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3 09:28:02

《第二十二条军规》

  简介:根据第二十二条军规,必须让一个疯子停止飞行,但必须由本人提出申请,但你一旦提出申请,恰好证明了你是一个正常人,还是在劫难逃。第二十二条军规还规定,飞行员飞满32架次就能回国,但它又说,你必须绝对服从命令,要不就不能回国。因此上级可以不断给飞行员增加飞行次数,而你不得违抗。如此反复,永无休止。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的一个飞行大队驻扎在地中海的“皮亚诺扎”岛上。这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大队指挥官卡思卡特上校一心想当将军,为了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千方百计博取上级的欢心。他一次次任意增加部下的轰炸飞行任务,意欲用部下的生命来换取自己的升迁。这支部队里还有两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一个是一本正经而野心勃勃的谢司科普夫少尉。他毕业于预备军官训练队,大战爆发他颇为高兴,因为战争使他有机会可以每天穿上军官制服,用清脆、威严的嗓音对那些就要去送死的小伙子大喊口令,而他自己由于视力不佳,且有瘘管病,所以没有上前线的危险。他为了邀宠上级,飞黄腾达,就发疯似地专心训练自己的中队,求得在检阅中获胜。由于他研究出不挥动双手的行进队列,被人称为“名不虚传的军事天才人物”,从此迅速步步高升,最后当上了中将司令官。另一个是食堂管理员米洛,他貌似“忠厚老实”,可是赚钱有术,以伙食采购为名,大搞投机倒把,办起了一个跨国公司。他用大批飞机走私,甚至还雇用敌人的飞机为公司运输,向敌人承包保卫桥梁等等。后来居然成为国际知名人物,当上欧洲不少城市的市长和马耳他的副总督。  本书主人公约赛连就生活在这个绕着战争怪物旋转的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他是这个飞行大队所属的一个中队的上尉轰炸手。他满怀拯救正义的热忱投入战争,立下战功,被提升为上尉。然而慢慢地,他在和周围凶险环境的冲突中,亲眼目睹了那种种虚妄、荒诞、疯狂、残酷的现象后,领悟到自己是受骗了。他变严肃诚挚为玩世不恭,从热爱战争变为厌恶战争。他不想升官发财,也不愿无谓牺牲,他只希望活着回家。看到同伴们一批批死去,内心感到十分恐惧,又害怕周围的人暗算他,置他于死地。他反复诉说“他们每个人都想杀害我”。他渴望保住自己的生命,决心要逃离这个“世界”。于是他装病,想在医院里度过余下的战争岁月,但是未能如愿。根据第二十二条军规,疯子才能获准免于飞行,但必须由本人提出申请;同时又规定,凡能意识到飞行有危险而提出免飞申请的,属头脑清醒者,应继续执行飞行任务。第二十二条军规还规定,飞行员飞满上级规定的次数就能回国,但它又说,你必须绝对服从命令,要不就不准回国。因此上级可以不断给飞行员增加飞行次数,而你不得违抗。如此反复,永无休止。最后,尤索林终于明白了,第二十二条军规原来是个骗局,是个圈套,是个无法逾越的障碍。这个世界到处都由第二十二条军规统治着,就像天罗地网一样,令你无法摆脱。他认为世人正在利用所谓“正义行为”来为自己巧取豪夺。最后,他不得不开小差逃往瑞典。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3 09:28:03

 《第二十二条军规》目录

《第二十二条军规》内容提要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的一个飞行大队驻扎在地中海的“皮亚诺扎”岛上。这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大队指挥官卡思卡特上校一心想当将军,为了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千方百计博取上级的欢心。他一次次任意增加部下的轰炸飞行任务,意欲用部下的生命来换取自己的升迁。这支部队里还有两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一个是一本正经而野心勃勃的谢司科普夫少尉。他毕业于预备军官训练队,大战爆发他颇为高兴,因为战争使他有机会可以每天穿上军官制服,用清脆、威严的嗓音对那些就要去送死的小伙子大喊口令,而他自己由于视力不佳,且有瘘管病,所以没有上前线的危险。他为了邀宠上级,飞黄腾达,就发疯似地专心训练自己的中队,求得在检阅中获胜。由于他研究出不挥动双手的行进队列,被人称为“名不虚传的军事天才人物”,从此迅速步步高升,最后当上了中将司令官。另一个是食堂管理员迈洛,他貌似“忠厚老实”,可是赚钱有术,以伙食采购为名,大搞投机倒把,办起了一个跨国公司。他用大批飞机走私,甚至还雇用敌人的飞机为公司运输,向敌人承包保卫桥梁等等。后来居然成为国际知名人物,当上欧洲不少城市的市长和马耳他的副总督。

  本书主人公尤索林就生活在这个绕着战争怪物旋转的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他是这个飞行大队所属的一个中队的上尉轰炸手。他满怀拯救正义的热忱投入战争,立下战功,被提升为上尉。然而慢慢地,他在和周围凶险环境的冲突中,亲眼目睹了那种种虚妄、荒诞、疯狂、残酷的现象后,领悟到自己是受骗了。他变严肃诚挚为玩世不恭,从热爱战争变为厌恶战争。他不想升官发财,也不愿无谓牺牲,他只希望活着回家。看到同伴们一批批死去,内心感到十分恐惧,又害怕周围的人暗算他,置他于死地。他反复诉说“他们每个人都想杀害我”。他渴望保住自己的生命,决心要逃离这个“世界”。于是他装病,想在医院里度过余下的战争岁月,但是未能如愿。根据第二十二条军规,疯子才能获准兔于飞行,但必须由本人提出申请;同时又规定,凡能意识到飞行有危险而提出免飞申请的,属头脑清醒者,应继续执行飞行任务。第二十二条军规还规定,飞行员飞满上级规定的次数就能回国,但它又说,你必须绝对服从命令,要不就不准回国。因此上级可以不断给飞行员增加飞行次数,而你不得违抗。如此反复,永无休止。最后,尤索林终于明白了,第二十二条军规原来是个骗局,是个圈套,是个无法逾越的障碍。这个世界到处都由第二十二条军规统治着,就像天罗地网一样,令你无法摆脱。他认为世人正在利用所谓“正义行为”来为自己巧取豪夺。最后,他不得不开小差逃往瑞典。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3 09:28:04

《第二十二条军规》作品赏析

《第二十二条军规》是美国黑色幽默文学的代表作,被誉为当代美国文学的经典作品。

  黑色幽默出现于六十年代,是当代美国文学中最重要的文学流派之一。这一流派的作家突出描写人物周围世界的荒谬和社会对个人的压迫。他们用放大镜和哈哈镜把这种荒谬和压迫加以放大、扭曲、变形,变得更加荒诞不经,滑稽可笑,更加反常无理,丑恶可憎,其中也寄托了他们无可奈何的悲观和痛苦心情。因此有人把黑色幽默称之为“绞刑架下的幽默”或“大难临头时的幽默”。

  《第二十二条军规》虽以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空军一个飞行大队为题材,但实际上并没有具体描述战争。本书的要旨,正如作者自己说过的那样,“在《第二十二条军规》里,我也并不对战争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官僚权力结构中的个人关系。”所谓“第二十二条军规”,其实“并不存在,这一点可以肯定,但这也无济于事。问题是每个人都认为它存在。这就更加糟糕,因为这样就没有具体的对象和条文,可以任人对它嘲弄、驳斥、控告、批评、攻击、修正、憎恨、辱骂、唾弃、撕毁、践踏或者烧掉。”它只是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残暴和专横的象征,是灭绝人性的官僚体制、是捉弄人和摧残人的乖戾力量。它虽然显得滑稽可笑,但又令人绝望害怕,使你永远无法摆脱,无法逾越。它永远对,你永远错,它总是有理,你总是无理。海勒认为,战争是不道德的,也是荒谬的,只能制造混乱,腐蚀人心,使人失去尊严,只能让卡思卡特、谢司科普夫之流飞黄腾达,迈洛之流名利双收。在他看来,战争也罢,官僚体制也罢,全是人在作祟,是人类本身的问题。海勒的创作基点是人道主义,在本书中着重抨击的是“有组织的混乱”和“制度化了的疯狂”。

  《第二十二条军规》中人物众多,但大多根据作者的意念突出其性格的某一侧面,甚至夸大到漫画式、动画式的程度,而有的则是象征性的。如卡思卡特着重表现了官僚体制的专横无理,迈洛着重表现了资产阶级的唯利是图,谢司科普夫着重表现的是军事机器残害个性。就连本书主人公尤索林,重点描写的也在于他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尤索林是个被大人物们任意摆布的“小人物”,是个荒诞社会的受害者。他有同情心、是非感和正义感,他曾愤慨地指出:“只消看一看,我就看见人们拼命地捞钱。我看不见天堂,看不见圣者,也看不见天使。我只看见人们利用每一种正直的冲动,利用每一出人类的悲剧捞钱。”可是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他由于正直、善良,反被人看成是疯子。他深感对这样一个“世界”无能为力,逐渐意识到只能靠自己去选择一条求生之路,并最终逃往一个理想化了的和平国家——瑞典,完成了“英雄化”过程,成为一名“反英雄”。

  《第二十二条军规》之所以能一鸣惊人,成为“经典作品”,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还在于作者在艺术技巧上的创新。在这部作品中,海勒摒弃了现实主义的传统手法,一方面采用了“反小说”的叙事结构,有意用外观散乱的结构来显示他所描述的现实世界的荒谬和混乱,只用叙述、谈话、回忆来组接事件、情节和人物,另一方面又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使事件和人物极度变形,一件件,一个个都变得反常、荒诞、滑稽、可笑,描绘出一幅幅荒诞不经的图像来博得读者的凄然一笑,并且让人在哭笑中、在哭笑不得中去回味、去思索。作者还充分运用象征手段来传达自己对世界、对人生、对事物的看法,其中寓有深刻的哲理思考,正如有的论者指出的那样,这部作品“看来胡搅蛮缠,其实充满哲理,因为只有高度理性的人才能充分注意到事物中隐含的非理性成分。”本书的语言也极有丰采,充分显示了黑色幽默文学的语言特点。用故作庄重的语调描述滑稽怪诞的事物,用插科打诨的文字表达严肃深邃的哲理,用幽默嘲讽的语言诉说沉重绝望的境遇,用冷漠戏谑的口气讲述悲惨痛苦的事件,当然本书也存在寻求噱头和繁复冗长的缺点。

  海勒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过:“我要让人们先开怀大笑,然后回过头去以恐惧的心理回顾他们所笑过的一切。”看来,这是《第二十二条军舰》的一个很好的注脚。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3 09:28:05

《第二十二条军规》1、得克萨斯人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一见钟情。

  初次相见,约塞连便狂热地恋上了随军牧师。

  约塞连因肝痛住在医院,不过,他这肝痛还不是黄疸病的征兆,正因为如此,医生们才是伤透了脑筋。如果它转成黄疸病,他们就有办法对症下药;如果它没有转成黄疸病而且症状又消失了,那么他们就可以让他出院。可是他这肝痛老是拖着,怎么也变不了黄疸病,实在让他们不知所措。

  每人早晨,总有三个男医生来查病房,他们个个精力充沛,满脸一本正经,尽管眼力不好,一开口却总是滔滔不绝。随同他们一起来的是同样精力充沛、不苟言笑的达克特护士。讨厌约塞连的病房护士当中就有她一个。他们看了看挂在约塞连病床床脚的病况记录卡,不耐烦地问了问肝痛的情况。听他说一切还是老样子,他们似乎很是恼怒。

  “还没有通大便?”那位上校军医问道。

  见他摇了摇头,三个医生互换了一下眼色。

  “再给他服一粒药。”

  达克特护士用笔记下医嘱,然后他们四人便朝下一张病床走去。没有一个病房护士喜欢约塞连。其实,约塞连的肝早就不疼了,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而那些医生也从来不曾起过疑心。他们只是猜疑他早就通了大便,却不愿告诉任何人。

  约塞连住在医院里什么都不缺。伙食还算不错,每次用餐都有人送到他的病床上,而且还能吃到额外配给的鲜肉。下午天气酷热的时候,他和其他病号还能喝到冰果汁或是冰巧克力牛奶。除了医生和护士,从来就没有人来打扰过他。每天上午,他得花点时间检查信件,之后他便无所事事,整日闲躺在病床上消磨时光,倒亦心安理得。在医院里他过得相当舒但,而且要这么住下去也挺容易,因为他的体温一直在华氏一百零一度。跟邓巴相比,他可是快活极了。邓巴为了拿那份人家端到他病床前的餐点,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自己摔成个狗吃屎。

  约塞连打定主意要留在医院,不再上前线打仗,自此以后,他便去信告知所有熟人,说自己住进了医院,不过从未提及个中缘由。有一天,他心生妙计,写信给每一个熟人,告知他要执行一项相当危险的飞行任务。“他们在征募志愿人员。任务很危险,但总得有人去干、等我一完成任务回来,就给你去信。”但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给谁写过一封信。

  依照规定,病房里的每个军官病员都得检查所有士兵病员的信件,士兵病员只能呆在自己的病房里。检查信件实在枯燥得很。

  得知士兵的生活只不过比军官略多些许趣味而已,约塞连很觉失望。第一天下来,他便兴味索然了。于是,他就别出心裁地发明了种种把戏,给这乏味单调的差事添些色彩。有一天,他宣布要“处决”信里所有的修饰语,这一来,凡经他审查过的每一封信里的副词和形容词便统统消失了。第二天,他又向冠词开战。第三天,他的创意达到了更高点,把信里的一切全给删了,只留下冠词。他觉得玩这种游戏引起了更多力学上的线性内张力,差不多能使每一封信的要旨更为普遍化。没隔多久,他又涂掉了落款部分,正文则一字不动。有一次,他删去了整整一封信的内容,只保留了上款“亲爱的玛丽”,并在信笺下方写上:“我苦苦地思念着你。美国随军牧师A·T·塔普曼。”A·T·塔普曼是飞行大队随军牧师的姓名。

  当他再也想不出什么点子在这些信上面搞鬼时,他便开始攻击信封上的姓名和地址,随手漫不经心地一挥,就抹去了所有的住宅和街道名称,好比让一座座大都市消失,仿佛他是上帝一般。第二十二条军规规定,审查官必须在自己检查过的每一封信上署上自己的姓名。大多数信约塞连看都没看过。凡是没看过的信,他就签上自己的姓名;要是看过了的,他则写上:“华盛顿·欧文”。后来这名字写烦了,他便改用“欧文·华盛顿”。审查信件一事引起了严重反响,在某些养尊处优的高层将领中间激起了一阵焦虑情绪。

  结果,刑事调查部派了一名工作人员装作病人,住进病房。军官们都知道他是刑事调查部的人,因为他老是打听一个名叫欧文或是华盛顿的军官,而且第一天下来,他就不愿审查信件了。他觉得那些信实在是太枯燥无味。

  约塞连这次住的病房挺不错,是他和邓巴住过的最好的病房之一。这次跟他们同病房的有一名战斗机上尉飞行员,二十四岁,蓄着稀稀拉拉的金黄色八字须。

  这家伙曾在隆冬时节执行飞行任务时被击中,飞机坠入亚得里亚海,但他竟安然无事,连感冒也没染上。时下已是夏天,他没让人从飞机上给击落,反倒说是得了流行性感冒。约塞连右侧病床的主人是一名身患疟疾而吓得半死的上尉,这家伙屁股上被蚊子叮了一口,此刻正脉脉含情地趴在床上。约塞连对面是邓巴,中间隔着通道。紧挨邓巴的是一名炮兵上尉,现在约塞连再也不跟他下棋了。这家伙棋下得极好,每回跟他对弈总是趣味无穷,然而,正因为趣味无穷,反让人有被愚弄的感觉,所以约塞连后来就不再跟他下棋了。再过去便是那个来自得克萨斯州颇有教养的得克萨斯人,看上去很像电影里的明星,他颇有爱国心地认为,较之于无产者——

  流浪汉、娼妓、罪犯、堕落分子、无神论者和粗鄙下流的人,有产者,亦即上等人,理应获得更多的选票。

  那天他们送得克萨斯人进病房时,约塞连正在删改信件。那一天天气酷热,不过宁静无事。暑热沉沉地罩住屋顶,闷得屋里透不出一丝声响。邓巴又是纹丝不动地仰躺在床上,两眼似洋娃娃的眼睛一般,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他正竭尽全力想延长自己的寿命,而办法就是培养自己的耐烦功夫。见邓巴为了延长自己的寿命竟如此卖力,约塞连还以为他已经咽气了呢。得克萨斯人被安置在病房中央的一张床上。没隔多久,他便开始直抒高见。

  邓巴霍地坐起身,“让你说中了,”他激奋得叫了起来。“确实是少了样什么东西,我一直很清楚少了样什么东西,这下我知道少了什么。”他使劲一拳击在手心里。“就是缺少了爱国精神,”他断言道。

  “你说得没错,”约塞连也冲他高喊道,“你说得没错,你说得没错、你说得没错。热狗、布鲁克林玉米饼、妈妈的苹果馅饼。为了挣得这些东西,我们每个人都在不停地拼死拼活,可有谁甘愿替上等人效力?又有谁甘愿替上等人多拉几张选票而卖命?没有爱国精神,就这么回事儿。也毫无爱国心。”

  约塞连左侧床上的准尉却是无动于衷。“哪个在胡说八道?”他不耐烦地问了一句,随即翻过身去,继续睡他的觉。

  得克萨斯人倒是显得性情温和、豪爽,着实招人喜爱。然而三天过后,就再也没人能容忍他了。

  他总惹得人心烦意乱,浑身不自在,心生厌恶,所以大家全都躲着他,除了那个全身素裹的士兵以外,因为他根本没办法动弹,全身上下都裹着石膏和纱布,双腿双臂已全无用处。他是趁黑夜没人注意时被偷偷抬进病房的。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大伙儿才发现病房里多了他这么个人,他的外观实在古怪得很:双腿双臂全都被垂直地吊了起来,并且用铅陀悬空固定,只见黑沉沉的铅舵稳稳地挂在他的上方。他的左右胳膊肘内侧绷带上各缝入了一条装有拉链的口子,纯净的液体从一只明净的瓶里由此流进他的体内。在他腹股沟处的石膏上安了一节固定的锌管,再接上一根细长的橡皮软管,将肾排泄物点滴不漏地排入地板上一只干净的封口瓶内。等到地板上的瓶子满了,从胳膊肘内侧往体内输液体的瓶子空了,这两只瓶子就会立刻被调换,液体便重新流入他的体内。这个让白石膏白纱布缠满身的士兵,浑身上下唯有一处是他们看得到的,那就是嘴巴上那个皮开肉绽的黑洞。

  那个士兵被安顿在紧挨着得克萨斯人的一张病床上。从早到晚,得克萨斯人都会侧身坐在自己的床上,兴致勃勃又满腔怜悯地跟那士兵说个没完没了。尽管那个士兵从不搭腔,他也毫不在意。

  病房里每天测量两次体温。每天一早及傍晚,护士克拉默就会端了满满一瓶体温计来到病房,沿着病房两侧走一圈,挨个儿给病员分发体温计。轮到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时,她也有自己的绝招——把体温计塞进他嘴巴上的洞里,让它稳稳地搁在洞口的下沿。发完体温计,她便回到第一张病床,取出病人口中的体温计,记下体温,然后再走向下一张床,依次再绕病房一周。一天下午,她分发完体温计后,再次来到那个浑身裹着石膏和纱布的士兵病榻前,取出他的体温计查看时,发现他竟死了。

