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0:10:43


  "喂,阿龙,这不是阿龙吗?"


  路边一个摆地摊的男人在喊我。


  原来是以前在咖啡店认识的,舞跳得很棒的绰号"麦尔"的家伙,正冲我笑呢。


  "怎么,做小买卖啦?"


  "哪里,帮朋友的忙。听说你在横田基地干哪,那儿怎么样,有意思吗?"


  "证行。那儿有黑人,那些家伙可不得了,又能抽又能喝,醉了以后,吹的萨克斯特别好听。"


  莫卡在最前面疯狂地跳着,身上几乎是全裸的,两个摄影的一个劲儿朝她按快门。有个男人把纸点着了往人群里扔,被警卫架了出去。一个小个子男人摇摇晃晃地跳上台,从后面抱住唱歌的女人,三名工作人员去拉他,他紧抱着女人不松手,还去抢麦克风,吉它手急了,抄起一个麦克风砸在他背上,男人捂着腰往下倒时,吉它手一脚把他端下了台。台下跳舞的人们尖叫着闪开,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后被警卫带走了。


  "喂,麦尔,那只兔子怎么样了?"


  "兔子吗,后来不想养了,可又没人要。"


  "给我养吧。"


  "你说晚了,已经被我吃了。"


  "什么,吃了?"


  满身是汗的莫卡走过来,一见麦尔便和他拥抱起来。


  "阿龙,良子叫你呢,在那边,和夫被警卫打伤了。"


  "麦尔回乡下时告诉我一声。"我扔给他一盒香烟。


  "你也多注意身体。"他扔给我一个用透明贝壳做的胸针。


  "莫卡,在这种地方你也跳得这么起劲?"


  "说什么哪,不跳不是亏了吗?"


  良子一边兹溜兹溜地吸着饮料,一边朝我招手。


  "和夫那傻瓜,在警卫眼皮底下干那个,刚要逃跑,就打到腿上了。混蛋,真够朋的,用皮带抽人。"


  "送医院了吗?"


  "阿开送他回公寓去了。"


  莫卡又吃了两片迷幻药,她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衣服沾在身上。她伸出舌头,晃晃悠悠地又去跳舞了,每跳一下,她那染了色的一个乳房就随着跃动一下。


  这时,良子跑过来对我说:"抓到那个打良子的警卫了。"


  在厕所里,一个光着上半身的混血儿嬉皮士,正反捆着一个光头男人,厕所里臭气熏人。


  良子用胳膊肘朝那个男人的肚子捅了几下。"阿龙,你看着点外面。"


  从男人嘴里吐出了黄色的东西,一直流到他的米老鼠T恤衫的裤子上,男人闭着眼睛忍受着。呕吐物不停地流下来。身体强壮的嬉皮士对良子说,让我来,便走到男人面前,狠狠地偏了他一个嘴巴,只见警卫的嘴里流出了好多鲜血,我猜可能是打掉了牙,男人倒在地上。醉醺醺的混血儿不顾良子的劝阻,红着眼睛又弄断了警卫的手腕,只听像树枝折断一样的咋巴一声,警卫呻吟着拍起头,看见耷拉着的手腕,瞪大了眼睛,疼得在地上翻滚起来。嬉皮士用手绢擦了擦手,将手绢塞进警卫的嘴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0:10:44


  "阿龙,走吧。"


  我看见警卫满脸是血,在地上爬着,突然好像疼痛袭来的样子,他的腿抽动着,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息起来。


  电车里灯光闪耀。轰鸣的噪音和郁积在胸口的酒气,使我直想吐。良子刚吃了迷幻药,迷迷糊糊的,红着眼睛在车里走来走去。莫卡坐在车门口。在地铁站等车时,我们都吃了两粒迷幻药。我靠着莫卡身边的扶手站着,呆呆地瞧着乘客们纷纷从捂着胸口呕吐的良子旁边躲开。一股酸臭味飘了过来,良子从放物架上拿了张报纸擦嘴。


  电车的晃动使液状的呕吐物扩散开来,已经没有乘客上这节车箱了。


  "混蛋!"


