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2:59


  我望着窗外,叹口气,慢慢地说:“这个,恐怕不太可能。”


  没有看他,不知道他的表情,只听到声音仍然平稳:“应该说,这很难,但并不是不可能。”


  我温和地说:“叶华,你一向聪明,聪明人不做笨事情。”他笑了:“在你眼里,我很聪明吗?如果说喜欢你是因为我聪明,那么我承认好了。”


  我正面看着他,认真地说:“我本来不想跟你面对面的说,我原本的意思是慢慢让这件事无疾而终,我想这对你我都好,毕竟我们还要共事,我不想因此打乱我的工作生活。我得到现在的工作和生活并不容易。”


  我没有说完的话是,可是现在你要走了,是你来约我,那就这样吧。


  他的眼睛有点黯淡,我默然不语,还是失败,尽了力想让大家维持原有的关系,到底还是失败了。我在处理人际上,从来都不聪明。


  直至他开车送我到小区门口,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然后我下了车,他却开口了,清清朗朗的声音:“罗一一,你放心,我会永远罩着你。”


  我愕然回头,他站在半开的车门边,一手扶着车门上方,笑嘻嘻地看着我,看到我回头,迅速地做了个鬼脸。


  第三十五章(2)


  秋末初冬的阳光暖暖地射进店子,我坐在暗阴处喝着何真知煮的水果茶,陆鹏一边查看电脑一边说:“一一,要不要去看看夏为春?”我窒了一窒,对他,不必故作无谓,我说:“我不知道。但是他不会要见我,那么多年他都不再把我放在眼里,他不会要见我。”心里钝钝地掠过巨痛,还是那样痛。


  陆鹏叹了口气,目光从我头顶掠过,一种复杂的神情浮现脸上,欲言又止,我笑了笑:“你和叶华通过电话?”


  他没有接我的话,只是又说了一句:“一一,我觉得你应该去见见夏为春。”


  我静了静,说:“陆鹏,有件事我始终没跟你说过,想必那次你去见夏为春他也不会说。那个丰柄生的表妹,劝丰柄生坦白的女子林千红,是夏为春心中最爱的人。”


  事后陆鹏和何真知去见过林千红,我看到他略略震惊的表情,何真知站在里屋门口也呆了一呆。我苦涩地说:“她并不是天生跛足,是我害的。她是我高中好友,知道我所有心事,可是夏为春爱上她,我认为是她背叛我,用尽了法子报复她,做了他们在一起的照片到处散发,她得不着父母的谅解,差点被车撞死,差点被大学开除。”


  在他们的震惊安静中我停了一停,继续说:“夏为春,跟疯了一样,他从来没有那样对任何人,从前有人对我不好他会怒不可遏会为我出头会把那人打得半死,我对付爱慕他的人无论怎么做他也笑笑而已。但是,这一次他是那样冷静地疯狂,从此之后他再也不见我,不听我电话,他连看我一眼都厌恶。而林千红一家,彻底地拒绝了他的帮助,林千红也拒绝了他。”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3:00


  “他恨恶我。如果不是我,也许他会有改变一切的希望。他一直都没有失败过。”


  我慢慢地说:“陆鹏,你知道我的,我从小就不是天使,那样小,我就会撒谎害你被陆奶奶打。我有时候会想,夏为春性格桀骜不驯,偏激跋扈,可是林千红善良明亮,他那样爱她,如果他们真在一起,也许夏为春不是现在的样子。”


  何真知放下手中的东西,双手按在我的肩上,冷静地说:“之前你把罗见的事揽到自己身上,现在又打算把夏为春的罪揽过来?每个人为自己做的事负责已经足够,他们做了什么,自己承担。你,也已经用了这么多年的青春光阴坐在心牢里面,你认为这些年你比他们快乐?”


  陆鹏燃起烟,静静地凝视着我:“我只清楚小时候的夏为春的性格。之后我虽然回来过也只是短暂相处并不太了解。可是,听你的口气,林千红事件并不是第一起,我不是袒护你,为什么之前他不阻止你?”


  我说:“之前那些人,爱他而他并不爱。”


  他打断我:“那有什么区别?”


