催他。
于是,他俩加快了脚步,朝坟场围墙的小门走去。母亲以为,围墙外面的空地上,一定有警察躲藏在那,等着他们,等他们一出去,马上就会冲过来打他们。可是,当她小心地推开小门,朝那满是秋天的灰雾的空地上张望的时候,外面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所以她立时就安下心来。
“让我替你把脸包起来!”她说。
“不,不必了,我一点也不觉得惭愧!他打了我,我也打了他,这是很公平的……”
母亲麻利地给他包扎好伤口。一看见血,她心里就不由得充满了怜惜之情;当她的手指触到温湿的血时,她突然害怕不已地战栗起来,但,她还是能控制自己的。
母亲默默地挽着那个小青年,飞快地穿过空地。
小青年这时的口齿清楚起来了,他友好地嘲笑说:
“您把我拖到哪里去,同志?我自己还能走……”
可是,母亲觉得,他的身子在摇晃,他的步子很不稳,他的手在发抖。
他有气无力地向她问开了话,但并不给她回答的空儿。
“我是洋铁工人伊凡,——您是谁?我们三个是在叶戈尔·伊凡诺维奇的小组里——三个洋铁工人,小组里一共十一个人。我们非常敬爱他——愿他到天国去吧!虽然我是不相信什么神的……”
母亲在一条街上雇了马车,让伊凡坐上车之后,她悄悄地对他咛嘱:
“现在别讲话!”她边说边用手帕仔细地裹住他的嘴巴。
伊凡将手举到嘴边,可是已经不能把手帕取掉了,于是,那只手无力地放在了膝盖上。但即使现在蒙着手帕,他还是含糊不清地嘟咕着。
“今天你们打了我,我是到死也不会忘记的……在他以前,有一个大学季托维奇……教我们政治经济学。……后来被抓去了……”
母亲抱着伊凡,让他的头抵住自己的胸口,小青年的身体忽然沉重起来,也就不作声了。母亲几乎被吓呆了,她偷偷地望着马车的两边,她觉得马上会从什么地方的角落里跑出了几个警察,如果他们看见伊凡的头包扎着,立刻会抓住他,把他打死。
“他喝醉了?”车夫回转头来,善良地笑着问。
“甭提了,喝了不少烈酒!”母亲叹口气接应着话头。
“是您的儿子?”
“嗳,他是皮匠。我是替人家做饭……”
“你苦啊。原来这样0……”
车夫加了一鞭,又扭过头来接着问道:
“你听说了吗,方才墓地那边打得可厉害啦!……一个政治人物出丧,那人也是反对官府的……他们不赞成官府的做法。当然,送丧的也是这样的人,是他的朋友。他们在那里喊着什么‘****政府’,说什么政府使人民破产……于是警察就打他们!据说有的人被砍得差点没命喽。当然,警察之中也有的受了伤……”他停顿了一下,难受地摇着头,用异样的声音说:“死人都不得安宁,唉!把死人都给吵醒啦呀!”
马车吱吱咯咯地在石子路上颠动着,伊凡的头轻轻地撞着母亲的胸口。
车夫侧身坐着,仿佛是沉思了之后说:
“老百姓里面已经有了动摇,天下就要大乱了,对不对?昨天夜里,宪兵闯到我们邻居家,一直闹腾到天亮,今天早上抓走了一个铁匠。据说,夜里要把他带到河边,偷偷地把他推到河里淹死。可是,那个铁匠人倒不错……”
“他叫什么?”母亲问。
“那铁匠吗?他叫萨威尔,外号叫叶甫钦珂。年纪不不大,可是懂得事却很多。现在的时势,大概懂事是有罪的!他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总说:‘赶马的朋友们!你们的日子怎么样?’我们说,‘真的,还不如狗呢!’”
“停下!”母亲要求。
马车一停,把伊凡惊醒了,他低声呻吟起来。
“小伙子醉得可真不轻啊!”车夫说。“唉,伏特加,伏物加……”
伊凡全身无力地又摇又晃,踉踉跄跄地在院子里走着,嘴里说着:
“不要紧,——我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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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3 14:42:09
高尔基《母亲》下卷-13
而索菲亚早已经回家来了。
她一见母亲进来,急忙前来迎接,嘴里正叨着烟卷,满脸兴奋的神情。她轻手轻脚把受伤的人安放在沙发上,十分敏捷地给他解了绷带布,小心地照顾着他。她的眼睛被烟卷的烟雾熏得眯缝着。
“伊凡·达尼洛维奇,受伤的人被带回来了!尼洛夫娜,你累了吧?受惊了,对吗?好,您先休息一下吧。尼古拉,给尼洛夫娜拿一杯葡萄酒来!”
母亲被今天发生的一切弄得头昏眼花,她沉重地呼吸着,胸中感到有阵阵疼痛袭来,她含混地说:
“您不必照顾我……”
其实她整个身心都是在渴望着大家来注意她关怀她,给她安慰和爱抚。
一只手包着纱布的尼古拉,和衣着凌乱、头发像刺猬一般地直竖着的伊凡·达尼洛维奇医生从邻室走了出来。
医生快速走到伊凡面前,俯着身体说:
“拿水来,多拿些水来,还有干净的纱布和棉花!”
母亲听了准备去厨房里拿去,可是尼古拉用左手挽住她,把她带到餐室里去,并且亲切地说:
“他不是叫您去拿,是叫索菲亚去拿。今天,您可是激动得太厉害了吧?”
母亲看到他凝视的、同情的眼光,忽然不能抑制住感情了,便呜咽着大声说道:
“亲爱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居然用刀砍,用刀砍人啊!”
“我看见了!”尼古拉将葡萄酒递给母亲,点着头说。“双方都有些太激动,可是,您不用担心,——他们是用刀背砍的,所以重伤的恐怕就一个人。他们在我面前打了他一下子,我就把拖了出来……”
尼古拉的脸和他的声音、房间里的光明和温暖,使她安下心来。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问道:
“您也被打了?”
“这怪我自己不小心,手不知在什么地方碰了一下,割破了一点皮,没什么。喝茶吧,——今天很冷,您穿得又单薄……”
母亲伸手去接茶杯,忽然看见自己的手指上全是凝结了的血迹,于是,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膝上,结果把裙子也弄湿了。她睁大了眼睛,竖起了眉毛,斜过眼来瞅着自己的指头。
她的头忽然晕起来,有一个念头在心里撞击着。
“他们对巴沙也要那样,他们会那样的!”
伊凡·达尼洛维奇单穿着一件背心,衬衫袖子卷着,走了进来,用尖细的声音回答尼古拉无言的问询,说:
“脸上的伤并不怎么厉害,可是脑壳破了,不过这也并不太厉害,小伙子身体很好!只是流血太多。送他进医院吧?”
“为什么?让他在这儿吧!”尼古拉高声建议。
“今天可以,明天大概也行,可是以后他在医院里对我比较方便些。我没有工夫出来看病人!关于今天坟场上的事,你要发传单吗?”
“当然!”尼古拉回答说。
母亲悄悄地站起身来,要去厨房。
“您去哪儿,尼洛夫娜?”他担心地阻止了她。“索菲亚一个人能办得了!”
母亲对他瞥了一眼,异样地笑着,嘴唇抖动着说:
“我身上都是血……”
在自己房里换衣服的时候,母亲重新想起了这些人的镇静的态度,和他们能迅速应付可怕事变的能力。这种想法驱逐了心里的恐怖,使她清醒起来。她走进病人躺着的房间的时候,索菲亚正俯在伊凡身上,对他说:
“同志,您说的是傻话!”
“我会给你们添麻烦!”他声音微弱地说自己的想法。
“您不要说话了,这样对您更有好处……”
母亲站在索菲亚背后,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笑眯眯地望着伊凡的脸,带着亲热的表情,讲述他怎样在马车里说胡话,他的不小心的言语使她非常害怕。
伊凡听她讲着,眼睛狂热地放着光。他将嘴唇咂了一下,狼狈地高声说:
“唉,我这个傻瓜1”
“好吧,我们要到那边去了!”索菲亚替他盖了被,这样说。“您休息吧!”
