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1:25:42


  其实,到这个时候,大概B刚刚走到红茶坊,在对他解释所发生的事情。然而我还是很侥幸,侥幸他没能追上我——我终于没有又一次被这个陌生人抓住。


  我在车厢里轻松地颠来颠去,回想起和他最后一次见面的事情。蓝博?他是叫蓝博吗?多么奇怪的名字啊,而我过去一直都不知道。他在地铁车站里吻我,抱我,心疼地看着我,我的世界从四面墙壁往外面不停地渗水。


  天很浅很浅地暗下来,我马不停蹄地回到家。我说我不要吃饭,我要睡觉,我头痛。妈妈惊恐地给我吃药,给我喝粥,随后让我蒙在被子里。爸爸惋惜地关掉了唱机,他的拉赫玛尼诺夫像雨水一样,无声无息地从天花板上一串串掉下来,沉默中,隔很久掉下来短短的一串,支离破碎,支离破碎,支……离……破……碎。


  蓝博。蓝博。


  我和蓝博结了婚——也许是结婚,也许没有结婚,只是在一起住了一段时间。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呢?不为什么。似乎我们从生下来那一天起就理所当然地在一起。还有其他的人——还有B,还有我的表哥、嫂嫂、表姐、姐夫……很多很多的人,都住在一所大房子里。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B、表哥、嫂嫂、表姐、姐夫他们都到其他地方去了。我抓住B的手臂,问她要去干什么,她笑笑说:“以我们特别的方式。以具有纪念意义的方式。”于是他们都走了,剩下我和蓝博两个人。


  我站在厨房里,对他说:“让我们也有一次飞扬的感觉吧。”他就抱着我旋转起来,越转越高。我的头发飞起来,魂飞起采,心里有一种美梦成真的感觉。我闭着眼睛哇哇大叫:“我们真的飞起来了!我们真的飞起来了!”我和他拥抱着,旋转着,转了很久很久。他说;“没有人进来,我们就永远这样转下去。”我紧紧抱着他,突然我们就到了B那个大学蓝盈盈的、刮大风的草地上,大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一瞬间,我发觉我爱上他了。我的眼泪飞,出来,粉粉碎。


  过了那么久,直到这一瞬间,我才刚刚爱上他。


  半夜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开了灯,用心爱的4B铅笔在墙壁上记下这个梦。记完全之后,我醒了,躺在自己的床上,安安静静,平平稳稳,投有人抱着我在飞扬。


  在这一瞬间,我究竟爱上了谁呢?


  我又一次长途跋涉,到B的大学去——我去找A。


  门打开了,我伸进脑袋去,才刚开口说:“请问襄——”就看到A站在门边上,在打电话。我对他笑,他伸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过去,挂上了电话。我看到他,一下子突然把脑子里的所有话都忘记了——忘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忘得干干净净。我微带惊恐地注意到:这已经不是偶尔发生一次的情况了。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1:25:43


高考后十一个月(3)


  我热得要命,又没有话好说,只好说:“热死了。”A说:“是啊,今天热得要命。不正常。”把我带到寝室里——没别人在。他们寝室里的人老是不在——A常常说他们都去约会,很荒淫的。


  A踢踢自己的椅子,说:“你坐一会儿。我这儿茶也没有。”我说:“不用。我还是站着好。”我用手在耳朵边上扇了两下风,把手里的大书包堆到他书桌的角落里——马上变成巨大的一摊。他打量着我,又说:“你坐。”我只好坐下。他站在我前面几十公分处,想了很久,说:“这样吧,你坐一会儿。”我坐着,抬头看他,无奈地点点头。


  最近我发现他这个人做事很怪,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我大老远跑过来,热成这样,他却说:“这样吧——”怎么样呢?难道他和我一样,想不起说什么话吗?不过我也是没事找事干,缺了课出来荡——我站在A的门口,想去敲门的时候,是真的怀着一种期待,想去证明些什么,但是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这个想法就被打发了,而坐到现在,我更要发誓永远也不这样想了。


  他问我:“怎么会过来的?”我说:“想你了,过来看看你。”我的声音干巴巴的,我没有信心让他相信这是真话。他笑笑,在我面前走了几圈,说:“喏,那我给你看看。”“屁!”我有气无力地说。


  “吃过饭没有?”他问。我摇头,说:“我要去找舒美吃。”他伸手过来,抓抓我的肩膀,柔声说:“不要去找她了,她有两人世界。我陪你去吃一点么好了。”我说:“好吧。”又问:“舒美跟谁两人世界?”“当然是Van了。”A答道。我失望地说:“哦。”A本来走到书架前去站着,这时扭头冲我笑。“干什么呀。”我说。


  我跟着A下楼去,A去车棚取自行车,说:“荡你过去。”我就坐上去。他大声说:“蛮重的么。”我想起来,他过去也说过我重,还要说我比一袋米重——他怎么总是说重复的话?