  我悲伤地看着他,有区别的,陆鹏,你知道有区别的,人们总是会对爱自己的人残忍,而只懂珍惜自己所爱。


  陆鹏的目光渐渐变得叹息:“一一,不应该是这样的。”


  然后他看着我,轻声说:“一一,那么,不要回头,不要后悔。”


  一股热流从心中腾地涌上来,我看着陆鹏的眼睛,那里面,是腾腾的坚硬。陆鹏,我早就知道,你会不管不顾地护着我,无论我做了什么。


  我不后悔。


  第三十六章


  海南很美。


  我们一行十人组成一个小团,由一个黑美女导游带队一路沿东岸边玩边吃过去,时间有十二天,十分充裕,最后在三亚呆足六天,天天泡海水玩快艇,又回亚龙湾对着无敌海景赞叹发痴。


  然后是潜水。


  我爱上潜水。


  刚开始站在水里听教练指导的时候,是有点心悸的。因为虽然脚下有钢板暂时垫住脚,却仍然有不着地的空虚感。可是当我的身子浮在海水里时,所有的害怕都不见踪影,我迅速把头浸入海水中。


  海水很清,眼睛是一开始就睁开的,心跳得很平稳,慢慢下潜,身体在海水里感到自由,我的呼吸很流畅。几分钟后,我看到了珊瑚礁。往下潜,便看到整片的珊瑚,大部分是灰色的,很坚硬,撞到身体很疼。慢慢的珊瑚色彩变得鲜艳漂亮,有的象彩色带形纹弯弯刻在石头上,弯的曲度匪夷所思,有的则是象小小花瓣似在浮动,一片一片有很多种颜色,花瓣中间还有小小的点,象眼睛一样,摸上去软软的,我伸出手,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摸,很高兴。


  礁石上有许多的小洞,会有小蟹舞着两只钳子站在那里,就象站在自己门口一样,我轻轻地逗它,它把钳子轻轻张开又合上,自己倒慢慢缩进去。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3:01


  然后一直看到的是那些鱼。黑色的还有彩色斑纹的,最漂亮的是那种约一支中指略长大小的身形修长的鱼,在体侧有一道优美曲线将整个身体分成两种颜色——粉红与粉黄,非常好看,不怕人,在我身边游来游去,一会儿从我脖子边穿过,一会儿从我胁下窜出,亲近得很,可若是我伸手指去轻触,它们就摆摆身体轻轻游开,还会转过头来看我。


  我忘了时间,我握住教练的背带,在珊瑚礁中穿行,身体在海水里自由地翻转,清洁干净的海水熨贴地包裹着自己,仿如是自由的灵魂在太空中轻盈地飞舞,无拘无束、无牵无碍。


  突然之间,一块突出的珊瑚把我的氧气管用力扯了出去,我猝不及防猛吸了一口海水,这么漂亮这么清澈的海水居然真的是那么咸涩。


  心里的念头是一闪而过,如果,就这样,也不是不好的吧?自由自在的,快乐的。


  可是我知道我不会。我牵牵嘴角,微微笑了,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回头用一只手去找氧气管,摸到尽头的面罩,重新咬住,慢慢排出嘴里的海水,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氧气,缓过劲来。


  之后,我把带去的所有钱都用来潜水。


  陆鹏给我电话,我正和同事找到三亚一条小街吃完海鲜回来,站在酒店大堂里笑着跟他说:“驴游?我才不要跟你们去驴游,我以后要储足了钱年年有今日,或者比今日更好的去处去享受。象你们一样鞋子渗水头顶大雨帐篷里钻出一条蛇,那真是太野人了我坚决拒绝哈。哎陆鹏,原来潜水这样快乐,就象在另一个世界里一样,这个世界的所有所有东西都可以暂时不记得,陆鹏,我多喜欢在水里面啊……”


  陆鹏插不进嘴,我足足说了十几分钟才无赖地叹口气:“美好的假期!这次就算到成都累到抽筋都心甘情愿。咦,你好象都没说话。”笑不可抑。


  话筒那边是一片安静,我晃晃手机,并没有挂,好象信号也很好,奇怪地喂了几声,陆鹏慢慢的声音响起来:“一一,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飞快回答:“后天的飞机,下午到家,不过休息两天就要去成都你知道的呀。”


  陆鹏说:“嗯,好好儿玩,我挂了。”


  我笑了笑:“这么快,没话跟我说吗?”


  他温和地说:“我就是打个电话来看看你玩得开不开心。”


  我大声说:“很开心!”