  良子咒骂着,敲着玻璃窗。我觉得头昏脑涨起来,不紧紧抓住扶手准会摔倒。莫卡抬起头抓住我的手,而我的感觉迟钝得不知道那是别人的手。


  "嗨,阿龙,我疲倦得快要死了。"


  莫卡一直念叨着坐出租车回去。


  在车箱一角,有位女乘客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良子突然站到了她的面前,瞧见嘴角流着口水的良子,那女人大惊失色,想要逃开。良子抓住尖叫的女人,要搂抱她。女人薄薄的衬衫被撕破了。她的嚎叫声盖过了电车的响声。其它乘客都往别的车箱路。女人的书掉到地上,手包裹的东西散了一地。莫卡厌恶地瞧着这边,疲倦地说了句:"我肚子好俄呀。"


  然后又对我说:"阿龙,想不想吃比萨,鲍鱼比萨,加上好多辣椒酱的,辣酥酥的,可好吃了。"


  那位女乘客推开良子朝这边跑来。她一边掩住胸口,一边小心地躲开地上的呕吐物。我伸出脚绊倒了她,扶她起来时强吻她的嘴唇,她咬紧牙,摇着头,挣脱着。


  玻璃门外的乘客像观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似地围观我们,良子小声地咒骂着他们。


  电车一进站,我们朝那个女人吐了一口唾沫,就跑上了站台。


  "抓住这帮家伙!"一位中年男士从车窗探出头来,大叫着。


  良子边跑边吐,衬衫肮脏不堪,塑料拖鞋的响声,整个站台都能听到。莫卡脸色煞白,手里提着高跟鞋,光着脚在站台上跑。上楼梯时,良子一不留神滑了一跤,摔破了手,他仍然不顾一切地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咳嗽,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什么。到了剪票口,莫卡被检票员抓住了胳膊,良子朝他脸上打了一拳。我们混进了拥挤的人流中。我扶起了想要蹲下休息的莫卡,忽然觉得眼睛痛起来,我读了揉太阳穴,眼泪流了出来。这时又是一阵恶心,我赶紧捂住了嘴巴。


  摇摇晃晃走路的莫卡身上,已闻不到昨夜一起睡觉的黑人的体臭了。


  综合医院的院子里还有几处积水。一个孩子抱着一捆报纸,躲避着泥泞跑过去。


  鸟在鸣叫,却不见乌的影子。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0:10:45


  昨天晚上,我一回到公寓,就被腐烂的菠萝味儿熏得吐了一气。


  在电车里,当我强吻那个女人时,她死死地盯着我看,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不知我当时是一到什么尊容。


  一只小鸟飞到了院里来,吃着住在一楼的一对美国夫妇撒的面包屑。小鸟不停地四下张望,急速地吞咽着。就连掉进石缝中的渣子,它也能灵巧地啄起来。一位戴着头巾的清扫工从旁边走过,小鸟也没飞走。


  我呆的地方看不见小鸟的眼睛。我喜欢那种有着圆圆眼圈的,头上长着皇冠般红羽毛的灰色小鸟。


  我想拿那盘还没倒掉的菠萝去喂小鸟。


  东面的云层裂开一条缝,光线从缝隙间照射下来,空气在光照下显得很混浊。我哗啦一声拉开凉台的门,小鸟立刻飞走了。


  我回到屋子里把那盘菠萝端了出来。


  "我想把这个喂给小鸟。"


  我探头对那位美国夫人说道。


  她指指白杨树的树根说:"你放在那儿,鸟自己会下来吃的。"


  我把菠萝从楼上倒下去,摔得不成形的菠萝块儿滚到了白杨树旁边。


  那位美国太太牵着卷毛狮子狗出去散步,看到地上散落的菠萝,手搭凉篷抬头对我笑着说:"小鸟肯定喜欢吃的。"


  "冲绳,那次你去哪儿了,我们都担心极了。"


  "这家伙住旅馆去了,太差劲了。他这副样子,引起旅馆的人的怀疑,于是他就从窗户跑了。白花了那么多钱,真不像话。他花的是我的钱哪,唉,算了。"


  下午铃子带着冲绳来了。冲绳又喝得醉醺醺的,浑身酒气。还要打海洛因,我把他硬换进了浴室。铃子对着我耳朵小声说:


  "晚会时,我和萨布洛干了一回,别让冲绳知道啊,不然他会杀了我的。"


  我笑着点点头,她脱了衣服进了浴室。


  昨天晚上,阿开没有来,冲绳很生气。冲绳想给她带张德阿兹的唱片来听,她却毫无兴趣。


  从浴室里传出铃子的呻吟声,莫卡不高兴地说:


  "阿龙,放音乐听听。我就不信没别的好玩的。"


  当我放唱片时,一瘸一拐的和夫扶着阿开的肩,出现在门口。他们刚吃了迷幻药,恍恍惚惚的。故意当着良子的面接起吻来。


  一边接吻和夫一边挑衅似地瞟着良子。


  良子突然抱住了正躺在床上看杂志的莫卡,要和她接吻,莫卡大声地拒绝道:


  "大早上的,干什么呀,你就知道干这个吗?"