  A带我去食堂,让我坐在背对电视机的座位上,然后给我买大排面。我说:“啊,大排面!”他大笑。


  他看我吃面——大部分时间其实是抬着头在看电视。可惜电视里放的不过是电视直销而已,尽是些奇形怪状的人在那里张牙舞爪,或者,还有成笼成笼的兔子。面吃到一半的时候,他问我:“你们学校最近有什么事么?”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说:“你都不关心的啊?”我摇头。他说:“你为什么不关心呢?”我短短地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穷追不舍。换了别人,大概是不会问“为什么不关心”的——不关心就是不关心,有为什么吗?要是过去,我想他也绝不会这样问。可见他是无话可说。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1:25:44


  我说:“不关心就是不关心,有为什么吗?”他没有答话,仍旧去看电视直销。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总不该不懂的。可他却是一副全然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嘴角边上、鼻翼边上杂带着不满和不屑的情绪,在我对面生着闷气。我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有必要生气吗?为我不关心学校里有什么事而生气?没有道理呀。


  我咬断嘴边纠缠不清的面条,吐字一清二楚地重复道:“不想关心。”然后飞快地把筷子上吊着的面又塞进嘴里,生着气——尴尬地生着气。


  他头再次转回来,眼睛注视着我身后的食堂门,说:“为什么不想关心?”我不停地往嘴里面填面条,含含糊糊地回答:“没什么。就是不想。”


  他终于没再问下去,并且不再跟我说话——什么也不说。我面很快地吃完了。他惊讶地说:“吃得那么快?”我想,因为你不说话,所以吃得快呀。嘴巴里却说:“面么总是吃得快一点的。”


  我们走出食堂,A去开自行车,示意我坐好。我摇头,说:“我不坐了。”他没有坚持,让我走在他的一边,推着自行车走,很专心地往前面走去,什么也不说。


  天暗了下来,就好像已经暗了几十年那样,暗得非常匀净。一个个黑色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有单独行动的,也有两个在一起的,也有很大的一帮人——黑漆漆的一大摊,像摊墨汁,收也收不干净。


  我暗暗想:他怎么不和我说话了呢?我怎么没话可说呢?现在两个人在一起,怎么总是冷场呢?没几个月前,他还总是会说,走一会儿吧,说说话吧。现在呢?现在怎么了呢?


  我们站在窄小的路口,一辆深红的法拉利从我们面前开过去——像夜晚的一个美梦一样开过去,发动机动听地均匀地响着,像最好听的鼾声。换了过去,我们两个人一定要兴奋死了,况且在大学校园里很少能看到那么高档的车子——可是今天,我没有兴奋,他也没有。当法拉利尾灯的红光照在我脸上时,我开口对自己小声说:“解颐,你不要这样。”


  A扭过头,问:“你说什么?”


  我停下脚步,他也停下了脚步。我们在法拉利开过的夜色里彼此遥望着。


  “你带我去看看草坪吧。”我说。


  A说:“那里很奇怪的。去干什么?”我说:“去嘞,去嘞。”A皱皱眉头,说:“做事情要考虑清楚,不要无缘无故,懂?”我说:“去嘞,去嘞。”A笑笑。


  路灯下面,草坪还是蓝盈盈的,上面有薄薄一层雾气——好像是这块草坪把雾气给映蓝了。我说:“让我进去坐坐吧。”A说:“坐什么?”我已经跨进去了。一刹那,我的脚尖上飞快地掠过一阵风。


高考后十一个月(4)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1:25:45


  草坪上真的有风。风把我和A的头发一起吹了起来。


  我往下一坐,A坐在我身边,说:“这种怪地方,你来干什么?”我不响,让风自由地从身体里穿过去。A扭头打量了我一会儿,就伸出胳膊,搭在我肩膀上。他的手指在我脸颊上面轻轻滑过,像一阵方向相反的微风。


