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虫 发表于 2013-7-7 15:47:40


    后来又很少见到登措。我在藏地一经过登措的家乡都要留心打听一下,但获得的消息更为飘忽。说得远的是他在尼泊尔或新加坡,说得近的是在北京或拉萨,说得悬的是他有女人了。


    九月份我再次路过他的家乡,还未打听却是碰到他本人,竟然还真还俗结婚了!


    在一场寺庙的大法会上,他领着他的年轻妻子虔诚地向寺庙供奉钱物。好像这一年轮到他们家供养山寨的寺庙。这是他们祖辈沿袭的规矩。所以他把自己做生意时攒下的大半钱物都供养给寺庙了。非常地诚心实意,朝着菩萨五体投地长磕头,恨不得把身子变成一缕空气也要供给菩萨。


    后来他从长磕头中起身来到我身旁。望着我不说话,只是窃笑。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他真的还俗。他的窃笑就变成了严肃的笑,对我悄声说一句:“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寺庙,一生都会在这里。不同的只是身上换了件衣衫,身旁多了个人。”


    顿了顿,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自豪、神秘又认真的神色,“这身旁多出的人也是菩萨的意旨,是我在圆满她,也是她在圆满我。说来也巧,原本我是个喜爱穿戴的人。那一年寺庙开法会,我一身盛装装扮齐整,只感觉人那么高大、威武,骨子里都透出明媚的阳光气息。走在高高的场子上,就看到参加法会的姑娘们个个朝我闪烁着眼神在笑。心下有些冲动,姑娘们越是朝我笑,我越是想多多地表现。当时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会有渴望姑娘家欣赏我的冲动呢?可能那时起就生成俗心了吧。不久就有姑娘主动向我表达心意。我让她不能说出去,并一次次拒绝。可每次拒绝她都意志坚定,说将会用一生的时间等我。之后的几年她真的不去嫁人。我实在被她感动。想想也是,不管是俗世还是寺庙,我们用心灵来修就好,因此就还俗了。”


    原来登措青年还经历过如此浪漫又纠结的情感历程。我想是不是他在拉萨穿休闲服时就已经还俗了呢?不过他这也是“身子跟着人,灵魂跟着佛祖,心里供着灯”。


    我觉得他是真的参悟了。因为终于真实起来,过两种衣衫里的生活,得需要不停地换衣,换姿态,这是很累的。真实起来,放开,是放开一种生活并不是放纵心灵。他只是在俗世里修。也许这样更有希望。


    4/我未曾相好的女人


    我未曾到达的地方


    只有那天边的仙女湖


    我未曾品尝的食物


    只有那雪山的狮子奶


    我未曾相好的女人


    就是那珠姆王妃了


    人类自从进入文明社会,一切便有了约束,包括情感。有时候我们需要为某些“泛滥”正名,比如发自人性本真的那种天性激情。上面情歌所表达的便是这样一种情感。

小书虫 发表于 2013-7-7 15:47:41


    歌声里的青年,对于情感的热情,或说贪婪,并不是受那俗世侵染,而是由天性而发。自由奔放,无拘无束。那种坦直,何其明朗!


    他的心绪,激情澎湃又率真自然。你看,那仙女湖因为是在天上,所以我才未曾到达。那狮子奶只在传说中,因此才没能品尝。这些因为可想可望而不可即,我当然不能去痴心妄想。但除此之外,对于我心爱的女人,除非是超越我的能力之外,比如君王的女人,不然我总有信心追求得到。


牦牛的爱情


    草原远牧点上有位青年,名叫大吉。


    他是我一位学生的阿哥。我在一次家访中结识他。后来又因多次家访,我们成了朋友。


    大吉算得上是位标致的草原青年。与一般草原人头盘英雄结不同,他一头乌黑的长发总是散漫地飘在肩上,风吹得乱乱的,像个浪子。熟悉之后,我便给他取了个别名:草原浪子。但是,每每见大吉,透过这“浪子”的目光,我总能感受到那种纯粹的明亮。明亮得像草原上方的天空一样。


    大吉每次遇见草原上年轻的姑娘,不说成是他前世的表姐,就说成是今生的表妹。从来不会沾上堂亲。问他为什么,他说堂亲是一家的,没隔出三代,相好也不成。


    也是这句坦直的大实话,叫我怀着探究之心对大吉的情感多多留意起来。


    大吉虽然已过“成家立业”的年龄,却仍然单身。


    是找不到相投的?


