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有故事
发表于 2013-7-7 18:51:51
“我如果真想射你的话,一定会射中的,哈哈哈。”
“说得也是,呵呵呵。干脆直接命中我的眼珠吧。”
弁天说着把扇子搁在吧台上,细长的手指抚摸着扇面的裂缝。弁天的指甲绘着我看不懂的图案,每当她葱指轻扬便有暗红色光芒闪动,宛如生物般逐渐变形,教人看了浑身不舒服。
“扇子的事我很抱歉。如果可以的话,我替你……”
“不必了。我自己留着。”弁天紧紧按住扇子。
“你看过情书了吗?”我问。
“看过了,老师又在撒娇了。”
“老是用这招,太老套了。”
“就是说啊。”弁天轻声浅笑。“谁教我太久没回去了。”
“好歹一星期回去一趟嘛,你觉得呢?”
“我可不希望你插手哦。”
“我也不想瞠这浑水。小俩口吵架,连狗都不会去凑热闹。”
“你是狸猫,又不是狗。”
“是狸猫就不行吗?”
“因为我是人类啊。”
弁天一脸无趣地如此应道。我想起之前也曾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如果你是向我挑衅,我乐意奉陪。”
“我才没有呢。”
“这么一来,我就有藉口抓你去煮尾牙宴的狸猫火锅。”
“你又在胡说了。”
我一颗心七上八下,极力保持冷静,为了离开这风云骤变的可怕现场,我举手叫唤老板。但不见老板踪影,只看到一尊巨大的信乐烧陶狸以直立不动的姿势立在吧台中央,简直就像在耍人似的。看来,老板已经吓坏了,索性选择变身成一尊陶狸。不得已之下,我走进吧台,替自己倒了一杯伪电气白兰,顺便替弁天调了一杯红掺酒。
她隔着吧台伸手戳了戳我的胸部。
“对了,你今天怎么扮成这副可爱模样?都这么晚了,女孩子可不能在这种地方逗留哦。”
“很可爱吧?”
“是啊。”
“为了给老师的日常生活来点滋润,我才变身成年轻少女。”
“真是高贵的师徒情谊啊。”
“可是我却被臭骂了一顿。”
“我说你啊,像那种任性的老头,你干嘛还去理他呢。”
“怎么可以不理他。”
弁天浅酌着红掺酒,静静注视着我。
“你一直很介意魔王杉的事吧?”
“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在乎什么?”
“人类就是这样,所以我才不是对手。你们本性简直比天狗还坏。”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啊。不过,你可真是一点都不仅老师的心情。”
弁天嫣然一笑,将红掺酒一饮而尽,站起身。
“他在南座。”我见她准备离去,语气愈说愈激动。“那老头在那里等你!”
她突然露出恶鬼般的可怕表情,隔着吧台一把揪住我的衣襟。“我见不见他和你无关吧?”她白皙的脸蛋毫无血色,眼圈泛黑,冷若寒冰的吐息从口中满溢而出。
“是我太多嘴。”
我话才刚说完,弁天的嘴唇便贴向我的,发出一声吸吮的清响。她的唇冷洌至极,我还以为嘴唇将就此冻结,惊呼一声,急忙退下。弁天抛下我,迳自走出红玻璃。
角落有故事
发表于 2013-7-7 18:51:52
“你没事吧?”那只陶狸向我唤道。“没想到你还有办法活命。”
“就是这样活着才有意思。”
“小心哪天真的被煮成狸猫火锅哦。”
我站起身,伸手触摸嘴唇,桃红色的冰层纷纷落下。冰层在掌中登时融化,我伸舌舔舐,尝出红玉波特酒的味道。
“先来喝杯酒吧。哎呀,真是吓死人了。”老板道。
“你请客吗?”
