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11 23:48:47


    裕志再也用不着等待他那业已不在的父母,至少他拥有了等待他的地方。虽然事实上谁都没有那样的地方,但别人却不会像裕志那样被人长期不断地大声点破“没有”这一事实,我想。   


    晚上大叔真的到海边来接我们了。风大起来,吹得夜空放晴了,我和裕志躺在海滩上看星星。大大的圆月高悬空中,看不见几颗星星。   


    “大叔您真来啦。”我说。   


    “你们也果真溜达了一整天啊!”大叔当真惊讶道。他人不错,好说话。   


    “我们买了些干货,还去丹尼斯 吃了晚饭。”我应道。一天下来,再怎么都全身汗黏黏沾满灰尘了。   


    车沿着黑乎乎的弯弯曲曲的山路爬到一个高处,大叔突然停止了讲述,叫道:“瞧!”我们应声回头,但见雪白的富士山朦朦胧胧浮现在眼前。   


    “真美!”   


    我们同时赞叹一声,屏住了呼吸。大叔将车停在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三个人一道下了车。“想必你们从没见过,月光下的富士山是最美的,不过要是月亮接近满月天却阴沉沉的就不行啦,你们俩运气不赖哩。”大叔说。   


    富士山耸立在黑暗中,看上去像一个会呼吸的活物。那美丽的形体勾勒出长长的线条,爽利流畅,直至山麓,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出青白色的光芒,远较白天所见的优雅,显得是那样地光滑,引人伸手触摸。山脚下的夜景灯杂乱无章地装点着山麓,天上有月亮以及明亮的星星。美景如画。仿佛唯有那里的空间性质是与众不同的。那景象,令我想要相信那空间是由更加澄澈、一触即碎的原材料构筑而成,它拥有比我们居住的世界更高阶的世界的景色。假如有人说,那不是富士山,是月亮降临人间了,正在休息呢,我肯定相信。   


    能欣赏到如此美景真是太好了,我们默默感叹道。它过分美丽,使我们无言。大叔本着好东西要与人分享的想法邀请了我们,承他好意,我们得以共享美好。   


    到了热海告别了大叔,我和裕志已经精疲力竭,钱也没了。我们就那样拥抱着富士山的空气,进了一家带温泉的情人旅馆,缩在夸张的大床上睡死过去。   


    然后,我们照样四处溜达,一周后钱彻底花光用尽,就回了家。对于不习惯旅行、钱又不多的我们来说,太吃力了,旅行暂时可以免了。——我们一路说着到了家。谁也没冲我们生气,说到反应,也就只有母亲高高兴兴把我们带回的干货烤了做菜。   


    听说他父亲派来的人只同爷爷见了面,放下礼物就回去了。看来那次会面相当无趣,谁也没详细说明经过。来人的目的,似乎只在解释清楚一件事:尽管裕志的父亲很想见裕志,希望他务必来玩,但即使裕志现在入教,也当不上干部。据说爷爷大发雷霆,吼道:“我早跟他断绝关系了!”把人赶跑了。他父亲没托人带照片来,也没写信。裕志因而又一次将内心某处早已不存指望的东西进一步沉入到一个叫做无所谓的境地。   

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11 23:48:48


    “裕志,刚才我想起之前去热海那时候的事了。”我说。   


    裕志还没睡,应道:“富士山真漂亮。”   


    “裕志,明天开始我们怎么办?”   


    “明天再想吧,今天累了。”这么说完,他沉默了半晌,然后声音发颤道:“出去旅行也许不错,现在再也不用担心在家等我的爷爷了。”   


    爷爷决不慈祥也不喜欢小孩,但他决不会因为嫌裕志麻烦而将他送到加利福尼亚去;他从不抱怨,始终守护着裕志。   


    “就这样,裕志,我们就去你想去的地方。”   


    “去什么地方都行,我其实并不讨厌旅行,也不讨厌坐车。”   


    “去看动物怎么样?”   