    这倒不是。原来,自小生活在草原上的大吉对那种固定对象的婚姻方式并没有太多概念。他认为只要两情相悦,在一起就可以了。


    后来有一次,开学的时候,我去远牧点接大吉的阿弟回学校。大吉一见我,便问,能不能容阿弟在草原上多待几日,帮他照看牦牛,回头他会亲自送阿弟去学校。


    我问他有什么紧要事,他朝我窃笑,道出实情,过两天西边草原就会“耍坝子”,其中有赛马,那时有多多的姑娘会去观看,他要赶过去。


    我一听就明白了,直白地责备起他,“大吉,你也应该收敛一下情感了,这样下去,是不是太泛滥了?”


    大吉青年很不理解,反道:“你也太复杂了吧。我从来没想过和一个女子相好是在伤害她。她如果认为是伤害,肯定是不同意的。看到喜欢的,就要去追她,追不到是另外一回事。追得到,就要在一起,我就是这样的。”


    为自己一番辩驳之后,大吉望着身旁成群的牦牛,大笑道:“我嘛,就是牦牛,牦牛的爱情就是这个模样嘛,哦呀!”


    大吉露出两排洁白牙齿。他明亮的眼睛朝着我闪烁,闪得我无话可说。


    但没过多久,大吉对我吐出了实情,“其实嘛……我很早就相中了西边草原上的一位姑娘。她是位好姑娘,多多的小伙相中她,但她都看不上。如果能和她相好,我以后就不找别人了。”

小书虫 发表于 2013-7-7 15:47:42


    “你终于想固定对象了?”我有点怀疑。


    大吉倒很爽快,“这个要看两人后来的相处。但目前最紧要的是追上她。”


    “那要是追不上呢?”


    大吉信心百倍地说:“我跟你说过的,我是牦牛嘛。”他的言下之意是:牦牛要做的事,做就是了,从来不会有所顾忌。


    起先大吉并没有“到位地”追上那姑娘。主要原因是,那姑娘是在草原之外生活过一些时日的,见识多了,就与别的草原姑娘不一样,也因此才显得格外突出,成为众多追逐新潮的草原青年追逐的对象。自小就没离开过草原,文盲而率直的大吉哪会思考这些,只是第一次相见动心,便放在了心上,一直想找姑娘表达。岂料人家姑娘早是听说过大吉的,虽然非常欣赏他的相貌与个性,但也非常介意他对于情感的任性。姑娘回复他说,若要两相交好,大吉必须改变自己的形象和对待情感的态度。


    大吉好生委屈,内心憋得慌,跑来与我诉说。当然,他在我这里得不到答案。因为青年对于情感的态度,实在是超出了我的理解之外。但大吉并不气馁。打得最紧实的心结,落在心头便有了沉甸甸的分量,因此,他更加执著地追随着姑娘。


    最终姑娘被打动,接受了他。


    不久姑娘便有了身孕。这期间姑娘要求大吉搬家。大吉先是不同意,后来还是卖掉了所有牦牛,带着姑娘到一个牧民定居点安家了。


    作为朋友我偶尔还会去看望大吉。再见他时,发现当初他那明亮的的眼神里,多出了一份幸福的神色。


    “我未曾相好的女人,就是那珠姆王妃了。”细细想来,大吉应该是找到了他的王妃。


    5/菩提树下我再等你三生


    《菩提树下我再等你三生》


    在草原的花丛中间


    有只采集花蕊的蜜蜂


    忙碌的蜂儿


    你能看看我吗


    倘若可以相爱


    你我间的恋情


    不要告诉别人


    在雪山的森林里面


    有只唱着情歌的画眉


    慈心的画眉


    你能爱上我吗


    倘若以身相许


    你我间的约定


    可以悄然进行


    用心在崖岩刻下誓愿


    远行的恋人


    如果这一生的等待


    不够你行程漫长


    菩提树下我再等你三生


    《月亮上升的时候,我们就是夫妻了》([:《月亮上升的时候,我们就是夫妻了》是觉迟根据当代诗人高平先生的一组叙述爱情的长诗《大雪纷飞》改编而成。借先生长诗之意境,觉迟把它转化为简短的歌谣形式写出来,别有一番意味。


    ])


    月亮上升的时候


    我们就是夫妻了


    可是现在


    流星划破了夜空


    夜空破了


    月亮会不会从缝隙里漏掉

小书虫 发表于 2013-7-7 15:47:43


    流星,那么灿烂


    却突然消失了


    是真的消失?


