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问道 发表于 2013-10-13 09:22:15

米勒爱情经典《南回归线》-S

  当然,分期付款的计划最终失败了,尽管你是一个像我这样殷勤的买主。我当然是尽了我最大努力来使美国的制造商和广告商忙忙碌碌.但是他们似乎对我很失望。每个人都对我失望。尤其有一个人对我格外失望,这是一个真正努力同我交朋友的人,而我却使他失望。我想起他和他雇用我作为他助手的样子——那么痛快,那么宽厚——因为后来,当我像一支42式大口径主轮手枪一样让人雇进来轰出去的时候,我到处遭背叛出卖,但是到那时候.我已经打够了预防针,对什么都无所谓了。然而这个人却不怕麻烦地向我表明,他相信我。他是一家大邮购商社的商品目录册的编辑,这是一年出版一次的一大堆狗屁玩艺儿的概要说明,要花整整一年时间作准备。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工作的性质,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会走进他的办公室,除非是因为我想要找个核验员之类的工作,在码头附近奔忙了一整天之后,想去那里暖暖身子而已。他的办公室很暖和舒适,我向他高谈阔论,为的是让冻僵的身子暖和起来。我不知道要求什么样的工作好——只要是一个工作,我说。他是一个敏感的人,心地善良。他似乎猜到我是一个作家,或想要成为一个作家,因为一会儿以后他问我喜欢读什么书,我对这个作家、那个作家有什么看法。我碰巧口袋里有一张书目——我正在公共图书馆寻找的一些书——于是我拿出来给他看。“天哪!”他喊道,“你真的读这些书吗?”我谦虚地摇摇头,表示肯定,然后像我经常被那一类蠢话触动起来的情况那样,我谈论起我一直在阅读的汉姆生的《神秘》。从那时候起,这人就像我手中的腻子。当他问我是否愿意当他的助理时,他为给我提供这样一个低级职位而道歉;他说我可以用我的时间来学习这项工作的各方面情况,他相信这对我来说将是一项容易做的工作,然后他问我是否能在我拿到薪水以前,先用他自己的钱借给我一些。我还没来得及说行还是不行,他就取出一张二十美元的票子塞在我手里。自然,我很受感动。我准备像婊子养的一样为他干活。助理编辑—一这听起来很不错,尤其对我周围的债权人来说更是如此。有一阵子我很快活地吃起烤牛肉、烤鸡、烤猪腰肉,假装很喜欢这个工作。实际上我很难保持清醒。我必须学的东西,我左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就学会了。而那以后呢?那以后我看到自己在服终生劳役监禁。为了尽量过得好一点儿,我就写小说、随笔,给朋友写长信,以此打发时间。也许他们以为我在为公司琢磨新的想法,因为有好一阵子没有人管我。我认为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工作。我几乎整天都可以做自己的事。写我的东西。我十分热衷于我自己的事,我吩咐我的手下在规定的时间以外不要来打搅我。我像一阵轻风一般飘飘然起来,公司定期付我工资,而监工们做我为他们规定的工作。可是有一天,正当我专心致志地写一篇论《反基督》的重要文章的时候,一个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人走到我桌子前,在我身后弯下腰,用挖苦的语调大声朗读我刚写下的文字。我不用问他是谁或他是干什么的—一我头脑的唯一想法是——会多给我一个星期的工资吗?找狂热地对自己重复着这个问题。我要问我的恩人告别了,我有点儿为自己感到羞愧,尤其是在他,可以说是一下子,说出下面这些话的时候——“我设法让你多拿一个星期的工资,可是他们不愿意。我希望能为你做点儿什么——你知道,你只是耽搁了你自己。说真的,我仍然对你抱有最大的信心——只是恐怕你得有一段艰难时光。你在哪儿也不合适。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大作家的,我相信。好吧,对不起了,”他补充说,热情地同我握手,“我得去见老板了。祝你好运!”

  对这件事,我有点儿感到痛心。我真想当场就向他证明,他的信心是有道理的,真想当时就在全世界面前为自己辩护:要是能使人们相信,我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婊子养的,我情愿从布鲁克林大桥上跳下去。不久我就要证明,我的良心像鲸鱼一样大,但是没有人来调查我的良心。每个人都非常失望——不仅分期付款的公司,而且房东、卖肉的、面包师、以及气、水、电等有关人员,每一个人。但愿我能相信起这种工作职责哩!我看不出它能救我的命。我只看到人们拼命工作,因为他们没有更清楚地了解情况。我想起帮我争取到工作的那次高谈阔论。在某些方面,我很像纳格尔先生本人。不是一刻不停地告诉我要做的事。不知道我是洪水猛兽还是圣人。像我们时代那么多了不起的人一样,纳格尔先生是一个不顾一切的人——正是这种不顾一切,使他成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家伙。汉姆生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来理解这个人物:他知道他存在,他知道他不仅仅是一个小丑和使人困惑不解的人。我想他喜爱纳格尔先生甚于他塑造的任何其他人物:为什么呢?因为纳格尔先生是每一个艺术家都是的那种未被承认的圣人——这种人受到嘲笑,因为他解决问题的方法,尽管实际上很深刻,但在世人眼里却似乎太简单了。没有人想要成为艺术家——他被迫去当艺术家,因为世人拒绝承认他的真正的领导地位。工作对我来说意味着零,因为真正要做的工作正在被避开。人们认为我懒惰,得过且过,然而相反,我是一个格外积极的个人。即使是猎取一截尾巴,那也是了不起的事情,很值得,尤其是如果同其他形式的活动相比的话——如制造纽扣或拧螺丝,或者甚至切除阑尾。那么我申请工作时,人们为什么这么乐意听我说话呢?为什么他们认为我有意思呢?无疑是因为我总是把我的时间花得有所收获。我给他们带来了礼物——来自我在公共图书馆耗费的时光,来自我在街上的闲逛,来自我同女人的暧昧经历,来自我看脱衣舞表演消磨掉的下午,来自我参观博物馆和艺术画廊的收获。如果我是个不中用的东西,只是一个老实的、可怜巴巴的废物蛋,为了每星期这么一点点钱就想拼命干活,他们就不会把已给我的那些工作提供给我了,他们也不会像他们经常做的那样递给我雪茄,带我去吃饭,或借钱给我了。我一定有某种可以提供的东西,也许他们无意中对此比对马力或技术能力更为看重呢。

  我自己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因为我既不自豪,也不虚荣,也不妒忌。大事上我一清二楚,但是碰到生活小事我就很难堪。在我理解所有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以前,我不得不目睹大量这同样的难堪。普通人往往更快地估计出实际形势:他们的自我同针对自我提出的要求是相称的;世界并不十分不同于他们想象的样子。但是一个和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不是因自我的巨大膨胀而痛苦,就是自我被淹没,乃至实际上不存在。纳格尔先生不得不冒险去寻找他的真正自我;对他自己,也对每一个其他人来说,他的存在是一个谜。我无法让事情那样悬着——谜太能引起好奇心了。即使我不得不像一只猫一样朝每一个碰到的人蹭自己的身子,我也要蹭到底。蹭得够久够狠,直到蹭出火花来!