    “嗯,那也行。”   


    裕志的眼泪滴落我的手心,滚烫。待在这个家里已经没事可干了,去哪儿都行,裕志说。我们明天就想想去什么地方吧,我轻声道,声音也被黑暗吸收了进去。


第二部分 无事的日子第9节 无事的日子(1)


    早上醒来,已是十一点,两人的眼睛都肿着。我和裕志很惊讶,平时我们大约七点钟起床,这种事是绝无仅有的。大概实在太累的缘故吧,我们讨论说。   


    感觉像被遗忘了,我呆呆地愣了半天。天气很好,裕志家古老的浴室连淋浴器也没装,我烧好洗澡水,在日光中踏进澡盆。窗玻璃模糊了,透射进来的太阳光显得朦朦胧胧。我久久地凝视着古老的瓷砖那独特的、怀旧的色调。回过神,发现自己在热水里泡得太久,手指泡得皮起皱。对时间的感觉变得很奇特,整个人茫然若失。   


    我见身体都泡红了,就出来独自一人走到院子里坐着,不久裕志来到我身边。   


    裕志没来院子坐,约有十年之久了。   


    我坐立不安,手脚动来动去。   


    “总这么坐着,想什么呢?”裕志问。   


    “认真观察许多事物,你会发现,再怎么小的事物,里面也有着惊人的真实感,比新闻更真实。”   


    我说。生物死亡、腐烂、化为泥土;虫类你争我斗;蜻蜓歇在晾晒的衣物上,晴空突然间阴云翻滚;听到家里动静不对知道母亲情绪不好,就一溜烟跑去帮她买东西。所有这些,假如认真观察,你会发现,人心自是忙忙碌碌,无需向外部寻求原因。   


    “透过眼睛可以知道一个人的内心。单单只是坐着,眼睛就不会这样有神。我总是纳闷,你在这儿坐着看什么呢?”裕志说。   


    “散步去吧。”我站起来。   


    “嗯。”   


    裕志看上去似乎全身都缩小了,感觉他活得缩头缩脑,大气也不敢出。自从爷爷住院,他就一直这样。就说眼睛,他的眼睛毫无生气,似乎不愿目睹这个世界。从清理完房间那天起,他整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状态更差。看起来他的身体还没从打击中清醒,只有心在飘飘荡荡,整个人却还在梦中的感觉。裕志平时就很难说是怎么有活力的类型,现在的他更是一具空壳。他日益委靡不振,我想他渐渐地恐怕连自己是否活着都不清楚了。   

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11 23:48:49


    我身上也不时出现这样的状态。过去,上学的时候就常有。但我并非因为有了伤心事而变成那样。我的情况是,一旦生活实在过于平静,就会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不怎么吃喝也满不在乎。这种时候,平常活生生的各色各样的情感,比如生母要回去,我去机场送行,回家路上感觉到的寂寞;比如看见裕志和别的女孩讲话,那种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刺激;比如烫伤了手,洗澡时把手轻轻举起来以免沾到水,那时候手上的酸麻感觉,诸如此类,这时候就感觉全都无所谓了,感情变淡变薄。我会想,自己的影子现在肯定很淡。现在的裕志,眼神就和那种时候的我相差无几。   


    我们慢慢地走着,来到了一个大公园。公园里人很多,有的在跑步,有的在骑自行车,有的在打羽毛球,还有的坐在草坪上吃吃喝喝。狗也很多,在我们眼前跑来跑去,但即便是这些种类繁多的狗,也不能让有气无力的裕志的瞳孔焕发神采。   


    我们从小卖部里买来啤酒,在草坪上坐下了,身后有我特别喜爱的杉树。以后这儿也要常来,我说。   


    “我喜欢散步、坐着想事情、和陌生人说话。以前,我在这儿坐着,一位年轻妈妈要我帮她照看婴儿,我就说好啊,反正我也闲着没事。然后就逗着那个一岁大的小孩玩,没想到那妈妈六个钟头都没回来。没办法,我只好等,一直等到太阳下山,一面又是哄孩子,又是向过路人请教之后帮他换尿布,又是喂他喝果汁。那天心里真的好慌,心想说不定人家是不要这孩子了。最后,等天黑透了,那妈妈终于提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买完东西回来了。她说声谢谢,塞给我一个五百块硬币。我笑了。这五百块究竟算什么?给我五百块……算是对什么的酬劳呢?我不是嫌多嫌少的意思,我认为这种情况下不给钱反而好。可我还没来得及说不要,那妈妈就一脸恶狠狠的样子急匆匆打道回府了。我有些失落,愣了半天。然后,在回家路上,我吃了一碗五百块钱的拉面,味道很好。”我说。   


    “真加,其实你经历过不少事情呢。我自顾不暇,没大去想你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们也不怎么交流啊,平时。不过,这样也不错。”   


    “为什么?”   


