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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3 00:11:11
听得对方连番讥刺,大内众人莫不面现怒容,大内良臣摇了摇头,示意下属不必犯冲,道:“洋雄君,我手中这张图是祖上所传,却不知你的东西是从何而来?”河野洋雄微笑道:“你猜一猜。”大内良臣微微沉吟,道:“是你越智氏祖上所传?”
越智氏便是河野家的祖先,号称濑户内海之王。大内良臣此问的用意,自是猜测河野一族也与大内义弘一般心思,都在探访梦海之谜。
河野洋雄听罢说话,却是笑了笑,道:“错了。我河野家饱经战火摧残,能求容身之地,已属不易,哪有心思破解什么梦海之谜?”闻得此言,两方武士不分彼此,竟都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日本自镰仓幕府创立以来,战火腾烧数百年,尤其“承久之乱”后,武士气焰嚣张,放逐天皇、残杀公卿,群雄拥兵自重,人人都想进京上洛,各地豪族稍一不慎,往往满门老小切腹自杀,非只河野家旦夕恐惧,大内氏又何尝无此倾覆之虑?
想起义弘公被迫切腹的往事,大内良臣眼中闪过了一阵不忍,叹道:“也罢,这张图既非你们祖上所传,却是怎么来到洋雄君之手?你能说说么?”河野洋雄微笑道:“当然可以。”他缓缓上前一步,低声道:“老实告诉你,我这张图是……”
“抢来的!”声音拔起,河野洋雄突然探臂疾出,一掌劈在大内良臣的臂膀上,趁他吃痛之际,夹手便将他手中的海图夺下。
“八嘎!”大内众士发出一声喊,提刀便砍,几十柄刀剑相互碰撞推挤,当当有声,忽听一声暴吼,河野洋雄怒目圆睁,抽刀而出,大内众武士虎口剧痛,人人兵刃飞出,仰天摔倒。
此即闻名东瀛的拔刀技:“居合术”。抽刀时由足踝发力,顺延膝、腿、腰、肩、肘,最后加上长年锻炼的可怖腕力,一旦拔刀出鞘,便有千百斤的刚猛气力,看河野洋雄自号“生试七胴”,果然一举震开了十数名大内家臣,料还行有余力。
“马鹿!”、“哭叟!”眼看敌人给震脱了兵刃,河野武士得理不饶人,群起上前,狂踢狠打,大内家人哭的哭、倒的倒,只能勉强护住了主公,已是无力再战。
正所谓“刑不上大夫”,日本武士平时若遇挑衅,无论来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消身份比自己为低,随时可将之斩杀,此即后世闻名的“斩弃御免之权”。
服从在上者,乃是弱小的礼仪。河野洋雄冷冷一笑,俯下身去,正要将地下的黑布拾起,却觉手上一紧,黑布好似给勾住了。
甲板上多有铆钉,河野洋雄眉头一皱,正要蹲下察看,却见甲板上雾气散动,浮出了一个人影。河野洋雄骇然道:“忍法?”他虽惊不乱,提起太刀,正要朝人影劈砍,却于此时,背心一痛,已给利刃指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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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3 00:11:12
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斜目去看背后,登时见到一双斜斜长长的俊眼儿,藏在面罩之中。转看众下属,只见他们也如自己一般,背后也都藏了一个人影,身穿灰衣,几与海雾同色,竟然瞒住了众武士,一举制住了场面。
自飞鸟时代开始,传说东瀛深山里便栖息着一群刺客,来无影、去无踪,专以刺杀为业,号称“阎将军”。过去本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今夜这批人真在“梦海”现身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容易制住了大内家武士,岂料后头还藏着一群人,只等着渔翁得利。河野洋雄暗暗盘算,料知此人非为杀人而来,否则第一下便刺死了自己。当即道:“尊驾受雇何人?可以说说么?”