  动物的冬眠,某些低级生命形式所具有的生命中断,长久地躲在墙纸背后的臭虫的惊人生命力,瑜珈信奉者的入定,病人的僵住症,神秘主义者同宇宙的结合,细胞生命的不朽,所有这一切,艺术家都要学会,为的是要在适当的时机唤醒世界。

  艺术家属于X人种后代;他就好像是精神的微生物,从一代传到另一代。不幸压不垮他,因为他不是物质的、种族的格局的一部分。他的出现总是和灾难与死亡同步;他是小循环过程中的循环体。他获得的经验从来不用于个人目的;它为他从事的更大目的服务。他身上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哪怕是再鸡毛蒜皮的小东西。如果他读一本书被打断了二十年,他也会从他搁下的那一页继续往下读,就好像其间什么也没有发生。其间发生的一切对大多数人来说是“生活”,在他的前进周期中却只是一个中断。他自我表现时,其功效的永恒性,只是他不得不在其中蜇伏的生活自动作用的反映,他是一个在睡眠之外的睡眠者,等待着宣告降生时刻到来的信号。这是大事,我总是一清二楚,甚至在我否认它的时候也如此。驱使人们不断地从一个词走向另一个词、一个创造走向另一个创造的不满情绪,只是对延迟的无用性的抗议。一个人,一个艺术微生物,越清醒,他就越不想做任何事情。完全清醒时,一切都是合理的了,因而没有必要从昏睡状态中走出来。在创作一部文艺作品时所表现出来的行为是对自动的死亡原则的让步。将我自己溺死在墨西哥湾,我就能分享积极的生活,这允许真正的自我冬眠,直至我成熟而诞生。我十分理解这一点,虽然我的行为是盲目而混乱的。我游回到人类活动流中,直至我到达一切行为之源,我强行进入到那里面,称自己为电报公司的人事部主任,让人性之潮像带白色泡沫的大海浪拍打着我。所有这一切先于最终自暴自弃行为的积极生活,引导我从怀疑走向怀疑,使我越来越看不到真正的自我,这自我就像被伟大而繁荣的文明之明证所窒息的大陆,已经沉入海面以下。巨大的自我被淹没,人们观察到在海面之上狂热地动来动去的东西,是搜索其目标的灵魂的潜望镜。

  如果我能再升到海面、踏浪前进的话,一切进入射程的东西,都必须被摧毁。这个怪物不时升起,死死地瞄准目标,然后又重新潜入水中,漫游,不停地掠夺,一旦时机到来,它就会最后一次升出水面,显现为一只方舟,把一切都成双成对地放到舟上,最后,当大洪水消退时,它会在高山之巅靠岸,敞开舱门,把从灾难中抢救出来的一切还给世界。

  如果我想到我的积极生活时就时常发抖,如果我做恶梦,这可能是因为我想起我在白日梦中抢劫和谋杀的所有那些人。我做我的本性吩咐我做的一切。本性永远在一个人的耳朵里小声说——“如果你要活下去,就必须杀人!”作为人类,你杀起人来不像动物那样,而是自动地;杀人被乔装打扮起来,后果无穷,以致你杀人连想都不想,并不是因为需要才杀人。最体面的人是最大的杀人者。他们相信,他们是在为人类服务,他们真诚地这样相信,但是他们是残酷的凶手,有时候他们醒过来,明白了他们的罪行,就狂热地以堂·吉诃德式的善行来赎罪。人的善比人身上的恶更臭不可闻,因为善不是公认的,善不是对有意识自我的肯定。在被推下悬崖的时候,很容易在最后时刻交出一个人的全部财产,转过身去最后拥抱留在后面的所有人。

  你怎么来阻止这盲目的冲动?你怎么来阻止一个人将另一个人推下悬崖的自动过程?

  我在书桌上挂起一块牌子:“进到这里来的人们,请不要放弃一切希望!”当我坐在书桌旁的时候,当我坐在那里说“是”、“不”、“是”、“不”的时候,我带着一种正转变为狂乱的绝望,明白自己是一个傀儡,社会在我手中放了一把格林机枪。最后,我做好事和做坏事没有什么区别。我就像一个等号,大量代数式般的人性都要经过这等号。我是一个相当重要、正在使用着的等号,就像战时的一个将军,但是无论我将变得如何胜任,我也绝不可能变成一个加号或减号。就我所能确定的情况而言,任何别人也不可能。我们的全部生活就是建立在这个等式原则上的。整数变成为了死亡而被调来遣去的符号。怜悯、绝望、激情、希望、勇气——这些是从各种不同角度看等式所引起的暂时折射。通过不予理睬或直接面对并写下来,从而阻止这无穷无尽的把戏,这也于事无补。在一个镜子宫殿中,你无法不看自己。我不要做这件事……我要做某件别的事情!很好。但是你能什么也不做吗?你能停止对什么也不做的考虑吗?你能绝对停下,不假思索地放射出你知道的真理吗?这便是留在我脑海中的想法,它燃烧着,燃烧着,也许在我最豪爽、最精力充沛、最具同情心、最心甘情愿、最乐于助人、最真诚、最好的时候,正是这种固定的想法使我豁然开朗,我自动说——“嗨,不必客气……小事一桩,我向你保证……不,请不要谢我,这算不了什么,”等等,等等。由于一天开成干上万次枪,也许我就再也不注意枪响了;也许我认为我是在打开鸽笼,让空中飞满乳白色的鸟禽。你在银幕上看到过的一个假想的怪物,一个有血有肉的弗兰肯斯泰因吗?你能想象他如何会被训练得在扳动枪机的同时却看鸽子在飞吗?弗兰肯斯泰因不是神话:弗兰肯斯泰因是一个非常真实的创造,诞生于一个敏感的人的个人体验。怪物总是在不采用人类的大小比例时才更真实。银幕上的怪物无法同想象中的怪物相比;甚至跑到警察局去的现存病理怪物也不过是病理学家所处的怪异现实的贫弱显示。但是同时做怪物和病理学家——这是为某一种人保留的,他们装扮成艺术家,再清楚不过睡眠是一种比失眠更大的危险。为了不睡着,为了不成为被称作“活着”的那种失眠的受害者,他们诉诸无穷无尽地拼凑字眼的药物。他们说,这不是一个自动过程,因为总是存在着他们能随意阻止这过程的幻觉,但是他们无法阻止;他们只是成功地创造了一个幻觉,它也许是某个贫弱的什么东西,但是这远不是完全的清醒,既不是现行的,也不是非现行的。我要完全清醒,不议论不写作,为的是要绝对接受生活。我提到在世界远方的古人,我经常与他们交流思想。为什么我认为这些“野蛮人”比我周围的男男女女更能理解我呢?

  我相信这样的事情是发疯了吗?我认为一点儿也不是。这些“野蛮人”是早期人类蜕化的残余,我相信,他们对现实一定有更大的把握。在这些以消退的光辉留连不去的往昔标本中,我们不断看到了人类的不朽。人类是否不朽我并不关心,但是人类的生命力对我来说确实有某种意义,它是正在发挥作用,还是处于休眠状态,这就意义更加重大。由于新人种的生命力下降,旧人种的生命力对清醒的头脑来说就显示出越来越大的意义。旧人种的生命力甚至在死亡当中仍留连不去,而正在死亡中的新人种的生命力却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如果一个人将满满的一个蜜蜂窝拿到河里去淹死……这是我自己身上到处带着走的形象。但愿我是那个人,而不是蜜蜂!我有点儿模模糊糊。莫名其妙地知道,我就是那个人,我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在蜜蜂窝里被淹死。我们成群结队而来时,我总是得到信号,让我不要混杂其中;从出生时起,我就得到那样的恩宠,无论我经历什么苦难,我都知道这不是致命的,也持久不了,而且。无论什么时候我被叫出来,就有另一件怪事发生在我身上。我知道我比召唤我的那个人优越!我表现出来的巨大谦卑不是虚伪,而是理解了境遇的命中注定性质而造成的一种状况。我甚至作为小伙子所拥有的理解力也已经吓坏了我;这是一个“野蛮人”的理解力,它在更适应环境要求方面总是比文明人的理解力更优越。这是一种生命的理解力,尽管生命似乎已经离他们而去。我感觉几乎好像被抛射到一个其他人类尚未跟上其充分节奏的存在范围里。如果我要和他们呆在一起,不被转到另一个存在领域去,我就不得不原地踏步。另一方面我在许多方面低于我周围的人类。这就好像我从地狱之火中出来,尚未完全洗涤罪过。