    还是我闭上了担心的眼睛


有一些等待,叫人苍茫(1)


    他其实叫邓祥,可是他说他叫东栙。她其实叫小莹,可是遇到他就改成小港。他是在跌入苍茫岁月时认识她,可是偏偏对她说:“你是我土生土长的伙伴。”她说:“好,那你带我回家吧。”


    回家,家又在哪里呢?东栙第一次相遇小港时就这么冒昧地问过。


    原话是这样的,东栙抓住与小港握手的机会对她说:“你好,我像是前世里就认得你!”


    “是的,我也一样。”出于礼貌小港用夹杂着浓厚乡音的普通话这样回应。


    东栙脸色陡然由礼貌中的优雅变为惊讶,“听口音我们同乡吗?”


    “你是……”


    “我是东乡人。”


    “东乡!”小港差点叫起来,立马换成东乡话。


    “果不其然!”东栙感叹不已。


    “呵,是是。”小港频频点头,稍不经意问一句,“你经常回家吗?”


    东栙却突然跌入他的惯有状态——间歇性失忆了,反问:“回家?家在哪里?”


    他们之间的那些事就这样无可救药地开始了。


    一切归咎于东栙的意愿:他的心目中装着一个与现实生活不一样的家,他一直在寻找那个家,但一直找不到。


    而小港认为自己能够帮他找到。这一切又归咎于小港的工作。原来她在一座高大雪山下的孤儿院做义工,就是像父母那样带孩子。东栙之所以第一次见小港就要拉她的手,因为他感觉她像他的母亲,而小港非常乐意这种感觉。她与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孩子们都叫她阿妈。听得多了她就以为谁都可以这么称呼她。


    她似乎把东栙也当做了孩子。


    而让东栙激动不已的是小港竟然可以工作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还是在雪山下面。他说:“很多时候我都有一种感觉,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要走向何方,面对迷茫的前方怅然若失,失意得很。”


    他问小港有没有这种感觉。


    小港心头一动,她太有这种感觉了,但肯定早已经过去。那是在上高原之前,她为去不去雪山下孤儿院做义工的事儿深陷东栙目前的状态里。


    东栙说:“虽然无比失意,但每次在梦里我都会梦到雪域之光,当我看到它,又好像看到了家乡,我经常会有这样错觉。在创业之初的日子里,经常午睡醒来时,在恍惚之中找不到来路,也找不到去路,好迷茫啊。冥冥之中我就感觉雪域之光是我的归宿。好奇妙的境界,让我这些年好迷惑。”


    小港听东栙这一番话却是不应声。其实东栙说的那些情绪在她看来,就像她手里用过的一支钢笔,身上穿过的一件衣衫,那就是她的生活。

小书虫 发表于 2013-7-7 15:47:44


    不过东栙这席话让小港知道他是个商人。


    小港暗下纳闷:商人热爱诗歌,是不是个笑话?


    对,忘了说,小港其实是在诗歌会上认识东栙的。他们都热爱诗歌,并乐此不疲。因为诗歌他俩相遇在一个美丽的城市里,他将会逗留三天。第一天参加青年诗歌讨论会,第二天诗人间自由交流,第三天旅游观光。


    东栙仍旧沉迷于他的想象,“我是多么向往雪域高原啊!多想亲眼看看那些雪山,草地,牛羊,牧人。听听牧人们在草原上高歌——我喜欢那种纯粹的空旷的草原牧歌!”东栙面色因激动而泛起淡淡红晕。


    小港专注地望他,像母亲望滔滔不绝谈论理想的孩子,她以为东栙还会滔滔不绝。


    但是接下来东栙突然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小港有些不解,问:“怎么了?”


