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撒旦
《寂寞的撒旦们》着力刻画现代人的孤寂感,作者对于同性恋与异性恋之间互动的深入刻画尤其值得称道。四个原本毫无瓜葛的“撒旦”,因种种偶然和必然的因缘产生了交集。出生于商人家庭的撒旦之一从小家庭破裂,为逃避对父亲的冷漠和对继母的憎恨而来到北京大学读书。在互联网上,结识了因生活在父权压力下而患上抑郁症的撒旦之三,二人互相慰藉与理解,发生了不为世人理解的同性恋情。撒旦之二是撒旦之三的表妹,从上海来到北京,寄居撒旦之三家,并爱上了年长自己二十岁的大学教授撒旦之四。从此,四个人之间发生的或惊心动魄、或令人心颤的故事在这座寂寞的伤城中慢慢地展开……道德、伦理、情欲、婚姻、背叛,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的自由,每个人都被残酷的社会规范折磨……他们究竟能否挣脱世俗偏见的枷锁?所谓的“边缘恋情”在当今的社会中是否能够生存?通过对这我行我素的边缘人群“撒旦族”的描摹,作者沐童对工业文明里的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进行了理性和深刻的探析。在沐童笔下,撒旦们拥有不为世俗理解的生存方式和恋情,可他们却始终不曾放弃寻求心灵的纯净和灵魂的皈依。
作者简介
沐童,一个萃取中西文化精华的新生代实力作家,其作品在评论界赢得极高声誉,被认为是80后作家中文化底蕴最为深厚的新锐,一些传媒称其为“中国的王尔德”。
他毕业于北京大学新闻系,曾留学于丹麦哥本哈根大学,并徒步游历过欧洲。出版过长篇小说《朝歌》、《亚当的夏娃》。
现在北大攻读文学硕士学位,同时担任搜狐网和腾讯网的文化专栏作家。
沐童本人无论在搜狐,还是腾讯或者新浪都是名符其实的人气王。请大家一定要浏览他的博客,因为他有许多著名的文章。网址如下:
http://blog.sina.com.cn/mutong
《寂寞的撒旦》
作者:沐童
正文
寂寞的撒旦
[撒旦之一]
很小的时候,我便已经很寂寞了。
我的父亲,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是一个传奇人物。他不仅是个非常成功的商人,也是当地颇有名气的酒鬼。每次他大醉而归的时候,总是要砸烂楼道里的一些东西,比如邻居的水缸,或窗台上的花盆,然后再花大把的钞票赔偿人家。于是后来竟有一种奇异的现象出现,那就是邻居们都爱故意把一些破花盆破水缸摆在楼道里显眼的位置,以便我父亲醉性大发的时候不至于没有发泄的对象。在我的印象中,父亲酣醉的时候远远多于神志清醒的时候。对此,我早已经习以为常。
我已经不能确切地记得我妈是在我几岁的时候离家出走的。只是在头脑中有个极为模糊的印象,就是在她走的前一天晚上,爸爸酒后打了她,她的嘴角沁出了一些血,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个人也可以如此暴戾、相互仇恨。于是我的妈妈承认当初爱上爸爸是个错误,和他结婚更是错上加错。我不知道她是否认为生了我这个儿子也是个错误,但是错误和挫折教育了她,使她比较地聪明起来。于是她就走了,义无反顾。走的时候亲了亲我的额头,那是我的记忆中有关母爱的全部内容中最让我恶心的一幕。我想,既然她已经决意抛弃我,为什么还要亲我呢?难道她亲了我,可以让她觉得自己的离开更加理所当然一些?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在我额头上的唾沫还没干的时候,她就已经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并且始终未曾在我的人生里再次出现。
妈妈的离去似乎让爸爸很是伤心了一阵。我的理解是这样的:妈妈是个美丽的女人,没有哪个男人希望自己漂亮的老婆跑掉。我认为爸爸是伤了自尊。于是他发誓戒酒,并真的那样做了。令我遗憾的是,那段可以在家里呼吸没有酒精气味的空气的日子只持续了几个月,一直到他的床上出现了另一个我应该唤之为继母的女人。
从小我就憎恨这个女人,因为我那观音菩萨般慈祥、做过地主婆的奶奶说她是白骨精变的。我见过电视剧里的白骨精,知道她是要吃唐僧肉的。唐僧是个极正经极善良的男人,为了拯救他人而一生吃素,不碰女人,白骨精却要吃他,可见她多么可恶。于是我顺带地恨上了我的这个继母。这个习惯维持了很多年。
可能是我的仇恨使她胆怯,她从不轻易得罪我。而且还似模似样地每天起早为我做饭吃。虽然原则上我不应该吃白骨精做的饭,但是我看爸爸也跟着吃,心想她总不该因为讨厌我顺带把自己的丈夫也毒死,于是也就吃得坦然。而且颇有些成就感——我们彼此憎恨,你却得给我做早饭。那种复仇的快意是何等的淋漓!