  很开心。虽然上了岸没有比在水里开心。


  第三十六章(2)


  我刚下飞机走出通道,便看到陆鹏站在最前面等我,我冲他笑一笑,他微微牵了牵嘴角,一把拎过我的行李箱子低声说:“我们先走,真知在车里等。”我回头跟同事招呼过,急急跟在他后面,心里微微不安,问:“怎么了?你干吗走这么快?”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3:02


  陆鹏的脚步顿了一顿,也不回头,只温声说:“上车再说。”


  何真知戴了墨镜坐在驾驶座上,对我挥了挥手,也不说话,等我们上了车便很快开出去。一路车子飞驰,陆鹏却只是沉默,什么都没说。


  我看着陆鹏,他转过头看窗外,窗外是十二月的冬,太阳却仍有暖意,暗绿的黄色的树叶在阳光和风中刷刷地响,远处是干涸的稻田露着黑色泥土,田埂上有细小人影移动。


  车子里一片寂静,心里的不安渐渐扩大,我小心翼翼地问:“到底发生什么事?陆鹏?何真知?”


  车子微微一抖,陆鹏回过头来,眼眶有些发红,声音是涩的:“一一,我不知道怎么说,你别问,我们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陆鹏。我屏住呼吸,心开始剧烈地跳,发生什么事?


  一个小时之后,车子里的沉默已经可以压坏所有的人,终于到达目的地:医院。我们下车,陆鹏伸出手,牵住我,宽大的手牢牢把我的手握住,手心微凉。


  我们继续往里走,行走的速度开始慢下来。


  太平间。


  我蓦然站住,不解而惊慌地转过头看着他:“陆鹏?”陆鹏的手握得那样紧,他扭过头去,不看我。何真知站在身后,咬着唇,宽大的墨镜遮住半张脸。


  慢慢的,我们进去,陆鹏松开手走开去和人说话,然后走回来,扶着我的肩,那人把里间打开,本来就冷的空气被一阵冷气冲出来搅得更冷,我打了个寒噤,脚不由自主地被陆鹏推着走进去。


  有好几个人被白布蒙头蒙脚躺在那里面。象电视里、电影里我所看到的那样。


  那人引我们走到一个人面前,看向陆鹏,陆鹏点头示意,他把白布慢慢揭起来。


  ……


  我没有明白过来,面前的人,安静地躺着,面目英俊不羁,却泛着不健康的白,嘴唇也发着白,眼睛微微闭合,他不说、不动,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闭着眼不看我,就那样躺在那里。


  我看看他,又看看陆鹏,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轻轻伸手,碰触他的脸,马上缩回来,真冷,冰一样的冷,人怎么可以这样冷?


  过了一会儿,陆鹏低声说:“一一?”


  我们慢慢走出来,我皱着眉,还是不明白。


  走到门口,太阳温暖地西射到身上,我忽然觉得心里很空,不,是胸腔很空,仿佛有很重要的东西丢掉了,想了想,是什么丢掉了呢?想不出来,只是口里干渴得要命,整个人虚软发慌,我使劲地想,想到发抖,好象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我必须要找回来,我回过头,那人正在关里间的门,也许,丢在那里面?


  我甩开陆鹏的手,飞快地穿过那道门,冲进去,站在那张床前,死死地盯着遮头遮脑的白布。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3:03


  我去揭白布,一点一点地揭开,是那张熟悉得不得了的脸,英俊得要命,却剃着铁青的光头,脑门上有好几个伤痕,浓黑的眉象剑一样,微陷的眼睛合着,我轻轻地摸上去,年轻的光滑的脸,冰冷。我很不明白,心里却慌成一团,手一扯,白布一半扯开,我看到胸腹间有大大的伤口,也是泛着可怕的白还有黑。


  那很痛啊。我茫茫地想,肯定很痛啊。


  真冷。我开始冷得发抖,这里面真冷。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模模糊糊地想,一点一点地摸他的脸,然后抬起手,继续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


  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很远,又很近,又很远,我摇摇头,搞不清楚,只是心里一直慌乱着,无措着,却不知道慌什么乱什么,一切全是空白,很难受。


  罗见,你怎么了?你又打架了啊?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走出那个地方的,之后我忽然觉得脸很疼、很冷,慢慢伸手疑惑地摸了摸,才发现是风啪啪地打在我的脸上,天已经黑了,我坐在陆鹏的车内,车窗大开,陆鹏驾着车在路上飞一样地奔驰,好像一直没有停过,也不晓得开到哪里了,车外面黑漆漆的,高速公路的灯亮着。


  我茫然想,想什么呢,发生什么事了呢?刚才?