“当然。”
○
我想起初次和弁天邂逅的情景。
当时的她还不是弁天。
我顺着长长的阶梯爬上屋顶。面向鸟丸通的洛天会大楼屋顶相当宽广,和煦的春光撒满一地,蓝天仿佛会将人吸入,飘荡着松软的薄云。从小小的稻荷神社和蓄满脏水的贮水槽旁穿出,屋顶中央突然出现一棵巨大的老樱树,美丽的花办状似糕饼散布其上。每当风吹过四条乌丸的商业街,便有一阵樱花雨自屋顶飞向乌丸通上空。地上人们抬头仰望樱花翻飞时,心里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我奉家父之命送酒给红玉老师。族里只有父亲与红玉老师有直来直往的交情,那天,他故意派我送酒到老师秘密安排的屋顶赏花宴席,寻老师开心。
离樱树不远处的地上长满了青苔,立了把大伞,只见老师和弁天感情融洽地坐在青苔上赏樱。老师一身气派的和服,手持一根棍子粗的雪茄在吞云吐雾,一副伟大天狗的派头。我捧着红玉波特酒,步履沉重地走近,老师原就生得严峻的脸隔着雪茄的烟雾看来,显得更加严峻。我猜会挨骂,心中忐忑,不过老师宛如鬼瓦般的扑克脸似乎只是用来掩饰他的害羞。
“你来做什么?”老师威严十足地问。“那是什么?”
我将酒瓶搁在地板上,恭敬跪地行礼。
“在下是下鸭总一郎家的三男,名叫矢三郎。这是献给如意岳药师坊大人的礼物。”
“辛苦你了。”
老师说完,视线又飘到樱树,趾高气昂的态度丝毫不改。弁天笑着站了起来,动作可爱地拉好洋装的裙摆。当时的她模样普通,与路上行人没有两样。尽管莫名其妙遭这个满脸皱纹的怪老头掳来,她脸上也不见惊慌,似乎坦然接受了命运。
“辛苦你了。”弁天低头向我行了一礼,接过红玉波特酒,捧在胸前。
“你这是什么装扮?”她望着我笑。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化身成什么模样。谁教不管周遭的人如何训诫,我一概不予理会,不断变身。当时我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你要不要也喝一杯?”
“不用了。”
“你不是人类吧?”
“这要我怎么说好呢。你呢?”
“我叫铃木聪美。”
“好啦,别再取笑他了。他是个怪小子。”老师朝弁天唤道。“一个秉性不良的家伙。”
“他似乎是个有趣的人。”
“哪里有趣啊。虽然身手不错,做事能干,但人要是不仅得矫正自己的缺点,最后终究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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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7 18:51:53
“您似乎很看中他呢。”
“别说傻话了。”
弁天嫣然一笑,带着我来到樱树下。
“你也一起赏花吧。”
樱花花办轻盈地飘荡在身旁,我们宛如置身梦中。
“你看,很美吧。从没 见过樱花开得这么茂盛。喏,整个埋在花中,连树梢都看不见了。”
我没有回答,望着眼前的樱花,看傻了眼。
“喂,照我教你的试试看。”
老师的语气从未听过的温柔,真让我大吃一惊。
“哎呀,我还不行啦。”
“试试看嘛。”
只见弁天觉得刺眼似地仰望樱花,略带紧张地屏息着,她轻轻蹬地后,竟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她穿过满天飘降的樱花雨,伸手搭向一根向外延伸的枝桠,藉此力量又飞往更高处。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知何时,红玉老师来到我身旁,仰望的脸上尽是满意之色。