高一那年,我交了一个女朋友。她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就是大家公认的最漂亮的女生。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把她追到手,并因此而得到了来自所有男同学的艳羡。在我看来,这是我的青少年时代最绚烂的一瞬——并不是因为这个女孩,而是因为那些来自熟识和陌生的人们的羡慕。从小我就有无法解释的表演欲,喜欢被人注目,妒忌。那个时候我喜欢牵着她的手四处招摇,并在校园里肆无忌惮的接吻拥抱。我甚至在电影院里摸过了她的胸部,感觉和摸两个酵母放多了的馒头差不多——没有性欲,只有食欲。但是我仍然不厌其烦的向那些性饥渴的兄弟们炫耀这件事,我觉得被别人嫉妒的感觉要比和校花接吻美妙得多。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校花的面容酷似我那离家出走的亲妈和让我恨之入骨的后妈的集合体。其实这她人相当不错,她长得的确漂亮,并且也算得上善良,但是她是个女人。从小到大和我最亲近的两个女人都让我厌恶,于是我和全天下的女人之间都产生了隔阂。但是我不想否认,她几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不讨厌的女人。
可笑的是对女人的厌恶竟直接导致了我对文学的偏爱。我拒绝和家里的人沟通,因为我认为他们的思想都很浅陋,愚不可及。我无法想象一个热衷于给别人当后妈并把几乎全部精力都耗费在这个让人窒息的家里的女人身上有什么闪光点值得我去发掘。
寂寞的撒旦们 (2)
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看了一本名字叫做《北回归线》的书。我不知道那本书是小说、###还是记录梦呓的流水帐,但是毫无疑问的是那是一本充满了极端猥亵的语言的书。这个名叫亨利•米勒的人把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都写成了不在乎和任何男人上床的尤物,这让我对女人的仇恨迅速的演变成了鄙视。很多年后当我明白这本书并不是要表达这个意思的时候——因为似乎《北回归线》中的男人也都是这副德性的——这一想法已经在我的头脑中形成了坚不可摧的体系。换言之,我对女人的那些不体面的仇视和亨利•米勒无关,因为即使当时我不是看了《北回归线》,而是看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或是《洛丽塔》,结果似乎也都是一样的。
那些或宁静或浮动的文字并不是我罪恶的根源,而只是我这个对女人有偏见的男孩的一点对高尚事物的附庸风雅的追求。
后来的一件事情更加坚定了我的这种想法。校长给我的爸爸打了个电话,通知他如果他的儿子再在校园里进行资产阶级纨绔子弟的不三不四的甚至有些下流乃至败坏精神文明风貌活动,将会被这所重点中学除名。我想这一定是那个疯狂的校长的原话——我的爸爸说不出这么精彩的段子。尽管他是一个出色的企业家,但他骨子里仍然是个本分的人。于是我被爸爸用大皮带抽了一顿,并被勒令不准吃饭。可笑的是他打我的时候,他的女人竟然一直在保护我,并和爸爸大吵大闹,说如果他打坏了我她就和他离婚。我想一定是他们夫妻俩商量好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这样就可以名利双收——既打了我,又可以维持他们做家长的风度。这样的把戏骗不了我,我这么想。其实我很想对那个女人说,我恨你的原因是我的心胸太狭窄,而我鄙视你的原因则是你的动作过于虚伪。我是个典型的偏执狂,我的这一偏执恐怕会忠实地伴随我一生。
那个时候我最大愿望就是可以考到大城市里的大学去读书,这样就可以远离这个让我厌恶的女人和这个畸变的家。我把这个想法和爸爸说过后,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但是我知道他不会否认我这个决议,至于那个女人,我想都懒得想她。由她在我爸的床上自生自灭吧。她愿意用她的逆来顺受包容酗酒的丈夫和偏执的继子,和我无关。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主席的这句话激励着我,让我在两年以后考到了北京大学戏剧系。发榜那天全家都很高兴,尤其是我的那位继母,她甚至挤出了几滴眼泪,俨然和全天下所有亲妈一样的圣洁,她那滑稽的表情让我脊梁发冷。不过这无法抵消我对自己成功的喜悦。因为讨厌的人很快就要从我眼前消失,我也将永远离开这个狭小得让我抑郁的城市。