  “襄没(méi)城,我爱你。”我说。


  他的手指在我面颊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一点。我听见他声音轻柔地说:“你不要勉强。”


  “我爱你。”我重复道。


  他没有马上做出反应。风从我们的魂灵中心穿过去,边缘很粗糙,擦在我皮肤上,隐隐作痛。我头抬了抬——天是深蓝色的,在这片草坪上,连天上的星星也被吹走了。草坪就像是天的倒影。A过去对我说过,天上的风很大,所以雨掉下来的时候,常常很难保持一滴一滴的形状。


  我们沉默地坐了很久很久,突然,A在我耳边轻轻说:“解颐,其实你要是不爱我,也不用勉强的。”说着把手放在我头上。


  我没有回答,没有扭头去看他,没有从他的呼吸和手掌心的温度下面挪开。风像大雨一样,一整片一整片地扑到我身上,把我淋湿。我呆呆地坐着,不动,眼泪流下来,一下子被风吹掉了,吹得无影无踪。


  我说:“我不是不爱你,是爱你的。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爱你,不是的。不是不爱你……”一直不间断地反复说下去。A把我揽在怀里,紧紧抱住——然而,我没有一点感觉。


  在我耳边,突然出采一个亲切的声音说:“不是没有办法吧?是不能说。”就是那个曾经来过的声音,那个完全不属于人,却比人更加亲近的声音。我吓得差点蹦了起来,A更紧地把我搂住。我一迭连声地说:“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爱,不是不是……”那个声音暖洋洋贴着我的耳朵,悠悠说:“不是没有办法吧?是不能说。不是没有办法吧?是不能说,是不能说……”一会儿是风声,一会儿又变成那个声音。


  我和A吵了起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吵得既狂暴又野蛮。我们吵了很久,久得都没有办法计算出来。后来,还打。我打不过他,于是就防他打我;像一只疯狗,又跳又叫又抓,不让他有机会打到我。像这样过了说不清多少时间,我怕得要命,又气得要命,可还是停不下来。我在发抖,要发疯了。我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一直往外拉,越拉越长,越拉越长。他嘲讽地、侮辱地、轻蔑地、不屑地笑,定定望着我,说:“你再拉呀,你再拉呀。”我一放手,拉长的袖子缩回去。我又两只手不住地扑腾,边扑腾边掉眼泪——不是一串一串,是一滴一滴的,连不起来,就那样一滴一滴,最伤心最苦痛地掉下来。突然我不打了,一下子坐到离他很远的地方,旁边坐着C。我听见A在说:“眼泪没地方滴,只好滴到海里去。”我的魂在那里拼命地想:爱一个人的话,是不会说这种话的——那么他不爱我了。我开始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可是看来好像不是——怎么会认为是一场梦呢?真好笑。我侧过脸,想说出来,可是一点也不会说,只好问C:“是不是?”可能问出口了,也可能没有——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1:25:46


  我只是从梦中醒了过来。


  窗外白天的光透过窗帘照进采,淡淡的,一条一条。我知道我就是醒了——刚才的那个场面,就好像B和C分手的那天晚上一样。那么C是不是也对B说“你再拉呀”呢?


  心底的悲哀升上来,通过面孔,直升到头顶上面去——似乎是A储存在我心里的手掌的温度正在慢慢挥发,飘散出去。刚才梦里滴到海里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这次是一串一串紧紧贴着面颊滑落下来,渗到被子的绒布面子里去。


  我舒适地躺着,在白天躲在被子里,像一个小东西一样流着眼泪。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我不能再爱A呢?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去爱A呢?为什么,A好像也无法再爱下去了呢?一条一条淡淡的日光没有止境地从我身上流淌过去。


高考前三天(1)


  7月3日的时候,离高考只剩三天了。而现在是中午,所以,实际上连三天也没有了。


  两天前,我终于安静下来,好好地看书、做题目。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竟然会在这十几年里学了那么多东西——不由很佩服自己。我开始痛苦地背英文单词,缓慢地一个一个背下去。


  一天前,A打电话来,我告诉他:我在看书,我差不多把所有的书都看了一遍。A说,蛮好蛮好。我伤心地说,襄没城。他说;干什么?我说,我来得及吗?我来不及了吧?A说,怎么来不及?我帮你复习了三个月,你还会有什么问题?我说,真的啊?他说,那是当然的。我心事重重地说,噢。