    东栙闷闷地,“可是……我是去不了,也听不到那样的歌声了。身体非常不好。有很长的日子我听到医生在背地里对我的家属说,‘他不能再这样做事业,你们应该劝他长期休息。’”


有一些等待,叫人苍茫(2)


    但东栙说不做不行,他的手下有那么多善良而优秀的员工,创业期间是他们陪他一路走过来,不能说散就散。他打算在自己休息之前把公司股份化,分给每位员工,并且要维持到员工们能够独立撑起公司时才能休息。然后他想到雪山下的山谷里去生活。有一个相爱的人朝夕相伴,有三五诗友常来常往。他将种菜,吃粗米饭,写诗,睡在雪泉边。


    目前他正想努力把公司转型,他让他的员工们等待。可是他的家人坚决反对——谁愿意把辛苦打拼的家业分给外人?所以他与妻子争执不下,一直没有结果。


    现在东栙满脸愁苦,“我好累,无时无刻不想逃离,心中一直向往能在雪山下隐居起来,向往那样的生活那样的家……也许有一天全世界人都找不到我了。”


    小港这回才真的被东栙的话震住,眼睛好像湿润起来,顿了半天,说:“东栙,我给你唱歌吧,草原上牧民们天天唱的牧歌。”


    她唱起来,用纯粹的草原藏语。东栙听得似懂非懂,并没有刚才说起牧歌时的那份激动,却是沉默在小港的歌声里。


    因为歌词太长起音又高,唱着唱着小港就有一种竭气的感觉。她好像哭了。


    东栙一直低着头,神情有些恍惚,又像是没了心思听歌。好久,他望着地面说:“你知道‘栙’的意思吗?就是船,我经常会梦到自己是一条船,漂在一片汪洋大海上。漂啊漂啊,有一次,在迷蒙大雾中隐约看到远方有座灯塔,我朝着它前行,不久就来到一个小小的港湾。这港湾好宁静啊,像一位慈善女子的胸怀,让我感觉无比温暖。后来就见得一位姑娘,她的音容笑貌倒映在水面上,她说,我叫小港,就是小小港湾,你要停靠在这里。”

小书虫 发表于 2013-7-7 15:47:45


    东栙开始要求小港,“我可以叫你小港吗?就叫三天行不行?”


    为什么东栙要求叫三天呢,因为他们的活动是三天,然后就各奔东西了。


    小港说好。她有些伤感。


    在东栙无数次地叫着“小港”的当天傍晚,东栙从宾馆消失了。


    已经天黑,小港在城市里到处寻找他。穿过阴暗的胡同无人的深巷空荡的街口,她终是在城市的一个人工湖旁找到东栙。


    小港激动不已,抓住东栙说:“我还是找到你了!要记住,如果真有哪天你让全世界人都找不到,一定要让我找到,就像今天这样,给我这个承诺好吗?”


    东栙轻声嘟囔了句:“现在的人都不会相信诺言了。”


    小港认真地回他:“可我们都是传统的人,我相信。”


    但是东栙说:“我不想再见你了。”


    小港望向东栙,愣上半天才问:“为什么?你要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东栙没说理由,他打了个比方:“起初我的度量并不大。占有欲和私心都很严重。我的创业是从长江运输开始的,这就需要拥有大容量的货船。但我没有。那时看见江面上那些庞大的运输船只,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拥有它,又那么渴望,就时时坐在江边望它,天天因为得不到而备受煎熬。后来实在忍受不住那种渴望的折磨,毅然离开长江不做运输了。一直,我以为这样的小心态会因为事业的扩大而消失,我将变成像菩萨一样能装下天下之事,但是现在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从前了,回到创业初期那个贫困时代,我不是指经济上,是指……”


    “好了。”小港打断东栙的话,“我这么寻找你,有些累了,要回去休息。”


    东栙意犹未尽,他还想说话,但是夜风很凉,他发现小港的脸色因为夜的寒气而苍白疲惫,脱下外衣披到她身上。


有一些等待,叫人苍茫(3)


    小港把外衣还给东栙,朝他从头到脚望一遍,低低地说:“你这个身体还能照顾别人?你自己穿得暖和一些就好了。”


    东栙神色黯淡下来,应声道:“是的,说什么也没用,这个身体像是过不了冬天的小鸡崽儿,还有什么力量来关心别人?——是不是我让我的员工们那样等待,会没有期限?现实生活中有些东西真是太困难了,难以割舍啊!”