  我仍然有一条尾巴,两只角,当我的激情被唤起时,我吐出毁灭性的含硫毒气。我总是被称为“幸运魔王”。我碰到的好事被称作“幸运”,坏事则总是被看作我的缺点造成的。更确切地说,看作我的盲目的结果。很少有人发现我身上的恶!在这方面,我像魔鬼本人一样心灵手巧。要不是因为我常常盲目行事,每个人都能看到那一点。在这样的时候,我不然一身,我像魔鬼一样让人避之惟恐不及。然后我离开世界,回到地狱之火——自愿地。这些来来去去,对我来说,像那其间发生的任何事一样真实,甚至更为真实。那些自以为认识我的朋友对我一无所知,因为真正的我无数次转手。那些感谢我的人也好,诅咒我的人也好,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同谁打交道。没有人发展同我的关系,因为我不断抹杀我的个性。我把所谓的“个性”搁置起来,让它凝结,直到它采取适当的人类节奏。我正藏起我的脸,直到我发现与世界同步。当然,这一切是一个错误。在原地踏步的时候,甚至艺术家的角色也是值得采纳的。行为是重要的,即使它需要的是无用的活动。一个人即使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也不应该说“是”、“不”、“是”、“不”。一个人不应该被淹死在人类的浪潮中,即使是想成为一个大师。一个人必须使用他自己的节奏——不惜一切代价。我在短短几年中积累了几千年的经验,但是经验被浪费了,因为我不需要它。我已经被钉在十字架上,并有十字架作为标志;我生出来是不用受苦的——然而除了重演旧戏以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方法来奋力前进。我的全部理智都反对这样。痛苦是无用的,我的理智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我,但是我却继续自愿受苦。痛苦从来没有教会我一件事;对其他人来说,它也许仍然是必要的,但是对我来说,它不过是精神上无法适应的一种代数式显示。今天的人通过受苦而在演下去的这一整部戏剧,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实际上,它从来就不存在。我的骷髅地都是玫瑰色的苦难,为了真正的罪人而使地狱之火不断熊熊燃烧的假悲剧,这些罪人正处于被遗忘的危险中。

  另一件事……我越接近同母异父的亲戚圈,围绕着我的行为的神秘色彩就越浓厚。我从母亲的肚子里钻出来,可她对我来说却完全是一个陌生人。首先,在生我之后,她又生了我妹妹,我通常把她说成我弟弟。我妹妹是一种无害的怪物,一个被赋予了白痴肉体的天使。作为一个男孩,同这个注定要终生当精神侏儒的人肩并肩地成长发育,这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当她的哥哥很使人受不了,因为很难把这个返祖的躯壳看作“妹妹”。我想象,她在澳洲土人中会做得很完美的。她甚至会拥有权力,出人头地,因为,正如我说过的,她是善的精华,她不知道恶。但是就过文明生活而言,她是无能为力的;她不仅没有杀人的愿望,而且也没有损人利己的愿望。她不能工作,因为即使他们能训练她,例如为烈性炸药制造雷管,她也会在回家的路上心不在焉地把工资扔到河里,或者把工资送给街上的乞丐。在我面前,她经常像一条狗一样被鞭打,就因为她心不在焉地做了大好事,他们就是这样说的。我小时候就懂得,没有什么事比没有理由地做好事更糟糕的了。开始,我像妹妹一样,受到同样的惩罚,因为我也有拿东西送人的习惯,尤其是刚给我的新东西。我五岁的时候就挨过一次打,因为我劝母亲把她手指上的肉赘剪掉。她有一天问我有了这肉赘怎么办,我的医学知识有限,就让她用剪刀把它剪掉,而她却像个白痴似地真的剪了。几天以后,她得了血液中毒症,然后她抓住我说——“是你让我把它剪掉的,是不是?”她响亮地抽了我一下。

  从那天起,我知道自己生错了人家。从那一天起,我学得像闪电一样快。谈谈适应性吧!到我十岁的时候,我已经实践了全部进化论。我的进化经历了动物生活的所有阶段,然而却被拴在这个被叫作我的“妹妹”的人身上,她显然是一个原始人,哪怕到九十岁也不会认识字母表的。我没有长成一棵高大健壮的树,却开始倒向一边,完全藐视万有引力定律。我没有长出枝叶,却变成了窗户和角楼。整个存在物在成长时变成了石头,我长得越高,越藐视万有引力定律。我是风景中的一个奇迹,一个吸引人、赢得称赞的奇迹。只要生我们的母亲再作另一次努力,也许会生出一只大白牛,我们三个会永远被陈列在博物馆里,受到终生保护。在比萨斜塔、绑缚受鞭挞者的柱子、打鼾机器和人形古生物之间产生的谈话至少有点儿古怪。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话题——“妹妹”在刷桌布时没有注意到的一粒面包屑,或者约瑟夫的花花绿绿的大衣,在老爷子当裁缝的头脑里,这大衣要么是双排纽扣,要么是燕尾服,要么是礼服。要是我从我溜了一下午冰的冰湖上回来,重要的事情不是我免费呼吸了新鲜空气,也不是我强健肌肉的曲线美,而是夹具底下的一个小锈点,如果不马上擦掉,它就会损坏整只冰鞋,造成实用价值的丧失,这对于我十分慷慨的思想倾向来说是不可理解的。举一个小例子,这个小锈点会导致最引起幻觉的结果。也许“妹妹”在寻找煤油桶的时候会碰倒正炖在火上的梅脯罐,因剥夺了我们早餐中所需要的热量而危及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必须得好好揍一顿,但不发怒,因为发怒会扰乱消化器官。得悄悄地揍,揍得见效,就像一个化学家打蛋白来准备进行一次较小的分析。但是“妹妹”不懂得这种惩罚的预防性,会发出杀猪似的尖叫,这会使老爷子受不了,于是就到外面去散步,两三个小时以后烂醉如泥地回来,更糟糕的是,他在蹒跚中蹭掉了转门上的油漆。他刮下来的那一小块油漆会引起一场混战,这对我的梦幻生活非常糟糕。因为在我的梦幻生活中,我经常同我的妹妹交换位置,接受施加于她的折磨,用我过分敏感的大脑来滋补这些痛苦。正是在这些总是伴随着打碎玻璃、尖叫、诅咒、呻吟、呜咽等声音的梦幻出,我积累了不系统的古代宗教仪式的知识、入会仪式的知识、灵魂轮回的知识,等等。开始也许是现实生活的场景——妹妹站在厨房里的黑板旁边,母亲拿着一把尺子高耸于她之上,说:二加二等于几?妹妹尖叫五。

  啪!不,七,啪!不,十三,十八,二十!我会坐在桌子旁,做我的功课,就像在现实生活中的这些场景里一样,也许是在我看到尺子落到妹妹脸上去的时候,轻轻一扭或一动,我就突然到了另一个天地,那里没有人知道玻璃,主像基克普人或勒纳佩人不知道玻璃一样。我周围那些人的脸是熟悉的——他们是我的同母异父亲戚,因为某种神秘的理由,他们在这新环境中没有认出我来。他们穿着黑衣服,皮肤的颜色铁青,就像西藏的魔鬼似的。他们都配备了刀子和其他刑具:他们属于祭品屠夫的等级。我似乎有绝对自由和神的权威,然而由于事情变化无常,结果会是我躺在案板上,我的迷人的同母异父亲戚之一会朝我弯下腰,拿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来割下我的心脏。吓得大汗淋漓,我会在我感觉刀子正在搜寻我心脏的时候,高声尖叫着背诵“我的功课”,越背越快。二加二等于四,五加五等于十,地球,空气,火,水,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氢,氧,氮,中新世,上新世,始新世,圣父,圣子,圣灵,亚洲,非洲,欧洲,澳洲,红,蓝,黄,酸馍,柿子,巴婆,梓……越来越快……奥丁,沃登,帕西发尔,阿尔弗烈德大王,腓特烈大帝,汉萨同盟,黑斯廷斯战役,塞莫皮莱,1492年,1786年,1812年,法拉格特海军上将,皮克特冲锋,快速部队,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主是我的牧师,我不,不可分割的整体,不,16,不,27,救命哪!杀人啦!警察!