    “怎么说呢……”   


    我找不到答案,沉默了,这时,一只更犬走过我们面前,白色的,和奥利弗一样,它主人像被它拉着似地跟在后面。   


    “白狗容易脏,不过它保持得很干净。”裕志说着站起来,赶上去抚摸那狗。我也跟上去摸了摸。硬硬的狗毛令人怀念,摸着很开心。   


    “我们以前也养过。”裕志说。   


    望着狗的背影,我和裕志叹息说,真想念奥利弗啊!只有这个时候,裕志才是真真正正地倾注了感情站在我身旁。直到几分钟前,那还是一具空洞的躯壳。   

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11 23:48:50


    我祈求这样的时间逐渐递增,哪怕每天五分钟也好。   


    之后,我们慢慢地穿过公园,到街上散步。和裕志一起在外面走,真的是久违的事了。   


    “我想走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身体一疲劳,睡得也好。”裕志说。   


    “去哪里旅行吧。”   


    “去哪里呢?”   


    “小笠原 ?或者冲绳?”   


    “行啊。”   


    “真想去看海呢。”   


    “说到海,除了热海和伊东以外,我只在电视上看过。”   


    “是吗……”   


    “所以那个时候我相当感动。”   


    “更壮观的大海多着呢。风平浪静,有美丽的沙滩,去那样的地方怎么样?”   


    “真加,你以前都去过什么地方?”   


    我想了想,说:“修学旅行、夏威夷、关岛、越南和澳大利亚。除了学校组织的旅游,其余都是同爸妈,或者我的生母一起去的。”   


    “这些地方,我平常都只在别人送的礼物和照片上见过。”   


    “去国外也行呀,先办个护照怎么样?”   


    “倒也是,一上学就没时间了。”   


    “我也可以挣路费。”   


    “我也去查一下存款。”   


    在灿烂的太阳光下,我们虽然这样聊着,但还没有付诸实践的劲头。我们心里明白,那些话就像玩过家家似的,更确切地说是像念符咒。像这样自言自语似地嘟哝着将来的开心事,一阵清新的风便霎时间吹到我们中间,这样,彼此就能忘记那个空旷得令人束手无策的空荡荡的家了。   


    不久,裕志说他想独自一人待一段时间,于是从此经常不见人,即使白天露一下面,晚上也要单独待在家里。   


    我想着得稍微存点钱来迎接哪天去旅行的日子的到来,便开始去附近一家超市打工做收银员。工作事先说好是短期,每天只需几小时像机器一样操作收银机并装袋,所以我能够坚持下来。晚上,我仍旧为母亲草译书籍,进度比过去快了。继高中时代做过裕志死去的那个梦后,当时,是我第二回感觉到我和裕志的关系出现了危机,而这回是我们的情侣关系。我认为我才是那个想要把视线从危机上挪开的人。我处在不安中。不安时若再有闲暇,心就要离开身体,使不安的力量迅速壮大。   


    然后那不安便企图诱导我采取一些行动,而那些行动大抵不会带来好结果。这道理我也是在院子里领悟出来的。在怀疑自己是否很多事情都做错了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在院子里时常见到的四季变迁,它就像茶道一样,一样一样的事物流转向下一轮,没有丝毫的多余。花开花落,枯叶落地,所有一切将在下一时段不知不觉间形成渊源。难道人类会是唯一的例外吗?想到这,我就会重新振作起来。

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11 23:48:51


第二部分 无事的日子第10节 无事的日子(2)