背后刺客默不作声,只伸长了手,直取地下黑布,左手利刃却直抵背心,只消自己一动,随时手起刀落,便能将人了账。
河野洋雄暗暗恼火,自知这“忍法”与武术大相径庭,以刺杀为本,所学多在暗器使毒、飞檐走壁,惯于暗中行事,绝少真刀明枪的决斗,看他剑法虽高,却也无用武之地了。
眼看海图便要落入“阎将军”之手,河野洋雄心念如电,蓦地提气高喊:“大内君!”
话声未毕,把脚一抬,将地下黑布扫了出去,大内良臣见机也快,忙向前扑倒,将黑布抓在手中,双眼一睐间,大批灰影包围而来,刀光闪亮,大内良臣全身要害已给指住,转看他手中,却也提着一盏油灯,油火将倾未倾,随时会烧到海图之上。
玉石俱焚的时刻到来,人人投鼠忌器。毕竟海图若要焚毁,谁都得空手而归。三方对峙,沉默肃杀,忽听雾中传来笑声:“怎么啦?船还没开进梦海,就已经要触礁沉没啦?”
听得此言,满船上下尽是一凛,只见雾中行出了一名和尚,约摸六十岁开外,手上提着一根黑黝黝的拐杖,大内众武士心下狂喜,顾不得身在险地,齐声喊叫:“上人!你醒来了!”
上人是敬称,在东瀛只有禅宗、净土宗的高僧方能得此称号。想来这老和尚非同小可,只见他笑容可掬,道:“是啊,我才睡了半晌,甲板上又打又杀的,老僧再不醒来,恐怕要长眠不醒了。”说着朝河野洋雄瞧了一眼,笑道,“你说是么?河野施主?”
双方目光相接,河野洋雄不觉咦了一声,道:“逸海上人?你……你不是在京都么?怎么会在这儿?”逸海上人笑道:“那你呢?你怎么也在这儿?”
河野洋雄咳道:“是……是大内君邀我前来的……”逸海上人道:“原来如此啊,那你有没想过,大内良臣又是谁邀来的?”
河野洋雄恍然大悟:“这……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逸海上人哈哈一笑,道:“当然。若非老僧请来你们两家,吉野山的‘阿一’又怎会当这个不速之客啊?”众人心下暗凛,方知这“阎将军”名叫什么“阿一”,看他如此霹雳手段,却连姓氏也不可得,倒真让人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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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3 00:11:13
逸海上人呵呵笑着,行到大内良臣面前,道:“来,把海图给我。”此际双方各有所恃、亦有所忌,看大内良臣为人挟持,对方只消举手一刺,便能要了他的命,可他自己也手持灯台,一旦手腕微翻,立时能使海图化为灰烬。眼看大内良臣满面犹豫,逸海上人笑道:“放心吧,人家要的是海图,又不是你的性命。来,把图交给老衲保管,你们三家都放心。”
这话看似说给大内良臣听,实则是说给那位“阿一”听的。果然他审时度势,沉吟半晌,将手一挥,便命部众撤下了兵刃。大内良臣松了口气,忙将海图交了过去。逸海上人哈哈笑了,便又朝河野洋雄望去,道:“施主,到你了。”
河野洋雄眼珠儿直转,似有用心,逸海上人笑道:“你拿着一张残图有何益处?快给我吧。”河野洋雄嘿嘿干笑,只得将先前劫来的海图交了过去。那“阿一”点了点头,把手一拍,大批部众便又隐入水雾之中,若非事先知情,谁也瞧不出雾里居然藏的有人。