“成功了。”弁天自花办飘降的花丛间露脸,笑得灿烂。
老师重重地颔首。
“自在翱翔于天际,这才是天狗。”
○
尽管已夜半三更,四条大桥的人潮还是骆驿不绝。
我因弁天的寒冰之吻兴奋不已,在老板的免费招待下喝了好几杯伪电气白兰,就此酩酊大醉。我优雅地倚在四条大桥的栏杆上,吹着夜风醒酒。
四条大桥东侧有家名为“菊水”的餐厅,屋顶热闹地亮着啤酒屋般的灯泡。屋顶中央高高隆起,顶端浑圆光滑,模样怎么看怎么怪。墙上直直一列的双连窗泄照出窄细的光芒,闪耀明亮,看在醉醺醺的我眼中宛如一座模形。
要是爬上那光滑的高塔,不知会怎样?正当我心里如此暗忖,弁天正好出现在高塔顶端。只见她以菊水的塔顶作踏板,腾空一跃,跨过衹园的灯火飞向南座的大屋顶。白天晒得灼热的屋瓦应该还很烫,但弁天神色自若地一路踩着屋瓦而去。
红玉老师终于出现在大屋顶南侧,没想到他还爬得上去。只见他气息奄奄,仿如全身发条松脱似地不住颤抖。伟大的红玉老师如今得要竭尽全力才爬得上屋顶,不幸的是,他那把上等的黑漆拐杖在坡度陡峭的屋顶派不上用场,只能趴着。老师想展现威严迎接弁天,全身涌现了过人的气势,这我不得不佩服,可是伏倒在对手脚下要如何让这场单相思的恋情反败为胜呢?真教人替他捏把冷汗。
弁天站在老师面前。老师趴在地上,抬头仰望弁天。两人简短交谈了几句。只见弁天冷冷地摇头。在夜间照明灯的照耀下,弁天光辉耀眼,而仰着头的老师却是一张伸长脖子的瘦削马脸,委实窝囊,教人不忍卒睹。看来这注定是一场无法改变的败仗了。
我知道老师一定很想骄傲地对她说:“我要昂然而立,向你展现威严,拥着你一同优雅在夜半漫步,尽情痛骂在尘世蠢动的万物。”可是他现在只能趴在地上,头和臀部不住地颤动,根本不知道弁天能否明白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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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7 18:51:54
我心想,该是我上场的时候了,便朝南座走去。
我还没来得及走到四条大桥东侧,老师与弁天的久别重逢就已收场,没半点浪漫气氛。
弁天留下无法动弹的老师,翩然飞向夜空,根本来不及挽留。只见她一口气飞越鸭川,以东华菜馆屋顶那座西班牙式的高塔当踏板,飞往灯火辉煌的夜街。
老师无法展开飞行术追去,只能待在原地颤抖。
弁天将匍匐在屋顶的老师抛在身后,迎着夜空朗声发出天狗的笑声。
笑声之巧妙,就连真正的天狗也自叹弗如。
○
老师终于走下屋顶,来到南座下,坐倒在人行道旁喘息。他穿着皱巴巴的褐色西装,衬衫拉出松垮垮的长裤。
“老师,您在这里做什么?”我出声叫唤。
“原来是你啊。”老师吓了一跳,望着我。“你喝醉喽。”
“嘿嘿,小喝了点。”
“终日只知玩乐。”
“我今天已经玩够了。”
“等等,我也要回去,去叫辆计程车来。”
“老师,与其坐计程车,不如用飞的比较快吧。”
老师狠狠瞪了我一眼,低下头说:“嘴巴别那么坏。”就像小孩子在闹脾气,他频频以拐杖敲着地面。“真是丢脸,老朽闪到腰了。”
我在川端通拦了辆计程车,背着老师坐进车内。老师的身子软绵绵的,很轻。我背上的老师发出一声满是苦闷的长叹。
“这个蠢蛋,不是叫你别再变成女孩的模样吗?”
“这样看起来不就像孙女接爷爷回家。”
“让女孩背着走,未免也太怪异了。”
老师说着,手绕到前方偷偷搓揉我的胸部。
“哼,果然是假的。”他以一副了然于胸的口吻咕哝道。
计程车沿着鸭川而行,车窗外街灯飞快流逝,闹街逐渐离我们远去。
“你将信送到弁天手上了吧。”
“是的。我不敢靠近星期五俱乐部,就以飞箭传书。”
“你做事总是这么胡来,这样不行。”
“弁天小姐会回来吧?”