在上大学之前我所做的最让自己骄傲的事情就是很顺利地把校花甩掉了。甩得相当彻底漂亮。在分手的那天我把她约到一个环境很幽雅的咖啡厅,在迷人的、没有声调的爵士乐声中,我拉着她的手,清晰地表达了三层意思,一是我根本不喜欢她,二是我看不起她,三是这辈子也不会有人真正的喜欢她。
我得承认我的分手演讲有些过分。我所表达的最后一层意思中甚至有很恶毒的诅咒的意味,但是我想作为她曾经的男朋友,我有义务在分手的时候给她点忠告。她太漂亮和性感,以至于没有人会在乎她的外表之外的东西。这是所有美丽女人的悲哀。
当然我对她的恶语相向其实包含了一些其它的成分:在我们相处的时候,她背叛过我。其实那不是她的错,她脸蛋漂亮身材性感,当然有权利在我不太用心的时候去引诱别人,并在我面前表现出忠贞不二的样子。长期以来我甚至坚信她是世界上唯一特别的女人,直到有一天我的一个兄弟——应该是伪兄弟——醉酒后哭天抹泪地向我吐露了他曾经上过“校花”的床,这一观点才寿终正寝。“兄弟”没有错,因为他是个正常发育的男性。“校花”也没有错,因为她终究是个发育正常的女人。而在那时的我看来,只要是女人,就是有罪的,是从诞生始便背负了的原罪,后天的一切努力都无从改变。错的是我,认错了对象,把自己置于这不尴不尬的境地。
寂寞的撒旦们 (3)
其实总的来说,我们在一起三年来合作还是主流,对抗只是支流,成就还是主要的。在我还对女性有兴趣的年代里她几乎接纳了我的所有冲动。在这一点上,我很感谢她。所以我认为我的忠告是善良的,甚至是伟大的。
她听了我的分手演讲,竟然在抽了我一巴掌后哭着跑了出去。真是令人费解的女人。
我执意拒绝了爸爸想亲自送我去上学的好意。离开家去北京上学的那天,继母偷偷塞给我一个小纸包。我装作偌无其事地把它塞进了衣服的口袋里。上了飞机后我打开了看了看,是一块玉,碧绿色的,上边栓着一条红色的绳子——看样子她打算让我把它挂在脖子上。我无奈的笑了笑。她也想学电视剧里那些做作得有些令人肉麻的后妈,儿子到外地求学的时候,把她所谓的传家之宝偷偷塞给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儿子……想到这里我几乎就要呕吐了。
于是我随手把那东西塞到旅行包里,开始憧憬我的大学生活。那个北方小城里让我厌恶的男男女女们通通都见鬼去了。
其实让他们去见鬼,并不是诅咒他们,而是对他们最诚挚的祝福。魔鬼喜欢破坏,比起爱来,他们更喜欢仇恨,但是魔鬼从不说谎,也不会背叛,比最虔诚的教徒还忠诚。
那一年,我18岁。
[撒旦之二]
上海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地方。在这里,每一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在一掷千金,在把他们的那点挣命赚来的钱花在这片根本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换取一点点貌似很重要的面子或尊敬。任何人都可以在上海找到一种适合自己的生活,因为它太大了,可以容纳一切光明磊落和鬼鬼祟祟。可是对于我来说,这是个例外。
我生命中的上海是个阴郁和孤独地方。我生在上海某所谓富人区的一幢红色的洋楼里。那座楼房只有两层高,可它却是属于我们家的。听保姆说,那是我爷爷的父亲当年在上海滩摸爬滚打置下的唯一保留到了今天的家业。楼的样子很难看。夏天的时候,楼的外墙上会生长出许多绿色的爬藤状植物,并会招致无数的蚊子和飞虫。楼里面却是冬暖夏凉的。我很想从房屋的构造上探求一下它冬暖夏凉的原因,但是我对建筑是一窍不通的,因此这个从童年时代就困扰着我的问题直到我死的那天我也没想清楚。但是有一点我很感激——这幢楼房没有让我得上风湿之类的病,却成为我心中的巴士底狱,也就是我一生反抗的刺激物。
说实话,我对这座不伦不类的楼房痛恨不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妈很喜欢它。她喜欢在仲夏的傍晚到楼外的绿地去散步,和对面公寓里的那些体态臃肿的家庭主妇们吹嘘我们家的楼。当然吹嘘的内容有的时候还扩展到她那能赚大钱的丈夫和她那又漂亮又乖的女儿。我不喜欢她在别人面前谈论我。我不喜欢任何人谈论我。但她是我的亲妈,她给了我生命,这也使得她有权利在其它人面前对我评头论足。