他们走到餐室里,久久地谈着这一天的经过。他们坚决地瞩望着将来,讨论着今后的工作方法,所以对今天的墓地的一幕,已经看作是很远的过去了。尽管大家脸上带着倦意,可是思想却很有精神,谈到自己的工作,一点也不掩饰对自身的不满。
医生坐在椅子上,身体紧张地动着,努力压低自己的又尖又细的声音:
“宣传,宣传!现在光是宣传是不够的,那个青年工人的话是对的!现在需要的是更广泛地鼓动,——我说,工人是对的……”
尼古拉阴郁地、学着他的口气说:
“各地都抱怨说印刷品不够用,可是我们一直不能成立一个像样的印刷所。柳德密拉的气力已经要用尽了,如果不派人去帮她,她会被累垮的。”
“维索夫希诃夫怎么样?”索菲亚问。
“他不能住在城里。他只能在新的印刷所里干,可是柳德密拉那里还少一个人手……”
“我去行不行?”母亲低声问。
他们三个人一同把目光转到母亲脸上,沉默了一会儿。
“好主意!”索菲亚高兴地说。
“不行,尼洛夫娜,这对您是很困难的!”尼古拉冷冷地说。“这样您就得住到城外去,不能再和巴威尔见面了,而且……”
母亲叹了口气,反驳道:
“这对巴沙并不是什么很大的损失;对于我来说吧,这样的见面也只是使我伤心!什么话都不能讲。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儿子对面,有3人盯着你的嘴巴,看你是不是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最近几天的事件使她觉得疲倦。现在她听见有可能住到城外,远离城里的悲剧,就急不可耐的想抓住这种可能。
可是,尼古拉又转换了话题。
“您在想什么,伊凡?”他朝着医生问。
“医生抬起了低垂在桌上的头,阴郁地回答说:
“我在想,我们人太少!必须更有劲地工作……而且,一定要说服巴威尔和安德烈,叫他们逃出来,他们俩什么都不大干整天坐在牢里未免太可惜了……”
尼古拉皱着眉头疑惑地摇了摇头,又很快地对母亲看了一眼。
母亲明白,在她面前,他们不便谈论她儿子的事,于是就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对于他们这样忽视她的愿望,心中感到有些生气了。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的低语声,不禁被不安的情绪控制了。
过去的一天,充满了阴郁的疑惑和不吉利的暗示;想起这些,母亲觉得难受。为了推开这些阴郁的印象,她就想起巴威尔。她希望他能够自由,同时这又使她觉得恐怖。她觉得她周围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尖锐化起来,都有发生剧烈冲突的危险。人们沉默的忍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紧张的等待,激怒也显著地增强起来了,言语激昂起来,到处都感到一种令人兴奋的气氛……
每一次散发的传单都在市场上、小铺子里、仆人和手艺匠中间引起热烈的争论。城里每一次抓了人这宾,大家谈论起逮捕的原因的时候,总是引起惴惴不安的、疑惑的、有时是不自觉地同情的反响。从前使她害怕的那些字眼:像暴动、社会主义者、政治等等,现在听到它们从普通人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愈来愈多了。
这些字眼,有人用嘲弄的口吻说着,可是在嘲弄的背后流露出掩藏不住的探究的心意;有人怀着恶意说着,可是在恶意之中听出了恐怖;有人沉思地说着,带着希望和害怕。这种激动像波纹似的慢慢地、然而圈子很大地在那停滞了的黑暗生活上面散播开来。昏昏欲睡的思想渐渐醒来,对于正常生活的那种惯常的平静的看法动摇了。
这一切,母亲看得比别人更明白。因为对于生活的忧郁的面貌,她比别人知道得更清楚。现在,当她看到这张脸上的疑虑和愤怒的皱纹时,她觉得既是欢喜又是害怕。欢喜的是,——因为她认为这是她儿子的工作;害怕的是,——因为她知道,如果巴沙真的出了狱,他一定要站在大家的面前,站在最危险的地方。而且很可能牺牲……
有时候,儿子的形象在她眼里,长得像童话里的英雄那样大;他把她所听到的一切诚实的、大胆的话,她所喜欢的所有的人们的优秀品质,她所知道的一切光明勇敢的高尚行为,都集合到他身上去。每当这时,她感到又是感动、又是骄傲,心里充满说不出的欢喜,她满着着无限的喜悦望着儿子的影象,心里充盈着真诚的希望,默默地想:
“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的爱——母爱——燃烧起来,压住了她的心,几乎让她感到了隐隐的疼痛。后来,这种母性妨碍了人性的成长,而且把人性烧光了,在这种伟大的感情的原来的地位上产生了不安与怕惑,在它的灰白色的灰烬里,有一种忧愁的思绪在胆怯地颤动着:
“他会死的……会没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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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3 14:42:10
高尔基《母亲》下卷-14
正午时分。
母亲在监狱事务室里和巴威尔面对面地坐着。
透过迷朦的泪水,她仔细端详着儿子那长了胡子的脸庞,找机会将那紧紧捏在手中的字条交给他。
“我身体很好,大家也都很好!”他低声说。“你近来怎样?”
“我还好!叶戈尔·伊凡诺维奇死了!”母亲机械地回答。
“真的?”巴威尔惊叫了一声,然后悄悄地低下了头。
“出丧的时候,警察们闯来打架了,还抓去了一个人!”她直截了当地说明着事实。
副监狱长咂了一声他那薄嘴唇,忽的一下跳起来,含糊不清地命令道:
“这是不准讲的,你是应该知道的!不准谈政治!……”
母亲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抱歉地说:
“我不是在讲政治,我是在讲打架的事!他们打架了,那是事实。有一个人的头都打开了……”
“反正都一样!我请您住嘴!就是说,凡是跟你个人——
跟你的家庭和家里没有关系的事情,都不准说!”
他觉得自己说得很没有顺序,便就重新在桌旁坐下,一面翻着案卷,一面无精打采地、似乎很疲倦的补充道:
“我是要负责的,不错,……”
母亲向周围看了一下,飞快地将手里的纸团塞在巴威尔的手里,好像放下重担般地透了口气。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巴威尔笑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呀……”
“那么就不必来!”副监狱长生气地说。“没有话好说,还尽跑到这儿来添麻烦!”
“快要审判了吗?”母亲沉默了一会,不得不找话说。
“两三天之前检察官来过,说快要……”
他们互相说着没有意义的、双方都觉得没有必要的话。
母亲能看出来,巴威尔的眼睛里温柔而亲切地在望着她的脸。他的那种镇定自若的态度和平常一模一样。只是胡子长得长了,使他看上去显得老了一些,他的手腕也好像比以前白了一些。
母亲由衷地想使儿子高兴,想对他讲尼古拉的事情。于是,她并不改变谈话的声调,还像刚才说那些没有趣的废话时一样,开口说道:
“我看见过你的学生……”
巴威尔凝视着母亲,两眼中充满无声的提问。
为了使儿子记起维索夫希诃夫的麻脸,她灵机一动,用手指头在脸上点了几下……
“那孩子很好,身体也很健康。不久就可以找到事情做了。”
巴威尔明白了她的意思,会意地向她点了点头,眼睛里带着微笑地回答说:
“那真是好极了!”
“是啊,你瞧!”她很快意地说,儿子的喜悦之情更感动了她,她便更高高兴了。
分手的时候,他紧紧地握着母亲的双手,真心地说:
“谢谢你,妈妈!”
因为和儿子心灵上的交流而产生的喜悦,使她深深陶醉了。她甚至没有和气用话语来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握着他的手。
回到家里,莎夏已在等她了。
每逢母亲去看望巴威尔的日子,这个姑娘总要来的。但她从来不主动问巴威尔的情况;若是母亲自己也不讲的话,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母亲的脸,也就感到满足了。然而,今天她一看见母亲就担忧地开口问道:
“他怎么样?”
“没什么,身体很好!”
“字条交给他了?”
“交给了,我很秘密地塞给了他……”
“他看过了吗?”
“哪会看过呢?那里怎能看?”
“对对,我忘了这一点了!”姑娘慢慢地说。“还要等一星期,一个星期!您想结果怎么样——他会同意吗?”
她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的脸,很认真。
“啊,我可不知道。”母亲一边考虑,一边回答。“假如没有什么危险,那为什么不出来呢?”
莎夏用劲摇了摇头,冷冷地问:
“您知不知道,病人可以吃点什么东西?他想吃东西。”
“什么都可以吃!我马上去……”
她快步进了厨房,莎夏慢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要我帮您的忙吗?”
“多谢,不要。”
母亲弯下腰来,从炉子里取出一个钵头。
姑娘轻声地说:
“请您等一下……”
她的脸色发白了,眼睛悲哀地大睁着,用抖动着的嘴费力而迅速地低声说:
“我有件事要拜托您。我知道,他是不会同意的!请您务必得劝劝他!他这个人是不能缺少的,您对他说,为了工作是少不了他的。我一直在担心,怕他生病。您看,审判的日期老是定不下来……”
她好像每说一句都很困难。她的身子站得笔直,眼睛望着别处,声音忽高忽低。说完后她疲乏地垂下眼皮,咬往嘴唇,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发出了咯咯的响声。
母亲被她的激情与真诚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毕竟她很了解这种心情,她的心中充满了惆怅的感情,激动不已地抱住莎夏后,悄声地说道:
“亲爱的!他是除了自己的话之外,什么人的话都不会听的,不管是谁的……”
她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沉默不语。
到后来,莎夏小心地从肩上拿了母亲的手,颤抖着说:
“是的。您的话是对的!刚才这都是傻话,太神经质了……”
忽然,她变得严肃起来,简单地说:
“我们快把这东西给病人吃吧……”
她坐在伊凡床边,关心地、亲切地问道:
“头疼得厉害吗?”
“不很厉害,只是脑子里非常模糊!而且觉得浑身没劲儿。”伊凡好像怕羞似地把被头拉到下巴底下,像是怕光似的不断地眯缝着眼睛。
莎夏知道病人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吃东西,便就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伊凡坐在床上,望有她的背影,眨着眼睛说:
“真漂亮!……”
他生就的一双快活的浅色的眼睛,小小的牙齿排列得很整齐,声音好像还未脱去孩子的声调。
“您几岁?”母亲沉思般地问道。
“十七岁……”
“父母亲在哪里?”
“在乡下。我十岁就到了这里,——从学校毕业之后就来了。同志!您叫什么?”
被人家用这个字称呼的时候,母亲总是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这一次她也是面带微笑地问他道:
“您想要知道我的名字做什么?”
少年狼狈地沉默了一会儿,后来说:
“我们小组里的那个大学生,就是我们一起看书的那一个,经常和我们讲起工人巴威尔·符拉索夫的母亲。——五一示威的事,您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觉得紧张起来。
“他第一个公开举起了我们党的旗帜!”少年自豪地说。
他的自豪感和母亲心里的感情呼应了起来。
“那次我没有参加,那个时候我们在这儿计划自己的示威运动,但是没能成功!那时候我们的人很还少。可是到明年——嘿!您等着瞧吧!”
他体味着未来胜利的喜悦,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了。接着,他用汤匙在空中挥动着,继续讲:
“刚才说过的母亲符拉索娃,在这个示威之后也加入了党。他们说,这简直是个奇迹!”
母亲咧开嘴笑了笑,她听到这个孩子的充满兴奋的称赞,觉得很是欢喜。欢喜的同时她又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她甚至想对他说:“我就是符拉索娃!……”然而她忍住了,含着一丝的嘲笑和惆怅对自己说:“唉,你这个老傻子呀!……”
“好,您多吃些吧!赶快好起来,好去干有用的事!”母亲俯身对着他,突然激动地说。
房门开了,吹进来秋天阴湿的寒气。索菲亚两颊红润,愉快地走了进来。
“暗探跟在铁后面,就像求婚的人追求富家小姐一样,真的!我得离开此地了。……喂,凡尼亚,你怎么样了?舒服了吗?尼洛夫娜,巴威尔怎样?莎夏也在这儿?”
她吸着烟,一样样地问着,并不等待答复。还一面用她那灰色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母亲和少年。
母亲望着她,心里暗自微笑着想道:
“我也成了一个好人了!”
她又俯身对伊凡说:
“快点儿好起来吧,孩子!”