  阿开见了笑起来,良子生气地瞪着她。


  莫卡把书扔在地毯上,一边穿裙子一边对我说:


  "阿龙,我回去了,我感觉很累。"


  "阿开,你昨天住哪儿了。"


  良子从床上下来问阿开。


  "住在和夫那里。"


  "铃子也和你一起去的?"


  "铃子和冲绳去旅馆了。是新大久保的情人旅馆,天花板上全是镜子的房间。"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0:10:46


  "你跟和夫睡了吧?"


  莫卡厌烦地听着良子和阿开的争吵,她草草化了化妆,拍拍我的肩膀说:"阿龙,给我点迷幻药吧。"


  "你动不动就说这种不知羞耻的话,也不嫌害臊。"阿开说道。


  "良子,你别这么随便说别人。我受了伤,她是来照顾我的。在大家面前你说话当心点。"


  和夫笑嘻嘻地对良子说完,问我道:


  "有胶囊吗?"


  我摇摇头。和夫一边抚摸着缠了绷带的脚脖子,一边说:"我刚刚买了二万圆的。"


  "喂,阿龙,送我去车站吧。"


  在门口穿鞋的莫卡冲我喊道,一边对着镜子戴帽子。


  "唁,莫卡现在就回去呀。"裹着浴巾的铃子说着,从冰箱里拿了瓶可乐。


  去车站的路上,莫卡让我给她买少女杂志和烟。香烟铺的女孩儿一边在店前撒水,一边对我这个老主顾的我说:"哎呀,是约会吧。"她穿着醒目的乳白色紧身裤,内裤的轮廓清晰可见。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烟递过来时,看了着莫卡涂得血红的脚指甲。


  "屁股还疼吗?"


  "上厕所时有点疼。不过杰克逊还是很温柔的。这条围巾是他在基地的商店里给我买的。"


  "莫卡,你还来吗?是不是觉得很累?"


  "嗯,太吵人了。不过如果有晚会的话,我还想来,这样的机会不多呀。真没意思,早晚得结婚。"


  "怎么,你打算结婚吗?"


  "当然啦。你以为我不想结婚吗?"


  十字路口有一辆大卡车突然往右拐弯,扬起许多尘土。


  "怎么开车哪,真不像话。"邮递员停下自行车,揉着沾满灰尘的眼睛说。


  "阿龙,你管管良子,那家伙老打阿开。他喝醉了就打人。你说说他。"


  "是真打吗?闹着玩的吧。"


  "什么闹着玩呀,有一次阿开的牙都被他打坏了。良子一喝酒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你一定得说说他。"


  "你家里人都好吗?"


  "还好。我爸爸身体不太好,我哥哥,你也认识的,是个本分人,所以我才变成现在这样的。不过,我家里人近来已经不太管我了。我告诉他们找的照片登在杂志上时,我妈妈很高兴。"


  "已经到夏天了,你不觉得雨下得少了吗?"


  "是啊,阿龙,伍德斯特克的电影,你喜欢吗?"


  "喜欢呀,你问这个干什么?"


  "想不想现在再看一遍。这回可能就不会那么激动了。你说呢?"


  "不会的。不过吉米够帅的,太帅了。"


  "也说不定还会感动,看过之后又无所谓了,再看一遍也行啊。"


  特米和鲍布开着黄色的跑车,驶过我们身边,还"呀一呀一"的大叫着,莫卡笑着朝他们挥挥手,踩灭了扔到地上的烟头。


  "你有什么权利对我这么说话?你到底打算干什么?我怎么做你才满意呢?想听我说我爱你吗?我可以说,没什么的,只是不准你碰我的身体,别对我大吼大叫,就算我求你了。"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0:10:47


  "阿开,你想哪儿去了,都是我不好,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好不好?不要这样打下去了,你听见我的话了吗?阿开。"


  "听见了,快点了结吧。"