我妈是那种神经质型更年期提前的妇女的典范。她最喜欢做的事情莫过于像个苏联女特务般监视身边的所有人,尤其是我的一举一动。她没有被国家情报部门吸收,对此我深感遗憾,否则她一定会成为那些妄图颠覆中国的国家最最憎恨的女人。
可惜的是,那些本该由帝国主义国家们受的罪全部由我代替承担了。她总是能准确无误地在我和同学电话聊天的时候以一个完美无瑕的借口闯进我的房间,并且能够把我上锁日记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最厉害的是她居然知道我所在的班上所有男生的名字并和我们那以八卦、虐待狂倾向著称的班主任建立了姐妹般的友谊。
她是一个定制法典的天才。她所给我立下的种种规定和限制体系完善、奖惩合理,让人叹为观止。尤其是在男女大防的问题上,她精妙法理学思维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如果我在放学的路上和某位男同学说了几句闲话,她的表情和举止总会让我觉得我挖掉了全世界人民的祖坟。如果说在我上厕所换卫生棉的时候都会有个人闯进来看一看的话,那个人一定是她,生了我的母亲。
寂寞的撒旦们 (4)
我知道她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一定是想让我像她一样,规规矩矩的熬过我的青春期,然后也找个能赚大钱的男人嫁掉,然后再像她对待我一样去对待我的女儿。在我了解了我的外婆后我更加坚信了这一点。母亲她整天都在唱《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并且在唱得高兴的时候甚至能喊出几个漂亮的HighC来。我不懂是否一个自认为很成功的女人是否都会有些沾沾自喜甚至有些心理变态的。
我恨我妈,这是我童年时代最刻骨铭心的感受。
这一点集中体现在我对我父亲的爱上。
从我生下来的那天开始,我就很少见到我的父亲。他常年在国外工作,每年总共只能在家里住两三个月,可是每次见到爸爸,我的心里都会非常兴奋。上海的名利场上存在着一类卓尔不群的成功男人。他们穿昂贵而高品位的HUGOBOSS西装,擦YSL或CK的男式香水,在任何社交场合都能微笑地和每个熟悉或陌生的人交谈,并自信可以成为任何场所的视觉中心。在我眼中我的爸爸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在我的心目中有着偶像甚至神明般的地位。我甚至一直以为他娶了我的妈妈一定是因为我的祖父欠了我外祖父一大笔钱。
可是令我奇怪的是,爸爸对妈妈极好,相敬如宾。这让我无法理解。我不知道是不是妈妈在和爸爸相处的时候有意隐藏了自己飞扬跋扈的个性,可是无论怎样,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至少在我面前是这样的。这一点更加深了我对父亲的爱——一个即使讨了个神经质老婆也还能保持风度的男人理应得到自己女儿的崇拜。
爸爸每次回来,都会带我到全上海最豪华的地方去吃一顿,然后去听音乐剧或购物——我喜欢花钱,更喜欢音乐,何况我讨厌一直呆在那幢恶心的红楼里。
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听音乐。那几年我几乎听遍了所有的音乐,我甚至可以如数家珍般的说出20世纪人类音乐史上所有好莱坞电影主题歌的名字。
我喜欢欧美音乐胜过中国音乐。因为我最无法容忍的就是美丽的旋律配上蹩脚的歌词。所谓的蹩脚有两类解释,有些歌词莫名其妙得让人费解;有些歌词则是没有一点内涵,这类歌词不可胜数,比如“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第一个“想念”似乎可以理解为爱情,第二个和第三个不如说是在满足某些人的恋物癖好,最后一句干脆就是发春般的呓语。
我最喜欢的是Eagles乐队的一首歌,名字叫做“Hotel California”(加州旅馆)。因为我感觉歌里的那个色彩艳丽的旅馆和我的家很相似——来到这里是别无选择,离开这里却又太难。不同的是,我不是“prisoner of my own device”,而是“prisoner of all my life”。
大部分时间我是不能见到父亲的,除了上学时间,其它时候都要长期被我的母亲囚禁在我们家的红楼里。楼里的一切都很虚伪,让我透不过气,如同压在我脊背上的五行山。终于有一个周末的下午,我趁她打盹的时候跑了出去。这几乎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可以肆无忌惮的在大街上走。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个高中生了。