    所以,当裕志消沉的时候,我决定不再神经过敏。不过,我想要集中精力做好眼前能做的事,尽量不去后悔。   


    尽量不去做无可挽回的事情。   


    虽然人们不知是想安抚自己脆弱的心还是另有原因,常说没有什么事情是无可挽回的,但无可挽回的事情却是很多。只因一个小小的差错,稍稍一个疏忽便导致无法挽回,这样的事,有很多。在性命攸关的情况下尤其让人切身体会到这一点。裕志确实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在有关爷爷的事情上,他只因不愿犯那样的错便甚至不愿随意外出,虽然我认为他做得过分了。   


    人们只可以说,无论发生多少无可挽回的事,也只有活下去。   


    也许是站着工作比较累,好几天,晚上我没找裕志就回房睡了。其实,两颗心似乎越离越远,我很难受,就算勉强也要见到他。不过,就像野生动物静静地躲在洞穴中疗伤一样,无所顾虑地独处对目前的裕志来说是最重要的,我想,于是只在白天带上甜食和菜去看他。裕志见到我也冲我笑,但他脸色不好,心不在焉的样子,想碰碰他都觉得仿佛隔得老远。那隔开我们的东西,比隔开院子的篱笆墙,比我房间的窗户都要大。我喝着茶或咖啡,和他稍微聊一点轻松的话题,讲讲那不知能否成行的旅行计划,再说说打工地点的笑话,然后就回家。   


    有时候,我感觉到我们也许就这样、就这样冷冷淡淡地、就这样一点点地越离越远。   


    那天晚上我睡不大着,迷迷糊糊中反反复复做了很多回同一个梦后,醒了。   


    那是裕志敲我窗子的梦。   


    我睡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心想,奇怪,窗户明明开着的,再往窗户那边一看,却见窗缝里塞着尚未烧尽的、收拾祭坛时掉出来的那些可怕的纸片,窗打不开。我想把它们拿掉,身体却动弹不得,也出不了声。唔——这种时候,那些纸片又来自国外,莫非是十字架?还是这种东西家里就有?正想着,脚边传来奥利弗的低吼。啊,奥利弗,你还在守护着我啊!一想,就醒。   


    那样的梦反复做过多次后,不久变得莫名其妙起来。莫非这就是清除那祭坛惹来的诅咒……我想着坐起来,东方已经破晓。   


    这是微弱的曙光从树丛那边到访之前的刹那,是天空独自将清晨带临人间的时刻。口很渴。看着东方天空的颜色,我得出结论:能够消解此刻的我的干渴的饮料,只可能是桃汁。于是我黑着眼圈、穿着睡衣,一路走到便利店。鸟儿在放声啾鸣。我边走边咕噜咕噜喝着桃汁,心想,诅咒这东西不可怕,只是奥利弗的低吼在耳边萦回,叫人心痛。   

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11 23:48:52


    轻轻推开门,恍恍惚惚踏进明亮的院子。即便狭小如这方庭院,大自然也自是在黎明和夜晚蓄满了它的狂暴。我感觉到,树丛在沐浴旭日之前,积蓄起力量,以一种拒绝人类靠近的威慑力在静静地呼吸着。这就是野性的力量。   


    我靠在山茶树下的点景石上等待清晨。   


    桃汁还剩很多,招来成队的蚂蚁,我拂去它们,又喝起来,饮料冰凉甘爽,舒心润肺。   


    我怔怔地仰望着天,没察觉裕志已向我走来。他静悄悄地朝我走来,在朦胧的晨曦中,那穿着蓝色睡衣的身影模糊不清,简直宛如与院子融为一体的某物的精灵。   


    “睡不着?”我问。   


    “嗯,这阵子老这样。”裕志应道。   


    “老是躺着干瞪眼很难受吧。”我说。   


    “嗯。不能睡倒没什么,可我有一种快被人逼入绝境的感觉。”裕志说。   


    “喝点酒试试?”我说。   


    黎明时分的交谈,不知为何音色含混,仿佛全世界都在凝神倾听的感觉。   


    “试过,可觉得不舒服又吐了,这样只有更加睡不着。”   


    “哦。”   


    “不如让我喝这饮料吧。”   


    “行呀,还有茶和饭团。”   


    “我都要。”   


    裕志喝干桃汁,又伴着紫菜的脆响打开饭团分了一半给我吃,还喝了茶。   


    凉丝丝的空气中,肩和肩挨在一起的感觉暖暖的,使人异常安心。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仿佛我们很长时间没在一起了。   