“不知道,她也是终日玩乐。”
“对了,老师您在那里做什么?”
“我只是想到衹园喝点小酒。”
接下来我便没再多问。
老师早知我会偷看那封情书,我也知道老师定会料到这点。这些日子以来,透过长期的你来我往,我们早已摸清对方的心思。然而,老师明知如此,还是不肯向我透露详情,我也不会“挑明着讲”。师徒之间,不能随意肝胆相照。
我想像着弁天朝夜空飞去的身影,以及和她形成强烈对比,在南座的大屋顶上吓得屁股打颤的老师。
“自在翱翔于天际,这才是天狗。”老师望着河岸景致如此低语。“不是吗?”
“可是,偶尔坐坐计程车也不错啊?”
“嗯,确实不错。”
“就像狸猫有时也会对变身感到厌倦。”
此话一出,老师旋即嗤之以鼻。
“别拿我和狸猫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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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7 18:51:55
接着老师深深陷进座椅,打了个大呵欠。
○
魔王杉事件后我深深反省,自行退出师门,多年没和老师见面。那段期间,老师依旧担任教职,为了保住宛如不断从手中流失的高级砂糖的威严,孤军奋战,只可惜最后仍以落败收场。由于不愿在众人面前出乖露丑,他选择舍弃教职。自此老师终日窝在破公寓喝红玉波特酒,引领期盼弁天的来访。他紧守着完全暴露自己弱点的尊严,抗拒周遭的一切,就连偶尔前来探望的学生也对他退避三舍。不久,便没人敢登门拜访。
今年初春,我耳闻老师半夜会在贺茂川畔练习飞行,便跑去观看。从葵桥一路往北延伸,辽阔无边、杳无人踪的贺茂川畔,吹着阵阵刺骨寒风。在这连光秃秃的树林也为之颤抖的荒凉景致中,有个身影在河堤上移动。只见红玉老师时而缓步而行,时而猛然一跃,身子不时能成功飘然浮起片刻。但仅只如此,他终究未能自在飞翔于天际。
“晚安啊,老师。今天真冷呢。”
黑暗中我朝他叫唤。兀自蹦跳的老师扬着下巴,瞪视着我。
“确实很冷。所以我才这漾跳跃,暖暖身子。”
“我也可以学您这样跳吗?”
“好啊,你也来暖暖身子吧。”
于是我们俩就这么蹦蹦跳跳地走着。
而我们你我无间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老师知道我曾经迷恋弁天,以及变身成魔王杉骗他,但什么也没说。如果要老师承认自己被区区一只狸猫给蒙骗,他铁定会羞愤而死。
我心想,既然是我自行退出师门,理当也能主动重回师门,但一定得让老师见识我深谙礼数的一面。于是我从红玻璃偷来一瓶国外的贵昂红酒,毕恭毕敬地向老师磕头献礼。
但老师坚持不喝,因为他说狸猫没有辨识真货和假货的能力。简直鬼扯。
“这东西分明是假货,你不知道什么是红酒吗?真正的红酒,瓶上会写上‘红玉波特酒’几个大字。”
红玉老师在车内沉沉睡去,嘴边挂着像铜长尾雉尾巴一般长的口水。我一把扛起老师,走出计程车,悄声踩上公寓的楼梯,将他抛在那张从不摺起的被垫后,我累得筋疲力尽。老师则口水直流,鼾声如雷,有只飞蛾停在额头上也浑然未觉。
我喝了一口老师剩下的红玉波特酒,稍微歇口气。老师爱喝的红玉波特酒实在甜得可怕。
我站在悬吊于洗脸台的肮脏镜子前,变身成弁天的模样。
变身成意中人的感觉还真奇怪,尽管长相无异,但望着镜中人我却完全提不起兴趣。或许是因为镜中人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行动,而对方会不会照自己的意思行动,这中间的差异存在着是否令人迷恋的趣味。不过我身为狸猫竟会爱上人类,这才当真古怪吧。