  "我没打算和你分手,我要去港口工作,横滨那边一天能挣六千圆,不算少吧?我能养活自己了,不会再给你添麻烦的。你和别的男人睡觉我也不再管你了。上回你和黑人干,我也没说什么吧?总之,咱们不要互相折磨对方了,互相谩骂也没有用。我明天就开始去工作,我有的是力气。"


  阿开仍然将胳膊绕在和夫的脖子上。和夫嚼着迷幻药,笑嘻嘻地瞧着他们吵嘴。


  冲绳穿着裤衩从浴室出来,身上冒着热气。他一屁股坐在厨房的地上,打起海洛因来。


  铃子忍着疼,往自己的手背上扎针。


  冲绳见了说道:"喂,铃子,你什么时候学会往手背上打针的?"


  铃子慌忙看了看我说:"当然是阿龙教的了。"还冲我使了个眼色。


  冲绳对铃子说:"我说你现在有点不对劲嘛。"


  "别胡说,我可不喜欢作爱。冲绳你不相信我?除了你,别人我没兴趣。"


  阿开站起来放上一张唱片,把音量开得很大。


  良子对她说话,她装作没听见。良子调低了音量,说道:"咱们谈谈吧。"


  "咱们没有什么好谈的。我想听音乐,你把音量开大点。"


  "阿开,你脖子上的吻痕是和夫的吗?对不对?是不是他留下的?"


  "笨蛋,这是晚会时黑鬼留下的呀。你看,这儿还有呢。"


  阿开掀起裙子,露出大腿上的一块吻痕结良子看。


  "你这是何必呢。"和夫将阿开的裙子拉下来遮住大腿。


  "你腿上的我知道,可是脖子上的是新的。是吧,阿龙,昨天还没有呢,和夫,是你小子弄的吧?干了就老老实实承认,没关系,听见没有?"


  "我的嘴唇可没那么大劲儿。如果真的没关系的话,你何必那么生气呢。"


  "阿龙,把音量开大点儿。今天我从早上起就想听这个曲子,所以特意带来的,开大点儿,我听不清。"











第七章


  我躺在床上没有动,装作没听见阿开的话,我懒得起来去调音响,坐在床上剪起指甲来。铃子和冲绳把毛毯铺在厨房的地上,趴在上面呼呼大睡。


  "我不是光指这个吻痕,问题不在这儿。我是说我们应该互相安慰,互相体贴一些。我们和社会上那些庸俗的家伙生活在不同的层次里。"


  和夫一边擦脚一边问:"良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谁是庸俗的家伙?"


  良子根本不看和夫,只低声说了句:"和你没关系。"


  我的指甲上还残留着菠萝味儿。脖子好像路了一个东西,挪开枕头一看,原来是莫卡的胸罩志在床上了。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0:10:48


  带钢丝箍的绣花胸罩上还有着洗衣粉的清香,我将它放进衣橱里,又把剪下来的指甲扔到凉台上。医院的院子里有个女人牵着一条牧羊大在散步,女人眼认识的人打着招呼,聊起天来。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女人笑的时候,捂着嘴巴,她的牙齿大概像江户时代的女人那样涂成黑色的了吧。那条犬冲着前面汪汪地叫着。


  "我们互相离不开的。现在我只有你了,我母亲已经不在了。我们的敌人是共同的,我们应该像从前那样互相扶助。我们曾经在京都的河里一起游过泳,你还记得吗?我真想回到咱们刚认识的时候去。为什么咱们总是这样吵个不停,好好地过不行吗?金钱不是关键问题,我们不是一直够花的吗,再说我还可以去工作。莫卡告诉我说,在六本木可以捡到桌子、柜子,甚至连餐具都能捡到。然后咱们再给家具涂上漆就行了。"


  "咱们可以存好多钱,我一工作就有钱了,你还可以养只小猫。你不是想要一只灰色的猫吗?我给你买一只来。我们还要搬家,这样可以重新开始,这回租一间厕所在房间里的公寓。"


  "我们还可以租一所房子,让莫卡和冲绳他们和咱们一起住。这一带有许多美军建的有很多房间的小楼。这样咱们每天可以举办聚会。阿龙认识的外国人正打算卖辆车,我把它买下来,再去考个驾照,咱们就可以去海边兜风了。多有意思呀,阿开,你说呢。"