  当光线照射到我的存在的石墙内部时,我可以感到,我在大地中的根活了,有一天我能随意使自己摆脱我被固定在其中的这种昏睡状态。

  我无依无靠地扎根其中的梦就到此为止。但实际上,当亲爱的同母异父亲戚们来的时候,我像鸟儿一样自由,又像磁针一样来回跳动。如果他们问我一个问题,我给他们五个回答,一个回答胜过另一个;如果他们请我演奏一曲华尔兹,我就用左手同时演奏一首奏鸣曲;如果他们请我再吃一条鸡腿,我就把盘子打扫干净,连浇汁带一切;如果他们催我出去在街上玩,我就会疯得不得了,用锡罐打烂我堂弟的脑袋;如果他们威胁要痛打我一顿,我就说,来吧,我不在乎!如果你因为我在学校有很大进步而拍拍我的脑袋,我就往地上啐口水,表明我仍然有东西要学习。我做他们希望我做的一切时都矫枉过正;如果他们希望我保持沉默,什么也不说,我就变得像石头一般沉默;他们同我说话时我一句不听,他们碰我时我一动不动,就是掐我,我也不叫唤,推我,我也不动弹;如果他们抱怨我冥顽不化,我就变得像橡皮一样柔顺;如果他们希望我疲劳不堪,从而不显示出精力充沛的样子,我就让他们给我各种各样的工作做,我做得十分卖力气,最终像一袋小麦一样倒在地上;如果他们希望我有理性,我就变成超理性的,把他们逼得发疯;如果他们希望我顺从,我就不折不扣地顺从,从而引起无穷无尽的混乱。所有这一切都是由于兄妹的分子生命期不适应分配给我们的原子量。因为她一点儿也不长,我就长得像雨后春笋;因为她没有人格,我就成了巨人;因为她摆脱了恶,我就成了一个有三十二个分枝的恶的大分枝烛台;因为她无求于他人,我就要求一切;因为她到处引起嘲笑,我就激起恐惧与尊敬;因为她遭受羞辱与折磨,我就向每一个人报复,朋友和敌人一视同仁;因为她无能,我就使自己无所不能。我患的巨人症,可以说,纯粹是一种努力的结果,就是企图清除附着在全家冰鞋上的那个小锈点。那个夹具下面的小锈点就使我成为一个滑冰冠军。它使我滑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疯狂,以致在冰融化之后我还在滑,我滑过泥地,滑过沥青地,滑过江河小溪,滑过瓜地,滑过经济学理论,等等。我可以滑过地狱,我就是那么迅速,那么灵巧。

  但是这整个奇特的滑冰毫无用处——但是那泛美的诺亚考克斯神甫总是把我叫回到方舟。每次我停止滑冰,就总有一场大洪水——大地张开嘴,将我吞噬。我是每一个人的兄弟,同时又是我自己的叛徒。我做出了最惊人的牺牲,结果却发现这些牺牲毫无价值。在我不想成为任何这些名堂的时候证明我不负重望有什么用呢?每次你来到对你的要求的极限,你就面对同一个问题——成为你自己!随着你朝这个方向迈出的第一步,你明白了既没有加也没有减;你把冰鞋扔掉,游起泳来。再没有任何痛苦,因为没有任何东西能威胁你的安全。甚至没有愿望要帮助别人,因为,为什么要剥夺他们必须挣得的特权呢?生命无时无刻不在向巨大的无限伸展。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你的猜想更真实。你认为宇宙是什么样子,它就是什么样子,只要你是你,我是我,它就不可能是别的样子。你生活在你行为的结果中,你的行为是你思想的收获。思想和行为是一回事,因为你的游泳是在它里面进行的,也属于它,它就是你想要它成为的一切,不多,也不少。每一个动作都有永恒的价值。加热系统和冷却系统是一个系统,巨蟹座和摩羯座只是由一条想象的界线分开。你没有欣喜若狂,你也没有陷入强烈的悲伤;你祈求降雨,你也不跳快步舞。你生活得像是海洋中的一块欢乐的岩石:你周围的一切都汹涌澎湃,而你却岿然不动。有一种想法认为没有一样东西是固定的,甚至最欢乐最强有力的岩石有一天也会被彻底溶解成为液态,像它诞生于其中的海洋一样。

  这就是音乐生活,我一开始滑冰,就像一个从外到里走过门厅走廊的狂人一般接近这音乐生活。我的奋斗从来没有使我接近过它,我的积极主动,我拥有的人性,也都没有使我接近它。所有那一切都只是在一个圆中从矢量到矢量的运动,这个圆的直径无论怎么扩张,却总是和我说起的那个领域平行不悖。

  命运之轮在任何时刻都可以被超越,因为在它表面的每一点上,它都接触到现实世界。只要有一个光亮的火花,就可以造成奇迹,把滑冰者变成游泳者,把游泳者变成岩石。这岩石只是阻止轮子无用旋转,把存在投入到全意识中去的行为的意像。全意识实在很像一个无穷无尽的大海洋,它献身于太阳、月亮,又包含太阳、月亮。一切存在都诞生于无限的光的海洋——黑夜也不例外。

  有时候,在轮子的不断旋转中,我瞥见了必然要做出的那一跳的性质。跳出时钟体系——是令人解放的想法。要胜过地球上最辉煌的狂人,要不同于地球上最辉煌的狂人!世人的故事令我厌烦;征服,甚至是对邪恶的征服,令我厌烦。传播善是奇妙的,因为这就是滋补剂,令人强健,令人生气勃勃,但是,仅仅存在更为奇妙,因为这是无穷无尽的,不需要证明。存在是为了沉默的利益而对沉默的一种亵读,因而超越了善恶。音乐是没有能动性的行为的显示。它是俯身游泳的纯粹创造行为。音乐既不驱赶,也不防卫;既不寻求,也不解释。音乐是由游泳者在意识大海洋里发出的无声的声响。它是只能由人们自己给予的报偿。它是神的赋予,而人们自己就是神,因为人们已经不再考虑神的问题。它是上帝的预言者,每一个人在适当的时候,当存在的一切超越想象时,他就会成为上帝。 

看书问道 发表于 2013-10-13 09:22:16

米勒爱情经典《南回归线》-T

  〔尾声〕

  不久以前,我走在纽约的街道上。亲爱的老百老汇。这是夜间,天空一片东方式的湛蓝,像机器开动时,巴比伦街上宝塔顶篷上的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橱窗里的红色灯光。音乐一如既往地响着——轻快,刺激,迷人。我子然一身,而我周围却有成百万的人。我站在那里,突然感到我不再想念她;我在想我正写着的这本书。这本书对我来说,已经变得比她,比我们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更加重要。这本书说的将是真话吗?全部都是真话吗?除了真话没有别的吗?老天爷作证!我一边拼命想着这个关于“真话”的问题,一边一头扎回到人群中去。我一再向别人叙述我们的生活环境。我总是说真话,但真话也可能是谎言。真话是不够的。真理只是不可穷尽的总体的核心。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分开的时候,这个关于总体的想法揪住了我的头发。她离开我的时候,假装,也许她真的相信,这对我们的幸福是必要的。我心里知道,她试图要甩掉我,而我却太懦弱了,不敢向自己承认这一点。但是当我明白,她没有我也行,哪怕是在有限的一段时间内时,我试图阻挡的真理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增长。这比我以前经历的任何事情都痛苦,但是它也有治疗作用。当我空空如也时,当孤独已经到了无法再孤独的地步时,我突然感到,为了继续活下去,这种不能忍受的真理必须合并到大于个人不幸的范围中。我感到我已经不知不觉地转入到另一个领域,一个质地更加坚韧、更富有弹性的领域,就是最可怕的真理也无力摧毁它。我坐下来给她写一封信,告诉她,我一想到失去她,就感到如此痛苦,以致我决定开始写一本关于她的书,来使她不朽。我说,这将是一本以前没有任何人见过的书。我欣喜若狂地漫笔纸上,写得正来劲的时候,我突然停下来问自己为什么如此高兴。

  在舞厅底下经过,我又想起这本书,我突然明白,我们的生活已经结束;我明白,我正在计划写的这本书不过是一个坟墓,用来埋葬她——以及曾经属于她的我。那是好些时候以前的事,从此以后,我就一直在试图把书写下来。为什么这事如此困难呢?为什么?因为我无法忍受“结束”的想法。

  真理在于这种关于结束的知识中,它是残酷无情的。我们可以了解真理并接受它,要不我们可以拒绝了解真理,既不死亡,也不再生。以这种方式,就可能永远活着,这是一种像原子一样完整、安全,或者一样分散、不完全的消极生活。如果我们走这条路走到一定程度,连这种原子般的永恒性也会让位于虚无,宇宙本身就会崩溃。