    小港认真地说:“那么东栙,你仍然坚持让你的员工等待吗?我觉得任何人都不需要等你来安排,等你来拯救。其实是你需要有一个人等你,带你回到心中的家。”


    东栙反问:“那我是不是也会让这个人像我的员工一样,等我一生一世也等不到呢?”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愿意等你,会真心和你回家,而结果是这一生一世也不成双的话,佛说有三生的,她肯定会等你三生三世。”

小书虫 发表于 2013-7-7 15:47:46


    “佛?嗯,如果我将来出家了……”东栙仰面望天,“我经常在想,五十岁时我会不会出家?”


    小港有些吃惊,紧问:“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我这样地寻找家,时限最多在五十岁,过了这个阶段就不想再寻找了。想想那时生活对于我还有多少动力和意义?”


    他们说着走着,就来到一处卖唐装的街道。


    东栙说,我要买一件唐衫。我梦里时常看到自己身穿唐衫的样子。


    小港就拉他钻进人群中。


    在一个唐装店里,小港看东栙穿起唐衫的样子在那里迈步作秀。他身材清瘦,面色清凉,走起路来端正而优雅,好像上世纪自己祖父私塾里的文弱书生。她惊叹不已。不知道他怎么就能把唐衫穿出这样一身书生气息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又能走出这样一款标准的书香步。


    难道是天成的?


    小港突然对东栙的身世产生好奇。


    出来时东栙要脱下唐衫。小港说别脱吧就这么穿起来。东栙说好,其实穿上唐衫我感觉生活在遥远的时代里,身子轻盈得像要飘到月亮里去了。


    小港就抬头望望天。她看到天上有一轮模糊的月亮。


    东栙说:“城里的月亮有什么好看?真正的明月在郊外的山上。”


    小港问他:“那我们今晚能不能去呢?”


    他们就这样走出来。满街的人撞来撞去。东栙非常爱惜身上新衣,总是刻意地避让着,于是走得有些乱,不知是心情乱还是脚步乱。他俩走出商业街拦上出租车出了城。


    夜慢慢深暗,月亮躲在云层里不出来。


    小港说,今晚我要在这里坐一夜,等月亮出来才回去。她开始问东栙:“东栙,别说我冒昧,你能跟我说说相关你的事吗?”


    东栙问:“我的什么事?是要告诉你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小港说:“什么都可以。”


    东栙的目光似乎沦陷了,“如果是我的身世,我想再也找不到了,包括我的姓名。我出生的地方,那是一片浓荫覆盖的村庄。村庄前有起伏的田野,丘陵与河流。母亲是位健康而勤劳的农妇,但是少年时期的我体弱多病。母亲对我充满怜爱。爱到深处时更是害怕,总担心这样的我不会长大。她经常会坐在秋日的树荫下望我,泪花盈盈,暗下纠心:这个孩子他还能过完这个冬天吗?是的,就像院子里那些小鸡崽儿——我们家年年秋天时会养一窝小鸡崽儿。有鸡崽儿一出世就病焉焉的,身上羽毛长不全,赤着翅膀。因为翅膀赤裸没有保护,所以一到冬天就在严寒中冻死了。母亲知道这样的鸡崽儿挨不过冬天,却要拼命给它喂食,对它叨唠:多吃点吧,吃多多的,这样就能挨过冬天,然后她眼睛湿润地望望我……这个似乎也挨不过冬天的孩子,他却在十岁那年的冬天里……送走了母亲。从此他就再也找不到家了。”

小书虫 发表于 2013-7-7 15:47:47


有一些等待,叫人苍茫(4)


    “找不到家,我也慢慢长大,开始创业。”东栙竭力从回忆的泥潭里爬出来,话锋一转愣头愣脑问小港,“你说多大失去父母的算是孤儿?”