说着她走进了餐室。
这里索菲亚正在和莎夏谈话:
“她那里已经准备了三百本!她这样拚命地工作,差不多把自己累死了!这真是英雄主义!嗳,莎夏,生活在这样的人们中间,做他们的同志,和他们一起工作,这真是莫大的幸福……”
“是啊!”姑娘低声回答说。
傍晚喝茶的时候,索菲亚对母亲说:
“尼洛夫娜,您又得到乡下去一趟。”
“要去就去吧!什么时候去?”
“两三天之后,可以吗?”
“好……”
“您坐车去!”尼古拉低声劝她。“雇了驿马,最好走另外一条路,经过尼柯尔斯柯耶乡……”
他停顿了一会儿,脸上皱起了眉头。这种样子和他的脸不相称,使他平日镇静的表情变成一种很难看、很奇怪的样子。
“经过尼柯尔斯耶太远!”母亲说。“而且雇马很贵……”
“您要知道,”尼古拉继续说:“在我看来,我是不赞成这次旅行的。那边很不安静——已经捉了人。有一个小学教员被带去了,得小心一些。应该等几天……”
索菲亚用指头在桌上敲着,接上去说:
“保证持续不断地散发印刷物,对我们是很重要的。尼洛夫娜,您不怕去吧?”她忽然问道。
母亲心里觉得很不高兴。
“我什么时候怕过?第一次做的时候都不怕……现在反倒会一下又……”她一句话没有讲完,就低下了头。每当有人问她怕不怕、方便不方便,或者问她是否能完成某件工作的时候,她总是从这些问话里听出向她请求的语气,她便觉得他们把她看作了外人,并不像他们彼此之间那样没有疑问和担心。
“您真不应该问我怕不怕,”母亲心事重重地说,“你们相互之间怎么从来不问害怕不害怕的话呢?”
尼古拉听了很急虑地摘下了眼镜,然后又把它戴上。他向索菲亚凝视了一会儿。
叫人难堪的沉默使母亲不安起来,她怀着歉意从椅子上站起来,想找些话说,可是这时索菲亚碰了碰她的手,轻轻地请求说:
“原谅我!以后再也不问了!”
这句话使母亲轻松起来,甚至还让她感到有点好笑了。几分钟之后,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谈起了他们共同关心的去乡下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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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3 14:42:11
高尔基《母亲》下卷-15
黎明时分。
母亲乘坐了驿站的马车。马车在那条被秋雨浇过的路上摇摇晃晃地行驶着。空气中吹送着潮湿的秋风,泥泞被车马践踏,水溅出许多泥点子。马车夫侧着身子对着她。像是沉思一般,忽然,他鼻音很重地开口说话了。
“我对他——对我哥说,怎么样,我们分开了吧!这样我们就分开了……”
突然,他扬手在左边的马身上抽了一鞭,生气地喝斥道:
“嘘!畜生,走呀!”
秋季之中的肥胖的乌鸦们,好像十分担心地在收割了的田里走着。寒风发出呜呜地吼声,吹在它们的身上。乌鸦侧着身体,想要抵挡风势。而风吹动了它们周身的羽毛,甚至吹得他们站不住脚;于是,它们只好让步了,懒洋洋慢腾腾地振着翅膀飞到别处去了。
“可是,他并不跟我平分,我一看,剩给我的就那么点了!”
马车夫叨咕着。
母亲仿佛做梦一般地听他说着话。回忆起自己最近几年来所经过的事情。当她把这些往事重温一遍的时候,到处都可以看见自己……
从前,生活和她离得很远,也不知道是由谁的原因造成的,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可是现在,许多事情都是在她眼前发生的,而且有她自己参与过、出过力量。这些情景她心里引起一种错综复杂的感情,交织着对自己的怀疑、自满、犹豫和无法说出的惘然与惆怅……
周围的一切都缓慢而有节奏地摇动着。天上的灰色的云飘浮着,笨重地互相追逐。道路两旁,被打湿了的树木们摇荡着没有叶子的树枝树梢,从马车两边闪动过去了。田野扇形地展开,小山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隐去。
车夫那鼻音很重的话语,驿马的铃铛声,风的唿哨声和咝咝声,好像汇合成一条抖动的、曲折的小溪,在田野的上空单调地流动着……
“有钱的人到了天堂也还是嫌不好,——真是这样的呢!……他们还是要压迫人,官府里的都是他们的朋友。”马车夫在座位上摇晃着,声音拖得老长。
到了驿站,马车夫解开了马缰绳,用一种不报希望的口吻对母亲说:
“给我五个戈比吧,让我喝一杯也是好的啊!”
母亲给了他一个铜币。
他将铜币在手堂上掂了一下,用同样的调子告诉母亲说:
“三个戈比喝烧酒,两个戈比吃面包……”
中午之后,母亲感到又冷又累,这时到了很大的尼柯尔斯柯耶村。
母亲走进了驿站,要了茶,便在窗前坐下来,又将沉重的箱子放在自己坐的凳子底下。
从窗口可以看见一块不大的广场,铺着踏平了的干草,还有乡政府那顶子歪斜的深灰色的屋子。屋子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秃顶,但却长着胡子的农民,他只穿一件衬衣,正在那儿抽烟。有一头猪在草地上走。它似乎有点不满,使劲摆着耳朵,鼻子在地上嗅着,摇着嘴巴和脑袋。
乌云一大堆一大堆地飘浮着,渐渐地集聚过来,四周都非常寂静,也非常阴暗。而生活好像躲得不知去向了,或者是藏在什么地方正偷看。
忽然,县里的一个纸级警官快速跑到广场上,将棕色大马停在乡政府的台阶旁边,挥了一下鞭子,对那个农民吆喝了起来,——吆喝声冲在玻璃窗上,可是却听不清楚吆喝的是什么。
那农民站起身来,伸出手来指了指远处。警官跳下马来,身子摆动了一下,又将鞭子交给了农民,然后抓住扶手,笨重地走上台阶,进到了乡政府的大门里面……
四处又恢复了寂静。
马掀起蹄子,在软软的地上踢了两下。
驿站里走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她脑后拖着一条黄色的短辫、圆圆的脸蛋上长着一对可爱的眼睛。她手里捧着一只边上有缺口的大托盘,盘子里放着餐具。她走近前来,咬着嘴唇,不住地点头,给母亲行礼。
“你好,姑娘!”母亲很亲热地打招呼。
“您好!”
姑娘在桌子上摆着盘子和茶具,忽然很活泼地说:
“方才抓了一个坏人,就要带走了!”
“什么样的坏人?”
“我不知道……”
“那人干了什么坏事?”
“我不知道!”姑娘重复了一遍。“我只听说——抓了人,乡政府的看门的跑去请警察局长去了。”
母亲朝窗外望了一望,——广场上来了许多农民。有的慢慢地、十分镇静地走着;有的一边走一边急急忙忙地扣着皮袄的纽扣。大家都在乡政府门前的台阶旁站住了,眼睛望着左边的地方。
姑娘也跟着向窗外看了一眼,然后从房间里跑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母亲被颤动了一下,将凳子底下的箱子又朝里面塞了塞,把披由朝头上一披,很快地走到门口,一面压拦住一种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企图赶快逃去的愿望……
当她走到台阶上的时候,突然打了一个寒噤。她觉得呼吸困难,腿也麻木了,——被反绑了两手的雷宾在广场中央走着。
两个乡警和他并排走着,手里的棍子有节奏地在地上敲着,乡政府的台阶旁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
此刻,母亲茫然若失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雷宾在说话,她能听见他的声音,但是他的话却在她心里的一片黑暗的、战栗的空虚中消失了,没有回声。
母亲恢复了知觉,透了口气,——台阶旁边站着一个蓄着浅色大胡子的农民,他用蓝眼睛盯着她的脸望着。
她不住地咳嗽起来,用她那吓得发软的两手摆着喉咙,费力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
“唔,您看吧!”农民回答了,就转过身去。这时又来了一个农民,站在他的旁边。
乡警在群众面前站住。
群众的人数很快地增加了可是仍旧不作声。这时,人群的上空突然发出了雷宾那粗壮的声音。
“正教的信徒们!你们听说过写着我们农民生活的真理的那些可靠的书吗?我就是因为那些书受苦的,那些书是我散给大家的!信徒们!”
人们蜂拥而至地围住了雷宾。
他怕声音非常镇定,不快不慢,使母亲渐渐清醒过来。
“听见了吗?”另外一个农民用手在那蓝眼睛的农民腰上戳了一下,低声问道。
那人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来又对母亲望了望。另外那个农民也朝母亲看了一眼。这个人比较年轻,蓄着稀稀落落的黑胡子,瘦削的脸上全是雀斑。接着,两个人都离开了台阶,走到一边去了。
“他们在害怕!”母亲直觉地判断。
她的注意力也更加敏锐了。
在高高的台阶上,她很清楚地看到了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那被打伤了的黑脸,看到了他眼睛里放出的热烈的光。
她希望雷宾也能看见她,于是,她勇敢地踮起了脚跟儿,向他伸长了脖子。
人们阴郁地、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沉默不语,只有在后排的人群中,可以听到声音压得很低的谈话。
“老乡们!”雷宾尽量提高着迟钝的声音说。“你们要相信那些书,为了这些书,我连死都不怕,他们打我,折磨我,想要我说出这些书的来源,他们还要打我,可是我都能忍得住!因为这些书里讲的是真理,这真理对我们来说应该比面包还重要,——就是这样!”
“他为什么要讲这些话?”站在台阶旁边的一个农民轻轻地问。
那个蓝眼睛的农民慢吞吞地回答他道:
“现在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一个人不会死两次,死一次总是免不了的……”
群众们默默地在那里站着,蹙着眉头阴郁万分,大家身上仿佛压着一种看不见却很重的东西。
那个警官在台阶上出现了,身子摇摇晃晃的,用喝醉了的声音怒吼道:
“谁他妈的在这儿讲话呢?”
他忽然跑下台阶,揪住了雷宾的头发,将他的头猛烈地推撞着。
“是你在胡说八道!狗东西!他妈的!”