  几年来,我一直在试图讲这个故事;每次一开始。我都选择了一条不同的路线。我就像一个想要环航地球,却认为没必要带罗盘的探险家,而且,由于如此长久的渴望,故事本身就已经像一个巨大无边的筑了堡垒的城市,一再梦见这个故事的我在城外,是一个流浪汉,来到一个又一个城门跟前却因精疲力竭而无法进入。我的故事就在城里,可是这个城市却永远将我这个流浪汉拒之门外。尽管始终看得见,却永远到不了。这是一种在云中飘渺的鬼堡。从高耸入云的雉堞上,稳定不变地成楔形队形飞下成群结队的白天鹅。它们以青灰色的翅膀尖掸去了使我眼花缭乱的梦幻。我双脚乱动;刚站住就又不知所措。

  我无目的地漫游,试图站稳了不再摇晃,从而可以好好看一眼我的生活,但是我身后留下的只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足迹,这是刚被砍掉了脑袋的鸡一阵乱扑腾乱转圈所留下的。

  无论何时我试图向自己解释我的生活所采取的独特方式,就好像我回到了第一推动力,必然要想起我初恋的女子。我感到好像一切都是从那件夭折的事情开始的。这是一件性虐待狂式的不可思议之事,同时又很可笑、很可悲。也许我有幸吻了她两三次,这是一个人专门为女神保留的吻。也许我单独见过她几次。她当然连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年多的时间。我每天夜里从她家门前走过,就希望能在窗户上看她一眼。每天晚上吃完饭,我从饭桌上站起来,走好长的路到她家去。当我经过她家门前时,她从未在窗前出现过,而我则从来没有勇气站在她房子前面等待。我来回从窗前走过,来来回回,但是连她的影子也没有见着、为什么我不给她写信呢?为什么我不给她打电话呢?我记得有一次我鼓起足够的勇气请她去看戏。我带着一束紫罗兰到她家,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为一个女人买花。在我们离开剧院时,紫罗兰从她胸口掉下来,我慌乱中踩到了花上。我请求她不要管这些花了,但是她坚持把它们捡起来。我在想,我有多么笨拙——只是在很久以后我才回想起她俯身捡紫罗兰时向我投来的嫣然一笑。

  这是一场彻底的惨败。最终我逃走了。实际上我是在逃避另一个女人,但是在离开城市的前一天。我决定再见她一次,那是下午三四点钟,她出来在街上,在有栅栏挡开的通道上,同我说话。她已经同另一个男人订婚;她假装对此很高兴,但是,尽管我很盲目,我也能看出,她并不像她假装的那样高兴。只要我发话,我肯定她会甩掉那个家伙,也许她会跟我私奔,但我宁愿惩罚自己。我若无其事地说了再见,像死人一样走过街去。第二天早晨我前往西海岸,决定开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也是一败涂地。我死在了丘拉维斯塔的一个大农场上,我这个走遍大地的最悲惨的人。一边是这个我爱的姑娘,另一边是我只对她感到深深怜悯的另一个女人。这另一个女人,我同她生活了两年,但却像过了一生的时间。我二十一岁,她承认是三十六岁。每次我看见她,我就对自己说——在我三十岁的时候,她将是四十五岁,在我四十岁的时候,她将是五十五岁,在我五十岁的时候,她将是六十五岁。她眼睛底下有细细的皱纹,是笑纹,但终究是皱纹。在我吻她的时候,这些皱纹就成十倍地增加。她容易发笑,但她的眼神很哀伤,十分哀伤。这是亚美尼亚人的眼睛。她的头发曾经是红色的,现在成了用过氧化氢漂泊的冒牌金发女人。除此之外,她是极可爱的——一个维纳斯式的身体,一颗维纳斯式的灵魂,忠实,讨人喜爱,知恩图报,总之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只是她年长十五岁。

  这十五岁的差异使我发疯。我和她一起出去时,我只想——十年以后会是什么样呢?要不然就是:她现在看上去有多大年纪呢?我看上去年龄可以和她相配吗?一旦我们回到房子里,一切就都没有问题了。上楼梯的时候,我会把手指伸到她的裤裆里,这常常使她像马一样嘶叫。她的儿子已经差不多有我的年纪,如果他躺在床上,我们就会关上门,把我们自己锁在厨房里。她会躺在狭窄的厨房桌子上,真是妙不可言。使这更加妙不可言的事情是,我每干一次事,就总是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明天我就要溜之大吉!然后,由于她是看门人,我会下到地下室,为她把垃圾桶滚出去。早晨,她儿子去上班,我就爬到屋顶上晒被子。她和她的儿子都有肺结核……有时候没有桌上的较量。有时候,我由于对一切感到无望而像被掐住了脖子一般,我会穿上衣服到外面散步。我时常忘记回来。而当我忘记回来的时候,我比往常更加痛苦,因为我知道,她会睁着两只伤心的大眼睛等我回来。我会像一个有神圣职责要履行的人那样回到她身边,我会在床上躺下,让她抚摸我。我会研究她眼睛下面的皱纹和她正在变红的头发根。像那样躺在那里,我会经常想到另一个人,我所爱的那个人,我会很想知道,她是否也躺着干这事,或者……那一年里我365天都要走那么长一段距离!

  虽然没有沼泽地,我却听到青蛙到处叫。同样的房子,同样的电车路线,同样的一切。她躺在窗帘后面,她等着我经过,她正在做这做那……但是她不在那里,从不,从不,从不。这是一场大歌剧呢,还是街头艺人的手摇风琴演奏?这是扯破金嗓子的阿玛托;这是《鲁拜集》;这是珠穆朗玛峰;这是无月亮的夜晚;这是黎明时分的抽泣;这是装模作样的男孩;这是《穿靴子的猫》;这是莫纳罗亚;这是狐皮或阿斯特拉罕羔皮,它不由任何材料构成,不属于时间范畴,它是无穷无尽的,它周而复始,在心底里,在喉咙的背部,在脚底心,为什么不就一次,就一次,看在基督的分上,就露出个人影,哪怕就轻轻动一下窗帘,要不在窗户玻璃上哈口气,不管什么,只要有那么一次,哪怕是谎言,只要能止住痛苦,使这来来回回的徘徊停下……走回家去。同样的房子,同样的灯柱,同样的一切。我走过我自己的家,走过墓地,走过汽油罐,走过电车库,走过水库,来到开阔的乡村。我坐在路边,双手抱着头抽泣。我真是个没用的家伙,我无法拼命压抑我的情感,从而使血管爆裂。

  我愿意痛苦得窒息过去,然而却生出了一块石头。

  这时候,另一个正等待着。我会再次看到她坐在门前低矮的台阶上等我的样子,她的眼睛大而忧伤,她的脸色苍白,她因企盼而颤抖。我总认为是怜悯把我带回来的,可现在当我朝她走去、看到她的眼神时,我再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把我带了回来,只知道我们将到里面去躺在一起,她将半哭半笑着爬起来,变得十分沉默,看着我走来走去,细细地研究我,她从来不问我是什么在折磨我,从不,从不,因为这是她害怕的一件事情,是她害怕知道的一件事情。我不爱你!她能听见我尖叫着这句话吗?我不爱你!我再三地喊叫着这句话,嘴唇紧闭,心中带着仇恨,带着绝望,带着绝望的怒火。但是我从未把话说出口。我看着,一言不发。我不能说……时间,时间,我们手上有无限的时间,却没有东西好用来充实时间,只有谎言。

  好了,我不想复述我的整整一生,一直到命中注定的时刻——它太长,太痛苦了。此外,我的生活真的到了这最后时刻了吗?我表示怀疑。我认为有无数时刻我都有机会做出一个开端,但是我缺乏力量和信念。在我说到的那个晚上,我故意遗弃自己:我走出旧的生活,进入到新生活中。我一点儿也没有费劲。当时我三十岁。我有老婆孩子,以及一个所谓“负责任的”职位。这些是事实,事实算不了什么。真实情况是,我的愿望如此强烈,以致它变成了一种现实。在这样的时刻,一个人做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是什么。正是在这样的时刻,一个人变成了天使。这正是我的遭遇:我变成了天使。天使的价值不在于纯洁,而在于能飞。天使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刻,冲破形式,找到他的天堂;他有本事下降到最低等的事情中而又随意脱身。在我说到的那个晚上,我完全理解这一点。我纯洁无暇,没有人性,我超然于人之上,我有了翅膀。我没有了过去,不关心未来。我超越了狂喜。当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我折叠起我的翅膀,把它们藏在我的大衣底下。