  "我母亲死的时候,我并不是对你冷漠,你要理解我的心情,反正现在母亲已经不在了,我只有你了,好不好,咱们从头开始吧。"


  "请你理解我,好吗,阿开。"


  良子想摸摸阿开的脸,阿开恨恨地推开他的手,低着头笑着说:


  "瞧你说得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脸皮真厚。我和你母亲有什么关系,我不认识你母亲。我和你在一起时,总是厌恶自己,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感到自己好悲惨,我不愿意这样下去了。"


  良子讲话的时候,和夫拚命捂着嘴不笑出声来。他和我对视了一眼,当阿开发牢骚时,他实在忍不住笑起来。


  "良子,这样吧,如果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就先把我的项链从当铺赎出来之后再说吧。那是我爸爸给我的,先把它还给我再说。"


  阿开哭起来,脸一抽一抽的。和夫这才止住笑。


  良子说:"你怎么这样,是你同意去典当的呀。你说要去买药吃,是你先提议去卖的呀。"


  阿开擦着眼泪说:


  "你别再说了,你就是这种人。你大概不知道吧,后来我一直在哭,回来的时候,你还唱歌呢。"


  "你不要哭,我马上给你赎回来,我一工作就有钱了,别哭了。"


  阿开又是模鼻涕又是摸眼泪,无论良子说什么都不理睬他了。对和夫说:"咱们出去呆会儿吧。"和夫指指自己的腿,说太累了,不想动,阿开硬把他拽起来,和夫见阿开眼泪汪汪的,就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0:10:49


  "阿龙,我们到屋顶上去。你呆会儿来给我们吹笛子听,好吗?"阿开说道。


  门关上后,良子大声呼叫阿开,不见阿开回音。


  冲绳脸色惨白,哆哆嗑噱地冲了三杯咖啡端过来,手抖得把咖啡洒到了地毯上。


  "良子,喝杯咖啡吧,你真让人同情啊。管她呢,她又能怎么样,来,给你咖啡。"


  冲绳把咖啡递给良子,被良子拒绝了,冲绳嘟囔着:"随你的便好了。"


  良子无精打采地对着墙唉声叹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厨房的地上躺着铃子。她伸开两腿,像狗似地卧在那里,偶尔抽动一下身子。


  良子瞥了我们一眼站起来,想要出去。他看了看铃子,对着水龙头喝了几口生水就打开了门。


  我叫住他:"喂,良子,别去了,留在这儿吧。"他没理我,关上了门。


  冲绳苦笑着咂着嘴说:


  "那两个人已经无药可救了,良子自己还不明白这一点,蠢驴。阿龙,你打不打海洛因,这个挺不错的,我这儿还有一点儿。"


  "不打了,今天有点儿累。"


  "是吗,你要练习长笛吗?"


  "一直没吹了。"


  "你将来不是靠它吃饭吗?"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反正现在我不想吹。没有兴趣。"


  我听着冲绳拿来的唱片。


  "你怎么这么无精打来的呀?"


  "没有啊。"


  "前几天我见到黑川,那家伙说他现在特别绝望。我听不懂他想说什么。他去了阿尔及利亚,还参加了那里的游击队,不像我这种人光说不做。你和他的想法一样不一样呢?"


  "黑川?我和他不一样。我只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小时候还有些意思,可是现在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所以我想以后要多见见世面,长长见识。"


  冲绳沏的咖啡太浓了,没法喝,我又兑了些开水。


  "那么,你想去印度吗?"


  "干嘛去印度?"


  "去印度增长见识呀。"


  "为什么非要去印度呢,没必要。在日本就可以见世面,用不着去印度、"


  "那么你想过警察局了?想进行各种尝试吗?天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干什么。不过印度是不会去的。我没有想去的地方。最近,我常常一个人从窗户里看外面的景色。看下雨,看飞鸟,看路上的行人。我能这样看好长时间,很有趣的。我所说的长见识就是这个意思。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些景色特别新鲜。"


  "别说那么老气横秋的话,阿龙。觉得景色新鲜是老化的标志。"


  "乱弹琴,我说的是另一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你比我小,不懂得的。我看你还是学长笛吧。你必须这么做。别和良子那种傻瓜来往,好好学长笛吧。有一次我过生日时,记得你还为我吹过呢。"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0:10:50