  “杀人犯,”邓巴轻声说道。

  得克萨斯人抬头看着他,疑惑地咧嘴笑了笑。

  “凶手,”约塞连说。

  “你们俩在说什么?”得克萨斯人问道,显得紧张不安。

  “是你谋杀了他,”邓巴说。

  “是你把他杀死的,”约塞连说。

  得克萨斯人的身子往后一缩。“你们俩准是疯了,我连碰也没碰过他。”

  “是你谋杀了他,”邓巴说。

  “我听说是你杀死他的,”约塞连说。

  “你杀了他,就因为他是黑人,”邓巴说。

  “你们俩准是疯了,”得克萨斯人大声叫道,“这儿是不准黑人住的,他们有专门安置黑人的地方。”

  “是那个中士偷偷送他进来的,”邓巴说。

  “是那个共产党中士,”约塞连说。

  “看来,这事你们俩早就知道了。”

  约塞连左侧的那个准尉对那个士兵意外死亡的事却无动于衷。他对什么事部很冷漠,只要不惹到他头上,他绝不会开口说一句话。

  约塞连遇见随军牧师的前一天,餐厅的一只炉子爆炸,烧着了厨房的一侧,一股强烈的热浪迅速弥漫这个地方,甚至在约塞连的病房——离火灾现场差不多有三百英尺远,病员也能听到大火呼呼的咆哮声,以及燃烧着的木材发出的刺耳的爆裂声。滚滚浓烟快速涌过病房映着橘红光亮的窗户。大约过了一刻钟,空难消防车赶到现场救火。经过半个小时紧张急速的行动,消防队员开始控制住火势。突然,空中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单调的嗡嗡声,原来是一群执行完任务后返航的轰炸机。消防队员只得收起水龙带,火速返回机场,以防有飞机坠毁起火。轰炸机全都安全降落,最后一架飞机一着地,消防队员便立刻掉转车头,火速驶过山坡,赶回医院继续灭火。当他们赶回医院,大火己熄。火是自己灭的,而且灭得很彻底,甚至没留下一处要用水浇泼的余烬。消防队员自是很失望,无所事事,只好喝口温咖啡,四处转悠,想法子勾引护士。

  失火的第二天,随军牧师来到医院,当时,约塞连正忙着删改信件,只保留了其中卿卿我我的甜言蜜语。牧师在两张病床间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问约塞连感觉如何。他的身体微微倾向一侧,衬衫上别着的一枚上尉领章是约塞连所能见到的唯一能证明他官衔的标志,至于他是什么人,约塞连一无所知,于是便想当然地认为,他不是医生就是疯子。

  “哦,感觉挺好,”约塞连答道,“只是肝有些疼,所以我猜想自己应该也不是很正常吧,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必须承认,我感觉确实很不错。”

  “这就好,”牧师说。

  “是啊,”约塞连说,“没错,感觉好就行了。”

  “我本来想早点来的,”牧师说,“可是最近我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

  “那实在是太不幸了,”约塞连说。

  “我只是得了伤风,”牧师马上补充道。

  “我一直在发烧,烧到华氏一百零一度。”约塞连也连忙补上一句。

  “那真糟糕,”牧师说。

  “是啊!”约塞连表示同意。“没错,是太糟了。”

  牧师有些坐立不安。片刻后,他问道:“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没有,没有,”约塞连叹息道,“我想医生们尽了全力。”

  “不,不。”牧师有些脸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香烟啦……书啦……或者……玩具什么的。”

  “不,不,”约塞连说,“谢谢你。我想我要的东西都有了,缺的只是健康。”

  “真是太糟糕了。”

  “是啊,”约塞连说,“没错,是太糟了。”

  牧师又动了一下身子,左顾右盼了好几回,然后抬头凝视天花板,接着又垂目盯着地上出神。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内特利上尉托我向你问好,”他说。

  约塞连听说内特利上尉也是他的朋友,心里很是过意不去。看来,他俩的谈话终究有了一个基础。“你认识内特利上尉?”他遗憾地问道。

  “认识,我跟他很熟,”“他有些疯疯癫癫的,对不对?”

  牧师笑了笑,笑得很尴尬。“这我倒是不怎么清楚,我想我跟他还没那么熟。”

  “你尽可相信我的话,”约塞连说,“他的确有些疯疯癫癫的。”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牧师仔细考虑了一番,之后,突然打破沉默,问了个突兀的问题:“你就是约塞连上尉?”

  “内特利一开始就很不如意,因为他的家庭背景很好。”

  “请原谅,”牧师胆法地追问道,“我或许犯了个大错。你就是约塞连上尉?”

  “没错,”约塞连坦诚他说,“我就是约塞连上尉。”

  “二五六中队的?”

  “是二五六中队的,”约塞连答道,“我不知道这儿还有别的什么人也叫约塞连上尉。据我所知,我是唯一的约塞连上尉,不过这只是就我自己所知道而言的。”

  “我明白了,”牧师说,显得有些不怎么高兴。

  “如果你想替我们中队写一首象征主义诗的话,”约塞连指出,“那就是二的八次方。”~一·“不,”牧师低声道,“我没打算给你们中队写什么象征主义诗。”

  约塞连猛地挺直身子。他发现了牧师衬衫领子的另一边有一枚小小的银十字架。他惊愕不已,因为以前他从未跟一位随军牧师这么面对面谈过话。

  “原来你是一位随军牧师,”他兴奋得大声叫了起来,“我不知道你是随军牧师。”

  “呃,没错,我是牧师,”牧师答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

  “是啊,我真的不知道你是随军牧师。”约塞连目不转睛地看着牧师,咧大了嘴,一副入迷的样子。“我以前还真没见过随军牧师呢。”

  牧师又红了脸,垂目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他约摸有三十二岁,个子瘦小,黄褐色头发,一双棕色的眼睛看来缺乏自信。他那狭长的脸很苍白,面颊两侧的瘦削处满是昔日长青春痘所留下的瘢痕。

  约塞连很想帮他忙。

  “要我帮什么忙吗?”倒是牧师先开口问了起来。

  约塞连摇了摇头,还是咧着嘴笑。“不用,很抱歉,我想要的东西都有了,我在这儿过得很舒服。说实在的,我也没什么病。”

  “那很好嘛。”牧师话一出口就觉得懊悔,连忙把指节塞进嘴里,惶惶然地傻笑起来,可是约塞连依旧缄口不语,甚是令他失望。

  “我还得去探望飞行大队的其他人,”末了,他语带歉意地说,“我会再来看你的,也许明天吧。”

  “请你一定要来,”约塞连说。

  “只要你真想见我,我就来,”牧师低下头,很是羞怯地说,“我晓得好多人见了我都很不自在。”

  约塞连充满深情他说:“我真的想见你,你不会让我感到不自在的。”

  牧师甚是感激地绽开了笑容,随即垂目细细看了看一直捏在手里的一张纸条。他不出声地挨次数着病房里的床位,接着,将信将疑地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邓巴身上。

  “请问一下,”他低声道,“那位是邓巴中尉吗?”

  “没错,”约塞连高声回答,“那位就是邓巴中尉。”

  “谢谢你,”牧师轻声说,“多谢了。我必须跟他谈谈,我必须跟飞行大队所有住院的官兵聊一聊。”

  “住其他病房的也要吗?”约塞连问。

  “是的。”

  “去其他病房你可得要留神啊,神父,”约塞连提醒他说,“那儿关的可全是精神病病人,尽是些疯子。”

  “你不必叫我神父,”牧师解释道,“我是个再洗礼派教徒。”

  “刚才提到其他那些病房的事,我可是说真的,”约塞连神情严肃地接着说下去,“宪兵是不会保护你的,因为他们才是疯到了极点。我本应该亲自陪你一块儿去,但是我不敢。精神病可是接触传染的。我们住的这一间是全医院唯一没有精神病病人的病房,除了我们这些人之外,人人都是疯子。这样说来,全世界或许只有这间病房没住精神病病人。”

  牧师立刻站了起来,悄悄离开约塞连的病床,随即微笑着点了点头,要他放心,并答应一定谨慎行事。“我该去看望邓巴中尉了,”他说。可是他又有点悔恨地舍不得离去。最后,他问了一句:“邓巴中尉人怎么样?”

  “没话说,”约塞连满有把握他说,“实实在在是个好人,令人钦佩。他可是全世界最有奉献精神的一个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牧师说罢,又低声问道,“他病得厉害吗?”

  “不,不厉害。说实在的,他压根儿就没什么病。”

  “那就好。”牧师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是啊,”约塞连说,“没错,是很好。”

  牧师见过邓巴后,便起身离开了病房。他刚走,邓巴就对约塞连说:“随军牧师你看见没有?随军牧师。”

  “他真可爱是不是!”约塞连接口道,“也许他们该投他三票。”

  “他们是谁?”邓巴有些疑惑地问道。

  病房尽头有一个小小的空间,用绿色三合板隔了起来,里面搁了张床铺,主人则是位中年上校,始终板着一张脸。他老是在床上忙个不歇。有个女人每天都来探望他,这女人看来很温柔,长得很甜,一头银灰色卷发。她不是护士,不是陆军妇女队队员,也不是红十字会的女职员,但是每天下午,她必定来皮亚诺萨岛上的这所医院报到。每次来,她都穿一身色彩柔和淡雅且又时髦考究的夏装,一双半高跟白皮鞋,腿上穿的尼龙长袜始终笔直。这位上校在通讯司令部供职,昼夜忙碌不停地把内地传送来的一连串电文记录到一本本用纱布做成的正方形记录簿上,每记满一本,他便细心封好,放入床头柜上一只有盖的白桶内。上校风度不凡,嘴巴宽大,两颊凹陷,双眼深迭,目光阴郁,似发了霉一般,脸色灰蒙蒙的。每次咳起嗽来,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心里亦不由自主地厌恶起来,遂用记录簿慢慢轻拍自己的嘴唇。

  上校老是被一大群专家围绕着。为了确诊他的病情,这些专家正在进行特别研究。他们用光照他的眼睛,检测他的视力,用针扎他的神经,看他是否有感觉。这些专家中有泌尿学家、淋巴学家、内分泌学家、心理学家、皮肤学家、病理学家、囊肿学家,而他们的任务就是研究上校身上各个与自己学科相关的系统。此外,还有一位哈佛大学动物学系的鲸类学家,此人是个秃顶,一脸迂腐,曾因IBM公司一台机器的阳极出了毛病,被人无情地劫持到这支卫生队来,陪伴这位垂死的上校,试着想跟他探讨《白鲸》这部小说。

  上校接受了全面检查。他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上了麻醉药,动过刀,涂过药粉,清洗干净,接着又让人摆弄着照了相,同时亦被挪动过,取出后再放回原先的部位。那个衣着整洁、身材修长挺秀气的女人则常坐在床边抚摸着他,而她微笑时的神情都带着一种端庄的忧伤。上校身材瘦长,有些驼背,起身走路时,弯腰曲背得更是厉害,身体屈成一个拱形。他挪步时异常小心翼翼,一步步缓慢前移,此外他的两眼下还有很深的黑眼圈。那女人说话很轻,甚至比上校的咳嗽声还要轻,大伙儿谁亦不曾听见她的说话声。

  不出十天,得克萨斯人便把所有病员清理出了病房。最先离开病房的是那位炮兵上尉,随后,大批病员相继迁出。邓巴、约塞连和驾驶战斗机的上尉飞行员是同一天上午逃出病房的。邓巴的晕眩症状消失了,上尉飞行员擤了擤鼻涕,约塞连则跟医生们说,他的肝早就不痛了。这病好得还真快,就连那位准尉也逃之夭夭了。十天之内,得克萨斯人就把病房里所有的病员赶回了各自的岗位,只有刑事调查部的那名工作人员留了下来——他从上尉飞行员那儿染上了感冒,后来竟转成了肺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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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条军规》2、克莱文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刑事调查部的那名工作人员倒是挺走运的,因为医院外面,依旧是硝烟弥漫。人人都成了疯子,却又被授予种种勋章,作为嘉奖。在世界各地,士兵们正在各轰炸前线捐躯,有人告诉他们,这是为了他们的祖国。但,似乎没人在意,更不用说那些正献出自己年轻生命的士兵了。目下是见不到有什么结局的。唯一可望的,倒是约塞连自己的结局。要不是为了那个爱国的得克萨斯人——下颌大得像漏斗,头发凌乱不堪,脸部永远挂着的笨拙的笑容,极似高顶宽边黑呢帽的帽檐——约塞连是本可以留在医院的,直到世界未日。那个得克萨斯人希望病房里的每一个人都快快乐乐,唯独约塞连和邓巴除外。他病得实在是很厉害。

  得克萨斯人不想让约塞连好过,尽管如此,约塞连亦是不可能快乐起来的。因为医院外面,还是不见有什么逗人发笑的事情。唯一在进行的,便是战争。除约塞连和邓巴之外,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一点。每当约塞连想提醒人们的时候,他们便赶紧躲开他,觉得他是个疯子。就连克莱文杰,本该很了解他的,这次却是一改往常的善解人意。就在约塞连躲进医院之前,他俩曾见过最后一面,当时,克莱文杰便对他说他是个疯子。

  克莱文杰圆睁怒目地盯着他,两手紧抓住桌子,高声忿詈:“你是个疯子!”

  “克莱文杰,你究竟要别人如何才是?”邓巴在军官俱乐部的喧闹声里,提高嗓门,极不耐烦地回敬了一句。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克莱文杰毫不退让。

  “他们是想把我杀了,”约塞连镇定地对他说。

  “没人想杀你,”克莱文杰高声叫道。

  “那他们干吗向我开枪?”约塞连问。

  “他们谁都不放过,见谁便开枪,”克莱文杰回答说,“他们想杀尽所有的人。”

  “那又有什么不同?”

  克莱文杰早已失去了控制,激动得把半个身体从椅子上抬了起来,两眼噙着泪水,嘴唇苍白,直打哆嗦。为了维护自己坚信的原则,他总免不了要跟人大吵一番,可是,每回吵到最后,他总是气急败坏,不住地眨眼,强忍住伤心泪,以示自己对信念的坚定不移。克莱文杰对许多原则信守不渝。他才是实实在在地失去了理智。

  “他们是谁?”他想弄个清楚。“确切点说,你觉得是谁想谋害你?”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约塞连告诉他说。

  “哪些人中的每一个人?”

  “你看呢?”

  “这我可说不上来。”

  “那你又怎么晓得他们不想杀我呢?”

  “因为……”克莱文杰语无伦次,随即又沮丧至极,缄口不语。

  克莱文杰确实自以为有理,但约塞连亦有他自己的证据,因为他每次执行空中轰炸任务,总会遭到陌生人的炮火袭击,这实在是毫无趣味的。假如说那种事无甚趣味,那其他许多事情更是没什么乐趣可言了。比如说,像流浪汉似地宿营皮亚诺萨岛上的帐篷,背靠崇山峻岭,面对蓝色大海——纵使风平浪静,却能于瞬息间吞噬水中的痉挛者,三天后,再把他冲回海岸,人就此一了百了,遍体青紫浮肿,且有海水慢慢地流出冰冷的鼻孔。

  他宿营的帐篷,依偎一片稀落晦暗的森林——于他和邓巴的中队之间自成一道屏障。紧靠帐篷一侧,是一条废弃的铁路壕沟,沟里铺设一根输送管,往机场的燃料卡车上运送航空汽油。多亏了与他同居的奥尔,他才有幸住进这间全中队最舒适的帐篷。约塞连每次从医院疗养回来或是从罗马休假返回营地,总会惊喜地发现,奥尔趁他不在时,又添了些新的生活设施——自来水,烧木柴的壁炉,水泥地板。帐篷是由约塞连择定地点,然后与奥尔合作搭建的。

  奥尔个头极矮,成天笑嘻嘻的,胸佩空军飞行徽章,一头浓密的褐色卷发,由正中向两边分开。他负责出谋策划。约塞连较他身高肩宽,强壮迅捷,因而,大部分粗活均由他承当。帐篷仅住他们两人,尽管很大,足以容纳六人。每当炎夏来临,奥尔便卷起帐篷侧帘,透些许清风,纵然,却是怎么也驱散不了帐篷内的暑气。

  约塞连的紧邻是哈弗迈耶。此人嗜食花生薄脆糖,独居一顶双人帐篷,每晚用四五口径手枪的大子弹射杀小田鼠。枪是从约塞连帐篷里那个死人身上窃得的。哈弗迈耶另一侧的邻居是麦克沃特,早先跟克莱文杰同住,但是约塞连出院时,克莱文杰尚未回来,麦克沃特便让内特利住进了自己的帐篷。眼下,内特利正在罗马,追求自己深恋着的那个妓女,可那妓女却是成日一副睡不醒的面容,早已深恶了自己的营生,对内特利亦生了厌倦。麦克沃特很疯狂。

  他是个飞行员,竟时常放大了胆开着飞机,从极低的高度掠过约塞连的帐篷,只是想看看约塞连会被吓成啥样。有时,他又极爱让飞机低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掠过由空油筒浮载的木筏,再飞过洁白海滩处的沙洲,海滩那儿正有士兵赤裸着下海游泳呢。跟一个疯子合住一顶帐篷,实在不是件易事,但内特利并不在意。他自己也是个疯子,只要哪天有空,便会赶去帮忙建造军官俱乐部——

  于此,约塞连可是没曾插过手的。

  其实,许多军官俱乐部营建时,约塞连都不曾帮什么忙,不过,皮亚诺萨岛上的这个俱乐部,倒是最令他得意。这实在是为了他的果断坚毅而竖起的一幢坚实牢固、构造复杂的纪念碑式建筑。俱乐部竣工以前,约塞连从未上工地搭把手,之后,他倒是常去。俱乐部用木瓦盖的屋顶,外观极漂亮,尽管大而无当,他见了,满心欢喜。

  说实话,这幢建筑的确很壮观。每当举目凝望时,约塞连内心总升腾起一股极强的成就感,尽管他意识到自己从未为此流过点滴汗水。

  上一回,他和克莱文杰曾相互谩骂对方是疯子,当时,他们有四人在场,一起围坐在军官俱乐部里的一张桌子旁。他们坐在后面,紧挨那张双骰子赌台,阿普尔比一上这赌台,总会想办法赢钱。

  阿普尔比精于掷骰子,就如他擅长打乒乓一样,而他擅长打乒乓,就如他善于应付其他任何事情一样。阿普尔比每做一件事,都做得相当出色。阿普尔比是个衣阿华年轻人,长一头金发,信奉上帝、母爱和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尽管他对这一切从来都不曾做过什么周至的思虑。熟稔他的人,对他都颇有好感。

  “我恨那个狗娘养的,”约塞连怒吼道。

  同克莱文杰吵架,是早几分钟的事。当时,约塞连想找一挺机关枪,但结果没有找到。那天晚上极是热闹。酒吧间熙熙攘攘,双骰子赌台和乒乓台上压根没见空闲的时候,煞是一派繁忙的气象。

  约塞连想用机枪扫射的那帮人,正在酒吧间里劲头十足地吟唱那些百听不厌的古老的感伤歌曲。他没有用机关枪向他们射击,倒是用脚跟狠狠地踩了一下正朝他滚来的那只乒乓球,这球是从两名打球的军官之一的球拍上掉落下来的。

  “约塞连这家伙,”那两个军官摇了摇头笑道,随后便从架上的盒里又取了一只球。

  “约塞连这家伙,”约塞连回了他们一句。

  “约塞连,”内特利向他低声警告。

  “你们懂我的意思?”克莱文杰问。

  听到约塞连学舌,那两个军官又笑道:“约塞连这家伙。”这回,声音更响。

  “约塞连这家伙,”约塞连又照着说了一句。

  “约塞连,你行行好,”内特利恳求道。

  “你们懂我的意思?”克莱文杰问,“他有反社会的敌对心理。”

  “唉呀,你给我闭嘴吧,”邓巴对克莱文杰说。邓巴喜欢克莱文杰,原因是,克莱文杰常惹他恼火,仿佛让时间走慢了些。

  “阿普尔比根本没上这儿来,”克莱文杰洋洋得意地对约塞连说。

  “谁在说阿普尔比?”约塞连想弄个清楚。

  “卡思卡特上校也没来。”

  “谁又在说卡思卡特上校?”