  舞厅就在剧院的边门对面,我常常在下午坐在剧院里而不去寻找工作。这是一条剧院街,我常常在那里一坐好几个小时,做着最充满暴力的梦。好像纽约的整个舞台生活都集中在这一条街上。这就是百老汇,这是成功、名誉、奢华、油彩、石棉幕布,以及幕布上的窟窿。坐在剧院的台阶上,我常常凝视对面的舞厅,凝视甚至在夏天的下午也点着的一串大红灯笼。每一个窗户里都有一个旋转的排气风扇,似乎把音乐也吹送到街上,消失在来往交通的刺耳喧闹声中。在舞厅的另一边的对面,是一个公共厕所,我也常常坐在这里,希望搞个女人,要不就搞点儿钱。在厕所上面的街面上,有一个报亭,出售外国的报刊杂志;一看到这些报纸,看到报纸上印刷的陌生语言,就足以使我一天都不得安宁。

  没有一点点预先考虑,我走上了通向舞厅的楼梯,径直来到售票亭的小窗户跟前,希腊人尼克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卷票。像楼下的小便池和剧院的台阶一样,这只希腊人的手在我看来像是一件独立存在的东西——从某个可怕的斯堪的纳维亚神话故事中搬来的一个吃人妖魔的毛茸茸的大手。总是这只手对我说话,这只手说“玛拉小姐今晚不在这里”,或者。是的,玛拉小姐今晚晚来”。我的卧室有带栅栏的窗户,我在里面睡觉,睡梦中总把这只手当作一个孩子。我会狂热地梦见这窗户突然被照亮,映出正趴在栅栏上的吃人妖魔。一夜又一夜,这毛茸茸的怪物来找我,趴在栅栏上咬牙切齿。我会在冷汗中惊醒,房子一团漆黑,房间里寂静无声。

  我站在舞池边上,注意到她朝我走来;她仪态万方,一张大圆脸漂亮地在圆柱形的长脖子上保持平衡。我看见一个女人,也许是十八岁,也许是三十岁,有着深黑色的头发,一张白净的大脸庞,一张白白胖胖的脸庞,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她穿一身时髦的蓝毛绒套装。她那丰满的身体,她那像男人头发那样在一边分开的又细又直的头发,我现在都历历在目。我记得她朝我嫣然一笑一会意的,神秘的,稍纵即逝的——一种突然发现的微笑,像是一阵风。

  全部存在都集中在脸上。我真想就把脑袋取下来,拿回家去;夜里把它放在我旁边,放在枕头上,同它作爱。当嘴张开、眼睛睁开的时候,全部存在都从其中焕发出照人的光彩。这是从一个未知的光源,从一个隐藏在大地深入的中心发出的光彩。

  我想到的只有这张脸,这像子宫一般奇异的微笑及其绝对的直觉性。这种微笑稍纵即逝,像刀光一闪那样快得令人痛苦。这微笑,这脸,高高架在一个白净的长脖子上,极度敏感者的强健的、天鹅般的脖子——也是绝望者与被罚入地狱者的脖子。

  我站在红色灯光下的拐角处等她下来。这大的是凌晨两点,她正要离去。我站在百老汇大街上,纽扣孔里插着一朵鲜花,感觉身心十分洁净,却又非常孤独。几乎整个夜晚我们都在谈论斯特林堡,谈论他笔下的一个叫作亨丽叶特的人物。我十分留神地听着,竟然入了迷。就好像从一开始,我们就进行了一场赛跑——朝相反的方向。亨丽叶特!刚一提到这个名字,她就几乎立即开始谈论起她自己,而又没有完全撒手放开亨丽叶特。

  亨丽叶特被她用一根无形的长绳子牵着,她用一根手指神不知鬼不觉地操纵着这根绳子,就像沿街叫卖的小贩,他在人行道上站得离黑布稍远一点儿,表面上对在布上轻轻摇晃的小机械装置漠不关心,实际上却用牵着黑线的小手指一阵一阵地牵动着这玩艺儿。亨丽叶特就是我,是我的真正自我,她似乎在说。

  她要我相信,亨丽叶特真的是恶的体现。她说得如此自然,如此夭真无邪,带着一种几乎低于人类的坦率——我怎么会相信她就是这个意思呢?我只能微笑。似乎向她表明我相信。

  突然我感觉她来了。我转过脑袋。是的,她径直走来,仪态万方,眼睛炯炯发光。我现在第一次看到她有着什么样的仪表。她走过来就像一只鸟,一只裹在一大张松轻毛皮里的人鸟。

  发动机开足马力:我要喊叫,要发出一声吼鸣,让全世界都竖起耳朵。这是怎么走的!这不是走路,这是滑行。她高大,端庄,丰满,镇定自若,从烟雾、爵士乐以及红色灯光中发现,就像所有滑头的巴比伦妓女的太后。这是在百老汇大街的拐角,就在公共厕所的对面。百老汇——这是她的王国。这是百老汇,这是纽约,这是美国。她是长着脚,有翅膀,有性别的美国。她是欲望,是厌恶,是升华——加入了少量的盐酸,硝化甘油,鸦片酊,以及石华粉。她富饶,豪华:这不管怎么样就是美国,一边一个大洋。我一生中第一次被整个大陆重重地击中,正好击在鼻梁正中。这就是美国,不管有没有野牛,美国,这希望与幻灭的金刚砂轮。构成美国的一切也构成了她:骨胳,血液,肌肉,眼球,步态,节奏;沉着;信心;金钱与空腹。她几乎就在我跟前,圆脸上放射出银白色的光芒。那一大块松软毛皮正从她肩上滑落下来。她没有注意到。她似乎并不关心她的衣服是否掉下来。她百事不管。这就是亚美利加,像一道闪电射向狂热歇斯底里的玻璃库房。亚默利加,不管有没有毛皮,有没有鞋,亚默利加,货到付款。滚开,你们这些杂种,要不就开枪打死你们!我肚子上挨了一下,我抖动着。有什么东西冲我而来,无法躲闪。她迎面过来,穿过厚玻璃窗户。只要她停一秒钟,只要她让我安静片刻。但是不,她连片刻工夫也不给我。

  就像命运女神亲临,她飞快地、残忍地、专横地扑到我身上,一把利剑将我彻底刺穿……她抓住我的手,紧紧抓祝我无畏地走在她身边。在我心中,星光闪烁;在我心中,是一个蓝色的大天穹,一会儿工夫以前那儿还有发动机发出疯狂的轰鸣哩。

  一个人可以花整整一生时间来等待这样的时刻。你绝不希望遇见的女人现在就坐在你面前,她谈论着,看上去就像是你梦寐以求的那个人。然而最奇怪的是,这睡眠就会被忘记。如果没有记忆,梦也会被忘记,而记忆是在血液中。血液就像一个大海洋,一切在其中都被冲刷干净,除了新的,甚至比生命更实在的东西:现实。

  我们坐在马路对面那家中国餐馆的火车座里。我从眼角看出去,看到闪烁发光的字母在满天乱舞。她还在谈论亨丽叶特,或者,这也许是谈论她自己。她的小黑帽、手包、皮衣放在她旁边的长凳上。每过几分钟,她就重新点燃一支香烟,她谈话时,香烟就白白燃荆既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就像火焰一般从她口中喷出,将够得着的一切全部燃荆不知道她怎么开始,或从哪里开始的。突然她就在一个长篇叙述中间,一个新的故事,但始终都是一回事。她的谈话像梦一样是无定形的:没有常规,没有范围,没有出口。没有停顿。我感觉被深深淹没在语言之网里,我痛苦地爬回到网的顶上,看着她的眼睛,试图在那里找到她的话的意义的某种反映——但是我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没有,只有我自己在无底般深的井里摇晃的形象。虽然她只说她自己,我却不能对于她的存在形成一点点起码的形象。她的胳膊肘支在桌上,身子前倾,她的话淹没了我;一浪又一浪向我滚滚而来,然而在我心中却没有建立起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羁留心中。她告诉我她父亲的事情,她们在她生于那里的舍伍德森林边上所过的奇怪生活,或者,至少她,是在告诉我这些,然而现在却又成了在谈论亨丽叶特,要不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不敢肯定——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突然明白,她已不再是在谈论任何这些事情而是在谈论一个有一天晚上送她回家的男人,他们站在门前台阶上说再见的时候,他突然把手伸到底下,撩起她的裙子。她停了片刻,好像是要让我明白,这就是她打算要谈论的事情。我困惑地看着她。我不能想象,我们是怎么谈到这个问题上的。什么人?他在对她说什么?我让她继续说,心想她也许会回到这一点上的,但是不,她又走到我前头去了,现在似乎是这男人,这一个男人,已经死了;一场自杀,她试图让我明白,这对她是一次可怕的打击。