  A突然说,哦,我想起来了,你志愿填过没有?我大笑道,那当然早就填过了。A舒了一口气,释然地说,那就真的没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你放心去考试吧。我笑笑,问,你这两天在干什么?他说,没什么,明天我大概要出去,到淮海路去买点东西。我从沙发上跳起来,兴奋地说,我也去!我也去!他大声说:你这个人!你给我看书!我大叫,我也去呀!他静了静,半真半假地说,随便你。


  我高兴死了,因为想到高考之前还可以到淮海路去玩。我坚决地相信,到淮海路去玩一次,三天之后的高考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到了今天,中午,我准备好要出发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我不知道A什么时候去淮海路,也不知道他在淮海路的哪里。


  我站在家门口,对牢走廊里的窗户看。看了半晌,我叹出一口气,背着一个大书包,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我乘94路,到襄阳路下车,然后慢吞吞地走到淮海路去。不久之前,A也曾经带我这样走过一次,然后,他还陪我乘车乘到家里,再自己坐小火车回家。他现在在不在淮海路上?


  我走过了襄阳公园的围墙。在马路对面有一家看上去非常高级的发廊和另一家看上去非常高级的灯具店。当我走到拐弯处的时候,顺便偷偷瞥了一眼对面那个叫ShanghaiPlanet的咖啡馆——又有好几个外国人坐在露天里,胖胖的外国小孩在桌子椅子之间跑来跑去。我最终徒步走到了淮海路上,经过襄阳公园的门口——跟他们比起来,我是那么的不自由,那么不自由。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1:25:47


  有一次A坐在教室里跟我聊天,旁边还有一个我们都不大喜欢的女生。A指着我说,喏,你这个人么是要绝对的自由的。我说,我怎么不知道。那个女生马上说,我也是的呀,我也是要绝对自由的。A瞥了她一眼,说,不是的,像我们这种人,自由一天到晚三番四次地挂在嘴上——她从来不说自由,可是她是不能忍受不自由的。我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那个女生说,我也是不能忍受不自由的。A没有睬她,对我笑了笑。


  A说我是最要自由的人,可是我现在走在淮海路上,找不到A——我怎么有自由?


  我走过了一个音像器材店,走过了一个卖手视的店,又走过了几个专卖店,然后我穿过陕西南路,走到百盛门口,停住脚步。百盛这个建筑把一种灰绿色的光投射在石块拼的地面上,我站在这种光线里面。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碰到A。我在那里东张西望,移动着两腿的重心,看了一眼马路对面的巴黎春天。随即我走进百盛里面,目不斜视地经过Esprit和a.v.v,经过一条明黄一条蓝绿的Za专柜,经过手表专柜、首饰专柜,走到尽头的运动专卖,然后折回来,乘电梯上楼去。我把手放在电梯扶手上,头抬起来——感觉不到A的信息。


  在百盛兜了一圈,我走出来。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我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有一种冲动,让我想到旁边的地铁陕西南路站去,去看看久违的季风书园。我定定地呆在百盛门口,头朝左转,望着地铁站的入口。很多人走进去、走出来,在我身边也是有很多很多人走进去、走出来。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在我身上晃了一眼——因为他们是那么兴高采烈,那么兴高采烈地朝Esprit、a.v.v、Za冲过去,所以他们不能忍受我这样戳在门口。——他们的视网膜上面。我知道他们是对的,我多羡慕他们能高高兴兴地到淮海路上来玩啊!我现在在淮海路上,没有办法找到A,得不到关于A的任何信息——我怎么对得起我亲爱的淮海路呢?我站在原处,叹了一口气——地铁站出口没有透露A的信息。我朝前走去,默默地对那些看着我的人说,对不起,请你们理解我。


  我走过很多很多商店,走到伊势丹,走进去,又走出来,走到书城,走进去,又走出来,走过妇女用品商店,走过天桥,走到太平洋百货,走进去,又走出来。太平洋的门口总是很热闹,我站在那里,热昏了。我的支撑点在摇晃,晃得很厉害。我很惊恐,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到哪里去——在哪里才可以找到A。


  太阳直接照到我的瞳孔里,我自己很渺小地躲在太阳光后面,扭头看看太平洋高高的柱子。到处是时髦的红色,有一次我对A说,我喜欢死了这种红颜色。A回答了什么呢?我忘记了。他好像说,哦哟。也可能是说这怎么可能。我现在很想问问A,为什么这就不可能。但是我现在没有办法找到A。淮海路上找不到他的信息。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1:25:48


  难道他不在淮海路上吗?