“你回来啦,到我身边来。”老师以迷糊的睡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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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7 18:51:56
我在老师身旁坐下,看来他是睡昏头了。
“虽然我现在不能飞,但这只是暂时的。”老师晓以大义地说。“等我身体好了,功力恢复正常,我再教你许多东西。只要我想,就算要引发地震也不成问题,唤来旋风吹倒大楼也难不倒我。”
“是,您说得一点都没错。”
“再这样下去,实在太丢脸了。日后我非要将这世界搞得天翻地覆不可。不过,我现在好困,没办法钻研魔道……”
“请您好好安歇吧。”
“嗯,是该好好睡一觉。你偶尔也留在这里过夜吧。”
语毕,老师抚摸着我的臀部入睡。
老师并没发现他摸的不是弁天的臀部,而是我的。就算他是因为睡昏头才分辨不出真假,那也同样可叹。不过也可能老师心知肚明,却故意佯装不知。
○
身为狸猫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过去我曾思索这个难题。
我自认懂得如何让生活过得有趣,但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什么都不做方是上策。”这是拿破仑的至理名言,而我就在“什么都不做”四处游荡时,晓悟了一个道理——除了让生活过得更有趣,无事可做啊。
出町商店街的店家都已拉下铁门,悄静无声。每到夜阑更深,路上总是冷冷清清。我快步飞奔过商店街,经过亮着昏黄灯笼的出町弁财天神社,朝下鸭神社前进。颜色宛如红锈的月亮,升上黑森森的东山山头。跑着跑着,我对自己变身的模样感到厌腻,索性改以四只脚奔跑。
可怕的人类弁天,想必仍在夜晚的市街来回穿梭吧;另一方面,落魄的天狗红玉老师躺在床上发出可悲的如雷鼾声;至于身为狸猫的我,则沿着河岸四脚狂奔。天狗、狸猫、人类构成的三角关系,转动着这城市的巨大车轮。望着那转动的车轮十分有趣,但有趣的事也往往累人,此刻我深感困倦。
○
我回到了纠之森。
才钻进黑漆漆的柔软被窝,弟弟马上醒来。
“哥,你回来啦?”他悄声问。
“嗯。”
“你今天做了什么?”
“我当爱神邱比特去了。”
“好玩吗?”
“嗯,好玩。”
我伸手敲了一下弟弟的头,沉沉入睡。
Chapter 02 母亲与雷神
我族的血脉远从平安时代一路延续至今,这事毋庸置疑。虽说是狸猫,我们可不是自己从樟树洞里蹦出来的软毛球,既然我有父亲,我父亲自然也有父亲。
就举我所属的下鸭一族和其分支夷川一族为例,我们的狸猫祖宗,早在桓武天皇迁都平安城时就跟着一起从奈良平群迁往四神齐备(注:四神指的是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新天地。其实说穿了,他们不过是一群被人类饭菜羹汤的香味引诱、舍弃万叶之地的乌合之狸,没人拜托便擅自增产报国,根本称不上什么“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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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7 18:51:57
从平安时代一路分枝散叶的血脉,紧紧束缚着我族。就连我这种“痞子狸”都无法轻易舍弃血缘这玩意儿,正因有这层血缘关系,族人间一点小小争执也得斤斤计较,有时甚至还落得以血洗血。
“血浓于水”这句话,实在令我不胜负荷。
○
我父亲名震京都,深受狸猫一族景仰,长久以来一直以他的威严掌管狸猫社会。然而遗憾的是,他已在数年前驾鹤西归。
我伟大的父亲留下了连同我在内的四个儿子。但很遗憾,父亲死时我们尚还年幼,个个不成材,没人能继承先父衣钵,因此步上了成千上万拥有伟大父亲的孩子的悲剧后尘。