  “那你究竟恨哪个狗娘养的?”

  “哪个狗娘养的在这儿?”

  “我不想跟你吵。”克莱文杰下定了决心。“你自己都不清楚恨谁。”

  “谁想毒死我,我就恨谁,”约塞连告诉他说。

  “没人想毒死你。”

  “他们在我吃的东西里下过两次毒,是不是有这回事?一次是弗拉拉战役,一次是博洛尼亚围攻大战役,他们是不是这么干过?”

  “他们在每个人的食物里都下过毒,”克莱文杰解释道。

  “那又有啥不同?”

  “那根本不是什么毒药!”克莱文杰很激动地大叫道。他愈发慌乱,也就愈发加重了自己说话的语调。

  约塞连耐了性子,微笑着给克莱文杰做解释,就他的记忆所及,有人一直想谋害他。有人喜欢他,也有人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那些人便恨他,想尽办法害他。他们恨他,就因为他是亚述人。但是,他对克菜文杰说,他们别想碰他一下,因为他的躯体纯洁,灵魂健全,体壮如牛。他们别想碰他一下,因为他是泰山,曼德雷克,霹雳火戈登。他是比尔·莎士比亚。他是该隐,尤利西斯,漂泊的荷兰水手。他是所多玛的罗得,忧伤的黛特,树林里夜莺群中的斯威尼。他是神奇人物Z——247,他是——

  “疯子!”克莱文杰打断他的话,锐声叫喊,“你是个十足的疯子!”

  “——与众不同,我的的确确是个非同寻常、长了三头六臂的了不起的人物。我是个真正的奇人。”

  “超人?”克莱文杰嚷道,“超人?”

  “奇人,”约塞连纠正道。

  “嘿,伙计们,别争啦。”内特利很是尴尬地恳求他俩。“大伙儿都瞧着咱们哩。”

  “你是个疯子!”克莱文杰大叫,激动得热泪盈眶。”你心理变态,想做耶和华。”

  “我想人人都是拿但业。”

  克莱文杰突然中止了自己的慷慨陈词,面露猜疑状。“谁是拿但业?”

  “拿但业是谁?”约塞连故作无知地问道。

  克莱文杰知道是圈套,极乖觉地避了过去。“你觉得人人都是耶和华。说实话,你跟拉斯柯尔尼科夫没什么不同。”

  “谁?”

  “——没错,拉斯柯尔尼科夫,他——”

  “拉斯柯尔尼科夫!”

  “——他——我说的是实话一他以为自己杀了个老太婆,是正当合法的。”

  “我跟他没什么不同。”

  “——是这样的,杀了人,再替自己开脱,千真万确——用斧头砍死!我可以用事实证明,让你心服口服。”克莱文杰喘吁吁地一一列数了约塞连的种种症状:无缘无故地把周围所有的人视作疯子;

  一见陌生人,便顿生杀机,想用机枪扫射;好怀旧,却又时常颠倒过去的黑白;凭空猜疑别人憎恨他,一直合谋着想害他。

  但约塞连知道自己没错,因为正如他曾给克莱文杰解释的那样,他很清楚自己从来就没错过。他目光所及,处处是疯子,而在这疯子充塞的世界里,唯有像他自己这样明智而有教养的年轻人,方能明察事理。他必须如此,因为他明白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约塞连出院归队时,不管遇见谁,总要警惕地审视一番。米洛亦离开中队,去了士麦那,忙着收获无花果。尽管米洛不在,但食堂照常运转,医院和中队驻地之间,蜿蜒了一条崎岖的道路,恰似断裂的吊袜带。约塞连人还坐在救护车的驾驶室里,沿那条路颠簸前行时,便闻到了羔羊肉的扑鼻香味,顿生津液,食欲大起。午餐吃的是烤肉,一块块又大又香的肉用炙叉串着搁在木炭上,烤得咝咝直响。这肉烤前需在一种用秘方配制的卤汁里浸泡七十二小时,而秘方是米洛从黎凡特的一个刁滑奸商那里窃取来的。食用烤肉时,需拌上伊朗大米和芦笋尖帕尔马干酪,接着上的便是樱桃甜食,再来是一杯杯热气腾腾的用新磨的咖啡豆煮出来的咖啡,里面还掺了本尼迪克特甜酒和白兰地。午餐分成若干份,由熟练的意大利侍者端上铺着织花台布的餐桌。这些侍者,由德·科弗利少校从欧洲大陆诱拐得来后,交送给米洛。

  约塞连在食堂里拼命大吃,直到觉得肚子快要胀破,方才心满意足,一动不动地瘫靠在坐椅上,嘴里还含着薄薄的一层残菜渣。

  交米洛的食堂里,中队所有的军官时常品尝珍馐美味,除此之外,谁也不曾如此畅快地大饱口福。约塞连思忖片刻,或许还真划得来呢。可是,他接着打了嗝,想了起来:他们一直想杀他。于是,他猛冲出食堂,跑着去找丹尼卡医生,请求免除自己的作战任务,把他遣送回家。他找到了丹尼卡,医生正坐在自己帐篷外的一只高凳上晒太阳。

  “完成五十次飞行任务,”丹尼卡医生摇着头跟他说,“上校要求飞满五十次。”

  “可我才飞了四十四次!”

  丹尼卡医生却无动于衷。这家伙长得像只鸟,老是愁眉苦脸的模样。那张脸酷似一柄刮刀,上宽下尖,修刮得光溜溜的,极像一只刷洗干净的耗子。

  “完成五十次飞行任务,”他还是摇了摇头,又说了一遍。“上校要求飞满五十次。”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3 09:28:07

《第二十二条军规》3、哈弗迈耶

说实话,约塞连从医院回到中队驻地时,除了奥尔和约塞连帐篷里的那具尸体之外,没一个人在。那个死人实在是很讨厌,尽管约塞连从未见过他,但对他却是厌恶透顶。尸体整天搁在帐篷里,约塞连极其恼怒,三番五次跑中队办公室,向陶塞军士诉苦,可军士硬是否认有这么个死人存在。当然,约塞连也就不再去找他,自讨没趣了。于是,他便想了办法,直接上诉梅杰少校,但结果却是更让他沮丧。梅杰少校是中队长,瘦高的个儿,长相很有点像落难的亨利·方达。约塞连每次闯过陶塞军士,想跟他说说死人一事时,梅杰少校便从办公室的窗子里跳出去。跟死人合住一顶帐篷,太难为约塞连了。于是,他只得去麻烦奥尔,尽管这人亦极难相处。

  约塞连回中队的当天,奥尔正在修理炉子加油用的龙头。炉子是约塞连住院期间,奥尔自己动手做的。

  “你忙什么呢?”尽管他一进帐篷,便看得分明,约塞连依然很谨慎地问了一句。

  “这儿有个裂缝,”奥尔说,“我正想办法补呢。”

  “请你别再搞啦,”约塞连说,“搞得我都快烦死了。”

  “我小时候,”奥尔答道,“常常是每天从早到晚四处闲逛,嘴里还含着海棠果,一边一颗。”

  约塞连正取出野战背包里的梳妆用具,听罢,便随手把背包置于一旁,很是疑心地准备听他接着往下说。等过片刻。“为什么?”

  他终究等不及,便不知不觉地开口问道。

  奥尔很是得意,窃笑道:“因为海棠比七叶树果好吃。”

  奥尔跪在地上,不停地忙手中的活。他拆下龙头,极小心地摊开所有细小的零件,一一清点过后,便无休止地细心琢磨起每一个零件,仿佛先前从未见过什么与此有些许相仿的东西。接着,又聚起一个个零件,重新装配成完好的小龙头。如此,一遍又一遍,往复不已,依旧耐心之至,兴头十足,也不见有丝毫倦意。看来,一时半会儿,他是不会罢手的。约塞连在一旁看着他没完没了地折腾,心想假如他还不歇手,必定会逼得他无情地向他下毒手。他将目光移向挂在蚊帐横杆上的那柄猎刀,是那个死了的士兵在到达的当天挂在那里的,一旁还挂着他的那只空的手枪皮套,皮套里的枪就是让哈弗迈耶盗走的。

  “没有海棠果的时候,”奥尔接着说,“我就用七叶树果替代。这种果子跟海棠果差不多大小,其实,形状比海棠果漂亮,当然,形状如何,根本就无关紧要。”

  “你到处游荡,干吗嘴里要含海棠果?”约塞连又问了一遍。“刚才,我就是问这个。”

  “因为形状比七叶树果漂亮,”奥尔答道,“我才跟你说过。”

  “为什么,”约塞连以称许的口吻咒骂道,“你这眼冒邪气、整天只知道瞎捣鼓并且谁都不愿搭理的杂种,为什么到处转悠,嘴里还要含点什么东西?”

  “我可不是什么东西都含在嘴里的,”奥尔说,“我含的是海棠。

  弄不到海棠,我就含七叶树果。含在嘴里。”

  奥尔咯咯地笑了。约塞连决计住嘴,于是果真缄口,不再吭声了。奥尔等着。约塞连却更有耐心。

  “一边含一颗,”奥尔说。

  “为什么?”

  奥尔趁机反戈一击。“什么为什么?”

  约塞连没理会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这阀门真是挺有趣的,”奥尔自言自语道。

  “怎么啦?”约塞连问。

  “因为我想要——”

  约塞连明白了。“天哪!你干吗要——”

  “——圆圆的饱满的脸蛋。”

  “——圆圆的饱满的脸蛋?”约塞连问。

  “我想要圆圆的饱满的脸蛋。”奥尔又说了一遍。“还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想有朝一日要一张圆圆的饱满的脸蛋。于是;我便下定决心,竭尽全力,脸蛋不圆鼓起来,誓不罢休。老天作证,我的确尽了力,总算达到了目的。我便是这么做的,嘴里从早到晚都含着海棠果。”他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一边一颗。”

  “你干吗想要圆圆的饱满的脸蛋?”

  “我想要的倒不是圆圆的饱满的脸蛋,”奥尔说,“是宽大的脸蛋。颜色我倒是不怎么在意,关键是,要宽要大。你常可以读到这样一些消息,说是有些家伙像发了疯似的,为了练手力,一天到晚握着橡皮球,东跑西遛。我自己呢,就跟那帮家伙一样,疯了似地卖劲。其实,我就是那号人,疯疯癫癫的。我也是经常手握着橡皮球,没早没晚地四处溜达。”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一天到晚东跑西窜,手里非捏着橡皮球不可?”

  “因为橡皮球——”奥尔说。

  “——比海棠漂亮?”

  奥尔摇了摇头,窃笑道:“我这么做,全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好名声,免得让人撞见我东跑西窜时嘴里还含着海棠。手握了橡皮球,我就可以说,嘴里没含海棠呀。每当有人间我,为什么东跑西窜时嘴里非含了海棠不可,我就可以摊开双手,让他看清楚,我游逛时随身带着的是橡皮球,不是什么海棠,而且是在我手里,不是含在嘴里。这谎倒是编得挺好的,可别人信了没有,我从来就不知道,因为你跟别人说话时,嘴里含上两颗海棠,要想让人家听明白你的意思,实在不是很容易的。”

  这时、约塞连倒是的确发现,很难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他一时又说不准,奥尔是否用舌尖顶着他的一侧圆腮帮在跟他瞎说八道。

  约塞连打定主意,不再吐半个字儿。说了也白搭。他了解奥尔,知道要想让他亲口道出他喜欢阔脸蛋的真实原因,压根是不可能的。就像有人问过他,那天上午在罗马,那个妓女为什么用鞋子敲打他的头,而且是在内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的房门外的窄小过道里,再说,那房门当时又是开着的。结果呢,问的人同样是白费了口舌。奥尔的那个妓女,身量颀长,体格健壮,披散一头长发,可可色的皮肤,极柔嫩处,密密地汇聚了一根根清晰可见的青筋。当时,她一边恶言辱骂,一边扬声尖叫,光着脚,一次次地高跳起来,不停地用细高的鞋跟敲打他的头顶。两个人全光着身,闹腾得极凶,结果,公寓里的房客都跑进过道看热闹,一对对男女全都赤条条地站在各自的房门口,除了一个老太婆和一个老头儿。老太婆系一条围裙,上身套了件针织套衫,在那儿叽里咕咯地责骂;可那老头儿呢,生来便是个浪荡的好色之徒,打从奥尔和妓女开始闹直至结束,他瞧得心花怒放,心里直痒痒,开心得咯咯地笑不停。那姑娘尖声叫嚣,奥尔则是一个劲地傻乐。她用鞋跟敲一下,奥尔便傻笑得更带劲,他越这样,她就越气。于是,跃得更高,猛击他的脑瓜,极丰腴的双乳不停地耸动,似强风中飘扬的三角旗,屁股和粗实的大腿左扭右摆,丰美迷人,极富性感,但令人畏葸。她拼命尖叫,奥尔还是一个劲地傻笑。于是,她又尖叫一声,对着奥尔的太阳穴狠狠一击,把他打昏了过去,终于终止了他的傻笑声。房客们用担架送他进了医院,他的头上给鞋跟扎了个不太深的窟窿眼儿,他得了轻度脑震荡,一时没上火线,尽管只有短短的十二天。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无法弄个水落石出,就连咯咯直笑的老头儿和叽里咕喀责骂的老太婆,也无可奈何,尽管他俩照例应该了然这妓院上下发生的一切。妓院极大,仿佛走不到尽头,客房不计其数,皆分列于狭窄过道的两侧。过道由起居室往相反方向伸展。起居室极宽绰,所有的窗户皆上了窗帘,但室内仅安了一盏灯。那件事之后,每与奥尔相遇,那妓女便会高撩起裙子,露出白色弹力紧身短衬裤,再是满口脏话一番奚落,把个结结实实的圆肚凸起了冲着他,同时,又破口大骂轻侮的话,于是,见他嗤嗤地怯笑,躲及约塞连身后,就又嗓音粗哑了,呵呵大笑。当初,奥尔闭紧了门,在内特利妓女的小妹妹房里做了些什么,或是想做些什么,或是动手了却又没能做成什么,这究竟还是个不解之谜。那姑娘是无论如何不会向什么人道出真情的,不管是内特利的妓女,还是别的什么妓女,抑或内特利和约塞连。奥尔或许会说,但约塞连早已是定了主意,不愿再白费什么口舌。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饱满的圆脸蛋吗?”奥尔问道。

  约塞连还是缄口不语。

  “你记不记得,”奥尔说,“那次在罗马,那容不了你的娘们老是用鞋跟敲打我的头?你想不想知道她干吗这么做?”

  奥尔究竟做了些什么,惹那娘们发如此大的火,竟一连在他头上猛击了十五至二十分钟,却又没有令她气恼得抓住他的双脚倒提起来,摔他个脑袋开花。这实在是难以想象。论个儿呢,那娘们确实很高大,奥尔也确实很矮小。奥尔长一副龅牙,双目暴凸,极配了他那张鼓鼓的大圆脸蛋。他的身量比年轻的赫普尔还矮小。赫普尔住的那顶帐篷在铁道左侧的行政区,跟他同居的是亨格利·乔,每天晚上总会在睡梦里惊呼。

  这帐篷是亨格利·乔误搭人行政区的。行政区地处中队驻地的中心,两侧分别是堆了锈铁轨的壕沟和倾斜的黑色柏油路。路上每见有过往的年轻女子,体态丰盈,相貌却是丑极,咧开掉了牙的嘴,嘻嘻地傻笑。只要中队的弟兄们答应送她们到目的地,姑娘们是没一个不愿搭车的。于是,士兵们便可开车带她们离开那条大道,到杂草丛里野合。约塞连只要有机会,是绝对抓住不放的。不过,较之亨格利·乔,这样的机会在他是不常碰着的。亨格利·乔有本事搞来一辆吉普车,却不会开,因此,便求助于约塞连。中队士兵住的帐篷,搭在柏油路的另一侧,紧挨露天影剧场。影剧场是这些行将送命的兵士每日娱乐的处所,到了晚上,便在一方折叠式的银幕上放映愚蒙无知的军队厮杀的影片。约塞连回到中队的当天下午,影剧场便又迎来了另一个劳军联合组织的剧团。

  劳军联合组织的剧团,由P·P·佩克姆将军负责调遣。他已将指挥部迁移至罗马,与德里德尔将军钩心斗角,此外,别无什么更适宜的事可做。于佩克姆将军,办事必须绝对地爽利。他行动敏捷,举止文雅,工作一丝不苟。他知道赤道的周长,且总是把本意所指的“增长”,改写成“增进”。他是个卑鄙小人,这一点谁都没有德里德尔将军了解得清楚。近日,佩克姆将军下达了一道军令,要求地中海战区内的所有帐篷全都平行搭建,每顶帐篷的门必须极威风地面向美国国内的华盛顿纪念碑。但,德里德尔将军却为此大感恼怒。在他——一支作战部队的指挥官——看来,这命令实在是一派胡言。此外他联队里的帐篷该如何搭建,压根就轮不上佩克姆将军操什么心。于是,这两位指挥官便为了各自的权限,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结果,因了前一等兵温特格林的缘故,德里德尔将军占了上风。温特格林是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邮件收发兵。他在处理信件时,把佩克姆将军的书信全部扔进了废纸篓,因为他觉着太冗长,这样,便定了争执的孰胜孰负。德里德尔将军的书信文体很少矫饰,意见的陈述也较质朴,颇合温特格林的口味,因此,他便竭诚遵照规章制度,快速把信件传送了上去。于是,因上方不曾收到佩克姆将军的函件,德里德尔将军便在这场纠纷中取胜了。

  佩克姆将军想竭力挽回失掉的声威,于是就不断地派遣出一个个劳军联合组织剧团,数量超出了以往任何一次,并授命卡吉尔上校,鼓励所有将士观看演出。

  然而,约塞连所在中队的所有官兵对此却全无兴趣。他们当中,倒有越来越多的人一天几次板着脸去找陶塞,询问遣送他们回国的命令是否已经下达。他们都已完成了五十次飞行任务。较之约塞连初进医院的时候,此刻完成五十次飞行任务的官兵人数早已上升,可他们依旧在等待。他们一个个焦心如焚,坐卧不安,犹如抑郁沮丧、窝囊透顶的年轻人,举止怪诞,走路作蟹行。他们等着设在意大利的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下达命令,遣送他们安全返回自己的家园。他们无所事事地等待着,焦心如焚,坐卧不安,一天几次神情严肃地上门找陶塞,探听遣送他们安全回国的命令是否已经下达。