群众蠕动起来,开始发出嗡嗡的谈论声。
母亲内心的痛苦没法表达出来,只得低下头。
这会儿忽然又听见了雷宾的声音:
“好,乡亲们,大家看啊……”
“住口!”警官打了他怀记耳光。
雷宾晃了一下身子,耸了耸肪膀。
“他们绑住了你的手,相怍发折磨你就怎么折磨你……”
“乡警!把他带下去!大家都走开!不准站在这儿!”那警官颇像一只被链索拴在一块肉前的狗,在雷宾身前乱蹦乱跳,用拳头在他脸上、胸上、肚子上用力地殴打着。
“别打了!”群众里面有人喊。
“为什么打人?”另外一个声音附和他。
“我们过去吧!”蓝眼眼的农民点点头说。
于是他们二人不慌不忙地朝乡政府走过去。
母亲用善良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背影,轻松地吐了口气。
那个警官又笨重地走上台阶,在台阶上挥舞头拳头,发疯似地嚷着:
“我说,把他带到这儿来!”
“不行!”群众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有力的呼喊——母亲知道,这是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的声音。“大家听着!不能让他带去!到了那里,一定会被打死的。打死了之后,又会推到我们头上,说是我们打死的!不准带去!不准!”
“老乡们!”
雷宾的声音嗡嗡地响起来。
“难道你们没有看见自己的生活吗?难道你们不明白,你们是怎样地遭人剥削,怎样地受人欺诈,怎样被坏蛋吸你们的血吗?不论什么事情,缺了你们,没有你们是不行的,只有你们才是天下最有力的人,最该得到财富的人,可是你们看看,你们的权利呢?你们只一种权利——就是饿死!活活饿死!”
农民们听了,立时就七嘴八舌地叫嚷喊闹开了。
“他说得对!”
“叫局长出来!局长跑哪去了?……”
“警官骑马去叫了……”
“那个醉鬼!……”
“叫局长不是我们的事……”
这声浪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你讲下去呀!我们不让他们打你……”
“解开他的手!”
“小心啊,别闯祸!……”
“我的手特别疼!”雷宾那洪亮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声音。
“老乡们,我是不会逃的!我不会逃避我的真理,真理就在我心里……”
有几个人悄悄地交谈了几句之后,摇了摇头,然后态度十分庄重地离开了人群,走了。可是,从四面八方跑来的人都不断地增加着,他穿得很贫寒,好像刚刚披了衣服,满脸都是激动不已的表情。
他们围着雷宾,仿佛是一大片黑色的泡沫在热烈地沸腾着。雷宾站在群众之间,好像森林里面的教堂似的。他高举起双手向群众挥动着,真诚而感动地说:
“谢谢你们,诸位乡亲,谢谢你们!我们的手应该由我们自己互相帮着来解开!没有别人会帮助我们的!”
他摸了摸胡子,又举起了那只带血的的粗大的手掌。
“看!这是我的血,——这血是为真理流的!”
母亲走下台阶。可是,她站在平地上看不到被群众包围住的雷宾,所以,又重新走上台阶来。她的心窝里发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喜悦在她的全身血液颤动着。
“老乡们!你们去找那些个书来看吧。别相信官吏和教士的话,他们把那些带着我们真理的人,叫作暴徒,叫作逆党!真理偷偷地在地上行走,它要在人民中间找一个窠,——在官府方面看来,这是跟小刀和火一样的东西,他们不能接受它的。真理要把他们杀掉,把他们烧毁!而在我们看来,真理是我们善良友好的朋友。在雷宾看来,真理是该死的敌人!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真理不得不躲藏着。乡亲们,你们听见没有?”
群众里面,又发出了几声动人的欢呼声,充满喜悦与激动。
“正教信徒们,大家听着!”
“喂,兄弟,你要完蛋啦……”
“是谁告的密?”
“教士!”一个乡警说。
两个农民便破口大骂起来。
“喂,大家小心!”群众里面发出了警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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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3 14:42:12
高尔基《母亲》下卷-16
警察局长终于出现了。
他朝着这边走过来。他长着一张圆脸、身材很高大,体格很健壮。歪戴着帽子,一边的胡子向上翘着,一边的胡子往下搭拉,因此,看上去他的脸成了歪的,更显得他难看而蠢笨了,满脸都是迟钝而没有真情实意的那种假笑。他左手拿着马刀,右手在空中挥动。远远的,就可以听见他的沉重而又坚定的脚步声。
群众纷纷让开了路。大家脸上都是阴郁失望而怨愤的表情。吵嚷议论声逐渐压低了,仿佛都钻到地下去了,场面上一片寂静。
母亲觉得,额头上的皮肤有占抽搐,眼睛在发热。她想挤进人群,于是全身紧张地朝前冲去,但突然她又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局长站在雷宾前面,一边打量他,一边强硬地问。“为什么不捆起手来?乡警!绑起来!”
他的声音很响亮,可并没有逼人的气势与威严。
“本来是绑着的,不知是谁又给他解开了!”一个乡警回答。
“什么?不知是谁?是哪些人?”
局长看了看他面前的群众。群众紧密地站成了一个半圆形,好像严阵以待。
局长又用他那单调平板的、没有气力的声音说:
“这都是些什么人?”
他用刀把子朝蓝眼睛的农民的胸口上用力地以戳了一下。
“楚马柯夫,是你干的吗?哦,还有谁,有你吗?米新?”
说着又用右手拉着另外一个农民的胡子逼问。
“滚开!混蛋!……要不走,给你们尝点厉害!”
这时,他的声音和他的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威吓的神气,他只是很平静地说着,用他那又长又结实的手习惯地、有节奏地打着前边的人。
人们低下头,转身向后躲着。
“喂,你们怎么啦?”他对乡警说。“绑起来呀!”
他嘴里便不干不净地骂起来,同时,望了望雷宾,恐吓着说:
“背过手去!混帐东西。”
“我不愿意让人绑我的手!”雷宾不卑不亢。“我又不打算逃,也不反抗——为什么要绑我?”
“什么?”局长上前一步追问。
“你们虐待百姓虐待得也该够了!畜生!”雷宾提高了声音骂道。“你们流血的日子也快要到了……”
局长站在他面前,耸动着唇髭,朝他望着。然后退了一步,用他那种咝咝啦啦的嗓门儿吃惊地喊叫:
“啊,啊,龟孙子,这是什么话?!”
说着的同时,他飞快地抬起手在雷宾的脸上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
“拳头是打不死真理的!”雷宾挺身上前喊道。“你没有权利打我!你这个狗东西!”
“我没有?我没有?”局长拉长了声调吼叫着。
他对准雷宾的脑袋又挥起了手。雷宾把身子一缩,闪了过去。局长的拳头落空了,身子随着晃了一晃,差一点站不住脚。
群众中有人高声嗤笑了一声,好像很解气的声音。
雷宾又发出了愤怒的呼声:
“我说,你不敢打我,你这个魔鬼!”
局长向四周望了望,——人们阴郁地、默默地凑在一起,形成一个紧紧围绕的黑色的大圈……
“尼基塔!”局长朝周围张望着,高声叫喊。“喂!尼其塔!”从人群里面走出一个穿着短反袄的又矮又胖的汉子。他低头他那个头发蓬乱的大脑袋,双眼望着脚尖。
“尼基塔!”局长捻着口髭,慢慢地说。
“打这家伙的嘴巴子,重重地打!”
尼基塔走近前来,站在了雷宾面前,抬起了他的大脑袋。
雷宾傲然地直对着他的脸,说出了几句沉痛而又真诚的话,这话好像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喂,大家伙你们看看,那个野兽想用你们自己的手来勒死你们自己!大家看一看吧,想一想吧!”
那个农民尼基塔抬起手来,懒洋洋地对着他的头打了一下。
“这算是打了吗?混蛋!”局长尖声叫喊起来。
“喂,尼基塔!”人群里面有人低声说他。“不要忘了上帝!”
“叫你打呀!打!”局长在他的颈子上猛推了一把。
那农民退到旁边,低下头阴郁而冷淡地对局长说:
“我不打了……”
“什么?”
局长的脸立刻就抽搐了一下,他两脚跺了起来,嘴里大骂着,扑到雷宾身上,狠狠地打了一拳。雷宾的身子晃了一下,连忙伸出手来招架,可是,局长第二拳就把他****在地上了。局长被激怒了,像猛兽似的咆哮着,在他的周围暴跳如雷,拼命地用靴子朝他的头部、胸部、腰部乱踢一气。
人群里顿发出了充满敌意的嗡嗡声,他们波动起来,朝局长面前涌过来,气势逼人,不可遏止。
看到这种情景,局长连连后退,慌忙从命鞘里抽出了马刀。
“你们想干什么?打算造反吗?是吗……这像什么话?
……”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尖叫,好像断了似的,后来就发哑了。也奇怪,他的嗓子一哑,他的力量也好像丧失掉了。只见他缩着脖子,弯了腰身,用茫然若失的眼光向四面张望着,每退一步都小心地用脚试着身后的土地,向后退了几步之后,就声嘶力竭地慌忙喊道:
“好啊!把他带走,我要走了。可是,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生,你们应该明白,他是政治犯,他抗沙皇图谋造反,你们知道吗?你们还打算保护他吗?你们也是暴徒吗?啊!
……”
母亲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一眨也不眨。此时此刻,她没有力气了,也没有思想了,就好像在做梦一般,心里充满了恐怖和怜悯。在她的头脑里,群众的愤怒的、阴沉的、恶恨的喊声,像野蜂似的嗡嗡地响着;局长的声音在发抖;还有人在低低谈话……
“如果他有罪,——审判他好!……”
“大人,饶了他……”
“您怎么能这样打他,一点也不考虑法律呀?”
“怎么可以这样呢?要是不论谁都可以打人,那成什么样子了?……”
人们分成两堆——一堆围着局长,嘴里一劲喊着,劝说着他。另外一堆人数较少,他们仍然围着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雷宾,恼怒地纷纷议论着,主持正义。
其中有几个人将他扶了起来。
乡警又想过来捆绑他的手。
“等等吧!恶魔!”大家齐声怒喝。
米哈依洛擦抹着脸上的污泥和血迹,一声不吭地朝四周望。
他的视线在母亲的脸上滑过去——母亲为之颤栗了一下,身体向前倾着,不由自主地挥了挥手——可是雷宾已经转过脸去。几分钟之后,他的目光重新停在了母亲的脸上。
这回,母亲觉得,雷宾好像伸直了身体,也抬起了头,染了血的面颊颤动起来……
“他认出来了——真的认出来了吗?……”
母亲对他点点头,心里又是悲戚,又是害怕,又是高兴,不由得颤抖起来。
可是,接下来她就发现,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站在他身边,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的视线有一刹那在她心头突地引起了一种危险的感觉……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他们不会把我抓去的!”