父亲亡故后,我们日渐长成。大哥生性古板,一遇上紧要关头便优柔寡断;二哥内向自闭,不理世事;我则像高杉晋作(注:日本武士,在幕末时主张尊王倒幕,表现活跃。曾说过一句名言:“我要让这个无趣的世界变有趣。”),凡事只讲求有趣;么弟的变身术糟糕透顶,程度之差被评为“前所未见”。这些事传开后,世人一致认定:“这些孩子没人能继承下鸭总一郎的血脉,令人遗憾。”
听闻此事,大哥忿恨不已,跑到冈崎公园四处拆除缠在松树上的草席泄愤。他紧握右拳,喊道:“我一定要超越老爸!”二哥则说:“别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迳自在井底吐着气泡;我顶着圆滚滚的肚腩,专心品尝珍藏的美味蛋糕,么弟虽缩成一团嘴里念着:“妈,对不起。”但同样将蛋糕往嘴里塞。
不过,母亲丝毫不以为意。
理由很简单。
因为我母亲丝毫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是狸猫一族出了名的窝囊废。她深信总有一天,她的孩子都会成为足以继承亡父衣钵的伟大狸猫。正是这种勇敢踏入不合理领域、无凭无据的信念,让她成功扮演母亲角色,也让我们得以做自己。
我父亲很伟大,但我母亲更伟大。
○
进入八月后连日艳阳高照,街上闷热不已。
不过我们一家居住的下鸭神社纠之森,还是同样凉爽宜人。我和么弟每天坐在流经纠之森的小河边泡脚,喝着以清水烧陶碗盛装的弹珠汽水,不然就是送便当和红玉波特酒到恩师红玉老师家。有时我也会做做白日梦,想像自己坐在冈崎图书馆的大书桌前,埋首于书籍,学习先贤的至理名言。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母亲便发火训人:“成天干这些事,人都变傻了!”于是我决定陪母亲去撞球。因为母亲发火的时候,大都是她觉得寂寞的时候。
加茂大桥西侧的咖啡厅楼上有家撞球场,一对男女在此现身。由于两人气质与众不同,在这一带无人不晓。男子身穿黑西装,打着深红领带,头发梳理得服贴整齐,是个肤色白皙的美男子;女子一身白净胜雪,模样惹人怜爱,让人联想到身处深闺的富家千金。两人仿佛在演出宝冢歌舞剧一般,举止夸张造作。
角落有故事
发表于 2013-7-7 18:51:58
描述得好像在谈论别人,其实那位大家闺秀就是我,而另一位举世罕见的摩登帅哥,则是我母亲。
绚烂华丽的宝冢歌舞剧!
我母亲从小热爱宝冢歌舞剧,即便到了今日,她只要有空便会搭阪急电车到圣地巡礼。不管是人类还是狸猫,一旦染上“宝冢病毒”,几乎可说无药可救,就算以最先进的现代医疗救治,也不可能完全根治?
因此打从开始我便死心断念,从没想过要剥夺母亲这项嗜好。自从父亲亡故,她的宝冢病日益严重,每到日暮时分,她便变身成衣着光鲜的宝冢风美男子,离开幽暗的纠之森,上街游荡。由于母亲总是变身成美男子,我们兄弟与她同行时大都会变身成可爱的少女。由于模样过于招摇,我们还曾在寺町通被京都电视台的人叫住,母亲得意洋洋地接受采访,我则是吓出一身冷汗。
就我所知,母亲应该没玩过撞球,但没多久她便开始热中此道,还因此结识了不少大学生和中年大叔。经过同好指导球技,如今她已打得一手好球。“优雅的撞球最适合美男子。”一切都是母亲的刻板印象使然。
“黑衣王子”,就是母亲走跳人界和狸猫一族的称号。
这名号似乎是她自己取的。
○
我变身成可爱少女,从撞球场的窗边俯看黄昏时分的鸭川。横跨河上的加茂大桥,巴士和车辆闪着车灯穿梭其上。天上覆满云层,东山的天空如同渗进墨汁般昏暗漆黑。
母亲从刚才起便全神贯注于球赛中,不论她身子弯得再低,发形也不见一丝凌乱。我对撞球没半点兴趣,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望着专注于滚动小球的母亲。
“你又和弁天小姐见面了吗?”母亲挥动着球杆说。“又干这种危险的事!”