  他们在进行一场竞赛,对此,他们谁都很清楚,因为他们全有过惨痛的经历,深知卡思卡特上校随时会再增加飞行次数。他们唯有待命,除此,别无其它更好的选择。唯独亨格利·乔每次完成飞行任务后,便有更称心的事可做。他做过噩梦,梦里常发出尖叫声,还跟赫普尔的猫屡屡发生拳斗,每回都赢。劳军联合组织每次来演出,他便带了照相机坐在前排,总想拍那黄头发女歌手的半身像,那演员穿一身饰有闪光装饰片的连衣裙,仿佛随时会让一双大丰乳给撑破。可那些照片从来就不见冲印出来。

  卡吉尔上校是佩克姆将军手下善解难题的高手,他体魄甚健,个性坚强。战前,他曾是一名极有魄力的销售经理,机警敏捷,敢作敢为。可他却是行径十分恶劣的销售经理,实在令人可怕,以致臭名远扬,反倒招徕了不少为逃税而急于亏损的公司,一家家争相雇用他。遍及整个文明世界,从巴特里公园到富尔顿大街,他便是众人眼里能于一夜之间创造逃税奇迹的可靠人选。他身价极高,因为失败常常也是来之不易。他得从上层开始一切,之后,便煞费苦心往下活动,在华盛顿的一些朋友颇有同感,在他们看来,亏蚀钱财实在不是简单的事,得花上几个月的时间,苦心经营,仔细地拟订错误的计划。错用一人,打乱一切程序,事事失算,忽视所有细节,处处漏洞百出,就在他以为马到功成的时候,政府竟赐他一汪湖,一片森林,或一片油田,于是,一切成了泡影。即便有这种种不利因素,人们可以绝对相信卡吉尔上校有能力使处于鼎盛期的企业倒闭。卡吉尔上校是白手起家的,因而,他的一事无成也就怪不得别人了。

  “弟兄们,”卡吉尔上校开始在约塞连所在的中队煽惑,一边留意说话时的每一处停顿。“你们都是美国军官。世界上没有其他军队的军官可以声言他们是美国军官。你们好好考虑考虑吧。”

  奈特中士想了想,于是极恭敬地告诉卡吉尔上校说,他正在给兵士们训话,军官们全在中队驻地的另一侧恭候他。卡吉尔上校很爽利地向他道了声谢,使得意扬扬地大步从士兵中穿越了过去。见自己服役二十九个月,依旧保持着当年天才般的无能,卡吉尔上校颇觉得意。

  “弟兄们,”他开始向军官们讲话,一边留意说话时的每一处停顿。“你们都是美国军官。世界上没有其他军队的军官可以声言他们是美国军官。你们好好考虑考虑吧。”他停顿片刻,让大家伙儿思量一番。“这些人是你们的客人!”突然,他高声叫道,“他们行走三千多英里,前来为你们演出。假如没人愿意去看他们的表演,那么,他们会怎么想?他们的士气又会如何呢?听着,弟兄们,你们去不去看演出,这跟我实在毫不相干,不过,今天想给你们拉手风琴的那个姑娘,早已到了做母亲的年龄。假如你们自己的母亲远行三千多英里的路,为一些并不想看她演出的士兵拉手风琴,你们会有何感想?那位早已到做母亲年龄的手风琴手,一旦她的孩子长大后得知自己的母亲受过这等遭遇,他内心会有什么感受?这答案,我们大家都很清楚。嗨,弟兄们,别误解我的意思。这当然全是自愿的。

  我这个上校是天底下最不愿意命令你们去观看劳军联合组织剧团这场演出的,不过,我要你们当中除有病非得住院不可的人无一例外地立刻去观看演出,尽情娱乐一番。这是军令!”

  约塞连确实感到身体很是不适,差不多又需住院治疗。完成三次作战任务后,他的病情更加严重,可是,丹尼卡医生愁闷地摇了摇头,怎么也不愿让他停飞。

  “你自以为苦恼?”丹尼卡医生痛心地训斥了他一番。“那我呢?

  当初学医,我可是吃了八年花生。这之后,我便在自己的诊所里靠鸡食为生。直到后来,业务渐渐好了起来,来看病的人多了,我才有能力平衡了收支。于是,就在诊所最终盈利的时候,他们征我服了兵役。我实在是不晓得你发什么牢骚。”

  丹尼卡医生是约塞连的朋友,却无论如何不肯在他能力所及的情况下帮约塞连一把。丹尼卡医生跟他讲了些飞行大队卡思卡特上校的事,说这家伙居然盼着做一名将军;还谈了联队德里德尔将军及其护士的有关情况;此外,再又介绍了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其余各位将军——他们再三主张,只要飞行四十次,就完成了任务。约塞连在一旁听得异常认真。

  “你何不乐观些,随遇而安呢?”丹尼卡医生郁郁不乐地劝慰约塞连。“瞧人家哈弗迈耶,多学着点儿。”

  约塞连听罢,便不寒而栗。哈弗迈耶是领队轰炸员,每次飞向轰炸目标时,从不采取规避动作。于是,跟他在同一编队飞行的所有飞行人员面临的危险陡增。

  “哈弗迈耶,你他妈的为什么老是不采取规避动作?”每次执行任务后,大伙便会气势汹汹地诘问哈弗迈耶。

  “嘿,你们这帮家伙就别缠着哈弗迈耶啦。”卡思卡特上校就会下命令。“他可是咱们最出色的轰炸手。”

  哈弗迈耶咧嘴一笑,点点头,于是,就告诉大伙儿说,每天晚上他是如何用猎刀把子弹改制成达姆弹,随后再用这些子弹打自己帐篷里的田鼠的。哈弗迈耶实在是他们最出色的轰炸手。然而,他从出发点一路直线飞往目标,甚至远远飞越目标,直到他亲眼见到投下的炸弹落地开花,猛地喷射出橘黄色的火焰,在滚滚烟幕下闪亮,炸成粉未状的瓦砾,似灰黑色的滚滚巨浪,涌向空中。哈弗迈耶透过普列克斯玻璃机头,全神贯注地盯着炸弹直落而下,这一来,让六架飞机上的飞行人员惊恐得直发愣,飞机稳稳地停留在空中,无疑成了敌人的活靶子。于是,下面的德国炮兵便获得了充裕的时间,调准瞄准具,瞄准目标,扣动扳机,拉火绳,或是掀按钮,抑或诉诸一切武器,一旦他们的确想置素不相识者于死地。

  哈弗迈耶是一名领队轰炸员,从未失过手。约塞连也是领队轰炸员,但被降了职,原因是他毫不在乎自己是否命中目标。他早就拿定了主意,或是永久生存,或是在求得永生中死去。他每次上天执行飞行任务,唯一的使命便是活着返回地面。

  先前,中队里的弟兄们极喜随约塞连后飞行。约塞连常自四面八方及各不同的高度,疾飞至目标上空,时而急上升,时而大角度俯冲,时而又大坡度盘旋——其他五架飞机上的飞行员竭尽了全力与他保持队形,继而,他仅用两三秒钟平飞,投下炸弹,于是,随发动机的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再又急跃升飞。他急遽地从空中飞过,迂回穿行于密集的高炮火力之中,于是,六架飞机即刻在空中四散开来,似一个个祈祷者,每一架飞机便成了德国战斗机炮击的活靶子。然而,于约塞连,这实在是桩好事,因为他自己周围就不复见有德国战斗机,再者,他也不希望有什么飞机在自己飞机的近处爆炸。只是在远远甩掉德国人的“狂飚”战斗机之后,约塞连才会无精打采地把航空钢盔推至大汗淋漓的后脑勺,停止对把握操纵器的麦克沃特厉声叫喊着发号施令。此刻,麦克沃特唯一的疑惑,便是投下的炸弹不知落至了何方。

  “炸弹舱空了。”守在尾舱的奈特中士便会通报。

  “桥炸到没有?”麦克沃特会问道。

  “我看不见,长官,我在这尾舱颠得实在是厉害,没法看见。这会儿下面全是烟雾,根本就看不到。”

  “喂,阿费,炸弹有没有击中目标?”

  “哪个目标?”阿德瓦克上尉会反问道。胖墩墩的阿德瓦克上尉,喜抽烟斗,是约塞连的领航员,答话时,正置身机头,立于约塞连一侧,面前杂乱地堆着一张张由他设计的地图。“我想我们还没达到目标。我说得没错吧?”

  “约塞连,炸弹击中了目标没有?”

  “哪几枚炸弹?”约塞连反问道。他唯一关注的是高射炮火。

  “嗬,行了,”麦克沃特便会说,“算了吧。”

  约塞连毫不在乎自己是否击中目标,只要哈弗迈耶或是其他随便哪个领队轰炸员命中了目标,大伙儿便再也不必飞回去继续轰炸。有人时常对哈弗迈耶极恼火,恨不得揍他一拳。

  “我跟你们说过,别去打扰哈弗迈耶上尉。”卡思卡特上校忿忿地警告他们。“我早说过,他是我们最出色的轰炸手,难道你们忘了?”

  见上校出面斡旋,哈弗迈耶咧嘴一笑,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薄脆糖。

  晚上打田鼠,在哈弗迈耶,已是得心应手了。用的武器便是从约塞连帐篷里那个死人处窃来的那枝枪,诱饵是一块糖。他坐等着田鼠来啃糖块,一边在黑夜里细察;另一只手的一根手指套住一根绳尾端打成的圈,绳就拉在蚊帐架和头顶上方那只非磨砂灯泡的开关线之间。绳绷得极紧,似班卓琴的琴弦,轻轻一拉,电灯便随一声吧嗒亮了开来,炫目的灯光照得浑身哆嗦的田鼠两眼昏花。目睹着这小田鼠惊吓得动也不动,骨碌碌地转动恐惧的眼睛,紧张万分地拼命搜寻来犯之敌,哈弗迈耶总会咯咯地欢笑不止。待到田鼠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碰,他便纵声狂笑,同时扣动扳机,于是,一声巨响回荡,毛茸茸的躯壳给击成腥臭的肉酱,飞溅得帐篷里到处都是。

  一天深夜,哈弗迈耶朝一只田鼠开了一枪,枪声一响,亨格利·乔便光脚冲了出来,直奔哈弗迈耶的帐篷,一边尖声叫嚷,一边手持四五口径手枪把一颗颗子弹射了进去,同时,从壕沟的一侧猛冲下去,又从另一侧猛冲了上来,随即便突然消失在一条狭长掩壕里。这样的掩壕,自米洛·明德宾德轰炸中队驻进后的次日上午,竟似变魔术一般,眨眼间现于每一顶帐篷的旁边。这事就发生在博洛尼亚大会战期间的一天黎明前夕。当天夜晚,处处见有默默无言的死人,恰似一个个活幽灵。亨格利·乔当时也因忧心忡忡而近乎精神错乱,因为他又完成了飞行任务,一时不再会上天。待弟兄们从阴湿的掩壕底把他捞上来时,他正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一会儿蛇,一会儿耗子,一会儿又是蜘蛛。其他人打着手电往下照,想看个分明,然而,掩壕里除几英寸已变臭的雨水之外,便什么也见不到。

  “你们瞧见了吧?”哈弗迈耶高声叫道,“我早跟你们说过,他疯了,难道你们忘了?”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3 09:28:08

《第二十二条军规》4、丹尼卡医生

亨格利·乔确实疯了,这一点约塞连比谁都清楚。约塞连尽了一切力帮助他。但亨格利·乔无论如何不听他的。他不愿听信约塞连,是因为在他看来,约塞连也是个疯子。

  “他干吗非听从你不可?”丹尼卡医生连头也不抬地问约塞连。

  “因为他有病。”

  丹尼卡医生轻蔑地哼了一声。“他自己觉得有病吗?那我呢?”

  丹尼卡医生脸沉沉地发出一声讥笑,于是,慢悠悠地接着道,“唉,我倒不是发什么牢骚。我知道,眼下正是战争时期。我也知道,许多人为了打赢这场战争,不得不替我们承受苦难。可是,为什么我也非得跟他们一样受苦呢?他们干吗不征募一些老医生呢?这些人不是时常在公共场合口口声声吹嘘什么医务界随时准备作出重大牺牲吗?我不想作什么牺牲。我想发财。”

  丹尼卡医生是极讲究洁净的人。于他,愠怒便是桩乐事。他皮肤黝黑,脸型极小,却流露出聪慧和阴郁,双目下垂着哀戚的眼袋。

  他始终担忧自己的健康,几乎每天上医务室量体温。轮番替他量体温的,是在那里工作的两个士兵,他俩承担了医务室的一切事务,且把医务室上上下下安置得妥妥当当。于是,丹尼卡医生终日无所事事,整日抽着不通气的鼻子坐在日光下暗自纳闷,其他人为何如此愁眉锁眼。两个士兵,一名叫格斯,另一名叫韦斯,他俩已成功地将医务工作完善为一门精密的科学。门诊伤病员集合时,凡发现体温超过华氏一百零二度者,一概急送医院。除约塞连外,凡在门诊伤病员集合时查出体温低于华氏一百零二度的病号,全部用龙胆紫溶液搽牙龈和脚趾,再就是每人给一颗轻泻片。结果,这药病员们一接到手,便扔进了灌木丛。至于体温不高不低正好是华氏一百零二度的那些人,则一律要求于一小时后回医务室,重新测量体温。约塞连呢,虽然体温只有华氏一百零一度,但是他随时可进医院,只要他自己愿意,原因是,他压根就没把格斯和韦斯这两个人放在眼里。

  这一整套制度的推行,于每一位官兵都大有益处,尤其在丹尼卡医生身上,这一点体现得更是充分。他有了足够的时间,尽兴地观看年老的德·科弗利少校在自己的私人蹄铁投掷场掷蹄铁。科弗利少校依旧戴着丹尼卡医生替他制作的透明的赛璐珞眼罩,那一狭条赛璐珞片,是数月前从梅杰少校的中队办公室的窗子上窃来的。当初,德·科弗利少校刚从罗马回来,眼角膜受了伤。在罗马,他租了两套公寓房间,专供军官和士兵休假时享用。丹尼卡医生只有在每天觉着自己患了重病时,才会顺道去一趟医务室,即便去了,也只是让格斯和韦斯替他细细检查一番。然而,他俩无论如何查不出丹尼卡医生有什么不正常。他的体温,始终是华氏九十六点八度,这样的体温于他们实在是极正常的,自然,只要丹尼卡医生自己觉得无关紧要。但,丹尼卡医生确实很在意。他开始对格斯和韦斯失却了信任感,正考虑让人把他俩遣回汽车调度场,再找个人来作替换。当然,这人得有能耐在丹尼卡医生身上查出些毛病来。

  丹尼卡医生自己通晓诸多极不正常的物事。除自己的健康状况外,他还担忧或许某日会被遣往太平洋,以及飞行时间。至于健康,无论是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是把握不了的。而太平洋呢,却是一片汪洋,四周让象皮病及其他种种可怕的疾病严实地围住。

  假如他什么时候让约塞连停飞,由此而得罪了卡思卡特上校,那么,他很有可能突然人不知鬼不觉地给调到太平洋。他所谓的飞行时间,便是为领取飞行津贴,每月坐飞机飞行所必需的时间。丹尼卡医生极讨厌飞行。坐在飞机上,他总有蹲牢房的感觉。人在飞机上,只能从飞机这一端走到另一端,此外,实在是没有别的什么活动余地了。丹尼卡医生曾听人说过,凡是喜钻飞机者,实实在在是想满足一种潜意识的欲望:再次钻进子宫。是约塞连跟他这么说的。幸亏约塞连出面相帮,丹尼卡医生方才免了再次钻进子宫的麻烦,依旧分文不少地领取他的每月飞行津贴。每次执行训练飞行任务,或是飞罗马,约塞连总会说服麦克沃特,让他把丹尼卡医生的名字记入飞行日志。

  “你知道这其中的情由,”丹尼卡医生曾花言巧语,哄骗约塞连,同时诡秘地使了个眼色,仿佛与他在一起密谋什么。“非万不得已,我又何必去冒险呢?”

  “那当然,”约塞连表示同意。

  “我在飞机上也好,不在也好,这跟别人有什么相干?”

  “毫不相干。”

  “的确是这样,压根就碍不了别人什么事,”丹尼卡医生说,“这世界要畅运,靠的是润滑。左手帮右手,右手帮左手。你懂我的意思?你替我搔背,我替你搔背。”

  约塞连懂他的意思。

  “我不是这意思,”见约塞连开始替他搔背,丹尼卡医生说道,“我说的是合作、互助;你帮我,我帮你。懂吗?”

  “那就帮我一个忙吧,”约塞连请求道。

  “这绝对不可能,”丹尼卡医生回答说。

  丹尼卡医生时常坐在自己的帐篷外面晒太阳,身穿夏令卡其裤及短袖衬衫——由于每天洗烫,似消了毒一般,差不多褪成了灰色,神情却很沮丧,颇显得怯懦,微不足道。仿佛他一度大受惊吓,魂魄飞散,从此便再也不曾彻底摆脱掉那次惶恐。他蟋缩着身子,坐在那里,半个头埋在单薄的双肩之间,两手给太阳晒得黑黑的,手指却镀成银色,闪光发亮,双臂裸露着交叉胸前,手不时轻柔地抚摩臂背,好像他感觉冷似的。其实,他这人倒是极热心的,颇有些同情心。他始终觉得自己挺倒霉,心中由此而愤愤不平。

  “干吗老是我倒霉?”他常这么悲叹,不过,这话问得实在是好,无法予以即刻的答复。

  约塞连知道丹尼卡医生这话问得好,因为他长于收集这类难以回答的问题,且用这些问题扰乱了克莱文杰和那位戴眼镜的下士一度合办的短训班——地点是布莱克上尉的情报营,每周两个晚上。戴眼镜的下士极可能是一个颠覆分子,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布莱克上尉确信这家伙就是颠覆分子,因为他架了副眼镜,且又常用“万灵药”和“乌托邦”一类的词。再者,他憎恶阿道夫·希特勒,殊不知,在与德国的非美活动进行的斗争中,希待勒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约塞连也参加了短训班,原因是,他极想知道为何竟有那么多人千方百计要害他。此外,还有少数官兵也颇有兴致。克莱文杰和那个被认作是颠覆分子的下士,每次授课毕,总要问大家是否有问题,这一问实在是不该的,其结果,便是引出了一连串极有趣味的问题。

  “谁是西班牙?”

  “为什么是希特勒?”

  “什么时候是正确的?”

  “旋转木马坏掉时,我常叫他爸爸的那个脸色苍白的驼背老头儿在哪里呢?”

  “慕尼黑的王牌怎么样?”

  “嗬——嗬!脚气病。”

  以及:

  “睾丸!”

  大家连珠炮似地发问。于是,便有了约塞连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去年的斯诺登夫妇如今在何方?”