  我转过头,何真知的墨镜摘下来了,眼眶红肿,怔怔地看着我,看我转向她,轻声说:“一一,把窗关上好不好?”我说:“啊?”她说:“你要冻坏了。”


  我看着她,看着陆鹏繃直的背影,何真知低声说:“陆鹏一直不肯停车。他刚才哭了。”


  陆鹏哭了,陆鹏怎么会哭呢。我的心忽然象被巨石砸到,疼。那是真的了,罗见,罗见死了?


  罗见死了。


  罗见第二天就火化了。事情的发生,是三天前的夜晚,在我和同事转战亚龙湾呼啸而回的那个时候,他死于狱内群架,有人不知从哪里偷来刀子,长长的刀子捅进了他的身体。


  他是替夏为春挡了那一刀。


  其实那个人也不是一定要砍夏为春,只是恰好前面是夏为春,而罗见,就冲过去了。


  我看着罗见装殓,他的脸我一瞬不瞬地看着,就象当年奶奶去世的时候,我舍不得离开一眼,因为以后再也看不到。我送他到火化场,身边有好些人来来去去,我不关心,我只盯着罗见看,看一眼,就少一眼。按扭的时候,二叔走过去,我拨开他,对工作人员说:“我来。”


  我再也看不到罗见。我重重地按下扭,安静地回过头,我再也看不到罗见。


  我听到熟悉的声音说:“真是铁石心肠。”一个微微稚气的责备的声音重重说:“妈妈!”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个声音说铁石心肠,然后挨了一记耳光,不过现在,他再也没办法打人耳光了。我回头看一眼那个按扭,转过身,视若无物地,穿过他们走开。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3:04


  去买了骨灰盒,交给工作人员,他说:“刚才那个中年人已经……”我打断他:“麻烦你把那个还给他。”


  二叔走过来,正要开口,我淡淡地说:“罗见不会要它。”


  他象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一一……”


  我继续说:“还有,罗见的墓地你不用管了。事实上,罗见所有的事情你都不用管了。”


  我要走开,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臂,压抑着嗓音说:“我是罗见的父亲,一一,请让我为他做最后的事。”


  我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看着我,乌黑的两鬓有星星白斑,脸容憔悴,双目无神,老了不止两年。


  我说:“不。”


  不,我要亲手做这一切。不,你早就放弃了父亲的责任。


  我看到何和木然地站在院子里看高高的烟囱里升起的烟,骆荒站在她边上。我没有走过去,我的心是空的,没有办法安慰任何人,她也不要。


  我去找局长,退出培训组,然后请了年假,开始奔走。


  我去定墓碑、看墓地、挑照片来烧像,我托陆鹏找风水师,认真地一一地看过来、挑过来。最后,我征求了罗见外婆的同意,订了并排的四块墓地,一个合穴,是爷爷奶奶的,一个我的父亲,一个罗见的妈妈,一个罗见。价格自然是贵的,我准备把房子卖了。


  陆鹏一直陪着我,等到我打算卖房子他制止我:“不行。”


  我安静地说:“陆鹏,我没有钱,这几块墓地很贵。”我转过头:“爷爷奶奶和父亲的墓地分隔两地,我一直想把他们移在一起。现在我要把罗见妈妈和罗见也移到一起。我要他们在一起。”


  陆鹏说:“我知道。可是你不用卖房子,我有。”


  我笑了笑:“陆鹏,我是一直把你当哥哥,可是,这到底是我自己的事情。不,我不打算用你的钱。”


  陆鹏说:“我借给你,你按利息还给我。一一,你不能没有一个自己的窝。”


  何真知轻声说:“你那样爱惜你的新房子,不要卖。”


  房子有什么好爱惜的。我仰头笑了笑。何真知静静地看着我:“那么,按市价卖给我。”我笑了:“不行,我费尽心思装修的房子眼睁睁天天看着你住,我会心里不平衡的。”