那个农民对雷宾说了些什么,雷宾把头猛的一摇,用发抖的声音,但仍旧很清晰,很有精神地说:
“不要紧!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人,——真理,他们是抓不无的!我呆过的地方,人们都会想起我,就是这样!哪怕他们把我们的老窝都捣毁,那里不再有我们的同志……”
“这是对我说的!”母亲当下就明白了。
“可是,雄鹰可以自由飞翔,人民被解放的那一天,总会到来的!”
一个女人拿了一桶水来,开始动手替雷宾洗脸,一面不住地叹息着。她那纤细的、怨诉地话声和雷宾的话声混合在一起,使母亲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一群农民跟在局长后面,而且越跟越近,其中有人高喊:
“喂!来一辆车子给犯人坐!当班的是谁的?”
接着是局长那生气的声音:
“我可以打你,你可不能打我,你不能打我,你也不敢,笨蛋!”
“原来这样!你是什么——你是上帝吗?”雷宾怒吼着。
一阵涨乱的、并不很响的喊声,盖过了雷宾的声音。
“老大爷,不要争论了!人家是官家!……”
“大人,您不要生气!他有点疯了……”
“住口!你这个混蛋!”
“现在马上就把你押到城里去……”
“城里也得讲道理吧!”
群众的喊声带着劝释和恳求。
这些声音融成一团乱哄哄的喧噪声,里面的一切都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怨诉,又仿佛是绝望的声音。
乡警抓住了雷宾的手臂,将他带上乡政府的大台阶,又推进了房门。
这样,农民们慢慢地在广场上四散而去了,仿佛也是不约而同。
母亲看到,那个蓝眼睛的农民正皱着眉头瞅着她,而且像是直朝她走过来,步子很大。
母亲觉得自己的在小腿在不停地抽搐起来,凄凉的感情缠绕着好怕心,令她很不舒服,甚至有种呕吐的感觉。
“用不着逃走!”她心里告诫自己。“用不着!”
于是,她紧紧地抓住扶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局长站在乡政府的台阶上面,挥舞着双手,用他恢复原状的、没有精神的声音喝斥着没有去的人们:
“你们这些傻瓜,狗娘养的!什么也不懂,还想来管国家的大事?!畜生!他妈的!你们应该感激我,跪在我面前谢谢我才行!要不是我的心肠好,非叫你们一个个都去做苦役不行……畜生们!……”
二十来个农民脱了帽子站在那儿,听他说话。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乌云也渐渐地低垂了。
蓝眼睛的农民走到台阶前,叹了口气,用一种不重不轻的口气说:
“我们这儿的事就是这样……”
“是呀。”母亲低声答应说。
他用坦率的眼光望着母亲,问道:
“你是做什么的?”
“我想从乡下女人手里收购些花边,还有土布什么的。”
那农民慢慢地摸了一下胡子。接着,他用眼睛望着政府那边,冷冷地低声说:
“我们这里没有这种东西……”
母亲从上到下打量了他怀遍,等待着可以比较方便地走进驿站的机会。
那人面目清秀,仿佛在沉思,眼睛里逞着忧郁的神气。他身材高大、宽肩,穿着补钉落补钉的外衣和一件干净的洋布衬衫,下面穿着一条乡下人织的呢子做的赤褐色长裤。光着的脚上套着一双破烂的鞋子……
不知是什么缘故,母亲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突然,她顺从着自己寻陛模糊的思念来得更早的直觉,自己也觉得很突然地问道:
“你那里可以过夜吗?……”
问过了之后,她便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和筋骨都紧张了起来。
她挺直了身体,呆定定地望看他,在她的头脑中不断地闪现着一个好像刺痛了她的念头。
“我害了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我要很久地不能看见巴沙了……,他们会把我打死的!”
那农民眼睛看着地面,用手将上衣把胸口掩上,不慌不忙地说:
“过夜?怎么不可以?可是,我们家里的房子不好……”
“我是不会在乎的!”母亲无意识地回答着。
“那就行!”那人以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母亲,重复了一句。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暮色中,他的眼睛里发出冷冷的光来,脸色也显得十分的苍白。
母亲怀着好像下山时的心情,轻轻地说:
“那么我就去吧,你替我拿一拿箱子……”
“好。”
他耸了一下肩膀,又重新将前襟掩上,低声说:
“看——马车来了……”
雷宾出现在乡政府的台阶上。他的双手被捆绑着,头和脸上好像用灰色的什么东西裹着。
“乡亲们,再见!”
他怕声音在寒冷的黄昏的暮色中回响着。
“你们要寻找真理,保护真理,相信那些带给你们真话的人们,为了真理,不要贪生怕死!……”
“闭嘴,狗东西!”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局长的声音。
“乡警,赶马走快些,傻瓜!”
“你们有什么贪恋呢?想相你们过得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马车动了,雷宾坐在两个乡警中间,仍用低沉的声音喊道:
“饿死有什么名堂呢?为自由而奋斗吧,自由可以带给我们真理和面包,——再见了,乡亲们!……”
车轮急速响声和马蹄杂踏声,局长的呼喊声,混合在一起,冲乱了他怕话,淹没了他的话。
“这是对的!”那个农民猛地摇了摇头说。接着,他又对母亲嘱咐道:“你在驿站里面坐一下,——我就来……”
母亲走入室内,靠着桌子在茶炊前面坐下了,拿起一块面包看了一看,又缓缓地把它放回盘里。她不想吃东西,心里又有了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那种感觉温暖得令人难受,吸引着她心里的热血,使她疲惫无力,更叫她感到晕眩。
在她眼前,浮现出了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的那张脸——有的样子很怪,轮廓看上去很不清楚,不能让别人对它产生信任。
她不知究竟为了什么——她不敢大胆地推断,这个农民可能会去告密。然而,这种想法已经在她心头产生了许久,并且十分沉重而又牢固地压迫着她。
“他已经看破我了!”母亲懒懒地无可奈何地想着。“已经看破了,猜出了……”
可是,这种想法沉溺在难堪的灰心和执拗得要呕吐的感觉里,并没里能够持续下去,或得到发展。
窗外,喧闹已被无声的静寂代替了,充分地暴露出乡村里特有的那种沉闷而令人担惊的气氛,这种气氛增加了人们心里的孤独之感,叫每颗心都充满了晦暗的情绪,像是一种灰烬般的灰色的、软软的东西堵塞在胸口。
姑娘进来了,站在门口问:
“要来个煎蛋吗?”
“不要了,我现在觉得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刚才的吵闹打架把我吓坏了!”
姑娘走近桌旁,激动不已地却仍是低声地说:
“那局长打得真凶啊!我当时站得很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人的牙齿都被打掉了,吐出来的都是浓浓的紫血,颜色那么深!……眼睛差不多已经看不见了!那个人是柏油工人。警官在我们那儿躺着,喝醉了酒了,还是一个劲儿地嚷着再拿酒来。他说他们结了帮,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就是首领。
“一共抓了三个,听说呀,还有一个逃了。另外还抓了一个小学教师,也是和他们在一起的。他们都不相信神,劝人们去抢教堂,你看,他们就是这种人!我们这儿,有些乡下人很是可怜他,但也有人说——应该把他干掉!我们这儿有些乡下人凶得很呢——真吓人!”
母亲听着她的话,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忘掉不安,忘掉可怕的期待,尽量集中注意力。虽然这个姑娘的话不联贯又说得很快。
姑娘看见有人专心听她讲这讲那,心中很高兴,所以越说越起劲儿,几乎透不过气来了。然而,她并没有停下话头的意思,仍是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告诉您吧,听我爹说,这都是因为灾荒年头的缘故!近两年啊,我们这儿一点收成都没有,老百姓都要苦死了!所以才出了这样的乡下人——真倒霉!在集会时也总是大喊大叫,争吵打架,不久之前,瓦修柯夫因为欠税,村长要卖他怕家具,他就打了村长一个耳光。嘴里嚷嚷着说,这就是还给你的税……”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母亲两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
蓝眼睛的农民走进来了,他连帽子也不摘,就愣愣地问:
“行李在哪儿?”
他毫不费力地提起了箱子,顺手把它摇了摇,说道:
“空的?玛利卡,把客人领到我家来。”
说完后,他什么也不看地走了出去。
“在这里过夜?”姑娘问。
“是的!我这是来收花边的,买花边……”
“这儿不织花边!在企尼考伏和达利诺那边有人织,可是,我们这儿没人织。”姑娘对她说。
“我明天就到那边去……”
母亲付了茶钱,另外给了她三戈比的小费,使姑娘非常高兴。
走到外面,她的光脚在潮润的泥土上啪哒啪哒地走着,步子迈得很快。一边走,一边对母亲说:
“您要不要我到达利诺去跑一趟,叫她们把花边都拿来;
要是她们来呢,您就不用去了。总共有二十里路呢……”
“用不着了,好孩子!”母亲和她并排走着,无比感激地回答她。
不能不承认,寒冷的空气使她的精神大为振奋,于是,她心里产生了一个不很明确的决定。而这种模糊的、但却有所预示的决定慢慢地发展扩大着……
而母亲想要加速这种决定的成长,便不停地反复问自己:
“怎么办?如果老老实实说了……”
周围又暗、又冷、又湿。
各家各户窗子里那一动不动的,发红的灯光,模糊不明地闪动着白黄色的光晕。在一片寂静里,可以听到家畜那带着浓浓的倦意的哞叫声,以及偶尔的一两句的人们的呼叫声。
阴暗而沉重的悲哀裹住了整个村庄……
“这边来!”姑娘叨叨着,“您投错了人家了,这家子穷得很……”
她摸到了门,随即把门打开了,活泼地朝里喊:
“塔齐扬娜大娘!”