我在街边的小摊上吃了好多零食,同和我擦肩而过的所有英俊的男孩微笑,并一个人去购物中心花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件色彩鲜艳的内衣。以前我的内衣都是妈妈买回来的,那些胸罩都是千篇一律、中规中矩,如果传教士有老婆的话,她们都不会去穿,而且看颜色就像是夜晚黄浦江边散步的老妪的裤腰带,让我恶心。
那天天还没黑我就回去了。说实话我真怕我神经质的妈妈开着飞机赶在本•拉登之前去炸世贸大楼。
可是她还是把警察找来了。远远地,我就看到她哭天抹泪的在和一个穿着制服的一脸不耐烦的男人说话。她看见了我,顿时不哭了,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让我毛骨悚然的恐怖射线。我很同情地看了那个警察一眼,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天晚上的情形真可以算得上是天昏地暗。妈妈使出浑身解数向我阐明一切不正经的女人都是从离家出走开始的这个她认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她把我偷偷跑出去的性质定为离家出走。她列举了古今中外无数不听母亲的话最终沦为妓女或乞丐的女孩的例子。我怀疑那些人都是她杜撰的,因为如果那些女人有我妈妈口中说的那些传奇的经历,我不至于对她们一无所知。
寂寞的撒旦们 (5)
她还扯着我新买的内衣嚷嚷这种内衣的设计者该枪毙,因为他们设计的胸罩无一例外的将会导致全世界所有女人道德的沦丧和廉耻的消失,进而阻碍人类社会发展的进程。
我很惊奇地发现我这神经质的妈居然还有如此诡谲的想象力。后来我的一位在北大学戏剧的朋友听了她的故事后,断言她没有成为剧作家发展实在是中国文学界的损失。可当时我实在懒得和她争辩,因为我真的很累了。于是在她滔滔不绝的时候,我睡着了。那天我做了一个非常美丽的梦,我梦见我爸爸和妈妈离婚了,我跟着爸爸,他天天带我出去玩。那是我18岁以前最开心的一天。
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女人。
高中毕业后,我哪所大学也没考上。长期压抑的心态让我对一切负担产生了恐惧感。我对我的妈妈说,我要到其它地方去再读一些书。她的反应是可想而知的。可是这次我学聪明了,我把刀片放在自己手腕的动脉上,用死来威胁她。于是,她很快就屈服了,因为她不想让她自己多年的梦想——把我变成她——变成泡影。
她和父亲决定送我去北京读一所专学外语的学校。原因很简单,我的舅舅就在北京,而且似乎还在做一个挺大的官。这次我没有提出异议。并不是因为我对北京或我的那个舅舅有什么特殊的好感。只是那个时候我心里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这个家,至于到哪里去,无关紧要。况且我认为学好外语对我听外国歌有好处。
上飞机的前的那一刻,我竟然哭了。因为那天我的爸爸竟然没有来送我——他三天前到其它地方去办事。他几乎是这个城市里我唯一留恋的人。
妈妈也哭了。那一刻我竟然发现,哭泣的妈妈看上去竟然也很美。我想当初爸爸一定是因为她的眼泪而爱上她的。那一刻我有生第一次感觉到她不是个间谍、法理学家或戏剧家,而是一个也会为女儿的远行而流泪的母亲。
她一直没有结束她的嘱咐,直到我跨过安检的黄线。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竟感觉自己对她有那么点舍不得。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被北方那个古老的城市的巨大吸引力所取代。我终于得到片刻的清静和自由了。
那一年,我19岁。
[撒旦之三]
从小到大我所接受的最为根深蒂固的教育就是——绝对服从我的父亲。