    屁股下面,长眠着奥利弗,和估计是裕志兄弟所有的那根骨头。   


    裕志确确实实还活在这世上,他睡不着,正在我身边喝热茶。   


    “反正总有一天将永久地沉睡,别担心。”   


    我话音刚落,裕志就哭了起来。哭很辛苦,而且耗费体力,和呕吐非常相似。但我想,无论再疲惫也要哭泣,不正表明裕志他生命力的顽强吗?据说人小时候不哭个够,身体就要出问题。据说即使为跌倒而哭,也不可勉强加以制止,这样有益于身心健康成长。我想,现在裕志是找到一个可以哭泣的地方了,索性让他哭个够吧。   


    我向他道歉,问他是不是怪我好像诅咒他似的。没有,他回答。   


    “这回,我一想到你总有一天会死,就很害怕,怕得要命,又对出门和上学感到恐惧起来。一想到那种整天担惊受怕、战战兢兢的日子又要开始,我就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因此心想,与其那样,还不如和你一块死了算了。这个念头怎么也压不下去。我不是说要杀死你或者殉情自杀,我只是想,只要能一块死去,我就不用看着你死了,那该多好。”   


    “我可不要那样,你一个人死好了。”   

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11 23:48:53


    我说。我强烈地感到,之前我一次都不曾认为他内心存在病态之处的裕志,终于走到了极限。他从不随便谈论自己偶然的想法以及未经深思熟虑的事情,因此一旦说出口便总是认真的。在他内心深处,所有一切妄想都将逐渐带上现实感。   


    “我死的时候你不看不就行了?”   


    裕志不作声。   


    “我,现在,还活着。你担心我也没用,该死的时候总归要死的。裕志,现在爷爷过世了,你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而你只是因为过惯了担惊受怕的日子,所以才害怕其他生活方式,就是这样,没别的。”   


    我说。我并没有实际体会到爷爷离开肉体而去那一瞬间的恐惧,所以一想到裕志曾经遭受何等的刺激,内心其实还是同情他的。可我只能这样说。   


    “还是我试试去巴西或者别的哪个特别危险的小镇,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来给你看看?可死期到了,就算我守在这条街上,也还是要死的呀,不管你为不为我担心。”   


    裕志说,这我明白。   


    “别再受什么多年形成的习惯性思维方式支配了,就像和奥利弗在一起的时候那样,轻轻松松地生活吧。只要活下去,说不定哪个时候,我们会觉得好像忘了现在的打击。因为,你虽然一直那样活着,可我想,事实上你应该已经厌倦透顶。假如你要找一个爷爷的替代者继续过担惊受怕的生活,那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活着了。因为我认为,凡事肯定既有它可悲的一面,也有可喜的一面。爷爷的过世虽然令人难过,但他也并没有死得那样恐怖、那样痛苦。而从今以后你已经可以不用整天担惊受怕的了。明明此刻开始属于你自己的人生就有可能展开,你却为什么还要说那些伤感的话呢?”   


    裕志把头埋进我怀里,哭了又哭,眼泪打湿了我睡衣的前襟,也渗透进地面。这简直像一场供养仪式。说不定这也是行之有效的一种行为,我想。裕志的眼泪不会浪费,它们将被大地吸收,为死者带去安慰,爷爷也一定能感觉得到。裕志多年的祈祷、懊悔和寂寞,所有这些都溶解在这眼泪里。我舔了舔,很咸。   


    一片魔幻蓝的空气中开始徐徐地混入清晨白光的明亮气息,黎明是一段暧昧的时间,无论作何告白都将得到接受。在梦境和现实的交界处,裕志只管为了哭泣而哭泣。


第二部分 无事的日子第11节 花束


    就在那样的日子里,我患了感冒,病倒了。临时工作歇了一个星期后就被解雇了。但我哪里还顾得上,高烧和头痛折磨得我每天失眠。我去医院打了高剂量的针,开了很多药,但病情却持续恶化,高烧只退过几小时,浑身疼痛。   


    “都是裕志的事让你太操心了。”母亲说,“和那样沮丧的人在一起,健康人反而要弄坏身体的。”   