  房子到底在朋友帮忙下还是以很好的价格卖掉了,除了按揭未付的款,我手头的钱刚好一半付了墓地的钱,一半存入银行。何真知很快替我找了一个单身公寓,我只搬了那套多喜爱家具过去,其余的全都附送新屋主。


  这些事情结束之后,新墓地的一切也都准备好了,我先去了罗见妈妈的家乡捧回骨灰,然后用了一天移墓、埋骨、下葬罗见。二叔一家和姑姑一家都来了,太阳带着丝丝暖意,但天气仍然很冷。墓地的位置很高,很开阔,仿佛离天很近很近。我抬着看着天,天很蓝,有白云,在慢慢地飘,很慢,可是一眨眼,这朵云已经在那边,就像岁月,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它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3:05


  我回过头,看着二叔失神的眼,二婶不屑的神色,姑姑伤感的眼神,罗识悲伤的脸。


  墓碑一列排开,从左到右是父亲、爷爷奶奶、罗见、罗见的妈妈。


  我要他们,在一起。


  第三十七章


  从墓园下来的路上,姑姑说:“一一,钱不应该由你一个人出。”我沉默,淡淡地说:“主意是我一个人拿的。”


  姑姑忍了忍,终究还是说:“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犟?”


  我不语,慢慢地堕后,二叔转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一眼,沉声说:“这个钱,不能由你出。”


  我笑了笑:“那么,就当是你出的好了。罗见,不是拿了你十几二十万么?”


  他一下子怔在那里,脸刷地变成苍白,大家都站住,姑姑喝道:“一一!”


  我微微地笑了:“二叔,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理会罗见,怎么忽然间会觉得罗见需要管教,而你一觉得他需要管教就直接把他送进监狱去管教了呢?我曾经听奶奶骂过你畜生。我还说不是,二叔对奶奶很孝顺。不过自从罗见进了监狱,我就真心觉得,奶奶说得真对。”


  二叔抬头看着我,双唇颤抖,脸上泪水纵横,罗识过去扶住他,低着头。


  二婶竖起眉头,一脸怒色,姑姑回身,挡住她,然后走上前几步,沉着脸道:“罗一一,你在说什么?!你这是对长辈的态度?”


  我疲倦地看着他们,慢慢地,慢慢地说:“请你们不要再摆长辈的架子对我吆三喝四,我对你们,实在是从来没有半点尊敬。姑姑,你后来不喜欢罗见,是因为你认为罗见骄横、不学好,可是我以前一直想问你的却是为什么所有的姑姑都疼爱侄子侄女如同自己的子女,而我从小你就厌恶我从来不正眼看我?后来我明白,是因为你太爱你大哥,但你大哥被我母亲害死,所以你恨我,没有办法疼爱我。可是再后来我更明白,姑姑,你根本不爱你大哥,你爱的只是你自己。否则,你不会厌恶你所谓最爱的大哥的唯一骨肉。我爸爸,身为你们大哥,用一切来爱护自己的弟妹,毫无保留。可是你,甚至不肯花一点点余力来关心他唯一的遗孤,你谈什么爱他?但是我不会怪你,因为奶奶让我不要怪你,因为我爸爸对你们,是他对弟妹的心意,与我无关,当然也因为我罗一一,不会要求别人施舍。”


  我对着他们鞠一个躬,清晰地说:“我和罗见,在罗家的亲人从来只有奶奶和我爸。现在罗见死了,我罗一一,也从此不会再和你们有任何干系,也请你们不要再费神费力来批评指责我半个字。我要恭喜你们,从此之后可以洁身自好、安神安心。”


  我停一停,接着说:“我和罗见,就算再坏,也懂得人世间的义气、情谊、忠诚和爱。而你们,有的只是自私、自利、情欲、美色、金钱,和随时可因此而抛弃的亲人。”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3:06


  我在OE上写:“我把所有的一切,要说的,要做的,要了断的,全都交待好了。”


  我望着天上清冷的明月如勾,开了窗,十二月底的寒风穿窗而入,很冷,可是这样精神才好。我默默地抱着肩,其实,在我小的时候,二叔对我是很好的,罗见没出生前,他会让我坐在他肩上到处去玩,罗见出生后,出去玩,也总不忘带了我。虽然他很忙,那段时间很短,可是我是记得的。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变得不要妻子不要儿子,不要血亲不要心。