“不会有事的,妈。”
“那人做事不按牌理出牌,你要是太大意小心被煮成火锅。狸猫从以前就常被人类丢下锅,他们可是比天狗和狐狸都要阴险歹毒呢。”
“可是,红玉老师拜托我这么做,我也没办法啊。”
“他也真是的,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执迷不悟。这种人最教人头疼。”母亲长叹口气。
红玉老师迷恋上自己从琵琶湖畔掳来的年轻弟子弁天,然而弁天对他根本不层一顾。老师的丑态早已在京都传开。
母亲一杆击出,五颜六色的小球四处滚动。在一旁看觉得简单,但实际下场打球却怎么打都个顺手。母亲曾经认真地教我打球,但我就是学不来,最近她似乎打算改教么弟。
“盂兰盆节就快到了,得再派出纳凉船才行。矢一郎不知着手准备了吗?你听说了什么吗?”
“不,大哥什么也没交代。”
“不知道准备得顺不顺利,我们已经没有万福丸了。”美男子眉头微蹙。“他要是能找你商量就好了,真不该凡事都自己硬撑。”
角落有故事
发表于 2013-7-7 18:51:59
我们一家每年都会在五山送火(注:每年八月十六日在京都周围的群山半山腰,以篝火排出大型文字的活动。为盂兰盆节的送火活动(为了送走祖先的灵魂在门前焚烧篝火)的延伸。)那夜派出纳凉船。纳凉船的设计很特别,是以酒为燃料,能翱翔于天际。搭船在夏日夜空吹着凉风,欣赏五山的火字,是从父亲还在世时便一直沿续至今的盂兰盆惯习,只可惜去年我们被卷进无谓的纷争,纳凉船泰半惨遭烧毁。以酒当燃料的飞船,可不是想找就找得到,大哥想必正忙着筹措新船,但进展如何我一无所悉。
“大哥八成是讨厌倚赖弟弟吧。”
“你该好好和他相处才是。”
“我很爱大哥啊,他是个好人。”
“又说这种挖苦人的话,你这孩子真是的!”母亲瞪了我一眼。“矢一郎个性刚直,不够圆融,不懂得如何应付你这种个性古怪的人。你得让让他才行。”
“才不要呢。”
“你个性轻浮,倒是意外顽固,一定是像我。不过,顽固也要有个限度。”
不久,常和母亲一同玩球的那群大学生走进店里。
我装出楚楚动人的可爱模样站在一旁,似乎令他们很不自在,于是我决定先行离开,去六道珍皇寺看二哥。
母亲和那群年轻人聊得正起劲,我将她唤到角落,附在她耳边低语,表明想去找二哥,母亲开心地笑着说:
“这样啊。那你就代替我去看看他是否还活得好好的。”
“妈,你也去看看他嘛。你一次都没去过吧?”