这逸海上人气宇非凡,三言两语间,便已化解了一场风波,甚至拿到了河野氏、大内氏的珍贵海图,他行到那“阎将军”面前,道:“阿一,把你的图交出来。”
众人心下一凛,方知这“阎将军”也带来了一份海图。眼见对方踌躇,逸海上人笑道:“别小气了,梦海里到底藏着什么宝藏,还等着咱们过去挖掘呢。”最后一句话甚是有力,那“阿一”深深吸了口气,两手一抹,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掌心处竟多出了一只黑色锦囊,递给了逸海上人。
在场豪杰无数,有商人、有武士、有刺客,最后却都俯首遵命,听由一个老和尚安排,旁观众人看在眼里,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今幕府之世,举国满是暴戾之气,杀人不偿命,欠债不还钱,却只有这位“逸海上人”潇洒闲适,他将河野氏的黑布铺于甲板上,手握大内氏传下的碎片,微微而笑:“烟岛。”
众人会意不来,逸海上人将手一落,已让两块丝绢相合互近。
大内氏、河野氏两边的破片竟是缺角互补,不差分毫,宛若天造地设。
先前河野洋雄提及这破丝绢的来历,便曾自称是以暴力劫夺而来。依此观之,这苦主说不定又是大内氏,也未可知。一片猜疑间,大内良臣却没多说什么,想他素来顺敬忠信,纵有千言万语,当着逸海上人的面,却也不敢多提。其余家众倒是咬牙切齿,与河野武士怒目相向,却听逸海上人道:“阿一,我要开锦囊了。”
话声甫落,锦囊打开,从中倒出了大批碎屑,小者不过蝇头,大者不过指甲,只只繁细,逸海上人微笑道:“阿一,你自己来吧,我可拼不全了。”那“阎将军”缓缓走近,只见他浑身包裹得密实,全然瞧不出俊丑年岁,甚且是男是女也不得而知,唯独那身腾腾杀气,让人心头大生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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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3 00:11:14
大内家众暗暗戒备,纷纷握紧了太刀,河野洋雄也是嘿嘿一笑,拇指上顶,将刀柄推上一寸,随时应付变局。
那“阎将军”并不同于传说中的忍法刺客,身上并未携带竹筒吹针、亦无手甲忍刀,唯独腰间藏着一柄锋利匕首,形制古怪,却是大名鼎鼎的“手里剑”。只见他蹲了下来,自将地下碎屑拢了拢,随即开始拼图补合,须臾之间,便凑成了三尺长、半尺宽的一幅横轴。
众人心下暗忖,料想此人平日都在钻研这些碎屑,早已烂熟于胸,无须思索,便能将之回组为图。逸海上人点了点头,把那横轴一点一点推上,移到黑布西北方,道:“渤海。”
海图逐渐现出全貌了,只见河野氏的残图一角带来了琉球诸岛,“冲绳”、“奄美”、“烟岛”等尽皆散布,大内氏的图则标记了一个岛屿,见是“烟岛”,至于那“阎将军”则带来了西北渤海,三家合力,已然勾勒出一个大概。
众人深深吸了口气,凝视着图面的正中央,却见到了一片空荡荡,正是面前的“梦海”。
河野洋雄嘿嘿一笑,道:“费尽千辛万苦,还是一无所获。”逸海上人笑了笑,说道:“别急,老衲还没出手。”众人又惊又喜,复又聚拢上前,只见逸海上人拄着手上的黑玉拐杖,慢慢直起身来,从怀里取出一张布绢,迎光展开,朗声道:“梦岛!”