  那次是在铃子的店里,我听了特别高兴,特别兴奋,真是难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感觉是那么温馨。我不会表达,反正就好像和争吵过的人重新和好时的那种心情。当时我想,你是个多么幸福的家伙呀,真羡慕你。是你使我产生了那样的心情的。实际上只有自己才最了解自己。我只是一个没用的吸毒者,海洛因一接不上,就难受得受不了。我有时真想为了吸到海洛因去杀人。我觉得有某种东西存在,我是说我和海洛因之间应该有某种东西存在。我浑身哆噱得疯了似地想打海洛因,可是只有我和海洛因的话又似乎缺少了点什么,打了针之后便什么也不想了。缺少的是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不是铃子,也不是母亲,而是你那次吹的长笛的声音。我一直想对你这么说。我不知道你吹长笛时是什么心情,反正我立刻就兴奋起来,我一直盼望能听到这美妙的声音。每次我准备打海洛因时,就想到了你的长笛。我已经完了,身体已经腐烂了,你瞧,脸上的肉这么松弛,活不了多久了。什么时候死我都不在乎,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只是我很想弄明白那次听长笛时的愉快心情究竟是什么。我只想知道那感受到底是什么。如果弄明白了,我也可能去戒毒的。你不相信吧。不管怎么说,你学长笛吧。我把海洛因卖掉,给你买一个质量好的长笛。"


  冲绳的眼睛红红的。他一直端着咖啡说话,有几滴咖啡溅到了他的裤衩上。


  "给我买吧,村松的不错。"


  "你说什么?"


  "村松是长笛名牌,我想要村松牌的。"


  "村松的吗,知道了。等你过生日时送给你。到时候你一定要给我吹支曲子。"


  "阿龙,你赶快去劝劝吧,我可不想和那两个人搅在一起了。我的腿好疼啊。"


  和夫气喘嘘嘘地推fi进来,说:"良子在打阿开呢。"


  冲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这时,从屋顶传来阿开的尖叫声。显然是被欧打时,忍不住疼痛的嚎叫声。


  和夫端起桌上那杯本来给良子彻的咖啡,喝起来,然后点上根烟,开始换绷带,一边对我说:


  "不快点去,要出人命的。良子是个疯子!"


  冲绳抬起身子对和夫说:


  "甭管他们,让他们打个痛快,烦死人了。和夫,你的腿怎么样了?"


  "唉,被那个日比谷的警卫打的,不去那儿就好了。"


  "骨折了吗?"


  "没有。可是,那根棒子上有钉子,必须得消毒,钉子最容易感染了。"


  在晾晒衣服的房顶上,良子抓着阿开的头发,使劲踢她的肚子。良子每踢一下,阿开就痛苦地呻吟一声。


  我把良子拉开,阿开趴在地上直吐血,良子全身在出冷汗,肩膀的肌肉硬硬的。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0:10:51


  阿开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牙齿咬得嘎吱直响,抓起被单捂住被增伤的部位。铃子从厨房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狠狠地扬了正在哭泣的良子一个嘴巴。


  和夫忍着疼给自己腿上的伤口消毒,然后涂上难闻的药膏。


  冲绳用开水泡了一片迷幻药给阿开喝。


  "你可真行啊,你怎么能踢她的肚了呢?良子,你要是把阿开打死了,你就是杀人犯了。"冲绳冲良子说道。


  "那我也一块儿去死好了。"良子苦着脸说。和夫听了这话,嘿嘿地笑起来。


  铃子将毛巾敷在阿开的额头上,又把她脸上的血擦去。看看她的肚子,青一块紫一块的。阿开说什么也不去医院。良子走过来,眼泪滴落在阿开的肚皮上。阿开的额头上浮现出青筋,又吐起黄色的液体来。右眼红肿着。铃子用药布擦去她牙齿间溢出的血。


  "对不起,对不起,阿开!"良子声音沙哑地说。这时,和夫包扎完了自己的伤口,说道:"自己打了人,再说对不起,太差劲了。"


  "去洗洗脸吧。"


  铃子推了推良子。"你这张脸让人受不了,先去洗洗吧。"


  阿开松开了捂着肚子的手,冲绳问她要不要打海洛因,她摇摇头,喘息着说:


  "真对不起,让大家费心了,扫了大家的兴。不过,总算一切都结束了,为了这个我才忍受了他的毒打。"


  "哪里,别介意,没什么可扫兴的。"冲绳笑着说。


  "阿开,求你别说结束了,别离开我,求求你了,千万原谅我呀,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冲绳把哭泣的良子往厨房推,


  "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去洗脸吧。"


  良子点点头,用袖口擦着眼泪,朝厨房走去,传来一阵哗哗的流水声。


  过一会儿,良子从厨房走出来,和夫看见他大叫了一声。冲绳摇摇头说:"这家伙没救了。"铃子见了也尖叫起来,紧闭上眼睛。原来良子割破了自己的左手腕,鲜血滴落到地毯上。


  和夫站起来嚷着:"阿龙,快叫救护车!"