喊完之后,姑娘就迅捷地走开了。
从一片黑暗中传来了她告别的话音: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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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3 14:42:13
高尔基《母亲》下卷-17
母亲站在门口,把手搭在额头上,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看上去,房子很挤很窄,但是却很干净,——这是显而易见的。有一个年轻女人从暖炉背后探出头来张望了一下,行了个礼,什么都不说就又进去了。在前面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桌上点着一盏灯。
主人就坐在桌子旁边,用指头轻轻地敲着桌子的边沿儿,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的脸。
“请进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让客。“塔齐扬娜,去叫彼得来,快些!听见没有?”
女人很快地跑了出去,也不抬头向客人望一眼。
母亲坐在主人对面的凳子上,又仔细端详了一遍——她的箱子没有看见。恼人的寂静充斥了小屋,只有洋灯的火焰发出勉强可以听到的爆裂声。
那个农民的脸好像是在沉思,皱着眉头,很模糊地在她的面前晃动,叫她产生一种忧郁的烦恼。
“我的箱子放哪了?”母亲忽然开口高声追问,这声音连她自己都没有预料到。
那人耸了耸肩,心事重重地说:
“不会丢了的!……”
他压低声音,皱着眉毛接下去说:
“刚才在那个小姑娘面前,我故意那是空的,不,其实不是空的,里面装的东西重得很!”
“哦?”母亲问。“那么怎么样?”
他站起身来,走到母亲跟前,俯下身来低声问道:
“你认识那个人?”
母亲颤抖了一下,但是却很决断地说:
“认识!”
这句短短的话就好像从她内心发出光华来一样,照耀了外部的一切。她放心地透了一口气,在凳子上动了动后,就坐得更加牢靠稳妥了……
那个农民咧开嘴笑出声来。
“您在跟那个人互相打暗号时,我看出来了。我凑近他的耳朵问了他——是不是认识站在台阶上面的那个女人?”
“那么他怎么讲?”母亲急切地问。
“他?他说——我们的同志多得很。不错!他说,多得很……”
他疑问般地望着母亲,重又笑着说:
“那人真有力量!……胆子大得很……一点也不抵赖,什么都是——‘我’……被打得那么厉害,他还是说他自己的……”
他的柔弱无力的声音,轮廓不分明的面貌,神情坦率的眼睛,使母亲越来越放心了。
在母亲的身上,对雷宾的令人心疼的辛酸的怜悯渐渐代替了不安和失望的情绪。
此刻,她终于忍耐不住了,怀着空如其来的、痛苦的仇恨,绝望地喊了出来:
“那帮强盗!没人性的东西!”
母亲就哭了出来。
那个农民阴郁地点着头,缓缓地从她身边走开了。
“当官的可找到了一帮好朋友,是啊!”
忽然,他又向母亲转过身来,低声对她说道:
“我猜,箱子里是报纸,——对不对?”
“对!”母亲抹着眼泪,率直地说。“给他拿来的。”
他皱着眉头,把胡子握在拳头里,眼睛瞅着旁边,沉默了一会儿。
“报纸到我们这儿来了,小册子也来了。这个人我们认识……以前看到过的!”
那个农民站住了,想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口问:
“那么,现在您打算怎要安排这个箱子呢?”
母亲向他望了望,挑战似地说:
“留给你们?……”
他并不吃惊,也不反对,只是简单地重复了一句:
“给我们……”
他表示许可似的点了点头,放开了握着的胡子,用指头梳了梳胡子,然后坐下来。
记忆是毫不容情的,也是执拗而顽强的。它让母亲眼前不断地映出雷宾被折磨的惨痛情景。他的形象打消了母亲心里所有的一切思想念头,因为他而感到的痛苦和屈辱掩住了母亲心里一切的感情;她对于箱子的事,对于其他的一切,已经什么都不考虑了。她的脸色很阴沉,眼泪从她的眼睛里忍不住地涌出来了,可是当她和主人讲话的时候,声音却一点也发抖。
“他们掠夺人,压迫人,将人踩在泥水时,那些该死的东西!”
“他们有力量啊!”那个农民静静地答应着话头。“他们的力量大得很啊!”
“可是,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呢?”母亲愤愤地叫道。“还不都是从我们这里,从人民手里夺去的吗?一切都是从我们这里抢去的!”
这个农民的神情是愉快的,可是有一张令人不能理解的面貌,使母亲烦躁起来。
“对啦!”他沉思似的拖长了声音说。“车轮……”
他机敏地警惕起来,将头侧向门边,听了一会儿,低声说:
“来了……”
“谁?”
“自己人……一定是……”
进来的是她妻子,后面还跟着一个农民。那人将帽子丢在角落里,很快地走到了主人身边,向他问道:
“喂,怎么样?”
主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斯吉潘!”女人站在暖炉前面说。“恐怕客人肚子饿了吧!”
“不饿,多谢你,亲爱的!”母亲直截了当地回答。
那个农民走到母亲身边,用破滥的声音很快地说:
“我们来认识一下,我叫彼得·叶戈洛夫·李雅比宁,蛋号叫‘锥子’!对于你们的工作,稍稍懂得一些。我会写会念,可以说,不是傻瓜……”
他握着母亲伸出的手摇着,一面对主人说:
“斯吉潘!你得当心!华尔华拉·尼古拉耶夫娜太太,当然是个好心肠的人!可是她说,所有这种事情都是胡说,没有道理。她说,那些乳臭未除的孩子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大学生,因为不懂事,害得乡下人受苦。可是,我们不是看见——方才被抓去的人的确是个好人,是个可靠的人,就是眼前这位上了年纪的太太,看来也不是什么富家大户出身。请您不要生气,您是什么出身?”
他匆忙而又流畅地一古脑儿说出这么多话,而且口齿清晰。说话期间。他的胡子神经质地随着抖动;眼睛眯着,仿佛探测似的对母亲的脸上身上迅速地打量着。
他的衣服破破烂烂,蓬乱的头发令人感到很不舒服,好像刚跟谁打过架一样。打架中像是打败了他的对手,所以带着胜利般的喜悦和兴奋。
他的这种活泼的态度和一开口就非常直率地讲话的性格,都叫母亲喜欢。她望着他的脸,回答了他的问话。
彼得再一次和母亲热烈地握手,用他那破锣似的声音轻轻地干笑着。
“斯吉潘,你看见吗,这是很正当的事情!这是非常好的事情!从前,我不是也对你说过,这得我们老百姓自己亲手来开始。太太是不会说出真理的,这对她没有好处。可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敬重她!她是一个好人,也希望我们能有好处,可是只要有一点点,而且对她们自己没有损失!可是老百姓情愿一直干下去,就是吃亏、受损害,我们都不怕,懂吗?整个生活对我们老百姓都是有害的,到处都要吃亏,没有路可走,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人从四面八方喊着,叫你‘别动’!”
“我懂!”斯吉潘点着头说,接着又加了一句:“她在担心那只箱子。”
彼得调皮地对母亲使了个眼色,并让她安心地挥着手继续说道:
“您不必担心!不会出乱子的,老太太!箱子在我家里,方才斯吉潘跟我讲起您,说您也跟这种事情有关系,而且认识那个人。我对他说,斯吉潘,你要小心些!这种非常严重的事情,是不能胡说八道的!喂,老太太,方才我们站在您旁边,您大概也能感到我们是什么人吧?正直的人,脸是看得出来的,因为,老实说吧,他们是不大可能在街上来回来去闲逛的!您的箱子在我家里……”
他就坐在了母亲身旁,用请求和希望的目光望着她。又说:
“如果您要出货,我们很愿意替您帮忙!我们特别需要那些小本的书……”
“她愿意把全部的书都交给我们!”斯吉潘插话。
“那真是再好也没有的,老太太!我们都可以安排好!
……”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了,笑了出来,一副兴奋难当的表情。
他一边快步地来回走着,一边满意地说:
“这件事真是巧到家了!虽说,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儿。一个地方的绳子断了,可是另一个地方的已经打好了结头!没有关系!老太太,那些报纸很好,特别有用处——它擦亮了我们的眼睛!老爷们当然讨厌它。我在离这里七里光景的一位太太家做工,做木匠。凭良心讲,她为人很好,给我许多书看。有时看了,心里会明白起来!总之,我们都感谢她!可是有一回我拿了一份报纸给她看,她看了有些生气,她对我说:‘彼得,快扔掉它!这是没头脑的小孩子们干的事情。看了这个呀,你的痛苦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因为这些,你不是坐牢,就是流放西伯利亚……’”
他戛然而止,思索了一下,又问:
“请问您,老太太,那人和您是亲戚?”
“是外人!”母亲告诉他。
彼得不知为了什么好像非常得意,轻轻地笑了起来,还不时地点头。
母亲立时感到“外人”这个称呼,用在雷宾身上不太妥尖,自己生起气来。
“我跟他不是亲戚,”她补充着,“可是,认识了很久了,一直很尊敬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哥一般对待!”
一时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了,这使母亲很不快。她不自觉地轻轻哭泣起来,一种特殊的情感令她难以抑止。
小屋之中弥漫着一种寂寞,仿佛是在等待什么,阴郁难捱。
彼得歪着头站在那儿,好像是在倾听什么似的。斯吉潘将臂肘搁在桌子上,不住地用手敲着桌面,好似敲打他自己的那种沉思。他的妻子靠着黑暗之中的暖炉,一句话也没有,但她把凝视的目光送给了母亲,因而母亲也时不时地望望她的脸——她的有是椭圆形的,皮肤是浅黑色,鼻子直挺,下巴尖削。那对绿色的眼睛总是格外专注地瞅这个瞅那个,明亮大胆,炯炯发光。
“原来是好朋友!”彼得低声说。“性子很强。对啦!……他把自己看得很高——看法很正确!塔齐扬娜,这才是了不起的人呢,对不?你说……”
“他有老婆吗?”塔齐扬娜打断了他的话,好奇地问。问完话之后,她那薄薄的两片嘴唇又紧紧地闭上了。
“老婆已经死了!”母亲悲哀地回答。
“所以才会这样大胆啊!”塔齐扬挪用她那低低的胸音说。
“有家的人不会走这条路的——他们怕……”
“那么我呢?不是也有家吗?”彼得高声说。
“算了吧你!”女人撇了撇嘴唇,对他看也不看地说。“你算得了什么呢?只会说,偶然看看书。你跟斯吉潘鬼鬼崇崇地躲在角落里说点儿这个,说点儿那个,对大家又有多大的好处呢?”