雾气阴暗,借着油灯来照,眼前的布绢隐隐发光,正中则是一处岛屿,想来便是传说中的“梦岛”,其中一条红线蜿蜒而下,标记了航道海陆。
天下海图何止万千,无论哪一国的航海图,一见此地,莫不敬而远之,可这张图却不同,它将面前的诡异海域绘于图面正中。想当然尔,这是真正的“梦海”航行图。心念于此,无论是忍者刺客、抑或是剑客武士,人人呼吸粗浊,谁都压不下心头那股亢奋。
那“阎将军”忽道:“上人,你这张图是怎么得来的?”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买来的。”
河野洋雄笑道:“买来的?真的假的?”逸海上人道:“千真万确。这是我从刘家港的一家当铺买回来的。”众人瞠目结舌,又听逸海上人解释道:“十三年前我渡海礼佛,便在刘家港市集走动,没想便给我见到了这幅图。当时我激动之下,一颗心险些停下了,立时便取出全身银钱,预备将之买下。”
河野洋雄嘿嘿笑道:“上人不必假惺惺了,你当时是准备下手抢吧。”大内良臣咳了一声,不去理他,便道:“后来呢?上人用了多少钱买回?”逸海上人道:“三十文。”
“哈哈哈哈哈!”河野洋雄仰头大笑,道,“可笑啊可笑,是谁这般不识货?”
一片寂静间,逸海上人缓缓蹲下,将手上的“梦岛”放置于黑布正中,众人心头怦怦跳着,纷纷靠近细观,但见“烟岛”有了、“琉球冲绳”有了,“西北渤海”也有了,外圈航路清晰能见,连正中的“梦岛”也已现身,可惜还少了一块,连接内外的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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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3 00:11:15
这张图好似给挖掉了一圈肉,有外有内,却缺了中道海途,以致内外两端红线迟迟对不拢,首尾竟不能连贯。
良久,逸海上人终于站起身来,道:“各位,我们还差了一块。”河野洋雄耸肩道:“那怎么办?要打道回府么?”逸海上人道:“诸位,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我这次召集你们前来,本就是来冒险的。”众人微微一愣,道:“你……你已经预料到海图缺了一块,是么?”
逸海上人道:“你们说对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召集各位前来。”河野洋雄沉吟道:“如此听来,有人也在觊觎宝藏,是么?”逸海上人点了点头,道:“没错,有人抢先我们一步,已向梦海进发了。”
众人心下醒悟,方知那块缺少的图纸,已然落在有心人之手。倘使对方能抢先一步抵达“梦岛”,自也能独占全数宝藏。大内良臣低声道:“上人,我们……我们的对手是谁?可以说说么?”逸海上人并未回话,面上神情却极为凝重。众人察言观色,心下莫不了然,已知对方非同小可,绝非易与人物。
一片寂静间,逸海上人默默行上船头,已在眺望远方,众人尾随而来,见得面前的大海气象,不约而同倒退了一步。
前方海景诡异绝伦,仿佛天空坠落海面,撞出了万丈雾花。看这海象如斯险恶,偏偏手上海图残缺不全,若要闯将进去,中途势必得靠自己摸索。逸海上人深深吸了口气,他回首望向船上众人,道:“怎么样?诸位心意如何?”
梦海之谜,究竟里头藏了什么,无人可知。或说海中深处藏了无数财宝,或说里头有座蓬莱仙山,有着世外仙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则自己若要裹足不前,这个谜团永远不会解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静了下来。逸海上人淡然道:“来,让我一个一个问。阿一,你先说吧,你愿意进去么?”一片寂静中,那“阎将军”淡淡地道:“当然,世上没有能阻止忍者的地方。”逸海上人笑了笑,道:“好狂气。”他转头望向河野家众,道:“河野施主,你呢?”河野洋雄耸了耸肩,道:“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钱与美女,就阻止不了我进去。”他斜目瞧了瞧“阿一”,嘿嘿笑道:“这份宝藏,我总之是要定了。”
逸海上人微笑道:“好,不愧是越智氏的子孙,果有虎豹之风。”他转头望向大内良臣,道:“大内君,到你了。”大内良臣吞了口唾沫,与家臣互望一眼,眼中现出犹疑之色。
相传梦海的最高宝藏,便藏在“梦岛”之中。然则眼前的海域并非是什么平安所在,而是传闻中的“苦海”。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汉人远祖谆谆告诫子孙,莫来此地自寻烦恼,以免后悔莫及,至于朝鲜贤者,则在“谜海”之上另添白蛇传说,想来也在警告来人,莫要妄入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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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3 00:11:16
逸海上人道:“大内君,你是幕内第一海士,这艘船又是你的。老实说吧,你若是不肯同来,我们谁都进不去。”
大内良臣并非普通人,他出身周防国,乃是家督大内氏的子孙,号称幕内第一舵手。靠着驾船之技精良高明,近年来主掌“勘合贸易”。每逢博德港商船出海,必由其出面领军,足见幕府对他倚重之深。然则他名为武士,实为商人,梦海宝藏再丰厚、再迷人,也不值得以性命交换。逸海上人笑了一笑,道:“大内君,你忘了令伯祖‘义弘公’么?”