  我走到路边的投币电话前面,扔进一块钱,拨了一个电话到A家。没有人接。嘟——嘟——的声音响了一下又一下,我侧过身子,靠在有机玻璃上面,望着马路。一辆法拉利开了过去。从前,只要一看见法拉利,A就好像正在我的身边,可是现在,路上没有A的信息。A的家里也没有A的信息。我直直往前方看着,累得眼皮一下又一下地掉下来,带出来几滴泪水,落在地上。我伸出手,用手背在眼睛上擦了几下——好像没有什么理由这样。


高考前三天(2)


  我挂上电话,环顾四周。第一眼看见楼房之间白色的天空的时候,我眼前突然出现几行字幕:


  谨以此片献给


  所有在一夜之间失去了


  父母朋友和爱人


  而


  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的人


  那是A给我看的一部捷克电影结束的时候打出来的字幕。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投影在白色天空上面,一行一行,凸现出来,然后淡出,凸现出来,然后淡出,淡出。一瞬间,我爱上了那部电影。我爱上了所有的电影,爱上了电影院。有一次,我对A说,将来我要在家里买一个大的屏幕,然后,放投影,我一个人看,看看睡睡。A点点头说,嗯,看不出来你是一个追求高档生活的人。我大笑,说,是的是的,我是追求高档生活的!我想念着,在那部捷克电影里,有一个很好看的留长卷发的男孩子,总是在家里把好莱坞电影投影到窗帘上面,于是有许许多多小孩站在他的楼下看电影,看到的人和字都是反过来的。


  我转个身,往回走去。我的支撑点摇晃得厉害,晕乎乎地走着,想着:只要走,就总是会碰到的。


  再次走过妇女用品商店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过的大概是这样一种生活:一边等待死亡,一边等待高档生活。不知道哪个会先来——还是一起来。要是一起来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A什么时候会来呢?


  再过三天也不到,就要高考了。现在,我在淮海路上——假如今天我不能找到A,那么可能我就永远也找不到A了。我将消失在某所大学里,消失在世界上,消失在A的手心里,心里。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自己的高考会失败,可是现在,我突然之间非常自信起来——我确信自己一定能考上大学的。然而我又确信,假如今天我不能找到A,那么我的整个将来都会是失败的,孤独的,失败的,孤独的,失败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确定这件事情。


  我开始一刻不停地拨投币电话。淮海路上,一个又一个沿路站着的投币电话吸引着我。我挨个儿朝它们走过去,投进一枚硬币,拨一个电话号码……始终没有人接。我每走一段路,每遇到一个投币电话,就开始机械地重复同一套动作。我一直不停地打下去,从淮海路的这头打到那头,甚至延伸到瑞金路、陕西路上。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1:25:49


  我走过美美百货,再走,瞥了一眼ARMY小店,拐到华亭路上。华亭路总是有那么多人、那么多衣服。我跟着他们慢悠悠地走过去,走过了整条华亭路,到常熟路上,转了一圈,然后,回到亲爱的淮海路。


  仍旧回到这条淮海路。我漫无目的地重新朝百盛走去。我想:不可能碰到了,完了。


  徒劳的。


  然而我还是一刻不停地打电话。我说不清楚打电话给他要干什么,就是想把这个电话拨通。如果他能够把电话接起来,即便什么也不让我说,就这样让我当场倒毙,我也愿意——因为终于让我把他找到了。淮海路的人行道被我走得软扑扑的,整条路上笼罩着百盛投下的巨大的灰绿色影子,所有一切都那么虚假……如果不能确认A的存在,我怎么确认我自己的存在?