  这问题难住了克莱文杰和下士,因为斯诺登早已丧命于阿维尼翁上空。当时在空中,多布斯发了疯,强夺过赫普尔手中的操纵器,最终导致了斯诺登的一命呜呼。

  下士故意装聋作哑。“你说什么?”他问道。

  “去年的斯诺登夫妇如今在何方?”

  “很遗憾,我没听懂你说的话。”

  约塞连把话说简洁些,想让下士听个明白。

  “看在老天爷面上,”下士说。

  “我也不说法语,”约塞连答道。假如可能,他打算追根究底,千方百计从下士嘴里把问题的答案给“挤”出来,即便竭尽全世界的一切语汇,也不足惜。然而,克莱文杰出面干涉。瘦溜的克莱文杰这会儿脸色苍白,粗重地喘息着,营养不良的双眼里早已噙了一层湿润的晶莹的泪水。

  大队司令部对此却是不胜惊恐,一旦学员们随心所欲地提问题,说不准会有什么秘密让他们给捣出来。卡思卡特上校遂遣科恩中校前去制止这种放肆。最终,科恩中校制订了一条提问规则。在给卡思卡特上校的报告中,科恩中校解释道,他订出的这一规则,实在是天才之举。依照科恩的这一规则,只有从未问过问题的人,方可提问。不久,参加短训班的,便只有那些从未提问过的官兵。终于,短训班彻底解散,原因是,克莱文杰、下士和科恩中校三人取得一致看法,培训那些从不质疑的人,既不可取,亦绝无必要。

  和司令部的所有工作人员一样,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都在大队司令部的办公大楼里生活和工作。唯独随军牧师是个例外。

  司令部办公大楼是一座庞大建筑,由一种易碎的红色石块砌成,且装有极大的管道设备,年久失修,长日当风。大楼后面是一现代化的双向飞碟射击场,由卡思卡特上校下令建筑,专供大队军官娱乐。依德里德尔的命令,现在,凡参战的官兵,每个月至少得在这射击场花上八个小时。

  约塞连射双向飞碟,但从未击中过;阿普尔比却是百发百中的射击能手。约塞连拙于双向飞碟射击,赌博术亦极低劣。赌场上,他向来赢不了钱,即便作弊,也赢不了,因为他的对手的作弊术总是胜他一筹。这便是他平素自认的两桩遗恨:永远成不了双向飞碟射手,永远捞不到钱。

  “想要不捞钱,是要绞尽脑汁的。这年月,傻爪也能捞钱,大多数傻瓜有这能耐。可是,具有才智的人又如何呢?举个例子,说说有哪个诗人会捞钱的。”卡吉尔上校在一份说教备忘录——由卡吉尔上校定期撰写、佩克姆将军签发、大队官兵传阅——里写下了以上这段话。

  “T.S.艾略特,”前一等兵温特格林答道。当时,他正在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的邮件分类室里,说罢,连自己的姓名也没留与对方,便砰地挂上电话。

  卡吉尔上校,人在罗马,听了电话,大惑不解。

  “是谁?”佩克姆将军问。

  “不知道,”卡吉尔上校答道。

  “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

  “那他说了些啥?”

  “T.S.艾略特,”卡吉尔上校告诉他。

  “什么?”

  “T.S.艾略特,”卡吉尔上校又说了一遍。

  “只说了‘T.S.——’”“是的,将军。他啥也没说,只说了‘T.S.艾略特’。”

  “真不明白他说这是啥意思,”佩克姆将军思忖道。

  卡吉尔上校也很纳闷。

  “T.S.艾略特。”佩克姆将军若有所思。

  “T.S.艾略特。”卡吉尔上校复述了一遍,语调是同样的阴郁、困惑。

  待过片刻,佩克姆将军重新振作起来,露出令人宽慰的慈祥的笑容,表情精明狡黠,两眼透出恶狠狠的光芒。“让人替我接通德里德尔将军,”他对卡吉尔上校说,“别让他知道是谁打的电话。”

  卡吉尔上校把话筒递给他。

  “T.S.艾略特。”佩克姆将军说罢,便挂断了电话。

  “谁?”穆达士上校问道。

  在科西嘉的德里德尔将军没有答复。穆达士是德里德尔将军的女婿。将军经不住妻子的软磨,终于违心地把女婿弄进了军队。

  德里德尔将军狠狠地逼视穆达士上校。一见到女婿,他便心起厌恶,但女婿是他的副官,所以时常得随从他。当初,他就不赞成女儿嫁给穆达士上校,原因是,他讨厌参加婚礼。德里德尔将军紧锁眉头,心事重重,一脸凶气。他移步走到办公室的大穿衣镜前,注视着自己矮墩墩的镜中影像。他,头发花白,脑门宽阔,几缕铁灰色头发垂下遮住双眼,下巴方正,好斗。将军苦苦思索着适才接到的那个神秘电话。他计上心头,愁容亦随之缓缓地舒展了开来,于是,现出恶作剧般的兴奋,撅起了嘴唇。

  “接佩克姆,”他对穆达士说,“别让那狗杂种知道是谁打的电话。”

  “是谁?”在罗马那边的卡吉尔上校问。

  “还是那个人,”佩克姆将军答道,满脸的惊讶。“这下他缠住我了。”

  “他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

  “他说啥?”

  “还是那句话。”

  “‘T.S.艾略特’?”

  “没错,‘T.S.艾略特’。此外什么也没说。”佩克姆将军有了一个挺妙的主意。“说不定是个新密码,或是别的什么,比方说,当日的旗号。为何不叫人跟通讯司令部核实一下,查查清楚究竟是不是新密码或类似的什么,还是当日的旗号?”

  通讯司令部回复道,T.S.艾略特既非新密码,亦非当日旗号。

  卡吉尔上校亦有了个主意。“也许我该给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打个电话,问问他们是否知道这事。他们那儿有一个叫温特格林的办事员,跟我挺熟的。他私下告诉我说,我们送上去的报告,写得太罗嗦。”

  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告诉卡吉尔上校说,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的档案不见有一个名叫T.S.艾略特的人的记录。

  “我们的报告最近怎么样?”趁前一等兵温特格林还没放下话筒,卡吉尔上校便决定探问一下。“比先前写得好多了,是不是?”

  “还是太罗嗦,”前一等兵温特格林答道。

  “假如是德里德尔将军幕后策划了这一切,那我就丝毫不感到奇怪了,”佩克姆将军最终坦言道,“你记不记得上回他是怎么处置双向飞碟射击场一事的?”

  当初,卡思卡特私建了一片双向飞碟射击场。结果,德里德尔将军开放了射击场,供大队的所有参战官兵享用。他要求自己的部下,只要射击场设备和飞行时刻表许可,尽可能在那儿多泡上些时辰。每月作八小时的双向飞碟射击,于他们实在是极好的训练。训练他们射击飞靶。

  邓巴极喜射击双向飞碟,是因为他极其讨厌这一运动,所以,时间过起来就显得很慢。他曾计算过,只要在双向飞碟射击场同哈弗迈耶和阿普尔比这样的人呆上一个小时,就好像是熬过了一百八十六年。

  “我想你准是疯了。”对邓巴的发现,克莱文杰曾作如是说。

  “谁在乎这个?”邓巴答道。

  “我想你是疯了,”克莱文杰坚持自己的看法。

  “管它呢!”邓巴回答说。

  “我真是这么想的。我甚至想承认,生命似乎漫长了些,假——”

  “——是漫长了些,假——”

  “——是漫长了些——是漫长了些吗?没错,确实是漫长了些,假如生活枯燥乏味,满是痛苦烦恼,因——”

  “你猜猜看有多快?”邓巴冷不防问了一句。

  “你说啥?”

  “它们过得很快,”邓巴解释道。

  “谁?”

  “年月呗。”

  “年月?”

  “年月,”邓巴说,“年月,年月,年月。”

  “克莱文杰,你干吗老是纠缠邓巴?”约塞连插话道,“难道你不清楚像你这样喋喋不休是要折寿的?”

  “没关系,”邓巴宽宏他说,“我还有好几十年可活呢。你可知道,一年的时间流逝有多长?”

  “你也给我闭嘴吧,”约塞连对奥尔说。奥尔正在一旁窃笑。

  “我刚才想起了那个姑娘,”奥尔说,“西西里的那个姑娘。那个秃头的西西里姑娘。”

  “你最好也闭上嘴巴,”约塞连警告他说。

  “这可是你的不是了,”邓巴对约塞连说,“他想笑,你又何必阻止他呢?与其让他开口说话,还不如听他笑。”

  “好吧。想笑,你就继续笑吧。”

  “你可知道,一年的时间流逝有多长?”邓巴又问了克莱文杰一遍。“这么长。”他打了个榧子。“一秒钟以前,你还是个年轻人,朝气蓬勃地跨进了高等学府的大门。如今,你却已是老态龙钟了。”

  “老态龙钟?”克莱文杰吃惊地问,“你说什么?”

  “老态龙钟。”

  “我还没老呢。”

  “你每次执行飞行任务,死神与你便是近在咫尺。到了你这般年纪,你还能长多少岁?半分钟以前,你还在上中学,一只解了扣子的奶罩便是你心中的伊甸园。仅五分之一秒钟以前,你还是个小孩,过一个十星期的暑假,尽管似十万年一般长,却仍旧去得匆匆。

  嗖!飞逝而过。你究竟有什么其他高招让时间减速?”说罢,邓巴差些动起了肝火。

  “嗯,或许是这个理儿,”克莱文杰低声附和道,心里却是极不服气的。“也许人的一生越漫长,就必定会时时遇上许多的不愉快。

  但既然如此,谁又希望长命百岁呢?”

  “我希望,”邓巴跟他说。

  “为什么?”克莱文杰问。

  “除此,还能有别的什么呢?”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3 09:28:09

《第二十二条军规》5、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

丹尼卡医生和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合住一顶污渍斑斑的灰色帐篷;对哈尔福特,丹尼卡医生极害怕,可又很鄙视。

  “我能想象得出他的肝长得什么样,”丹尼卡医生咕哝道。

  “那你说说我的肝怎么样,”约塞连跟他说。

  “你的肝没什么不好。”

  “这说明你真是太无知了。”约塞连故意虚张声势。他告诉丹尼卡医生说,他的肝曾痛得让他大受折磨,再者,这肝痛又没转成黄疸病,也没消失,让达克特护士、克莱默护士和医院里所有的医生着实苦恼了一阵子。

  丹尼卡医生毫无兴趣。“你以为自己得了病?”他问了一句,“那我呢?那天,那对新婚夫妇走进我诊所的时候,你应该在场的。”

  “什么新婚夫妇?”

  “有一天走进我诊所的那对新婚夫妇。难道我从未跟你提起过?那新娘可真漂亮。”

  丹尼卡医生的诊所也极漂亮。候诊室里陈放着金鱼,还有一套算是上品的廉价家具。只要可能,他买东西向来是赊帐的,即便是买金鱼,也是如此。至于无法赊购的东西,他便以分享诊所的收益为条件,从那些贪心的亲戚处换取些许现钱。他的诊所设在斯塔腾岛,是一座两户合用的简易房,没有任何消防设施。诊所离渡口只四条马路,往北仅隔一条马路,便是一家超级市场,三家美容院和两家非法药铺。诊所正好处在街角,但无甚益处。此地人口流动量极小,居民出于习惯,看病总是找打了多年交道的医生。帐单迅速堆积了起来,丹尼卡医生丢失了自己最心爱的医疗器械:加法机被收口,随后是打字机,也让人取了回去。金鱼全都死了。幸运的是,就在他感到暗无天日的时候,战争爆发了。

  “真是天赐良机,”丹尼卡医生很认真地坦言道,“其他医生当中,有大多数人很快服了役,事情一夜间便大有转机。我诊所的地理位置,这下可真开始发挥作用了。不久,来诊所的病人越来越多,忙得我应接不暇。我便加倍付酬金给那两家药铺。那几家美容院也挺不错,每星期介绍两三个人来我这儿做人工流产。生意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可你瞧,后来竟出了件事。他们派了征兵局的一个家伙来替我做体格检查。我是4-F体位者。先前,我早就给自己做了相当全面的体格检查,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宜服兵役。你大概会想,只要我说出实情,就能免去一切麻烦,因为在我们县医务界和本地商业信用局,我一向是口碑极好的医生。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他们派那家伙来,目的只是想查实:我是否确实齐髋切除了一条腿,是否确实患了不治的风湿性关节炎,终日缠绵病榻,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约塞连,我们生活在一个相互猜疑、精神准则日趋堕落的时代。这实在是大可怕了,”丹尼卡医生断言道。他情绪极为激动,说话时,连声音都颤抖了。“就连自己心爱的祖国,也怀疑起一个领有开业执照的医生所说的话,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丹尼卡医生应征入伍,被运送到皮亚诺萨岛,当上了一名航空军医,尽管他惧怕飞行。

  “坐在飞机上,我倒是用不着自找麻烦,”丹尼卡医生说,一边眨着那对棕色的、亮晶晶的小近视眼,两眼满是气恼。“麻烦会自己找上门来的。就跟我同你说起过的那个生不了孩子的处女一样。”

  “什么处女?”约塞连问,“我还以为你是在说那对新婚夫妇。”

  “我说的处女,就是那个新娘。他俩其实年纪还很小。那天来我诊所,两人事先没预定。当时,他们结婚才不过一年多一点。真可惜,你没眼福。那姑娘长得极甜,人年轻,实在是很漂亮。我问她经期是否正常,她竟羞得脸绯红。我想我今生今世是会永远喜爱那姑娘的。她就像是梦中的美女,脖子上挂了条项链,项链下端是一枚圣安东尼像章,垂在里面的胸脯前。那胸脯真是美妙绝伦,是我先前从未见过的。‘这对圣安东尼来说,实在是个可怕的诱惑。’我开了个玩笑——只是想让她放松些。‘圣安东尼?’,她丈夫说,‘谁是圣安东尼?’‘问你妻子,’我对他说,‘她可以告诉你谁是圣安东尼。’‘谁是圣安东尼?’他问她。‘谁?’她问。‘圣安东尼,’他对她说。‘圣安东尼?’她说,‘谁是圣安东尼?’在诊察室里,我替她做了详细检查,发现她还是个处女。趁她重新穿上紧身褡,把它钩在长统袜上的当儿,我跟她丈夫单独谈了一会,‘每天晚上,’他夸口道。你要知道,他实在是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我从来不错过一个晚上,’他夸口道,像是真有那么回事儿。‘每天早晨上班前,她给我准备早餐,用餐前,我还要跟她作爱,’”他向我夸口说。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跟他们解释清楚。过后,我把他俩重新叫到一起,用诊所的橡胶模特儿,给他们表演性交的示范动作。这些橡胶模特儿都在我的诊所里,此外,还有男女生殖器官的各种模型,我都分别锁在几个柜子里,免得人家说三道四。我的意思是,我曾经有过这些东西,可现在,一无所有,连诊所都没了。有的只是这低体温,真让我担心。在医务所给我当助手的那两个家伙,简直是蠢猪,连看病都不会。他们只知道发牢骚。他们以为自己有难言之苦?那我呢?那天,在诊所给那对新婚夫妇做性交示范时,那两个家伙要是在场就好了。当时,那对新婚夫妇望着我,好像我是在跟他们说以前从未有人听说过的事。你从未见过有谁会如此兴致勃勃。‘你是说这样?’男的问我,且动手演示了一番。你要知道,我清楚什么人在这种演示过程中到了什么时候兴趣最大。‘没错,’我跟他说,‘行了,你们这就回家去,按我的方法试几个月,看是否有效。怎么样?’‘好吧。’说罢,他们便很爽快地付了钱。‘祝你们快乐,’我对他们说。他们向我道了谢,于是便一同走了出去。他伸手搂住她的腰,仿佛等不及带她回家作爱了。几天后,他一个人跑到我的诊所,告诉护士说,他得马上见我。一旦我俩单独见了面,他便对着我的鼻子狠狠一拳。”

  “他怎么着?”

  “他骂我是个自命不凡的混蛋,对着我的鼻子狠狠一拳。‘你是个啥东西,一个自命不凡的混蛋?’刚说完,他便把我打得仰面倒在了地上。砰!就像这样。我骗你不是人。”

  “我知道你没骗我,”约塞连说,“可他干吗要那么做?”

  “这我怎么知道?”丹尼卡医生反问了一句,显得很是恼怒。

  “也许跟圣安东尼有关吧?”

  丹尼卡医生木然地望着约塞连。“圣安东尼?”他吃惊地问道,“谁是圣安东尼?”

  “我怎么知道?”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回答道,这时,他正巧蹒跚着走进帐篷,一手捧了瓶威士忌,在他俩中间坐了下来,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

  丹尼卡医生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驼着背——长年来,生活中的种种不公平,始终是沉重的负担,压弯了他的腰——把椅子挪到了帐篷外面。他实在是讨厌跟自己同帐篷的人聚在一块。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以为他疯了。“真不晓得这家伙是怎么回事,”他说,颇有些责备的口气。“他是头蠢驴,就这么回事。假如他聪明的话,他就会抓过一把铁锹,动手挖掘。就在这顶帐篷里动手挖,就在我床底下。他马上就能挖到石油。那个士兵在美国用铁锹挖到了石油,这事难道他不知道?那家伙后来发生的事,难道他也从未耳闻?就是科罗拉多州那个拉皮条的卑鄙无耻的孬种,叫什么来着?”

  “温特格林。”

  “温特格林。”

  “他很怕,”约塞连解释道。

  “哦,没那回事。温特格林可是啥都不怕的。”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摇了摇头,对温特格林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那个讨厌的小流氓,自命不凡的杂种,是谁都不怕的。”

  “丹尼卡医生可是很害怕。他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怕什么?”