大内良臣全身剧震,顿时之间,看到了宝藏以外的物事。
周防大内氏的家督,便是三十年前切腹自杀的“大内义弘”,他生前在世之时,便以进入梦海为职志,心念于此,大内良臣霍地咬牙,道:“好!为了义弘公,我愿意进去!”众家臣闻言大惊,正要来劝,却给逸海上人拦住了,说道:“保卫主公,是你们的职责,别做个胆怯的人。”大内家众给他一说,顿时羞愧无地,忙拜伏在地,喊道:“上人恕罪,我等知错了。”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欠身道:“同舟共济,不必行此大礼。”日本人最重尊卑贵贱之分,那逸海上人却反其道而行,以“学问僧”的身份向下人们叙礼,大批武士诚惶诚恐,伏地再拜,恭敬之色都发于至诚。
大内良臣沿船走了一遭,眼见河野家的战船仍旧紧靠左舷,并排停泊,后方却紧靠着十来艘小船,想来“阎将军”正是依此登船,暗施突击辣手。他心下暗暗忌惮,自知这批同伴都是牛鬼蛇神,当即咳了一声,道:“洋雄君,阿一兄,请你们命人把座船驶离,我要起锚了。”
都说术业有专攻,河野洋雄剑法精湛,号称“生试七胴”,那“阎将军”更是忍法刺客,神出鬼没,可这些人一旦来到大海之上,却都得听大内良臣的。毕竟他是“幕内第一海士”,放眼东瀛,无人能与之并肩。果然号令一下,两大武首也不敢怠慢,便各自命人将座船驶离,停于外海等候。
大内良臣提起了海螺,呜呜吹鸣,一时间,全船上下都动了起来,只听甲板上脚步来回,十来名武士绞动铁链,将大铁锚从海底拉起。前方四艘小舟听得号令,便又再次提桨划水,朝梦海深处驶入。
四下一片死寂,大船闯入古代航道,潮湿水雾立时弥漫而来,甲板给水烟彻底淹没,竟是伸手不见五指,人人都感呼吸不畅,浑身湿嗒嗒的。大内良臣明白情势凶险异常,便亲自掌舵,一边观看海图,一边顾盼情势,就怕海底藏着暗礁海岩,如果撞破船身,不免让众人葬身鱼腹。
船首点起了大火盆,盼能照亮远方海面,然而雾气过浓,反射折光,却让船头处多了一个七彩光晕,如梦如幻。此时此刻,除了船首处的一点光亮,四下尽是无边黑暗,除了海潮静静拍打船舷,竟是什么也听不着、看不见。河野洋雄嘿嘿冷笑:“马鹿野郎,不愧是什么梦海,雾气比想象还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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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3 00:11:17
逸海上人轻声道:“这算是好的了。比起上次见到的时候,雾气已淡了许多。”
眼前水雾浓厚,实为生平所仅见,谁知这还算是雾气淡的时候?众人茫然道:“上人,您……您以前进来过这儿么?”逸海上人摇头道:“闯进梦海,这还是生平头一次,不过每年到了七月时节,老衲便会前来外海一带,探查梦海里的动静。”河野洋雄皱眉道:“七月时节?为何是七月?”