“听我说话的人多得很!”彼得好像受了冤屈似的轻轻地反驳说。“我在这里像一个酵母,你这样评价我很没有道理……”
斯吉潘默默地朝妻子望了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
“乡下人为什么要讨老婆呢?”塔齐扬娜问着。“大家说说,是为了要一个干活的帮手,——可是,是为了干什么活呢?”
“你嫌活儿还不够多嘛!”斯吉潘低沉地插嘴说。
“这种活计有什么意思?还不是每天都在挨饿。生了孩子,没有工夫照管——因为要去干不能换面包的活儿。”
她走到母亲身旁,慢慢坐下来,一面执拗地说着,一边瞅着大家,但她的话语和口气并不带着抱怨和忧伤……
“我生过两个孩子,一个在两岁的时候被开水烫死了,另一个是没有足月,生下来就是死的——都是为了这种该死的工作。我心里会快活吗?所以我说是说,乡下人讨了老婆只是碍手碍脚的,一点都没有好处,应该没有家累,应该去争取应该有的制度。像那个汉子一样不顾一切地为真理而奋斗!
我说的对不对?老太太?……”
“对!”母亲回答。“说得对,亲爱的!——不这样是不能战胜生活的……”
“您有男人吗?”
“死了。有一个儿子……”
“他在哪儿?跟您在一起吗?”
“在牢里!”母亲说。
她觉得,这三个字除了使她感到一向的那种悲伤之外,还足以使她的心里充满着平静的自豪。
“这是第二次坐牢了,——这都是因为她懂得真理,而且敢公开地宣传。……他还很年轻,可是他长得很漂亮,也特别聪明!这里的报纸,就是他想出来的主意,使雷宾走上这条道的,也是他——虽然雷宾的年纪要比他大上一倍!对,我儿子最近就要受审判了,全是因为他干了这种事——等判定之后,他就没法从西伯利亚逃出来,重新去干他的工作……”
母亲这样讲着,自豪感在她心里也不断地增长着,乃至压迫住她的喉咙,让她寻找最适当的言语词藻来创造英雄的形象。她深深觉得,一定要用一种鲜明而又有理智的东西抵过那一天她所看到的充满无谓的恐怖和无耻的残暴的、叫她心痛的悲惨景象。
母亲不知不觉地依从着健全的精神的要求,想将她看到的一切光明纯法的东西集合成一团光华夺目美丽照人的火焰。
“那样的人,现在已经很多了,而且一天一天地还在不断地增加着。他们每个人都誓死拥护人们的自由和真理……”
母亲忘记再提防什么,她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为了从枷锁里解放人民大众的秘密工作,一口气都讲了出来,只是没有提到各个人的名字。
她描述着她心中的至贵至宝,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心中的至爱——很晚才被生活的令人激动不已的推动力唤醒的——毫无保留地灌注到她的每一句话里、每一个字里。同时,她自己也怀着强烈的喜悦赞叹着在她生活的记忆里浮现出来的每一个人——这些人们被她由衷地爱戴着、美化着。
“这种工作,在全世界、在一切城市里,都同时进行着。好人的力量是没有限制的,这种力量正在不断地成长着壮大着,一直到我们胜利的那一天为止……”
母亲说得格外流畅,每一句都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适当的词世;要洗净被一天的鲜血和污泥玷污了的心灵的那种希望,像一根有力的丝线,如同穿起五彩珠子似的,很快地把这些言语词汇贯穿起来。
母亲看到,这些农民听着她的讲述一动不动,连最初的位置也没有变半点儿,每个人都十分严肃地盯着她的脸;她甚至能听见,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妇人急促的呼吸声——这一切,都叫母亲增加了对她所说的和她向人们许诺的话的信心……
“所有生活困苦不堪的人,所有受着贫穷之苦和不法行为压制的人,应该起来战胜有钱的人和他们的走狗!全体老百姓都应该欢迎那些为了我人在监牢里牺牲和受尽磨难的好人。他们毫无私心地引导大家伙,使大家伙都知道了幸福的道路;他们毫不骗人地说明了这条道路的艰难困苦,他们从来不勉强别人跟从自己,可是你只要一跟他们接触,便永远不会再相必他们分开了,因为你看见,他们的一切都是对的,只有这条路可走!别无选择!”
母亲高兴的是她很久以来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了,——
现在她在亲口向大家讲述真理宣传真理!
“人民就应该跟这样的人走在一起。他们是不彻底****伪、贪欲和罪恶决不罢休的!他们绝对要奋斗到底,直到全体的大众团结在一起,成为一个人,同一个声音喊出:‘我们是国家的主人,我们自己来制定大家一律平等的法律……’”
母亲讲得疲倦了,便停了下来,朝周围望了一眼。她心里很有把握,她明白她的话是不会白讲的。
农民们都望着她,似乎还在期待着。
彼得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眯起了眼睛,在他那生满雀斑的脸上,挂满了喜庆般的微笑。斯吉潘一只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着,伸长了脖子,母亲都不讲了,他还没有收回耳朵和脖子。影子射在他的脸上,因此他的脸显得比较端正了些。她的妻子坐在母亲旁边,身子弯曲着,两肘支在膝盖上,眼睛瞄着自己那伸直了的双脚。
“对啦!”彼得低声说,他摇着头,很小心地在凳子上坐下来。
斯吉潘慢慢地伸直了身体,望望他的女人,好像要拥抱什么似地张开了双臂……
“假使要干,”他沉吟般地低声说,“那真得用全副精神去干!……”
彼得胆怯地插嘴道:
“对,不要回头看!……”
“这已经是在广泛地发动了!”斯吉潘接住话茬儿。
“全世界都有!”彼得又加了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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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3 14:42:14
高尔基《母亲》下卷-18
母亲如释重负地靠在了墙上,她仰起了头,细心地听他们小声的却很郑重的谈话。
这时,塔齐扬娜站起身来,回着看了看,便又坐下了。当她脸上带着不满而轻蔑的神情看着这两个农民的时候,她的那双碧眼里闪出了冷冷的光。
“看样子,您受过不少的痛苦吧?”她突然问母亲。
“可不是吗?”母亲感慨地回答她。
“您的话讲得真好!——您的话能打动人的心。我刚才心里想呢,天哪,只要能让我看一眼这种人和这种人的生活也是万幸了。我这算是过得什么生活啊?就像绵羊一样!我也识得几个字,也看那小书了,我想得很多,有时想得夜里都睡不着觉。可是,想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想——也没有用,想——也没有用。唉!”
她眼含嘲笑地说着,有时好像咬断线绳一样,突然将话停住。
两个农民呆在那儿一声不响。
风轻轻地拍打着窗子,把屋顶上的干草吹得簌簌作响。风中的烟囱也发出微弱的声音。不知谁家的狗在叫着。雨点们好像不大情愿似的偶尔打在窗子上。灯里的火苗抖动了一下,暗了下来,可是过了一会又亮了起来。
“听了您的一席话,才知道人们为什么活着!您讲得真好!我听着您的每句话,总觉得这些我原来都是知道的啊!不是在您之前,我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而且想都不曾想到这样的事情……”
“该吃饭了吧!塔齐扬娜,熄了灯吧!”斯吉潘皱着眉头慢腾腾地说。“人家会注意,怎么楚玛柯夫家里老点着灯?对我们倒不要紧,可是对于客人也许不大好……”
塔齐扬娜站起身来,走到了暖炉旁边。
“对!”彼得带着微笑声说。“老弟,以后非提防不可了!
等到报纸分给大家之后……”
“我不是说我自己,我就是被抓了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的妻子走到桌前,对他说:
“让开些……”
斯吉潘站起身来,躲到旁边,看着他的妻子摆了桌子,冷笑着说:
“我们的价钱是五个铜板一把,而且一把是一百个……”
母亲忽然觉得他挺可怜的,逐渐地,她也喜欢他了。说了刚才那一番话之后,她感到背负了一天的肮脏的重荷之后,现在已经恢复精神了,心里很是满意,所以也希望大家都好。“您的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她说。“那些除了人们的鲜血之外什么都不要的家伙对我们的估价,我们哪里能同意呢?你们应该在朋友中间给自己估价,不是为敌人,应该为朋友们……”
“我们有什么朋友呢?”那个农民低声反问。“连一片面包都……”
“可是我说,人民是有朋友的……”
“有是有的,可是不在这儿——问题就在这里!”斯吉潘沉思地说。
“你们应该在这儿找呀!”
斯吉潘想了一会儿,低声说:
“不错,应该这样……”
“大家坐下吧!”塔齐扬娜说。
吃晚饭的时候,刚才曾被母亲的话深深感动,似乎茫然失措的彼得,精神振奋地首先开口说话了:
“老太太,为了不惹人注意,明天早上你得尽早离开这里。您坐车不要坐到城里去,只要坐到下站就行——要坐驿站的车子走。好不好?……”
“为什么?我可以送她去。”期吉潘说。
“不必了!万一出了什么事——人家要盘问你,昨晚间住在你家了吗?住了。好到哪里去了?我送她走了!哦,原来是你送走的呀!那么请你到牢里去吧!你明白吗?何必这么着急抢着去牢里呢?一切都有个次序。俗语说,时候到了,沙皇也会死的。这样呢,很简单——她住了一夜,第二天叫了马夫走的!驿站附近的村庄,有人借宿过夜是很正常的,没什么稀奇……”
“彼得,你是从什么地方学会了这样害怕的?”塔齐扬娜嘲笑着问他。
“大嫂!什么都应该知道!”彼得在膝上拍了一下,理直气壮地说。“能害怕的人,也能大胆。你还记得吧,华加诺夫就是因为这种报纸吃了自治局议长的苦头。现在,你不论给华加诺夫多少钱,他也不敢拿这种报纸了,不是吗?老太太,相信我吧,我干这种事是很机灵的,不相信,你可以问问别人。小册子和传单,随便有多少我都可以给您好好地分散喽。这儿的乡下人,当然能够看书的很少,而且又都胆小,不过现在因为压得太厉害了,所以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想睁开双眼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情?那些小书能够非常简单明了地回答他们:就是这么一回事——您想想吧,考虑考虑吧!