  建筑从我的面前走过去。法拉利从我的面前飞奔而去。我一直说,再往前走点吧,再往前走点吧。


  突然之间,我遇到了国泰电影院。我收住脚步,在门口打量了一眼,随后就走了进去——我要找一个地方,让我暂时休息休息,让我躲开喧杂的人流,躲开热烈的阳光,躲开亮闪闪的玻璃,躲开百事可乐的广告,躲开找不到的A的信息,让我躲到黑暗里去。


  我躲到了黑暗里。


  我在电影院里面打瞌睡,很吃力地让自己入睡。音乐和人说话的声音在我魂灵里面一起一伏,就像我自己的呼吸。我疲倦地睡着了。四周都是黑色的,梦也是黑色的。


  先是眼皮亮起来,紧接着全身都亮起来,魂灵也亮起来,亮透了,变成很薄很薄的一片,系在座位的扶手上,要飘走了。散场的时候,我醒过来。我身边有许多许多人的下半身在缓慢地朝门口移动。所有人都站着,惟有我坐着。四周都是亮堂堂的,而我自己坐在黯淡里面,脸被灯光慷慨地照着。我坐在原处,没有动,眼睛朝上翻翻,看见黑压压地阻拦着光亮的人,人,人。我就好像是暗无天日地坐在地底下,朝光明的地面死乞白赖地望着——就像是这里惟一一个失去希望的人。


  我终于站起来,害怕地走到外面。还是淮海路,天甚至还没有暗,人依旧是那么多。我奔到进入眼帘的第一个投币电话面前,拨了A家里的电话——还是没有人接。我开始继续朝前面走去。真后悔,没有永远留在电影院里面。现在,又回到曾短暂逃离的灰绿色现实中来……我想哭……我在哭呢。


  找不到A的信息。


  我的身体里面是空荡荡的,我身体外面也是空荡荡的。


  我偏离了淮海路,走到蓝灰色的瑞金路上去,就像偏离了我的轨道,偏离了能够找到A的轨道。瑞金路上,时不时闪过一个金色的橱窗,或者是金色里面带着红色和绿色的橱窗。我缓慢地、热切地望着它们,缓慢地走过去,走过一棵、一棵、一棵绿色大树——我看见正在沉下去的太阳栖息在那一棵、一棵、一棵绿色大树的树梢上面,叶片在粉金色的光里面,像金鱼一样游动着。我走过去,像一个潜水员,从水底从容不迫地走过去,跨过一丛一丛珊瑚,还有海贝,还有海星和海马,还有美丽的肌肤光洁健康的鲨鱼。我缓缓地,像跳舞一样地走过去,走到前面去,走到那里——更多的绿色大树,更多更多栖息在枝头的夕阳。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1:25:50


高考前三天(3)


  我缓慢地继续拨电话的经典动作——已经不怀什么希望了,就这样一刻不停地拨下去。挂上电话,我缓缓地想:好了,淮海路以及附近这一带密集的投币电话们已经接收了数不清的同一个号码了。如果有很多人分别同时到这里的每个投币电话去,揿一下“重拨”键,那将会有多多少少个莫名其妙的电话顺着不同的线路打到同一个地方去呢?嘻嘻,这个道理就跟我们的高考差不多。我一边想一边晃悠悠地朝前走去,过了五分钟,我才开始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既好笑又感动起来。我伤心地停在又一个投币电话面前,无数绿色的金鱼在我头顶上方游来游去。


  又一次重复嘟……嘟……的声音。我眼睛望着沉重的夕阳,在无所谓的麻木的不抱希望中,突然听到一个轻轻的异样声响,随即,是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喂?”


  一阵风从树梢吹过去,绿色叶片无声地晃动起来,太阳跟着一起晃动起来。我的魂灵也站不住,晃动起来。银色的字幕一行一行打在粉金色树梢上:


  谨以此片献给


  所有在一夜之间失去了


  父母朋友和爱人


  而


  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的人


  每个字都在蓝灰色水波里晃动。


  A说:“喂?”他手心的温度就这样飞过千万个陌生的头顶,落在我的头顶上面,一丝一丝渗透到我的身体深处。“喂?”他又说。


  泪水从我眼睛里涨开来,涨到外面,一直涨到树梢末端,把夕阳浸在里面,一晃一晃……绿色金鱼真的游了起来,从我面前游过去。


  我眼泪温暖,周身温暖。首先,我往电话里发了一个气声,确认自己真实存在的声音。


  “襄没城,”我说,“我爱你!”