  我对姑姑,从小没有感情,我怕她见到我就变色的脸,一直对她敬而远之。可是我对二叔,心中是恨的。


  罗见拿二叔的钱,是泄愤,那时候他妈妈已经去世了,我不知道他把那些钱拿到哪里去了。可是二叔居然因此要教育他,要送他进监狱,他什么都不问,只认定了他只有进那里才可以。如果罗见不进去,他也许也会出事,可是这机会比在监狱会少得多,而且何和回来了,他们那样相爱,那可能是他最后的一个机会,最后的好好地生活的机会。


  可是现在罗见死了。他在那么多人的眼里都是一个坏孩子,他什么机会都没有了。盖棺论定,他是一个坏到了用刀砍亲生父亲的人。


  可是我可以想见罗见被他们捉住,被他们羞辱的悲愤痛恨,如果是我,手边有刀,我也会控制不住自己。


  一直以来,我本来就和他们没什么往来,至此,也再无必要维系这些淡薄至不可见的所谓亲情。


  然后,不知是受了寒还是为什么,我病了一场,这年的冬天很冷,我整天坐在被窝里,怔怔地望着外面的天和云和枯黄的落叶,听着呜呜的寒风呼啸来去。总是不断的低烧,一身一身地出汗,很难受,又不觉得难受,心里漠漠的,什么东西都象隔了一层,看不清,听不清,也感觉不清。


  陆鹏和何真知天天来,单位也有同事经常来,骆荒也来,我和他们开玩笑,说:“姿色如何,有没有一点林黛玉的风采?美女生病了也还是美女吧?”


  何真知嗤笑我:“你倒想,早就证明梨花带雨只是文人酸话,再美的人哭起来也一塌糊涂,何况你病得跟蓬头鬼似的,美你个头!”


  我于是大惊失色要找镜子,她递过一碗茶树菇鸡汤:“就着这汤照照吧。”


  我无辜地抬头看她:“我只看到鸡块。”


  她凝目看我,说了一句:“罗一一,好起来。”


  我笑:“是。”


  我去上班的时候,元旦刚刚过去,请了太多的假,又是年终,整日埋头做事。


  直至有一天,陆鹏对我说:“一一,我去看夏为春了,他问我你怎么样。”


  我抬起头,静静的,然而忽然地,往日光阴象突破了一层厚厚的膜,倏然回来。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3:07


  第三十七章(2)


  坐了客车从高速路一路开过去,下了车再转小三轮,到大门口登记,一路都驾轻就熟,三年多来走得不能再熟,下高速时那个标志牌上的一小块污迹都熟悉。我以为我一生都不必再走这条路,可是,我还是来了,这次,没有带任何东西,罗见的芝麻酥、罗见的饼干、罗见的香烟糖花生,全都不用带了。


  我的心慢慢慢慢地搅起来,说不出的空虚,说不出的煎熬。


  是我提出来要见夏为春,陆鹏替我问了,说好。我本来想问陆鹏一些话,陆鹏对我说:我一直要你见见他,因为你见了他就明白了。我想说我见过啊,但没有说。他们说要开车送我,我拒绝了。


  应该有很多紧张,但却发现只有一点紧张,八年了,快九年了,夏为春,你离开我的世界快九年了,从那时候起我没有再快乐过。


  我望着窗外,夏为春,我终于可以见到你了,可是我的心,那样静。


  你的问候,只是因为知道罗见和我相依为命,知道我失去罗见的悲恸,所以你问一声,所以你肯见我。是这样吗?


  我坐在候见室里,静静地等着他进来。


  他走进来,坐下来。


  他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脸上,起初没有表情,慢慢的,露了一点淡淡的笑,低声说:“罗一一?”


  我怔在那里,没有回答。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仍然英俊夺目,囚衣遮挡不住。脸上的神情仍然桀骜不羁,却隐隐带着一丝漠然和陌生。


  他看着我,如同看一个普通的旧友。我之前想像过无数次的或激烈或冷漠或感动或感慨的表情在他脸上一应全无。他只是客气地然而带着一丝亲近歉意地看着我,挡也挡不住的是那点淡淡的疏离。


  在那一瞬间,我的灵魂忽然象被抽离,站在一旁静静地、温和地看着自己和他相对而坐,有些东西渐渐地渐渐地远去。


  在那一瞬间,我终于知道了。那些疯狂的、激烈的往事,那些爱那些恨,在他的心里早随着时间淡成一个印子,不再重要,不再有印象。我在他心中,只是一个旧日往常的友人,或者,只是很早很早时候的一个小朋友,这个小朋友做过的事,他早就忘了。