    小港思索了下,说:“没有年龄限制,失去父母的人就是孤儿。因为心失去了依靠,它孤单了。”


    东栙满意地点点头,“嗯,那我是地道的孤儿。我四岁时没了父亲,十岁时母亲就走了。孤儿就是无依无靠,你想吧,我将如何创业?——我想那时属于我唯一的财富就是身体。那就硬拼吧。我开始在长江码头做搬运工,有些积蓄后就去路旁摆地摊。起早摸黑,地摊慢慢从三尺宽摆到六尺宽,然后就弄成店,再后来就是去做所谓的大生意,遇上我现在的妻子。虽然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的那种,但她是位好姑娘,在最贫困的日子里我们同甘共苦一起打拼,是患难夫妻。最终,我们打拼成今天这样的事业,但却又应了那句俗话,‘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幸福’。当今浮躁的社会风气深刻地影响到她。慢慢地她变得专横、多疑,越来越不可理喻。我们经常会撕心裂肺地吵架。吵到实在疲惫不堪时我就在想:与其这样不如离婚算了。但我是个传统的人,深刻地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许不能完全责备她,可是我也无法忍受现实的疲惫啊!现在,我经常痛心和痴迷地怀念小时候那体弱多病的时光——母亲的担心,照顾,她的爱,那被浓荫覆盖的村庄……我情愿生活在那样的担心和贫困中,那时我感觉好幸福。我想即使真的挨不过冬天,有整个秋天的爱也足够了。我经常会问自己:为什么那个冬天走掉的人不是我呢?那秋天里的家又在哪里?我还能回家吗?”


    “好了,不说吧。”小港打断东栙,想让沦陷在伤感中的东栙缓口气,便把话题拉到自己身上来,“就听你这么没完没了地说,你也不想听听我的事?”


    东栙愣愣地望小港,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可是小港已经说开了:“其实在我的生命里有与你似曾相同的伤感。因为没有兄弟,我从小就渴望有个哥哥。他会大出我一些,是位年长的哥哥。聪明能干又为人正直,性格温和而踏实稳重。我不懂的事都可以问他,我苦恼的事也可以烦他。经常我也可以在他面前耍点小脾气、小无赖。他总是会让着我的,也总是会批评我教育我,带着我一路前行……”


    “这个我可以做到。”东栙脱口而出,毫不犹豫。


    “你?”小港垂下头,“你不像哥哥,像我的孩子!”


    “孩子?可是我做不了你的亲人。”


    “那能做什么?”小港跟着问。


    东栙就低头不说话了。


    小港抬头望天。天空中月亮已经从云层里钻出来。

小书虫 发表于 2013-7-7 15:47:48


    小港的脸因此浮现出一些笑意,缓缓念起一首诗歌:


    月亮上升的时候


    阿卡我们就是夫妻了


    可是现在


    流星划破了夜空


    夜空破了


    月亮会不会从缝隙里漏掉


    流星那么灿烂


    却突然消失了


    是真的消失


    还是我闭上了担心的眼睛


    她跟东栙解释:“你既然这么热爱诗歌,又热爱高原文化,我就附带这首诗歌说个故事给你听吧。这是一位诗人写的长诗里的故事,讲的是解放前高原上流传的爱情。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藏家姑娘,名叫央金,原本是个农奴。她爱上同样是农奴的藏家青年阿卡。但农奴之身由不得他俩相爱。因为农奴主从中百般刁难。他想拆散两个恋人,于是安排央金到遥远的地方做最艰苦的活计。主人说,央金,你只有把我分派给你的活计做完,回来时我才会同意你和阿卡结婚。渴望爱情的央金信以为真,她对主人充满信任,从此离开恋人到遥远的地方去,死心塌地为主人卖命做活。这其中经受多少痛苦多少磨难,就像天上的雨水一样多得数不清。但是为了爱,为了能尽快回到自己恋人身边,央金咬紧牙关默默地承受着。‘月亮上升的时候,阿卡,我们就是夫妻了。’每天夜里,无论多么累,做完活回来的央金都会望望天空,只要天上有月亮,她就会面对月亮说这句话。因为她知道在遥远的家乡,恋人阿卡此时肯定也在望着月亮。他们在同样的月光下数着日子,计算着还需要多久才能相聚。最后一夜,当月亮升起的时候,央金终于做完了主人分派给她的活计,她回到了家乡。看到山寨前搭起了崭新的帐篷,帐篷里酥油灯像星星一样亮起来,心爱的恋人阿卡站在灯光下朝着她微笑。帐篷外面,参加婚礼的客人已经来临……