逸海上人道:“七月初一鬼门开,每逢孟兰盆节前后,‘梦海’的雾气便会消褪许多。”
大内良臣算了算日子,看今日乃是六月中,已近七月初一,当即道:“原来还有这层道理。看来琉球渔民称此地为‘目莲鬼海’,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吧?”逸海上人叹道:“没错,七月初一,地府开门,目莲若想闯入地狱救母,也只有这几天方便了。”
七月初一鬼门开,恰是佛家的“孟兰盆节”,又称“鬼节”,根据佛家说法,地狱之门将于今日打开,释放孤魂野鬼出来。
在场都是满手血腥之辈,不说河野洋雄生试七胴,残酷好杀,便看那个“阎将军”,为了效力大名,杀了多少无辜之人?诸人想起地狱因果报应之说,不由隐隐感到畏惧。
良久,听得一名武士低声道:“上人,我们……我们是第一批进入梦海的人么?”
逸海上人笑了笑,道:“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有人来过此地了。”众人微微一惊,道:“数百年前?那……那是谁?”逸海上人尚未回话,却听那“阿一”冷冷地道:“绘制这海图的人。”众人心下醒悟,方才想起那张梦海图,宝图早在世间,这梦海当然已有捷足先登之人。河野洋雄沉吟道:“上人,这梦海宝图究竟是怎么来的?你知道么?”
逸海上人道:“此图第一次现世,是在‘大唐招提寺’之中。相传是一名小沙弥发觉的。此后便交给了政子夫人。”
这位“政子夫人”倒是大名鼎鼎,乃是镰仓幕府第一代大将军源赖朝的妻子,出家后号称“尼将军”,在东瀛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这“唐招提寺”有何来历,反而让人心存迷惑。众人喃喃地道:“招提寺……那……那是……”那“阿一”冷冷接口:“鉴真和尚。”
众人恍然大悟,方才想起那位修建“大唐招提寺”的高僧、来自中原的“鉴真和尚”。河野洋雄颔首道:“这么说来,这梦海图便是鉴真和尚绘制的?对么?”
逸海上人咳了一声,那“阎将军”则是冷冷嗤了一声,满是讥嘲之意。河野洋雄有些恼火了,霎时手按剑柄,森然道:“怎么?我说错了什么?”逸海上人咳道:“施主忘了么?鉴真和尚是个瞎子。”河野洋雄啊了一声,却也想了起来,依史籍所载,鉴真和尚于平安时期渡海东来,抵达东瀛时年近古稀,早已双目失明,想他瞽目之人,写字尚嫌勉强,却又如何绘制海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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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3 00:11:18
河野洋雄自知丢人现眼,一时咬牙切齿,良久,终于转过头去,道:“罢了。”把手一送,太刀回鞘,正要说几句话遮掩,甲板上竟有人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众人急忙转头,猛见阎将军仰头大笑,声传大海,全不给人家一点面子。武士之道,首重荣辱,往往一言之差,便招三世之祸,果然河野洋雄恼羞成怒,只见他深深吐纳几口,调匀了气息,方才大步而出,静静地道:“你笑什么?”
阎将军仍在发笑,不过这回并非狂笑,而是冷笑。大内良臣等人在旁观看,心里都是暗叫不妙。河野洋雄也不多问了,既然对方视己如犬,那也不必客气。当即道:“忍者,拔出你的剑。”
河野洋雄邀斗了,先前他给这人打个出其不意,早想讨回公,这时索性一股脑发泄出来。那阎将军却也傲慢之至,只管双手抱胸,后背向敌,浑不把对方放在眼里。河野洋雄怒不可遏,厉声道:“转过身来!”