  世界全部沉到芬芳的水底去。我的双耳承受着爱情的压力,依稀听见风的声音,像一个一个小气泡那样上升到天空的顶端,上升到有许多云和水汽的地方。


  “你在哪里?”A的声音在我耳边,热切地说。


  “我一直都在找你。”我说的话和眼泪一起从魂灵表面滑落到地上。


  他的声音轻下去。他就像一条美丽的热带鱼一样,在我耳边很轻柔很轻柔地说:


  “我也一直在找你。”


高考后十六个月(1)


  又过去了那么多个月。当我坐下来,想那一次我和A、B、C一起到杭州去的一天到底玩了些什么地方的时候,居然什么都记不起来。并不是到今天——到好多个月之后才记不起来的,而是在那一天之后的第二天,就记不起来了。我只能凭着门票的票根,还有对吃饭依稀的印象推算出大约都干了些什么。


  我就像一个没有脚的魂一样,总是处于游移的状态——我很不舍得扔掉“游”这个字,我觉得我现在的日子也只有用“游”才能说得清楚。“游”加上“移”——我就这样移来移去,从这里移到那里,从上海移到杭州,再从杭州移到上海,从家里移到学校,从寝室移到教室,再从这个教室移到那个教室,再移到A的学校去看A,再移到人民广场,和熊熊一起去兜马路,移到迪美地下商城和香港名店街,莫名其妙地买了一根项链……我不知道我都在干些什么,可这些事又都清清楚楚的的确确是我干的。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01:25:51


  这样看来,我似乎有一种移花接木或者类似乾坤大挪移的本领——我走在路上,慢悠悠地思索着自己游移的状态,好笑地想。


  我早就知道,我是在梦里,游移,游移,游移,游移。


  11月10日,F生日,难得我和B和F三个人在一起聚聚。我们坐在真锅咖啡馆里,我在吃桑椹冰淇淋,B和F在喝苹果汁。过了一会儿,B叫来侍应生,又要了一杯苹果汁。侍应生把苹果汁送来的时候,F接过去,心安理得地喝了一大口。B嘴巴张成O形,瞪着她。F说:“干吗?”B说:“喂,是我叫的呀,你怎么喝起来了?”F诧异地说:“啊?是你给自己叫的啊?我还以为你很体谅我,看到我喝光了,就再替我叫一杯呢。”我在她们两个对面,大笑起来。F苦着脸说:“怎么办,我喝也喝过了。”B说:“算了,今天你生日,就让让你吧。我再叫一杯。”于是B开始叫今天的第三杯苹果汁。


  我们笑嘻嘻地坐在一起看香港版《ELLE》,讨论陈小春。我说:“啊呀,我真是喜欢陈小春。真喜欢他,太喜欢他了!”F笑盈盈地看着我,说:“神经病。”B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穷笑。


  F说:“如果现在可以满足你的愿望,你想要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我要做陈小春的女朋友。”她喝了一口苹果汁,等了一会儿,惊讶地问:“就一个么?”我说:“就一个。”她说:“没了?”我说:“没了。”她说:“真的没了?”我开始想,在脑海里搜索其他的愿望。想了半天,我无可奈何地说:“没有了。就一个。”至今为止,我刚刚发现,其他那些诸如有钱、有一个小岛、有一个葡萄园之类的愿望与这一个愿望比起来都微不足道。我只想做陈小春的女朋友。我甚至连要跟他结婚也不想,只想有机会做一做他的女朋友,让他自己有机会发现他自己爱不爱我——如果他发现他不爱我,那他大可不必和我结婚,他可以离开我——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B在旁边看《ELLE》上面一排一排的唇膏,这时抬头对我说:“你这个人倒是很容易满足的嘛。”我说:“是的呀。”我一向把这句话当成是对我的夸奖。其实,我真的搞不清楚,一个人如果成天幻想做陈小春的女朋友,那她算不算一个容易满足的人。


  我坐在那里,用漂亮的银勺子把溶化成粉紫色的冰淇淋从杯子底上捞出来,慢慢地让自己的思维深深走到关于陈小春的话题里面去。我们三个人静静地坐了很久,然后,我突然说:“陈小春是真的没有女朋友吗?”


  F歪着脑袋,想了一想,答道:“不是。”我叹了口气,说:“我也是这么想。”B在旁边插嘴道:“喂,你这样迷恋陈小春,置襄没城于何地?”我愣了一下,笑笑。B终于又一次提醒了我A的存在——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A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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