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11 23:48:54


    母亲这段时期很忙,所以我每天自己熬粥。身体不适,只能熬熬粥,此外无所事事。母亲每餐都欢欢喜喜地把粥喝了,又在半夜里叫醒我,告诉我到时间吃药了。于是和来叫醒我的母亲一道吃冰激凌成了我唯一的娱乐。我仿佛回到了儿时,偶尔潸然泪下。母亲半夜来叫醒我,笑呵呵地说着“妈妈实在忍不住想吃抹茶味的,你还来香草的吧”,这样的情景很久不曾有过了。想必一旦结了婚,彼此就将留出脑海某处来想象新的家庭元素,以致相互之间出现一堵看不见的墙。   


    裕志有时爬窗进来,但我想千万不能把这么重的感冒传染给眼下的他,所以就不怎么放他进屋,也不再和他接吻。   


    这样一来,一天早晨,像是童话中的精灵拿来的似的,窗前放着小小的一束杂草。想来那精灵是怕吵醒我,因而轻轻推开窗,轻轻地放下。是一束扎得松松的三叶草,阳光照在上面,看起来柔柔的。第二天,是狗尾草搭配不知名的黄花。每一天,花草的种类都在变。   


    我想,裕志一定是每天去公园看狗。我有一种感觉,仿佛彼此是在不同的地方奋战着。   


    这个人,长年累月天天与你见面,连你的缺点也无一不知,并且还曾有许多事情,只要有他在就肯定受限制。   


    然而当我发现,每天一次,不起眼的小花扎成小小的一束败草似的花束,像猫叼小鸟回来那样小心翼翼地、不期然间悄悄放在窗前,我的心却被紧紧地揪住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经过休息,我恢复了大半,粥和冰激凌以外的东西也开始觉得可口了。这天,我们也叫了裕志来吃晚饭。父亲因出差不在家,母亲兴致勃勃地做了辣椒蛤仔通心粉。   


    我和裕志在客厅里看电视,里面正在播有关海洋的节目,没完没了地播海豚游泳的镜头,海豚排列得整整齐齐,或跳跃、或玩水、或滑行,游个不停。我看得入迷忘了说话,裕志也一声不吭地看着画面。   


    “我说,”过了好半天,画面从海豚转到海豚研究专家时,裕志开口了,“我拿到护照了,方便的话去哪儿走走吧?”   


    “什么时候办的?”   


    “你感冒休息的时候。”   


    “没想到。”   


    “可以的话,我想开学之前去。”   


    “学校也申请好了?”   


    “嗯。”   


    “你会不会努力过了头?”   


    “老待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裕志说出活像一个普通青年会说的话。   


    “可以去你妈妈那里呀,这样也让人放心。”   


    正在做菜的母亲大声说道。她像是认为机不可失,急急忙忙说出来。看来,母亲也察觉到我们这阵子不对劲,她不忍坐视不管。   

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11 23:48:55


    “去我妈妈那里怎么样?在布里斯班。我想那里也有海豚的。”我说。   


    “行啊。我第一次出国,希望不要碍手碍脚才好。”   


    “没问题,我以前去过。”   


    和裕志结伴旅行,总是突然决定的。我还在为各色各样事情惊魂未定,一时找不到话头,便依旧去看电视上的海豚。   


    我和母亲再加裕志围桌而坐。我一边吃着辛辣的通心粉,一边觉得好吃极了。没想到觉得除冰激凌和粥以外的东西好吃的这天真来了,仿佛不是真的。   


    于是我着手定机票等准备工作,裕志则回去取护照。氛围倏地一变,简直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我们一直都过着充满活力的生活。尽管我依然穿着睡衣,人瘦了,脚下还有点摇晃。   


    “真加,要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瞧我说这说那的,你别见怪呀。”裕志走后,母亲突然说起这种话来。   


    我在洗东西,听不太清楚,就问:“怎么了?”   