正要拔刀生斩,却听逸海上人咳了一声,道:“施主,他早就转身了。”
河野洋雄微起愕然,只见那“阿一”头罩黑套,目向前方,可后脑勺处却精光闪烁,隐隐透出一双斜斜的长眼。河野洋雄脸色剧变,赶忙向旁一扑,着地滚了开来。
全场惊骇不已,看这阎将军状似傲慢背敌,实则早已暗暗转身,若非河野洋雄也是百战之身,见机极快,否则对方杀招一出,恐怕是在劫难逃。
忍法乃是暗杀之术,个中诡谲可怖之处,外人实难想象其万一,看这河野洋雄贸然邀斗,难免自讨没趣。
此时众人同在梦海,本该同舟共济,奈何船上或是凶徒,或是刺客,早晚会血流成河。大内良臣有心解围,忙道:“上人,我心中有一事不解,可否请教?”逸海上人道:“施主有话请说。”大内良臣咳道:“上人,这鉴真和尚既是瞎子,想来这梦海图也非他所能绘制,却不知此图怎会在唐招提寺出土?”逸海上人道:“他是受故人之托。”
大内良臣愕然道:“故人?”逸海上人朗声吟道:“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逸海上人无所不能,非但精通汉律,读起诗来更是抑扬顿挫,甚是悦耳。余人学问有限,不解汉学,难免听得一头雾水。大内良臣沉吟道:“这‘晁卿’是谁?便是您口中的故人吗?”
逸海上人道:“没错。根据史载,他便是第一位成功闯入梦海的人。”众人微微一惊,看面前的海域是“鬼海”、是“谜海”,可说是天下第一惊险海域。孰料竟有人能来去自如?大内良臣深深吸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张海图便是此人绘制的?”
逸海上人摇头道:“不是。”大内良臣愕然道:“为何不是?”逸海上人道:“那张海图所载文字并非楷书,而是小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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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3 00:11:19
大内良臣暗暗颔首,自知楷书是近世之物,小篆却是远古书体,想来还早于鉴真之时。他凝思半晌,又道:“这梦海图究竟是怎么来的?上人知晓么?”
逸海上人摇头道:“这海图的来历并无史料可考,便与梦海一般,同是不解之谜。老衲近年反复搜寻史料,也仅知这张宝图是‘晁卿’所寻出,其后转托鉴真,方才带回日本。”听得一声冷笑,众人转过头去,却又是河野洋雄。听他道:“听你说的天花乱坠,若是真有其事,这‘晁卿’该当大大有名才是吧,为何我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逸海上人道:“唐人称‘卿’﹐是对士人的敬称。这位晁卿本名叫做‘晁衡’,曾在长安住了几十年,可说名重一时。”众武士听“晁衡”二字颇为耳生,茫然便问:“这位也是唐人吗?”逸海上人道:“不是,‘晁衡’是日本人。他十六岁时离乡,来到长安,直到五十多岁才辞官返国。你们方才听到的那首诗,便是唐国大诗人李白写来纪念他的。”
李白又称“李太白”,号称诗仙,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不知他何时与东瀛人士结交的?众武士满心茫然,喃喃忖念之中,忽听逸海上人吟道:“衔命将辞国,非才忝侍臣……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
众武士醒悟过来,大声道:“对了!晁衡就是遣唐使‘阿倍仲麻吕’,对不对?”
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就是‘阿倍仲麻吕’。他便是第一位闯进梦海的英雄。”
在场上下恍然大悟,方知这位“晁衡”来历如何,原来他就是元正女皇时代的遣唐使“阿倍仲麻吕”,此人交游广阔,曾与大诗人李白、王维等人唱和,那句“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正是他返国前赠给王维的名句。
众武士过去也曾听说遣唐使“晁衡”的事迹,只知此人聪明博学,曾经高中长安进士,成了大唐皇帝身边的侍从官,却没想此人居然到过梦海,尚且托人带了一张海图回来。一人低声来问:“上人,当年晁衡为何进入梦海?他可是奉了谁的命么?”