  “他怕你,”约塞连说,“他怕你会得肺炎死。”

  “他怕,反倒是桩好事,”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说,结实的胸腔里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一有机会,我也很乐意这么个死法。你等着瞧吧。”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来自俄克拉何马州的伊尼德,是个印第安人,克里克混血儿。哈尔福特肤色黝黑、长得倒是相当英俊:粗眉大眼、高高的颧骨、一头蓬乱的乌发,出于某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得了肺炎死去。他报复心极强,见到任何人都是怒目相待,对一切早已不抱丝毫幻想。他憎恨那些取名卡思卡特、科恩、布莱克和哈弗迈耶的外国人;希望他们全都滚回自己讨厌的祖先原来生活的地方。

  “你是不会信的,约塞连,”他深思后说道,同时,故意提高了嗓门,引诱丹尼卡医生。“不过,先前这地方让人住着,确实感到挺舒畅,但后来,他们带来了该死的虔诚,把这儿搞成一团糟。”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一心想报复白人。他差不多是个文盲,不识一字,也不会写字,却被委派担任布莱克上尉的助理情报官。

  “我哪有条件读书认字?”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用假装寻衅的口吻问道,且又提高了嗓门,好让丹尼卡医生听见。“我们每到一处搭起帐篷,他们使钻一口油井。每次钻井,他们又总是找到石油。

  每次找到了石油,他们便逼迫我们收起帐篷,去别的地方。我们成了活的探矿杖。我们全家生来就踉石油矿有缘分。不久,世界上所有的石油公司都派了技术人员,处处跟踪我们。我们常年四处奔波。跟你说吧,抚养一个孩子,不知要费多大的劲。我想,我在一个地方住的时间,从未超过一个星期。”

  他最早的记忆,是一位地质学家。

  “每次我们家生了个小孩,”他接着说,“股票行情便上涨。不久,所有钻井工人便带上全部设备,随我们东奔西跑,谁都想捷足先登。一家家公司开始合并,以便削减为追踪我们而派出的人员。

  然而,跟在我们身后的人,数量一天天上升。我们一家人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我们歇腿,他们也歇腿;我们上路,他们也上路,随身还带了流动炊事车、推土机、井架和发电机。我们一家成了活财神,走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繁荣。于是,我们开始接到一些一流旅馆的请柬,原因便是我们能使他们的生意兴盛。有些旅馆在请柬上提出了相当优厚的条件。但我们无法接受任何一家旅馆的邀请,因为我们是印第安人,而给我们发出邀请的那些一流旅馆,是不会接纳印第安人的。种族偏见,实在令人可怕,约塞连。确实很可怕。把体面忠诚的印第安人看做黑鬼、犹太佬、意大利人,或是西班牙人,这的确是件可怕的事。”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慢悠悠地点了点头,显得极有自信。

  “后来,约塞连,终于出了事儿——也就是结局的开始。他们走到前面跟着我们转。他们会想法子猜测,接下来我们在哪里歇息,于是,趁我们还没赶到,他们便开始钻井,结果,我们就无法停下来歇息。我们刚想铺开毯子,他们就赶我们走。他们很信任我们。他们甚至等不及把我们赶走,就急不可耐地挖井钻油。我们给折腾得精疲力竭,即便是死,也毫不畏惧。一天早晨,我们发现四周给钻井工人团团围住,他们都等着我们朝他们各自的方向走去,然后把我们赶走。我们环顾四周,见到每一处山脊上都有一个钻井工人守候着,犹如印第安人随时准备发起进攻。我们的未日到来了。我们无法在原地停留,因为他们才把我们赶走。我们走投无路。最终,倒是军队救了我。正当紧要关头,战争爆发了。征兵局把我救了出来,又把我安全送到了科罗拉多州的洛厄里基地。我们全家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约塞连知道他是在撤谎,但没有打断他,因为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接着又说了下去。他说,此后他再也没有父母的任何消息。不过,他不怎么担心,因为他只是听他们说,他是他们的儿子。

  以前有不少事他们都没跟他说实话,那么,至于这件事,他们也完全可能是在说假话;他倒是很清楚自己一帮表堂兄弟的命运。他们曾分散了目标,往北走,因一时大意,竟闯入了加拿大境内。就在他们想法子返回时,美国移民局把他们挡在了边界上,不允许他们回国。他们回不了国,就因为他们是红种人。

  这笑话实在是骇人听闻。丹尼卡医生没有笑。直到后来,约塞连执行一次飞行任务返回,又一次恳请丹尼卡医生准许他停飞——自然,他去见丹尼卡医生,实在是不抱任何希望的,这时,丹尼卡医生才窃笑了一下,但没一会儿,他便沉思起自己的种种棘手事来。其中就有与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之间的纠葛。那天整整一个上午,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一直向他挑战,要跟他角力,决一雌雄。此外,还有约塞连,这家伙竟当即拿定主意,要装疯卖傻。

  “你是在浪费时间,”丹尼卡医生不得不跟他这么说。

  “难道你就不能让一个疯子停飞?”

  “哦,当然可以。再说,我必须那么做。有一条军规明文规定,我必须禁止任何一个疯子执行飞行任务。”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停飞?我真是疯了。不信,你去问克莱文杰。”

  “克莱文杰?克莱文杰在哪儿?你把克莱文杰找来,我来问他。”

  “那你去问问其他什么人。他们会告诉你,我究竟疯到了什么程度。”

  “他们一个个都是疯子。”

  “那你干吗不让他们停飞?”

  “他们干吗不来找我提这个要求?”

  “因为他们都是疯子,原因就在这里。”

  “他们当然都是疯子,”丹尼卡医生回答道。

  “我刚跟你说过,他们一个个都是疯子,是不是?

  你总不至于让疯子来判定,你究竟是不是疯子,对不?”

  约塞连极严肃地看着他,想用另一种方式试试。“奥尔是不是疯子?”

  “他当然是疯子,”丹尼卡医生说。

  “你能让他停飞吗?”

  “当然可以。不过,先得由他自己来向我提这个要求。规定中有这一条。”

  “那他干吗不来找你?”

  “因为他是疯子,”丹尼卡医生说,“他好多次死里逃生,可还是一个劲地上天执行作战任务,他要不是疯子,那才怪呢。当然,我可以让奥尔停飞。但,他首先得自己来找我提这个要求。”

  “难道他只要跟你提出要求,就可以停飞?”

  “没错。让他来找我。”

  “这样你就能让他停飞?”约塞连问。

  “不能。这样我就不能让他停飞。”

  “你是说这其中有个圈套?”

  “那当然,”丹尼卡医生答道,“这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凡是想逃脱作战任务的人,绝对不会是真正的疯子。”

  这其中只有一个圈套,那便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军规规定,凡在面对迫在眉睫的、实实在在的危险时,对自身的安危所表现出的关切,是大脑的理性活动过程。奥尔是疯了,可以获准停止飞行。他必须做的事,就是提出要求,然而,一旦他提出要求,他便不再是疯子,必须继续执行飞行任务。如果奥尔继续执行飞行任务,他便是疯子,但假如他就此停止飞行,那说明他神志完全正常,然而,要是他神志正常,那么他就必须去执行飞行任务。假如他执行飞行任务,他便是疯子,所以就不必去飞行;但如果他不想去飞行,那么他就不是疯子,于是便不得不去。第二十二条军规这一条款,实在是再简洁不过,约塞连深受感动,于是,很肃然地吹了声口哨。

  “这第二十二条军规,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圈套,”他说。

  “绝妙无比。”丹尼卡医生表示赞同。

  约塞连很清楚,第二十二条军规用的是螺旋式的诡辩。其中各个组成部分,配合得相当完美。这种配合极是简洁精确——优雅得体却又令人惊异,与优秀的现代艺术相仿。但有时,约塞连又没什么把握,究竟自己是否通晓这第二十二条军规,就像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优秀的现代艺术一样,也如同他从来就不怎么相信奥尔在阿普尔比的眼睛里见到苍蝇一般。他听了奥尔说的话,竟信了阿普尔比的眼睛里有苍蝇。

  “噢,他的眼睛里的确有苍蝇,”一次,约塞连和阿普尔比在军官俱乐部打架之后,奥尔深信不疑地对约塞连说,“或许连他自己还不知道。他之所以总不识事物的真面目,其原因也就在这里。”

  “他怎么会不知道?”约塞连问。

  “因为他眼睛里有了苍蝇,”奥尔异常耐心地解释道,“假如他眼睛里有苍蝇,他又怎么能看见自己眼睛里有苍蝇呢?”

  这话没太多的道理,但在没有取得相反的论据之前,约塞连倒是愿意暂且相信奥尔说得挺在理的,因为奥尔来自纽约市外的荒郊,对野生生物的了解,无疑要比他约塞连深得多。再者,奥尔以前从未在关键性问题上跟他说过假话,这一点便不同于约塞连的父母亲、兄弟姊妹、伯父伯母、姻亲、师长、宗教领袖、议员、邻居和报纸。约塞连曾用了一两天的时间,独自反复考虑了新近听到的这件关于阿普尔比的事,于是,决定做桩好事,把传闻告诉阿普尔比本人。

  “阿普尔比,你眼睛里有苍蝇,”约塞连好心地跟阿普尔比低语道。那天,他俩恰巧在降落伞室门口碰面,正准备去执行每周一次的飞往帕尔马的例行任务。

  “什么?”阿普尔比迅速做出反应,约塞连竟会跟他说话,这实在很让他惊慌失措。

  “你眼睛里有苍蝇。”约塞连重复说了一遍。“你自己看不见,原因很可能就在这里。”

  阿普尔比一脸反感和困惑地离开了约塞连,独自生着闷气。直到后来,坐进吉普车,跟哈弗迈耶一同沿着长长的笔直的公路,驱车前往简令下达室,他这才把脸舒展了开来。大队作战处长丹比少校正焦躁不安地等候在简令下达室,准备给全体领队飞行员、轰炸员和领航员做飞行前的预先指示。阿普尔比说话时声音极低,以免司机和布莱克上尉听见,布莱克上尉闭着双眼,舒展了肢体,躺坐在吉普车前排座上。

  “哈弗迈耶,”阿普尔比言语支吾地问道,“我眼睛里有苍蝇吗?”

  哈弗迈耶极是疑惑地眨了眨眼,问道:“睑腺炎?”

  “不,我是问你我眼睛里有没有苍蝇。”

  哈弗迈耶又眨了眨眼。“苍蝇?”

  “在我的眼睛里。”

  “你一定是疯了,”哈弗迈耶说。

  “不,我没疯。疯的是约塞连。你只要告诉我,我眼睛里到底有没有苍蝇。你快说,我是不会介意的。”

  哈弗迈耶又往嘴里塞进一块花生薄脆糖,于是,凑近了过去,极仔细地看了看阿普尔比的眼睛。

  “我没见到一只苍蝇,”他说。

  阿普尔比深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哈弗迈耶把一片片花生薄脆糖碎屑粘在嘴唇、下巴和面颊上。

  “花生薄脆糖碎屑都粘到你脸上了,”阿普尔比提醒他说。

  “与其让苍蝇钻进眼睛里,倒不如往脸上粘花生薄脆糖碎屑呢,”哈弗迈耶反击道。

  每一小队其他五架飞机的军官坐了卡车来到简令下达室,准备听取半小时后所做的全面指示。每一机组有三名士兵,飞行前的指示他们是听不到一点的。他们被直接送往机场上预定那天执行飞行任务的一架架飞机旁,和地勤人员一同在那里等候,直等到预定和他们一起飞行的军官坐卡车到来,纵身跳下格格作响的卡车后拦板。于是,便登机,启动引擎。引擎在冰棍形的停机坪上极不情愿地启动了起来,先是怎么也转不起来,接着,便平稳地空转了片刻。随后,所有飞机隆隆地绕了一圈,像一个个笨拙的瘸腿瞎子,沿着铺满卵石的地面一瘸一拐,小心翼翼地往前滑行而去,待上了机场尽头的跑道,在一阵震耳欲聋的轰呜声中,一架紧接一架,迅捷腾空而起,继而慢慢倾斜飞行,编成队形,掠过斑驳陆离的树高线,随即又平稳地绕机场飞了一圈。待由六架飞机组成的各小队均已编好队形,机群遂调转了航向,掠过蔚蓝色的水面,朝意大利北部或是法国的目标飞去。机群渐渐爬高,等到飞入敌国领空时,已升至九千多英尺的高空。每次出航总有不少令人惊奇的事,其中之一便是自觉镇定,四周极度静谧,唯一的声响是机关枪的试射,以及对讲机偶尔传出的单调生硬的一句话,最终便是每架飞机上的轰炸员提醒全体机组人员,宣布飞机已进入轰炸点,准备飞往目标。

  天气又是每次晴和,由于空气稀薄,总有些许黏糊的异物卡在喉咙口。

  他们驾驶的是B25型暗绿色飞机,性能平稳可靠,装有两只方向舵,两只引擎,两片宽机翼。唯一的不足之处——就轰炸员约塞连所坐的位置来看,便是那条狭窄的爬行通道——把设在有机玻璃机头里的轰炸员舱内最近的应急离机口隔了开来。爬行通道是一个正方形长孔,狭小、冰凉,上面是飞行控制系统。像约塞连这样的彪形大汉,只有费了劲才能勉强挤身通过。有一个圆脸的矮胖领航员——长一对奸诈的小眼,身上揣一只与阿费相同的烟斗——也很难从这个孔过去。每当他们飞往目标——相距仅几分钟,约塞连便会把他逐出机头。紧接着是一段时间的紧张不安,默默地等待,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只有默默地等待。此时,下面的高射炮已瞄准了他们,假如可能,随时准备把他们彻底击落,坠入长眠之谷。

  一旦飞机即将坠落,这条通道,对约塞连来说,就是通向机外的生命线,可约塞连竟诅咒它,对它恨之入骨,辱骂它是老天故意设置的一道障碍,是欲置他于死地的阴谋的一部分。按说,B25型飞机还有地方可再开一个应急离机口,而且就在机头,但他们却没有一个应急离机口,替而代之的是这条通道,自那次在阿维尼翁上空执行任务时发生混乱以后,他便开始憎恨这条通道的每一英寸空间,因为它把他和降落伞——太是笨重,无法随身携带——之间的距离延长了若干秒钟;又使他取了降落伞后赶往应急离机口——设在立架式驾驶舱的后部和顶炮塔射击手(高高在上,因而遮没了脸面)两脚之间的地板上——的时间延宕得更长。约塞连一旦把阿费逐出机头,自己便极迫切地想坐到阿费的位置上;他还很想在应急离机口顶端的地板上,用自己乐意多带的防弹衣筑一个拱形掩体,然后蜷缩了身体躲在里面,降落伞早已用钩固定在相应的安全带上,一手紧紧握住红柄开伞索,一手死死抓牢应急开盖开关——一旦听到飞机遭击毁的可怕声响,打开开关,他便坠入空中,朝地面落下去。假如他必须得留在机头的话,他就想占据这个位置。他可不愿守在前面,像一条该死的金鱼,给死死地困在一只该死的动不了的金鱼缸里。原因是,一旦战火起,那该死的高射炮火便喷出一团团发恶臭的黑色浓烟,在他的四周上下急速地翻腾,恰似变幻无常、硕大无朋的邪魔,时而徐徐上升、僻啪作响,时而摇荡不定、砰然爆裂,震得飞机格格直响、上下颠簸、左右晃悠,又一个劲地往机内直穿进去,威胁着要在瞬息间将他们全都湮灭在一片火海之中。

  阿费无论充当领航员,抑或承担别的什么职责,于约塞连全无益处。约塞连每回都是极没好气地把他逐出机头,这样,假若他俩突然要仓皇逃命,也就不会相互碍事。一旦让约塞连逐出机头,阿费就可以蜷缩在约塞连迫切地想躲身的那块地方,但他没那么做,却是直挺挺地立着,两只又粗又短的胳臂极适意地搁放在驾驶员和副驾驶员座位的靠背上,一手端了烟斗,跟麦克沃特和当班的副驾驶员轻快地聊着夭,同时又指出天空出现的有趣味的东西,让他俩瞧。可是,麦克沃特和副驾驶员实在大忙,没有丝毫的兴致。麦克沃特守在控制系统一侧,忙于执行约塞连尖声喊出的命令。约塞连让飞机侧滑进入轰炸航路,接着,又尖起嗓门,以极粗鲁的口吻满嘴脏话地给麦克沃特下命令——酷似亨格利·乔在黑夜里梦魇时叫出的痛苦的哀求声,要大伙儿迅速绕过炸弹爆炸溅起的一根根饿虎似的火柱,离开轰炸航路。混战中,阿费自始至终很沉静地抽着烟斗,透过麦克沃特一侧的窗户,满心好奇地在一旁观战,颇显得泰然自若,仿佛这场战争发生在千里之外,于他无丝毫的影响。

  阿费对联谊会活动一向是很热衷的,什么事都喜欢领个头,对校友联欢活动从来都是尽心尽力。他头脑极单纯,因此,无所畏惧。约塞连倒是极有头脑,所以就顾虑重重。遭炮火袭击时,约塞连并没有像胆小的耗子那样,擅自离弃岗位,急匆匆地从爬行过道逃出去。

  他之所以没这么做,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不愿把飞离目标区时采取的规避动作托付给别的什么人。这世上还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让他放心地委以如此的重任。而在他的熟人当中,没有哪一个人会像他那么胆小。约塞连是飞行大队最出色的规避动作能手,但这一点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

  规避动作,并没有一套固定的程序。要的便是恐惧。这种恐惧心理在约塞连身上算是发挥到了极点。较之奥尔或亨格利·乔,他的胆量要小得多,甚至比邓巴还要小。邓巴早已是听天由命,觉得自己总有一天非死不可。约塞连并没有那么悲观,每次执行任务,只要一扔完炸弹,他便疯狂逃命,一边对麦克沃特死命吼叫:“使劲!使劲!使劲!使劲!你这狗狼养的,快使劲!”而且对麦克沃特他一向是恨之入骨,好像他们在空中执行任务,遭陌生人的轰炸,全都是麦克沃特的过错。飞机上,除他俩之外,其他任何人都禁用对讲机,只有那次去阿维尼翁执行任务是个例外。当时,一片混乱,着实让人痛心,多布斯在半空中发了疯,哭得很伤心,一个劲地喊救命。

  “救救他,救救他,”多布斯哭着说,“救救他,救救他。”

  “救救谁?救救谁?”约塞连把耳机插头重新插入内部通话系统后,高声问道。这之前,多布斯抢过赫普尔手里的操纵杆,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飞机突然俯冲下去,大伙儿全部给吓傻了,一个个呆若木鸡。约塞连的耳机插头由于剧震脱离了内部通话系统,他自己的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粘贴在机舱的顶端,无法动弹。赫普尔又及时救了他们。他拼命夺回了多布斯手里的操纵杆,飞机几乎又是突然进入了平飞,重新飞回到他们刚刚逃脱的那一片猛烈的震耳欲聋的高射炮火之中。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约塞连默默地祈祷,他依旧头贴在机头的顶端,像是悬在空中,无法动弹。

  “轰炸员,轰炸员,”约塞连通过对讲机问话时,多布斯哭着答道,“他没有回话,他没有回话;快救救轰炸员,快救救轰炸员。”

  “我就是轰炸员,”约塞连叫喊着答道,“我就是轰炸员。我一切正常。我一切正常。”

  “那就快救救他,快救救他,”多布斯哀求道。

  这时,斯诺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尾舱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3 09:28:10

《第二十二条军规》6、亨格利·乔

亨格利·乔的确早已完成了五十次飞行任务,但这于他实在是毫无益处,他把行装打点好了,又等着回家。到了晚上,他就做可怖的噩梦,乱叫乱吼,闹得中队全体官兵无法入眠,只有赫普尔除外。

  赫普尔才十五岁,是个飞行员,当初是虚报了年龄才入伍的。他和自己那只宝贝猫跟亨格利·乔合住一顶帐篷。赫普尔睡觉一向容易惊醒,但他声称自己从未听见亨格利·乔惊叫过。亨格利·乔心里觉得难受。

  “那又怎么样呢?”丹尼卡医生满是怨恨地吼叫道,“不瞒你说,我以前可有钱啦,一年净赚五万美元,而且差不多是免税的,因为我要求来就诊的病人一概支付现金。此外,我还有世界上最有实力的同业协会做后盾。可你瞧瞧,后来出了什么事。就在我做好准备,开始积攒一笔钱的当儿,他们却炮制出什么法西斯主义,发动了一场令人悚然的战争,竟连我也没逃脱这场灾难。每天晚上听见亨格利·乔这样的家伙歇斯底里地喊叫,我就憋不住想大笑。我实在是憋不住想大笑。他觉得难受?我心里啥感受,他哪里晓得?”