“许多例子可以说明,中识字的反而比识字的懂得多,特别是如果那些识字的肚子都吃得饱饱的!这一带地方,我到处都去过,什么事情都知道——所以您不必担心!干是可以干的,可是要有头脑,要眼明手快,免得一下子就搞糟了。官府里也嗅得出来,好像乡下人里面刮出了一阵冷风——乡下人都不大有笑脸,态度不亲切——总之一句话,想离得官府远一点,越远越好!
“前些日子他们到施莫利亚柯伏去逼老百姓交粮——那是一个离这不远的小村子——乡下人都动了火儿,纷纷把棒子棍子拿了出来。警察局长对他们说:‘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这是反对沙皇呀!’那里有一个农民叫斯比华金,他就说:‘去他妈的沙皇吧!连乡下人的最后一件衬衫都要从身上给剥下来,还说什么沙皇不沙皇呢?……’你看事情到了这种程度,老太太!斯比华金被带去坐了监狱,可是他的话却传播开了,连小孩子们都知道,——他的话仍是在生活中响着,存在着!”
他并不吃饭,只顾低声说着话,同时活泼地闪动着黑色的似乎很狡猾的眼睛。他好像从钱袋里掏出铜板似的,将他对于农村的认识、对农民生活的观察结果,非常慷慨地撒在母亲面前。
斯吉潘对他说了两遍:
“吃了饭再讲吧……”
彼得拿了一块面包,拿起了汤匙,可是眨眼的工夫没到,他就又像金翅雀唱歌一般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了。
吃完晚饭,他终于站起来说:
“好,我得回去了!……”
他来到母亲身前,一边点头,一边握住她的手告别:
“再见了,老太太!也许再也不能见面了。应该对您说,这一切都好极了!能遇到您,听到您说的那些话,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在您的箱子里,除了印刷品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吗?还有一条羊毛头巾吗?——是一条羊毛头巾。斯吉潘!你记住了!他马上就把您的小箱子拿来!斯吉潘,我们走吧!那么再见了!祝您好!祝您好……”
他们走了之后,蟑螂的沙沙声、屋顶上的风声、烟囱里响声和细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就都可以听见了。
塔齐扬娜从暖炉上和搁板上取了衣服放在长凳上,为母亲准备睡觉的地方。
“那人很有精神!”母亲夸赞着。
主妇蹙着额头望了母亲一眼,回答说:
“他喊叫得虽然响,但远的地方还是听不见他的声音。”
“您的丈夫怎样?”母亲问。
“没什么。算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民吧。不喝酒,大家和和气气地过日子,还凑和!只是胆子很小……”
她伸直了腰,沉默了一刻后问道:
“现在必要的,是鼓动群众起来造反,对吗?当然是的!大家都在这么想,不过每个人是自顾自地放在心里。我觉得,这是应该大声说出来的……而且先应该有一个人敢站出来领头……”
她在长凳上坐下,突然又问:
“您说,年轻的小姐们也在干这种工作,穿工人的衣服,读报,难道她们真看得起这种工作,也不害怕吗?”
她仔细听了母亲的回答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后来,她垂下了眼皮,低下了脑袋,又说道:
“我在一家书里看到了‘没有思想的生活’这样一句话。我立刻就懂了!这样的生活我是知道的,思想是有的,可是没有联系,好像那些没有牧童的羔羊胡乱地走来走去,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办法把它们集拢起来……这就是没有思想的生活!我真想逃出这样的生活,连头也不回,——这样的烦恼,尤其是如果你懂了点什么之后!啧!”
母亲在她那双碧眼发出的冷冷的光芒里,在她削瘦的脸上,都能看出这种烦恼。在她的那种声音里也能听出这种烦恼。
于是,母亲思索着要说些话来安慰她。
“亲爱的,不是您已经知道,应该怎么样……”
塔齐扬娜低声地打断了她的话。
“可是还要会做。床已铺好了。请睡吧!”她走到暖炉旁,笔直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在思索。
母亲和衣躺下,感到浑身上下的骨头、关节又是酸痛又是疲乏,轻轻地哼了一声。
塔齐扬娜吹灭了灯。
当黑暗密密地充满了这间小屋的时候,母亲听见了她那低而平静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就如同在沉闷而黑暗的扁脸上擦去了什么东西似的。
“您不做祷告吗?我也这样想,上帝是没有的。奇迹也是没有的。”
母亲不安地在长凳上翻了个身,——无边的黑暗透过窗子直射在她的脸上,几乎听不见的低音和簌簌声执拗地爬进这种寂静。她用耳语一般的声音,低低地胆怯地说:
“上帝,我是不知道的,可是基督,我是相信的。……我相信他的话——要爱你的邻人像爱你自己一样——这样的话我是相信的!……”
塔齐扬娜沉默着。
在黑暗里,在那黑色的暖炉的前面,母亲看见了她灰色的、站得笔直的身形的模糊的轮廓。
她丝毫不动地站着,母亲无聊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传来了塔齐扬娜的冷冷的声音。
“因为我的孩子的死,我不能原谅上帝,也不能原谅人,永远不能!……”
母亲不安地、微微抬起身子,心里很理解因为这句话而唤起的痛苦。
“您还年轻,不愁没有孩子。”母亲亲切地安慰着。
过了一会儿,那女人才耳语一般地说:
“不!我不行了,医生说过,我不能再生了……”
一只老鼠在地上走过。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干燥的很响的爆裂声,这声音就像无形的闪电一般,冲破了凝固的寂静。过了一会儿,又可以听到秋雨打在屋顶干草上的低语一般的声音和簌簌声,就好像有人用战栗的纤指在屋顶上摸索。雨滴没精打采地滴在地上,好像昭示着秋夜的迟迟的行进……
透过朦胧的睡意,母亲听到了大门外面和门洞里传来的钝重的脚步声。
门,被小心地推开了,紧接着便的到了一声低低的呼唤声:
“塔齐扬娜,你睡了吗?”
“没有。”
“她睡着了?”
“好像是的。”
灯光忽然峦了起来,跳动了几下,又沉入了黑暗之中。
那农民走到母亲床前,拾起外套,用它把母亲的脚包裹好。
这种单纯而亲切地举动,暖暖地感动了母亲的心。她又闭上眼睛,微笑了一下。
斯吉潘悄悄地脱了衣服,爬耻了床。
周围又寂静起来。
母亲躺着不动,竖起耳朵听着那催人入睡的寂静的懒懒的扰动。在她面前的黑暗中,晃动着雷宾的流着血的脸……
床上发出了冷冷的低语声。
“你看,是怎样的人在做这种工作?已经上了年纪,饱受了痛苦,辛辛苦苦地工作过,他们应该可以休息了,可是人家还在干!像你年纪还轻,又很懂事,唉,斯吉潘……”
他用润泽低沉的声音回答道:
“这样的工作,不仔细想一想,是不能动手……”
“这种话我不知听了……”
话音断了,后来又发出了斯吉潘的低沉的声音:
“应该这样——先跟农民们个别谈一谈。譬如像阿廖夏·玛考夫,他很机灵,认识字,又受过他们的气。还有谢尔盖·萧林,也是个聪明的农民。克尼亚节夫,是个正直大胆的人,暂时这样就够了!应该去看看她所讲的那些人。我拿着斧头到城里去,给人家劈柴,就说去挣几个钱。这里应该小心,她说得对,人的价值,就在于他的工作。就像今天那个乡下人一样。那个人,即使你他放在上帝面前,他也不会屈服的,……他站得非常稳。可是尼基塔怎样呢?他也觉得难为情了,——真是难得的!”
“在你们面前那样打人,你们还张着嘴巴看着……”
“你不能这样说,我们没有自己动手打他,你就应该说一声谢天谢地了!”
他低语了许久,一会儿压低了声音,几乎使母亲听不见,一会儿又突然讲得很高、很响,这时,塔齐扬娜就拦住他:
“轻一点儿,不要吵醒了她……”
母亲沉沉地入睡了——睡魔好像闷热的乌云一般一下子就罩在她的身上,把她搂抱起来,迅速地带去了。
当塔齐扬娜唤醒母亲的时候,灰色的黎明还在茫然地望着小屋的窗子,整个村子仍然沉静在寒冷的寂静之中,教堂的钟声睡意正浓地在村子上空飘荡着,尔后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天际。
“茶炉生好了,喝点茶吧,不然一起来就走,会觉得很冷的……”
斯吉潘一面梳弄乱糟糟的胡子,一面事务式地问她城里的住处。
母亲觉得,今天他的脸好像好看些了,轮廓也更清晰了。
喝午茶的时候,斯吉潘笑着说:
“真是巧得很!”
“什么?”塔齐扬娜问。
“这样相识!这么简单……”
母亲仿佛沉思地接过话头儿,语气非常确切。
“干着这样的工作,什么都是简单得叫人惊奇!”
分手的时候,主人夫妻俩都很谨慎地没有多说什么废话,可是对于母亲路上的安适却照顾得无微不至。
当母亲上了马车之后,心中便默默地强化了一个结论:这个农民一定能够小心而勤奋地工作个不停,恰似田鼠那样悄无声息又持之以恒。在他身边,他的妻子一定经常发出不满的牢骚,经常闪耀着她那碧眼里的灼人的光辉,而且只要她活着,那种母亲思念死去的孩子的、那种充满了复仇之心的狼一般的忧愁,就不会在她心中消失掉。
母亲还想到了雷宾。
想起了他的血、他的脸、他的热情的眼睛和他的每一句话语,——她的心由于在暴力前面倍感无力,便痛苦地紧缩起来。一直到进城为止,在那灰色的岁月的晦暗的背景之上,在母亲眼前一路上一直浮现着满面浓须的米哈依洛那结实的身形,——他穿着破烂的衬衫,反绑着双手,头发散乱,脸上充满了愤怒和对自己的真理的信念。
同时,母亲也想起了无数胆怯地缩在地上的村落,想起了成千上万毫无思想地、终生默默地工作的无所期待的人们……
生活,仿佛是布满丘陵的未曾开垦的荒地。它正紧张地、无言地等待着开垦的工人们,默默地向那些自由的、真诚的双手许着虔诚的诺言:
“请你种下理性和真理的种子吧,——我可以百倍地偿还你们!”
想到自己的成功,母亲的心坎儿上不由地感到了一阵均匀的喜悦的颤动,但又好像怕羞似的,她抑制住了这种美妙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