  但是她真正要说的似乎是,她把一个男人逼得自杀,她为此而感到骄傲。我不能想象这个人死的样子;我只能想象他站在她家门前台阶上撩她裙子的样子,一个没有姓名的男人,然而活生生的,永远做着弯腰撩裙子的动作。还有另一个男人,这是她父亲,我见他牵着一群赛马,或者有时候在维也纳郊外的的小客栈里;更确切地说,我看见他在小客栈的屋顶上放风筝消磨时光。这个男人和那个男人,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疯狂地爱着的人,这两个人我无法区分。他是她生活中某个她不愿谈论的人,但她还是总回到关于他的话题上,虽然我不敢肯定,这不是那个撩她裙子的人,但我也不敢肯定,这不是那个自杀的人。也许这就是我们坐下来吃东西时她就开始谈论的那个人。

  我现在记起来,就在我们坐下来的时候,她相当激动地谈起她刚才走进自助餐馆时见到的一个人。她甚至提到过他的名字,但我立刻就忘记了。不过我记得她说,她跟他同居过,他做了她不喜欢的事情——她没有说是什么事情——于是她抛弃了他,不作一句解释就断然离去。而那时候,正当我们走进炒杂碎饭馆的时候,他们又互相撞上了,直到我们在火车座里坐下的时候,她还在为此事发抖……有很长的片刻我感到十分不安。也许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不是普通的谎言,不,是更加糟糕的东西,无法描述的东西。只是有时候真实情况结果也会是那个样子,尤其是在你认为你绝不会再见这个人的情况下。有时候你会将你绝不敢对你最亲密的朋友透露的事情告诉给一个十足的陌路人。这就像聚会到了高潮时你去睡觉一样;你变得只对自己感兴趣,就上床睡去。当你熟睡时,你就开始同某个人说话,某个一直和你在同一房间里,因而即使你讲一句F从中间开始的话他也全明白的人。也许这另一个人也睡了,或者始终熟睡着。这就是之所以很容易碰上他的原因。如果他不说任何话来打搅你,那你就知道你正在说的话是真实的,你完全清醒,除了这种完全清醒的熟睡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现实。我以前从来没有如此完全清醒,同时又如此熟睡。如果我梦中的吃人妖魔真的把栅栏掰开,抓住我的手,我就会被吓死,因而现在就是死人,也就是说,永远熟睡,因此始终逍遥自在,没有什么东西再会是奇怪的,即使发生过的事情没有发生,也不会是不真实的。发生过的事情一定是发生在很久以前,无疑是在夜里。而现在正发生的事情也发生在很久以前,也在夜里,这不比关于吃人妖魔与坚固栅栏的梦更加真实,只是现在栅栏被折断,我害怕的她抓住我的手,在我害伯的东西与实际存在的东西之间没有区别,因为我熟睡了,现在我完全清醒地熟睡,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害怕,可以期待,可以希冀,只有这实际的存在和这没有尽头的一切。

  她要走了。要走……又是她的屁股,她从舞厅下来,朝我而来的那种滑行。又是她那些话……“突然,他毫无理由地弯下腰,撩起我的裙子。”她把皮衣悄悄披到肩上;小黑帽把她的脸衬托得就像有侧面浮雕像的徽章。丰满的圆脸上,长着斯拉夫人的颧骨。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张脸,我怎么会梦见它呢?我怎么知道她会这样站起身,这么亲近,这么丰满,脸又圆又白,像一朵盛开的木兰花呢?当她丰满的大腿擦着我的身子时,我战战兢兢。她似乎比我高出一头,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这是因为她那样翘着下巴。她不在意去哪里。她踩着东西往前走,走,走,眼睛睁得大大的,凝视着空间。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甚至现在也似乎很可疑。自我似乎已离她而去,身子直冲上前,脖子胖乎乎,紧绷绷,像脸一样白,像脸一般丰满。谈话继续着,发出低低的喉音。没有开端,没有结尾。我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只知道永恒。她让喉咙里的小子宫同骨盆里的大子宫挂上钩。出租车就在马路边上,她还在咀嚼着外部自我的宇宙论废话。我拿起话筒,同双重子宫接通。喂,喂,你在那里吗?让我们走!让我们开始——出租车、船、火车、汽艇;海滩、臭虫、公路、偏僻小路、废墟;遗迹;旧世界、新世界;码头、防波堤;镊子;高空秋千、沟渠、三角洲、短吻鳄、鳄鱼;谈话,谈活,更多的谈话,然后又是道路、更多的眼中砂子、更多的彩虹、更多的大暴雨、更多的早餐食品、更多的牛油、更多的浴液。当所有的马路都被横过,只有我们狂热的脚上留下的尘土时,你那张白净丰满的大脸庞,那张开着两片鲜红嘴唇的嘴,那洁白完美的牙齿,依然历历在目。在这记忆中,没有任何东西可能改变,因为这是完美的,就像你的牙齿……这是星期天,我新生活中的第一个星期天。我戴着你系在我脖子上的牧师领。一场新的生活伸展在我面前。它是以休息日作为开始的。我躺回到一片宽大的绿叶上,注视着太阳光闯入到你的子宫。它制成了怎样的酸牛奶和喧闹呀!所有这一切都专门为了我,是吗?但愿你身上有一百万只太阳!但愿我永远躺在这里,欣赏天上的烟火!

  我悬空躺在月亮表面,世界像子宫一样恍恍惚惚:内在自我与外在自我处于平衡状态。你拼命向我保证,我是否来自其中,这没有什么区别。我似乎觉得,自从我在那性的黑色子宫中熟睡以来,正好已过了25,96O年。我似乎觉得,我也许多睡了365年,但是无论如何,我现在是在正确的房子里,在许多6中间,在我身后的东西很好,在我前面的东西也很好。你装扮成维纳斯来到我面前,然而你是莉莉丝,我知道。我的全部生活都在平衡中;有一天我将欣赏这种奢侈,明天我将使天平倾斜。明天这平衡将结束;如果我再次找到它,它将会在血液里,而不是在星星里。你拼命向我保证,这很好。我几乎每一件事都要得到保证,因为我生活在太阳的阴影中过于长久。我要光和贞洁——以及肚子里的阳光。我想要受骗与幻灭,以便我可以完成三角形的上部,不用不断飞离行星,进入空间。我相信你告诉我的一切,但是我也知道,到头来,全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我把你看作一颗星和一个陷阱,看作使天平倾斜的一块石头,看作一个受蒙骗的法官,看作让你掉进去的一个窟窿,看作一条步行道,看作一个十字架和一支箭。直到现在,我都是走的和太阳相反的路程;因此我双向旅行,作为太阳,又作为月亮。因此我接受两性,两个半球,两个天空,两套一切,因此我将是双关节,两性人。发生的一切将发生两次。我将作为一个对这地球的访问者,分享它的祝福,带走它的礼物。我将既不为人服务,也不被人服务。我将在自己身上寻求结尾。

  我又朝外看太阳——我第一次全神贯注地注视。它血一般鲜红,人们在屋顶上走来走去。地平线以上的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这就像是复活节。死亡在我身后,诞生也在我身后。我现在打算去生活在终生疾病中。我打算去过侏儒的精神生活,过灌木荒野中小矮人的精神生活。里外交换了位置。平衡不再是目标一天平必须摧毁掉。让我听见你再次保证,你在内心携带所有这些阳光充足的东西。让我有一天试着相信,当我在露天休息时,太阳会带来好消息。让我在辉煌中腐烂,而太阳则照进你的子宫。我绝对相信你的所有谎言。我把你看作恶的化身,看作灵魂的摧毁者,看作夜的女土邦主。把你的子宫钉到我的墙上,以便我会记得你。我们必须走了。明天,明天……