    “布里斯班你其实不想去的,可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会不会这样?”母亲道。   


    “没有的事,我高兴着呢。”我说。   


    “那就好。我想你最好出去散散心,感觉上。”母亲笑起来,回自己房间去了。   


    这种时候,我会想,莫非所谓血脉不相连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就我而言,有母亲在背后支持我,我当真很开心。   


    我认为,假如单是平平常常的言行举止便显得过分劳神费力,就有问题了。在我看来,平常、大抵上、人们都显得过分劳心劳力。我不懂,为什么要那样努力,朝的又是什么目标?   


    话虽如此,我的人生倒也并非如何地精彩满溢。我感觉自己的人生,仅仅是在体味着某种金光灿灿的东西经过之后的、它尾端的闪亮处。当然,为了生活而任性撒娇的事,我多半不会做。我决不会不顾念母亲的工作及母亲的情形,而优先考虑自己的心情,那是因为我做那一点点工作她就让我待在这个家里。即使父母再怎么相劝,我也不会让他们花费无谓的金钱让我进我多半不可能去的大学。此外,基本上,无论情形如何我也不会对裕志所说的话表示轻忽。无论处在怎样的情绪中,健康始终是我所关心的。我是非常现实的。若非如此,院子不会带给我冥想空间,院子里的风景将变成容纳我娇纵的心的延伸,即被随意排放的美梦的空间;父母则恐怕在疼爱我这个拥有不太可谓一般的经历的女儿的同时,内心某处却早已想要赶我出门;而自己,即使成了老太太也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待在院子里度过余生。我并不怎样脆弱。但即便如此,即便我一直是那样地要自己看清现实,现实还是让我有所感悟。   

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11 23:48:56


    长此以往,其间尽管将发生各种各样的事,这份感悟也不会丢失,那就是,像这样的如此之金光灿灿的美梦,我可以尽情地做完之后再从这个世上消失,这也许是准许的。   


    我想,这,正是院子、自然以及微不足道的幸福等等那些东西所带给我——虽不太热闹有趣开心快活却踏踏实实过活的我——的魔法,对我的恩宠。   


    之后几天,我脑子里光想着旅行的事。看着裕志簇簇新的护照以及新照片,我就有一种亮堂堂的感觉,很开心。布里斯班的母亲那里我也打过电话了。我知道:现实正朝着目标切切实实地在移动。   


    裕志开始在我房里过夜了。   


    一天夜里,刚刚关灯睡下,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蓦地将一缕花香送达我鼻孔。花香来自裕志扎的花束,我将它们制成了干花。我回想起那时的情景,对他说:   


    “谢谢你前段日子每天给我送花。”   


    “扎花很有趣,为了采小花我还去了很远的河边。”裕志的回答传了过来。   


    “里面也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吧。”我说。   


    “没想到很快就找到了。”他说。   


    “非常感谢。我好开心。晚安。”   


    “晚安。”   


    黑暗中,裕志扎给我的一把把花束的干爽味道飘飘绕绕,令人神清气爽。


第二部分 无事的日子第12节 第二次蜜月旅行(1)


    在飞机上,裕志沉默不语。我也决非喜欢坐飞机,可一旦切身感知他人由衷的伤痛,就能觉得自身的伤痛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尽管如此,裕志表现得很成熟。他可能是想,事情既然已经决定,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不能埋怨。他没有冲我乱发脾气,只管窝在家里抱紧自己,任凭时光流逝,我因此感到佩服,也对他心生同情。我想,我之所以能够在不高兴的时候喋喋不休发牢骚,是因为我生长在一个能够发牢骚的环境里。   


    好容易抵达后一看,布里斯班机场新建不久,十分漂亮,早晨的阳光豪爽地倾洒在草木葱茏的广袤大地上。我们在大厅等候母亲。裕志的脸色也一点点地有了好转。   


    过去,我对裕志讲过许多我单独来布里斯班玩的时候的趣事。我想,也许那些事成了种子长久以来沉睡在裕志体内,所以这次才毫不费力就定下了目的地。当时,尽管连自己也担心会不会说得太多了点,但终究兴奋之下滔滔不绝全说了。这时候,我庆幸当时讲过。关于生母,见过面之后我也常对裕志提起。继母装作很想询问有关生母和我见面时的情景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显得有些不大想听,我也就不好对她细说。因此,除了或开心或有趣的事以外,那些触动心弦的经历,我都是和裕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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