父亲是一个拥有传奇人生的伟岸男子。他16岁的那年即被家里送进部队,接受党的教育。随后他又多次立功,并且很快就能得到上级的赏识,最终自己也成了别人的上级。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在家里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他用呵斥下级的语气呵斥他的妻子和儿子——无论他们有没有错,而我和我性格温顺的母亲生活的主题就是——服从。很多年后,在我回想这段童年的生活时,往往会有些疑惑:那就是为什么我要如此温顺的服从我的父亲?却始终没有得到一个合理的答案。或许这就是行为的惯性吧。
在我连话还说不清楚的时候,就开始独自睡一个房间了。从小自己睡是父亲倡导的良好传统。他坚持认为,如果一个两岁以上的男孩子还要和父母睡在一起的话,那么这孩子将来肯定是个猥琐的手淫者。每次说到这个道理的时候他的脸上总会浮现出一种诡异的神情,仿佛任何异议都是对神圣父权的亵渎。妈妈心疼我,怕我着凉和害怕,夜里总是以上厕所为借口,偷偷跑到我的房间里给我盖被子。这种习惯持续了多年,结果她老人家真的就患上了功能性尿频的毛病,这是我多年以来心里最大的愧疚。她是一个很可怜的女人。她一生都在努力从丈夫和儿子两个男人之间寻找平衡点,却最终迷失了自己,很可怜。
其实一个人睡觉倒是没什么不妥,我还是很喜欢独自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的——爸爸在家的时候我往往都是躲得远远的,因为他总是能从我的一举一动中挑出“小流氓才会有”的毛病来——只是长大以后我回想起这一细节的时候,总是怀疑我是不是他在战场上捡回来的。因为依照现在的通行观点,这样的家长都是心狠手辣的,会遭到老人们的诅咒。而且这一做法的确不人道。试想对于一个小脑尚未发育完全的孩子,怎么能保证他不会在夜里从床上滚下来,摔到地板上?事实上,我怀疑自己小的时候真的就摔过,因为我的脑子总是比别人慢一些的。
寂寞的撒旦们 (6)
其实那个时候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极为隐秘的愿望,就是在潜意识里希望我的爸爸能在每天睡觉之前在我的房间里呆上一会,即使什么都不说,只是坐那么一会,我也会很开心。遗憾的事,这样的一个愿望竟一直没有实现。我们之间几乎从来没有过必需之外的任何谈话。
最让我无法容忍的就是他不许我的手中有自由支配的钱,这一习惯一直维持到高中。其实想想父亲是有道理的,因为我所认识或了解的社会小流氓们的性格成因中,钱是很重要的因素——他们的罪行往往就是从向弱小的同学勒索钱财开始的。而且有一点我很放心,那就是:我没有钱,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人来打劫或勒索我,多年以来在放学的路上倒也平安无事。
我12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我一生都忘不了的事。
班里的一个和我关系一直很紧张的男同学(其实我和班上大部分人都没什么交情,只是这个人我一贯看着不顺眼罢了)拿了一把结构很复杂而且外观很漂亮的折刀来到学校。班里的所有人都被折服了,大家传着看,刀的主人的脸上一直洋溢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幸福的微笑。班里几乎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漂亮的女孩子们都簇拥着他,问他那把刀在哪里可以买到,那个同学俨然像是那把刀的形象代言人。他说那是他爸爸从瑞士(要不就是瑞典)带回来的,国内根本买不到。他那语气仿佛是在故意向我——我感觉是向我——示威一样。
于是我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耻辱。这种耻辱之所以可以称得上是耻辱,是因为它来自一个我平时最最看不起的人——我从小就讨厌那种暴发户似的小人,觉得他们简直庸俗透顶。我决心接受这个挑战。
于是我酝酿了一个很伟大的计划。之所以说它伟大,是因为在执行这个计划的过程中,我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的。我决心偷出爸爸的手枪并把它拿到学校去。我要让大家明白和手枪比起来,一把瑞士买来的军刀是多么的渺小和卑微。它的主人更是个可怜虫。