  1938年9月巴黎舍拉别墅 

看书问道 发表于 2013-10-13 09:22:17

米勒爱情经典《南回归线》-书籍简介

  《南回归线》作为亨利·米勒自传式罗曼史的重要作品,主要叙述和描写了亨利·米勒早年在纽约的生活经历,以及与此有关的种种感想、联想、遐想和幻想。亨利·米勒在书中描写的一次次性冲动构成了一部性狂想曲,而他的性狂想曲又是他批判西方文化、重建自我的非道德化倾向的一部分。

看书问道 发表于 2013-10-13 09:22:18

米勒爱情经典《南回归线》-译者序

  《南回归线》发表于1939年,是亨利·米勒最初在法国发表的自传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三部作品的书名有一定的对应关系,“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又分别叫作“夏至线”和“冬至线”,在“夏至”和“冬至”之间,是“黑色的春天”。

  《南回归线》虽然在亨利·米勒第一个自传三部曲中是最晚发表的,但它却被人称为包括《殉色三部曲》在内的亨利·米勒六卷自传式罗曼史的第一部。因为它主要叙述和描写了亨利·米勒早年在纽约的生活经历,以及与此有关的种种感想、联想、遐想与幻想。亨利·米勒写此书时身在欧洲,离开美国已多年,思乡之情溢于言表,很显然,他是一个怀旧的人,但是他从文化批判的立场出发,认为美国的文化已经在开始走向没落,全部美国生活像是“杨梅大疮”,“简直比虫子四处爬的奶酪还要腐烂不堪”,“美国的所有街道都合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藏污纳垢之地,一个精神的污水池,在其中,一切都被吮毕排尽,只剩下一堆永久的臭屎巴巴。在这个污水池之上,劳作的精灵挥舞着魔杖;宫殿与工厂鳞次栉比地涌现,什么火药厂、化工厂、钢铁厂、疗养院、监狱、病人院,等等,等等。整个大陆便是一个梦魇,正产生着最大多数人的最大不幸。”所以,亨利·米勒“要看到美国被摧毁,从上到下.被彻底铲除”。他“要目睹这一切的发生,纯粹是出于报复”,作为对施于他和像他一样的其他人的罪行的“一种补偿”。

  那么,美国施于亨利·米勒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罪行,以致他对美国如此深恶痛绝,竞要看到它被摧毁呢?这是因为美国高度的物质文明只是让人活着,可是人性异化了,自我丧失了,这是最令亨利·米勒发疯般痛苦的事情。他说:“我终生的愿望并不是活着……而是自我表白。我理解到,我对活着从来没有一点点兴趣,只是对我现在正做的事才有兴趣,这是与生活平行、拥有生活而又超越生活的事情。我对真实的东西几乎没有丝毫兴趣,甚至对现实的东西亦无兴趣;只有我想象中存在的东西,我为了活着而每天窒息了的东西,才引起我的兴趣。”亨利·米勒在这里道出了他进行创作的基本意图,他不是为了简单地活着而创作,他是要真正拥有自我,拥有自我的精神世界,并加以表现,所以亨利·米勒的作品主要写他的精神世界。他面对使人性异化、自我丧失的美国文化,决心以强烈的反叛精神来重建自我。他的生活经历在他这种重建自我的过程中只是起了拐杖的作用,一旦引出了他的内心世界,他就让他的意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流动,而将拐杖弃置一边。他描写他的精神世界,是要表现在现代大都市的荒漠中,自我所感受到的痛苦、孤独与巨大的精神压力,这往往只是一种感受、一种遐想、一种幻觉、一种愤怒的发泄,这一切构成了一个混乱而无序的世界,然而这却是当时亨利·米勒真实自我的再现。

  波德莱尔曾将世界大都市中的混乱和丑陋加以艺术的再现,因而丰富了诗的表现领域。亨利·米勒则将现代世界大都市种种混乱和丑陋中个人精神世界的混乱和丑陋加以艺术的再现,因而丰富了散文的表现领域。他的几部主要作品大家都称之为自传小说,但是更确切地说,应该称之为主要表现他精神世界的散文诗。

  他的散文诗虽然也写人写事,例如写他父亲长期酗酒,后来突然戒了酒,热衷于宗教,焕发出宗教热情,可由于他所崇拜的一位牧师令他伤了心,他终于陷入一种绝望的麻痹状态;写他自己童年时代在布鲁克林的那些小朋友和他后来的同事、朋友们的种种经历;写他在宇宙精灵电报公司的种种有趣经历和令人啼笑皆非的遭遇;写他同数不清的女人之间的性关系等等,但是,正如上文所说,这些不过是引出他内心世界的拐杖,而一旦引出他的内心世界,他的散文诗就充分发挥出其独特的优势,放笔写去,任意驰骋,呈现出深刻的思想,原始的冲动,神秘的幻觉,复杂的感受,丰富的联想。

  在亨利·米勒自由驰骋的精神世界里,不时流露出两位德国哲学家的深刻影响。亨利·米勒在本书开头谈到不愿意离开母亲温暖的子宫,这同尼采用来说明他思想的那个古希腊神话是一个意思,也就是说,世上最好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不要降生,一旦降临人世,那么最好的东西就得不到了。亨利·米勒来到这个世上,面对一个高度物质化的文明社会,却找不到自我,他深感这个文明社会盛极而衰的危机感。他受施本格勒《西方的没落》一书的影响,认为西方社会,尤其是美国社会已不可救药,最终没落的命运不可逆转,所以他竭尽全力否定这个社会,否定建立任何秩序的可能性,而这种否定最终又变成了对他自己的肯定。但是他对自己的肯定主要是肯定自己的精神世界,就是他那么多放荡不羁的性生活,从某种程度上讲,也只是为了证明他自己的反叛精神,不向传统屈服,而他的肉体自我受到文明的根深蒂固的影响,所以他甚至有除去自己身体的念头;“我出生在文明当中,我接受文明十分自然——还有什么别的好干呢?但可笑的是,没有一个别的人认真对待它。我是公众当中唯一真正文明化了的人。可至今没有我的位置。然而我读的书、我听的音乐使我确信,世界上还有其他像我一样的人。我不得不去墨西哥湾自溺而死,为的是有一个借口,好继续这种假文明的存在。我不得不像除去虱子一样除去我自己鬼魂般的身体。”这里含有尼采关于个体化原则瓦解的思想,自我只有摆脱了个体化原则,才能成为自由的自我,才能摆脱文明的束缚,这时候,按照尼采的说法,就是由日神精神转入酒神精神。在酒神状态中,痛苦的自我得到充分表现,包括原始的冲动、神秘的幻觉等等,同时自我也由于得到了充分的表现而狂喜。亨利·米勒在作品中竭力去达到尼采所提倡的那种酒神的审美状态。尼采认为最基本的酒神状态——醉是一种音乐情绪,而且包含着性冲动,于是亨利·米勒就运用音乐、性以及一种达达主义式的感觉错乱来不断追求自我表现的狂喜。《南回归线》除了最初的一大部分和一些以空行形式出现的不规则的段落划分之外,只有两个正式的部分:插曲和尾声,都是借用了音乐的术语,似乎整部作品是一首表现自我音乐情绪的完整乐曲。亨利·米勒的性冲动是同音乐密切联系的,他最初的性冲动对像就是他的钢琴女教师,那时候他才十五岁。他在作品中描写的一次次性冲动构成了一部性狂想曲,而他的性征想曲又是他批判西方文化、重建自我的非道德化倾向的一部分。他的非道德化倾向是要回到原始冲动中去,是要追求狂喜,但也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

  亨利·米勒在本书书首引了法国中世纪道德哲学家彼得·阿伯拉尔的话来说明他写此书的。的:“我这样做,为的是让你通过比较我的痛苦而发现,你的痛苦算不得一回事,至多不过小事一桩,从而使你更容易承受你痛苦的压力。”

  译者

  199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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