有一些等待,叫人苍茫(5)


    “‘现在,冻僵在雪地上的央金,在返回故乡的幻觉中,度过了她短短一生中,最后的时刻。’这是那位诗人原诗中最后的句子。似乎在经受无数苦难之后,央金的幸福爱情即将唾手可得。可当整首诗歌沉浮于幻觉中,美满到极致时,诗人却是笔锋一转,最后一句话突然否定了一切:原来前面所描述的‘帐篷里亮起酥油灯,恋人阿卡向央金微笑’,这一切苦尽甘来的美好,只是央金临终前的一种幻觉!她最终是累死在雪地里了!美到残酷处,真叫人伤痛不已啊。”


    沉默。两人因此陷入巨大空洞的苍茫里。


    过了很久,小港对东栙幽幽地道:“你瞧,月亮又落下去了。”


    “嗯,等月亮再次上升的时候,我们就是夫妻了!”东栙套用小港方才的故事这样说。


    小港脸面一热,但出口却是,“东栙你别贫嘴,我们要回去了。”

小书虫 发表于 2013-7-7 15:47:49


    “回去?”东栙又套用她的话,“就是说,你方才说的‘今晚我要在这里坐一夜’,现在坐过半天终究是话锋一转,一句‘我们要回去’突然否定了一切,原来你前面说的只是个美丽的谎言,我这么苦尽甘来地盼着美好也只是幻觉……”


    小港撅起嘴,说好了东栙,我讨厌你这么认真,我说的什么话你都要记下来。


    东栙才摆出一副大哥的架势来,道:“是啦丫头,夜已经深了,我们是该回去。”


    他们开始下山。路上的时候小港问东栙:“我们还有一天时间,明天可以再来吗?”


    东栙说:“可以,我们明天傍晚时分来看落日吧。”


    小港想了下,问:“那带不带你的同学呢?”


    忘了说,东栙这次来是带上同学一起过来,与小港同住一家宾馆。小港的左边是东栙房间,右边是东栙同学。就是说他们三人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港怕东栙这样随着自己走会冷落那位兄弟。毕竟是他陪了生病的东栙一起来。


    东栙沉默片刻,说:“还是不带他吧,别让他知道我们。”


    小港道:“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偷偷摸摸呢?像在做什么坏事一样。”


    东栙解释道:“不是啊,其实一点也没什么。只是被他看到,他要把我俩想成什么,那就变成什么了。而万一哪天他不小心说漏嘴,也不知道家里会掀起怎样的风浪来,我最怕发生这样的事情。”


    小港无语了。她隐隐感觉,东栙那么渴望圆满他的员工,或者说寻找他心中的那个家,估计难了。


    第二天傍晚他们相约又来到城市郊外。在山脚下东栙招呼小港停下,说小港我们来做个试验吧,你面向着前方的山跑起来,看会有什么发现。


    他们就朝着山跑。越是前跑,山越是后退。停在那里,山也停下来。跟着倒退,那山却是朝着人扑过来。


    东栙喘着粗气问前面的小港:“你感觉到了吗?”


    小港边跑边答非所问:“东栙,你知道吗,我喜欢奔跑的感觉,跑的时候身子有种飞翔起来的样子,它让人翩翩浮想,产生希望。”


    东栙在后面追她,气喘吁吁,“我跑不动了!”


    小港只好停下来。


    东栙追到她身边,说:“要是能直接跑回家去我就跑,不然就没有动力跑了。”


    “那就往家里跑呗。”


    “家?”东栙又像是陷入间歇性失忆当中了,“家在哪里呢?”他两眼起雾,“我意念中的家总是飘在远方。它让我在梦里望它,向它奔跑。就像这山,我在追赶,它却远了,我不追赶,它却时时扑在我面前。唉,我心中的那个家怕是找不到了!”


有一些等待,叫人苍茫(6)


    抬起头,东栙脸面上已经分不清是刚才奔跑时渗出的汗水,还是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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