  良子用右手支撑着晃动的左手,粗声粗气地对阿开说:"这回你该明白我的心了。"


  我正要叫救护车去,阿开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让我去。阿开在铃子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盯着鲜血淋漓的良子,然后走近他,摸了摸他的伤口,良子已经停止了哭泣。阿开把良子的左手腕拉到眼前瞧了瞧,张开肿起来的嘴唇,费力地说:


  "良子,我们现在去吃饭了,大家中午饭还没吃呢。你想死的话,就自己死好了。最好去外面死,不要死在阿龙这里。"


  手捧花束的护士从打蜡的走廊上走过。护士只穿了一只袜子,另一只脚包着绷带。我前面一个小女孩无聊地晃着两条腿,看见这束闪闪发亮的玻璃纸包着的鲜花,就拍了拍旁边坐着的,好像她母亲模样的女人的肩膀,耳语道: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0:10:52


  "那束花一定很贵吧。"


  一个左手抱着几本杂志,右手拄着丁字拐的男人从排队买药的队伍中横穿过去。他的右腿直直的,脚脖子向内弯曲,从脚背一直到指甲上都露出白粉末。其中小指和无名指就像是两个肉瘤一样难看。


  我旁边坐着一位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的老人,他正和对面织毛衣的女人说着话。


  "他们用力拽我的脖子。"老人一说话,两鬓的白发便随之起伏着,眼睛眯成一条线,和满脸的皱纹都分不出来了,他看着女人有节奏地织毛衣的手继续说道:


  "那个痛劲就别提了,差点儿没疼死过去,真让人受不了啊。不知道有没有别的更适用于老年人的医疗方法。"


  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老人干咳了几声。那个脖子粗粗的,皮肤黝黑的女人一边织毛衣,一边瞧着老人说:


  "你可真受罪呀。"


  老人听了,笑了笑,抚摸着自己的被药水涂得五颜六色的脸,空咳了几声。


  "唉,到了我这岁数就不该开车了,我以后也不让老伴开车了。"


  包着白头巾的清洁工擦着良子滴在地上的血迹。女清洁工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擦。


  "怎么,割腕自杀吗?没死就是自杀未遂。不过,你不该这么做的。从人的身体构造来看,人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你若不是演戏,真想死的话,应该割破这个地方,就是耳朵下边这儿,一下子人就完了。叫急救车都来不及的。"


  医生检查着良子的手腕说。良子在急诊室里不停地操眼睛。


  脖子上缠着绷带的老人对清洁工说:


  "擦得掉吗?"


  "趁着湿的时候擦,容易擦掉。"


  "够你忙的。"


  "没什么。"


  几个坐轮椅上的孩子正在院子里玩球。三个孩子的脖子都很细,一个护士在旁边捡球。其中一个孩子没有手,他用手腕来打球,每次都把球打落在地上,孩子咧着嘴笑着。


  "要擦掉这些血迹太费劲了。我没打过仗,没见过流血的场面,看见这些血我还真受不了呢。"老人说道。


  "我也没打过仗呀。"清洁工说着往擦不掉的血迹上洒了一些白粉,跪在地上用刷子剧起来。


  球滚到了水洼里,护士用毛巾把球擦干。


  "据说用盐酸能擦掉。"


  "盐酸只能用于洗便盆,擦地的话,地板就完蛋了。"


  远处的树叶随风摇动。护士把球放到孩子跟前。从公共汽车上下来许多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朝医院走来。


  一个年轻男子捧着一束花跑上楼梯。织毛衣的女人看着那男人。


  清扫工还在哼刚才那只曲子,脖子不能弯曲的老人高高地举着报纸看。


  良子的血迹和白粉混在一起后,成了粉红色泡沫。


  "阿龙,真对不起,我要存钱去印度。我去打工挣钱,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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