  亨格利·乔自己多灾多难,实在是管不了丹尼卡医生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就拿那些噪声来说吧,即便是些很轻的噪声,也会让他勃然大怒。每当阿费口含唾沫,咂咂地一口一口抽烟斗,或是奥尔丁丁当当做些修补活计,或是麦克沃特玩二十一点或扑克牌时,每出一张牌总会摔得劈啪直响,或是多布斯一边笨手笨脚、跌跌撞撞四处乱跑,一边喀塔地牙齿直打战,这种时候,亨格利·乔便会直冲着他们吼叫,直到把嗓门吼哑了为止。亨格利·乔患的是运动表象型兴奋增盛症,性情激动暴躁。静静的房间里,手表有规律的嘀嗒声,似酷刑一般,猛击着他全无保护的脑袋。

  “听着,小家伙,”一天深夜,亨格利·乔没好气地跟赫普尔说,“假如你想在这顶帐篷里住下去,我喜欢怎么做,你就得怎么做:每天晚上,你必须得用羊毛袜裹好你自己的手表,然后把它放在帐篷那头你自己的床脚柜的最底层。”

  赫普尔很不服气地猛抬起下巴,让亨格利·乔明白,他可不是任人摆布的,于是,便不折不扣地依亨格利·乔的吩咐去做了。

  亨格利·乔是很神经质的,长得极瘦削,一副可怜相,脸色憔悴泛黄,两侧黑黢黢的太阳穴上,一根根抽搐着的青筋,似被切成若干的蛇段,在皮下蠕动。那张脸瘦得两颊凹陷,透着孤独凄凉,因久虑而显得阴沉,全无了光泽,恰似一座废弃的矿工城。亨格利·乔吃起来狼吞虎咽,总是不停地啃手指尖,说话结巴,有时又会因情绪激动而哽得说不出半句活来,身上处处发痒,又好出汗,嘴角常挂着口水。他时常背着一架复杂精密的黑色照相机,着了魔似地东奔西颠,一直想拍些女人的****照片。可是从未拍出一张照片。他总是忘记装胶卷、打灯光,或是忘记打开镜头盖。说服****女人摆各种姿势,这实在不是桩容易的事,不过,亨格利·乔在这方面倒是颇有些诀窍。

  “我可是个大名人,”他总会这么大声说道,“我是《生活》杂志大名鼎鼎的摄影记者,想给杂志的大封面拍张顶刮刮的照片。没错,没错,没错!好莱坞大明星。用不完的钞票,离不完的婚,整天跟男人寻欢作乐。”

  这世上,恐怕很少有女人能抵挡住这种甜言蜜语的劝诱。妓女总会急不可耐地一跃而起,只要是亨格利·乔的吩咐,不管摆的姿势有多怪,她们必定会全身心地投入。女人简直让亨格利·乔神魂颠倒。女性是他狂热崇拜的偶像。女人于他,是人间奇迹,美丽动人,令人赏心悦目,心醉神迷;是取乐的工具,威力之巨实在难以估量,欲望之强令人无法招架,造就得又是这般精美,不足道的卑劣男人是没资格享用的。在他看来,女人赤裸了玉体任他摆弄,只是一个天大的疏忽——终究会迅速得到纠正。因此,他总是不得不赶在别人获悉内情匆匆把她们带走之前,尽一切可能以极短的时间,充分利用她们的肉体。究竟是玩弄她们,还是给她们拍照,他一直举棋不定,因为他发觉这两件事实在无法同时进行。其实,他开始觉得,这两桩事体他几乎一桩也干不了。原因是,他自始至终摆脱不了行事匆忙草率的积习,结果导致了他的办事能力极度低下,老是东一郎头,西一棒子。照片是一张也没拍成,到了手的女人一个也没玩成。令人奇怪的是,亨格利·乔服役前确曾当过《生活》杂志的摄影记者。

  如今,他可是位英雄。在约塞连眼里,他是最了不起的空军英雄,因为他完成作战飞行任务的次数超过了空军里的其他英雄。他已经完成了六次作战飞行任务。亨格利·乔完成第一次作战飞行任务时,那时的规定要求每人必须完成二十五次飞行任务。只要完成了这二十五次飞行任务,他便可以打点好行装,喜滋滋地给家里写信报喜讯,然后开始兴致勃勃地缠住陶塞军士,探问让他轮换调防回美国的命令是否下达。待命期间,他每天在作战指挥室门口周围,极有节奏地跳着曳步舞。每每有人路过,他便扯大了嗓门,没完没了地说俏皮话;每次见到陶塞军士匆匆走出中队办公室,就打趣地骂他是讨厌的狗杂种。

  驻屯萨莱诺滩头堡的一周内,亨格利·乔就完成了最初规定的二十五次飞行任务。当时,约塞连因染上了淋病住在医院治疗。

  这种花柳病,是一次——他正在执行前往马拉喀什空运补给的低空飞行任务——他跟一名陆军妇女队队员在灌木丛里野合时传染上的。后来,约塞连全力以赴,拼命追赶亨格利·乔,结果几乎就让他赶上了,六天里,他完成了六次飞行任务。可是,他的第二十三次任务是飞往阿雷佐,内弗斯上校便是在那儿阵亡的。那次任务完成以后,再飞两次,他就可以回家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卡思卡特上校着一身崭新的制服来到中队,摆出一副傲慢专横不可一世的模样。他将规定的飞行次数从二十五提高到三十,以此来庆贺自己接任大队指挥官的职位。亨格利·乔解开行装,把写给家里的报喜信重新又写了一遍。他不再兴致勃勃地缠住陶塞军士。他开始仇恨陶塞军士,极凶狠地将一切归罪于陶塞军士,即便他心里很清楚,卡思卡特上校的到任,或是遣送他们回国的命令一直搁着不下达——本来完全可以让他提早七天回家,逃掉后来新增的五次飞行任务,这一切跟陶塞军士实在是毫不相干的。

  亨格利·乔再也经受不住等待回国命令时的极度紧张,每每完成又一次飞行任务,他的身心健康便迅速崩溃。每次被撤下不执行作战任务,他就举行一个规模不小的酒会,请上自己那一小帮朋友聚一聚。他打开一瓶瓶波旁威士忌——是他每周四天驾驶军邮班机巡回递送邮件时想了法子才买到的——以飨朋友。随后,他又是笑又是唱,还跳起曳步舞,大声喊叫,似过节一般陶醉,欣喜若狂,直到后来睡意袭来,再也支撑不住,方才安静入睡。待约塞连、内特利和邓巴刚安顿好他上床,他就开始尖声叫喊。第二天上午,他走出帐篷,形容枯槁,流出恐惧和负疚的神情,整个人看似一座蛀空的建筑物,只剩下个空骨架,摇摇欲坠,一触便会倒坍。

  每当亨格利·乔不再执行作战飞行任务,再次等待永远等不来的回国命令,他便受尽了痛苦的折磨。期间,他在中队度过的每一个晚上,那一个个噩梦总是准时出现在他的梦乡,就同天体的运行一样正点,不差分秒。亨格利·乔每做噩梦,必定歇斯底里地尖叫,扰得中队里像多布斯和弗卢姆上尉那些神经过敏的人心绪不宁,结果,他们也开始做噩梦,歇斯底里地尖叫。于是,每天晚上,他们便从中队各个不同的角落把各种尖厉的下流话吐入空中,在黑夜里回响着,颇有些趣味,仿佛发情的鸟交尾时的欢叫。在科恩中校看来,这是梅杰少校的中队里露出的不良倾向,于是,他便采取了果断行动,决定杜绝这股苗头。他的措施是,下令亨格利·乔每周驾驶一次军邮班机巡回递送邮件,这样,有四个晚上他就没法在中队过夜了。这一补救办法同科恩中校采取的所有补救办法一样,的确很奏效。

  每次卡思卡特上校增加飞行任务的次数并让亨格利·乔重返战斗岗位时,亨格利·乔便不再梦魇。他只是宽心地微微一笑,又恢复了平常的恐惧状态。约塞连琢磨亨格利·乔那张皱缩的脸,就像是在读报纸上的一条大标题。每当亨格利·乔神情阴郁,表明一切正常,可一旦他兴致勃勃,那就说明出了什么麻烦事。亨格利·乔这种阴阳错乱的反应,在大伙看来,确实是个怪现象,只有他本人对此断然否认。

  “谁做梦?”当约塞连问他都做些什么梦时,亨格利·乔反问道。

  “乔,你干吗不去丹尼卡医生那里看看?”约塞连劝说道。

  “我干吗非得去看丹尼卡医生?我又没病。”

  “你不是老做噩梦吗?”

  “我可没做噩梦。”亨格利·乔说了个谎。

  “或许丹尼卡医生有办法治那些噩梦。”

  “做噩梦又不是什么病,”亨格利·乔答道,“哪个不做噩梦?”

  约塞连心想,这下他可上了圈套。“你是不是每天晚上做噩梦?”他问。

  “难道每天晚上做噩梦就不成吗?”亨格利·乔反诘道。

  亨格利·乔这一反诘,突然让约塞连茅塞顿开。他问得没错,为什么就不能天天晚上做噩梦?这样,每天晚上梦魇时痛苦地狂叫,也就可以理解了。比起阿普尔比来,这就更容易理解了。阿普尔比一向严守规章制度。在一次前往海外执行飞行任务途中,他曾授命克拉夫特,下令约塞连吞服阿的平药片,尽管当时他和约塞连彼此早已不再搭腔。亨格利·乔比克拉夫特要懂道理得多。克拉夫特已经不在人世。当时在弗拉拉,约塞连再一次把自己小队的六架飞机导入目标上空,一台发动机爆炸了,克拉夫特就这样死于非命。飞行大队连续轰炸了七天,还是没有炸悼弗拉拉的那座桥梁,尽管他们使用的轰炸瞄准器十分精密,可以在四万英尺的高空把一枚枚炸弹扔进一只腌菜桶。早一个星期前,卡思卡特上校可是自告奋勇要部下在二十四小时内炸毁那座桥。克拉夫特是宾夕法尼亚州人,小伙子长得极瘦弱,没丝毫要害人的坏心眼。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讨人喜欢,然而,就连这一点点有辱人格的卑贱的愿望,也终究注定要破灭的。他死了,没有受到别人的怜爱,就像熊熊燃烧的烈火堆上的一块血淋淋的炭渣,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就在那架只剩一片机翼的飞机快速坠落的当儿,谁也不曾听见他在生命最后的宝贵瞬间里说了些什么。克拉夫特与世靡争地生活了一小段时间,然后到了第七天,在弗拉拉上空随烈火一起消逝。当时,上帝正在安息,麦克沃特将飞机调了头,约塞连引导他飞至目标上空,作又一轮轰炸飞行,因为第一轮轰炸飞行时,阿费慌了手脚,结果,约塞连没能扔下炸弹。

  “我想我们只得再往回飞了,是不是?”麦克沃特通过对讲机闷闷不乐地说了一句。

  “我想是吧,”约塞连说。

  “是吗?”麦克沃特问道。

  “是的。”

  “那好吧,”麦克沃特说,“只好如此了。”

  他俩重新飞回目标上空,而其他小队的飞机在远处盘旋了一圈后,便安全飞走了。这时,地面上赫尔曼·戈林师的每一门火炮,便都一齐对准他俩猛烈开炮。

  卡思卡待上校是个极果敢的人。只要有什么现成的轰炸目标,他向来毫不迟疑地主动提出请求,让自己的部下前去摧毁。在他的飞行大队看来,任何一个目标,不管有多危险,都是攻无不克的,正如对阿普尔比来说,在乒乓球台上没有什么险球是救不起的。阿普尔比是位很出色的飞行员,又是一名球艺超绝的乒乓球选手,尽管眼睛里有苍蝇,却从未失过一球。对阿普尔比来说,要让对手输得丢尽脸面,发二十一次球便足够了。他的乒乓球球技实在是高超非凡。只要举行球赛,他必定是场场都赢。后来,有一天晚上,奥尔喝过杜松子酒和威士忌后,醉醺醺地跑去找阿普尔比打乒乓球。开局时,他接连发的头五个球,全让阿普尔比给猛抽了回去,于是,他便拿起球拍,把阿普尔比的前额砸了个口子。奥尔扔掉球拍,纵身一跃,跳到乒乓球台上,紧接着一个急行跳远,从台子的另一端猛跳了下去;两脚恰好踩在了阿普尔比的脸上,立时一片混乱。阿普尔比差不多花了足足一分钟,才好不容易挣脱掉奥尔的拳打脚踢,摸索着爬了起来,一手揪住奥尔的衬衣前胸,把他提了起来,另一手握成拳头缩回去,正欲猛力击去,把他打死。就在这当儿,约塞连跨步上前,把奥尔从他身边拉走。这一夜对阿普尔比来说,是充满意外的一夜。阿普尔比和约塞连一样魁梧粗壮,他挥起拳,狠狠地打了约塞连一拳。这一拳打得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乐不可支,于是,他转过身,照准穆达士上校的鼻子也重重击了一拳。德里德尔将军可高兴极了,便让卡思卡特上校把随军牧师逐出军官俱乐部,又命令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搬进丹尼卡医生的帐篷,这样,每天二十四小时他就可以得到医生的照料,身体健康也有了保障,这样,德里德尔将军什么时候要他拳打穆达士上校的鼻子,他便可以再应付了。有的时候,德里德尔将军带着穆达士上校和护士,特地从联队司令部下来,只是想让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在他女婿的鼻子上狠狠打一拳。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是极愿意留在他跟弗卢姆上尉合住的那间活动房里的。弗卢姆上尉是中队的新闻发布官,不爱说笑,性情烦闷。每天晚上,他总要花上一大半时间冲洗白天拍摄的照片,然后跟他的宣传稿一同发出去。他每天晚上尽量留在暗房工作,之后,便躺在自己的帆布床上,交叉着食指和中指,脖子上缠了只兔子的后足,想足了法子不让自己睡着。跟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合住,他始终处于极度的恐惧之中。他脑子里老是困扰着一个念头:说不定哪个晚上,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会趁他酣睡之际,悄悄走到他的床前,一刀切开他的咽喉。他之所以生出这么个念头,也全因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本人。有天晚上,弗卢姆上尉正打着盹儿,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确实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床前,极凶险地用尖利的嘘声威胁道:总有一天晚上,趁他,弗卢姆上尉,熟睡的时候,他,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会一刀割开他的咽喉。弗卢姆上尉吓得浑身直冒冷汗,睁大了双眼,抬起头,直愣愣地注视着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那双离他仅几英寸远的闪闪发亮的醉眼。

  “为什么?”弗卢姆上尉最终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总算问了一句。

  “为什么不?”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的答复倒是极干脆。

  此后的每个晚上,弗卢姆上尉尽量迫使自己不睡着。亨格利·乔的噩梦着实给他帮了极大的忙。他一夜夜专注地倾听亨格利·乔疯狂般的号叫,渐渐地仇恨起他来了,真希望哪天晚上,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会悄悄地走到他的床前,一刀割开他的咽喉。其实,大多数晚上,弗卢姆上尉睡得很沉,只是梦见自己醒着。这些梦极其真实,结果,每天早晨他从睡梦中醒来时,已是筋疲力尽,顷刻又复睡去。

  自弗卢姆上尉发生惊人的巨变后,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渐渐地喜欢上他了。那天晚上,弗卢姆上尉上床时,还相当活泼开朗,可第二天上午起身时,却变得阴郁寡欢,性格内向。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很自豪地视这个新的弗卢姆上尉为自己创造的作品。他从未打算要割断弗卢姆上尉的咽喉。他扬言这么做,就如同他说要死于肺炎、要给穆达士上校的鼻子狠狠一拳或者要同丹尼卡医生比角力,全都只是想开个玩笑而已。每天晚上,他醉醺醺地蹒跚着走进帐篷,想做的头一桩事,便是即刻睡觉,可亨格利·乔经常让他入睡不得。亨格利·乔梦魇时歇斯底里地狂叫,吵得他烦躁不安。于是,他便经常希望有人悄悄溜进亨格利·乔的帐篷,从他脸上把赫普尔的猫拎走,再一刀割开他的咽喉。这样,中队上下除弗卢姆上尉外,就可以好好睡一个安稳觉了。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不时地替德里德尔将军重重拳击穆达士上校的鼻子,纵然如此,他依旧还是个局外人。中队长梅杰少校也是个局外人。梅杰少校在从卡思卡特上校那里得知自己晋升中队长的同时,发现自己本是个局外人。杜鲁斯少校于佩鲁贾上空阵亡后的第二天,卡思卡特上校坐了他那辆特大马力的吉普车,飞速驶进中队驻地。卡思卡特上校在离那条铁路壕沟几英寸的地方,嘎然把车刹住。壕沟就横在吉普车和那片倾斜的篮球场之间。

  卡思卡特上校一到,梅杰少校便遭到那些球友——几乎和他交上了朋友——的拳打脚踢,左推右搡,还有乱石的袭击,最终,被逐出了球场;

  “你现在是新任的中队长,”卡思卡特上校隔着壕沟朝梅杰少校高声喊道,“不过,别以为这有什么了不起,因为这算不得什么。

  只不过是由你来担任新的中队长罢了。”

  卡思卡特上校来得突然,去得也同样突然。说罢,他就猛地掉转车头,车轮一阵飞转,扬起一片细砂砾,吹了梅杰少校一脸,于是,车便轰隆隆地开走了。这个消息把梅杰少校惊呆了。他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瘦长的身体愈发显得难看,两只长手捧着一只磨损了的破篮球,看着卡思卡特上校如此迅速播下的仇恨的种子在他身边的士兵们心中扎了根。而这些弟兄一直跟他打篮球,又允许他像先前谁都乐意的那样跟他们交朋友。梅杰少校两眼毫无光泽,眼白增大,模糊不清,嘴巴翕动着,极想说些什么,可就是出不了声,那种熟悉的、驱赶不了的孤寂,再一次飘来,似令人窒息的烟雾,将他团团困住。

  像大队司令部的其他所有军官——丹比少校除外——一样,卡思卡特上校亦极具民主精神:他认为,人生来是平等的。所以,他便以同样的热情,一脚踢开了大队司令部以外的所有官兵。不过,他信任自己的部下。正如他在简令下达室常跟他们说的那样,他相信,同其他任何部队相比,他们要强得多,至少可以多完成十次飞行任务。同时,他还认为,谁要是对部下没有这样的信心,他就可以滚出去。不过,他们要滚出去,唯一的办法,就像约塞连飞去见前一等兵温特格林时探听到的那样,便是完成这另增的十次飞行任务。

  “我还是搞不明白,”约塞连抗辩道,“丹尼卡医生究竟是错还是对?”

  “他说是多少次?”

  “四十次。”

  “丹尼卡说的没错,”前一等兵温特格林认可道,“就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来说,只要完成四十次飞行任务就可以了。”

  约塞连听了心花怒放。“这么说,我可以回家咯?我已经飞了四十八次。”

  “不行,你还不能回家,”前一等兵温特格林纠正道,“你不会是疯了吧?”

  “为什么不能回家?”