我没费多少力气就把爸爸的手枪偷了出来,而且根本没有被他发现。其实并非他麻痹大意,而是因为他对我太过放心——他不相信这个见了他就哆嗦的儿子有这个胆量。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它拿到了学校去。结果是在我的意料中的,所有的人都簇拥在我的周围,这是前所未有的事。那个男同学一个人在角落里孤零零的摆弄他的那把刀。我终于可以以胜利者的姿态,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的窘相。奇怪的是,当时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那个男生眼中并没有出现我期待的嫉妒或沮丧的目光。这也使我的成就感打了折扣。
很快那把手枪就被班主任发现了。他看见那把枪的时候几乎是以足够打破亚洲记录的高度跳了起来,并且恶狠狠地用“暴徒”之类的词汇来形容我——可能他联想到了美国的校园枪击案,那个叫卢刚的中国学生,用手枪射杀了自己的老师,然后自杀。我想那一定是他的教师生涯中的最灿烂的一刻。作为一个中国的初中教师,他居然可以在自己的班里发现一个持枪暴徒。如果他以后有资格写写###的话,我想这段他不会错过。
后来的事情更是理所当然——班主任把电话打到我的家,我的妈妈来到学校把我接了回去。我的爸爸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揍了我,而且揍得很重——几乎可以算作是“毒打”,因为我的鼻梁骨几乎被他打断了。从那以后鼻子成了我最容易受伤的部位,动不动就会流血。
那顿毒打让我幡然悔悟——我不可以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在这个家庭里生存,那样只会让自己受伤。我必须遵循这个毒打我的男人的规则。
于是我选择了做“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个——像我爸爸期待的那样。我整天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做我自己的事情。看书,听音乐,睡觉,自慰。我几乎不与别人交往,甚至和自己家的亲戚也仅仅是保持着最普通不过的寒暄,因为我知道我爸爸不希望那样,渐渐地我也不喜欢那样了。其实自己一个人在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呆着挺好的,因为那样我才不会担心自己的世界和思想被别人侵犯,让我有种自由的幻觉。
寂寞的撒旦 (7)
我开始拒绝别人进入我的房间——包括我的父母。我不再向以前那样期待我的爸爸能在睡觉前走进我的卧室和我说几句话,因为我渐渐无法容忍我的房间里有别人的气味。
16岁那年,我那越来越忧郁的妈妈把我拉到医院做心理咨询。那天起我得知我得了一种叫做“抑郁症”的病。那天我妈妈哭了。而且晚上回家后和爸爸狠狠吵了一架——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而且我的爸爸也是第一次默默地承受着妈妈的大吵大闹,没有做声,只是坐在床上不停叹气。妈妈的声音我依稀可以辨认得出来,大概意思就是我的爸爸害了我,他使他的儿子变成了一个心理残障人士。
对于这些我才不在乎。妈妈对着爸爸大发脾气的时候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一张DVD——近几年我独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间的时候最常做的一件事——那是一部名字叫做《堕落天使》的香港电影。影片的导演是一个整天戴着墨镜的家伙。那片子拍得很漂亮,色彩艳丽,讲得是一群被称作“天使”的人们在同一座城市里孤独的生存着。那些天使们有的带着微笑杀人,有的穿著鱼网似的长袜躺在别人的床上自慰,有的跟在麦当劳偶然遇到的陌生男人上床,有的虽然是哑巴却又能一刻不停的絮絮叨叨……他们彼此关联又彼此隔离,仿佛谁和谁都不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我感觉那里边的人都是我自己。不过我不是天使,是魔鬼。
我的妈妈一直没有放弃让我让我开朗起来的努力。她总让我出去找同学玩,可是我根本没兴趣。她甚至花钱雇了个心理医生专门给我做定期的心理治疗,这些都让我很无奈。其实我很喜欢目前自己的生活方式。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自己一辈子都能一个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