“因为他不希望我去啊。”
“才没这回事。”
“待在那种地方是他的信念,但我引以为耻。”母亲说完走回球友身旁,但途中又折了回来。“还有,回程你去一趟夷川的发电厂,去接矢四郎。他似乎受够见习了,你请他吃点好吃的吧。”
么弟矢四郎前天起到夷川发电厂后面的伪电气白兰工厂见习。
“妈,今天天气不好,我看你差不多该回去了。要是待会儿打雷,可就麻烦了。”
“我知道。”
黑衣王子哼了一声,我目送她走向撞球台的背影。
黑衣王子的头发梳理整齐,在室内灯光的照耀下闪闪生辉,不论怎么看,都像是个穿错服装、来错场所的怪人,一点也看不出是四只小狸的母亲,但她的体内确实蕴藏了炽热的母爱。母亲真是不可思议,令人不禁肃然起敬。
我模样可爱地向那群学生行了一礼,逗得他们眉开眼笑,然后走下楼梯。
来到加茂大桥旁,我从娇小可爱的少女摇身一变成蓬头乱发、不起眼的男大生。那是我平日在人类世界走跳的模样,因此其他人常叫我“委靡大学生”。
○
我骑着自行车,在夜幕低垂的东大路往南而行。
我的目的地是位于建仁寺南侧的六道珍皇寺。二哥窝在珍皇寺内的古井里,年纪轻轻便过起隐居生活,时间已达数年之久。
角落有故事
发表于 2013-7-7 18:52:00
二哥以“史上最没斗志的狸猫”闻名全京都。
从小他便极少在人前展现他深藏不露的“斗志”,也少与人往来,难得展现活力,族人几乎都把他当呆子看待。
长大后他德行不改,只有在喝了酒后才稍替自己争回面子。每当黄汤下肚,二哥毫无斗志的模样顿时烟消云散,他会变身成最拿手的“伪睿山电车”疾驰在大路上,让那些沉迷夜生活的游人吓得魂飞天外。
听说父亲常邀二哥喝酒,怂恿他:“试试那招吧。”然后搭上二哥变身成的电车,在京都街头纵横驰骋,朗声大笑。父亲似乎很中意二哥的伪睿山电车绝技。
由于父亲四处找酒喝的日子多,二哥和父亲相处的时间自然也最长,父亲不让我们知道的另一面,二哥一定很清楚。从不喝酒的大哥对此非常嫉妒,二哥也知道。正因如此,父亲的死对二哥打击很大。父亲死后,他不再喝伪电气白兰,愈来愈无霸气可言。
有一次他严重消沉,喃喃说着:“呼吸真麻烦。”母亲听了勃然大怒,一把将他推下鸭川。母亲因为父亲刚过世,情绪不稳定,竟亲手将孩子给推下河里。另一方面,落水的二哥不慌也不乱,口中念着:“游泳也麻烦。”竟一路随着水流漂到五条大桥底下,毫无斗志的模样实在令人哑口无言。那天,我和么弟把一只卡在五条大桥桥墩下的落水狸猫捞起来,带了回家。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二哥决定不再当狸猫了。
我们以为二哥终于疯了,慌得手足无措。然而二哥一旦决定的事,任谁也无法改变,他不理会我们的恳求,离开了纠之森。
自此他变身成一只小青蛙,躲在六道珍皇寺的井底,再也没变回狸猫。我甚至忘了二哥当狸猫时的毛色。
这些年来,母亲从未探望过藏身井底的二哥,他们俩已经数年不曾交谈了。
○
衹园八坂神社一带弥漫着夜晚风情。
从八坂神社的石阶下,热闹的灯火沿着四条通一路绵延,往南延伸的花见小路上行人如织,我改走另一条行人较少的西斜小巷弄。从大路转进衹园,这一带的巷弄十分幽静,我踩着自行车,料理铺的灯光散发梦幻的迷濛光芒飞快地在身后流逝。
沿着建仁寺的围墙走进暮色中的寺院,寺内宽广辽阔悄无人迹,钠气灯的黄光自黝黑的松林间穿射而出。我穿过寺内,从南门来到八坂通。
顺坡而上,往东山安井的方向走,六道珍皇寺就位于南方的市街。眼下已过参拜的时间,不必担心会被人瞧见,我越过砖墙绕往正殿后方的古井,越过木门,往井里窥探。
“哥。”我唤了一声。幽暗的井底传来仿如冒泡般的细声应道:“是矢三郎吗?”我坐在古井外缘,朝井底凝望了半晌,始终瞧不见二哥的身影。不过我心念一转,反正就算看到也不过是只青蛙,无所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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