逸海上人道:“当然。他九死一生,闯入梦海,并非是自己的意思,而是奉了朝廷之命。”听得此言,满船上下全都转过头来了,齐声凛道:“朝廷?”
“朝廷”二字,大有深意,在日本人口中,专指天皇一系之公卿世官,又称“公家”。至于幕府大将军,则称为“武家”,以别于京都王室。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道:“朝廷……朝廷也曾来‘梦海’寻宝么?”
逸海上人叹道:“当然了。据我所悉,自圣德太子受刺身死后,历代天皇法皇、东宫太子,莫不竭尽所能,代代都遣使进入梦海,盼能找回那样失落的宝物,直到元正女皇这一代,晁衡方才成功闯入梦海。”听得历代前仆后继,尽皆进入梦海,众人不禁愕然道:“他们……他们到底要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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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3 00:11:20
逸海上人正要回答,猛听“砰”地大响,听得一人大声道:“主公!主公!您快过来看!”
大内良臣大吃一惊,急忙喝令下锚,随即寻声疾奔,其余逸海上人、阎将军、河野洋雄,并同上下数十名武士,人人都来到了左舷,定睛一看,不约而同“啊”地一声,向后退了开来。
层层浓雾中,左舷旁伸来了一只腐朽桅杆,那海里竟然有艘沉船,却与船身相撞了。
眼看桅杆摇摇欲坠,一名武士大着胆子,轻轻朝桅杆推去,嘎嘎低响中,只见那桅杆缓缓倾斜,猛然间海面水花四溅,轰声大作,那桅杆已然断成两截,一段摔入了海里,一段却坠到了甲板上。
众武士相顾骇然,慢慢围拢过来,只见那段桅杆长约五尺,圆径甚粗,却已腐朽破烂。众人低声来问:“主公,这是哪里的沉船,您看得出来么?”
大内良臣是幕内第一舵手,海洋之事无出其掌握,自没什么事难得倒他。他拾起了桅杆,反复察看,道:“这是蒙古人的船。”听得此言,众人尽感惊疑:“蒙古人的船?你没看错吗?”
“大内君没说错。”河野洋雄也蹲了过来,他指着桅杆上的铆钉,道,“我曾在‘鹰岛’见过蒙古的沉船,只有忽必烈大帝建造的船只,才会用这样形状的铆钉。”
众人全呆了,没人料到忽必烈的船队也曾来过“梦海”,甚至沉没在此,一片寂静间,只听一名武士颤声道:“看……好多船……好多船……”
全场尽皆回首,凝眸遥视远方,只见浓雾中黑影重重,一根又一根桅杆突出于海面,或直立、或倾坍、或断折,船底不绝传来低微碰撞声,海流送来了无数浮木,众武士惊惶打捞,但见“蒙古军舰”、“天龙寺船”、“勘合贸易船”……遗骸捞不胜捞、其数之多,遍数不尽。
这不是梦海,而是鬼海,历代海船尽数葬身于此,无一例外。河野洋雄看得头皮发麻,颤声道:“上人……到底……到底他们要找什么?”逸海上人默然,一旁阎将军接口道:“他们在找梦岛。”众人错愕不已:“梦岛?岛上有什么?”
阎将军没有说话了,他也许不想说,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梦岛”有什么。
众武士面面相觑,此时此刻,人人都觉得事有蹊跷,可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万籁俱寂中,只听大内良臣低声道:“上人,您……您方才说晁衡曾经成功闯入梦海,那……那后来呢?他回到日本了么?”逸海上人叹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内良臣低声道:“那个晁衡真的回到日本了吗?怎么我从没听说他回国以后的事迹?”
听得此言,众人不觉都“咦”了一声。看这“晁衡”是唐国进士,名气极响,若是返回日本定居了,必然与吉备真备、空海和尚并驾齐驱。可众人过去只听说晁衡在中土如何风光、如何得意,至于他返回日本后官居何职,是否受到天皇重用,却从未听人提及。