  他的岁月格外张狂,分离之后他所做所为、在社会上女人间的周游让他成为世间男子的一名,只是他最为英俊帅气。我明白了。只是我自己生活在过去,只是我。他早就往前走,不管走的是怎么样的路,他早就往前走了。


  从前的事,他记不得那么多了。


  我也明白了问起陆鹏,他无语不答、他说见一见他你就会明白的意思。


  我坐在他面前,看着曾令我多年无法言说的人,在心里默默地说:“夏为春,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多么深地爱着你,你不会知道。有个很有名的女作家说,她深爱着一个人,便觉得自己是低到了尘埃里。可是不,我永不会用自己低到尘埃里的姿势去仰视着爱人。我要和我爱的人站在同一个平地,面对面、坚决、不犹豫、不怀疑、平等地相爱。我不会为爱放低自尊,我不会温婉顺从贤慧的爱。也许有些事我做错了,但我永不会后悔。”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3:08


  “可是现在,我知道我不再爱你了。不是因为罗见因你而死,是因为时间。我一直固守以前的你而不肯相忘,你如果还记得从前,那你知道我向来固执。可是我忘了时间让你我都变得面目全非,你早就淡忘了以前,而我,我让自己活在从前。现在我知道了,现在的我回到从前,未必会爱那时候的你,现在的你,也不是现在的我所能认识的。”


  “罗见的死,不能怪你,他只是,一直都不能生活在现实当中。”


  “我一直固执而不可理喻,直到现在见到你,直到罗见死。”


  过了许久,他先开了口,声音比之多年前变得低沉,他说:“如果可以,我宁愿死的那个是我,而不是罗见。”


  我轻声说:“不,我相信,罗见现在一定很幸福地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他沉默,脸上出现惯有的嘲弄,仿佛在问:“是吗?”但是他沉默着,嘲弄中的神情慢慢夹了一丝温柔歉意和难过。


  我凝神看他,英俊瘦削眩目的他,依然一样如旧出色非凡。然而在我心中,他已与我隔了层东西,而且越来越远,我心中那坚硬的地盘慢慢融化,眼前只是一个熟悉但陌生、客气而漠然的人。我和他,在不自知下,已不知不觉长成异途的人,从此也不会同归。


  我慢慢地往外走,快过年了,衬着外面的喜气洋洋,这里显得格外凄凉,犯人们走来走去,脸上带了更多的茫然木然。我抬头看看天空,我真的,再也不必来到这个地方了。


  我听到有脚步声向我走来,我站住,程天舒站在我面前,默默地,看着我,轻声说:“对不起,那天不是我值班。”


  谁都知道那不是他的责任,就算是他值班,他又做得了什么?那事发突然,一刹那的刀光,他又能阻断什么?


  我抬头看他,那样明澈干净的眼神,就算看多了这牢狱中黑暗龌龃的人和事,仍然是一个阳光般的青年,青春、无忧和阳光,是别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换来的呢?我的父亲因他的父亲而死,因此有了他,有了他的妹妹,在爱意和幸福中完整地快乐地健康地成长,就象罗识,可是,那是他的错吗?那是罗识的错吗?


  我点了点头,我想起罗见对我说:“罗一一,你看你这么讲道理,多累。”是,我为什么要讲道理呢?


  我淡淡地轻声地说:“那不关你的事。”


  他欲言又止,然而还是说出来:“我们回去之后,妈妈就一直生病……”


  我打断他:“程天舒,你何必去为了填补别人生命中的遗憾,而做你根本力不能及的事情呢?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能够一手牵着父亲的手,一手牵着母亲的手,高兴地走在大街上。可是我父亲,他死了,我母亲,她背人私奔。是不能回避的。我并没有想让任何人受到惩罚,以前有,可是之后不会再有。你现在生活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还要要求额外的?回去你生活的轨道,和程天恩,还有你父母一起。已经放弃的,就不要再去追求所谓的平静和满足,以及弥补遗憾。我的性格、我的遭遇已经注定我不会是一个宽容的人,没有必要象电视上、电影上或者其他的什么上面一样,相逢一笑泯恩仇。那是一件没有必要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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