  “第二十二条军规规定这样。”

  “第二十二条军规?”约塞连很感吃惊。“第二十二条军规跟回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第二十二条军规规定,”亨格利·乔开飞机送约塞连回皮亚诺萨岛后,丹尼卡医生极耐心地答复他说,“你自始至终得服从指挥官的命令。”

  “但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说,我完成四十次飞行任务就可以回家了。”

  “可他们没说你必须回家。军规明文规定,你必须服从每一个命令。圈套便在这里。即便上校违反了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的命令,非要你继续飞行不可,你还是得执行任务,否则,你违抗他的命令,便是犯罪。而且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必定会问你的罪。”

  约塞连彻底灰了心。“这么说,我必须完成规定的五十次飞行任务咯?”他极伤心地问。

  “是五十五次,”丹尼卡医生纠正道。

  “什么五十五次?”

  “上校现在要求你们大家完成五十五次飞行任务。”

  亨格利·乔听了丹尼卡医生的后,如释重负地深叹了一口气,咧嘴笑了笑。约塞连一把揪住亨格利·乔的脖子;迫使他立刻开飞机跟他一块回去见前一等兵温特格林。

  “要是我拒飞的话,”约塞连极信任地问道,“他们会怎么对待我?”

  “我们或许会毙了你,”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回答他说。

  “我们?”约塞连吃惊地大声叫道,“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站在他们一边了?”

  “要是你给毙了,你指望我跟谁站在一边。”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反驳道。

  约塞连畏缩了。卡思卡特上校又一次让他上了圈套。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3 09:28:11

《第二十二条军规》7、麦克沃特

通常,与约塞连搭档的飞行员是麦克沃特。每天清晨,麦克沃特总是穿了洁净的大红睡衣裤,在自己的帐篷外面刮胡子。约塞连身边有不少莫名其妙、令人啼笑皆非的怪人,麦克沃特就是其中一个。在所有参战官兵当中,麦克沃特兴许是最古怪的一个,因为他神志十分正常,可对战争依旧无动于衷。他腿短肩宽,年纪很轻,常面带笑容,口里总不停地哼唧欢快的流行曲调。每次玩二十一点或是打扑克牌时,总要把牌摔得劈啪响,结果,摔得亨格利·乔心烦意乱、浑身不爽,亨格利便厉声责骂,让他别再这样摔牌。

  “你这婊子养的,你是存心折磨我,”亨格利·乔便会大声怒骂,一旁的约塞连则会用一手拦住他,让他消气镇静。“他是故意跟我作对,因为他喜欢听我歇斯底里地喊叫——你这狗杂种!”

  麦克沃特很感抱歉地皱了皱雀斑点点但长得挺漂亮的鼻子,发誓以后再不摔牌,但总是过后便忘。麦克沃特穿的是大红睡衣裤和室内软拖鞋,睡觉时盖的是新熨烫过的印花被单——极似米洛从那个嬉皮笑脸、嗜爱甜食的小偷处取回的那半条被单。当初,去取那半条被单时,米洛向约塞连借了些去核枣,结果,一颗没用。麦克沃特对米洛印象极深,原因是,米洛总是把七分钱买的鸡蛋以五分钱的价格卖出去,这实在是让给养军士斯纳克下士觉得有趣。不过,麦克沃特对米洛的印象,从来就没有米洛对约塞连从丹尼卡医生手上得来的那张肝病证明的印象深刻。

  “这是什么?”米洛惊讶地叫道,他发现了那只大大的瓦楞纸板箱,里边装满了一包包干果、一听听果汁和甜点心,两名意大利劳工——是德·科弗利少校诱拐来替他在厨房干活的——正准备搬了这箱子去约塞连帐篷。

  “这是约塞连上尉,长官,”斯纳克下士很是神气活现地笑了笑,说道。斯纳克下士一向自认为很有知识,觉着自己领先时代二十年。他实在很讨厌给大伙儿煮饭。“他有丹尼卡医生出具的证明,不管他想要什么水果和果汁,他都可以享用。”

  “这是怎么回事儿?”约塞连大叫道,这当儿,米洛脸色煞白,又摇晃了起来。

  “上尉,这是米洛·明德宾德中尉,”斯纳克下士嘲讽地眨了眨眼,说道,“是新来的一位飞行员。这一次你住院期间,他当上了司务长。”

  当天傍晚,米洛交给麦克沃特半条床单,麦克沃特大叫道:“这是什么?”

  “就是今天上午从你帐篷里偷走的那半条床单,”米洛兴致勃勃且又沾沾自喜地给他做了解释,赭色的鬓须急速地抽搐着。“我敢说,你甚至还不知道床单让人给偷去了呢。”

  “怎么竟会有人要偷半条床单?”约塞连问。

  米洛紧张不安了。“这你是不会懂的,”他抗辩道。

  米洛为何如此迫不及待地花钱,想从丹尼卡医生那儿买一张简捷的证明,对此,约塞连始终弄不明白。丹尼卡医生在证明书上写道:“请把约塞连所要的全部干果和果汁给他。他说他的肝脏有病。”

  “像这样的证明,”米洛沮丧地咕哝道,“足以葬送天底下任何一位司务长的前程。”米洛来到约塞连的帐篷,就是想再看一看那张证明。他跟在那一盒发给约塞连的食物的后面,穿过中队营地,活像在给什么人送葬似的。“你要多少,我都得给你。嗨,这证明可没说你必须一人独吃。”

  “没那么说,倒是桩好事,”约塞连告诉他说,“因为我向来就不吃这东西。我的肝脏不好。”

  “哦,对了,我把这给忘了,”米洛很是恭敬,放低了嗓音说道,“情况糟吗?”

  “糟糕得很呢,”约塞连快乐地答道。

  “是这样,”米洛说,“这话怎么讲?”

  “就是说,情况不可能比这会儿再好了……”

  “我想我还是听不明白。”

  “……再好的话,那就更糟了。现在你明白了?”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不过,我想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

  “算啦,你就别为这事费神了。让我自个儿来烦心吧。你知道,我其实没什么肝病,只是有了些症状而已,是加涅特-弗莱沙克综合症。”

  “是这么回事儿,”米洛说,“那什么是加涅特-弗莱沙克综合症?”

  “就是肝病。”

  “我明白了,”米洛说着,便不耐烦地摩挲起自己的两道浓黑的眉毛,露出了苦涩的神情,仿佛在煎熬什么令人浑身不自在的痛楚。“既然如此,”他最后接着说,“我想你的确得好好留心自己的饮食,是不是?”

  “是得好好留心,”约塞连跟他说,“有益的加涅特-弗莱沙克综合症,是不怎么容易得到的,而我呢,又不想把自身的这种症状给毁了,所以,我从来就不吃什么水果。”

  “这下我可真明白了,”米洛说,“水果有损你的肝脏?”

  “不,水果对我的肝脏很有好处。所以,我绝对不吃。”

  “那你要了水果做什么?”米洛越搞越糊涂,可他不罢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憋了老半天不说的这句问话吐了出来。“你把水果卖了?”

  “我送人。”

  “送给谁?”米洛叫道,惊愕得连嗓音都变了样。

  “谁要就送谁。”约塞连高声回敬了一句。

  米洛很忧戚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摇晃着后退了几步,苍白的脸上突然冒出一颗颗汗珠。他心不在焉地硬拽着那两撇丧气的八字须,浑身直打战。

  “我送了不少给邓巴,”约塞连接着又说。

  “邓巴?”米洛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没错。邓巴要多少水果,就能吃多少,可这对他压根就没一点好处。那盒子我就放在帐篷外面,谁想要,就自个儿来取。阿费来这儿拿些李子,因为他说,食堂里的李子从来就不够他吃。你什么时候有空,应该查一查这事,因为阿费老在这里闲荡实在不是什么趣事。什么时候盒子里的水果不多了,我就让斯纳克下士重新给我添满。内特利每次去罗马,总要带足了水果。他爱上了那儿的一个妓女。那个妓女很讨厌我,不过,对他也没有丝毫的兴趣。她有个小妹妹,从来就没让他俩单独上过床。他们住的是一幢公寓楼,合住的房客有一对老头老太,还有一群别的女孩——个个长有两条肥壮迷人的大腿,总是戏谑不止。内特利每次上那儿,总给她们捎带一整盒水果。”

  “是卖给她们?”

  “不,是送给她们。”

  米洛蹩起了额头。“喔,我想他倒是挺慷慨的,”他漠然地说。

  “没错,的确挺慷慨,”约塞连赞同道。

  “而且我敢保证,这绝对合法,”米洛说,“因为一旦食物从我这儿到了你手里,便是你的了。我猜想,这些人境况那么恶劣,能弄到水果,一定高兴得很。”

  “是的,确实很高兴,”约塞连深信不疑地对他说,“那两个姑娘把水果全拿到黑市上去卖,再用挣到的钱,去买俗艳的人造珠宝饰物和廉价香水。”

  米洛振作了起来。“人造珠宝饰物!”他惊叫道,“我怎么不知道?买廉价香水她们得花多少钱?”

  “那老头卖了自己的一份水果,去买纯威士忌酒和色情图片。

  他是个色鬼。”

  “色鬼?”

  “倒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色情图片在罗马是不是很有市场?”米洛问。

  “情况并非像你想的那样。就说阿费吧。你认识他,从来就不会怀疑他,是不是?”

  “难道他也是个色鬼?”

  “不是。他是个领航员。你认识阿德瓦克上尉,是不是?这家伙人挺不错,你到中队的第一天,他就跑来见你,说:‘我叫阿德瓦克,干的是领航。’当时,他嘴里叼了个烟斗,好像还问了你上过哪所大学。你是不是认识他?”

  米洛压根就没理会。“让我跟你合伙干吧,”他冷不丁地恳求道。

  约塞连拒绝了他的恳求,即使他毫不怀疑,一旦他凭丹尼卡医生的证明,从食堂申请领取了一卡车一卡车水果,那么,这些水果就归他们所有,他们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米洛很是丧气,不过,从那以后,除一桩事以外,他什么秘密都跟约塞连说,因为他敏锐地感悟出,凡是不窃取自己所爱国家的财产者,绝不会偷盗他人的财物。对约塞连,米洛毫无保留,有秘密便讲,但关于山上那些洞——从士麦那运回一飞机无花果后,听约塞连说,刑事调查部的一名工作人员住进了医院,他便开始把钱埋在了洞里——的位置,他始终没吐半个字。米洛极易受骗,结果,便自告奋勇当上了司务长,不过,在他,这实在是神圣的职责。

  “食堂里的李子不够吃,我竟连这还不知道呢,”上任后的第一天,米洛承认道,“我想这是因为我对一切还相当不熟悉。我会跟厨师长提这事的。”

  约塞连机警地注视着他。“什么厨师长?”他问道,“你哪来的厨师长?”

  “斯纳克下士,”米洛解释道,很有些歉疚地把目光移向了别处。“他是我唯一的厨师,其实,也就是厨师长,虽然我希望让他负责行政勤务。依我的感觉,斯纳克下士似乎过于锋芒毕露了。在他看来,当一名给养军士实在只是一种摆设而已。他老是抱怨说,自己是被迫糟蹋才华。可压根就没人让他非做这事不可!顺便问一下,你是否知道他当初为什么被降为列兵,至今还只是个下士?”

  “知道,”约塞连说,“他在中队的食物里下过毒。”

  米洛听罢,脸色再次刷白。“他做什么?”

  “他把数百块军用肥皂捣碎成泥,羼入白薯中,只是想证明大家的口味很平庸,不辨优劣。中队的全体官兵都病了。飞行任务被迫取消。”

  “啊!”米洛惊呼道,颇有些异议。“他一定发觉自己铸成了大错,是不是?”

  “恰好相反,”约塞连纠正道,“他觉得这事他做得对极了。我们每个人都吃了满满一盘,还一个劲地嚷着要他再给添满。我们都知道自己病了,但万万没想到是中了毒。”

  米洛惊愕地倒吸了两口气,模样极似一只棕色的粗毛野兔。

  “既然如此,我就非得让他去负责行政勤务不可了。我可不希望在我主管期间出这种事。你知道,”他颇严肃他说出了真心活,“我想做的,就是要让中队的弟兄们一日三餐吃上全世界最好的饭菜。这才是司务长应尽的职责,你说对不?假如他连这最起码的目标都达不到,那么,他就不配做一名司务长。你同意吗?”

  约塞连缓缓地转过身,深表怀疑地直视着米洛。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单纯、诚实的脸,绝不会做出任何奸诈狡猾或是不择手段的勾当;是一张正直、坦诚的脸,嵌一对斜视的浓眉大眼,长一头赭发和两撇丧气的红棕色八字须。米洛的鼻子极长,且瘦尖,鼻孔始终是湿滴滴的,不时哧哧地吸鼻子,鼻尖右歪得厉害,总与身体其余部位的面向相悖。这是刚正不阿者的脸:他绝不可能有意识地违背作为其正直品性依赖的道德准则,如同他不可能把自己变成令人厌恶的可鄙小人一样。这些道德准则之中,有一条即是,只要实际情况允许,无论要价多少,也算不得是罪孽。米洛时时会表现出极大的义愤。当听说刑事调查部的一名工作人员正在这一带找他时,他简直气愤到了极点。

  “他找的不是你,”约塞连说,想让他消气。“是住院的一个人,哪家伙检查信件时,老是签上华盛顿·欧文的名字。”

  “我可从来没有在什么信件上签华盛顿·欧文的名字,”米洛声言道。

  “那当然。”

  “不过,这只是个骗局,目的是想让我承认自己一直在黑市上捞钱。”米洛狠拽了自己那一撮凌乱的变了色的八字须。“我讨厌那种家伙。总是鬼头鬼脑地四处打探我们这些人的秘密。假如政府想做些什么好事,它干吗不追查前一等兵温特格林?他眼里可从来没有什么规章制度,老是跟我砍价。”

  米洛的八字须之所以触楣头,是因为左右两撇向来是不相称的,就跟他的那对斜眼一样,永远无法同时看着同一样东西。较之大多数人,米洛眼见的东西要多些,但没一样他是看得真切的。当获知刑事调查部那名工作人员的消息时,他的反应极其激动,但相比之下,在听约塞连说,卡思卡特上校已经把飞行次数增加到五十五次之后,他倒是颇显得沉着勇敢。

  “这可是在打仗,”他说,“所以,规定的飞行次数,我们必须完成,发牢骚是毫无用处的。假如上校说我们必须飞五十五次,我们就得不折不扣地飞满五十五次。”

  “哦,我可不必飞那么多次,”约塞连发誓说,“我要去见梅杰少校。”

  “你能行吗?梅杰少校向来不见任何人。”

  “那我就回医院去。”

  “可你出院才十天,”米洛提醒他说,语调里颇有些责备的成份。“你总不能一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儿就往医院跑吧。不能这样,最好还是完成规定的飞行次数。这可是我们的职责。”

  米洛办事相当固执死板,且顾虑重重。因此,就在麦克沃特的床单被窃那天,他怎么也不愿从食堂借用一袋去核枣子,因为食堂的食品依然都是政府的财产。

  “不过我可以向你借,”他给约塞连解释道,“因为所有这些水果,一旦你凭丹尼卡医生的证明从我这里领到手,就都归你了。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甚至可以不送人,高价出售。难道你不想跟我合伙干?”

  “不想。”

  米洛只得作罢。“那就借我一袋去核枣,”他恳求道,“我会还你的。我向你保证,而且会多给你一些分外的东西。”

  米洛言而有信。回来见约塞连时,把那袋去核枣原封未动地还给了他,此外,还交给他麦克沃特那条黄色床单的四分之一。而且,米洛把那个毗牙咧嘴、喜吃甜食的小偷——从麦克沃特帐篷里窃得床单的便是他——也一起带了回来。这块床单,现在就归约塞连所有了。这床单到他手上的当儿,他正打着盹儿,不过、他自己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麦克沃特也同样糊里糊涂。

  “这是什么东西?”麦克沃特大声叫道,直盯着撕下来的半条床单,很是困惑不解。

  “这就是今天上午你帐篷失窃的那条床单的一半,”米洛解释说,“我敢打赌,你连床单被人偷了还不知道哩。”

  “干吗要偷半条床单?”约塞连问。

  米洛慌了神儿。“你不明白,”他抗辩道,“小偷偷走的是整条床单。我就用你投资的那袋去核枣,把它给换了回来。所以,床单的四分之一就归你了。你的投资,收获可不小啊,尤其是因为你收回了给我的每一颗去核枣。”接着,米洛又对麦克沃特说,“另外半条床单就归你,因为这整条床单本来就是你的。我实在搞不明白,你究竟埋怨些啥。要不是约塞连上尉和我为了你插手此事,你恐怕连床单的一角都甭想拿到。”

  “谁埋怨啦?”麦克沃特大声嚷道,“我只不过是想看看,该怎么处理这半条床单。”

  “你用半条床单可做不少东西哩。”米洛向他断言。“床单的另外四分之一,我自己留下了,作为对自己积极进取、工作一丝不苟的奖励。你知道,这可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辛迪加联合体。你那半条床单或许可以在这里派上用处。你可以把它留存在辛迪加联合体,看着它生利。”

  “什么辛迪加联合体?”

  “就是有朝一日我想成立的那个联合体,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给弟兄们供应你们理该得到的美味可口的食品。”

  “你想成立辛迪加联合体?”

  “没错,是这样。说确切一点,就是一个市场。你可知道什么是市场?”

  “就是买东西的地方,对吗?”

  “还有卖东西,”米洛纠正道。

  “还有卖东西。”

  “我一辈子都想要个市场。有了市场,你就可以做许多事儿。

  但,你首先得有个市场。”

  “你想要一个市场?”

  “而且人人都有一股。”

  约塞连还是困惑不解,因为这是生意经,再说,生意经方面总有不少东西令他费解。

  “让我再给你解释解释。”米洛主动提议,但尽管如此,还是愈发不耐烦,继而颇感恼怒。他猛地竖起大拇指,直指站在他一旁的那个喜甜食的小偷——还一个劲地龄牙咧嘴地笑呢。“我知道,枣子和床单之间,他更喜欢枣子。正因为他对英语一窍不通,所以,在处理这件事的过程中,我自始至终说的是英语。”

  “你干吗不在他头上狠打一下,再把床单夺过来呢?”约塞连问道。

  米洛极严肃地紧抿了双唇,摇摇头。“那样的话,就太不公平了,”他严厉地责备道,“暴力是错误的,两个错误绝对不会变成正确。相比之下,我的方法可高明多了。当我把枣子递给他,再又伸手取床单时,他很可能以为我是在主动跟他做交易。”

  “那你究竟是在干什么?”

  “说真的,当时我确实是主动在跟他做交易,但既然他不懂英语,我就随时都可以否认这一点。”

  “要是他生了气,一定得要那些枣子呢?”

  “嗨,我们只要在他头上狠打一下,拿了枣子便走不就得啦。”

  米洛答得极干脆。他看看约塞连,又看看麦克沃特,然后,看看麦克沃特,再又看看约塞连。“我实在不明白,大伙儿发什么牢骚。我们这会儿的日子比以前可要强多了。没有谁活得不滋润的,只有这小偷除外,不过,也用不着替他操心,因为他连我们的语言都说不来,活该有这么个下场。你明白了吧?”

  然而,米洛在马耳他买鸡蛋,七分钱一只,可他在皮亚诺萨出售时,却是五分钱一只,最终还赚了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约塞连终究还是没有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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